第051章 第 51 章
小雨逐渐停了, 一轮明月从乌云里探出头。
被雨水冲刷过的道路干净如洗,落满破碎的月光。
四下静谧无声,只有两个少年, 踩在月辉之中,相互搀扶, 慢慢往前行。
逢雪低声道:“你也真敢要。”
叶蓬舟大腿被黄皮子咬了几个洞, 走路一瘸一拐, 笑得却很开心,“城隍大气!”
逢雪想到揣在怀里的令牌, 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连山上的真人也不一定能有调动阴兵的本事,这可是再精通术法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城隍果然慷慨大气!
逢雪说:“那你还对城隍无状, 若是个小心眼的神, 别说给你这么多东西, 说不定还要揍你一顿呢。”
叶蓬舟笑笑,“这不是他还没揍嘛!等揍了再说。”他弯了下嘴角,“我们刚替他杀了那么大一妖怪,应当不至于揍吧?再说, 若是城隍要揍我, 有小仙姑替我说情不是?”
逢雪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 望着他。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 “小仙姑?”
逢雪轻声道:“你这个人真奇怪, 看见猫儿都恭恭敬敬,怎么对着庙里神祇,如此无礼呢?”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 忽地一笑,“小仙姑, 你也真奇怪!你对猫婆婆那么尊敬,怎么一出手,就把太守给杀了呢?那可是百姓父母官,一城之主。”
逢雪冷哼一声,“德不配位,也算叫父母官?”她怔了下,“你不信城隍?”
“以前是不大信的。”叶蓬舟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葫芦,笑道:“现在看,廉州城隍老爷,可真是个大善人啊!”
逢雪也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袖中令牌,点头,深表赞同。
“我也觉得哦!”
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们垂下眼睛,便见小玄猫蹲在了地上,仰起小脑袋,轻轻喵了声。
逢雪微怔,“小猫?是你在说话吗?”
小玄猫:“是我哦!”
小猫的声音稚嫩,分不清男女,像个小孩子。它不觉有什么不对,跳到逢雪身上,趴在她怀里,舔自己湿润的爪子。
逢雪抱着猫,愣了片刻,才想明白,这应是城隍给猫儿的“奖励”。
灵兽要增长灵智,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漫长的时光,和足够的运气。这次,是猫儿们的机缘。
它们变聪明一些了。
她转过身,其他狸奴跟在了她的身后。驱逐走黄皮子,猫儿们也付出一些代价,玄将军漂亮的尾巴被咬掉了一小截,垂在身后,梨花的前腿被咬了一个血洞,白毛染血,毛发一绺一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它们停在了猫婆婆的门口,喉中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今天晚上,猫儿离开了狸花巷,那婆婆……
逢雪心中一怔,也看向了那扇半阖的木门
婆婆还在吗?
玄将军小脑袋一拱,虚掩的门便被它拱出一条小缝,它率先走入了黑暗的小院,其他猫儿跟在了后面。
只有小玄猫,趴在逢雪的怀里,继续专心舔自己的爪子。
逢雪收回目光,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家里。
院中众鬼凑了过来,看见他们一身血染,伤痕累累,连忙关切询问,但他们失血过多,又累又困,懒得回答,摆摆手让鬼自己干自己的事去。
“哎呀,”赵铁牛拦在前面,“两位小仙师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血里泡了一遭似的,我记得城东有个神医,可灵了,快去看看吧!”
逢雪:“不必,睡睡就好。”
她皮糙肉厚,伤也好得快。至于叶蓬舟,大抵也和她差不多。
“这怎么能呢?!”赵铁牛连忙又迎过去,肿胀惨白的一张脸挤出殷勤笑容,“要不我去买点药?哎,我出不了这间院子,要不小郎君,你去给小仙姑买点药?”
叶蓬舟靠着墙,受伤的那条腿支着,双手抱臂,笑道:“好啊。”
逢雪:“胡闹!你瘸着条腿,还到处跑做什么?”
叶蓬舟便笑得更加肆意,一扬下巴,得意道:“你看,小仙姑舍不得让我跑腿。”
逢雪瞪了他一眼。
赵铁牛如此扭扭捏捏,他们都察觉到不对劲。于是逢雪不顾劝阻,径直推开了木门。
“啪。”
门板倒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狼藉,唯一完好的,是倒在地上的这块门板。
她看向了赵铁牛,目光平静。
但众鬼瞥见她手里利剑,齐齐打个寒战。赵铁牛作为宅中旧鬼,资历最老,此刻也很有担当地走了出来,硬着头皮说道:“两位仙师,真不怪我们,实在是今夜的雷太、太可怕了!”
说起来狼狈。
对于城中普通百姓,这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要提前将衣物收好、门窗闭上,酣睡时被惊雷吓醒,翻个身就可以继续去和周公相会。
但对于宅中众鬼,今夜可十分难熬。
天雷惊起时,整个小院的鬼都炸锅了,就连一直在上吊,谁也不理的女鬼,也吓得丢掉了手里的白绫,蹲在角落发抖。
其他鬼更不用说,蹿到房梁上的、五体伏地的、钻到橱柜里的、一窝蜂钻床底下的,很快就把这小房子不多的几件家具,全都霍霍了个干净。
三道天雷劈下来,屋子里已经没有几件好的物件。
连碗都被摔成了粉末。
“嘶——”叶蓬舟心疼道:“我熏的那篮鱼干也全没了?”
赵铁牛浑身冒水,快哭出来了。
逢雪摆手,“这也不怪你们,我说,”她蹙了蹙眉,“你们还想滞留在阳世吗?若是想去阴司,我去找无常说一说。”
不过,无常每夜经过这儿,怎么会不知晓呢?
赵铁牛脸色惨白,脚下冒出一小滩水,“仙师,仙师,你看我们给你干活,每日砍柴烧火,干什么都成,别让无常来拘魂成不?”
逢雪心中想,困在宅院之中,只见四方天地,为何不直接去阴司,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投个好胎呢?
但她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让鬼魂们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扭头想把门闭上。
嗷。
只有一块门板了。
逢雪靠墙而坐,淋湿的袍子黏在身上,有些发冷。她把云衣脱了下来,珍重叠好,身上只有件浸满血与雨的布衣,夜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门窗都被众鬼砸了,屋顶都弄出几个破洞。
现在小破屋没有一处可以遮风挡雨之地,清凉夜风拂来,如冰刃刺骨。此时此刻,要是能有一瓮热酒、一桶热水,和一片柔软温暖的被窝就好了。
冷月清辉,静静洒落。
逢雪垂下眼眸,瞥见自己脚边的影子,慢慢掀起眼皮。
叶蓬舟站在门口望着她。
月光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的身影峻峭如孤峰,一双眼睛却很亮。
对视了一会,逢雪开口,打破沉默,“不回你自己的房间?”
叶蓬舟笑了起来,拖着瘸腿靠近,一屁股坐到逢雪旁边,“小仙姑,你想去喝口热酒,洗个热水澡,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睡一宿吗?”
逢雪搓搓冰冷的脸,搓掉脸上血垢,说:“半夜三更,哪有这样的地方?”
他们这番一身是血的模样,没有哪家客栈敢放他们进来。邻居倒是好心,会迎他们进门,班头家好像灯还是亮的来着?
这想着,叶蓬舟朝她眨眼,邀请道:“小仙姑,随我去桃花源吗?”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去。”
叶蓬舟叹口气,“好嘛,桃花源有美酒佳肴,有热腾腾的汤,还有小鱼干……”
“小鱼干!”
逢雪的怀里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此刻,它方才还在睡梦中,听见“鱼干”骤然醒来,眼睛瞪得很圆,重复道:“小鱼干!”
叶蓬舟点头,笑道:“对啊,桃花源有小鱼干,小猫想不想去桃花源?”
小玄猫便说:“小猫想去桃花源。”
叶蓬舟努了下嘴,“和我说可没用,你得和小仙姑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逢雪,“小猫想去桃花源。”
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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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来得快,也消失得很快。深夜的阒静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惊呼打破。
班头慌张起身,和衙役们一起去太守府邸查看。街坊被吵醒,次第亮起烛火,好奇往外张望。
倒是这间素来闹鬼、鸡犬不宁的小院,却难得平静。
没有龙虎斗,也没有鬼闹腾。
众鬼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无事可干。
满院月色如水,摇动的竹影似荇。
赵铁牛在月色里,仰头望着月亮。
“铁牛哥,你刚刚咋不停仙师的话,不让她告诉无常呢?”
赵铁牛瞪那死鬼一眼,“你想去阴司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铁牛大哥。”一个病怏怏的死鬼飘到他的面前,“尘世千万苦,若到彼岸,也许能得解脱,你为何愿意在这样一个油锅里煎熬呢?”
赵铁牛叹道:“不成、不成,都说到了阴司,要喝孟婆汤忘情水,我可不能喝那东西。”
他瞥了眼眼前死鬼。
是个苍白文弱的青年,一脸菜色,五官倒是生得端正。
“嗯?”赵铁牛觉得他面生,“你新来的?”
青年点点头,“正是。大哥难不成还会为情所困?”
赵铁牛甩甩手,叹气道:“哎呀,怎么我就不能为情所困啦?”
旁边几个相熟的鬼笑着调侃:“赵铁牛,你死这么久,你媳妇肯定改嫁不要你了,别想着做对鬼鸳鸯,快投胎吧!”
赵铁牛狠狠瞪他们一眼,“胡说八道!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就的惦念我家阿黄……”
众鬼笑得更大声了。
赵铁牛丢了面子,便把怒火洒在刚来的新鬼身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今年多大?籍贯何处?”
说着,他的鼻子耸动几下,靠近青年,忽地大笑道:“你该不会是被狗儿撒尿臭死的吧?怎么身上这样重的狗尿味?”
众鬼便忘却赵铁牛那一茬,跟着笑了起来。作为滞留在此地,又不愿去投胎的鬼,生活实在没什么乐子,每有新来的鬼,探究他们的死法,大声嘲笑他们,便是难得的趣味了。
那青年的神情却微微一变,眯起了眼。
赵铁牛嘻嘻笑:“兄弟,别介意,咱们都是被笑过来的。你叫啥名字?啥时候死的啊?不会真是摔到狗屎堆里吧?”
青年道:“小生姓行,排行老六,铁牛哥叫我行六郎便是。”他瞥了眼窗洞,里面黑黢黢的,“两位仙师在休息?”
赵铁牛点头,“是呐,伤得那么重,就跟血池里打滚一样,那个小公子,腿都断了,啧啧。”
行六附和道:“真是可惜。要成了个瘸子,以后可怎么办?”
赵铁牛瞪大眼睛,“这两位高人很厉害的!别看他们年轻,本事可不小,那三道天雷说不定都是他们劈下来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天上星君下凡。星君会当瘸子吗?当然不会!”
其他鬼纷纷点头称是。
有个鬼突发奇想:“他们要真是天上星君,那我们算什么?”
“我帮高人烧过火,那我就是星君烧火杂役!”
“我是星君跑腿。”
“咱们也能到天上去看看吗?俺能去月宫看一看恒娥吗?”
“呸,你个色鬼!”
……
行六不理会这群嘁嘁喳喳吹牛的鬼,来到窗边,往里面望去。
屋内空荡,一地狼藉。
“两位仙师呢?”
赵铁牛过来一看,震惊道:“哎,不在这儿吗?刚才还在呢。也许他们又去其他地方了吧,高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行六立在窗洞前,片刻,嘴角噙起一丝笑,望向了面前的汉子。
赵铁牛被他看得发憷,“看、看我干啥?”
行六把手搭在了水鬼的肩头,轻声道:“你运气不错。”
“啊?”
直到青年转身离开,赵铁牛也没明白怎么回事。
“啊?他不是个鬼啊?怎么能走出去呢?”
他用力眨眼,“可是,他也没有影子啊!”
******
逢雪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桃花纷飞,和风拂面,她泡在温泉中,温暖的水流淌过冰冷的肌肤,拂走身上的疲惫。
叶蓬舟竟把她拉到了一处温泉。
泡在温泉水里,抬头是飘飞的粉红粉白花瓣,灿若云霞。
她闭上眼睛,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一时在想以后行事隐秘些,免得白花教的人再来寻仇,一时又想,借道阴间后,星夜便能回家,也不知道阿父阿母如今可还好?阿兄如今娶妻了没?弟妹又长高了多少?
还有黄太奶奶的尸身,或许可以拿着给心庙里的那尊邪神,说不定还能学到一招两式。不过,那得找个寂静无人安全之地,再去打开心庙……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坠入黑甜梦乡,再醒来时,景色如旧,桃花漫天,美得如梦如幻。
这样绮丽的景象,却是在提醒她,所处的并非桃源,而是身在一副鬼图中。
逢雪跳出温泉,水珠落地无痕,衣物干净而干燥。
走过几颗桃树,便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翠绿的野草有膝盖高,小猫的身影几乎被野草淹没,只隐约能看见翘起的小黑尾巴。
草地里,还有米粒般的野花,白的、紫的、黄的、蓝的,为草地添上星星点点的点缀。
少年便是躺在这样一片山坡上,双手垫在脑后,口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逢雪坐到他的旁边,往下望去,屋舍俨然,田地青青,农人低头田间劳作,妇人相约河边洗衣,稚童在路上嬉闹游戏,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村口,笑着唠嗑,说些趣事。
一副岁月安好的景象。
只是游戏的稚童,脑袋少了半个,耕作的农人,弯腰时除草时,经常脑袋骨碌一下便从脖子滚了下来,还有河边浣衣的妇人,洗着洗着衣服,自己的手跟水一起飘走了,还要费半天功夫去捞手。
逢雪扶了下额头。
就,挺奇怪的。
草地里有草有花,小玄猫却只玩了一会,便纵身一跃,跳到了叶蓬舟的胸口,仰头看着逢雪。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小猫,你怎么不玩了?”
小玄猫歪歪头,“没有虫子——”它娇声娇气地说:“小猫想玩虫子。”
逢雪笑了笑,“和我说可没有用。”
她指向躺地上的人,说:“得和他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少年,“小猫想玩虫子。”
叶蓬舟笑了,“小仙姑,你还真是……学得可真快啊。”
小玄猫咬他的袖子,“小猫想玩虫子。”
但是桃花源里没有虫子。莫说虫子,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没有生命的迹象。
逢雪回头望去,桃花乱落如红雨,绮丽又诡异。
叶蓬舟起身坐起来,说:“走!咱们进村去。”
“小猫想玩虫子。”
“想吃鱼干吗?进村给你吃鱼干成不?”
“好!小猫想吃鱼干,小猫想玩虫子。”
第052章 第 52 章
“是哥哥姐姐来啦!”
在花树下玩九连环的女孩最先发现他们, 高兴跑过来,半面脸上挂起乖巧的微笑。
另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童也跑了过来。
这是桃花源的“原住民”吧。
逢雪扫了眼小小少年,他也抬起眉眼, 悄悄打量着她。目光相对,小童丢下手中九连环, 扭头往村里跑。
“我看上去很凶神恶煞吗?”她心中想着, 颇有些尴尬, 低头看眼身上衣袍,也没血了吧?
冬棉转身, 双手捧成喇叭状,凑到嘴边, 喊:“秋生——快回来——姐姐他们不是坏人!”
小童溜得更快, 兔子似的, 眨眼蹿到树后,没了踪影。
逢雪摸摸下巴,心想,这样显得他们更像坏人了。
她摸摸冬棉的脑袋, 问:“住在这儿还好吗?”
冬棉用力点头, “这儿可好啦。没有妖怪,还有人陪我玩!”她的眼睛忽然落到逢雪怀里, “哇, 猫子!”
小玄猫继续舔自己的爪子。
冬棉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带路。
逢雪和叶蓬舟跟在后面。
少年找了根桃木当拐杖, 一瘸一拐走,居然也走得很快。
逢雪瞥眼他健步如飞的模样,心中暗笑, 原来魔尊瘸了腿,也这么能闹腾。她仔细打量四周景致——
一条小径曲折往前, 两侧是大片平坦而肥沃的农田。路边野草疯长,几株牵牛花开得恣意,架好的藤上爬满丝瓜、黄瓜之类的瓜果,几个金黄的肥南瓜坠在了地上。
丰饶、美丽,却不合常理。
小玄猫:“没有虫子,这里没有虫子,小猫想玩虫子!”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到外面去玩。”
顺着道路往前,走入村口,每家每户都有人好奇探出头张望。那黄云岭上的老村长率先走出,身后跟着众村民,她弯下腰,想要对着少年一拜。
却被小道人拉住。
“别总这样,”逢雪神情冷凝,“拜我们做什么?”
“拜仙姑比拜庙里的神明更有用咧。”
一个青年回道。
逢雪也不知道说什么,把老村长拉起来,板着脸严肃道:“总之……不要拜我。”
叶蓬舟笑吟吟地说:“听见了吧,还不快起来?这儿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没,快端上来!”
小玄猫:“小猫要吃小鱼干!”
村口很快架起几架长桌,桌上摆满从各户拿出来的蔬果菜肴,还有酿好的米酒。
众人笑意盈盈,人声如沸,让逢雪又想起黄云岭上那场夜宴。
不过他们自不必再担心鼠啮之苦。
村民们热情而殷勤,簇拥两位少年,非让他们坐在首席。
叶蓬舟从酒瓮里勺了一葫芦酒,倒到她面前的碗中,“桃花酿的酒,”他拿起葫芦嗅了嗅,笑道:“这至少有十年了吧?”
白头的老者回:“我们在这儿,不知年岁,也不知多少年了。只是你从不带人进来……”
另一位婶子高声道:“这一带啊,就是带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进来。咱们不得开瓮最好的酒,来欢迎欢迎啊。”
逢雪悄悄踩上叶蓬舟的脚背,狠狠一碾。
叶蓬舟面孔发白,凑到她耳畔,低笑道:“小仙姑,好歹给我留条好腿吧?不然我就只能躺轮椅上啦。”
逢雪哼了声。
她也试着吃了口鬼酒。
喝起来没有黄云岭那般可怕,就是寻常的米酒,味道醇厚,甜滋滋的,还有一丝花香。
又试着夹了一筷子其他蔬果。
俱是清甜爽口,难得美味。
叶蓬舟拿了个竹篮过来,篮子里装的是一些雪白软糯的饼子。
“小仙姑,这不是沧州的面饼子,尽可放心吃!”
东西虽然可口,可是吃完并不会有饱腹感,只是过个嘴瘾。
正如桃花源里的温泉,打不湿衣服一般。
不过是在画中,鬼自然也无需东西填饱肚子。
逢雪夹了几筷子,看见几人手背在身后,匆匆离去,席至中途,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她不由好奇问起此事。
老村长赧然道:“他们的手脚容易掉落,怕惊扰到恩人。”
逢雪抿了抿嘴角,片刻,说道:“让我来试试吧。”
于是桃花源中出现了奇异的一幕。
村口排起一条长龙,排队的人形状各异,缺腿少脚、半个脑袋、身体残损。而坐在最前,替他们问诊看病的少女,也不用望闻问切,开药写方,她的动作简单粗暴,拿起根细细绣花针,像个绣娘般,帮他们断处缝合起来。
缝合也不甚精致,但总比一低头脑袋就掉下来要好很多,众鬼欢欣雀跃,无比感激。
连续给数鬼缝合完伤口,逢雪轻呼出一口气。黄云岭上的村民被黄皮子啃得不成人形,缝起来颇费些功夫,倒是桃花源的原住民,死得干净利落,致命伤不是在胸口,便是在脖子,很快便能缝合完。
他们是如何死的呢?
既然魂魄完整,又为何要滞留在鬼图中,不肯入轮回,转世为人呢?
逢雪想到桃花源中百草丰茂,树木丛生之景,再想想外面,心道,也对,在这儿做个逍遥自在的鬼,比外面当人要舒服多了,宁为太平鬼,不做离乱人。
她想着,忽而闻见股馥郁花香,偏头一看。
少年坐在旁边的花树下,地上堆着摊碎花杂草,小猫在他脚边扑被风吹动的叶片。
他看着逢雪,嘴角微微扬起,眼里落满细碎斑驳的光。
逢雪忽然觉得,在这儿一直待着,也挺好的。
有了这么多鬼练手,她用织魂之术愈来愈熟练,针如剑飞,一个个给鬼织完脑袋。
众鬼又想跪下来感谢她。
逢雪把针和小猫往怀里一揣,跳到屋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金黄的太阳悬在头顶,明亮却不刺眼,阳光洒在身上,也不会让人有丝毫的暖意。
此处终究不是人间。
若是自己做了鬼,在这儿住着,倒也不错。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小仙姑、小仙姑。”底下有人喊她。
逢雪嘴角微翘,往下一看,瘸了条腿的少年在下面蹦蹦跶跶。
“小仙姑,”叶蓬舟仰起脸,弯起桃花眼,说道:“你拉我一把呗。”
春光洒在少年人鲜妍明媚的面孔上。逢雪从屋顶捡起一颗小石子,丢了下去,掷在他的眉心。
他摸了摸额头,笑道:“小仙姑,你好不讲道理。”
逢雪盘腿坐在屋顶,回:“我就是不讲道理,你又能如何?有本事跳上来啊。”
叶蓬舟难得吃瘪,也不恼,笑道:“好啊,你等着。”
他拄着拐,身残志坚地在地上一蹦一跳,试了数次后,居然真让他跳上来了。
逢雪撩起眼皮,歪头看他靠近。
叶蓬舟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逢雪问:“你不是让我等着吗?”
“是啊,”他笑吟吟地拿出一个花环,戴在逢雪的头上,“小仙姑吃我一环!”
叶蓬舟又拿出一个稍小的花环,戴在小玄猫头顶,“小猫也吃我一环。”
小猫摇头晃脑,把花环晃下来,伸出爪子,揪出几朵细碎的小花,玩得不亦乐乎。
逢雪也把花环取下,放在膝头,静静望着桃花纷飞,流水蜿蜒。
世间浮云流散,只有此处永恒。
******
桃花源虽好,却非人间,不能久留。
两人泡了个澡,吃了顿饭,便到要离开的时候。离开的方法也简单,她跟在叶蓬舟身后,在桃花林里走,走了没一会,四周忽然暗了下来,路越来越窄,好似走入一个山洞间。
摸黑在洞里前行,百多步后,前方出现一线亮光,便重新来到人世。
刚出桃花源,劲风骤起,逢雪往旁边一滚,拔出长剑,“降……”
剑尖停在半空,霜白剑刃微颤。
攻击她的是一个的厉鬼。
厉鬼面孔浮肿惨白,一滴滴冰凉的水珠从他的脸颊滚落,地下积起小摊浑浊的泥沙水。他嘶吼一声,又扑杀上来。
逢雪往旁边闪去,始终没有出剑。
其实只是普通的恶鬼,一道雷符便能劈个魂飞魄散。
叶蓬舟皱眉,面覆寒霜,低声道:“是赵铁牛。”
逢雪点了点头。
面对失控的恶鬼,若是从前,早就在赵铁牛扑过来时,剑就已经把他捅个对穿,但现在,她叹了口气,从所剩无几的包裹里翻找半晌,找出张定身符,拍在恶鬼的脑门。
“定!”
赵铁牛浑身滴水,定在原地,表情狰狞。
逢雪推门往外看,其他鬼都缩在了角落,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怎么回事?”
看见他们过来,这些鬼才敢冒出头,七嘴八舌地说:“不知道,赵铁牛突然就变恶鬼啦。他还打我们,串儿和程锈想拦住他,结果被他吃掉了!好可怕!”
逢雪扫了眼,发现确实少了几个鬼。
忽然,后背蹿起阵凉风。她闪身躲开,掀起眼帘,叶蓬舟立在她身后,鬼哭已经森然出鞘。
刀风掀起的气浪瞬间把扑来的恶鬼掀翻。
赵铁牛在地上翻滚,一滴滴散发腐臭味道的水从他的身体里渗了出来,他的身影也愈发单薄。
“铁牛哥,”其他鬼凑了过去,把他围在一起,又不敢太靠近,远远喊道:“你清醒一点!”
赵铁牛面孔狰狞,还想爬起来攻击他们,却被叶蓬舟一脚踩在了胸口。他不停抽搐,脸上表情剧烈变幻,一时是兴奋,一时癫狂,一时又抱住少年的腿,哀求道:“求求你们救救我。”
逢雪翻出一张定身符和一张安神符,正要拍到他的脑门。
赵铁牛忽然抽搐几下,双眼瞪大,眼珠几要撑开眼眶,一线细细的血红从他眼角流了下来,大张着嘴巴,狂热喊道:“万里无人收白骨,灭世白花将开来!白花娘娘降世啦!”
逢雪啪地一下把两张符拍在他额头。
逢雪和叶蓬舟对视一眼,表情沉凝,找到屋里其他鬼,询问得知,赵铁牛只和一个书生模样的新鬼交谈过。
那新鬼聊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小院。他们也试着往门口走,无一例外,都被弹了回来。
逢雪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是鬼?”
其他鬼理所当然回:“他在月光下没有影子呀!”
“是白花教的邪法,叫离魂。”叶蓬舟神色肃然,“我还以为他跑了就跑了,没想到还敢回来寻仇。”
“这事还没完。”
第053章 第 53 章
他们拿赵铁牛毫无办法, 只好去求城隍。
逢雪跑到庙中,带着无常回家,远远看见叶蓬舟靠在门口, 眉眼低着。
“现在怎么了?”
叶蓬舟看了她一眼,转身带她来到房间。
地上赵铁牛不见踪影, 只有朵惨白的白花。
“白花教的妖人?”无常悚然大惊。
逢雪摇头, “不是。是个普通的鬼, 忽然变成恶鬼,还喊白花教的口号。”
但回想和赵铁牛的相处, 她能确定,那只是个有些心眼子的普通人罢了。活着是普通人, 死后是普通鬼, 做的唯一有些过分的事, 便是变成鬼后惊扰租客。
无常摇头,“那便是被白花教迷惑了。”他捡起地上白花,“我带回阴司去看看。”
逢雪朝他拱手,“多谢, 若能将他救回, 引渡他去轮回,感激不尽。”
“不用客气。”无常摆摆手, “咱们都过命交情了。再说, 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
他举步欲走, 屋内其他鬼钻了出来,求他顺路带着他们回阴司。
这些鬼看见赵铁牛如此惨状,都不敢再留在院子里, 生怕白花教的妖人再找上门。
无常瞥了眼他们,倒也没奇怪怎么冒出这么多鬼, 点点头,勾魂索一勾,捆住众鬼的双手,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排队跟在他的后面。
逢雪好奇问:“你知道这儿一直有阴魂不散,为何不过来勾魂呢?”
无常笑了笑,“小仙师有所不知。这间宅子,本就属于阴司的地界,他们执念不散,想待在这儿,那就待着吧,反正也走不出去。”
众鬼跟在无常身后,深一脚浅一脚飘过庭院。
逢雪看着他们,忽而唤道:“你们可还有什么遗愿,或是什么遗言想说与亲人,我可以代劳。”
鬼魂们齐齐望向她,眼睛迸出光亮。
“小仙师,小的叫张柱,西门长治街第三户,劳烦你跟俺媳妇说一句,家中瓦片下还有几吊铜钱……”
“小的叫赵绢,城中屠夫李大欠下我三两银钱,劳烦仙师告知我的家人,欠条藏在我枕头里。再跟他们说一声,孩儿不孝。”
……
他们生前都是小人物,遗愿也无非是哪里藏了私房钱,怕家人找不见,又或是谁谁欠了自己几贯银钱,或是还挂念妻儿父母,放心不下。
逢雪拿着纸笔,一一将他们的名字愿望记下来。
一直到最后一鬼。
这个鬼穿着长衫,看模样,生前是个贫穷落魄的书生,面容沧桑,头发斑白。
他不好意思地朝逢雪笑笑,“我生前孑然一身,也没什么想要留的遗言。”
逢雪点头,“好。那你去阴司吧。”
老书生面色微变,“哎,小仙师……”他搓搓手,面露赧然之色,“小仙师,某虽孑然,生前困苦,但滞留于此,肯定是有未尽的心事的。说起来不怕你耻笑,我生前欠下了一些银钱。”
他数着手指,一笔账一笔账算起来,欠下酒馆一贯钱,欠下房东两贯钱,欠下街坊数笔,死后还劳烦街坊帮忙丧葬,又欠下一笔费用,居然算出了十两银子。
叶蓬舟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想让我们给你还吧?”
老书生拱手一拜,“嘿嘿,劳烦二位帮忙付一付,某在下面感激不尽,来生愿为犬马,报答你们的恩情!”
逢雪想了下自己行囊的银钱,反正她借道阴间,马上便要回家,原先准备的路费便可省下一大笔,正好能给老书生偿还完债务,便点了点头,说道:“行。”
老书生俯身又朝她拜道:“小仙师高义。”
逢雪:“正巧我有笔多余的钱而已。”
老书生笑道:“小仙师这么好心,倒让老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叶蓬舟抱臂倚墙而立,“老先生,我看你挺好意思的。”
老书生讪笑两声,摆了摆手,“说笑说笑。小仙师仗义慷慨,老朽无以为报,这样,”他压低了声音,“老朽确有一件宝贝。”
把两个少年带到旁边偏僻角落。
他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宝贝,“仙师可曾听说过蠹鱼?”
“书虫?”
老书生手抚白须,笑道:“正是。”
蠹鱼是一种喜食纸张的小虫,无翅,经常藏在书页中,啃噬文字,连山上的道经都免不了这小虫的啃噬,每到山中放晴,阳光明朗之时,弟子们时常把道经从藏书阁里挪出来,放在太阳底下,翻开,边晒书边翻找其中的小虫。
老书生却给他们讲了与蠹鱼有关的另一个传说。
说是蠹鱼若在书中吃到“神仙”二字,一连吃三个后,就会变成蠹鱼仙,名作“脉望”。要是遇见脉望,星夜手执,便会有星君下凡,赠一颗仙丹,服下便能成仙。
“老生那本书呐,是三十年前从旧摊上买到的。”老书生伸出两根手指,“你们看,这是什么?”
逢雪:……
叶蓬舟嘴角翘起,笑着说:“花了两文钱?”
“呸!”老书生鄙夷道:“是书卷里藏着一个蠹虫,已经吃了两个‘神仙’字了,只要再吃一个‘神仙’,就能变成脉望。到时候,便能服下金丹,得到飞升啊!”
“也亏老生博学多识,”老书生洋洋得意,“若是其他人,未曾读过此桩典故,岂不是错过一个成仙的机缘。”
叶蓬舟便笑:“老先生,你得了机缘,也没成仙啊。”
“你这小子!”老书生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缓了会,才看向逢雪,“只可惜老生我寿数不够,罢罢罢,看来注定是成不了仙。小仙师你人好,便替我取走那本古书吧,等蠹虫吃掉第三个神仙,就静等星君下凡赠丹,若是成了神仙,能记得老生,照拂照拂老生的来世,和我那群街坊便好了。”
他瞥眼叶蓬舟,又把逢雪拉到旁边,耳语几句,告诉她藏古籍之处,还提点道:“只有一颗仙丹,小仙师,你得仔细点那少年,小心他夺你机缘啊。”
逢雪摇了摇头,“无事,他不会如此。”
“小仙师何以如此信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逢雪微微一怔。
何以如此信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逢雪轻声道:“老先生又何以将机缘赠我呢?”
老书生叹了口气,“你也开始学那小子伶牙俐齿了。”
叶蓬舟高声说:“老先生,你还在磨蹭什么呢?是想你书里的蠹虫吃了第三个‘神仙’,变成脉望来救你吗?”
老书生瞪了他一眼,“你小子!”他气得扭过脸,“哼,不与你一般计较!老生投胎去也!”
逢雪送他出门,至门口时,低声道:“老先生,很抱歉。”
老书生回头看她,诧异道:“小仙师何出此言?”
逢雪抿了下嘴角,“误你成仙。”
她是不信蠹鱼食三个‘神仙’便能成仙的,然而,若不是白花教前来寻仇,小院里的众鬼本可以一直在这儿待下去,闲聊逗趣,坐观龙虎斗。
老先生愣住,片刻后,抚了抚稀疏白须,笑道:“小仙师,若非遇见的是你,哪怕只是个稍有本事的法师过来,我们这群鬼也早就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了。以前老生以为,生而辛苦,为鬼以后,无需挨饿受冻,总比活着好一些。”
他摇头叹息,“现在老生算明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这些人,生时是鱼肉,死了也是鱼肉。生死有何差别?还不如早去阴司,喝下孟婆汤忘情水,至少能忘却一世的烦忧。”
他俯身朝逢雪一拜。
逢雪拱手回礼。
无常招手,“快些快些。”
一队鬼跟在无常后面,缓慢地飘过小巷。逢雪推开门,快步走出去送他们。
经过猫婆婆门口时,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偏头望去。
若是婆婆日后不在了,那些猫儿该怎么办呢?
似乎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从里面钻出来,坐在门口,朝她喵了一声。
“早上好。”
逢雪勾了下嘴角,朝梨花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猫儿们从院子里跑出来,嘁嘁喳喳朝她打招呼。
鬼魂们是听不懂兽语的,只听见喵声一片,回头看见猫儿跑了出来,便挥手同猫儿告别。
“溶溶,日后多吃一些!你是最胖的!”
“梨花啊,你身上被谁咬一口了啊?快好起来,你最漂亮了。”
“日后我们不能给你们提醒喝彩,你们龙虎斗时,也莫要轻敌啊!”
……
猫儿纷纷跑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后,“喵~”
“你们看,这些猫儿好像真能听懂我们的话,在送我们离开呢!”
“梨花、乌云,你们都去哪儿?”猫婆婆的脑袋从门后探出,看见逢雪,她笑了开来,“原来是小雪啊。”
逢雪愣了片刻,重重点头,笑道:“婆婆!”
“小雪,喊上蓬舟,来婆婆家吃包子吗?”婆婆照例热情拉他们来吃饭。
逢雪嘴角上翘,这次却答应了,说去街上买些油饼子豆腐脑回来一起吃。她跑到巷口,追上无常的脚步,“日后还有龙虎斗?”
无常叫苦道:“我那同僚,看见狸奴行军,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抛下勾魂事务,跑到下面紧急求援了。唉,这个呆子,便是要喊城隍,也先把眼前的魂勾完嘛,省得我们日后还要夜夜来……”
******
之后一段日子,他们留在小院边养伤,边等白花教上门寻仇。
猫婆婆还送了叶蓬舟一根拐杖,少年撑着拐杖,哒哒哒跑得飞快。
逢雪和他一起去城中,按照鬼魂遗愿的顺序,一一替他们完成心愿。中间有人哭泣,有人感激,也有人叉腰破口大骂死鬼居然还敢藏这么多私房钱。
最后一处是老书生千叮万嘱的古书。
逢雪自称是老人的远方亲戚,替他给街坊们还完欠账。
街坊们接过钱,无比唏嘘,说着老书生也曾是个青年俊杰,后来不知为何,沉湎于修仙之事,日日幻想有人能度他成仙,荒废了学业,败光了家产,耗费了青春,穷困潦倒而死。
“连人都做不明白,还想要一步登天去当神仙,说出去笑掉人的大牙。”邻家大姐就是老先生生前的房东,刀子嘴豆腐心,话虽如此,老头身死后,她出的丧葬费最多。
逢雪把钱算好,多数了一吊铜钱,递给了大姐,多谢她平日照拂。
大姐摆摆手,“也没什么,他死在我那,我还嫌晦气呢,他那人……”她叹口气,“算了,人死万事消,他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就几个箱子,你们要拿吗?”
逢雪点头,“多谢。”
老先生死前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变卖了,几个大箱子里,除却一两件薄薄衣物外,其他全是书。
叶蓬舟挠头,“完了。”
逢雪看着几箱书,面无表情地说:“忘记问他蠹虫藏在哪一本书里了。”
“总之,先推回去再说吧!”
他们从房东那儿借了一个推车,把几箱书放在车上,推了回去。回到小院,一本一本翻看。
这是个大工程,一整个下午,逢雪和叶蓬舟就坐在自家小院的长凳上,在一片墨香,和浮动飞扬的微尘间,寻找让老书生执着半生的仙缘。
叶蓬舟找了几本,便不耐烦了,凑到逢雪身边,看她低头认真翻找的模样,问道:“小仙姑,你真信蠹鱼能变成什么望、旺财,来让我们成仙吗?”
“是脉望。”
“好吧!”他侧着脸,“真的吗?”
逢雪:“不信。成仙哪有这样容易?”
叶蓬舟嘴角微翘,“那你为何翻找得这样仔细?”
逢雪低声说:“总归是老先生执着了半生之物,也算是替他完成念想。”
叶蓬舟把书一丢,“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干脆一把火,全烧给他吧,让他去地底下继续守着蠹虫成仙。”
逢雪仔细想了想这个主意,“这样的话,他更有可能气得从地底下爬起来揍我们。”
叶蓬舟笑嘻嘻,振振有词地说:“反正他打不过我们。”
逢雪歪头问:“你不想成仙?”
“成仙?”少年怔了片刻,神采飞扬地说:“成仙有什么好的?能自由自在喝酒吗?”
逢雪道:“有琼浆玉液,胜人间美酒千倍。”
叶蓬舟一腿支着,手托着腮,“光有酒怎么够?能无拘无束,见天地广阔吗?”
逢雪:“朝游北海暮苍梧,天地宽阔,须臾遍至。”
叶蓬舟笑了下,“那成仙确实挺好的,不怪那老头这么执着。那天上有小仙姑吗?”
逢雪板着脸,问:“有我便如何?无我又如何?”
俊美夺目的一张脸逼近,风流桃花眼弯起,少年笑吟吟说道:“没有小仙姑,仙境又有什么意思?有小仙姑,地府也算是桃源啦。”
“不过小仙姑这般好,一定是天上下来的……”
逢雪恼怒地把书卷起,敲在他的脑袋上,打断他的吹捧,“闭嘴!你以后再乱说,”她咬了下唇,赧然道:“我就拿剑戳你!”
叶蓬舟翘了下嘴角,“好嘛,我不乱说,你别生气。消消火,我去煮锅绿豆汤如何?”
逢雪抿紧嘴唇,等他拄着拐哒哒跑进厨房,才抬起手,怔怔摸了下自己的面颊。
也许是日光太灼人吧。
她心烦意乱地想。
“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放下书卷,走过去打开门,是宋家两兄妹。
他们的伤也好了大半,能下地走动,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拜访。
“迟道友!”宋雨停高声打招呼。
叶蓬舟听见声音,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宋风停:“哇,小叶道友,你的腿瘸了!能好吗?不会瘸一辈子吧?”
宋雨停使劲拧他手臂,“闭嘴吧,不说话能憋死你!”
叶蓬舟眨眨眼,“放心放心,我拄着拐跑挺快的。”
宋风停松了口气,“那便好。”
叶蓬舟拄着拐哒哒跑过来端上茶水和自己做的一些零嘴,打了声招呼,又继续研究他的消火绿豆汤去了。
逢雪给两位少年倒了杯茶,“请用。”
宋雨停拉起兄长,长身一拜,“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逢雪:“不必客气,请坐吧。”
宋雨停笑了笑,也不再客气,坐了下来,边剥瓜子边同逢雪聊天。她活泼又有趣,说话带着风,宋风停在旁边插嘴,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那夜惊险之处活灵活现复述出来。
逢雪细细听着,嘴角噙起淡笑,慢慢喝茶,偶尔附和两句。
“迟道友,”宋雨停忽而问,“你修的是剑仙之道吗?”
逢雪撩起眼帘,“剑仙?我只是普通的剑术。”
“普通剑术?你也太自谦了!我们都看见了,那夜你拿着剑,杀妖怪跟切瓜砍菜一样。”
宋风停在旁边舞动手刃相和,“就像这样,刷刷刷刷刷。”
“若是普通剑术,怎么能轻易砍倒妖怪?黄皮子它们皮糙肉厚的,砍一刀都要卷刃呢。”
逢雪笑了笑,“可我最后用的不是山上真人画的一道雷符吗?”
“是,但是……”宋雨停仍不愿相信,“迟道友,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逢雪把扶危递给她。
长剑出鞘,剑华如霜。
宋雨停被寒芒所摄,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拿起剑左看右看。
最终,她不得不承认,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并无什么神通。
“怎么会呢?”她嘟囔道。
逢雪自然不会对她说出降妖剑式,便道:“我在除妖前,用了力士符。力士附身,力大无穷,所以能砍伤它们。”
这也不算完全撒谎。以前她确用此法去对抗妖魔。
宋雨停并未用过这种笨办法,只好信了她的说辞,放下了扶危,“迟道友,你想修成剑仙吗?”
逢雪一怔,放下茶盏,看着面前的少女,“宋道友知晓修成剑仙之法?”
宋雨停点头,“略听家兄说过一二。”
宋风停跟着点头,“这个我也知道。”
两人目光齐齐望过来。
他一拍大腿,“想成为剑仙,你先要有把仙剑啊!”
第054章 第 54 章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宋风停挠头, “不是吗?”
“你不是说了句废话嘛!”宋雨停揉了揉眉心,不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他说得也没错, 我大哥曾跟我说过,要成为剑仙, 需要一把飞剑。迟道友, 你可曾听过炼剑之法?”
逢雪:“略有耳闻。”
宋雨停道:“古书中有写, 把活人投入熔炉中,便能炼成神兵。”
逢雪蹙了下眉。
宋雨停又说:“还有, 战场上饮过血的刀刃,饮血越多, 凶煞之气便越重。迟道友, ”她抬起眼帘看了逢雪一下, 压低了声音,“为何不找个人,为宝剑开刃?”
逢雪沉默了。
宋雨停:“你只需找一个恶人,或是从囚牢里找个死囚, 把他和长剑一起投入熔炉中, 这样,他的魂魄便会被困在剑上, 为你驱使, 剑不就从普通一块铁, 变成了有灵之物吗?”
逢雪垂眸,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手腕翻转, 剑光翻飞。冰凉如雪的光芒从她眉眼间一掠而过,显得那双清凌凌的, 也冷极了。
“宋道友,不必试探,有话直说吧。”
宋雨停被她直接戳破,面上微热,尴尬地挠了挠头,“哎,我也不是试探的意思……迟道友是青溟山门人,侠肝义胆,肯定不会害人性命。”
逢雪摇头,“我已经杀了挺多人了,也不在乎多几个。”
宋雨停打了个寒颤,瞪大眼睛,看着她。暗红的夕阳透过树隙洒在了少女身上,她似是披了层朦胧的血光。
好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来。
迟道友当真是青溟山的门人吗?
青溟山有这样的杀星么?
“但是恶人魂魄炼剑,我怕脏了自己的剑。再者,背信弃义无恶不作之人,生前不可信,死后如何敢当他当自己的剑?对于剑客而言,在对敌之时,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剑。”
她说着,停了片刻。前生是如此,但今生每次遇到妖鬼,身边都会多一个人……
“好吧,迟道友性情爽快,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宋雨停对上她明镜般的眼眸,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开口:“我年少时,听闻剑仙的传说,也曾心驰神摇,很是向往,想要丢下家传的术法,去学着当所谓的剑仙,寻找能带我上天入地、逍遥四海的飞剑。”
“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叹了口气,“迟道友你说得对,生人魂魄炼剑之法不可用,要是随意杀个人,岂不是变成邪魔外道?”
宋风停嘟嘟囔囔:“恶人也不行啊。”
“所以大哥要我去杀一个妖怪,用妖魂炼剑。妖怪可比人厉害多了!故事里那把千里转瞬飞至的仙剑,说不定不是剑,是一条蛟龙呢!”
逢雪:“妖怪便可信?”
宋雨停笑笑,“自然也是不能信的,但是咱吕山派,多的是拘妖镇压的法术。管它愿不愿意甘不甘心,直接结成契约便好了。”
逢雪“嗯”了声,心中总觉不大对。妖怪凶残更甚,强行拘押,又能信吗?
吕山派自然有拘妖抓鬼,让协助自己作战的本事,但对逢雪而言,手中剑是永远的战友。
她不希望生死之间,战友调转攻势,反而刺向自己。
“可惜那只黄皮子被阴司弄得魂都散了。”宋雨停感觉有些遗憾,“不然迟道友现在便可有一把飞剑了!”
逢雪笑了笑,“让那只黄皮子给我做剑灵?我可不敢。”
宋雨停:“那也算不上剑灵,应该说是剑奴。让它为你的奴仆,驱使一世。”她双手抓头,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不过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再抓个妖怪了。”
“两位道友来灵石城,也是为了抓妖炼魂?”
宋雨停腼腆笑了笑,“自然是存着这个想法的。道行那么深的黄皮子,若是抓成了,别的不说,族人岂不是要对我们刮目相看?”
宋风停重重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不然我们两个,还真没必要为了娇杏他们几句话,去和一只老妖怪对上。这世道吃人的妖怪还少?被吃的人还少?”
宋雨停抿了下嘴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虽同情那些被鼠啮的人,但想要她为此去和大妖怪生死相斗,舍命复仇,她还是做不到。
逢雪问:“既然如此,为何说要将黄太奶奶给我炼魂?”
宋雨停揉两把脸,笑着说:“当然是迟道友侠肝义胆!我们去除妖,多少有自己的私心,但迟道友出剑,却是为了大义苍生!令我叹服!”
宋风停:“因为迟道友是凌天师的弟子。”
逢雪:……
“原来如此。”
宋雨停瞪了宋风停一眼。
青年还没意识到什么,把一捧剥好的瓜子递给她,但在妹妹不善的眼光里,默默收回剥瓜子的爪子,“不吃就不吃嘛,这么凶干嘛。”
“唉……”宋雨停平复心情,假装无事,继续笑着邀请道:“迟道友,我们吕山派有一镇妖塔,其中藏有不少妖怪,若你来我们那做客,我大哥一定愿意抽几个妖魂,来助你炼剑!”
逢雪摇头,“不必,世间那么多妖怪,若真想需要妖怪,何必去镇妖塔里取?”
宋雨停却以为她看不起镇妖塔中抓着的那些妖怪,想了片刻,说:“关在镇妖塔里的,倒也有一些本事强横的,但肯定是入不了迟道友眼的。我倒知道一个地界,有一口深潭,名为潜蛟潭。据说潭深千尺,其中藏着条大蛟蛇,不知何日,便能得道化龙。若是迟道友有空来吕山派做客,我便带你去潭边捉蛟炼剑!”
逢雪心中想,老蛟藏在深潭里,若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何必去抽它的魂魄。但见宋雨停一派殷勤之色,便也点头,“以后再说。”
叶蓬舟端出一些吃食,少年们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年纪相仿,意气相投,又有过生死患难之时,聊得又颇为投缘,距离不自觉便拉近。
“道友,青溟山是什么模样?”
逢雪道:“云遮雾绕。”
叶蓬舟:“山很高。”
“那云梦呢?”宋风停好奇道:“我还没去过云梦呢,听说那儿山水灵气丰沛,多妖、多鬼、多精魅。”
叶蓬舟笑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水特别多而已。再过两三个月,川泽之间开满荷花,莲子成熟,就有甘甜新鲜的莲子吃。”
“我们正想去五湖四海游历呢。两位道友,何不同游?我们先去云梦赏莲花吃莲子,再顺着箦江南下,去潜蛟潭降蛟龙!”
“好!”
宋风停在旁边喝彩。
“我要回沧州,时局不定,战乱频生,我想将家人接至安全之所。”
“沧州?”宋风停:“那我们随迟道友一起去!”
逢雪注意到对面少女神色微变,便摇头,“不必了,”
宋雨停松了口气的模样,“沧州也太冷了,听说九月就开始飘雪。面饼子梆硬,硬得能把牙给硌断,而且,出来游历时,我大哥还说近来连年战乱,那地界尸气冲天,让我们游历时避着一些。”
逢雪抿紧唇角。
既然多了两个人,他们便拉着宋家兄妹,帮忙一起寻找蠹虫。一听成仙,两个海边来的少年也生了兴趣,蹲在一堆堆古书里,寻找那卷被吃了两个神仙字的古籍。
金乌西坠,皓月当空。
“是不是这本!”宋风停忽地拿起一本发黄小册,“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几个人凑了过去。书已经放了许久,纸张发黄发脆,上面印着三个字,瀛洲志。
书里记载的多是些海上飘渺的传说,字迹残损不全,而宋风停所指的那一页,有团乌黑的发卷。
“这不是头发吗?”宋雨停撇嘴,“蠹虫不长这样吧。”
宋风停:“它会动的!”
话刚说完,那发卷竟真的舒展曳动,如水中藻荇。
“难道在老先生死后这段日子,蠹虫吃了三个神仙字,变成了脉望?”叶蓬舟拿鬼刀挑起发圈,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稀奇。
脉望上忽然涌出一股清水,顺着刀刃往下淌。
他们连忙拿碗将水接住。
清水很快从碗中溢了出来,只好换成更大的瓮,最后又拿了墙角的空水缸。
不多不少,正好接满了一缸。
清液映着月辉,水波潋滟生辉。
逢雪回想老书生教她的仪式——拿着脉望,在星夜下向天空祈愿,就会有星君下凡而来,授仙丹,再用脉望所生的水服用,顷刻便可成仙。
但是现在他们有四个人,星君下凡,要发四枚仙丹,不知道会不会下来。
她把方法告诉其他几人,拿着手里的茶碗,摇晃着碗,看里面银液微晃。
宋风停忽地低头,舔了口勺起来的银液,“好像没什么味道啊,有点酒味。”
宋雨停:“你怎么什么东西都瞎吃!”
宋风停傻笑两声,“我有些渴嘛。星星上下凡的使者呢?仙丹呢?”
他刚说完,身影忽地消失。
逢雪一怔,拔剑立起,四下张望,空空如也。暗中用“降妖”剑式试探,也找不到宋风停的踪影。
人呢?
宋雨停惶急喊他的名字。
只有夜风拂落叶片,落在了水缸中。
叶蓬舟用小刀轻敲水缸,笑道:“想要找他,不正有个好办法吗?”他勺了一碗清液,递过去,“谁先来?”
宋停雨犹豫片刻,接过茶碗,眼泪汪汪地说:“道友,若我们一直没有回来,劳烦帮我去吕山传个信,就说、就说……”
她酝酿半日遗言,回过神时,庭院空空,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两位道友,等等我啊!”
第055章 第 55 章
海客谈瀛洲, 烟波微茫信难求。
眼前是这样一片飘渺无际的大海,微风拂过,银液般的水面泛起微澜。
逢雪喝了蠹虫的水后, 便凭空落在大海上,幸好下坠时, 她眼尖瞥见一片扁舟, 轻点水面, 跳到小舟上,才免去湿衣之苦。
但宋停风显然没有这样好运。
他浑身湿漉漉地趴在另一条小舟上, 表情惊恐,嘴唇苍白。看见逢雪, 他一下便来了精神, 招手大声道:“迟道友、迟道友, 我在这儿!”
逢雪颔首,“没事吧。”
宋停风拍拍胸口,“方才差点淹死了。”
不多时,叶蓬舟和宋停雨也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叶蓬舟瞥了眼海面飘荡的浮舟, 几下纵跃, 跳到逢雪同一舟上。
浮舟容纳一人正好,挤上两人, 不由晃动起来, 几许水液流入舟中。
少年非要挤过来, 恬不知耻地说:“小仙姑,给我让些地方呗。”
逢雪瞪他一眼。
“这儿是哪儿呀!”宋停风惊慌问道,“喝了什么水, 不是有星君送仙丹吗?仙丹呢?神仙呢?怎么就我掉海里了?”
宋停雨气得大骂:“不都怪你这呆瓜,乱吃东西!”
“瀛洲志?”逢雪想起那本书的名字, “瀛洲在海上,莫非我们来到了瀛洲?”
“那不是神仙所在之地吗?”
可眼下只有一片浩渺无际的海面,和几片悠悠飘荡的浮舟。
瀛洲又在何处呢?
少年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求瀛洲的痕迹。这座传说中海上飘渺无定的仙山,曾有帝王派三千使者寻找它的踪迹而无果,勾起无数人美妙的遐想。
宋风停忽然指向前方,那儿隐隐有一片暗影,如同蛰伏在海上的岛屿。
“莫非在那儿?”
“我们快过去看看!”
宋家兄妹连忙划动水面,驱动小舟游往“瀛洲”的方向。
而逢雪未动,叶蓬舟也未动。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叶蓬舟轻轻勾起嘴角,“小仙姑,你不想去瀛洲吗?”
逢雪目光投向那片连绵的阴影,“去了又怎样?留在仙岛上,当世外仙人?”她摇了摇头,“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叶蓬舟定定看着她,“小仙姑若是送家人至安全之所,又想去做什么呢?”
逢雪想了会,“守着他们吧,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挺好的。闲云野鹤,富贵闲人。”她掀起眼帘,偏头望向少年,“你呢?”
叶蓬舟笑了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海上的明月格外大而亮,挂满了夜空。
“我也不知道啊。就这样,坐在浮舟之上,江河湖海,自在逍遥,也是一大乐事。小仙姑若来到舟上,与我痛饮,哈哈,”他笑道:“那让我去做神仙,我也不去做了。”
“真没有出息。”
“出息?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何方?”叶蓬舟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逢雪,“人生在世,当浮一大白!小仙姑,来喝一杯!”
酒是井泉打的醇酒,滋味醇厚,回味悠久。
浮舟悠悠在海上飘荡,海面落在月光,染成一片烂银色。
忽有一只巨大的怪虫飞至,压倒好几条浮舟,眼看怪虫挥动双翅,飞向他们所在的小船,尖锐的嘴器如长枪,凛然散发寒芒。
逢雪摸向腰侧,摸了个空,怔怔之际,怪虫已至眼前。
叶蓬舟高声喊:“鬼哭!”
转瞬之间,海面汹涌如沸,银色水液往外排开,被刀风劈开一条空隙。
小舟瞬间被海水掀翻,两个人狼狈地在水中沉沉浮浮。
逢雪不擅水性,僵硬地双臂划动水液,她忽而动作一滞,隔着层水幕,月光朦朦胧胧,模糊如隔着层飘渺的薄雾,整片海面都似被月华照亮,璨璨发光。
她的腰被轻轻托起,身子往上浮,离月亮越来越近。哗啦一声,水液四溅,叶蓬舟带她破水而出。
逢雪抬起脸。
银色的水珠顺着少年深黑眉眼往下滴落,坠在如羽长睫上,微微一颤。他垂眸看过来,身后是万顷粼粼的月光。
两人又爬到另一片浮舟之上。
海面重归平静,只有断成两段的巨虫尸体。仔细看,虫子生得倒不奇怪,只是……
“我还以为是鬼哭有劈海之势呢。”叶蓬舟讪讪道。
逢雪扫了眼海面漂浮的蚊子,低声说:“原来此处便是瀛洲。”
巨大的月亮逐渐下落,那口“脉望”水也失去效果。
二人重新立在地上,身在一方小院,眼前是一个空涸的酒瓮,瓮底下躺着几片落叶,还有断成两截的蚊子尸体。
宋停风宋停雨也从海上回来,兴奋地述说他们惊险的经历。
瀛洲虽未至,但他们路上遇见了海水翻滚,看见天上飞过把遮天蔽日的漆黑神兵,又听见远处瀛洲响起神兽怪叫,两点幽绿的光芒闪闪发亮,如同夜空中又多了两轮满月。
总之无比神奇。
逢雪抚着小黑猫,叶蓬舟转动鬼哭刀,相视一笑,并不戳破。
宋家兄妹感慨一番,奈何肚腹空空,聊了几句后,便与他们辞别。
“对了,迟道友。”
临别之际,宋雨停扭过头,说道:“我大哥说过,想要炼成惊世之剑,除非……”
她面露踟蹰之色。
“除非什么?”
“除非,流血漂橹,饮血千万,苍生为祭。”
逢雪看出她眼中的关切,“我不会那样。”
“是……迟道友如此心肠,自然不会成为那样的魔。”宋停雨拱手一揖,“有缘再见。”
“来吕山找我们玩啊!”
******
脉望成仙只是空谈,但这一夜的经历也颇为有趣。
逢雪心想,若是以后能回山上见到师尊,或许问他脉望之事。听闻师尊也曾在山河之间游历,千山万水,一一踏遍,斩过无数妖魔,经历过无数奇诡之事。
他可曾到过海上,去过瀛洲?
叶蓬舟却对那本破破烂烂的《瀛洲志》很感兴趣。断腿的日子,他比平时消停一点,最开始还能与巷子里的猫儿吵架斗嘴,到街坊家里唠一唠。
然而到后面,一条长街的狸奴都吵不过他,看见他就骂骂咧咧骂脏话跑开。
他便只好窝在小院的长椅上,看天、看树、看逢雪练剑,看那本发黄的《瀛洲志》。
太守之死掀起轰然大波,市民们议论纷纷,但没过几日,尘嚣平息,大家还是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多了一桩谈资而已。
娇杏与哥哥憨树也来拿着许多东西,来谢过他们,辞别过去的仇恨痛苦,他们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逢雪一臂被黄条子抓伤,肩头被咬了口,后背也有几处伤,但她依旧坚持自己山上的习惯,每日晨起开始练剑,或者去街头接几个灵石城居民的委托,在和与妖怪对战中变强。
可惜灵石城原来有个“地头鼠”称王称霸,便没什么其他厉害的妖怪。她为一个所谓“吃人妖魔”的流言跑到城外,奔波几日,结果发现那只是个小兔子精,看见人吓得扭头就跑,和吃人扯不上什么干系,逃跑本领却是一流。
但伤毕竟是好得差不多了。
她背着剑回家,走过青阳坊,想给某个断腿的人带一点羊腿回去。
刚走入店里,就听见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她差点当场把长剑拔出来。
但仔细看,只是老板请了个歌女,在那唱着曲儿给食客听而已。
“唱得可真不错。”她听人谈论。
“只是不如当年,”另一位商贾模样的男人夹着酒花生,感叹道:“以前我行商时,路过青州城时,有幸听过一位花魁的歌声。那歌声,真是绕梁三日,那长相,真是如花似玉。”
“哦?竟有这样的人间尤物?”
“我还为她在青州滞留个把月呢。那花魁自视甚高,看不起我们这些商贾,只喜欢那些捏酸诗的书生,资助那些穷书生上京赶考,就盼着有个中举后,能回来娶她,让她做状元夫人呢。”
“哈哈哈,莫不是把话本故事当真了?若真当上状元,怎么还会看得上她?”
“正是嘛,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样的出身……真是可惜了。”
……
逢雪拎着碎羊肉,推开院门,回到家中,见细碎阳光满地,没骨头般瘫在竹椅的少年放下手中书卷,朝她懒散一笑,“回来了呀。”
逢雪脚步一顿,“嗯”了声。
“回来啦。”小猫跑到她的脚边,仰头看着她,“小仙姑回来啦。”
逢雪把它抱起来,“你学他做什么?不许喊我小仙姑。”
小猫歪歪脑袋,眼睛瞪得很圆。
也许是这儿有小鱼干和鱼汤吃,小猫似乎把这当成是家了。猫婆婆倒不介意,还打趣道,兴许它把他们当成了爹娘。
“喊我……”逢雪抿了抿嘴角,轻叹口气,“罢了,随你吧。”
小猫“喵”了声,跳下去,被一只蝴蝶吸引,去扑草中的蝴蝶。
逢雪把剑放在桌上,坐到椅子上,看向叶蓬舟。
叶蓬舟站起来,笑着说:“累不累?想吃什么不?我刚做好一锅……”
逢雪打断他,“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叶蓬舟一怔。
逢雪:“我准备和城隍说一声,让他带我回沧州了。”
叶蓬舟挑了下眉,笑道:“好呀!沧州的酒和面饼子,我可想尝尝了。”
逢雪微微拧起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会,她望向了少年,单刀直入,径直问道:“可是你为何要和我回去呢?”
少年愣了片刻,笑着说:“沧州有世上最好的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早就听说葡萄美酒之美味了!此生若不就着夜光杯喝上一杯,岂不可惜?”
逢雪问:“真的吗?”
“小仙姑不信?”
逢雪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叶蓬舟弯下腰,微微歪着头,凑到逢雪的面前。
迎面一双姣好桃花眼弯起,细碎阳光将长睫染成淡金,在春光无限好里,逢雪听见他带笑的声音:“小仙姑既然不信,不妨猜一猜,我为何非要去沧州?”
少年姿容如玉,立在暖融融的淡金阳光中,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咬了下唇,别开了脸。
“唉……”他低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056章 第 56 章
淡阳星星点点, 曳动如悄无声息的火焰。
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逢雪身子稍稍后倾,和他拉开距离,“不是因为沧州的葡萄酒吗?”
错落阳光中, 俊美的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星眸含笑, “葡萄酒怎么比得上美人手?”
“小仙姑, ”他眨了眨眼, “你说呢?”
逢雪攥紧扶危剑柄,掌心黏腻湿滑, 义正严词地说:“我是个剑客。”
“巧了,我偏偏喜欢剑客。”
“剑客只喜欢手里的剑。”
叶蓬舟身子倾了过来, 清凉荷风迎面, 他的眼睫如莲叶微颤, 一双眼睛明丽璀璨,又十分柔和动人。
“小仙姑,”他哑着声,微微发颤, “你看我, 配不配得上,做你的剑呢?”
逢雪移开目光, 躲避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太炽热了, 灼灼如榴火,好似能把人灼伤。
她的面上不由有些发烫。
喜欢这种心情,如何不明白呢?想当年她在山上……
想到沈玉京,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沸的热血也冷了下来。
自从下山以来, 和少年一起斩妖除魔,好似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沈玉京。然而每想起,一股屈辱与寒意不由涌上心头,让她全身发冷。
叶蓬舟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紧张地眨了眨眼,低声问:“小仙姑……你不愿意吗?”
“我也,”他红着脸颤声道:“我若为剑,也未必、未必比不上扶危。扶危能斩妖除魔,我也能,扶危能除皮烤肉,我也能,我还能为仙姑沏茶煮酒,为仙姑扫地做饭。”
他厚着脸皮自夸自擂,“总之,我能做的事,可多着呢!”
逢雪抿紧嘴角,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
少年一见她望过来,眼睛便弯了起来,只是眼尾微微发红,“小仙姑,你觉得,我这样天下第一的宝剑,配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美人?”
逢雪心被轻轻扯动,慌张垂下眼眸,但呼吸毕竟是乱了,耳根也浮现一抹薄红,低声说:“你这样天下第一的宝剑,自然配得上天下第一的佳人。祝你日后觅得佳偶……”
“何必要日后去寻觅呢?小仙姑,你不要装傻。”
逢雪咬了下唇,按紧剑柄,垂眸看着地上斑驳的阳光,和晃动的影。少年挨得她很近,身上独特的,独属于他的水乡荷风温柔拂来,让她想起昨夜的万顷月华,想起云梦摇曳交叠的荷花,和血海尸山里,那道独立在水边的血色身影。
叶蓬舟,这一世你的命运会驶向何方?
她心中悄悄问道。
而她只是想给魔尊打个下手,报答当年恩情,日后若为妖魔,也好在鬼国混个好职位,不至于被剑气贯穿,悄无声息死在泥地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的脑子发懵,有些晕乎乎的。
叶蓬舟却凑得更近了些,挺直的鼻尖快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温热呼吸纠缠在一起,“小仙姑,你愿不愿意呢?”
他长长眼睫颤动,眼尾红着,似乎逢雪拒绝,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逢雪望着这张眉眼如画、欺骗性极强的面孔,怔了片刻,眼睛睁大,“不”在嘴边徘徊。
“咚咚咚——”
气氛旖旎,春光烂漫时,木门忽被敲得震天响。
“咚咚咚——”
叶蓬舟不想理会,但逢雪如梦初醒,身子后撤一大步,“我去看看。”
“别管外面。”叶蓬舟拉住她的袖子,哀求道:“别管外面,小仙姑,我能有幸,做你的剑吗?”
“大师兄,大师兄,你在里面吗?快开开门,我们来找你啦!”阿要清亮的嗓音冲破院墙的封锁,撞入他们耳中。
逢雪偏头望去,“是阿要他们。来找你的。”
“别管他们。”
“大师兄,你有本事偷溜出来,你有本事开门啊!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咚咚咚——”
几只猫儿跳上院墙,好奇望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江要扯着嗓子,正要继续喊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师兄站在里面,目光幽怨地盯着他们。
陆沅后退了半步。
叶星月扯着陆沅的袖子,也跟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江要乐呵呵地说:“大师兄!终于找到你啦!哈哈哈灵石城太守暴毙,我们一猜就是你做的!”
叶蓬舟俊面覆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们怎么来了?”
江要:“当然要来啊,我们都没路费回去了!大师兄你居然还租了个小院子,煮饭了没有,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叶蓬舟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女声。
“快进来吧,刚买了两斤碎羊肉。”
“羊肉!”江要嗷地叫了声,像饿狼般,撒丫子往院里冲。
小院之中支起了一方木桌,桌上放着一盘油乎乎、香喷喷的碎羊肉。
肉!
肥瘦相间的碎羊肉!
皮炖得软烂顺滑的碎羊肉!
阿要眼睛紧紧盯着那盘肉,咽了好几口口水,听见陆沅一声“道友”,才艰难将视线移开,望向立在桌旁放碗筷的俏丽少女。
“迟道友,是你!原来你是从犯!”他大声囔囔。
逢雪不解问道:“什么从犯?先来吃饭吧。”
瞧把这几个孩子饿得。
几个孩子坐在桌子前,大口干饭。把碎羊肉拌入刚煮好的松软白米饭里,羊油滋润了每一粒米,让米饭增添醇厚的香味,再加上点葱花、酱菜,便是道人间美味。
而在旁边,还有几盘叶蓬舟为逢雪做好的小吃,干炸小鱼、熬得乳白的鱼汤,清甜软糯的陈皮红豆汤,米糕……
江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大口干饭,边往嘴里塞着饭,边含含糊糊地说:“大师兄,你的手艺,还是、还是这么好!”
不过叶星月没怎么被饿到。小姑娘吃饱后,便乖乖坐着,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眼神在逢雪和叶蓬舟之间转来转去。
逢雪找出几颗麻花糖,递给了她。
叶星月笑了起来,“谢谢姐姐。姐姐,你怎么和我师兄在一起呀?”
“对啊对啊,”阿要边塞饭边望着这边,“这是怎么回事?”
逢雪:“顺路而已。”
“顺路还住在一起啊?”
逢雪:“……省钱而已。”
这个理由似乎他们都很能接受。阿要点头,嘟囔声“果然如此”后,便继续埋头吃饭。
饭很香,可他吃着,总觉得有道阴森的目光幽怨地望着自己,抬头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自己大师兄手撑着下巴,坐在那儿,垂眸转动手里的小刀。
“难道你们租的是一间闹鬼的凶宅?”江要问。
逢雪微怔,“你怎么知道?”
江要嘻嘻笑道:“我总感觉凉飕飕的。既然是凶宅,我就不害怕了。”
陆沅只低头吃饭,毫不关心其他事情。
家里存好几日的粮食全都被他们扫荡一空。等他们吃得肚子鼓起,打个饱嗝,才停了下来,开始讲述这一路艰辛经历。
一直到盛会结束,几个少年在山上蹲着,没有等到叶蓬舟回来,便想着下山来找他。
他们找人的方法也很简单,听说哪儿乱起来,就往哪儿走。
反正大师兄不是安分的人,肯定会搞什么乱子出来。
逢雪瞥了眼叶蓬舟,心中想,这办法倒也很实用。
然而最开始,他们只在梁州境内寻找,直到听说蔓山君和那场妖鬼盛宴,才赶到廉州,而后又听人提起灵石城太守暴毙身亡,连忙赶过来。
他们出发时没带什么行李,只从山上顺了几个馒头花卷,随身还带着一罐剁辣椒。
没有人面狗后,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赚钱,过得紧巴巴的,叶星月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然不能让她饿着。江要和陆沅只好把裤腰带勒紧再勒紧。
说到这儿,江要泪眼婆娑,掬了把伤心泪,“大师兄你好狠的心,来这边吃羊肉,也不知道喊一喊我们。”
叶蓬舟揉捏眉骨,叹了口气,“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耍戏法弄点钱吗?我们这一路到青溟山,不都是这样的吗?”
江要可怜巴巴地说:“不行啊大师兄,没有你我们不敢支起摊子。”他双腿夹紧,拇指指腹捏着自己的虎口,扭扭捏捏的模样,“我害羞。”
陆沅默默点头。
叶星月笑嘻嘻地吐了下舌头,“我不害羞,但我也不饿。”
逢雪想到他们日后的恶名,沉默了。
“行吧,吃完就回去吧,”叶蓬舟从袖子里拿出一些钱,“这些当做路费应当足够了。”
江要把铜钱一枚枚数好,珍惜地贴身放好,“那好,师兄,我们一起回去吧。”
叶蓬舟打了个哈哈,“我就不走了吧,”他望了眼逢雪,笑道:“我还想去沧州玩玩呢。”
“师兄为何要去沧州?”
“沧州葡萄酒素有美名,我想去浅酌一杯。给你们也带些回来,如何?”
“好啊,多谢师兄!”
“是葡萄酒吗?”叶星月捂住嘴偷笑,“阿要,你真是个大笨蛋。”
阿要挠头,“你这小鬼,为何又骂我?”
陆沅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表情冷冽,看着叶蓬舟,说道:“大师兄,你要回去了。”
叶蓬舟跳到院墙上,怀里搂着小黑猫,“为何?”
“师父要回来了。”
叶蓬舟笑着说:“那也不要紧,你们和师父说一声呗,等个一年半载,我带几瓮酒……”他望向逢雪,笑意盈盈,“和一片关外的白雪回来呢。”
“要是白雪到我们云梦,早就融化了吧。”阿要茫然道。
陆沅也跟着望了眼逢雪,嘴角轻抿,神色意味不明,“师兄,你用过那张图了?”
叶蓬舟脸色微变。
陆沅:“大师兄,你还是回去吧。不然,你想吓到迟道友吗?”
逢雪微微皱了下眉,心想,她可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不过陆沅所指是什么意思?难道使用那张鬼图,当真会有什么代价?
她不由又悄悄瞥了下坐在墙上的少年。
少年抱猫坐在烂漫春光中,风流俊美,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神采飞扬,似乎装满了世上的快活与潇洒,不见丝毫阴霾。
但听见陆沅的话后,他的眼里,竟似出现一丝迟疑。
云梦几个人凑在一起,嘁嘁喳喳讨论了会,准备要启程回去。
“小仙姑,”叶蓬舟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我再去沧州找你。”
逢雪摇头,“那时我不在沧州了。”
“那,小仙姑来找我,可好?等到夏日,来我们那避暑,看荷花,我给你剥莲子吃。”
逢雪含糊不清地“唔”了声。
怕她走错地方,叶蓬舟把地址说了好几次,还在拿笔在纸上写好,“就算小仙姑不来,能写封信过来也是好的。”
逢雪又“唔”了声。
叶蓬舟提起笔,弯起眼睛,笑道:“若你连信也不肯寄来,我只好去找你啦。山高水远,天涯浩荡,”他声音低了些,凑到逢雪耳畔,轻声许下誓言:“我总会追到你。”
******
“你在想念他?”
房屋遽然空荡,没有众鬼,也没有闹腾的少年。
逢雪终于有机会,拿出那具风干的老黄皮子尸体,针线拆开自己胸口,将黄太奶奶当作贡品,送给心庙中的无名邪神。
庙门打开,黄皮子的尸体被雾气包裹,缩入庙中,再出现时,只剩一张雪白的皮。
那瘦高的人影立在石台上,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逢雪下意识反驳:“没有。”
“没有吗?”
“我只是……空了下来,有些不习惯。”
人影骤然飘到她的面前。
这只是个由密密麻麻的萤虫组成的一片人影雾气。萤虫翅膀扇动,嗡嗡作响,逢雪拔剑一劈,虫群纷纷散开,如飘渺的雾气,无定的流水。
“直接来吧。我要学第二式。”
“啧,真不讨人喜欢。”
第二式叫做退魔。
雾气翻涌,逢雪执剑而立,紧张四处张望。
但浓雾之中,却没有如上次那样的妖怪冲出来,只是响起了声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雾气似乎变得淡了些,她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小院中。
“从心庙里出来了吗?”
不对。
这儿不对劲。
虽还是狸花巷上这方小院,但没有她和叶蓬舟布置的家当,依旧是他们初来时,桌椅翻倒、布满灰尘的狼藉模样。
她谨慎推开门。
“吱呀——”
木门拖出长长声响,看见外面的景象时,逢雪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眸中漫过抹杀意。
熟悉的小巷里堆满了尸体。
猫儿的尸体、街坊邻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有热情的班头夫妇,喜欢给她送鸡蛋的婶子,老是喊她去吃包子的婆婆……他们仰面朝上,肚腹破开,肌肤开始腐烂,一些蝇虫在空中嗡嗡飞舞。
逢雪仔细辨认一张张面孔,四肢因冰冷而微微颤抖。’
如坠冰窟。
这是心庙雾气所化的幻觉,并非真实之境。在现实,婆婆刚给她包好一碗馄饨,喊她过去吃呢。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但在看见熟悉的人失去生命的面孔时,她还是忍不住攥紧剑柄。
蝇虫嗡嗡如雾,在长街尽头,坐着个小女孩。
女童两三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眼睛弯弯。她和普通小孩并没什么差别,头上扎着双髻,手里拿一个拨浪鼓,正朝逢雪微微笑着。
逢雪提剑迈过尸体,朝她走去。
“姐姐,你是来陪我玩的吗?”女童甜甜笑问,晃了晃手里的拨浪鼓。
手里拨浪鼓是用柔软的皮肤制成,两面都是美人的面孔,一面的美人在笑,一面的却在哭。
逢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小女孩眉眼漂亮精致,颇像她的娘亲。
冰冷剑光如月光掠过女孩的眉眼,剑尖穿胸而过。
女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穿胸的长剑,怔了片刻后,忽地爆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啼哭声,边摇动自己手里的拨浪鼓。
转瞬,地上腐烂生蛆的尸身,全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第057章 第 57 章
长剑戳破一具又一具爬起来扑向她的活尸, 毫不迟疑,就算他们有着熟悉的面容。
她的剑很快,也很果决, 化作道电光残影。
女童嘻嘻笑开,晃动拨浪鼓。
鼓声如同惊雷炸开, 雾气汹涌, 整座城中的活尸、妖尸, 密密麻麻,全都聚集过来。
立在高处, 只能看见街巷中挤满了腐烂的活尸,一片蠕动的漆黑仿佛蚁群过境。
她心中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莫非此处, 是魔婴出世后的灵石城吗?
在活尸堆中, 还有一些道人方士的血迹斑斑的尸体, 魔婴出世后,来此处试图降服它的术士道人也全都惨遭屠戮,灵石城已变作一座鬼城。
后来她是一剑又一剑,把城中所有活尸劈倒, 揪出藏在其中的魔婴, 抬起剑时,“退魔”二字脱口而出。
魔婴被她捅穿, 但生命力顽强, 还在挣扎, 晃动手中拨浪鼓,发出能让生灵胆颤战栗的魔啼。
然而逢雪为了免受拨浪鼓声干扰,早把自己的耳朵戳聋, 自然听不见魔婴啼哭。被长剑戳破的魔,七窍飞快涌出黑色的雾气, 身体缩小,人皮之上浮现无数张扭曲的人面。
最后,它变成猫儿大小,吊在剑上,肤色青紫。
“哇哇——”
魔婴大声呜哇啼哭。
地面像海浪一样翻滚,散落的尸体滚来滚去。
天崩地裂,无数尸体被席卷在一起,隆起如座小山,在魔婴的啼哭声中,遮天蔽日、由千万人尸体组成的巨车朝她滚滚碾来。
半座城市化作废墟。
少女静静看着尸山,一手拎着魔婴,一手持剑。
剑光霹雳,分山破海,把轰隆驶来的巨车斩成两段。
她拎着魔婴,跃上滂沱的尸雨,跳到尸山最高处,俯瞰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坟城。
“你在这儿花了十年,还变成了一个聋子。”
逢雪微微蹙起眉,此刻万籁俱寂,她听不见任何声音,耳朵流出的血将发丝黏在了一起。
但邪神的话是在心中突兀响起。
一层层黏稠的血液粘住她的眼睫,眨眼时,血屑飞落。她把剑插在尸堆中,坐了下来,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只是心庙幻境而已。”
“幻境。不错,”邪神顿了顿,“只是幻境而已。”
逢雪心想,宋停雨说,想要炼成一把惊世之剑,除非流血漂橹,饮血千万,苍生为祭。
现实中想要做到如此,断无可能。
但在幻境里,她却可以一次次挥剑,在无数次实战中,领悟自己的剑道。
胸口这座心庙与神秘“剑仙”,带给她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眺望化为废墟的城市,和堆垒在一起的尸山。
若魔婴出世,灵石城便是如此人间炼狱。
妖魔横行,人间当真能寻到桃源吗?
……
无论如何,学到这一剑后,逢雪便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家了。她从灵石城买了些特产,后背背着一个大包裹,和猫婆婆辞别。
“婆婆,这些日子多谢照拂。那间宅院不会再闹鬼了。只是,”她面露惭色,“猫儿半夜仍会叫,我让它们小声一些。它们不会有危险,您放心。”
婆婆仍是和蔼慈祥的容颜,笑道:“不打紧的。怎么不继续住下去了?”
“归家心切。”
婆婆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篮酥脆的炸麻花,“既然这样,也不好多留你。这是婆婆新炸的,带着路上吃。”
逢雪接住篮子,谢过了她。
喝了口茶,走出婆婆的房间,院子里玩耍的猫儿依旧在玩耍,酣睡的猫儿依旧瘫在太阳底下露出雪白肚皮,睡得正香。
只有小玄猫,颠颠跑了过来,尾巴翘起,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走啦。”
小玄猫长大了一圈,颇有些像玄将军了,“要走啦?”
逢雪:“恩,要走了。”
“去哪里?去抓耗子吗?”
逢雪嘴角微翘,“不是的,去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是去西坊抓耗子吗?”
西坊要猫儿走一个晚上才能回来,那可真够远了。
逢雪温声细语,耐心陪它说话:“是更远些的地方。”
小玄猫瞪圆了眼睛,“是去城外吗?小猫从来没有去过城外,听说城外有很多耗子吃。”
逢雪弯了弯嘴角,“是更远些的地方。”
小猫歪歪脑袋,表情疑惑,“那小仙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逢雪挠着它的耳朵根,“我也不知道,两三年之内,可能回来看看吧。”
小猫问:“两三年是多少天呢?”
逢雪:“一千多天。”
小猫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尾巴微微张开,露出截粉红的小舌头。它呆滞地愣了会,才说:“一千多天,要好久呢。”
“是要好久。等我回来时,小猫就成了玄将军那样的大猫了。”
“小猫想和小仙姑一起走。”
逢雪微微一怔,“和我一起走?”
小玄猫认真地点头。
逢雪笑道:“那可不行,和我一起,天天要对着妖魔鬼怪,它们就和那天的黄皮子一样,可凶啦。”
“小猫不害怕!”
逢雪又说:“可是我在路上,风餐露宿,没有鱼干喂小猫吃。”
“小猫可以给小仙姑抓耗子。”小猫站得笔直,骄傲地说:“小猫来养小仙姑。”
逢雪忍俊不禁,“小猫这么厉害吗?”
“小猫就是这么厉害!”
但前路迢迢,充满变数,猫儿在灵石城与同伴一起嬉戏打闹,抓耗子吃小鱼干,趴在屋顶上晒太阳,便很好了。
“小猫不想和玄将军它们一起玩吗?不想陪着婆婆吗?”
小猫被问住了,定在原地。
逢雪笑笑,站起身,走出了门。在去城隍庙前,她还想去一个地方。
******
青峰披绿,山道上香客如织。
太守暴毙,人心浮动,来上香的人似乎更多了一些。寺庙前停着台精致的小轿,几个熟悉的面孔坐在阶上聊天。
“夫人上完这次香,是要回都城了吧。”
“是啊,太守都已经……幸好我们那晚命大,遇见了几个活神仙。”
正说着,却见背着大包小包的少女从山道那头走来。
这几个太守府惊魂夜幸存下来的守卫登时立了起来。
“就说是神仙呢,这不说来就来了!”
少女穿着洗得灰白的布衣,身材高挑清瘦,背脊却挺拔。她不似太守府中的那些涂脂抹粉的美貌姬妾,通身并无华美的首饰,唯一称得上饰品的,是扎住长发的一根褚色发带。
她打扮朴素又干净,像个利落的江湖游侠。
但几个人都见过她拔剑时的风姿,和霹雳雷霆般的剑法。他们连忙迎过去,把少女围在一起,“仙师,您怎么来这儿了?”
“仙师不是个道士吗?也来上香?”
“上次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您……”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在耳畔吵,把逢雪吵得头晕。她只好找个空隙,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管事的也在那晚幸存下来,说道:“夫人马上要离开灵石城了,等上完香,就要带着我们一干人回去呢。唉,是要上上香,路上那么远,万一又遇见妖怪可怎么办?”
逢雪颔首,纵身一跃,在众人惊呼声中,脚踩岩壁,蹬了几步后,翻身一转,轻巧落地,跳开了他们的包围圈。
“仙师身手真好!”
“仙师,能否跟你求一张符呢?”
逢雪加快了脚步,绕开了人群,来到后山灵石前。来此,她只是想起了决战之时 ,恰好一块石头坠下,堵住了魔婴第一声啼哭,才让他们侥幸获胜。
若非如此,就算诛杀妖魔,最后也会死不少人,心庙雾气所化之景,怕是会成真。
她在灵石城住的这段时日,也听说过灵石的传说,但一次也没有上山来拜过这块据说从天上飞来的石头。
灵石灵石,石头当真会有灵吗?
娇杏同她说过,她便是在这座山中认识大块头。那时候她得知兄长不日便被问斩,神思恍惚之际,来到了一座奇怪的庙宇中。
那庙宇不大,有些奇怪,似是整间屋舍都用石头砌成,四周长满翠绿的树木。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庙门口。
她走入庙中,哭泣之时,从神像后钻出来个锃亮的大光头,如同天上罗汉降世。
但自从大块头入狱后,娇杏想再来石头庙里送点香火钱,找遍了山上十多座寺庙,也未曾发现那样一座寺庙。
“也许当真是罗汉降世呢。”娇杏和她说道。
逢雪手扶着栏杆,立在条僻静的小道上,隔着婆娑树影,凝视那座被锁链围起,锁链上挂着无数红布条的巨石。
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何灵异之处。
天下之大,奇闻众多,前生她走过许多地方,过得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如今回想,却记不起什么了。
日后有机会游历天下,多拜访名山,增长见识,也是修行吧。
“我夫君在时,曾在石边遇见一位老僧。”
妇人的声音唤醒她的思绪,她偏头望去,华服妇人朝她行礼拜谢,“上次仓促之中,还未来得及感谢恩人救命之恩。”
逢雪看了眼这位美貌温柔,气质典雅的夫人,心中猜到她的身份,“夫人,不必客气。”
太守夫人抿唇微笑,弯起的眼眸里却并无笑意,充满了惆怅与哀思。
“那天晚上,每每想起,仍旧惊魂未定。”她轻叹了口气,虽然已过数日,想起那夜,还是变得面色苍白,“多谢有仙师救命,我几次差人来寻恩人,却没有找到你,还未来得及请教恩人的姓名?”
“青溟山,迟逢雪。”
“原来是青溟山的高人,难怪如此年少不凡,如同天神降世。”
逢雪问:“夫人方才说,太守遇见了一位高僧,却是什么事?”
太守夫人便轻声将奇怪老僧赠石之事说出,只是当时那块石头未起效用,太守便把老僧当作是妖言惑众的妖僧,还让官差去缉拿。
然而找遍整个灵石城,也不曾找到老僧。
“可是,最后我被妖怪追杀时,那块石头确实救了我的性命。”夫人微蹙起眉,“也许我取走灵石,反倒害相公为沈妹……恶鬼所害。”
逢雪摇头,“夫人不必歉疚,你相公早就被鬼吃得肚腹空空,就算不拿走石头,也救不了他,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管理灵石城,也算政通人和,何以至此呢?”
逢雪想了想,“……私德有亏?”
夫人沉默了。
逢雪抱臂,手摩挲下巴,“也许僧人送那块灵石,本意并非是为了保护太守,而是为了护住夫人你呢?”
太守以为和尚是妖僧,但夫人却笃定他是高僧,所以对于二人而言,一块是毫无作用的顽石,一块却是能辟邪救命的灵石。
夫人听后,默然半晌,终于勾唇微笑,“也许一切都是命数吧。迟仙师,”她从身上拿出块令牌,“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日后仙师但有用得上太渊王氏的时候,尽管吩咐。”
逢雪接过令牌,望了眼上面的古朴浑厚的刻字,心想,太渊王氏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世家贵族。
权势面前,真心算什么?难怪太守当了负心汉了。
夫人朝她盈盈一拜,又望了眼灵石,轻叹了口气,坐上了华贵的轿子,将要离开此处。
逢雪问:“夫人是要回太渊吗?”
夫人掀开轿帘,望向了她,“仙师,我先会去一趟青州……沈妹死得凄凉,我想先送她们回故乡,好歹一起姐妹相称这么多年。”
逢雪提醒道:“这年头,路上怕不太平。”
夫人抿唇微笑,“无妨的,有镇厄司的高人护送。”
逢雪蹙了下眉,“小心。”
“仙师珍重。”
……
山上转悠一圈,没有寻到娇杏说的石头庙,她也没有多么失望,转身往山下行去。
行至半山腰,她坐在地上歇脚,抬头忽然看见垂下青萝见透出张含笑的人面。
逢雪把手按在剑上,挑开青萝。
石壁上刻着一位和眉善目的老僧。经年的水滴风蚀,壁上刻像有些模糊,爬满大片的青苔,前面又有青萝遮挡,很难发现。
她看了下石壁下刻着的小子,说这位是前朝隐居此地的一位住持,名叫照潭,佛法精通,便被后来的和尚刻在了石上。
除了他外,这条路上的石壁上也刻着历代的名僧。
逢雪垂眸,见地上散落许多碎石头,又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石头,半晌,她俯下身,朝石壁拱手一拜。
面覆青苔的老僧依旧嘴角含笑,目送少女离开。
下山后已是夜深,她便直奔城隍庙,熟练地翻过庙墙,进入庙中,“无常?”
无常没有回应,倒是坐在高台上的城隍睁开双眼,笑问:“准备回家了?”
逢雪点头,“嗯。”
城隍站了起来,“便来吧,我为仙师引路。”
他转过身,身后的墙壁上,竟出现了个黢黑的洞口,寒风自洞口飘来,让人不寒而栗。
“小友请随我来。”
逢雪纵身一跃,跳至台上,从地府吹来的阴风刮在面上,如钢刃拂面,风中还有哀哀切切的鬼哭声。
她正要踏入阴间,忽然听见焦急的声音。
“小仙姑。小仙姑。”
回过头,不由睁大了眼睛。
一只小黑脑袋艰难顶开庙门缝隙,跳过高高门槛,望向了她。
看见逢雪,它翘起尾巴,颠颠跑了过来,“小仙姑。我要和你走。”
“婆婆有很多猫,小仙姑只要小猫,小猫要和小仙姑一起走。”
小黑猫在供台前起跳,跳了几次前爪终于勾到台子,爬上了供台,在台上留下几个梅花爪印。
它跑到逢雪的脚边,仰头看着少女,“小猫喜欢小仙姑。”
它顿了顿,“最喜欢小仙姑。”
第058章 第 58 章
“城隍, 请稍等。”逢雪从包裹里拿出那件云衣,做成个窝,让小玄猫睡在其中。
云衣柔软温暖, 小猫趴在其中,没一会便沉沉睡着。
毕竟从狸花巷到城隍庙, 对于一只小猫, 确实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路了。
逢雪怀里抱着猫, 在昏暗的阴间行走,在身侧, 有条长长的河流,河水浑浊暗沉, 便是世人所说的黄泉。
阴间的罡风吹得衣袍猎猎, 四野空旷无际, 荒凉而没有尽头,时不时有阴吏从他们身边经过,勾魂索上拖着一长串的孤魂野鬼。
黄泉缓缓流入黑暗深处,千年万年皆是如此。
走了很久, 四周的景色未有什么变化, 但从他们身边飘过的鬼差,却更加多了。
鬼差们勾着魂魄, 忙碌而麻木。
显然, 他们比灵石城天天和猫儿打架的鬼差更忙碌。
“上面是全州。”城隍抬头, 看了眼灰茫茫的天空,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逢雪望向前方,忽而眼皮一跳。
黄泉中央, 一具尸体伏在水中沉沉浮浮。他的衣衫破破烂烂,打扮像个农户, 就那样泡在冰凉而浑浊的水间。
逢雪蹙眉,定住脚步。
一具又一具尸体从身畔漂浮而过,如初春河中融化的冰凌,彼此相撞又分开,在水中起起伏伏。
“全州发生战乱了吗?还是瘟疫?”她忍不住问:“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是白花教作乱,煽动百姓,现在官兵在上面剿匪。”
逢雪垂眸,低声问:“他们是匪吗?”
“谁知道呢?”城隍也停了下来,与她一起立在黄泉边上,看着尸体无声飘过漆黑河水,“他们已经不会说话了。”
“只怕说出来,也没人会听吧。”逢雪阖上眼睛,想起了蔓山宴上的人肉宴,想起鸡棚里污垢覆满的尸骸,黄云岭上遍地的白骨,和黄皮子读书时随手放在嘴里啃的指头——
无论面对是妖魔,强人,还是官兵,普通人唯一能发出的,大概只有死时那一声微弱的低吟。
然而除了草木,谁会听见呢?
两人继续赶路。
河中漂浮的尸首也静静流淌。
一路无言。
走了不知多久,怀中的猫儿醒来了,云衣里拱出一个小脑袋。它眼睛瞪得圆圆,好奇往外张望,“小仙姑,这是在哪里?”
“在地下。”
小猫眼睛瞪得更大,“地下?!”
逢雪点头,“是的,阴间地府,死后魂魄去往之地。”
“小猫死了吗?”
“没有死。”
“小仙姑死了吗?”
“也没有死。”
小猫歪头看了她一会,忽然张开嘴,嗷呜咬在逢雪的指头上。小奶猫倒也没有多少力气,肌肤只浮现米粒般浅浅几个牙印。
“小仙姑没有死!”小猫高兴地又舔了她好几下。它随即歪头,好奇问:“小仙姑没有死,为什么会来地府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低声道:“借个路。”
“奥——”小猫长长应了声,也不知道懂了没有。它扭动身体,在云衣里扭来扭去,“小仙姑,我要下来。”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不可以。”
“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小猫倔强地扭动身体,企图挣脱她的桎梏。
逢雪感到一丝头疼。
毕竟平时她只负责摸猫,带孩子这种事,是叶蓬舟来做的。
她想了想,从挂在腰上的小布袋里,翻出条熏好的小鱼干,递过去后,小猫抱住鱼干啃了起来,一时嘴巴被堵住,倒也没有再闹腾着要下来。
逢雪心中松了口气,回头对上双温和的眼眸。
城隍看着她怀中小猫,笑着说:“我们府君座下,也有这样一只玄猫。”
逢雪笑笑,“听无常说起过。”
“玄猫有灵,能通鬼神,它愿意跟随仙师,也是一段难得的缘分。”
说到此处,逢雪不由好奇问:“灵石城那位……”她忽然蹙了下眉,不再说什么。
虽好奇婆婆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养出这么多有灵性的狸奴,但提及以后,若是城隍起了兴致,跑到狸花巷中,亲自收一趟猫婆婆的魂呢?
那些狸奴可打不过城隍老爷。
城隍却像猜到她心中所想,“那位养猫的婆婆?”
逢雪:“啊……不是。”
“小仙师,”城隍微微笑了起来,他此刻身着白衣,未穿官袍,看起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中年文士,“你实在是不适合撒谎。”
“唔……”
城隍抿嘴一笑,“那位老婆婆叫作程灵袖,还小的时候,人们都喊她作袖袖,我还记得她少时,跟着父母来我庙中供上香火的模样。”他抚摸下颌几缕稀疏的青须,“那真是很久了,世道也不曾像如今。啊,是我说远了,她救了许多猫儿,那只玄猫是受了伤,自己上门找上她,其他猫儿,大抵也是如此,聚在了她的身边。”
“连狸奴也知报恩,万物皆有灵性,仙师,你说呢?”
逢雪点头,“没想到城隍连婆婆小时候都记得。既然如此,”她不解问道:“为何还要遣阴差去抓她呢?”
城隍轻咳两声,“职责在身嘛。”
逢雪:“但大可不必忙活这一遭……”
话未说完,便见城隍扭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目微睁,一目闭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逢雪大声称赞:“城隍老爷和无常鬼差果然尽忠职守,令人叹服!”
“哈哈,小仙师果然不擅于说谎。不像你身边那位小叶道友,他没和你一起走吗?”
逢雪“嗯”了声,腼腆移开的目光,“他也要回他的故乡了。”
小猫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小鱼干屑,抬头看着逢雪,“小叶道友的故乡是哪里?”
“云梦。”逢雪轻弹了下它漆黑的小鼻头,“怎么能喊他小叶道友?”
“因为他也喊小叶道友。”小猫不满嘟囔:“小猫是跟他学的。”
逢雪:“……城隍老爷可以喊,你不能喊。”
“为什么城隍老爷可以喊,小猫不能喊?”
“城隍老爷是长辈,小猫是晚辈。”
小玄猫睁大了眼睛,忽地望向旁边的文士,“为什么城隍是老爷?你很老吗?”
城隍抚须,笑道:“我有一千多岁了。”
“你好老!”小猫嫌弃道,“比小叶还老。”
城隍面露微笑。
小猫扫了他一眼,“也没有小叶好看。小仙姑,”它仰起小脑袋望着逢雪,“为什么你要和他一起回家?”
逢雪叹口气,回道:“城隍老爷在护送我们,不然阴间赶路,会迷路,回不去的。”
“为什么要城隍老爷护送我们?小叶不能护送我们吗?小猫喜欢小叶……”
逢雪递给它第二条小鱼干,成功堵住它的嘴。
城隍笑道:“真是只活泼的小猫啊。”
******
一路前行,来到了沧州的地界。
逢雪的家乡在沧州偏北的一座小城上,叫作雁回城。此地严寒,据说是连北飞的大雁来了也要扭头飞走的地方。
雁回城没有城隍庙,城隍便将她送到了沧州州府平山城中。
平山城的城隍是武将模样的神官,凤目长须,不怒自威。
不过他此刻似乎不在这儿,庙内只有两位无常鬼看守。
这儿的无常与灵石城又有不同——他们都披铠执槊,威风凛凛,仿佛将军阵前的护卫。
廉州城隍似乎是此处熟客,朝两位无常点头,温声道:“不必去唤敬仁兄,我只是来送一位小友返乡。这位是青溟山的仙师,凌云真人的徒弟,别看她年少,她除掉了一只妖魔一只大妖,救下灵石城不少百姓,可是我们廉州的大恩人啊。”
两位无常朝逢雪握拳,行的是武将之礼,“闻名不如见面,虚的咱不会说,仙师既于宰相有恩,就是我们的恩人,日后但有用得上我们王家兄弟的地方,尽管差遣!”
逢雪亦躬身回礼。
廉州城隍和沧州城隍都是前朝之人,生前同朝为官,死战不退,死后又同为阴吏,在府君手下任职,情谊非同寻常。
王家兄弟身前则是将军的护卫亲兵,死后亦追随在他的身侧。两个人身后背着的长槊长枪长戟若干武器,看着比灵石城那位的木棒要能打很多。
说了几句,礼貌告别,无常重新回到庙上,化作银铠护身的威武小将,廉州城隍则朝她拱手一拜,笑着说:“小友,前路漫漫,千万小心。”
逢雪回礼,“多谢城隍一路护送。”她顿了顿,抿了下嘴角,犹豫片刻,轻声问:“若我还想回去,可否能再借用阴路?”
城隍笑了笑,“沧州地界不归我管。到时候,仙师同敬仁说吧。”他摆摆手,似乎怕逢雪跟叶蓬舟一样再讹他什么,在墙上开了条阴间小道,转身走了进去,背影竟显得有些急促仓皇。
“我也不会讹人……讹神嘛,跑得这样快。”逢雪小声嘀咕。
雁回城离平山城还有两天的路程。
虽是春日,北境依旧寒风彻骨,有的时候,还会飘起薄薄的雪片。平山城来往的人们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若是富贵些的人家,外面则是皮衣貂裘。
逢雪许多年不曾回过家乡,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轻阖上眼睛,寒风迎面吹来,拂动她鬓边散落的碎发。
“我回来了。”她心中念道。
没有立马出发去雁回城,而是去市坊买了匹骡子。
小时候,父亲带她来平山城做生意时,坐的就是骡子。沧州特产的骡子耐力好,能拉动几千斤的货物,性格温顺乖巧,是行走山路、拉动货物最实用的坐骑。
平山城卖螺马牲畜的市坊在西面,她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她来过一次。马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一匹匹高头大马像威风俊美的将军,皮毛闪闪发亮,旁边的骡、驴各色牲口也有很多,讲价还价声混杂着牲畜身上燥热的马厩味,热闹的红尘喧嚣止也止不住扑面而来。
然而她这次去马市,记忆里热热闹闹的场景不见踪影,只有几个瘦弱的小贩,牵着几匹骡子驴子,斜靠在栏杆上磕瓜子。
逢雪在市坊转了圈,没看到什么好骡子,稍高大些的骡子,上前一问价格,便被劝退了。
“我记得,”她低声道:“以前螺马并未有这样贵的。”
那赶骡子的伙计扫了她一眼,笑着说:“那是以前了,我瞧仙师也不是沧州人,赶路来时没听说过吗?市面螺马大多被官府征收走去打仗啦,价钱自然就贵了起来。再等些时日吧,说不定太平些了,价格又下去了呢。哎哟——你这只猫儿生得真俊俏,我能摸一把吗?”
小玄猫高傲地把头扭开。
“哟,脾气还真坏!”
******
小猫跳到逢雪肩头,喋喋不休地告状:“他骂小猫。”
逢雪耐心解释,“他没有骂你。”
“他说小猫脾气坏!”
逢雪走过街头,扫了眼长街上的各色摊贩,眸光微动。
小猫气呼呼地抱怨:“他的身上很臭,有马粪的味道,小猫不喜欢被他摸头。”
逢雪笑笑:“那就不给他摸头。”
“可是他说小猫脾气坏!”
逢雪学着叶蓬舟的模样,安抚炸毛的小猫,“小猫好,是好猫,他不该说小猫。”
“他坏!”小猫气呼呼说完,又问:“小猫应该让他摸头吗?”
逢雪道:“小猫喜欢让他摸就让他摸,不喜欢就不让他摸,没有应该不应该,小猫有自己选择的自由。”
小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小猫喜欢让小仙姑摸!”
逢雪嘴角弯了弯,把买来的酥油渣用油纸包好,想了想,又打开挂在腰间的小布袋,拿了十来条小鱼干,一起放在纸包里。
小猫直愣愣地看着油纸包。
逢雪朝它笑笑,走到一个写字的老先生摊位前,“能否劳您写一纸聘书?”
“聘书?”老先生看见她街头的小猫,露出了笑容,“聘猫儿吗?得用红纸,喜庆。”
他取出一张红纸,提笔在纸上画只个漆黑的小猫,旁边写道:“一只猫儿名……”
笔尖顿住,“小猫叫什么名字?”
逢雪还没开口,旁边的小猫喵喵叫起来,“小猫没有名字!”
老先生听不懂兽语,逢雪便微笑着给它当译官,“小猫还没有名字。”
“好吧,先空置吧,小猫是何时生的?”
“喵喵喵。”
小猫是婆婆煮饺子的时候生的!
逢雪笑道:“大抵是年关时。”
“长得可真好,这么小,骨架便这样大,日后一定是只会抓老鼠的大猫。”
老先生说的话让小猫很开心,仰起了脑袋,“小猫现在就会抓老鼠了!”
最后,老先生在纸的左右两侧写下:“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
逢雪把聘书收好,折叠起来,放在油纸包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认真将聘礼递给小猫。
“这是我的聘礼。”
小猫抬起一只爪子,搭在聘书上,问:“收了聘礼,猫就是小仙姑的猫了吗?”
逢雪想了想,摇头,“不是,小猫是自己的猫。”
“自己的猫是什么意思?”
逢雪道:“小猫喜欢被人摸,就可以让人摸,喜欢跟在我身边,就可以跟着我,不喜欢跟着我了,或者想婆婆了,想去其他地方了,也尽可离去。小猫永远可以选择做一只怎样的小猫。”
小猫认真听她说完,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那聘礼里的小鱼干是小猫的了吗?”
逢雪点头,“全是你的。”
小猫这下高兴了,翘起尾巴,围着油纸包走了圈,又用爪子在地上刨,企图把纸包埋起来。
“我可以帮小猫保管。”逢雪道:“我不会偷吃的。”
小猫看了她一会,“小仙姑好,小猫的鱼干可以给小仙姑吃,小猫还要给小仙姑抓耗子吃。”
逢雪把纸包收好,拿出块金黄酥脆的肉渣,先让馋嘴的猫儿吃个痛快,“耗子就不用了,我不吃耗子。”
“耗子好吃的!”
“呃……”
“小猫喜欢吃耗子!小猫也喜欢小叶,小仙姑能带小猫去找小叶吗?”
“我们还是聊抓耗子的事吧。我家耗子可多了,小猫可以吃个饱。”
……
薄薄白雪覆盖动土,荒草山道之间,亮起一团暗红的篝火。
火光映在围坐的几人冻得红紫的面庞上。
“这鬼天气,都春天了,还这么冷。”行商模样的男人搓了搓手,呼出口冷气,“烤火都烤不热乎。”
其他几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也纷纷附和,抱怨苦寒的天气,说起生意越发难做起来,不知日后该如何。
“听说边疆马上要下禁令了,不许互通买卖,偷运都不行,唉……日子真难过啊。”
“就算没有禁令,也不好过啊,最近在闹僵,行人都不敢出来,也只有咱为了口饭吃,冒着风雪出来讨生活。”
“闹僵是什么?”忽然有人问道。
几个人扭过脸望过去。
说话的是一位穿红衣的少女,肤色白皙,容色秀美,头发用一根褚色发带扎起,身后背着把长剑。
火光摇动,在几人紫色的面孔明灭。
打扮像个游侠的少女却没有看他们,而是垂着眼睛,专注地望着火焰,纤长睫毛微颤。
默然半晌,四周只有寒风呼呼席卷天地之声。
“咦,你是新来的?”那商贾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竟没有听说过闹僵。那你赶路可得小心一些,左家坡那附近啊,在闹僵尸,听说害死许多行人了。”
“哦?几位能否细说?”
“啧,最先死去的,是个赶路的行商,他是南方人,带着一车的茶叶绫罗丝绸赶来关外,想要卖个好价钱,那真是好远一段路啊,但做成一单,就能吃上半年,给女儿攒笔嫁妆钱。”
商人带着几个护卫,来到了这荒山野岭,天空忽然飘起大雪,日头很快便暗了下来,山中传来狼群的嚎叫。
冰天雪地,又有狼群环伺左右,他们急着找个安身之所,哪怕是一间破庙,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也好。
“正此时,眼尖的护卫看见了山坡透出一线光亮,走过去一看,竟是一间屋舍。”
“咚咚咚。”
敲门几声后,门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白发的老伯藏在暗处,望着他们。
“老人家。”商人欣喜上前,客气打招呼,“能否借助一晚?”
“家中新丧,停着灵柩,怕吓到客人。”
“不碍事的!外面风雪交加,又有狼嚎,若是我们在外头,恐遭遇狼群,劳烦老人家伸手相助!”
“罢罢,那便进来吧。”
“……那商人走进门,院子里竟停着一排棺材。他心中犯怵,也不敢问,被老人家带到唯一一间空房里,那竟是一间喜房!”
空房窗上贴着喜字,桌上有凝结的红烛,床上铺着红布,红艳艳的绸缎绣着交颈鸳鸯。
商人心中渗得慌,窗上红字鲜艳,说明这户人家新有喜事,可院子里怎会有这么多棺材呢?
新娘子在何处?新郎官在何处?
他不敢多想,也不敢睡那张血红的床,在靠窗的位置打了个地铺,勉强睡下。
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倒不在乎这个,赶路一天颇为劳累,在床上倒头就睡。
没有星月的夜晚格外黑,像一团黏腻的墨汁,糊在了天与地之中。
护卫此起彼伏的鼾声从黑暗中传来,商人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刺啦——”
鼾声中多了些其他声音,商人揉揉眼睛,侧耳细听,察觉到声音是从院子发出时,惊出一声冷汗。
他悄悄挪到窗下,把耳朵贴在墙边,听了片刻,用指头在油纸上捅了个洞,往外望去。
两个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晃动。
棺材盖子已经打开了一半,一道僵硬的身影从棺材里弹坐而起。他穿着红色的喜服,面孔青白,一次次试着从棺材里跳起来,幸好棺材盖还在,压住了他的双腿,尸体腿脚僵硬,一时出来不得。
商人吓得后背冷汗直流。他看了眼砰砰撞棺材的僵尸,偷偷摸到床边,想唤醒自己两个护卫。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按照记忆,摸向了床边。
伸手一摸。
掌下冰凉而僵硬,硬邦邦的。
是木窗的栏杆吗?
商人伸手往下摸,摸到柔软冰冷的布料,应是系在喜窗上的红绸。
红绸之下探出一物,冷冰冰的,冻得他打了个激灵。
是木料吧?他顺着冰冷的木料继续摸,摸过一根根僵硬的手指,和如钩的指甲。
大风吹开乌云,惨白的月光照在地上。
商人望着自己握住的那只僵硬的手,愣愣抬起头,对上张面无表情的青紫面孔。
他忽然记起,方才院子里的棺材,似是空了一具。
原来摸到的是新娘的手啊。
第059章 第 59 章
商人的话说完了。
几个人围坐在篝火前, 沉默地望着篝火。
火光摇曳,照在每个人的面上,一双双眼睛暗沉沉地盯着火焰。
少女问道:“那商贩活下来了吗?”
另一名游侠模样的男人赫赫笑了两声, “若没有活下来,这个故事怎么会被我们知晓呢?”
众人又默了下来, 风声呼呼, 好似呜咽。
“我也知道一个闹僵的事, 不过不是左家坡,是翻过这座山岭, 在往前一点,有个叫伏龙村的地方。”
伏龙村这个地名, 听起来很厉害, 仿佛真有潜龙在渊, 然而历数整个大殷,叫这名字的村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正如像王柳这般无所事事整天拿着剑想行侠仗义的青年,每个地方总有那么几个人。
说得好是游侠儿, 但在大多数人口中, 他们只是些不务正业的二赖子,市井无赖之辈。
王柳家中有些薄产, 不必为生计担忧, 偶尔进城几趟, 从说书先生那儿听闻剑仙斩妖除魔,千里飞剑,异常向往, 便花许多钱从高人那买了把据说能斩妖魔的剑。
剑插在了特制的剑鞘里,高人说, 这是把出鞘必见血的宝剑,只有面对妖魔时,才能拔出宝剑。
否则,神剑神光会消失,还恐伤及他人,惹上人命官司。
但若面对妖魔,它可削铁如泥,无往不胜。
王柳信了高人的话,成天抱着剑鞘在乡里游荡,旁人都笑他,他只恨没有一只妖魔鬼怪出现,让长剑饮血试刃,给他练练手。
所以,在听说山岭之间闹僵,他背着自己心爱的剑,跟着官差跑了过去。
闹僵的地方是在一片荒山,山中有几座枯坟。
前阵子,几个外来的商旅死在了冢旁,死状凄惨,据说是被掏心挖肺,捏碎颈骨而死。最惨的那个,下半截停在了坟边,肠子拖出半里地,上半截却怎么也找不着。
说到此处,先前讲述的商户面孔铁青,往火里添了把雪白的柴。
火焰染上了丝诡异的青绿,照得几人的脸色发绿。
游侠打扮的男人继续说:“王柳便来到了坟边,差爷们去清理尸体,他便抱剑守在坟旁边……”
其实王柳心中已生退意。
他没有走,也不是想要拿剑斩妖除魔,而是看见这几具死状凄惨狰狞的尸体,吓得腿软,走不动道。
几个差爷担着尸体,招呼他一起离开。
王柳看了眼他们担着的尸体,扭头就吐。
几个官差大笑着走了,只剩王柳抱紧木剑,瑟瑟发抖坐在荒坟间。
沧州冬日的白天很短,日头眼看就要落了下来。
王柳扶着剑,慢慢站起身,软手软脚往山下走。
僵尸……说不定今天不会出来呢?日后再来斩妖除魔也不错。
他有神剑护身,他不害怕!
路边草丛摇动,他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上,神剑也摔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之声传来,杂草轻轻摇动,上面覆盖的碎雪簌簌落下。
王柳颤抖地去捡神剑,手指勾剑柄,几次都没有成功。
草丛里传来了一阵哀切的哭声。
呜咽幽幽入耳。
王柳腿软得站不起来,颤抖着问:“谁、是谁在哭?”
哭声一顿,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我是路过此地的旅人,山中行走时,不慎丢了贵重的东西,害怕回不来家乡,因而哭泣,可有吓到公子?”
王柳听他客套的回答,心中松了口气,“天色快暗下来了,你快些回去吧,这儿不太平,刚差爷还担着几个人下去了呢。看起来也像是外来的商人……你丢了什么东西?怎么下不去山了?不妨我也来帮你找找吧!”
草丛中沉默了片刻。男人回道:“不必劳烦公子了,我自己找寻便可,既然不太平,趁着太阳还未落下,公子快快下山吧!”
王柳捡起神剑,又开始逞游侠之勇,“无妨!我有神剑在手,我们两个人下山,还能有个照应,我还可以保护你!你丢了什么,快说说。”
男人默然片刻,叹息一声,紧接着,白雪纷飞,荒草中伸出一只手。
那手颜色惨白,几乎与地上白雪融为一体。
王柳面上血色骤然消失,直勾勾望着草丛,“兄台,你、你别吓我?”
毫无血色的手掌拨开草丛,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孔在荒草间盯着他,“公子,我丢的……是我的腿啊……你可有见过?”
半截身体从荒草里爬了出来,身后还拖着长长一截肠子。
王柳吓得手脚发软,眼看半截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近,腿却跟面条似的,软得走不动道。
是了。他还有神剑,神剑在手,妖魔鬼怪无往不利。
他连忙去拔剑。
剑却纹丝不动,好似黏在鞘中似的。
那尸体七窍流血,爬到了他的脚边,惊慌之下,王柳力气如泉涌,大叫一声拔出了神剑。
睁目望去,手中握着的哪是什么神剑?
一截斑斑锈迹的烂铁而已。
……
“王柳死了?”少女神色淡淡,问道。
说话的游侠笑了声,“嘿嘿,若他死了,谁又知道这段经历呢?”
少女无视他的话,“被先前那个鬼所杀?”
“我看是吓死的。”先头的商贾说着,又往火焰里添了把柴。
长木棍闪烁森白的冷光,放进去的瞬间,火焰变成了惨淡的绿色。
逢雪垂眸,看着白骨垒起的鬼火,摸了摸缩在云衣里睡觉的小猫。
“你呢?”几个人扭过头,齐齐望向她。
惨绿鬼火映得他们面容诡异,双瞳黯淡无光,眼角淌下细细的血丝。
少女抱着小猫,神态自若,低声说:“我嘛……生在北地,葬在南方,从山上来,死在水乡。”
“倒也是个可怜人。”
他们嘟囔几句,继续专注地烤火,埋怨道:“这火,怎么烤也烤不暖和呢?”
这时,山道那头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围坐在篝火前烤火的几人回头望去。
是个穿着黄色道袍的小术士跑了出来。天气微寒,他却跑得满头大汗,望向了这头,“几位,可有看过……”
看见烤火的几人,小术士面色一变,扭头就跑。
烤火的人也未有起身的意思,只不停添柴火,抱怨好冷。话少的少女却站了起来,往小术士的方向走去。
“你你别过来!”小术士吓得加快脚步,不留神,一脚踩上薄雪,哎哟一声滚下山道。
下坠之势骤缓,她被人提住后领,拎了上来。
“你好像误会了。我不是鬼。”逢雪道。
小术士头发散在两颊,歪头看了她一会,突然伸手摸了把她的脸。
“哇,软的!原来你真是个人!”
逢雪沉默了。
小术士也意识不妥,连忙拱手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并非有意轻薄,还请姑娘见谅。”
逢雪摇头,“无妨,也不必刻意压嗓子了,反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女孩子。”
小术士瞪圆眼睛,呆呆看了她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姐姐好厉害!”
小姑娘叫师野,模样清秀,穿上黄袍,刻意压低嗓子,便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她看着年轻稚嫩,做的事情却不简单,是一门祖传的手艺——赶尸。
赶尸要走南闯北,走过荒山野村,若是女子装束,难免会遇见许多麻烦。
“我本是赶着尸体回乡的。”师野坐在地上,捡起木簪,挽了个道士的发髻,边说:“可准备借宿时,忽然丢失了几具尸体。我还以为是被豺狼偷偷叼走了呢,连忙去找,谁知道刚才看见……”
她的面色发白,攥了攥掌心,“看见他们几个和姐姐坐在一起烤火,我还以为,姐姐你也是尸体咧!”
“借宿?你要去哪里借宿?”
师野指了指身后,“那儿呢,本来我们这行不能找地方借宿的,可天气太冷了,老伯也招呼我去吃饭。哎——”她懊恼地叹口气,“我就想把尸体放在外面,自己去睡一晚上,谁知道扭头就丢了几具尸。”
她呵出口热气,搓了搓掌心,打开布袋,翻出一叠黄符糯米铁屑,“姐姐不怕,等到天亮,我就去降了他们。我一点都不怕!”
她一抬头,却见剑客已经走远。
薄雪翻飞,少女红衣如霞,手执长剑,独自走在覆雪的山道上。
师野连忙跟上去,“姐姐,你也想去住宿吗?反正尸丢了也丢了,让他们烤烤火吧,”她乐观地表示,“等天亮了再说,我们先去睡一晚上!”
然而走到记忆中的山坡,哪有什么热情人家,避雪屋舍,只有几个馒头似的土包在地表隆起,旁边倒着数具师野受委托赶的尸体。
师野茫然地挠了挠头,“那户人家呢?怎么不见了?”
逢雪低声说:“你该感谢他们。”
“感谢谁?”
逢雪不说话,走到坟前,甩了几张符上去,随着她默念咒语,泥土飞起,地上炸出大坑。
“姐姐,你在干什么?”
“炸坟。”
师野瞪大了眼睛,恍然道:“你是盗墓贼!”
坑里露出四具漆黑的棺材。逢雪在每个棺材板上都拍了张泰山符,转身往林中走。
“姐姐,”师野好奇跟着她,“你不去盗墓,去林子里做什么?”
逢雪:“找柴火。你会驭尸之法?”
师野点点头,“会一些粗浅的术法。”
“劳烦,”逢雪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的几具尸,“麻烦他们,去林子里搬些柴火过来。”
“啊?为何呢?”
逢雪盘坐在坑前,垂眸看了眼棺材。
棺材里传来“砰砰”声,厚重的板子也在颤动。
师野想到什么,面色一白,指挥几具尸僵硬起身,去林子里搬运柴火。尸体动作僵滞迟缓,好在不知疲惫,捡拾一个晚上,终于用干柴把大坑给填满了。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天下大白,众尸停下了动作,僵立左右。
逢雪起身,往坑里升起一把火。
火光融融,一切化作了灰烬。
师野看见,在大火之中,似还有几道扭曲狰狞的身影。
大火一直烧到了中午才熄灭。
中途,逢雪从油纸包里拿出条小鱼和几块肉渣,喂饱了小猫,自己则借着大火,烤了个饼子吃。
“你吃吗?”她回头问师野。
师野笑着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我也准备了馒头。姐姐,你挖开他们的墓,是因为他们闹僵吗?”
“是。不仅闹僵,还能闹出幻境害人,假以时日,怕会成气候。”
师野有些后怕,“那我晚上遇见的人家,是他们变出来的?那天若我住进去了……”
她呼出口气,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那几具尸丢了。姐姐说得对,我该谢谢他们呢!只是还得去找他们,咦?”
那几具烤火夜谈的尸,不知何时,回到了大队伍里。他们的怀里抱着大束的柴火,维持着往坑中丢掷的动作,似乎想再为这大火添一束干柴。
而通红热烈的火光照在他们的面上,无神的眼瞳似有了光亮,嘴角也微微翘起,衔起一抹笑意。
“他们怎么在笑呢?”师野后背发凉,“怪渗人的,之前可没有笑。”
逢雪轻声说:“怕是因为这把火,终于暖和了起来吧。”
把棺材烧得只剩一把灰,逢雪细细搜索,确定不会再有闹僵之患后,捏诀御风,一把大风把骨灰吹得干干净净。
挫骨扬灰,应算妥当。
旁边跑着玩的小玄猫从黑灰里跳了出来,嘴里叼着根骨头放在雪地里,用爪子拍着玩。
雪地里多出几个乌黑的脚印。
逢雪瞥了眼乌漆嘛黑的小猫,只觉它好像更黑了。
第060章 第 60 章
“叮铃铃叮铃铃。”
师野晃动手中铃铛, 脆声说:“叮铃铃叮铃铃,尸宜起尸宜行。”
一具具僵硬的尸体迈动着脚步,迟缓行动。
“叮铃铃, 叮铃铃,禽兽不扰, 虫鼠不侵。”
“赤水娘娘代照看, 四方土地引路忙。”
“叮铃铃, 叮铃铃,千山万水路遥长, 魂兮魂兮归故乡。”
她念完赶尸口诀,尸体摇摇晃晃, 排成一条长串, 跟在了她的身后。
逢雪和师野有一段路同行, 便并排走在一起。
少女嘁嘁喳喳问:“姐姐,你是御剑飞过来的吗?”
“不是。”
“可我听人说,青溟山的仙师能御剑而飞,缩地成寸, 千里转瞬即至!”
“假的。”
“好吧, ”师野失落了片刻,手里铃铛晃得都没那么欢快了, “姐姐, 你从山上来, 能给我使两手术法看看吗?”
她转过身,倒退着往后走,眼睛亮亮望着逢雪, “一两个简单的小术法便可,我好回去同人炫耀!”
逢雪:“……我不会什么术法。”
师野扁了下嘴, 以为她是不愿意出手,“好嘛,我不是想麻烦姐姐,只是总听人说,青溟山的仙术分山劈海,缩地成寸,是极高的术法,不像我们这样驭尸的活,又脏又累又危险,还总是被人看不起。”
“世间百道,无分高下,我观你方才施法,驭尸也极精妙,你能同我说说如何驭尸吗?”
一说起这个,师野又高兴起来,“当然!”
驭尸并非看见一具尸体,便能上前差遣使唤,而是异地惨死他乡之人,思念家乡,魂魄滞留尸内不去。
赶尸人便用秘法封魂,保持尸身不腐,助其完成心愿,回到家乡。
相当于双方达成一个契约。
赶尸人和护卫镖师差不多,只是护送的东西有些特殊。
“除了受家人委托赶的尸,还有些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师野指了指商户的尸,“譬如这种客死他乡的旅人,执念不消思念家乡,有时候会主动来找我们赶尸匠。”
逢雪扫了眼,“接下来你要送他回故里?那在南方,不在沧州吧。”
“姐姐好厉害!这都知晓。不过我要先去伏龙村,把一个小伙子尸首送到,然后回到我师父那儿,让他把几个商户尸体修补修补,若不这样,怕是走不到南方。不过要是我能顺利赶完这一单,我就是个正儿八经的赶尸匠了!”
沧州气候寒冷干燥,尸体难以腐败,故常有闹僵的传说,也方便赶尸匠们活动,但到了南边,潮湿温热,又有虫啮鼠咬,若不提前做到准备,赶回家乡时,尸体腐败到只剩下一把骨架了。
两人聊了会,走至岔道口。
师野指着下方一个小乡村,回头笑着说:“我要下去送他们了。”
逢雪:“我还要再走一会。”
“今日看见姐姐,才知道说书先生讲的剑仙并非虚假。”少女从后背的大布袋里,拿出一束柚子叶,在逢雪四周扫了扫,“我们这行当,别人看见,难免有些晦气,我用柚叶扫完晦气,姐姐安心回家啦,早些回去,一路平安!”
逢雪拱手,“多谢。”
小赶尸匠朝她挥手拜别,晃动手中铃铛,继续脆声念着口诀,“叮铃铃,叮铃铃,千山万水路遥长,魂兮魂兮归故乡……”
一队人影步伐僵硬,踩过覆着薄雪的山道,薄薄的雪片落在冰冷的面孔、无神的眼睛上。
溪涧里融化的冰块叮当相撞,阳光洒在冰凌上,折射出五彩而绚烂的光。
“魂兮魂兮归故乡……”
山道口站着两道相互扶持的苍老人影。妇人冲向尸队,拂去尸体面上的白雪,哀嚎声摇落了树上的白雪。
白纸漫天飞扬。
铃铛声清脆地摇动。
“归故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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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没有多少的变化。
只是城门口的门卫从记忆里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叔,变成了鬓角霜白的老大爷。
他们手里一人执着一根长槊,立在两侧,还有个面色黝黑的壮实小伙子,站在中间,面容严厉地盘查着进城人员。
“从哪儿来的?来雁回城干什么?”
……
来城里的多是些熟面孔,带着些白菜活鸡来城中交易。饶是这样,青年也认真盘问,在纸上记下他们的姓名,才放他们进入。
至于新面孔,更是要盘问许久,才肯放行。
逢雪站在排成长龙的队伍中,静听乡音,嘴角微翘。
“喂,你是哪儿来的?来城里做什么?”
不知不觉,已经轮到了她。
“从梁州来,返乡。”
“梁州?”逮到一个外乡人,小伙子冷哼一声,狐疑打量着她,“那么远过来的?叫什么名字,返乡投奔亲戚,你亲戚是谁?”
逢雪一一报上名字。
“迟逢雪……逢雪……”青年笔尖顿住,又抬起眼皮望向她,目光扫过她的五官、长剑,脚上踩着的十方鞋,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我的天爷,扛把子!你回来了!”
逢雪:……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自称雁回城杠把子,身后跟着一群穿漏裆裤的小弟,天天招猫惹狗,人厌狗嫌。
队伍里的人们都望了过来。
逢雪默默抠脚趾,攥紧袖子里的遁地符,想直接遁入地中。
“你不记得我了吗?”青年高兴囔囔,“我苏彘啊,野猪,小黑猪!记起来了没?”
逢雪扶了下额头。
雁回城就那么大,迟家在镇上扎根多年,做小本生意,很多人都熟识。队伍里的街坊老人很快就认出她,七嘴八舌地讨论。
“是迟家的大姑娘吗?不是去仙山学艺,怎么回来了?”
“哟,这么大了啊。”
“仙山果然养人,瞧姑娘出落得多漂亮。”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捡牛屎粑粑扔着玩呢。”
“我也记得,她还着一群小崽子,把鞭炮挂在牛尾巴上。”
……
邻人嘁嘁喳喳历数她的“罪状”。
逢雪垂着脸,听得面红耳赤,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次没有带叶蓬舟回来,否则,就凭他那张嘴,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自己。
“扛把子!你先回去,等我干完活,就来请你喝酒吃肉。”苏彘笑着送了几步,忽而问:“对了,你来城中这一路上,可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
“只有一个叫师野的赶尸匠在赶尸。”
“师野?师老爷子的乖孙是吧,我也认识他,没想到他能自己赶尸了。”苏彘搓了搓指节上的冻疮,解释道:“最近打仗嘛,官府盘查得紧,又怕有敌国奸细,又怕有白花教的妖人,唉……”
他很快又爽朗笑了起来,“回家可莫要喝得太多,等会我拎着酒肉去找你!”
逢雪点点头,举步往城中走。
城中和以前的变化也没有太大。
道路两侧的树木长得更高大了一些,梅花还未落,桃花便已悄悄绽开,一边粉红嫣然,一边素白如雪。
街上推着油炸大麻花的小摊香飘十里,摊主她还眼熟,长相和前任摊主有几分相似。
扛着冰糖葫芦走街串巷的老伯,在她的记忆里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人,每次一嗓子“冰糖葫芦,三文一串,好吃便宜”,响彻一条街,引来整条街上的小馋虫。
现在老伯嗓音依旧洪亮,身后也跟着一串馋嘴的小童,只是换了波人而已。
逢雪停在老伯的面前。
“姑娘,要串糖葫芦吗?”
逢雪点头,从口袋拿出些铜钱,看了眼后面跟着那群馋得流口水的小童,“给他们一人一根吧。”
“好咧!”
小孩子得了糖葫芦,雀跃不已,朝她甜甜笑开,喊着“谢谢姐姐”。
小猫从逢雪怀中钻了出来,望着红亮的糖葫芦,“小仙姑,这个是什么吗?”
“是糖葫芦。”
“看上去很好吃哎。”
“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
“那是什么味道?”
逢雪嘴角弯了弯,又从老伯那买了串糖葫芦,“小猫可以咬一口,若是不喜欢吃,不吃便可。”
小猫重重咬了口,被山楂的味道酸得眯起眼睛,生气地说:“不好吃!”它舔着爪子,重复道:“好难吃,还是耗子好吃。”
“小仙姑,我给你抓耗子吃!”
逢雪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咳咳……不必,我不吃耗子。”
小猫贴心地说:“小仙姑可以先咬一口,若是不喜欢,不吃便好!”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一口把带着小猫牙印的冰糖葫芦咬进嘴里。甜滋滋的糖壳酥脆轻薄,咬在嘴里嘎吱作响,里面的山楂酸软多汁。
是记忆中的味道。
“噔噔”的马蹄声从长街传来。
逢雪咬着糖葫芦让至一边,望过去,是一头矮小敦实的红鬃马拉着车,往这边跑了过来。
小红马腿不长,攒开四蹄奔得倒是挺快的。
后面拖着的车厢帘子卷起,里面两个小童探出脑袋,朝外面张望。
能坐上马车,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
她嚼着糖葫芦,漫不经心地想。
马车后面,还跟着个圆墩墩的中年人。男人圆头圆脑,模样憨厚,手指着前方,一颠一颠跑动,边大声喊:“喂——你们等等我啊!两个小屁孩,要是把爹累坏了,谁给你们买饴糖吃?”
旁边人笑:“迟老板,又被你家小子丢下车了?”
迟争渡叹了口气,“这两崽子,就说我会压坏他们的小马驹,非要把我赶下车,真是没有他们阿姐万分之一的可爱!”
他跑了几步便没了力气,累得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呼呼喘气。
一道身影立在了他身前,挡住他的道路。
迟争渡挥了挥手,“劳烦让个道路,我急着去接我的女儿……”
人影依旧不动。
迟争渡诧异地抬起脸,“你——阿雪!”
逢雪“嗯”了声,嘴角翘起,“阿父,我回来了。”
迟老板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倒吸一口凉气,傻呵呵笑了起来,“回来啦,回来啦好,我本想去接你的。”看见她身上的衣衫,他眼眶一热,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盖在逢雪身上,“大冷天的,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别修道了,和爹爹在一起吧,爹给你貂穿。”
逢雪把貂裘重新披到他身上,“不必了。我不冷。”
“这如何成?对了,”迟争渡又往前跑了几步,朝街头大喊,“游星飞月,你俩别跑了,你姐回来了!就在这!”
矮脚小马跑得飞快,已经带着两个小童跑到了街尾,迟老板的声音亦不如卖糖葫芦的老伯响亮,于是一通大喊后,无事发生,马车跑得更远了。
逢雪本欲去拦马车,却被一把拉住了手。
“无事无事,让街坊传个话便好。”
街坊大声喊:“迟家两小子,快回头吧,你家大姐回来啦,跟你爹一起唠呢。”
卖豆腐的大姐手作喇叭状,笑着喊:“阿雪回来了,迟家小子快快回来吧!”
炸麻花的大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啊?快下雪了,迟家小子快回来,你爹喊你回家啦!”
最后是扛冰糖葫芦的大爷一嗓子响彻市坊,“马上就要下雪,小子们速速回家吧!”
……
迟争渡擦擦面上汗珠,笑着说:“哎,又是这样,哪是要下雪了啊,是我家阿雪回来了。”
大爷听后,马上又改口:“迟家阿雪回来了,就在这呢——在这呢——”
浑厚的声音如同炸雷,地面都好似震了三震。
小红马扭转了个头,又哒哒地跑回来。车还未停下,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童从车里跳下来,“阿姐阿姐!”
逢雪的一对弟妹叫迟游星迟飞月,八九岁的年纪。
她离家时,他们尚在襁褓之中,而现在已经能跑能跳,被养得肥嘟嘟的,玉雪可爱。
“阿姐真好看,和天上仙人一样。”飞月抓住她的手,仰起头看着她,笑弯双眼睛。
迟老板挺直胸膛,骄傲道:“那可不,随我!”
“阿姐,外面冷,”游星热情招呼,“我们去车上吧。”
迟老板:“我我我也要进去。”
“爹,”飞月义正严词拒绝,“娘说要让你多跑动跑动,不许你再坐车。再说,你这样重,会把小红马压坏的。”
“忤逆!不孝……当着你们阿姐,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嘛。”
“嘿嘿。”
逢雪摸摸他们的脑袋,“你们先回去吧,我随着爹一起慢慢走。”
“可是……”飞月握着她的手不肯放。
游星把女孩拉开,朝逢雪做了个揖,“那就听阿姐的,我们先回去,也嘱咐家里备好饭菜。”
逢雪喊住他们,从身后打着补丁的布袋上翻捡半天,找到两块成色很好的平安扣,递给小小少年。
“谢谢阿姐!阿姐,这是里面装有仙人的仙玉吗?”
逢雪:“……不是。”
她在灵石城许多委托,才攒够钱买到这两枚平安扣。
“好吧。”小少年看起来有些失落,但旋而又马上笑了起来,“阿姐,我们回家等你!”
目送小红马哒哒跑远。
逢雪和迟老板缓慢走在记忆里的老街上。
“爹,”逢雪轻声说:“你变了些。”
迟老板笑了笑,“家里来了个厨娘,做的饭可好吃了,再加上岁数上来了……倒是你,在青溟山过得不好吗?怎么这样瘦?”
逢雪弯弯嘴角,“挺好的。同门和睦,师长慈蔼。”
迟老板摇头,叹气:“连衣服上都打着补丁。爹每年给你寄的那些钱呢?总够你吃穿用度吧?”
“买些符咒灵药,便用掉了。”
迟老板露出心疼的神色,“你这孩子,钱不够大可和家里说,我们再寄一些来便是了。干嘛克扣自己呢?来,爹给你去置办一身新衣裳!”
逢雪说自己穿着云衣就挺暖和的,但父亲作为一个老沧州人,还是觉得全身裹得严丝合缝,最好穿貂。
于是一刻钟后,她裹得严严实实走了出来。
小猫窝在暖和的毛里,一个劲往怀中拱。
父女两经年未见,迟老板絮絮叨叨说着话,边同街坊热情打招呼,看见一个人便拉着逢雪上前,高兴地炫耀,“看见没,这是我闺女,她刚回来。走了可远的路呢,从青溟山回来的!”
逢雪则是礼貌同人点点头,在一旁静听。
忽然,迟老板停下脚步,“阿雪。”
“嗯?”
“你是……”迟老板嘟囔道:“修道的缘故吗?怎么现在如此不活泼了?”
逢雪眨了眨眼睛,“不活泼吗?”
“是啊是啊,你以前可有劲了,跟头小牛犊似的。”迟老板想到过去,浮现笑意,“天天带着帮小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也不肯服输,狗朝你叫一声你都要吵赢!”
逢雪:“也没有和狗吵架吧。”
“有呢有呢,就卖豆腐家的阿黄,你和它对叫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嗓子都哑了,不记得啦?”
逢雪:“……这种事也没有必要记得吧!”
迟老板嘿嘿笑道:“爹可全记着呢,还有你四岁的时候,赵大狗欺负你年纪小,你带着你的一帮小弟,往他身上丢狗屎,还有六岁的时候,玩弹弓朝着鸡屁股射,街上的鸡看见你就绕着走,还有……”
“停!”逢雪打断老父亲的回忆,“爹,我们回去再说。”
父亲不这么回忆一通,她都不记得自己在雁回城时有多么人厌狗嫌,是人们口中苍蝇飞过都要挨一巴掌的混世魔王了。
幸好没带叶蓬舟回来。
迟老板又笑笑,“不挺好的嘛,多有朝气!多么活泼!”他扫了眼少女清瘦面庞,手背结痂的疤痕,身上布袋上的补丁,忽然长长叹息,“都说仙缘难求,那时候要是知道如此,怎么肯放你去修仙呢?”
逢雪垂下眼睛,掩住眸中流光,嘴角努力翘起,“修仙挺好的呀,我只是太久没有回来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