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逢雪的母亲叫芸娘。
二十多年前, 关外异族入侵,在边境烧杀掳掠,许多小村庄遭此大劫, 尸体堆积成山。
侥幸未死的人们,失了家乡, 只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芸娘那时候只有七八岁, 跟在一堆衣衫褴褛的流民中, 进了雁回城,挤在城中贫民窟生活。
迟家老太爷可怜流民, 施粥救济。
但雁回城朔冬酷寒,还是有许多人熬不过去, 路旁倒满僵硬的冻死骨。
小姑娘冻僵了, 扑倒在路旁, 被官差拿草席一裹,丢到装尸的推车上。
迟老太爷路过,偶然瞥见草席外露着的手指动了动,把她从推车抱下来, 敞开裘衣, 用体温焐热小孩僵硬的四肢。
等回到家中,小姑娘便睁开了眼睛。
芸娘在迟家住了下来, 早早显露出聪慧。
老太爷看她聪明, 便开始让她和自己儿子一起识字读书, 再后来,手把手教她算账,厘清财物, 教她如何进货记账,经商之道。
爷爷病故后, 芸娘便成为迟家实际的当家人。
至于“迟老板”,只是给媳妇打打下手,抄手乐呵呵在柜台卖货而已。
在逢雪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精明强干,性格冷淡,也不爱笑,身材纤细瘦弱,拿着账本查账的时候,家里那些结实有力的帮工,却个个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逢雪小时候成天惹是生非,带着群露裤【】裆在街上皮,到处闯祸时,母亲也不怎么训斥惩戒过她,只是淡淡看她一眼,说一声“知道了”,然后仍由迟争渡揪着她去街上挨家挨户道歉。
在她想要去青溟山修仙,家里人放心不下,不愿意让她去清寒山中苦修,也不愿好好养大的闺女,一转眼去做了断绝尘缘的修士,下次见面或许已隔数十年。
但母亲却罕见地表了态,支持她去仙山。
迟争渡素来是听芸娘的,见芸娘发话,心中再不舍得,便也答应了。
这次回来,逢雪心中有些忐忑。
她上山数年,一事无成,也没学会什么术法,辜负母亲的期望,母亲见到她,是否会失望呢?
推开院门,一道披着斗篷的清瘦人影倚在月亮洞前,手里拿本账册,低头看着账。
一株白梅花开在她的前面。
“芸娘!”迟争渡高兴地喊道:“快来看,阿雪回来了。”
妇人神色淡淡地望过来,目光在逢雪手背疤痕停留了片刻。
逢雪把手背在身后。
芸娘“嗯”了声,“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游星飞月已在桌前坐好。
这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家宴,桌上的四菜两汤,都是逢雪喜欢的口味。
其实在山里啃了数年的馒头,逢雪现在吃什么都觉挺好吃的,但家中饭菜,似又比外面好吃许多。
“阿姐阿姐,你吃这个!”
“阿雪,来夹块肉吃,瞧瞧都瘦成什么模样了?”
“阿姐,仙山是什么样子的,有很多像你这样漂亮的仙人吗?你会飞吗?能带我飞到天上去看看吗?”
芸娘把碗放在桌上,“食不言寝不语。”
两个缠着的小小只便乖巧地低下头,扒拉碗里的饭。
迟老板乐呵呵笑:“阿雪你看,和以前一模一样,你和你哥在饭桌嘁嘁喳喳叫,你娘一发话,你们就老实了。”
芸娘看了他一眼。
迟老板低下脑袋,小声嘟囔:“我也老实了。”
……
饭桌上并未见到阿兄的身影。
吃完饭后,芸娘让两个小不点出去玩,阖上屋门,静静望着逢雪。
屋内光线昏暗,芸娘坐在窗边,朦胧的光透过油纸,洒在她的发上,几根乌黑里藏着的银丝轻颤。
“坐下吧,阿雪。”
逢雪点头,“娘……”
“你的信,前段时日我已经收到了,你说得很有道理,边关战事不宁,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好,不如早点……”
话未说完,迟争渡端着两碗乳茶和一些糕点过来,放在她们面前,笑着说:“阿雪还刚回来呢,就说这些事干嘛。阿雪来尝口乳茶,这是爹新研究出来的口味,放了小搓盐和炒米,吃过的都说好!”
“娘子你也来吃口烤乳饼,热乎的咧,你最近劳累了,得多补补。我帮你按按肩可好?”
芸娘扫他一眼,“你在旁边站着。”
“奥——”迟老板不情不愿地走到旁边。
芸娘:“拿几块点心吃,一盘只许拿一块。”
“好咧!”
逢雪低头,悄悄喝口乳茶,拧了下眉头,悄悄把茶盏放下。
“近些日子,我一直在清点账目,”芸娘也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神色如常,说道:“只是若要举家搬走,铺子田宅要卖,仓库囤积的货物需尽快处置,还有很多账目得收回来,要费些时间。”
迟争渡在旁边囔囔:“为什么要举家搬走啊?阿雪,你尽管放心,战火势决计烧不到我们雁回城的!爹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了,爹可以跟你打包票,以前打过多少仗啊,没有哪一次能到咋这的,雁回城安全得很!”
逢雪看向他,说:“爹,我知道你舍不得。”
迟争渡一下子哑住,把糕点塞嘴巴里,干嚼两下,含糊说:“我……我当然舍得……对了,街上有家麻花甚是好吃,爹给你买点回来。”
等人走了,屋里只剩母女娘。
芸娘摩挲着茶盏,低下眉眼,看着乳茶上浮动的脆米,“迟家世代居住于此,祖坟也在此处,我自幼孤苦,不在乎这些,但你爹毕竟和我不一样。”她顿了顿,问:“阿雪,真到该走不可的时候吗?”
逢雪点头。
芸娘并没有问她为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好,我尽快变卖家中资产,等你阿兄回来,我们便一起离开。”
逢雪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丝笑意,身子斜靠在桌上。
芸娘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眼里闪过道锋利的锐芒。
逢雪马上坐直了。
“在青溟山过得不好?”
逢雪笑笑,“怎么会呢?”
“这种事,你写一封书信回来便可,何必自己亲自过来?别耽误修行。”
逢雪轻声解释:“如今世道艰难,妖鬼横行,若是放阿娘你们独自赶路,我放不下心。”
芸娘似是不以为意,说:“世道再艰难,有再多的妖鬼,官道之上总是有许多人行走的。”
逢雪不服气囔囔:“若是万一呢?”
芸娘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若是万一真有什么,也是我们的命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是修道之人,应舍弃尘缘,看得更加透彻。”
逢雪扁嘴,有些委屈又难过地说:“我看得不透彻!”
芸娘看着她,薄唇微抿,素来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闪过一缕极淡的笑意,“柜子里有药膏,白瓷盒装的,给手上擦擦。”
逢雪起身把瓷盒拿出来,准备自己擦擦,芸娘却改变了主意,“我来给你擦吧。”
“其实已经快要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伤。”
芸娘用指尖剜了点药膏,在她手背抹开,“是老鼠咬的?”
“黄皮子。”
“……青溟山有黄皮子?”
“倒也不是,在路上的时候被咬的。”逢雪摸了摸鼻子,轻描淡写地说:“住了个黑店,里面闹老鼠黄皮子,把我给咬一口。”
芸娘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就好,我还以为是遇见了妖怪呢。”
逢雪尴尬地笑笑,“娘亲,阿兄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收到你的信之前,他便带着商队去北面进货。”芸娘合上瓷盒,把其搁置在旁边,“算是日程,差不多要回来了。”
逢雪站起身,“阿兄是从哪条道回来,我去接他!”
芸娘摇头,“不必担心,我们时常走那条道上,战火也没烧得这么快。难得回来一趟,该好好歇息……你先去跟你爹去看看你祖父吧。”
……
迟家的祖坟要从北城门出发,顺着蜿蜒小路往上,在一片颇为平缓的小山坡上。隆起的小丘覆着层薄雪,石碑前供着的贡品还很新鲜,白雪上残留鲜红的纸屑,是祭拜时鞭炮留下的痕迹。
倒也不是什么正式的祭拜。
迟争渡把逢雪带至老太爷的墓前,打了个招呼,“爹娘,你看,咱阿雪回来了!”
逢雪跪在蒲团上,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迟争渡笑眯眯地说:“阿雪有出息了,咱们家终于出了个神仙,光宗耀祖了,你们两在地底下也别笑出声来。”
“爹,”逢雪纠正道:“我只是在山上修行,不是当神仙。”
“差不多嘛差不多嘛。”迟争渡很快活地捋了把自己的胡子,“当了神仙,阿雪还记挂着咱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看咱呢。都说孩子去修道,一去不返,阿雪就不一样了,这孩子有孝心!你老跟沈叔吵架时,也能吵过他了。”
“对了,”他看向逢雪,“沈家那小子在山上怎么样?”
“挺好的。他……”逢雪起身,拂去身上尘与雪,“他天资高,师长们都很喜欢他。”
迟争渡靠在墓碑上,从袖子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一些弄碎的金黄炸麻花。他把自己的小零嘴递给逢雪,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你们……怎么样?”
逢雪垂下眉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没怎样。”
迟争渡笑着说:“我可一直等着他做我女婿呢,沈家小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整个沧州,也只有他配得上我家阿雪。”
逢雪:“爹,我和他只是同门。”
迟争渡笑:“师兄师妹嘛,距离一近,感情不就来了,就像你爹当年追你娘,呸呸呸,是你娘追我,水到渠成的事。”
他正回忆青春年少时,忽然瞥见少女面上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瞪大双眼,“那小子对不起你?”
“也没有,只是我想认真修行,他也想如此,所以……”
迟争渡手里的麻花捏得粉碎,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那小子,我早瞧他獐目鼠眼,猥琐至极!连看城门的苏阿猪都比他好,阿雪,你别放在心上,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爹,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迟争渡气呼呼地说:“那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嘛,其实爹老早就看不惯他了,一整天憋不出半个屁,比你爹当年差远了,阿雪你等着,爹一定给你找个全沧州,不,全天下最好的儿郎!”
逢雪从他的零嘴堆里捏了个小麻花,放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嘴角也翘起,笑着说:“我是方外之人,才不要什么儿郎呢,等我变成天下第一的剑仙,就带着老爹你们去天上玩。”
“我闺女果然有出息!”
第062章 第 62 章
到了傍晚。
苏彘拎着酒肉, 带过去一帮朋友,来到了迟家。
少时的伙伴现在俱已经长大,有了各自事业, 有人成了木工,有人成了瓦匠, 还有人继承家中的小店, 带了些烧酒烤肉过来。
大家在桌上聚会, 说起年幼时的糗事,不由哈哈大笑。
“我还记得, 杠把子带我们玩弹弓,拿弹弓射鸡屁股, 一射一个准!”
“还有上树掏鸟蛋, 下水捞螃蟹。嘶——咱们把鸟蛋螃蟹炖了一锅汤, 你们还记得那味道吗?”
……
逢雪剥着花生,小猫在桌上跑来跑去,追逐桌面晃动的影子。
“对了,阿雪这次回来, 是为了什么啊?探望家人吗?”
逢雪停了下, “雁回城不安全,战火不知何时烧到此处, 我要带着父母家人离开。”
围坐在桌前的青年愣了一瞬, 过了会, 他们轰然笑开,纷纷劝道:“你这就多虑了,从太祖开始, 战事就没有烧到过雁回城。”
“咱们大殷的铁骑,还怕北面那些蛮子啊?”
“有将军守着呢, 安全得很!再说了,雁回城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根就扎在这儿了,还能走到哪儿去呢?世上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南方闹水鬼,山里有妖怪,还是咱这好!”
逢雪听他们的意思,也没反驳什么。她垂眸想了片刻,低声说:“若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我也不会跋山涉水,从山上走到沧州。”
四周岑寂了片刻,白壁上人影闪烁。
有人闷了口酒,惆怅道:“我们又没什么本事,离开家,就是无根浮萍,留在这儿,好歹是叶落归根。”
“哈哈,”苏彘干笑两声,“不说这些,大家来喝酒!杠把子,你从青溟山走到沧州,有遇见什么新奇事没?快说给我们听听!”
……
逢雪只选了灵石城几件不危险的委托说了,还提及左家岗上的闹僵一事。
众人就着花生烧酒熟牛肉,听得津津有味。
一时惊呼,一时悚然。
好似摆脱小城平凡的生活,跟故事里的人一样,深夜独上乱葬岗,抓鬼伏妖烧僵尸。
说者神情平淡,听者直呼刺激。
说到烧完僵尸,夜已深沉,少年们仍没有听尽兴。
“杠把子如今是有大能耐的人了,不妨露两手给我们瞧瞧!”
逢雪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王四,你也想挨我的剑?”
叫王四的少年怂了下脖子,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小时候挨你的大挨够了!小时候我就念叨一句那小子,你把我的裤子拖了,追了我三条街,咱杠把子从小就是鬼见愁,别说僵尸了,谁见了你都愁!”
众人哄堂大笑。
逢雪挠了挠脸颊,觉得不大好意思——托他们的福,她遗失在漫长前世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确实挺……人见狗嫌鬼见愁的。
王四嘿嘿笑了几声,“不过杠把子性格确乎温柔许多,现在还没揍我,这是修道的缘故吗?不知俺家小翠能不能去学学道法?”
小翠丢了颗花生在他面上,一拍桌子,“王四!你有种再说一遍!”
王四抱住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又引起众人大笑。他抱头面壁一会,忽然想到什么,脑袋钻出来,说:“苏阿猪,你那不是有个稀奇古怪的案子吗?正巧杠把子回来了,让她看看呗!”
苏彘喝了数杯烧酒,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没错!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半夜三更,打更更夫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干喝了酒的少年,走在漆黑的长街,打算去存放尸体的义庄。
冷风直往领子里钻,王四清醒了不少,心生退意,正想去抓他家小翠的手,转头一看,小翠快贴到逢雪身上了。
他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悄悄往苏彘身边靠了靠。
苏彘:“咋,你害怕咧?”
“怎么可能?!我一点都不怕。”
“哈哈哈鸭子都没你嘴巴硬。”
……
夜深本是宵禁的时候,但大家都是雁回城的熟人,苏彘又在官府当差,更夫瞧见他们,便没训斥,只念叨两句,让他们早些回去。
义庄在城中偏僻一角,是几间废弃的宅子空置下来,被官府拨去当停放尸体的义庄。
在几十年前,这儿是流民聚集之所,冻死过不少人。
逢雪往眉心一抹,悄悄开了天眼,在阴冷街道之间,果然发现一些漂浮而过的暗影。
但也称不上是鬼,只是些过重凝结不散的阴气而已。
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
在走来的路上,她听苏彘说起这桩奇怪的事。
雁回城新近死了三个人。死人倒也不算稀奇事,但他们两个死状都有些奇怪。
第一个死的人是城中的屠夫,最爱出门打猎。有一天清早,他死在自己家中。
死得很惨,像是遭野兽啃噬,肉都碎成一块块,不成人形。
但他的家人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屋中也没有野兽闯入的痕迹。
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由于还未查出结果,尸体只能停在义庄。
第二个死的是一个老酒鬼,也无什么亲人,平生最喜欢到小酒馆喝口烧酒,从早喝到晚犹嫌不够,还要打二两酒回去慢慢喝。
他是死在城里的小沟渠里,应是喝醉后,一头栽倒掉下去的。
然而小沟渠里早就没有水了,酒鬼却跟在水里泡了一宿似的,浑身肿大苍白,皮肤里湿漉漉渗出水,而仵作剖开他尸体,发现他肺里也全是水,很明显是溺亡。
“至于第三个人……”
“烧死的?”
苏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杠把子,你听迟老板说起过?”
逢雪摇头,“无火之处却烧成焦炭,我在书中见过这样的事情。”
小翠露出抹微笑,“阿雪果然学有所成,有阿雪在,就不必担心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打破寂静,她面孔苍白,手指向前方。
几个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小巷的尽头有一道僵硬的人影,在前方迟缓地走着,拐进一扇门里,便看不见了。
“他进的是义庄啊。”王四哆嗦嘴皮子,颤抖说。
“管他是谁!我们人多,过去瞅瞅!”
王四却不挪步,“我就待在小翠这,我保护小翠。”
几个人啐了他一口,快步冲到义庄,大喝道:“是谁?这里的尸上没有钱财,好歹积点阴德,别想着连这些可怜尸骨都偷!”
那人置若罔闻,依旧迈着迟缓的脚步往前走。
苏彘他们正想要把这无耻小偷给抓起来,却被逢雪拦住。
逢雪走了过去,那人步伐缓慢,她很快就追上了人,望了眼他炭黑的面容后,从怀里拿出张符咒,贴在他的身上。
其他几个人跟着跑来,看清男人的脸后,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走在路上的,是具烧成焦炭的尸体。
第三具离奇身亡的人,是个拾荒的老头。
老头就住在这附近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每日出去,乞讨捡垃圾为生,相作伴的,唯有一群老鸹子。
有时候天冷,他会烧些枯叶子取暖。
前几日,老鸹天天叫得惹人心烦,街坊不堪忍受,走过去一看,才发现了老头的尸体。
他死在自己家中,是烧死的,家中却没有丝毫起火的痕迹。老头捡来的那堆枯叶就堆在旁边,竟没有点燃。
老鸹在屋顶飞旋,嚎叫不止。
“闹鬼啦!不对,闹僵了!”一人大声喊道。
苏彘稍微镇定,“这不是没动了嘛,别大呼小叫。”他偏头看向逢雪,“杠把子,他怎么起来了?是有人在捣鬼吗?”
逢雪扫了眼尸体。
尸体烧成了焦炭,但衣物却保存完整。衣衫褴褛,口袋打着补丁,依稀漏出几粒捏成碎末的馒头屑。
“老头以前一直喂老鸹呢,”苏彘说:“也真是可怜,没儿没女的,脏兮兮的,只有些老鸹子肯陪他。”
逢雪看了眼老人,说:“以后老鸹我们帮你喂,安息吧。”
老人攥紧的手掌打开,半块碎馒头掉在了地上。
苏彘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哇——哇——”
嘶哑的叫声从暗夜传来,又吓到几个人。
逢雪偏头一看,是只老鸹站在屋檐上,歪头看着她。相对片刻,老鸹飞了下来,站在尸体的肩膀上。
小猫从逢雪的衣领里钻出来,跃跃欲试想要去扑鸟,被逢雪按住了。
逢雪按着猫脑袋,低声说:“不要扑小鸟。”
“小猫不是想扑小鸟,小猫想和小鸟说话。”
“小鸟在说什么?”
小猫歪头认真听了会,“小鸟说,爷爷对它很好,我说,婆婆对小猫也很好!”
一猫一鸟,一个在“喵喵喵”,一个在“哇哇哇”,中间还有逢雪偶尔插嘴几句。
众人看愣了,茫然站在旁边。
乌鸦哇哇几声,忽地振翅飞起,逢雪跟在其后,说:“走。”
“走?去哪?”
“找凶手!”
……
在《云游记册》中,记载过一个故事。
某位弟子下山游历,途径一座城市,其中正发生一起不同寻常的案子。
一位老板死在家中,四周窗户紧闭,却是雷击而亡。
他察觉到此事不简单,询问衙役,才知非同寻常之事不止一遭。
有无水却溺亡的娼妓,也有无火却烧成焦炭的乞儿,只是前几次死的人身份低贱,才没有声息。
弟子便随衙役一起追查,正好遇见有死了一个人。由于是刚死,死者魂魄还未被勾走,也未消散。
他便用法术,让死者说出害人者是谁。
答案让众人都很震惊。
制造一串凶案的凶手,是城中一位卖馄饨的老人。老人老实淳朴,做馄饨一流,在城里卖了大半辈子的馄饨了,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惊奇之处。
衙役和那弟子找到老人独居的小破屋子。
进去的时候,老头还在擀面皮,做肉馅,为明日的馄饨做准备。
官差们都不信他是凶手,奈何道士坚持,于是把老头抓入狱中。
老头也没反抗,老实让他们抓走。
当天夜里,两名在牢房看守犯人的狱卒离奇暴毙。
一个血肉模糊,如被野兽啃噬,一个尸体干枯,只剩个干瘪皮囊。
而关在牢房中的老人也死去了。
死状极其安详,嘴角衔起笑意。
笔记后有那名弟子的心得:“风灾、兽灾、火灾、雷灾、水灾,五灾已过,恐尸解成仙矣。”
逢雪在路上和同伴说了这个故事。某个流派修行有成仙需经五灾一说,所以有人动了歪脑筋,让别人来代替自己经历劫难,而自己得以成仙。
“但是,”小翠紧挨着她,不解问道:“那老头不是已经死了吗?”
苏彘懂得多一些,回:“我听说书先生说过,尸解的最后一步便是抛却肉身吧?真成仙了?”
王四也悄悄靠近逢雪,插嘴道:“那不是鬼了嘛。”
逢雪:“差不多吧。”
道藏中有说,鬼仙虽曰仙,其实鬼也。修行中的人不悟大道,急于速成,以为自己超脱形体桎梏就能成仙,靠夺舍苟延残喘,其实和鬼有什么区别?
但无论何时,人们急求速成之道。
这种歪门邪道,倒也有不少人去选。
老鸹把他们带至一个胡同中。同行有好几个少年脸色变了——他们的家便在其中。
当经过自己家门口,他们长舒一口气,才恢复轻松的神色。
但当走到老鸹停着的那户时,少年们还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老鸹带错了路吧?”
“张叔是个老实人,大家都知道的啊。”
“是啊是啊。杠把子,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还带我们砸过他家的水缸,他要是会邪法,不早把我们给杀啦。”
议论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和善的面孔。他似是有些惊讶,“小子们,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这里做什么?”
苏彘不大好意思,“张叔,那个……”
逢雪径直说道:“你想成仙是吧。”
男人眼皮抽动一下,笑着说:“哈哈,谁不想成仙呢?小姑娘,你看着眼熟,咦,你是迟家的那位姑娘,迟老板竟有你这样标志的女儿,真是了不得啊。”
他笑了笑,“若不是夜深不方便,真想请你们进屋呢。”
“挺方便的。”
逢雪的话又让他一梗。他把手按在门板上不妨,脸上笑容几乎要僵硬了,“大半夜的,不大好吧?就算你是迟老板的女儿,也不能私闯民宅呀。”
忽然之间,老鸹子叫了数声,从树上俯冲而下。
只见一道漆黑的残影掠过。
老鸹扑棱翅膀,利爪在男人面上抓出几道血痕。男人猝不及防中招,正想反抗,小猫也从逢雪怀中跳了下来,对着他的脸就是几爪子。
趁这个机会,逢雪往前一步,正欲踏入院中。
男人大喊:“老祖救我!”
还有人?
一阵劲风刮过,逢雪拔剑出鞘,往前一劈,“退魔。”
第063章 第 63 章
其他人并没有看见剑。
他们只见仿佛一道惊雷劈过, 整座小院都被电光照亮,情不自禁眯起了双眼。
那一剑如雷霆、似冷电,却悄无声息。
等少年们再睁开眼睛, 只见逢雪已经走入小院,抬起一只脚, 踩在了张老全的胸口。
这位他们喊了十多年的张叔, 素来被当成老实憨厚代表的男人, 表情变得极其狰狞可怕,眼睛瞪得几乎要跃出了眼眶。
而在庭院的中间, 有一滩乌黑的血液。
“抓住他!”苏彘大声喊。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冲过去把男人围起来。几个人看守他, 其余几人进屋搜查一番, 拎出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其中最为醒目的, 是几个草人。
一个草人是在水缸中发现的,已经泡得稻草发白腐烂,一个是在火中发现,外面被烧得焦黑, 还有一个, 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要小心翼翼拢着, 才让它不至于散开。
草人的模样, 和几位死者的死状几乎一样。
“果然是你!”苏彘紧皱眉头, 问道:“张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老全咧开嘴,露出一嘴漆黑的牙齿, “嘿嘿,谁不想得道成仙呢?摆脱形役之苦, 长生不死!”他望着逢雪,“小姑娘穿开裆裤时我还记得呢,一眨眼长大了,去青溟山果然学了些本领。”
逢雪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张老全笑着说:“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把我关入牢狱?”
逢雪垂眸,问:“刚才你在朝谁喊救命?”
张老全嘻嘻不语。
苏彘眉头拧紧,“你笑什么笑,以前装得还挺好,没觉得你这么面目可憎。”
张老全不理会他,紧盯着逢雪,慈爱得像个邻家大叔,“闺女,你想成仙吗?”
“青溟山可不会教你成仙之术。”他又望向苏彘他们,说:“你们这些连青溟山都进不去的人,想要成仙吗?”
几个少年眼神闪烁。
苏彘破口大骂:“我们当人当得好好的,成仙做什么?”
男人嘴角勾起嘲讽笑容,“苏阿猪,你父辈都是雁回城里的差役,吃官家饭,当人自然快活。这位迟家大小姐,富甲一方,又拜入仙山,当人也快活,嘿嘿,你们身后那群人呢?”
“你们扪心自问,当人快活吗?”他直勾勾地看向苏彘的身后。
苏彘冷哼一声,“就算当人不快活,就算当仙好,我也决计不会用你这样龌龊丑恶的方法去成仙!绝不会伤害无辜者的性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觉脑后飘来一阵冷风,扭头望去,不由汗毛倒竖。
方才还在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时拿起菜刀与铁锹,朝他后背猛地劈下。
但还未劈下来,他们便被一脚踢飞,身体凌空飞出去,摔出了院墙。
院墙外很快响起“哎哟哎哟”的痛呼声。
苏彘愕然地看向逢雪,脸色发白,“杠把子,这……”
逢雪:“他们中了邪术,你也先出去,小心中招。”
苏彘点头,走出了院子,出门时还把院门合上。
逢雪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缓缓拔出长剑,低声说:“可惜。”
躺地上的,是个连杀三人的恶徒,但竟被她的眼神看得后脊发凉,不由问:“可惜什么?”
“若是我的一位朋友在这儿,肯定有更多有趣的办法,不像我木讷无趣,只能想到最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
长剑一扬,血花四溅,一截断指飞落。
逢雪:“喏。”
……
那几个被蛊惑了心神的少年,挨了痛后也清醒过来,立在门外瑟瑟发抖。
院里发出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惨叫。
“杠把子在里面究竟干什么?”他们听得全身发冷,“不会把张叔,呸,那歹徒大卸八块了吧。”
“大卸八块也没这样惨吧。”
王四手抚着胸口,不停喊疼,“杠把子那一脚踢得可真够狠的。”
苏彘白了他一眼,冷笑:“不然呢?你的刀快劈到我脑袋上了!你是不是恨我,我注意到了,你们几个人里,就你小子劈得格外带劲!”
王四马上闭嘴了,但听见里面越来越凄惨的痛吟,他低声嘟囔:“等会杠把子不会也这样对咱们吧?”
其他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
王四双手揣在袖子里,转身就往巷子里走,“我看我们还是快跑吧,方才我们中邪了,万一杠把子怕咱还中邪,把咱给凌迟了呢。你们听这声音——”
院子里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低哑,断断续续,如同濒死之人的绝望的悲鸣。
少年们被王四鼓动,跃跃欲试想要跑。
忽地,小翠大声喊:“王四你这个瘪三,你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王四拔腿就跑。
苏彘和其他几人追上他,把他按倒在地。
王四抱着身体,像虾一样蜷在地上,“哎哟哎哟,你们弄疼我了。放我起来,我上交还不行嘛。”
苏彘从王四袖里摸出一对杯子,又从他怀里一对碗。
碗具杯筷皆是骨制,乳白如玉,用金丝镶嵌,在烛火下,晕出柔和朦胧的光泽。
“这绝对是象牙做的!”王四眼睛发光,“瞧上面的金子,卖掉能赚大钱,到时候我们平分怎么样?”
苏彘气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我就说你怎么一脸心虚的模样呢?还有什么藏着的吧,全拿出来,交给逢雪看看。”
王四撇嘴,“裤衩子都被你搜了,还有啥能藏的地方?”他从地上爬起来,嘟囔道:“迟家都那么有钱的,不缺这几个象牙杯,干嘛这么老实交上去啊。”
小翠咬着唇,气得浑身发颤,翘起手指指着王四的脑门,“你你你——”
其他人跟着起哄,要把王四收押进监狱,治他一个偷鸡摸狗罪。
嬉闹之际,木门忽地打开,逢雪从其中走了出来。
瞬间鸦雀无声。
她一步一个血脚印,腰间配着的长剑微微晃动,玉白面孔毫无表情,像一尊精致的玉偶。
昔日玩伴,两小无猜,在少年们的心中,从青溟山归来的少女,依旧是过去那个带着他们皮天皮地,招猫惹狗的女孩。
然而此刻之间,他们之间却仿佛出现一条无形的鸿沟。
少女佩剑信步走来,血腥气在清凉夜风中漫开,在她身后,是片粘稠得几乎滴水的黑暗。
其他人不由心中瑟瑟。
苏彘拿起那几个杯碗,说道:“杠把子,你看,方才搜他家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逢雪瞥了眼,微蹙起眉,“给我吧。”
王四小声道:“这是大家一起找出来的,卖了后好歹给我们分些钱。”
逢雪看他,“你以为这是什么?”
“象牙碗啊!我听说书先生说起过,那些富贵人家用的碗筷都是象牙做的,上面还有黄金装饰,一个碗可以卖百两银子呢!”
逢雪“哦”了声,把碗丢给他,“你喜欢你就拿着呗。”
王四兴高采烈地接过骨碗,喜笑颜开,“还是咱杠把子慷慨,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像苏阿猪,刚才还要揍我一顿呢!”
苏彘在旁边气得直瞪眼。
逢雪边往前走,边说:“只要你不怕冤魂索命。”
“冤魂索命?”王四茫然地望着她,“什么意思?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有冤魂找我索命?”
逢雪回头,嘴角衔起抹冷笑,“你手里拿着人家的头盖骨,不找你索命,找谁索命?”
“头盖骨?”
王四愣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骨碗,忽然惨叫一声,把骨碗丢到空中,对着四周拱手求饶,“大爷,不知道哪位大爷,饶了我吧,不是我杀的你啊。”
苏彘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帮骨头埋了,没事多去拜拜吧。”他看向逢雪,问:“阿雪,张老全他……”
本想问他无事吗?但想想听见的惨叫声,怎么听也不是无事的模样。
于是苏彘摸摸嘴角,问:“他还能收监吗?”
逢雪认真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就是碎得有些厉害,拿起来颇费劲。”
苏彘心惊胆战,再问:“碎得厉害,是什么意思?”
少女只笑不语,微抬起下巴,意思显而易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想知道,自己亲自去看看不就行?
苏彘素来胆大,此刻望着那道矮矮门槛,竟不敢上前。
这样用邪法害人的凶徒,留在雁回城毕竟是隐患,然而,按照大殷律,杀人者应押入大牢,审讯后,由县官来定刑罚,所涉罪行属何级,律条中便有相应的刑罚对应。
刺字、发配、羁押、死刑……若是死刑,则要慎重再慎重,把犯案之人的罪行写成折子往上呈,上达天听,等京城批下,方可执行。
因此,就算是罪恶深重的杀人犯,若是关入狱里,从审讯到问斩,至少有半年的时间。
然而张老全会邪法,若是半年间,他自己逃了出去呢?若是在此期间,他又害人性命了呢?
苏彘想来想去,拍了拍脑袋,苦笑一声,多想无益,庸人自扰之而已。
他跟上逢雪,问道:“杠把子,你的剑怎么这么快?”
逢雪:“练多了便快了。”
“那,你杀人时,”他顿了顿,谨慎问道:“就不会犹豫一下吗?刽子手砍头也要先喝口酒壮胆呢。”
逢雪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杀多了就不犹豫了。”
闻言的少年打了个寒战。
逢雪逼问苏老全半晌,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东西。
苏老全年轻时,在野外打猎时,遇见一位扑倒在雪地里的老者。
沧州野外,时常见到冻死之人,他也不害怕,想从老头身上摸些东西,未曾想老者并未死去,突然睁开了双眼。
老者以为他是打算救自己,便抓住他的袖子,要传授他长生成仙之法。
便是这杀人代劫的邪法。
后来他拜老者为师,学习邪术,初期心性浮躁不定,时常想用邪法去牟利报复。
被师父教训数次后,也老实下来,开始专心修习成仙之术。
至于为何要杀那三个人,他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那遭受牲刑的屠夫,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杀的飞禽走兽、鸡鸭猪狗不计其数;
受水刑的酒鬼,生时碌碌,毫无建树,每日虚度光阴,活着也是浪费世间的美酒。
至于受火刑的老者,无子无女,孑然一身,每日都在受罪,何不帮他早早解脱,永归温暖家乡。
这样的歪理,他却深信不疑。
在死前,张老全忽地大笑起来,说道:“迟家小子,你回来得可是时候,你可知晓,若按照顺序,第五个历劫的人是谁?”他大叫道:“腰缠万贯,天打雷劈!堆金积玉,天打雷劈!荣华富贵,天打雷劈!小子啊,你断了你爹的仙缘啊哈哈哈——”
……
宴会便如此散去。
逢雪回到了家,毫无睡意,在后花园练剑。
长剑飒飒,剑光如同一抹摇动的银鱼,从院子里一曳而过。
张老全临死前的笑声犹在耳畔回荡。
若是今生她来得正好,那么,前世呢?
逢雪手微抖,竟有些握不稳剑。她扬动长剑,眼前蒙上层血红的雾气,心庙里的妖魔全都涌了出来,在旁边舞动。
于是便按照那一式式剑法,长剑翻飞,刺、挑、撩,将心魔幻影一个个戳成了碎片。
等到力竭,才收了剑,缓缓坐下。
“至少你这次来得不迟。”心庙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逢雪忽然想和心庙中的这尊无名邪神交谈。
她坐在桃树下,看着天上冰冷的月亮,轻声说:“但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迟了。”
若是再晚一些……
“我下青溟山后,就该直接回家的。”
心庙传来声音,“那你要放灵石城成千上万的百姓无辜死去?”
逢雪攥紧剑柄,飞快说:“我不在乎!”
她说着,眼前闪过街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便逐渐低了下来,“我以为,能够……就算世道再乱,护佑自己家人平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若是你没有去灵石城,便要经过全州。”邪神居然在安慰她,“不能借道阴间,走起来会比如今更慢得多。”
逢雪听它这样说,抿了下嘴角,心中释然不少。
全州白花妖人作乱,若真走那边,就算她一门心思只赶路,回来得也会比现在更迟吧。
“再者,迟老板是厚德之人,长命百岁,逢凶化吉,就算你不回来,他也未必会出事呢。”
逢雪轻叹口气,靠着树,“你说得对。我只是忍不住想,手里的剑到底要有多快,才能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呢?”
“那是你自己的路了。”
……
夜深,对月惆怅的不止逢雪一人。
千里之外的廉州,一座荒山郊外,云梦几位少年升起团篝火,坐在火堆前烤馒头。
江要把一块馒头烤得外皮金黄焦脆,再蘸了点通红的辣椒酱,抬头望向旁边大树,“大师兄,馒头烤好啦,快下来吃点吧。”
树影郁郁葱葱密密层层,在最高处的树枝上,隐约有道暗色的影子。
江要晃动馒头,“喷香的,我蘸了好多辣椒酱!”
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叶星月撇嘴,“你别喊了,大师兄已经死掉了!”
江要瞪大眼睛,震惊道:“什么?大师兄死了?”
叶星月认真点头,“没错!”
江要:“那不行啊,应该还能抢救一下吧?”
陆沅咬着馒头,望向上空,“大师兄不是最畏高嘛,爬这么高,等会下得来吗?”
叶星月粲然一笑,朝他们眨了下眼睛,“我有办法。”
她仰起小脸,朝前方惊奇喊:“迟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呀~”
树叶里忽地传来一阵窸窣响声,少年脚踩着树枝,翩然飞下,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小仙姑?!”
荒郊野外,除了他们四个,哪有什么别的人影?
他瞬间垮下来,板着脸走到火前,拿起阿要手里的馒头,剜了一大勺辣椒,放在嘴里啃。
阿要:“大师兄,一下子蘸这么多,你不嫌辣啊?”
叶蓬舟盘腿而坐,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着眼前摇曳火苗,郁闷地说:“别和我说话,我已经死掉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在赶路回云梦的途中, 叶蓬舟带着师弟师妹,重操旧业,在市井耍戏法赚路费。
很快, 他就发现不对劲。
每次出摊时,总有些人来找茬, 在旅店借宿, 掀开被褥, 便有毒虫涌出,打开茶壶, 拿银针一探,就能看见银针染成漆黑。
“大师兄, 你这是惹上了谁?”
云梦来的少年, 从小和毒虫毒物打交道, 躺在毒蛇堆里也能安之若素,根本不将这些下毒手段放在眼里。
江要捏着一条毒蛇,缠在脖子上,问道。
“白花教。”
“白花教?!”江要瞬间来了精神, “厉害啊!怎么惹上的?”
陆沅皱起眉, “师父嘱咐过我们,阎王易躲, 小鬼难防, 白花教极擅煽动人心, 不知有多少信徒,惹上他们,可就意味着无止无休的麻烦。”
她难得一次说了这么长的话, 有些口渴,挑开浮在水面的小蝎, 喝口茶水。
江要坐在床上,笑着说:“那不正好给我们添些乐子嘛!”
陆沅:“不妥,师父嘱咐过……”
两个人舌枪唇战,互怼半日,最后齐齐看向叶蓬舟。
往常意见不合时,总是由大师兄拍板决定。而按照少年跳脱飞扬的性子,自然是乐子越多越好。
江要都已经想好怎么整那些白花教的信徒了。
没想到大师兄却“唔”了声,漫不经心地说:“那便改走山路吧。”
于是这几日,他们避开繁华的城镇,改道荒山野岭,风餐露宿,行程快了不少。
很快就甩开了白花教的骚扰,代价是一路上,他们只能啃点馒头大饼。
江要想到这儿,觉得口中馒头格外涩,跟空口嚼木屑似的。他瞥了眼一脸郁郁的少年,说:“大师兄,我们应该已经甩开白花教了,这附近有座小镇子,要不进去赚点路费呗?”
陆沅没好气回:“你少吃点,路费不就省下来啦?”
江要瞪她,“我在和大师兄说话,你干嘛插嘴?”他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虎牙,“论起来,我入门比你早咧,我也是你师兄!师兄说话,师妹不要插嘴。”
陆沅冷哼:“我们是同一年被师兄捡回去的,那年除夕师父才回来,我们一起拜入师父门下,何来早晚?”
江要:“我先被师兄捡回去的!”
陆沅不服气,“自然要以拜入师父门下为准。”
“你蛮不讲理!”
“你才蛮不讲理。”
……
叶星月捂住耳朵,大喊:“你们好幼稚!吵死啦吵死啦,师兄你管管他们!”
叶蓬舟却无精打采地望着火苗,尽职尽责扮演一个死人。
山间升起薄薄的白雾,雾里有诡异声响。
如同山鬼哀泣,又似杜鹃悲歌。
少年们早已拢衣躺下,陷入酣然睡乡。叶星月贴着陆沅,陆沅伸出一只手,把小女孩抱入怀中,江要则躺在另一面,嘴里嘟囔着:“就是师兄就是师兄。”
只有叶蓬舟独自坐在火堆前,一手撑着脸,嘴里叼着片树叶,无精打采望着火焰,时不时拨弄两下干柴,让焰火烧得更旺。
山雾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浓重,如同翻滚的潮水,四面八方涌来。
“呜呜”的哀泣声愈来愈近,浓雾里飘过一道道暗黑的影子,好似有无数冤魂在雾里悲鸣,他们逐渐靠近,紧盯着阴冷黑夜里,唯一一束火光。
叶蓬舟垂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知哪位鬼兄过来了?酒在我师弟身上的葫芦里,想喝酒自己喝去。”
雾气翻滚,哀泣声却越来越大了。
叶蓬舟懒懒抬起眼帘。
苍白冷雾里出现了道漆黑的影子。那影子瘦长,几有旁边的树木高,仿佛被夜风吹动,缓缓望这边飘来。
夜风阴冷,树叶沙沙。
雾气黏稠阴冷,黑影诡谲森然。
叶蓬舟微翘起嘴角,“既然这位白花教的兄弟不愿过来喝酒,那我便要送客了。”
白花教不知是哪个朝代便开始了。每朝每代都在作乱,无止无休,也聚集一番能人异士,邪魔外道。
“山鬼”便是其中一人。
他本是山中某个小观修行的修士,领悟天地变化,坐观云起云落。修行中出了岔子,横生心魔,杀死数位同门后,逃入大山之中。
擅长鬼魅变幻之法,喜欢招来雾气,雾中杀人。
后来被白花教请去,做了一方坛主。
少年眉眼弯了弯,盯着飘来的瘦长黑影,“我说的是也不是?”
四面八方的鬼魅哀鸣戛然而止。
“小子还算有点见识。”黑影里传来道沙哑的声音。
叶蓬舟笑笑,“我师父跟我提起过你,说这位山鬼,是白花教里难得的大英雄、大豪杰,振臂一呼,千万从者云集!”
黑影微微颤动,山鬼被他夸得通体愉悦,不由低笑起来。
他的笑声极为刺耳难听,呕哑嘲哳,不堪入耳。
“小子挺会说话,若不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实在不想杀你。”
叶蓬舟问:“哦?我得罪了谁?”
“呵呵。”山鬼冷笑两声,“谁都得罪了,圣女下令,整个白花教,到处都在缉你的命啊。”
叶蓬舟瞪大眼睛,“那个被我关起来的男人是你们圣女?啊呀,你们圣女原来是个男的呀!”
“一派胡言!你这嘴……难怪能得罪这么多人。”
叶蓬舟哈哈大笑,笑声极其畅快,“过奖过奖。”
“死到临头,为何发笑?”
叶蓬舟晃动酒葫芦,慢悠悠地说:“只是想起我师父的话。我师父说,山鬼振臂一呼,云集者千万,不过全是一群被他役使的鸟儿,连山里的野狗也不肯和他走。”
“你!”巨影气得发抖。
叶蓬舟又道:“我师父还说,白花教人手段狠毒,行事疯癫,遇见哪儿发生惨案,就算不是自己做的,别人把罪名甩给他们时,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唯恐自己身上恶名少了些,罪行轻了些。”
他话锋一转,“唯有这位山鬼呀,胆子小得很,出来时驱动大雾,虚张声势,恨不得把罪名甩给山中雾鬼,如此高风亮节,不愧是白花教里难得的正义之辈,英雄豪杰!”
山鬼浑身发抖,只想冲上去,把小子的嘴巴撕烂。
当了这么久的邪魔外道,谁看见他不是悚然而逃,就算是有些本领的道人,遇见后直接开打,哪有这么多气人的废话?
雾气如沸,巨影如山倾倒,“小子拿命来!”
坐在火堆前的少年凛然不惧,微微笑着说:“你在白花教内排名,也就只到第九十六位,怎么有胆子到我面前来?”
他摸摸下巴,“莫非是我没有和小仙姑在一起?觉得我很好对付?”
说到这里,少年桃花眼弯着,玉白面孔浮现赧然微笑,“我家小仙姑是很厉害,你们倒是有眼光。”
雾气凝成成水珠,缀在他乌黑的眼睫上。
他眨了眨眼睛,水珠便从面上滑了下来,“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巨影忽地僵滞。
转瞬之间,无数怨魂鸟振翅飞起,往四方逃窜,漆黑羽毛飞落如雨。
叶蓬舟起身,口哼歌谣,走到树下,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
所谓的山鬼,以前素来是驭使无数的怨魂鸟,躲在雾中虚张声势,此刻,他终于脱去了鸟儿的“衣裳”,露出本来面目。
一个五官普通的中年男人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心窝插着一把匕首似的小刀。
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叶蓬舟笑了笑,俯身拔去他心窝的鬼哭,用树叶擦掉刀上血珠。
“原来那天遇见的婆娘是白花教的圣女,”他转动小刀,喃喃自语,“应该告诉小仙姑。”
“没错,这可是关乎白花教的大事,得尽快才是!”
第065章 第 65 章
一队老骡拉着的车队缓缓在山岭间前行。
四周山石裸露, 石壁间,依稀几株松枝冒出头,露出清透的绿意。
面容稚嫩的少年骋马扬鞭, 频频看向坐在车头的少女。
他一扬鞭子,马鞭打在红鬃马屁股上, 惊起马儿一声嘶鸣。
虽然他身下的, 不是银鞍白马, 也非高头大马,只是匹瘦弱矮小的劣等红鬃马。
但少年人朝气蓬勃, 似勃勃长成青松,意气风发, 神采飞扬。
刚腾起的意气, 就在一声怒吼里被浇个干净。
“孽障!谁许你打大红儿的?还不快从红儿身上下来!”
叫徐玉章的少年便似霜打的茄子, 瞬间没了精神,蔫头蔫脑地应了声,从红鬃马上跳了下来。
徐大姐跑过来,巴掌高高扬起, 想揍又下不去手, 指着他骂道:“咱家里就剩几匹马了,骑骑便好了, 你居然还敢打她, 要是红儿跑了, 老娘揍死你!”
少年垂着脑袋,不服气地嘟囔:“不就是一匹马嘛。”
徐大姐一个巴掌拍下去,“马, 什么叫不就是一匹马!以后它就是你的红儿妈!”
徐玉章捂住通红的左脸,小声说:“以后我喊它做妈, 喊你做什么?”
“啪!”
一声响亮巴掌声响起,少年两边脸都红了,红得很匀称。
徐玉章捂住脸颊,悄悄瞥了眼少女,只觉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小仙姑,”小猫从云衣里钻出来,问道:“他为什么总是看你?”
逢雪:“不知道。”
小猫“奥”了声,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哇,好多石头!这儿的山都没有穿衣服,光秃秃的……”
小猫在耳畔唠唠叨叨。
逢雪则垂眸,凝视放在膝上的长剑。
那夜,和心庙无名神祇说了会话,她便回到聚会的房间。
还是他们离开的狼藉景象,地上散着花生瓜子壳,桌上几杯残酒已冷。
逢雪收拾了下,坐回自己的位子,继续喝酒。
沧州的酒都是入口呛喉咙的烈性酒,一杯酒入肚,身子暖滋滋的,能抵御沧州经年不变的风雪与寒风。
逢雪肚子暖暖的,头脑也有些昏沉。
她伏在桌上,一只手指戳着小猫的胡子。
小猫下意识呲牙,扭头一看是她,马上把嘴巴合上,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委屈地喵了声。
逢雪嘴角翘起,也和它喵了声。
一人一猫,嬉闹争吵,外面长风冰雨,也与她无关。
朦朦胧胧中,意识逐渐昏沉。
木门哐当一声打开,冷风灌入,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跟着晃动。
披着厚重斗篷的青年立在门边,漆黑的毛滚边衬得他面孔苍白如雪。
逢雪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欣喜道:“阿兄!”
阿兄叫迟露白,上一任的【雁回城杠把子】就是他。但随着年纪渐长,少年逐渐长大,听爹娘说,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做生意的大人了。
逢雪跑过去,走到门边,仰头望着青年端肃的面容。虽说时隔多年,她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自己的兄长。
迟露白朝她微笑,“阿雪回来啦。”
逢雪点头,“嗯。刚回来。”
“瘦了些,青溟山过得不好?”
逢雪有些疑惑,怎么家人一看见她,就说她在青溟山过得不好。她挠了下脸颊,“还好啦,他们都打不过我!阿兄,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迟露白笑着摇头,“阿雪,我没有回来。”
一阵寒风吹过,青年的身体像纸片一样飘了起来,眨眼之间,便如断线纸鸢,飞至夜空上。
“阿兄你在哪里!”
“夜……梦……山。”
……
逢雪猛地从梦中惊醒,惊起一身冷汗。
展目四望,室内空荡,薄酒冰冷。
小猫盘起来,脑袋垫在尾巴尖上,睡在她的手边。
还是她朦胧睡去时候的场景。
小猫睁开眼睛望着她。
逢雪问:“小猫睡着了吗?刚才有什么人来过吗?”
“小猫睡得很浅,刚才没有人来过,但是有一只老鸹子飞过去了。”
逢雪揉了揉眉心,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往外面走去。
小猫也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舔了舔爪子,问:“小仙姑要出去抓耗子吗?”
逢雪:“不是的。”
“抓妖怪?”
“去找人。”
“要去找谁?”小猫跟在她身后,好奇地问来问去。
逢雪把小猫捞起来,放在衣襟里,小猫熟练地找了个合适位置躺好,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来到书房,母亲果然还未睡下,正在灯下清点账本。
炭盆里烧着几块炭火,给书房添上融融暖意。
“喝完了酒?”芸娘望向她,“可要再送些糕点酒肉过去。”
逢雪摇头,“娘,夜梦山在哪里?”
芸娘微微蹙眉,“夜梦山?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逢雪低声道:“娘,我梦见了阿兄,他说他在夜梦山。”
芸娘猛地站起了身,怔怔看着她。但妇人也只怔了片刻,她走到门前,找来几个本地的帮佣,询问他们夜梦山。
帮佣们纷纷摇头,说从小生长在沧州,并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不管怎样,逢雪让芸娘告知她商队路线,便决定出门去找人了。
她提剑走至门口,芸娘忽然唤住了她。
逢雪回头,看向妇人,“娘?”
芸娘走过来,把桌上香酥点心用油纸包好,“路上吃。天冷,多穿些衣服出门。”
“嗯!”
“不要逞强,有什么事,顾全自身。”芸娘解开自己身上厚厚的斗篷,披到少女肩头,认真系好结扣,“阿雪,夜深风重,注意脚下,早些回来。”
逢雪朝她笑笑,“娘你放心,我一定带着阿兄回来!”
“不……若你阿兄真有什么事,那是他自己的命数。”芸娘眼睛转向屋外漆黑冷夜,面无表情,无情说道:“生死有命,你不用顾及他。”
逢雪看了眼她袖下微颤的手,抿了抿嘴角,“娘,无论吉凶,我都会把阿兄带回来,不必担心。”
……
这一条道叫作茶马道,千百年前便有了,关外多草原,马匹一辆辆膘肥体壮,外面的马运进来,中原富庶,生产的丝绸、茶叶、米粮,源源不断交易出去。
两地互通往来,也和乐融融。
如今朝堂下了禁令,早买不到什么马了,但还能买到些牲口、棉布、乳酪。因此,古道虽不及过去繁华,但也有不少商队徐徐而行。
逢雪沿着古道,一路询问,遇见集市小镇,便进去寻找,在赶路途中,遇见了徐大姐的商队。
徐大姐是个热情爽朗、精明能干的妇人,自从丈夫意外辞世后,她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组起一支商队,在路上走商。
看见逢雪,她热情拉逢雪一起同行,听逢雪说要寻人,她更是拍拍胸膛保证,整个沧州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只是连沧州每一片土地都踏遍的徐大姐,也没有听说过夜梦山的名字。
这个酒后梦中含糊出现的字眼,仿佛如它名字一般,只存在于梦中。
连逢雪都有一丝怀疑,是否那只是场无稽梦境呢,或许,再等些时日,阿兄便能平安归来。
她在来古道前,写好奏表,通知本地阴司鬼仙之事,劳烦阴差多照看她的家人,免遭鬼仙报复。
但若是阴差没照看到呢?
逢雪心中沉重,面色也不免冷峻。
徐大姐心疼摸了摸红儿,安抚心爱的马儿,回头瞥见少女脸上的神色。行商多年,她也是人精,一眼把少女心中担忧猜个七七八八,拍了下徐玉章的后背,给他使个眼色。
“你干嘛呀?”
不成器的蠢儿子捂着脸生闷气。
徐大姐心头火气,骂道:“你真是头蠢驴!”
“那是那是,毕竟红儿是我妈呢。”
“啪啪啪啪!”
四声响亮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少年捂着肿高的脸,呜咽一声跑开。
徐大姐叹口气,从煮得咕噜起白烟的茶壶里倒出碗红亮的滚烫茶水,放一小搓盐巴、一小搓糖,又从罐子里剜了片乳白酥油。
等她走到逢雪身边时,茶里的酥油已经融化。
“姑娘,来喝口茶吧。”徐大姐笑着说,“喝了身上就有劲儿了。”
逢雪笑了笑,说声感谢后,喝过油茶喝了一小口。
这东西没有尝过的人第一口很难喝习惯,逢雪砸吧一下,却觉得味道厚重,意外还不错。
在青溟山清茶淡饭,在山下颠沛流离,她对吃的是一点都不挑了。
小猫也好奇味道,逢雪便用勺子勺出一点,冷了后让它舔一舔。它只舔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小仙姑,耗子比这个好吃的!”
逢雪:……
这只小猫,怎么孜孜不倦总想让她吃耗子。
徐大姐笑道:“以前别人喝这个,不是说太腻,就是说味道怪,小姑娘,你是第一个能喝完的。”
逢雪眨了下眼睛,“还好,有油,喝了抗饿,不冷。”
徐大姐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哈哈哈,说得在理!以前我家那死鬼刚死的时候,家里分文不剩,只剩下他留下的一罐酥油,我一个人带儿子,为了活下去,只好去走街串巷卖东西。沧州的冬天,可真难熬啊、真难熬。”
“幸好有点油水吃,才熬了下来。”她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小皮袋里拿出块切成方块的酥油块,放在嘴巴里干嚼,“我家那小子,总吃不惯,嫌这口油太腻了,他吃福吃习惯了,哪里知道油水多重要呢。小姑娘,你以前也吃了不少苦吧?”
逢雪抿了下嘴角,沉默片刻,才说:“还好,不算苦。”
徐大姐哈哈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膀,“小妹是豁达的人!苦,这人间的苦哪里吃得尽呢?我小时候,父母就被蛮族给杀了,嫁给死鬼,他染疫病没了,养个儿子,养成头蠢驴!”
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仰头看着沧州灰蓝的天幕,“小妹,你说,活在世上,受这么多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逢雪想了想,“不知道,我只想让家人平安。有他们在,无论何时,都不觉辛苦。”
若无他们……尘世艰辛,每一刻,都如在苦海泛舟,沸锅浮沉。
徐大姐笑道:“你父母多有福啊,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闺女,不似我家蠢小子。啊,快看!”
妇人忽然指向前方,“小妹你看,那儿就是阿爷山和阿姐山了。”
沧州虽没有夜梦山,却有一个爷姐山。
逢雪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座山峰并立,如同爷爷带着孙女。
路过的人们称其为“爷山”和“姐山”。
阿兄必经之路正要经过爷姐山,考虑到梦中模糊,只能听见几个音,她决定去爷姐山附近去找找。
与徐大姐他们分别时,大姐拿出一小罐酥油,送给了逢雪,“妹子,拿着这个!”
逢雪推辞道:“不必了,我带了干粮。”
徐大姐把酥油硬是推给她,“不许客气!这是好东西啊,有了一口油水,就能多活下去一刻,”妇人顿了片刻,笑着说:“不管发生什么,就为了一口油水,也要咬着牙过下去。”
逢雪犹豫着,大姐已经把小罐子推到她怀里,朝她挥挥手,“小妹,再会!早日找到你阿兄吧。”
徐玉章两脸红红,“迟姑娘,那个……边境有好些有趣的东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来途中给你带回雁回城。”
徐大姐重重拍一下少年的后背,骂道:“臭小子,对你娘你都没这么孝顺呢。”
母子娘吵吵闹闹,继续上路。
逢雪站在路口,目送他们离开,骡队慢悠悠前行,银铃声悠悠荡荡,转入一道弯儿后,便不再看见了。
她转身,望着前方两座山峰,信步往前。
天色已暮,逢雪找了块山石,靠在石上,拢衣休息。她拿出块熏肉干,喂小玄猫。
小猫蹲在石头上,吃完后,舔了舔爪子,说:“小猫想吃小鱼干。”
逢雪:“等下次遇见城镇,我去买些小鱼。”
“小猫想吃灵石城的鱼,小猫想吃小叶做的鱼。”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
小猫抬头蹭了蹭她的指腹,“小仙姑,小猫想小叶和婆婆啦,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逢雪道:“等我办完事情,就带小猫回去。”
小猫“嗯”了声,忽而被一只蹿过的沙鼠吸引注意,匍匐在地,专注地盯着沙鼠,找准时机,忽地像利箭一般蹿了出去。
片刻,小猫叼着只小沙鼠回来,放在逢雪面前,期待地看着她,“小仙姑,你吃。”
逢雪:“……不用,我不吃耗子。”
小猫信誓旦旦保证,“好吃的!”
逢雪:“你吃吧。”
小猫也不饿,一松爪子,沙鼠嗖一下溜掉,它便继续去练习捕猎。
逢雪看它扑来扑去捕猎,微微翘起嘴角,半靠在石上,以云衣取暖,休憩片刻。
朦胧之中,忽听一阵清脆铃声。
她从石头探出脑袋,往外望去,竟是徐大姐母子去而复返。
“哎,妹子!”徐莹大声朝她打招呼,“果然又见面了!”
逢雪站在夜色里,不解问:“大姐为何来这儿?”
徐大姐一拍脑袋,“我忘记个事了!正好路过枌城,可以采购些美酒。妹子,我们又顺路了,来坐上姐的车吧。”
“枌城?”
徐大姐:“是啊,枌酒如此出名,妹子没听说过?”
逢雪回忆许久,在记忆深处,似乎确有这样一座以烈酒闻名的小城。只是正好在阿爷山下的酒城,阿娘为何没和她提及呢?
不管许多,还是先进城吧。
逢雪重新揣着小猫坐上骡车。
骡儿慢悠悠走,铃声悠悠荡荡。
徐玉章牵着绳儿,频频回头,又马上转过头去。
小猫说:“他又在看你啦。”
逢雪“嗯”了声。
小猫歪歪脑袋,“他为什么总是看小仙姑?就跟我看耗子一样。”
小猫瞪大眼睛,“他想吃掉小仙姑!”
逢雪:……
小猫凶狠呲牙,“我去咬死他!”
第066章 第 66 章
夜色已深, 高山沉沉,一座小城出现在山的影子下,城墙写两个大字——
玢城。
城上几盏火光晃动。
此时这是宵禁的时候, 城门紧闭,闲杂人等不能入城, 只能等明日天亮, 再由守卫核对身份, 放入城中。
正是战争之时,禁令理应更加严厉。
城墙上探出个脑袋, “来人是谁?”
徐大姐仰起头,高声喊道:“可是宋之宋小哥。”
“你怎地知道我?”
徐大姐笑着说:“我是徐莹啊, 随相公来过此处, 我相公是章文殊。”
“是章夫人呀, 许久不见,章老板身子可好?”
“那死鬼啊?坟头草都比碑高了!”
“哈哈哈。”
城墙上传来爽朗笑声,“夫人脾气还是一如当年呐!”
寒暄两句,城门缓缓打开。
玢城映入眼帘。
……
夜色漆黑如墨, 时辰已晚, 人们大多已经睡去,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
岑寂的街道上, 骡车铃铛铃铛作响。
逢雪问道:“徐大姐, 你有许多年不曾来枌城了吗?”
徐大姐恍惚了片刻, 笑答:“是啊,记得上次过来,还是那死鬼带着我来的, 他是个酒鬼,就贪一口酒, 守卫的官爷都知道他。哎,那次他还在城里给我买了盒胭脂。”
她念了几句,笑着骂:“那个死鬼,其他都挺好的,就是命短了点。”
逢雪心中想,许多年不曾来枌城,是怕睹物思人吗?不过那位宋小哥记性当真不错,时隔这么多年,竟还记得当年的故人。
“前面便是旅店呢,你看,还亮着灯火。上次过来,我和死鬼也是睡的这家店。妹子,我们一起去住店吧?”
逢雪点了点头。
牵马的少年回头看她,神色雀跃,“迟姑娘,今日好好歇一晚,等明早大家都起来了,我带你去寻你的兄长!”
“多谢,但不必了,我自己去寻便可。”
徐玉章嘴角瞬间耸了下来,蔫蔫应一声,转头继续牵马,“咦,他们在做什么?”
在道路前方,出现了一干奇怪的人。
他们全身上下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也未擎火把,如一条长龙,悄无声息地穿过长街小巷。
在经过路口时,便停下来,拿出些什么东西烧掉。
“好奇怪,”徐玉章皱起眉,“这群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莫不是小偷?”
徐大姐啐了他一口,“什么小偷?大抵是他们家有人生病,这叫烧晦,把晦气给烧了,快走,隔他们远一些,别染到了晦气!”
路过这些人时,逢雪垂眸,看了他们一眼。
摇曳的火光照在一张张惨白的面容上,家属拿出病人的贴身衣物,放入火中,企图烧掉衣上所沾染的晦病之气,让亲人早日好起来。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火光照不暖麻木憔悴的面容,也照不亮他们的暗沉沉如鬼魅般的眼睛。
烧完晦气,这群黑布缠身的人便转身离开,悄无声息离开,幽然如鬼魅。
长街鬼气森森,一轮苍白的冷月明晃晃挂在夜空中,月光寒彻,照耀孤城。
逢雪仰头看着月亮,微微眯起眼。
小猫也跟着她看月亮,“好大的太阳。”
逢雪笑笑,“是月亮。”
小猫似懂非懂,“哦,是月亮。”
但到白日,红日升起后,街上却是一副截然相反的热闹光景。
“哟,热乎的包子哟,香喷喷的肉包子。”
“枌酒,热枌酒。”
“炸油条、炸麻花,各种炸货。”
还未睁开眼睛,热热闹闹的吆喝声便成群结队挤入耳中。逢雪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打了好几个哈欠。
“咚咚。”门外传来徐玉章欢快的声音,“迟姑娘、迟姑娘,你醒了吗?”
打开门,少年捧着麻团包子,另一手拿碗滚热豆浆,朝她傻笑,“早点吃点吗?”
“多谢,我自己买便可。”
“我都买好了,”徐玉章红着脸,支吾着说:“是娘嘱咐我的,她让我带你去市集找你阿兄。”
逢雪侧过身,让他进来。
徐玉章身上是套崭新的靛青棉袍,脖子上围了圈雪白兔毛领,打扮得又精神又暖和。
他自己是吃过了的,就立在旁边,几分局促。
小猫从被窝里钻出来,看了少年一眼。
徐玉章朝它打招呼,“小猫,咪咪,过来。”
小猫炸毛,朝他凶狠地哈气。
徐玉章连忙把手指缩回棉袍里,讪讪笑,“迟姑娘,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呀?”
逢雪:“还没有名字,就叫小猫。”
“咦,不给它起名字吗?那日后大了,不就成了大猫?”
“日后大了,它自己会给自己取名。”
小猫跳到逢雪身边,仰起脑袋,骄傲地说:“没错!小猫会给自己取名字!”
徐玉章:“哟,它还叫呢,真神气。”
“小猫就是这样神气!”
……
枌城繁华,让逢雪想起了青溟山下的井泉。同样是以酒闻名的小城,也同样热闹熙攘。
只是枌城有一处别样的风景——院墙屋顶,攀附大片绿色的小花。这种叫秎梦花的植物,加入酒中,能增添酒的风味,使普通的酒口感清甜,回味悠长。
徐玉章带着逢雪走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家酒坊。
酒坊名叫【章氏酒坊】,牌匾老旧,门口人群络绎不绝。
“俺娘说,这是城中最著名的酒坊,要是阿兄新来城中,必定会来这儿买酒。老板叫包打听,好记性,消息灵通,什么事问他就是了。”
说话间,那位小眼睛圆头圆脑的老板便过来了,笑问:“两位想买酒吗?”
“劳驾,打听个事,可有个雁回城的年轻商人来买过酒?”
老板笑呵呵地说:“来我家买酒的商人可多了去啦,咱们家的酒名声响彻沧州,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哪个路过的行商不过来买几瓮酒?”
徐玉章:“我就不知道。”
老板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
徐玉章急匆匆问:“你就说有没有看见这个人吧。”
老板挠了挠脸颊,“客官别急,南来北往这么多人,我也不能个个都记清楚呀。”
逢雪开口道:“打一壶酒,再上点酱牛肉,一碟酒酿花生,再切些水煮鸡肉,撕成条,不必放盐。”
老板当即喜笑颜开,“哎!好咧。”
端盘子送菜来时,他忽然道:“这不一端菜的功夫,正好就想起来了,确有一个年轻人来这买过酒呢。雁回城的,个挺高,人俊朗,”他弯起嘴角,看眼逢雪,“和这位姑娘眉眼几分相像呢。”
逢雪连忙问:“他在何处?”
老板嘿嘿笑了两声,笑容揶揄,“妹子,那公子是你亲人吧?”
“正是阿兄。兄长久不回家,我来寻他回去。”
“哈哈哈,我一猜便是如此,妹子还是先别找他了,再待一段时日,说不定你就要多个嫂子了。”
逢雪瞪大眼睛,呆呆地“啊”了声。
“你阿兄啊,这几天跟在陆娘子身边,鞍前马后,那叫一个殷勤!”
逢雪:“陆娘子?”
“就是新来开医馆的小娘子,可会治病了,生得也清秀。喏,她开的医馆就在那条离离巷里,你过去闻陆娘子,会有人跟你指路的。”
逢雪颔首,喊了声“多谢”,起身便欲去医馆。
老板拦住她,笑道:“姑娘别着急,这阵子不是天冷,有许多人风寒嘛,这个点儿,小陆娘子总在外面义诊,你家阿兄估计在给她背药箱,还是在我们店吃些东西再去吧。”
阿兄迟迟不回家,居然是有了心上人。
逢雪心中又气又好笑,不过,兄长这个年纪,倒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嫂子了。
小陆娘子医术高超,心地善良,也不知能不能看得上阿兄。
逢雪无心酒菜,手支着下巴,想到阿兄沉迷美色,留在枌城,竟一封书信也不回,心中不免埋怨。
但转念又想起前生的糊涂事,不免赧然。
还是二哥莫说大哥吧。
“迟姑娘,你吃些。”徐玉章劝酒。
逢雪:“不必,我不饿。”
徐玉章殷勤问:“迟姑娘喝些酒吗?他家的酒枌酒好喝,”他想要说些形容酒味醇厚美味的词语,想破了脑袋,也只能讷讷道:“真的挺好喝的,也不烈,有股花香,你试试?”
逢雪笑了笑,轻轻摇头。
徐玉章放下酒杯,呆呆说:“原来姑娘是不好酒的人。”
不,她是好酒之人。
逢雪转头,望着酒楼人影错落,心中却有一丝怅然若失。
只是酒友不在身边而已。
******
酒花参差,大片攀在院墙上,日光清如水,在花叶间流淌。
枌花花瓣是浅绿色,嫩若春江,花叶则是墨绿色,浓如青山。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大片绿交缠在一起,浓郁又清新,好似早春暮春相撞,团团绿色的火焰在阳光里曳动。
楼下忽地传来喧嚣。
逢雪往下看去,见街巷人头涌动,路人挤满了道路,翘首张望,似是在期待什么。
喧闹声越来越大,如蹦腾的潮水,翻腾不休,人们交头接耳,神秘兮兮。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闹市静可听见针声。
一队衙役押着个犯人,缓缓走来。
她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押人去问斩。
要被砍头的是个妇人,也不知犯什么天大的罪行,戴着沉重的镣铐脚铐,被铁链拖着,垂着脑袋,头发干枯如蓬草,遮住了脸。
自她出现后,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片刻,平静的湖水再次汹涌起来。臭鸡蛋、烂菜叶从人群里抛掷出,纷飞如雨,噼里啪啦,砸了过去。
徐玉章探出身子,好奇张望,“一个弱女子,是犯什么罪行,怎么他们一个个这样恨她?”
老板端着小盘花生,也凑在栏杆看戏,闻言笑道:“柔弱女子?哈哈,她可不柔弱,这女人心毒得很!幸好她落网了,你小子遇见她,怕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女子身形清瘦,行动时几分弱柳扶风之感,体态袅娜,亭亭玉立。
徐玉章只看她的背影,便忍不住心生怜惜,不由反驳道:“怎么可能?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岂会怕她?”
周围的酒客纷纷笑起来。
“这女人,手底下百来条人命呢。”
徐玉章一惊,“百来条人命?怎么可能,她……”
马上要被砍头的女子,叫作宋婉娘,以前在街头支馄饨摊卖馄饨的。她家的馄饨,可口美味,汤底极为醇厚,肉馅又滑嫩,和酒楼的酒,并列为玢城二绝。
直到有人从她的馄饨里吃出一块手指甲。
徐玉章一脸要吐出来的表情,不敢再看那女人一眼,问老板,“那你吃过她的馄饨吗?”
老板脸色立马变了,手里的花生子也吃不下去,低骂几句,把整盘花生都朝女人丢去。
女子低着的头动了动。
逢雪微蹙起眉,看见她别在发上的一朵白花。
白花教?
也是,一位柔弱女子,煮了这么多年“馄饨”才被发觉,大抵是会些邪法的。
小猫在桌上,吃鸡肉吃得正欢,装鸡肉的小盘子却被拿了起来。它瞪大眼睛,看着抢走饭碗的人,“喵”了声,“小仙姑也要吃鸡肉?”
逢雪摇头,把鸡肉用油纸包好,付完账后,准备离开。
“迟姑娘要去医馆了吗?”徐玉章也跟着起身,说道:“此刻人太多,道路水泄不通,不妨再等一会吧。”
“不必,我不走下面。”
“啊?”
红影越过栏杆,飞虹一跃而过,轻盈像只翠鸟,转身便飞至对面的屋顶之上。
徐玉章微微张大嘴。
酒肆传来一阵叫好声,老板抚掌而笑,“原来这姑娘是位侠女啊!”
逢雪避开人群,在屋顶找个位置,和小猫一起看行刑。
刀光一闪,血花四溅,人头落地。
场面不免血腥,看客不由掩面。
逢雪撕下一条鸡肉,放到小猫嘴边,看着人群散去,尸首被捡起,并无异常出现,才转身离开。
离离巷里的医馆很好找。
墙上没有青翠的枌花,也没有妖艳的藤萝,院子前几个竹筐,摆满了晾晒的药材。
一位小童在低头翻检药材。
见逢雪进门,她迎过来,清脆地说:“是来看病的吗?娘子出去了,要傍晚再回来,若你信得过,我帮你瞧瞧也成!”
“你会看病?”
小女孩点头,期待地望着她,“姐姐刚教过我一些呢!”
只是逢雪身上并无病痛,不能让她练手,“我是来寻人的。请问你见过一位姓迟的公子吗?”
“呀,那个讨厌鬼?”小女孩神情警觉,“你是他什么人?”
逢雪苦笑,摸了摸嘴角,“他是我的兄长,我特意来寻他。”
“哦。”女孩圆溜溜大眼睛上下扫了她几眼,拦在门口,双手紧紧握着扫帚。
看来阿兄在这儿,人缘不是很好。
逢雪暗自腹诽,想了想,朝她说道:“他是去陪小陆娘子一起出去了吗?”
女童哼了声,“他就知道缠着陆姐姐,讨厌鬼!”
“那我傍晚再来寻他。”逢雪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几粒花生糖,“辛苦你啦。”
女童神情依旧警惕,“我不吃……”她扫了眼糖,嘴角抿起,咽了口口水,小声说:“我一点都不想吃,陆姐姐会给我们熬甘草糖吃。”
“好吧。”逢雪把糖收回了小口袋,朝她拱手,“叨扰了。”
转身离开医馆,她却也找不到该去何处,便抱剑靠在墙上,望着天空发呆。
若是找到阿兄,该说些什么呢?上一世阿兄可曾遇见小陆娘子,小陆娘子成了她的嫂子吗?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能空手而来,便转身去热闹集市,打算买些珠钗首饰当作见面礼。
琅玉轩中,花香鬓影,美人如云,珠玉琳琅满目。
回家后,爹娘给了她不少银钱,逢雪的钱袋子重新鼓了起来。
她倚靠在柜台上,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
如今流行的妆容,是在面上敷一层霜白的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显得肤白如雪,唇红齿白。
倒是挺美的。
但为何美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呢?这又是什么流行的妆容。
逢雪在山上多年,注定和打扮无缘,只是想着要给小陆娘子准备礼物,便忍不住多看琅玉轩里的美人几眼。
大抵是她们肤色白皙,一双赤眸便尤为明显。
逢雪垂下眼睛,犹豫了片刻,望向倚在旁边招呼客人的掌柜,走来走去的小二。
仔细看,他们的眼睛也沁出一丝血色。
“姑娘,你要这根簪子吗?”
逢雪“嗯”了声,付好银钱,拿起簪子走出门外。
迎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每一个人,都有一双赤红的眼眸,如深埋地下的恶鬼。
烈日当头,逢雪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后背却发凉。她终于想起,多餐人肉双眼赤,这一双双赤眸,是食人之相。
看来掌柜所言不虚,那位婉娘的馄饨摊,当真受欢迎,人人都吃过啊。
******
春日阳光灿烂,照在身上,却寒冷如冰。
逢雪回到离离巷时,医馆门前却聚集起了一些人。
小童立在门口,无措地说:“小陆娘子不在家,傍晚才回来。”
嗷,原来是来看病的。
然而来人却不管这些,围在门口,非要小童将大夫叫出来。
小女孩急得跺脚,“可是小陆娘子当真不在这儿,她出门去啦,如今生病的人那么多,有些都已经动都动不了,只能她亲自去看,你们若是要找她,须得提前过来。”
来人道:“我是赵老爷的管家,你便告诉我们,陆娘子在何处看病,我们去寻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女孩欲合上门,那人却用手抵住了门板。
“不知道也无妨。我们已经把病人带过来了。”管家使了个眼色,几个壮汉抬着顶青色的小轿,堵在门口。
轿帘掀开,一只惨白如纸的手从中伸出,家丁拉住手,将一名瘦骨嶙峋的青年扶了出来。
“好吧,”女童见此,便松了口,“你们便在这儿等小陆娘子吧。”
赵公子病恹恹的,几乎走不动道,身子靠在家丁身上,听见女童开口,他忽而抬起脸,直勾勾地望过来,不着痕迹咽了口口水。
女童侧过身子,让开门,“进来吧。”
异变突起。
青年忽地朝她扑了过去。几位壮实的家丁连忙去拉,却拉不住一个重病之人,还有一个惨叫一声,手臂瞬间鲜血淋漓,被咬掉了大块肉。
女孩被吓傻了,呆立原地。
一只脚伸到赵公子脚下,把他绊倒在地。
几人惊魂未定,只见红衣少女轻巧一拧,咔嚓几声响起,便把赵公子的关节脱臼,再往前一送,青年靠着墙壁,缓缓软倒在地。
他红着眼睛,死死看着面前人,通红涎水从口中流出,低声喃喃:“让我吃、让我吃……”
逢雪问:“你要吃什么?”
赵公子呵呵傻笑起来,牙齿上挂着血丝,咀嚼了两下,把咬掉的那块肉吞进腹中,“我要吃馄饨。”
第067章 第 67 章
医馆的女童叫做秦百穗。
家中贫苦, 娘亲不久前得病去世,将她托付给心善的小陆娘子。
小姑娘人机灵,平素胆大心细, 精明强干,厉害无比。
逢雪初次来访, 便被她拿着扫帚扫地出门, 然而此刻, 她却双眼红红,扯着逢雪的衣角不放, 吓得不轻。
那颗花生糖重新回到她的嘴里,甜滋滋的味道, 如潺潺春流抚过。百穗吸了吸鼻子, 抽抽搭搭地看着递糖给自己的少女, “姐姐。”
逢雪摸摸她的头,“不用怕,他不会再来咬你了。”
百穗呜咽着“嗯”了声,却不敢放开她的衣袖。
“多谢姑娘出手。”赵管家同样惊魂未定, 拱手拜谢。
逢雪看他眼中的血色, “你家公子吃了不少婉娘馄饨吧?”
赵管家诧异道:“姑娘怎么知道?”
逢雪:“你也没少吃。”
赵管家面上血色霎时消失,怔了片刻, 身子如脱力般坐了下来, 滑倒在椅子上。
赵公子缩在墙角, 双眼赤红,涎水流淌,痴痴傻笑。
这时又有人来求诊。
是个焦急的老妇人, 身形佝偻,白发颤颤。她一进门, 看见这么多人,往后退了半步,嘴唇颤动,诺诺不敢出声。
百穗拿出小主人的模样,问:“婆婆,你是来问诊的吗?小陆娘子出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要不你跟他们一样,在这儿等着吧。”
老妇人“奥”了声,“那、那我之后再来吧。”
逢雪:“是家人生病了?”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自述是孙儿生病,高烧不退,她出门时,孩子的脸色已经发青,口吐白沫了。
左右也寻不到其他大夫,只好来找小陆娘子。
逢雪饶是不懂医理,听她描述,也知情况十分危急,便主动道:“我去吧。”
“你会医术?”百穗惊讶地看着她。
逢雪摸摸下巴,“大概会一点吧?总比让他等死强,是吧?”
“那我也跟你去,我也会一点。”
百穗紧拽着逢雪的衣角,又望眼坐在旁边傻笑的赵公子,改口:“会两点!”
赵管家对她们离开也没什么意见,坐在这儿继续等小陆娘子。
老妇人在前面带路,逢雪一手拎着医箱,一手牵着小孩,跟在她的身后。
趁着小孩如今还亲近她,她顺便和百穗套套近乎,“你跟小陆娘子多久了?”
“也没多久,一个多月吧。”
“小陆娘子平素待你好吗?”
百穗连连点头,“当然啦,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她教我医术,让我读书,还会给我煮甘草糖吃。”
逢雪嘴角翘起,“那你……为何这样讨厌我阿兄?他得罪你了吗?”
百穗哼了声,跺跺脚,“他就是很讨厌嘛!总是想和我抢小陆娘子。”
“好嘛。小陆娘子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珠钗?”
百穗看她一眼,犹豫片刻,看在她救命之恩的份上,还是告知道:“小陆娘子朴素,也不戴首饰,但她衣物有了补丁,可以找绣娘去置办一身新衣了。”
逢雪笑道:“多谢,你要一身新衣吗?”
百穗朝她做个鬼脸。
老妇人的家在城外,走出城墙后,逾往前,四周愈发荒凉。荒草齐腰,野树垂腾,几只老鸹在树上梳羽。
“老人家,村落在何方?”
老妇人指了指前方,“快到了、快到了。”
逢雪环顾四周,此时已行到山坳,四周密林掩护,树影幢幢。
日光被茂密树木挡住,零星光柱穿透树叶,洒落在她的脚边。
她停了下来,把百穗牵至身后。
老妇人回头,问:“姑娘怎地不往前行了?”
逢雪道:“这是个好地方。”
“荒郊野外,渺无人烟,怎么称得上好地方?”
“荒郊野外,宜杀人、劫财、藏尸,如何不算好地方。”
话音未落,光柱中扬起浮尘,几支羽箭从林中飞出。逢雪把药箱放在地上,抱住百穗,一手拿着剑鞘,把羽箭挑开,退至路边。
几个汉子从林中钻出来,“小姑娘身手倒不错。”
逢雪扫了他们一眼,轻皱起眉,“你们是匪?为财而来?”
男人们哈哈笑开。
逢雪注意到他们的眼睛,心中一冷,“为肉而来?”
汉子面上凶相毕露,赤目露出凶光,手里自制的长戟锄头朝她砸来。逢雪低头,对小姑娘说了句:“闭上眼睛。”
长剑珵一声出鞘,剑光如雪,刺破了晦暗。
几声惨叫接连而起,血花四溅,匪徒连剑也未曾看清,便一剑穿胸,抽搐倒地。
只剩一个引他们前来的老妇人。
老妇尖叫一声,扑向其中一名死者,“儿啊!”她伸手,试图堵住汩汩冒出热血的血洞。
然而只是徒然。
血如泉涌,布满皱纹的老手瞬间被血浸透,老妇痛声哀啼,老泪纵横,一双眼睛殷红如血,好似食人无数的恶魔。
她忽地用力捡起地上的镰刀,哭嚎着跑过来。
噗嗤一声。
剑尖穿胸而过。
逢雪拎起药箱,牵住百穗,转身往回走,走了十来步,轻声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女孩表情呆滞,又走了一段路后,她低头,不经意瞥见裙摆上渐的血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城中最近失踪好几个大夫了。
大抵是人肉馄饨太过鲜嫩,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吃过后,念念不忘,便诱骗人出城杀害,就地煮肉烧汤吃。
逢雪从周围找到一口架好的锅,汤烧开里,里面还有一截腿骨。
她心中叹气,带百穗回城,来到城中最好的裁缝铺。
裁缝铺的年轻绣娘绣工精湛,皮肤白皙,柳叶眉,左颊有个深深的酒窝。
她笑着说:“是百穗呀,小陆娘子可好?正好我刚做好条褶裙,你试试?”
逢雪给小姑娘买了条裙子,又为小陆娘子置办一条清新典雅的马面褶裙。
绣娘手巧,针线转动,便是百蝶穿花,千丝垂柳。
“过两日来取便好啦。”她朝逢雪笑着说,日光照在白皙讨喜的面庞上,左颊的酒窝深深,盛满了和煦温暖的金阳。
回到医馆,金乌西坠,日光沉沉。
小陆娘子还未归来,赵家的人大约久等她不至,便已经离开,桌上还放着几块碎银。
两个人坐在堂屋中,百穗等小陆娘子,逢雪在等她的阿兄。
等到夜色深沉,四周岑寂,街道传来打更声。
女孩困倦,小脑袋一点一点下沉,坠到一半又猛地惊醒,惊恐环顾四周,看见逢雪还在后,才松了口气,往她身边靠了靠。
“小陆娘子平日也这样晚回来吗?”
百穗摇头。
逢雪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睡一会吧,我在旁边守着。”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倔强地说:“我不困!”
但逢雪再回头时,她已经趴在了桌上,睡得香甜。
逢雪脱下云衣,盖在小孩的肩膀,望着门外烂银般的月光,默然不语。
小猫在月光下跑来跑去抓小虫子,玩了一会后,重新跑到逢雪身边,跳上她的大腿,两只前爪在她身上踩来踩去。
逢雪瞥了眼睡熟的女孩,压低声音,问:“小猫在做什么?”
小黑猫抬起头,“小猫在踩小仙姑。”
小猫的爪子透过的薄薄的衣物,踩在身上,还怪疼的。
逢雪扶额苦笑,“小猫不开心吗?为什么要踩我?”
“小猫很开心,所以想踩小仙姑!”
踩了会后,小猫在她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着,“小仙姑,这里好奇怪。”
逢雪问:“怎么奇怪了?”
小猫歪着脑袋,想了好久,“这里有好多虫子。”
逢雪笑道:“虫子多不好吗?小猫可以玩虫子。”
“可是……好多人身上都有虫子!”
******
玢城,锦绣坊。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
阮织云揉了揉发疼的眼睛,放下针线,起身关掉店门。
这么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今日收获不错,那姑娘出手阔绰,一下子便拿出十两银子。
她身上的那件红衣灿若霞云,旖旎灿烂,一看便价值不菲,不知是如何织成的,若是下次贵人来取货时,说不定能打听打听。
阮织云心里盘算,边提着灯火往家走,走到一半,腹中忽而咕咕叫起来。
她下意识望向街尾。
那儿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荡荡。
以前宋婉娘的羊肉馄饨摊便开在此处。
结束一天疲惫后,阮织云总喜欢去那吃一碗馄饨。那馄饨,汤底醇厚,皮薄肉嫩,一口咬下,带着奇异肉香的汁水在嘴中爆开。
她咽了口口水,想到馄饨是用什么做的后,又不免反胃。
羊肉馄饨……羊肉……如此好吃吗?
正低头往前走,街那头忽然缓缓走来一个人。
两边高墙挡住了月光,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身量格外矮小,只到普通女子的肩膀处。她身戴着厚而黑的披风,头戴斗笠,拦住了阮织云的去路。
披风里传来女子嘶哑的声音,“阮姑娘是城中最好的绣娘,能否帮我绣个东西?”
阮织云为难道:“夜色已深,我打算回家了。”
“愿出百金。”
阮织云瞪大了眼睛。
这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却有一个奇怪的要求——要她缝制之时,用布蒙住眼睛。
缝的东西,触手冰凉、僵硬,似乎也不是普通的布料。
但想到百金的报酬,阮织云还是坐下,一针一线,耐心缝制。
四周死寂无比,只能听见烛火噼啪爆开的声音。
手下的活终于织好。
“客人可曾满意?”她照例问道。
“满意!满意!”客人含笑回答,拿出的口袋里金子叮当晃动。
阮织云松了口气,“客人的声音好耳熟。”
“嘻嘻。”那女人笑了一声,“我的脖子断了,阮姑娘便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第068章 第 68 章
百褶裙整齐地叠着, 鸳鸯戏水的刺绣栩栩如生。
两只小鸳鸯头对着头,绒毛清晰可见,一池碧水涟漪。
将鸳鸯碧水绣于布上的绣娘正摆着褶裙上, 嘴角咧得很开,几乎到嘴角, 似乎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美事, 喜笑颜开。
逢雪早上来取褶裙时,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人们将小小的裁缝店围在一起,“织云多好的一个姑娘啊, 怎么遇见歹人?”
“谁这样歹毒,把她的脑袋都砍下来了, 天爷啊, 官爷快把凶手抓出来, 不然夜里都不敢熄灯了。”
“哎哟可别说了,怪渗人的。”
……
众人挤在门口,神情好奇又惊惧,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几个衙役在四周贴封条, 搜查小店, 各自忙碌。
逢雪皱起眉,攥紧剑柄。
绣娘左颊的梨涡隐隐, 笑容一如昨日那么甜美, 只是双瞳涣散, 失去神采,白皙粉红的面色,被一层青灰覆盖。
“好了好了, ”衙役挥手驱赶人群,“散去吧, 凶徒跑不了多远的,过几日便追捕归案了。”
逢雪暗暗使一式降妖。
没有感应到妖气。
她走上前,垂眸观察人头。
衙役过来赶她,“姑娘,你干嘛呢?看见人头不害怕,反而凑过来?”
逢雪道:“你看她的脖子,脖颈血肉参差,不像是刀剑劈砍,倒像是被人硬生生拔下来的。”
“说、说什么呢?胡说八道!”
周围人被她一句话弄得惶惶然,忍不住又去看那颗表情诡异人头,血淋淋的脖子下露出的小截白骨。
忽而有人高声道:“我见过她,昨天傍晚,她还在和织云娘子说话呢。”
“她是个生面孔,以前没看见咧。”
“还配着剑,说不定她就是凶手,不然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看她的眼神顿时带上几分畏惧。
连衙役也变幻了神色,开始一一盘问,从何处来,为何到这里,身上背着剑,可是游侠?
当听说她来自雁回城迟家,衙役们神情缓和许多,“我听说过你家老爷子,上次兵灾,还是老爷子开仓放粮,救了不少人。”
“只是没听说过你。”
逢雪道:“过去一直在青溟山修行。”
衙役顿时肃然,拱手,“原来是山上来的道爷。”他求教道:“这桩案子诡异得很,绣娘的脑袋还在这 ,身子却怎么都找不着了。仙师你看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有东西作祟,也有可能是人为。”
“仙师能否随我去一趟衙门?”
邀请她同行的衙役名为武蝠,是位年轻魁梧的武士。
“最近因为那事儿嘛,城中人心惶惶,”武蝠叹气,“太平年间,怎地连出这么些事?”
“太平年间?”
武蝠苦笑了声,招呼其他人抬起尸体,检验证物,用封条将裁缝店封住。
忙完这些,他们便回到衙门。
老仵作经验丰富,端详人头断处的伤痕,得出结论:“确实不似刀斧劈砍,更似是被拔出来的。”
“拔?”
衙役们面面相觑。
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凭空将一个人的脑袋从身体拔下来?
若非鬼神,岂有这样的怪力?
再说她的头颅仍在,身体又去了哪里呢?凶手犯案之后,把头颅丢在原地,却背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到处跑,他能将身体藏于何处呢?
“世上岂有这么多奇诡之事?”颇有资历的老差爷不屑一顾,“我看是蛮族奸细作乱,织云发现奸细,他便杀人灭口,还试图将事情拐到妖魔鬼怪上,弄得人心惶惶。”
武蝠问:“那尸体去了哪儿?”
老差爷振振有词道:“听说有一种化尸水,尸体便被化去了呗。”
“我看老高你啊,就是怕鬼!”
“呸呸呸,胡说八道!小子太年轻了,鬼哪里比得上蛮族可怕?”
……
他们争吵半日,吵不出头绪,武蝠忽地看向逢雪,“仙师你看呢?”
叫老高的衙役哼了声,“什么仙师?说不定她就是细作,我可从未听说,迟老爷子有这么一号后辈。”
逢雪没有在乎他的言语,看着绣娘的脑袋,说:“为何她在笑呢?”
如若是凶杀,看见凶手行凶的刹那,死者最后凝成的表情,应是恐惧惊讶,而不该是这样,面露微笑,神情安详。
她闭目回忆云游记册的内容,脑中闪过一个词。
白花教。
“宋婉娘的尸身可还在?”逢雪偏头望向仵作,问道。
“在咧在咧,无人给她收尸,尸体就在义庄放着,过段时间若还无人认领,就要把她丢到乱葬岗去。”
每座小城的义庄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昏暗偏僻的狭窄长巷,曲折回环,旁边是老树枯藤,老鸹在树上哇鸣。
推开门,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灰尘在空气里飞扬。
“就在这儿呢。”武蝠指着一截染血的白布,说道:“昨天我刚放这的。”
老高不停拂去扬动的飞尘,“破地方有什么好来的,尸首不还在嘛。这女人作恶多端,若是尸首真丢了,也是被人拿去喂狗了。”
逢雪俯下身,掀开白布。
一具无头女尸静静躺在地上,双手合起。
“这不是在这嘛。”
武蝠蹲下来,“不对劲。她穿的可不是囚服,身形也和宋婉娘对不上。”
他拿起女尸的手,端详许久,确定道:“是阮姑娘。”
“难道是有人把她害了,故意抛尸在义庄里。埋尸时我们不会细看,定会将她误以为是宋婉娘,丢到乱葬岗。到时候野狗啃食,她的尸体残缺不齐,日后更找不着了,若非小仙师带我们来此,我们怕永远也找不到她的身体了。”
逢雪的目光却落在女尸虚虚合起的掌心。
掌心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老高瞪大了眼睛,叫道:“见了鬼,这不是宋婉娘头上戴的吗?死前她不要断头饭,只要人给她摘一朵白色的花。我给她摘一朵白茶花,她还朝我笑咧。”
武蝠:“……这等食人魔,她提要求你就答应了?”
老高嘟囔:“人之将死嘛,再者,只是摘花而已,女人死前爱美一下,也情有可原。”
武蝠冷笑,“我看你是色迷心窍,之前她开馄饨摊时,你总拉着我们过去,不就是为了多看老板娘一眼?”
老高移开目光,“谁知道她这么丧心病狂。不对,既然织云尸身在这儿,宋婉娘呢?”
他的脸色刷白,“她脑袋都被砍断,总不会自己跑了吧?”
两人齐齐望向逢雪。
逢雪摇头,坦陈道:“说不准。”
世上邪法众多,她也不擅法术,若真是白花妖人作祟……
她轻叹一声,“先把阮姑娘好生安葬吧。你们这可设有镇厄司?请镇厄司的人来解决。”
“镇厄司?”两位官差不解道:“那是什么?”
逢雪蹙眉,“你们吃公家饭,连这都不知道。近年奇诡之事频发,官衙专设镇厄司,招天下奇能异士,与邪魔外道、妖魔鬼怪对抗。”
武蝠和老高不约而同挠了挠头,异口同声道:“不曾听闻!”
逢雪沉默了。
“仙师既是山上的高人,也会术法吧?”衙役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按住腰间长剑,“我……尽力为之。”
老高抹了把脸上冷汗,“仙师,能求张符吗?”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胆子有些小。”
于她而言,只是帮衙役跑腿,但周围的人见她跟差爷一起走,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变成“绣娘凄惨身亡,行凶歹徒被当场抓住。”
当逢雪还在衙门,被想求平安符的衙役们围住,被迫喝茶时,门外响起女童熟悉的声音。
“呜呜,小陆娘子,你快救救姐姐吧。她要被衙门抓去砍脑袋了!”
逢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百穗哭哭啼啼跑进来,看见她脖子上的脑袋,愣住了。
逢雪勾起嘴角,朝她笑了下,“我的脑袋还在,不必担心。”
她的视线往后,移到随百穗一起走来的女子身上。
和酒馆老板说得无差。
小陆娘子是位清瘦秀气的年轻女子,淡青上衫扎在月白长裙中,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衣着朴素,气质出尘。
她阿兄就跟在小陆娘子身边,乐呵呵笑得像个傻子,“阿雪!”
逢雪轻哼一声,不理会他,拱手朝小陆娘子行礼,“我阿兄莽撞,多谢姑娘收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小陆娘子微微笑道:“不曾。近日出门看诊,迟公子帮了我许多。”
迟露白掩唇咳嗽了声,“也还好吧。”他挺直腰板,端出兄长的姿态,“阿雪,你何时回来的?百穗这丫头和我说起你,我还以为在做梦,你怎地瘦了这么多,在青溟山过得不好?沈家小子欺负你啦?”
“不……我过得挺好的。”
小陆娘子眼中闪过一抹诧色,“迟姑娘从青溟山来?”
逢雪颔首。
迟露白笑道:“紫翘,我还没同你说过吧,我阿妹从小便去了青溟山,在山上修行。”
小陆娘子问:“迟姑娘的师父是谁?”
逢雪有些惭愧,“我学艺不精,说出师尊名号,恐辱没他的名声。紫翘姑娘,哎——”
她怔了片刻。
陆紫翘?
“三师姐?”
第069章 第 69 章
三师姐名作陆紫翘。
与她的其他师兄师姐一般, 逢雪素来只听说过她的名字。
听说三师姐心地仁善,极擅炼丹之道,弟子们从断腿崖摔下, 排队去找师姐医治。
她妙手回春,宅心仁厚, 性子又温柔可亲, 很受人喜欢。
然而她下山游历多年, 渺无音讯,在许多人眼里, 她已经如其他未归的弟子一般,葬身某个妖魔的腹中。
陆紫翘面上挂清浅笑意, “是五师妹吗?”
逢雪摇头, “师姐下山后, 师尊又收了两位弟子。我排第六。”
“原来是小师妹。”
他乡遇故知,两人皆心生欢喜,一路交谈。
陆紫翘下山以后,便四处游历, 先是听闻江南有一种奇怪的病症, 跑到那边,又听闻云梦有疫, 便转去水乡。
天下之大, 病症之多, 她辗转各地,救死扶伤。有时想回山上探望师长,然而总是遇见病危之人, 抽不开身,只好作罢。
“师姐可知白花教作祟?”
陆紫翘颔首, “宋婉娘是白花教之人。”
逢雪偏头看向她,“宋婉娘被发现,是师姐动的手?”
陆紫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相谈甚欢,把百穗和迟露白丢在旁边。
小丫头眼珠子转来转去。
迟露白朝她眨了下眼睛,“想吃糖葫芦?”
百穗一扬下巴,小跑到陆紫翘的身边,紧贴着女子,高声道:“你怎么被衙役抓过去啦?我还以为你要被砍脑袋咧。”
逢雪笑笑,“遇见一桩奇怪的凶案。师姐,世上可有断头复生之法?”
陆紫翘思忖片刻,说道:“白花教邪门的法术有许多,若是真断头复生,”她顿了片刻,“我倒想起来了一个人。”
那是白花教的一位护法,名作千面,顾名思义,千变万化,男女不辨,未有窥见真容者。
“听说他断手断脚都能长出来,说不定断头也能呢?”
“便是妖怪,也未有如此能耐的吧?”
陆紫翘摇头一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眼中毫无笑意,“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出来作祟。白花教宣扬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却总是给百姓带来灾祸。”
逢雪提剑,冷声道:“有师姐在此,若再遇见他们,杀了便是!”
陆紫翘欣然点头,“师妹来了,让我安心不少。”
“哟,新鲜的糖葫芦。”
鲜亮的糖葫芦从她们眼前一曳而过,冰糖红亮清脆的外壳锃光瓦亮。
青年扬了扬手里三根糖葫芦,“来一根吗?”
陆紫翘摇头,“我不吃,百穗吃吧。”
百穗:“小陆娘子不吃我也不吃!”
逢雪拒绝:“没有胃口。”
“你们三……”迟露白苦笑,“我也没在里面下毒啊。”
回到医馆,逢雪想到惨死的绣娘,便向陆紫翘再打听千面之事。然而白花教神秘莫测,种种邪修手段阴狠,见过他们的人大多已不能再开口,陆紫翘在游历途中,听一位荒山老观的观主提及过白花教。
老观主年岁颇大,卧病在床,听闻路过的医女医术高超,特意差遣两个童子前来请她过去看病。
陆紫翘过去时已至深夜。
老者靠在床上,白纱垂落,一只枯朽瘦长,褶皱横生的手从帘幕里伸出。
陆紫翘坐在床外,为他诊脉。
老者脉象奇特,陆紫翘凝神把脉许久,正奇怪时,忽而有客至。
客人是位白衣的书生,面容清癯,有双温和的眼睛。他手里提一壶酒,道:“大寒时节,冬雪纷飞,听闻观主有恙,小生特带一壶药酒,来为观主进补。”
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位客人。
有一身粉红面若桃李的美丽少女,名作芳菲,自言是观主的邻居,平日多蒙老观主的照拂,冬日寒彻,便带来一个花囊,以期春日早日到来,观主身体无恙。
又有浑身裹素,面如冰霜的清冷女子,自号玉仙,送上泡茶佳品,梅蕊之雪。
姓乌的耕夫身材壮硕,个头高大,扛一箱草饼和糍粑,来拜见老观主。
陆紫翘把好脉,在旁边写丹方,默默磨药粉,听老观主与几位客人夜谈。
几人把陆紫翘当作普通的医者,并无避讳,烹茶吃饼,秉烛夜谈。
芳菲抱怨天气寒凉,大雪纷飞,希望春日早早到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去年飞走的燕儿早早飞回来。
玉仙却不喜春天,讨厌虫害。
壮汉抱怨工作辛劳,身子沉重,纵有一把子力气,也劳累不堪,想要脱身劳役,却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老观主深居寒山中,世事通透,谈吐不凡,不知不觉,他们便说到白花作祟,挑动民愤,怂恿人们造反,新近让朝廷头疼的云梦水匪,便有邪魔外道的手笔。
朝廷诛匪无数,血染大泽,却只能抓着普通的百姓屠戮,还有一些地方官吏,抓不到匪徒和邪魔,便冤杀百姓,冒领功劳。
反正那些被砍掉的脑袋无法开口,不能诉说自己的冤屈,不能诉说,自己从小生长于这片土地,男耕女织,兢兢业业缴纳赋税,不曾惫懒,从不偷盗,缘何被官爷砍断了头颅?
人便像地里的野草,割了一茬,再被割一茬,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侥幸逃过一波,便会有下一波更锋锐的刀刃等着他们。
“人间实在凶险。”乌耕夫长叹一声,“至少你我,还能投身山野之间,我埋怨人们奴隶我,他们也被其他人奴役,与你我并无区别。”
芳菲道:“你比我好,好歹能逃跑,我和玉仙却只怕别人来烧我们咧,上次有人想要折断我的腰,砍断我的头,幸有老观主庇佑,使了个障眼法,让我才得以保全。”
客人再次感谢老观主。
观主摆手,“不过举手之劳,若是遇见乡野无知鲁莽的小子还好,只若遇见人间有修行的修者,我们也只能避让。”
“听闻青溟山的道人出手如雷霆,心若钢铁!”
老观主摇头,“只要我们不曾沾上人血,这些正派的修士也不会找上门来,只怕——白花教那些妖人咧,剥皮抽筋,终身奴役,全凭他们心情。”
客人们打了个寒颤,微微颤抖。
玉仙道:“老观主神通广大,应是不怕他们吧?”
老观主苦笑,“怎会不怕呢?但凡投身为人,便比你我天生高了三分,何况是此等有修行的道人。白花教里遍布天下的坛主,犹可应付,然而几位护法,却颇有道行,杀人如麻,看见他们,能跑则跑,跑不掉便尽早了断吧。”
“哪几位护法?”
“我只知道,其中一位是尸仙,一位是鬼仙,堪比山上真人。还有他们的圣女……”
“圣女想必更厉害了。”
老观主摇头,“若只论道行,倒不足为惧,然而她们身上,都藏着一个可怕的妖魔,活着无惧,死了才可怕。还是莫要沾染。”
也是在这场夜谈里,陆紫翘才知晓一些关于白花教的秘事。她为老观主开好丹方,研磨药粉,如对待平常病人一般,嘱咐他平时注意事项,多晒太阳,少卧阴凉之处。
宾客纷纷夸赞她素手仁心。
到天明,宾客一一离开,老观主感谢陆紫翘的诊治,自述平生贫寒,无以为报,只能送她一盆兰花。
也许是因名字的缘故,陆紫翘素来是喜欢兰花的,便欣然答应。
老观主拿出来的兰花香气馥郁凛冽,花色浓郁。
陆紫翘走出破旧道观,正好山下雄鸡唱响,曙色成霞。她抱着兰花回头望去,哪有什么破旧道观?
一只老鹿窝在青石上,旁边一株桃花、一株梅花。
……
逢雪听这段奇缘,又看见陆紫翘拿出的兰花。
这盆兰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经年不谢,气味清幽浓郁,蓝紫色的花瓣好似美人扬起的裙摆。
她笑了,“那几个精怪,若是知晓师姐身份,怕不会吓破胆。”
陆紫翘不禁莞尔,“世间害人的妖魔太多,同门们斩妖除魔,难免背上些杀名,惹得小精怪见着我们,跑出十里地外。我要想医治它们,还得追着跑。”
逢雪伸出手想摸摸兰花,但花朵柔嫩,仿佛一碰便会落下。她便重新抱住了剑,说:“师姐准备在此留多久?我打算把父母他们送往青溟山下,找到了条近路,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如何?”
“好呀。我也常常想念师尊他们。师尊可好?”
“容颜不改,依旧青春。倒是紫云真人和掌教逐渐老了,紫云师叔常常关节痛,上台阶时总要缓一会,才能行走。”
陆紫翘微蹙起眉,“那我得赶紧回去了。师叔年轻时去大泽斩蛟,在冰冷潭水里泡了几宿,寒气入侵腿脚,落了病根,我下山时明明给她留了许多丹药,难道全都吃完了吗?”
“也许吧。”
“师妹,你等我几天,待此间怪病解决,我便同你一起回山上。”
迟露白高兴道:“好呀,先去我们家坐坐吧。紫翘,你以后会长留在山上吗?”
陆紫翘笑了笑,“先待一段时间,治好师叔的老寒腿吧。”
迟露白:“好啊!”
逢雪嫌弃看他一眼,“我和师姐说话,你说什么话呀?”
迟露白微微笑起来,不说话时,倒有张端方可靠的面容。他朝逢雪眨了眨眼睛,“好吧,我先不打扰你们同门相聚了,紫翘,你想吃些什么?今日宜庆祝,我去酒楼买些菜来。”
陆紫翘道:“都好。”
“百穗,你想吃什么呢?糖葫芦?”
百穗扭脸,哼了声,“不吃!”
迟露白笑了笑,“那我就随意买点了。”
逢雪瞪大眼睛,“你还没问我呢。”
“傻妹妹,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喜欢吃什么?”
第070章 第 70 章
陆紫翘想炼出能医治怪病的丹药再离开玢城。
许久之前, 怪病便在这座小城中蔓延。患者先是脾气暴躁,眼睛有些发红,到后期, 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双目赤红, 发病时力大无穷, 会伤到周边的人。
“是吃了那些馄饨?”
陆紫翘揉揉眉心,“多半如此。食人之病, 闻所未闻,按理来说不至于此……”
“白花教煮这么多年馄饨, 总要有所图谋。”逢雪好奇道:“师姐, 既然都死了这么多人, 难道就没人报官?
“枌城人来人往,俱是远道而来的客商。死在这儿也无人知晓,以这些邪魔外道的本事,出手无声无息杀人, 并不困难。只是可怜那些斧钺之下、汤镬之中的行商, 和远在他乡等他们回来的人。”
“好啦好啦。”迟露白把茶煮好,放到桌上, 又拿出盘炸得嘎嘣脆的蜜糖小麻花, 边啃麻花边道:“人各有命嘛, 真遇见妖魔鬼怪,也没有办法,要我说, 在外行走,便早做好了死在他乡的准备, 左右不过是个死嘛。阿雪,你回来时路过全州吧?听说那儿最近乱得很,是不是?”
逢雪:“我没有经过全州,不过,确实是死了不少人。”
“去岁有个张老头,全州那边来的商人,托我去给他进些货,今岁来取。过了约定时间好一段时间了,他都没有过来,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逢雪并无心情领略枌城的风土人情。她想着尽快带阿兄和师姐回家,便提出帮师姐一起出诊。
但她不通医理,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帮着晾晒药材,研磨药粉。兰花的香气沁人心脾,驱散一天的疲惫。
徐玉章打听到陆紫翘的医馆,便常常来找她。
迟露白最开始还揶揄打趣,支使徐玉章去给他们送糕点来,被逢雪揍了好几次。
夜深,结束一日忙碌,陆紫翘在屋中翻阅古籍,配制丹方,百穗睡得正香,逢雪则躺在屋顶,抱住剑看月亮。
迟露白搬了块石头垫脚,艰难爬到屋顶上,挪到她的身边,递过来一盘酥脆的小麻花,“阿雪,在想什么呢?”
“想早些带你回家。”
迟露白笑了笑,“快了快了,等紫翘把丹药配好。”
逢雪想到白花作祟,心中漫过一丝担忧,但转念想到,师姐仍在此处,便安下心来。
师尊的几位弟子,除了她,其他俱是惊才绝艳。三师姐虽主修丹道,但术法也颇精通,如若白花教的人再出现,她与师姐联手,纵是所谓的护法在此,也无所畏惧。
她更关心的是阿兄的心事,“怎地,你喜欢我师姐?”
迟露白笑容里添上几分腼腆,“说什么呢?似紫翘这样蕙质兰心温柔善良的女子,谁会不喜欢?”
逢雪凉凉提醒他:“我师姐是方外之人。”
“你不也是方外之人,还对沈家小子念念不忘?”
逢雪:“我现在忘记了。”
迟露白手撑着瓦片,望向天空,“这几日的月亮可真亮啊,明晃晃的。你说,要不我也去青溟山修行怎么样?或者到山脚下开个小药铺,如今的世道,开药铺也能赚钱吧。”
逢雪扶了下额头。
迟露白:“阿雪,你以前见过你师姐吗?”
“不曾。”
迟露白:“我总觉得也许我见过她呢。也许当年青溟山的人来接你们的时候,她也在其中。”
逢雪:“阿兄,我上山的时候,师姐早就下山游历了。我都不曾见过,你怎会见过?”
迟露白讪笑,“我的记性素来是很好的!”
逢雪问:“阿兄,你如何到枌城的,怎么遇见我师姐的,也是来打酒?”
迟露白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好似是被人追赶,摔下山崖,正巧被紫翘救下来吧。”
“可有受伤?”
“嘿嘿,你阿兄皮糙肉厚,哪会有什么伤?只是那些货物尽数散了,还有随行的几个人,也在逃跑途中散开了,不知他们有没有事。”
迟露白看着月亮,银晃晃一轮圆盘挂在漆黑的幕布上,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回去的时候,我们带几坛枌酒,好些年没喝过枌酒啦。”
“等等!”逢雪忽而张大眼睛,问:“好些年没喝过枌酒?多少年?”
迟露白挠头,“想不起来了,怎么?”
“既然枌酒如此出名,我们家又是做买卖的,难道不曾卖过枌酒?你来这边,不是为了打酒?”
迟露白面露迷惘之色,“不是吧……我记不大清啦,素日我也不怎么喝酒。”
逢雪拧紧眉,低声道:“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迟露白爽朗地笑:“咱一直做的是螺马生意,家里人又不好喝酒。哎,阿雪,你身上穿得这么单薄,不冷吗?明日我们去买几件貂穿吧!”
“都快夏天了,买什么貂啊!”
说话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忽地划破了长夜。
迟露白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自家妹妹如离弦之箭,倏地飞出,只余一道残影。
“哎——”他张开手,还只喊了声妹妹的名字,人便已经不见踪影了。
讪讪放下手,摸了摸嘴角,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看见什么事,都想去管一管。”
……
更夫躲在一旁,抱住脑袋,瑟瑟发抖。
在他的上空,一个美人头悬在夜空里,眉眼弯弯,嘴角上翘,灰色的嘴唇开合。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跪倒在地,砰砰砰磕头,哭泣道:“织云娘子,不是我杀的你啊!你别来找我,不是我杀你的啊!”
头磕在地上,声音清脆。
而人头幽幽靠近,似笑非笑。
更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转身便跑,跑到一个漆黑的小巷里。远远走来一个人,他边跑边求救,“救命!闹鬼啦!”
那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越来越近。
看衣着是个妇人,怎地在外面走?
更夫连忙改口:“赶紧跑!快跑!闹鬼啦!”
人影依旧靠近。
更夫也渐渐看清,肩膀之上,那截汩汩冒血骨刺惨白的脖子。
“啊——”他惨叫一声,软倒在地,抱住了脑袋,抖得像个筛子。
人头和无头尸体摇摇晃晃靠近,左右都无法逃跑。
正当更夫以为命休矣时,忽见虹光一闪,冷电般的剑影从头顶掠过。
再回神,鬼影如雾消失,只有红衣少女执剑立在街巷口。
听到声响的人们从屋里跑了出来,火光闪烁,照得那身柔软红衣璨若霞云,隐隐散着金色的光芒。
“没事吧?”
更夫怔怔看着她,“仙师!女侠!”恐惧的泪水从男人的眼眶中流下,他的嘴唇不住颤抖,哆嗦着说:“你、你看到了吧?织云娘子,她回来了!”
听见他的话,周围一片哗然,每个人的面上都添上惊慌之色,人心惶惶。
更夫去报了官,然而衙役们不过普通人,不会术法,无法降妖除魔,只好答应百姓,尽早寻到杀害绣娘的凶徒,再去寻几个有本事的高人来做法事,以抚慰织云娘子的在天之灵,让她得以安息。
……
除了闹鬼之外,城中的怪症并未停止,反而在继续蔓延。
白日里,逢雪跟着三师姐在城里替人治病,到了晚上,她带着小猫巡逻,看见作祟的鬼魅,便一剑刺过去。
只是剑还未至,那些鬼魅的幻影便化作雾气消失。
枌城的气氛越来越古怪,白日里街道行走的人更加稀少了。
逢雪几日没见过徐玉章,心中猜测他们应已离开,毕竟他们只是路过此地,来买些枌酒的客商,如今城中人心躁动,按照徐大姐的精明性格,理应早早带着儿子离开。
但她毕竟放心不下,便前去投宿的旅店看看。
“迟姑娘!”徐玉章在窗户边上看见她,连忙挥手打招呼,“我在这呢。”
逢雪蹙眉,“你怎么还在?”
徐玉章:“我娘她腰病犯了,须得在床上静养。”
逢雪上来,来到房中,徐大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复初见时精神抖擞。
“小妹。”徐大姐后背垫着几个枕头,坐了起来,苦笑道:“我本是想离开的,可是腰病忽而犯了,年轻的时候……落下了这毛病。哎呀,这枌城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请不到大夫。”
大夫大多都已经被那些山匪吃掉了,还活着的,不是闭门自保,便是被富贵人家请去诊治。
至于陆紫翘,每天从早忙到晚,寻她的病人能排出三里地。
徐大姐他们一个外地人,若非开出高价,实难寻到大夫。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徐大姐也并未放在心上,“贴副膏药卧床休息几日便好,我以前犯病时,躺一会缓缓便好,小妹不用担心,你阿兄可好?”
逢雪颔首,“即使如此……大姐先休养休养,晚上我喊小陆娘子来替你瞧瞧。如今城中颇不太平,若是好一些了,尽早离开吧。”
徐大姐靠在床头,笑道:“便劳烦迟姑娘了,什么不太平,是闹鬼的事吗?若是闹鬼,其实无足畏惧,枌城人这么多,人气总压鬼气一截,我看再过几日,那女鬼怨气消散,便会自行离开。大姐见多了这种事,莫说区区一个鬼了,连妖魔都惧人三分呢。”
逢雪摇头,“不只是鬼怪作祟。还有城中的怪病。”
徐大姐变了神色,“什么?是疫病吗?”
“不知,但许多人已经得了。”
徐大姐撑着床,呆呆看她一会,忽地似脱力般,重新倒在枕头上,面色苍白如纸。
徐玉章连忙给她倒了杯热水,“娘,不就是有人生病吗?那病我瞧了,像是被疯狗咬了。”
徐大姐喝了口水,说:“你知道个屁!鬼有什么可怕的,疫病才最凶险。迟姑娘,”她望向了逢雪,“你可曾知,沧州曾有过一场大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