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那疫病不知从何地开始, 来势汹汹,席卷整个沧州。
最开始,只有零星几人发病, 家人们夜晚烧去他们贴身衣物,企图烧掉附着其上的疫鬼与晦气。
空气里的焦糊味越来越浓, 每隔几步, 地上都会有团焦黑炭渣。
到后来, 烧晦的人便没有多少了,取而代之的, 是官差们推车在街上巡逻,将门敲得砰砰响, 看见无人应答的屋子, 便破门而入, 没多久,再拉出一具或几具尸体出来。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家死鬼就是因大疫而亡,那时候迟姑娘也还小吧。”
“确实没有印象。”
徐大姐笑了笑, “算来迟姑娘就三岁多的年纪, 自然不会有印象,大疫时死的人堆积成山, 公家直接把人拖出去烧掉, 那青烟卷起来, 遮了半面天。”
徐玉章脸色发白,喃喃:“还有这种时候啊?”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蠢驴。”徐大姐照例骂他几句, “当年、当年……若是你爹还在。”
女人嘴唇蠕动几下,眼神忽然变得悠远, 也许是想起新婚眷侣,也许是想到遮天蔽日的青烟,或是天寒地冻里,那勺滚热的酥油茶。
逢雪道:“我没听爹娘说起过。”
徐大姐回神,大声道:“那当然,谁也不想提起当年的事啦!死了多少人啊!说不定你也有家人……哎呀我这张破嘴,听说雁回那边还好还好,死的人不算多咧,小妹你家定是没什么事的!”
逢雪“嗯”了声。
初入枌城看见黑衣人烧晦时,她觉似曾相识,也许很多年前,沧州大疫,雁回城也未能幸免,自己跟着父母身边,见过这样的场景。
但那既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亲人尚在,想必当年他们没有染上病。
“后来是官府派大夫来了吗?”
“官府的那些郎中,”徐大姐嗤了声,“只管官爷豪绅,哪里管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后来还是来了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想出丹方,将炼制好的草药在街上发给我们,才让疫情逐渐平息。”
“民间自有神医在。”
徐大姐点点头,“是啊,若非那位医仙,可不止死这么多人,整个沧州,都听不见几声鸡鸣了吧。只是可惜,还未来得及和他道一声谢,他便神龙见首不见尾,飘然而去。”
大姐知道疫病的可怕之处,既然城中生了这样的怪病,她纵腰疼,也不愿再待下去,便让徐玉章去准备骡车,打算白日便坐车离开。
徐玉章备好车,把大姐抱到骡车上,一路推到城外。
逢雪也送他们至山林道路。
到分别之际,徐玉章回头看着逢雪,期待问:“迟姑娘,既然城中不安宁,你也随我们一起离去吧。”
逢雪摇头,“我还要再待一段时日。”
“可是——”
徐大姐拉住他,“迟姑娘是有本事的人,岂能如你我这般?但是,”她话锋一转,望着逢雪,担忧嘱咐:“妹子,疫病凶险,要小心。”
逢雪点头,“我会注意。”
“对了!”徐大姐指了指一个包裹,让徐玉章翻出个皮袋,又从皮袋里,拿出一个老旧的荷包。
荷包外面的布已经泛黄,上面没有刺绣,朴素至极,但拿出来的瞬间,仍有淡淡花药香气飘来。
“这是当年那位神医赠给我们的荷包,里面装的是祛疫的药材,名字叫作无病囊。这个还是我家那口子花重金买过来的,只弄到一个,他让我贴身戴着。妹子,你留在城中,那就把无病囊带着吧。”
逢雪摇头,“既然如此珍贵,大姐自己戴着。”
徐大姐笑道:“哎呀,可别客气啦!都过十多年,里面的药材大抵没什么用,戴着也就图个吉利。反正我和玉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到时候跑远一些,疫病也追不上,拿着它也没什么用。再说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姐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
逢雪推脱不掉,只好收下荷包。她抿了下嘴角,从包裹里拿出一叠符咒,折成三角形状,递给大姐,“带着可以防鬼。”
徐玉章伸手去拿,指尖碰触到三角黄符,跟触电了般,飞快缩了回去,笑道:“这玩意还有些烫手呢。”
逢雪定定看着他。
少年被看得不大好意思,低下头悄悄望她,目光对视的瞬间,又飞快垂下眼帘,苍白的脸颊露出赧然的神色,“迟姑娘?”
逢雪把符咒收回,朝他伸出手,“把手给我。”
徐玉章更不好意思了,“你怎么突然这般、这般……”
逢雪握住他的手,又牵起徐大姐的手。
母子娘的手俱是冰凉又僵硬。
她默念口诀,打开天眼,再望过去,少年面孔惨白,嘴唇青灰,系在脖子上的毛领被血染透,一绺一绺沾着漆黑的血渍,而妇人何止是腰疼呢?
坐在骡车上的身体,只剩下了半截。
逢雪拧眉不语。
徐玉章:“迟姑娘?”
徐大姐关切问:“妹子,想起什么心事吗?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逢雪阖眸,眼睫轻颤,片刻后,她睁开眼睛,低声问:“你们是从何地掉转回来,想到枌城的?”
“到转马岗上吧。”徐玉章朝她笑道:“怎么啦?”
转马岗……瞧他们的伤口,似是大刀斩断,多半是遇见了拦路的匪徒强盗。
“没什么。”
逢雪尝试勾了下嘴角,朝他淡淡一笑,“待会我说一句,你能否跟着我念一句。”
少年看见她笑,脑袋晕乎乎的,“好呀。”
“大姐,你可以也跟着一起念吗?”
徐大姐笑:“好啊,不过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是,”逢雪停顿片刻,轻声说:“是我们山上,在送友人远行时,诵念的祝词。祝人一路平安,未来顺遂,再无灾痛。”
“若是能成真便好了!迟姑娘,你念罢。”
“十方诸天尊。”
“十方诸天尊——”
“其数如沙尘。”
“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
“化形十方界——”
“普济度世人。”
“普济度世人——”
……
默念着超度的经文,母子两神情逐渐清明。
周围迷障逐渐散去,再次对望彼此,原来此处已非人间。
“我想起来了,我们在回马岗上,遇到了拦路的强盗,他们想抢货物,我被砍断了脑袋,阿娘被斩断了身子。”
“臭小子,死前还记得护住娘,没白养你这一场!可怜我的红儿,被强人给抢走了。”
“多谢妹子啊,要不是你,咱们还做了个糊涂鬼。”
逢雪“嗯”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些湿漉。
母子娘推搡笑骂往前。
徐玉章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眼逢雪,跑到她身边。少年把手背在身后,扭捏地说:“迟姑娘。”
“嗯”
“我有样东西,还没来得及送给你。”他慢慢伸开五指,掌心一朵揉皱的桃花,恰似少年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心意,“迟姑娘,人间的路不好走,小心些。”
“好。”
逢雪接过桃花,垂眸看着花瓣上的几点血渍,眼睫轻颤,抬眸时,少年笑容释然,跑到娘亲身边,朝她挥手告别。
“妹子。”徐大姐高声道:“我想起一事。”
“十五年前沧州的大疫,便是从枌城而始啊!”
……
逢雪贴身戴着无病囊,转身走向了枌城。
来到城墙下,墙皮老旧而斑驳,上面爬满了绿色的枌花。
她拿起荷包,放在鼻尖轻嗅。
除却药材的气味,还有一段若隐若现的幽香,香气烈而不俗,宛若高洁君子。
逢雪走入城里。
白昼阳光明媚,浅绿深绿的酒花攀满院墙,与生机勃勃的花叶相反,是人影渺然的长街。
因为疫情,街上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与初入枌城的繁华熙攘截然相反。
酒楼前几日还坐满了酒客,今朝便只有零星几人在打酒。
掌柜殷勤迎客,笑吟吟地说:“客官,要打些酒吗?咱们家的酒,可是响彻整个沧州!”
“嗯。一壶枌酒。”
“好咧。”
逢雪靠在柜台上,望着小二忙碌的身影,扫了圈酒楼的人影,说:“比起我上次来,客少了许多。”
“可不是嘛。”掌柜抱怨道:“出了织云娘子那般的事,又有许多人生病,大家都窝在家里,不敢出来啦。”
逢雪:“来买酒的商人也少了许多吗?”
“是啊。最近进城的,就几个人,他们应该听见咱这有病的消息,不敢过来,真是群胆小鬼。无妨,过段时日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每年开春,不都有许多人风寒么?”
逢雪问:“今岁的病,比起十五年前那一场大疫,如何?”
掌柜听后瞪大了眼睛,本来就凸出的两只眼更突了,好似一只被扼住脖子的田鸡。他的腮帮子鼓了鼓,挠下脑袋,疑惑道:“十五年前的大疫,有这样一回事吗?”
逢雪皱紧眉,心中隐隐约约的疑惑又涌了上来,还想再追问,忽然清风拂过,满城酒花摇动,空气中复又飘来淡淡的花香。
她一恍惚,话顿在了嘴边。
“客官,你的酒打好啦。”掌柜笑吟吟地说,“怎么?还要什么吗?”
“劳烦……一碟熟牛肉。”
“好咧!”
把牛肉撕成一条条,喂给肩头的小黑猫。
小猫又大了些,昂首挺胸坐在她的左肩上。
“小猫。”
“嗯!”小猫嚼着牛肉干,大声喵道:“小仙姑。”
“换一边肩膀坐。这边有点麻了。”
“嗷。”
……
两道飘渺的影子飘过山林。
“娘。我来背你一程吧。”
“臭小子,嫌弃我走得慢?”
“只是看你不大方便。”少年背起妇人,“小时候,你也这样背着我。”
“我才没有呢,是用背篓背着你的,你还在我背上拉粑粑,臭小子。”
“娘。”少年垂下眼,“你说迟姑娘会平安吗?真有大疫,她不会生病吧?要不我们回去帮帮她吧?”
“都要走轮回道了,还记着你的迟姑娘。小子看见姑娘就忘记娘,白给你把屎把尿了,下辈子我可不当你娘。”
“下辈子我当你娘,为你把屎把尿好吧?”
“呸!”
春山披绿,草木葳蕤,山涧里融化的冰块奏着欢快小曲,叮当作响。春风送暖,清溪石涧旁,骤然出现一树淡粉的桃花。
花树下的青石苔痕青青,一道划痕突兀又清晰。
是不久前,少年攀上石涧,想要摘花时,不慎滑倒,摔了一跤,在苔上留下莽撞的痕迹。
徐玉章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花瓣飘飞,落入旁边流水中。
“迟姑娘。”他低声喃喃。
“妹子和我们不一样,会平安的。”素来大喇喇的娘亲安慰着儿子,“我想起来了。初次见面,我便对她倍感亲切,是因为她脚上的那双鞋。”
“十方鞋?”
“是啊,十五年前,那位来沧州的小医仙,脚上穿的,不正是一双相同的十方鞋吗?”
第072章 第 72 章
城中开始死人了。
和徐大姐说得一般, 衙役们推着推车,在街道上巡逻,遇见紧闭的门, 便上前重重敲门。
有人应答还好,若无人应答, 他们神色一凛, 破门而入, 没多久,就拖出一具软趴趴的尸体来。
有的时候, 一家人皆去了,大大小小叠在车上, 令人望之沉默。
来寻陆紫翘看病的人更多, 挤在了巷口, 一个个双目赤红。拥挤之间,难免生出口角,好几次都差点打起来。
但逢雪执剑守在这儿,轻哼一声, 那几个刺头便不敢再动, 皆老老实实排起长队。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头药材翻滚, 漆黑药汤咕噜冒泡, 苦涩醇厚的药味浸透了医馆每寸角落。
甚至连兰花香都被压过了一截。
陆紫翘替人问诊, 迟露白则在锅前,用匏瓢勺大半勺汤药,发给来求诊的病人。
逢雪当作护卫, 守在门口,把牛肉干撕成一条条, 喂给肩头的小猫吃。
一块牛肉干喂完了,她伸手向腰间的小布袋,不经意碰到了一物。
拿起来看,是个朴素的小荷包,荷包上有淡淡药香。
逢雪盯着荷包出了会神。
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东西?
把荷包凑到鼻尖看,用力一吸。
清苦药味中藏着丝丝缕缕的幽香,沁人心脾。
难道是佳人所赠?
她闻着荷包,想起了一点。
好像是徐大姐送她的,叫作无病囊……无病囊,听名字是个好东西,她本不该收的。
她皮糙肉厚,身体素来康健,也不曾生过什么病,要无病囊有何用呢?
徐大姐好像用不上药包了。
为何用不上了呢?
快要拨开迷雾窥见青天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逢雪把无病囊放入怀里,提剑快步走过去。
是一个妇人被扑倒在地上,哀嚎惨叫。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指甲暴起,双目凸出,红得几乎滴血,尖锐的牙齿似犬牙突出,咬破妇人的喉管,大口吞咽飚溅的血液。
逢雪一剑刺过去。
利刃穿胸而过,男人猛然扭转脑袋,毛发如茅草粗糙稀疏,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尖锐的牙齿,血红涎水滴答滴落,口中吐出青色的雾气。
青面赤目獠牙,一副恶鬼像。
人群里传来惊呼,惊号惨叫着往外逃窜。
逢雪被人群裹挟,不便行动,只好跳出人群,踩在屋檐上,拔剑刺向男人。
男人张口吐出口青雾。
她撤身避过,长剑脱手而出。
左臂直直被斩断,飞向半空,鲜血四溅,男人痛呼一声,转身奔逃,挤入人群里,飞快跑得没影。
“阿雪,没事吧!”迟露白跑出来,焦急问。
逢雪摇头,“我无事,但她……”
地上妇人面孔惨白,瞳孔散开,脖子咬得只剩一半,汩汩冒出血。
陆紫翘矮身在她的身边,尝试堵住脖颈血洞,半晌后,轻叹口气,合上妇人的眼睛,轻念超度的咒语。
“是人魈。”她抬起脸,望向逢雪。
几点血溅在了女子素雅雪白的面庞上,幽兰般的眼睛没什么情绪。
“食人者化作魈。”
陆紫翘从地上捡起那截被斩断的手臂,手臂上长出层山魈般血红又稀疏的毛发,指甲漆黑粗长,堪比利刃。
显然已不是人的手臂。
“我尽快寻到它。”逢雪提剑往外走。
迟露白:“阿雪,先去报官吧,那玩意多凶,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呢?”
陆紫翘颔首,“师妹,能否尽量活捉?我只在书中见过这种妖怪,若是能带回来,说不定能研制出解药。”
“好。”
逢雪提剑转头便走。
“师妹!”
她回头,“嗯?”
陆紫翘从怀中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擦掉她面上的血痕,微微笑道:“不能活捉也不要紧,不必勉强自己,须以自身为重。”
逢雪“嗯”了声。
迟露白抱臂在旁边附和,“是啊是啊,若是你敢带一些伤回来,我们可饶不了你!”
******
夜色如墨,一轮银月高悬。
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古旧的城墙上,夜风吹得绿藤花叶拂动,沙沙作响。
月下花前,本是好时候。
可惜近日晚上闹鬼,白日疫病,弄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白日人魈不知逃到何处去了,官衙通知人们关好门窗,莫让它闯入。
人魈喜食人肉,到晚上,受不了腹中饥饿之苦,便自会出来觅食。
官差们三三两两组成小队,执火把破锣在路上巡逻。
武蝠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木棍,警惕地到处张望。老高抱着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我看那个小姑娘太唬人了,哪有什么人魈?这都大半夜了,怎会有什么妖怪?”
老高小声埋怨,“让我们大晚上跑出来,她咋那么多事呢?”
武蝠看他一眼,“白天那么多人报官,都看见了妖怪。两位姑娘皆是修行的高人,不听她们的听谁的,听你的吗?”
老高:“你怎么说话呢?我资历可比你老!”
武蝠嗤了声,执着火把继续往前走,“你要是怕了,自己回去便是。不过待会若是人魈藏在你家被子里……”
老高打个激灵,连忙跑到他身边,“我才不怕咧。我在枌城当了多少年的差?连蛮族人都见过,岂会怕区区一个妖怪!”
“不过。”他顿了顿,“你咋肯定那两姑娘是高人咧?万一她们是邪魔外道,你说她们没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咋来了以后,什么怪事都出来了。”
武蝠翻个白眼,“没来之前好?你忘了自己肚里多少碗馄饨。”
老高一下子哑了声。
在长街巡逻一圈,街道寂寂无人。
“既然无人,还是回去罢。”老高抱紧锣,想起遇见飞头的更夫,“若遇见织云娘子的怨鬼……”
武蝠停下来,偏头看向一旁。
是条暗黑的小巷,阒然无声,黑幽幽的。
老高:“这里怎会有人呢?不用查了吧?”
武蝠道:“义庄存着很多具尸体。”
每天他们都把疫病而亡的尸身放在车上,拉入义庄里。存放一两日后,若无人来领,便草席一卷,埋到乱葬岗里。
不等老高说话,他举起火把,快步走入小巷里。
老高站在巷口,冷风直往衣领里吹,左右张望,月夜清辉下,摇动的酒花上烂银流动,诡异无比。
枌城的酒花有这样繁盛吗?
老高无端起了身冷汗,抱着锣小跑过去,“你等等我。小子轻狂,好歹我也是你前辈,还不慢一些。”
“嘘——”
武蝠转头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义庄。
存放死人之地,竟传来窸窣声响。
老高浑身冰凉,脑子闪过被妖怪咬破喉咙的画面,神情凄怆,苦涩地想,天可怜见,这辈子他还没娶上婆娘呢。
都怪这臭小子,非要拉他到义庄来!死后若变成鬼,他定要痛揍臭小子一次!
武蝠使个眼色,让老高敲响铜锣。
老高反而瞪他一眼,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武蝠摸不着头脑,神色忽而凛然。
窸窣声已经到了门边。
他咬牙,拿起火把冲进其中,高高扬起杀威棒,“区区人魈,也敢放肆,吃我一棒!”
但人魈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凶猛,被他一棍子掀翻在地,抱住头哎呀哎呀惨叫。
老高一看这样子,也飞快冲过来,抬脚狠踹“人魈”。
“哎哟哎呀,轻一些!轻一些!”
人魈不停惨叫。
老高踹得更用力,“妖怪是吧,人魈是吧!吃吃爷的杀威脚!”
是武蝠回过神把他给拉住。
老高还喋喋骂个不休。
火把凑近,火光照射下,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哪是什么妖怪?
“赵管家?!”
赵管家苦笑,“两位爷的杀威脚可真厉害啊。”
赵家是枌城的富户,管家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武蝠连忙把他扶起来,问:“管家为何出现在此处?”
管家神色犹疑,嗫嚅难言。
老高狐疑道:“就算认领尸体,也不至于半夜出来,你不知道闹鬼吗?”
余光不经意瞥过地面,凑近一看,惊得冷汗滚落。
一具青灰的妇人尸体便躺在旁边,僵卧不动。
“你偷尸!”武蝠按住管家,“和我去官府……”
话未说完,一声又一声急促的锣声从街头传来。这是其他衙役遇见人魈了。
两人对视一眼,押着管家,急冲冲跑了过去。
到街头时,打斗已经结束。
一剑从人魈身前穿过,把它钉在墙上。它鼓起赤红双眼,死死瞪着众人。
摇动的火光晃过似人非人的面孔。
衙役们害怕得往后缩。
逢雪走近。
人魈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复而又低低嘶嚎痛吟。
逢雪喊了声他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轻蹙下眉,拿张符将其定住。
这时,武蝠他们也跑了过来,“仙师!”
逢雪“嗯”一声,看见被他们押着的男人,略吃惊问:“赵管家,何以如此狼狈?”
初见时赵管家和他家公子给她印象太深,想来,赵公子那时便已发病,如今没见他们来请过师姐了。
他是死了吗?
赵管家长长叹口气,“仙师……求求你把我家公子降了吧!”
******
赵公子是家中独苗。
夫人和老爷求遍无数神佛,才在老年得此一子,素来视作珍宝。
所以,在他染上疫病,天天张口喊饿时,才会心生不忍。
最开始是给他喂活鸡活鸭,后来鸡鸭无法填饱他的肚子,又变成猪狗牛羊。
但无论如何,儿子只是一声声喊饿。
一次,送活鸡的侍女接近卧房时,不慎被拽入其中。
那一天,赵公子终于发出餍足的声音。
……
“饿啊、饿啊。”
如魔咒般萦绕在赵夫人的耳畔,她心乱如麻,老泪纵横,一抬头,看见的是露出同样表情的老伴。
“管家怎地还未回来?他再不回来,儿子该饿坏了。”
赵老爷沉沉叹息,默不作声。
“幸好如今城中不缺尸体。”夫人擎起烛火,火苗照在苍老疲惫的面孔上,“他再不回来,儿子就该饿坏了。饿坏怎么办呢?家里已无肉可吃了。”
夫人秉烛,喃喃自语着,走向儿子的卧房。
卧房的门被一把铜锁锁住,里面传来声声哀吟。
夫人从门缝往里望去。
吃了肉后,儿子已经变了许多。他长得极为高大,斗大的脑袋几乎抵到屋顶,腹部凸出,垂至地面,青灰色的面孔肿胀变形,两个如海碗般的赤红眼睛鼓出,浑身上下,长满了稀疏粗硬的红毛。
“饿啊。”儿子痛苦低吟。
夫人眼里泪光浮动,“儿啊。”
“饿啊。”
“儿啊。”
“饿啊,饿啊。”
“咔嗤——”
门锁掉了下来。
第073章 第 73 章
“老爷他们, 舍不得少爷啊。”
“为人父母……怎么忍心让孩子挨饿呢?”
“最开始的小莲,福分浅薄,不慎被少爷给……后来, 我便每天夜里出去,从义庄偷尸体出来。人已经死了, 只剩一具皮囊, 埋在土里也是喂野狗虫蚁, 何不来填饱活人的肚肠?”
赵管家喋喋说道。
武蝠一瞪眼,愤怒道:“你这是、这是亵渎尸体!知法犯法!为虎作伥!”
赵管家愁眉苦脸, “我也不想如此,可是老爷于我有救命之恩,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之后押入大狱我也认了, 只求仙师出手相助。”
逢雪问:“你们喂你家少爷吃了多少人?”
赵管家抿嘴, 默然不语。
逢雪便换了种问法,“你们少爷,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赵管家涩声道:“他被关在卧房,我只隔着门缝瞥过一眼。他的形容比方才妖怪更加可怖。”
老高哆嗦一下, “这你们都敢留着?”
“他变成了妖怪, 可他毕竟是少爷啊。”
……
方至赵家门口,便有浓浓腥风飘来。
逢雪神情凛然, 快步走进院落, 院子中间趴着赵老爷的尸体。他双目瞪圆, 捂住胸口,似是惊惧而亡。
在卧房门口,则躺着赵夫人残缺不全的尸身。
管家悲怆地喊了声老爷,
逢雪快步走到房中,屋里腐烂的臭味让她紧缩眉头, 泛起一股呕意。
赵公子已不在此处。
用了下降妖,长剑毫无反应。
房中布满各种骸骨,鸡狗牛羊,还有人。逢雪环顾四周,大略算了算,竟有二三十具,堆成小山。
墙壁地面皆覆盖层青绿色的粘液,味道刺鼻,空气里有毒雾流淌,熏得衙役不敢靠近。
逢雪停顿片刻,顺着地上的黏液往外追寻。
然而天空不作美,刚追到街上,头顶雷声滚滚,不多时,暴雨倾盆而下。
逢雪只好先带人魈回到街上,把它交给师姐研究。
巷口,迟露白打着把伞,与陆紫翘一起在雨中张望。雨水如注,伞面水珠飞溅,升起朦胧的烟雾。
伞面稍倾斜,完全遮住了女子,青年却有一大半身体落入雨中,肩头衣物湿透。
陆紫翘看了眼他的肩头,手指触碰伞柄,稍稍将伞移过去一些。
迟露白嘴角微翘,又将伞面倾斜。
反复几次,陆紫翘叹口气,也就由他。
“阿雪怎么还未回来呢?”迟露白翘首张望,“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也未来伞,回来的时候该淋成落汤鸡。以前她小的时候,出门玩从不带伞,泥猴一样回来。”
陆紫翘微微笑道:“我离山门太久,不曾见过师弟师妹拜入师门,也没来得及准备见面礼,实在有愧她喊一声师姐。”
“这么客气干嘛!”迟露白眉眼弯弯,俊朗面上挂满快活的笑意,“阿雪可不在意这些。”
陆紫翘道:“作为师姐,总是要照拂师弟师妹的。以前我师兄师姐在的时候……”
她垂下眼睛,忽而沉默。
“在的时候怎地?”
“那时候,”陆紫翘嘴角翘起,露出浅淡笑容,“太平年岁,青春韶华,好似一切都是正好的时候。”
迟露白道:“什么时候都是好时候,反正,来日——方长嘛!等回到青溟山,你就能去探望你同门了,我打算在青溟山脚下开个小医馆,紫翘要是手痒想治病了,便常来医馆看看。”
“来日方长。”陆紫翘轻声念道。
“是啊是啊。”迟露白瞥见雨中疾行的身影,眼睛一亮,“阿雪!”
少女并未打伞,水珠快要打湿红衣时,飞溅而开,织成道细密的雨帘,为她挡住如注大雨。
远远看,仿佛灿烂云霞托起水雾,仙人行在霞云彩雾中。
“阿雪果真有仙人的气派了。”迟露白多少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逢雪伸手拖着人魈,“外面雨大,进去吧。”
迟露白笑道:“还担心你许久没有回来,被雨淋透呢。快回去,医馆热好了驱寒汤。”
人魈被五花大绑,定在长桌上。
陆紫翘垂眸,从药盒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入人魈口中。
药丸入口,人魈昏昏沉沉,不再嘶鸣。
陆紫翘低念超度咒语,拿出一个布包,布包打开,里面九枚银针,数把小刀,一应俱全。
锋利刀刃割开人魈的肌肤,青色的血涌了出来。
人魈身上长出的毛发粗糙,好似刚刺,皮也比人的皮肤要厚了很多。
“原来人也能变成妖怪吗?”迟露白在旁边打下手,看见这样的画面,皱紧皱眉,“这实在是太……”
“人本是万物之灵,往上成仙封神,往下化妖堕魔,皆有可能。”
逢雪看着师姐面无表情解剖人魈,默默往后退半步,想起自己前生时,也这样变成妖魔。
幸好没落到师姐手里。
“我也能变成妖魔鬼怪吗?”迟露白兴致勃勃。
逢雪没忍住瞪他,“怎么,你还想当妖怪?”
迟露白讪讪笑,“阿雪,你别生气嘛,我只是在想,要是可以变成妖怪,以后走商的时候,就不用怕遇见拦路悍匪了耶!”
逢雪:“你真是个大聪明。”
“是吧?”
陆紫翘轻轻摇头,“莫这样想。那样就变不成人了,丧失神智,沦为邪魔,连至亲至爱都认不出,留在世间,只是祸害他人。”
迟露白笑笑,“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可不会变成妖魔,不然阿雪和紫翘一起来追杀我,可吃不消!”
逢雪直勾勾看着陆紫翘。
她的目光太灼热,陆紫翘不由侧过脸,看向她,“师妹?”
“三师姐剖过很多妖魔?”
“还好,只有百来个。”
“三师姐,”她眼睛亮了起来,“如若有这么一个人,不知为何,沾染上了魔气,被迫沦为妖魔,但她现在还没有变,是否还有救呢?”
陆紫翘听后,问道:“……师妹,你说的是谁?”
逢雪怔了片刻,含糊其辞,“我只是问问。”
陆紫翘莞尔,“我没有遇见过这种人,若是师妹遇见了,把他抓过来,让我剖一下,说不定便能找出诊治之法。”
逢雪瞥了眼她手里柳叶般锋锐的小刀,默默又往后退了半步。
人魈被开膛破肚。
陆紫翘割开它的胃袋,从里面找到没有消化完的指头。
看来他最近也曾偷吃过人。
逢雪心中感觉不大妙。
城中有多少人忘不掉“馄饨”的美味?又会生出多少个人魈?
逃走的赵公子吃了这么多人,最后又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逢雪看向陆紫翘。
陆紫翘神色凝重,秀眉紧拧,“白花教想要造出这么多人魈,散播疫病,是想要他们互相吞食,最后养出一个法力通天的邪魔吗?”
逢雪想到赵公子,心中一凛,“怕是已经成功大半了。”
陆紫翘:“师妹,你带着迟公子和小百穗先行离开枌城吧。”
“师姐,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留在这儿的。人魈已经抓到,或许再过几日,就能找到祛除疫病的办法。”
逢雪摇头,“那我也要留下来。”
陆紫翘笑了起来,眉眼弯如弦月,“不必担心我,我可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是你师姐。”
逢雪反问:“难道我便不是师尊的徒弟了吗?”她看向迟露白,“阿兄,你带着百穗先回家,爹娘他们等你等急了。”
百穗抓住陆紫翘的衣角,“我才不要和他走!我要和小陆娘子在一起。”
迟露白气笑,“哼,你们不走,我岂能走?我可是,”他清了清嗓子,“凌云真人他徒弟——的阿兄。”
陆紫翘眼里漫过笑意,“何其有幸,能够遇见你们。”
……
翌日天亮,风雨仍未停,阴云晦暗,沉沉堆在天空。
陆紫翘将雄黄和数种药材研磨成粉,炼制成丹药,放入一个个素净的小袋子里,分发给城中的百姓。
布袋恰似一个荷包,正好可以佩在腰间,或是揣入怀中。
有许多卧病在床,无法起身的人,领不到药袋。逢雪便和兄长背着大筐小药袋,挨个敲响每一户紧闭的门,进入其中,喂他们服下汤药,配好药袋。
若是遇见了尸体,便要通知衙差,把尸体焚烧,免得沦为人魈的口中食,或是喂出新的人魈出来。
武蝠陪在他们身边,一并统计人口,最后算来,城中竟失踪有百来口人失踪。
“他们都成了人魈的口粮?还是变成了妖怪?”
百来只人魈,藏在水渠里、泥潭下、城中各个阴暗的角落。白日里隐忍不发,到晚上,腹中饥饿,便会一拥而上。
而它们若逃出了城呢?
逢雪神情不大好看。
脸颊忽地被拍了一下,她猛地扭过头,按住剑柄,喝道:“谁?”
迟露白左右张望,“没人啊?”
逢雪轻蹙起眉,“不知道,好像有东西碰了碰我。”
“可别是生病了吧。”武蝠忧心忡忡。
“呸呸呸。”迟露白连啐好几口,“说什么呢,阿雪可是修行之人,怎么会生病?”
说着,却不由抬起手,放在她的额头。
察觉无异常后,才长舒一口气,对武蝠道:“你看吧,就说修行人不会生病,下次你再乌鸦嘴咒人,我可和你不客气!”
武蝠被他一通说,委屈巴巴,“我只是担心嘛。只一夜,衙差们就病倒了不少,连老高都起不来了。”
“来来。”迟露白从筐里翻出几个药袋,“这儿正好还剩几个药袋,我们都随身戴着。”
他最先发给逢雪。
逢雪接过药袋,往怀里放去,手指触碰到一物,取出来后,不由蹙眉。
武蝠笑道:“原来小仙师早就戴着药袋了。”
“看来紫翘最疼你这个师妹。”迟露白语气酸溜溜的,“是她先头就给你的吧?”
“不是师姐给我的。”逢雪把药袋凑到鼻尖,沉郁幽香丝丝缕缕浮动,“是……徐大姐。”
迟露白问:“徐大姐?徐大姐是谁?”
“啪啪啪。”
逢雪的脸又被拍了几下,她低下头,对上双圆溜溜的眼睛。
“小仙姑!”小猫抬起的爪子悬在半空。
“小猫?你在打我的脸?”
小猫尴尬地舔了几下爪子,舔了两下后,又仰起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小仙姑不理我!”
逢雪攥紧无病囊,看向迟露白。
迟露白很是担心地望着她,“阿雪?你怎么愣住啦?”
“我……”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她环顾四周,枌城密密麻麻的酒花招摇,攀满城墙,好似层峦叠嶂的青峰。
每当她意识到不对劲时,风中的酒花香便让她陷入恍惚,对显而易见的异常视若罔闻,到后来竟连小玄猫也忽视。
幸好有徐大姐送她无病囊,能让她短暂清醒。
“小猫。”
“嗯!”
“若是我再有不对劲,提醒我。”
“好!”
“你可以咬我。”
小猫瞪圆眼睛,“不要!”
逢雪摸了摸它的脑袋,望向雨雾中的长街。
且看一看,枌城到底有何玄妙。
第074章 第 74 章
想到还有百来个人魈藏在暗处, 逢雪便决定,不能让人们待在屋里等死。
武蝠和衙役们将百姓召集起来,将病重之人抬入医馆, 一齐住在离离巷里,再在小巷墙壁贴满桃符。
若是人魈来袭, 只需守住这一条小巷。
陆紫翘还绘制了许多护身符, 让他们佩在身上。
她又要画符, 又要熬药治病,几日不曾休息, 颇为憔悴。
百穗则围在她身边,捧着药汤端给病人, 跑来跑去, 像一个忙碌的小陀螺。
逢雪回到医馆, 看见陆紫翘伏在桌前,一手扶着下巴,一手捏着符笔,眼睛半阖, 半寐半醒。
瞥见她眼下的青黑, 逢雪步伐放轻。
画符本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何况是想再这么短的时间, 绘制这么多符咒。
师姐还要炼丹、熬药、治病救人, 若是换成其他人, 早就心力交瘁了。
迟露白拿起一块毛领披风,轻手轻脚走过去。
还未走到桌前,百穗便急冲冲跑过来, 脆声喊:“小陆娘子!”
符笔落在地上,丹砂溅起红花。
陆紫翘揉了揉眼睛, “怎么?”
百穗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巴,跺跺脚,转身就跑,“没什么!你多休息!”
陆紫翘按住眉心,欲捡起符笔,迟露白已俯身将笔捡起,搁在笔山上,劝道:“你也休息一下。”
“无妨。”
迟露白摇头,把披风搭在椅背上,出去继续给人烧汤药了。
逢雪走上前,瞥了眼桌面绘制一半的符。
唔。
果然不会。
“师妹,你辛苦一天了,趁着还没天黑,赶紧去睡一会,待会到了晚上,又是一场硬仗呢。”
逢雪:“没事,我不累。师姐,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陆紫翘莞尔,“你就好好歇歇,养精蓄锐。”
逢雪靠着桌,拿起张符咒,上面绘制的神将与她印象中的不同。
披甲胄,佩长剑,背插彩旗,威风凛凛。
然而,他们的面孔却与恶鬼相同,一个个青面獠牙,赤红双目,蓬草般的乱发,毫无神将的威严朗正。
“这是?”
“是五瘟神和他们的部将。”
“瘟神?”
瘟神这名字不大好,人们素来对其避而远之,就跟扫把星一样,基本吃不到什么香火。
难怪一个个长得怒发冲冠,怨气冲霄。
逢雪不由腹诽几句。
陆紫翘:“师妹别瞧他们形容可怖,据说以前,天子失德,战乱频发,白骨遍野,上天震怒,降下天罚,派一使者带着疫种下凡,以瘟疫灭世。”
然而使者心生不忍,一面是无辜众生,一面是天意难违,为难之间,他只好自己服下疫种,被疫病感染,化作恶鬼的模样。
人们感念他的恩德,就把他抬入庙宇,称其为瘟神,掌管天下的瘟疫疾病。
后来又有许多为救人而死的壮士被抬入庙中,和瘟神放在一起,成仙成神。
不过经年累月,桑田沧海,千年百年晃眼而过。
人们闻瘟变色,倒没几个人记得,这些形容可怖,堪比恶鬼的神祇,是如何成为瘟神,受到册封。
“师姐想要请瘟神部将来帮忙?”
陆紫翘笑笑,“瘟神常年与疫病为伍,性情怪谑,也不知道能不能请来。但世间只有他们,能吸走天地的疫气。”
枌城死的人太多,疫气凝聚不散,长久滞留其间,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染病。
就算用汤药治好人们身上的疾病,疫气不散,也难以让他们完全康健。
“瘟神吸走疫气,是吸到他们自己身上?”逢雪闻言,微蹙起眉,“那他们可不见得会下凡来帮忙。”
“是啊。总之,先试试嘛。汤药和无病囊已经在起效,人魈也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妖怪,”陆紫翘语气轻松,眼里含笑,“何况还有师妹在这儿助我。”
逢雪点了下头,抱剑站在窗口,偏头看窗外。
阴云沉沉,天光晦暝。
其实若只有人魈,于她们而言,倒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只有人魈吗?
……
入夜,冷风穿堂,一盏灯火颤动。
白壁上的影子随风而动,好似活灵活现的皮影。
百穗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撑着脸,盯着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想起皮影班子来到枌城时的热闹景象。
街上挤满了人,到晚上,黄澄澄的烛光落在白纱布上,一张张羊皮雕镂的彩色小人也印了上去。
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
操纵影偶的老人十指如飞,戏台上的影子有模有样动了起来。
先是出来个巧舌如簧的妇人,打扫橱窗,转来转去。
后又走来一个书生,风尘仆仆,精疲力尽。
两人相对一拜,热热闹闹对唱起来。
百穗听不大懂戏词,但看得津津有味。她坐在娘亲的膝头,手里拿着串酸甜红亮糖葫芦。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聚在了街头,开开心心看着皮影,每个人脸上俱是快活的神情。
大人捧着碗热乎的馄饨,或是拿一杯枌酒。
有好事者,还用筷子蘸点酒水,凑到她的面前,“小百穗,要不要尝一口枌酒啊?”
妇人把她抱到旁边,啐道:“再欺负我女儿,我可就挠你了!”
周围笑声一片。
往事历历在目,百穗眼里忽而湿润,她悄悄抹了下眼睛,想起娘亲瘦骨如柴躺在榻上,似一把枯朽的柴火,被子里伸出的腕子只有薄薄一层皮覆在骨头上,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托付给小陆娘子。
百穗又抹了抹眼睛。
日后她要跟着小陆娘子学习医术,做一个救死扶伤的郎中,她救不了自己的娘亲了,至少可以去救别人的娘亲。
……
墙壁上忽地飞过一只鸟的影子。
小鸟站在树枝上,梳理羽毛,又左右张望,啾啾鸣叫。
百穗瞪大双眸,偏头看去,是迟露白蹲在旁边,十指灵活摇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便化作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有鸟儿展翅、狗子讨食、螃蟹横走。
一瞬间,周围的哀泣、低吟消失不见,她似乎又回到那个时候,坐在娘亲温暖怀里,聚精会神看栩栩如生的皮影。
迟露白朝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我的手影戏还不错吧。”
百穗轻轻“哼”一声。
讨厌鬼也没这么面目可憎了。
“以前阿雪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灯下玩手影,猫抓鸟,狗撵猫,”他眉眼带笑,“可惜后来她去了山上,山上有什么好呢?”
青年边给小孩表演手影,边絮絮叨叨念着过去的事。
“还是山下好玩。小百穗,我家还藏着一套皮影,当年花重金买的,等我们回到雁回城,我给你们唱皮影戏。”
“对了,”他眨了下眼,小心翼翼地问:“小陆娘子她喜欢看皮影戏吗?”
百穗腮帮子鼓了起来。
迟露白:“你怎么瞪我啦?”
百穗:“讨厌鬼!”
女孩把脑袋一转,脸扭向另一边,气鼓鼓的模样。
迟露白挠了下后脑勺,“怎么又生气啦?小女孩心思可真难猜。不似我家阿雪,”他弯了弯嘴角,“从小就是个爽快的孩子。”
妖怪凄厉的嚎叫穿透风雨,从四面八方涌来。
百穗吓得哆嗦,抱住自己的膝盖,怯怯抬起头张望。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烛火倏忽熄灭,如潮水般的黑暗包围住人们。风雨迷离,人魈叫声凄厉。
不知是谁惊惧地叫了一声,堂屋内便乱了起来。
“有妖怪啊!”
“救命!!”
“妖怪进来啦,快逃啊!!”
践踏、惨叫、哀嚎、撕扯。
妖怪还没进门,人们就已经害怕得慌不择路,互相拉扯纠缠。
“别闹了!肃静!肃静!”武蝠高声喊道。
然而这儿并非明镜高悬的衙门,一声“肃静”压不住惊慌失措害怕妖怪的百姓。
直到火苗嘶嘶升起,红亮的光照亮青年的眉眼,也驱散了黑暗中不断攀升的恐惧。
武蝠扫了眼这群吓得涕泗横流的人,没好气地骂:“瞧你们这点出息!仙师在外面守着呢,别人魈没进来吃人,你们倒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
迟露白拢起手掌,护住烛火,“哎哟,大家别害怕啊,也别让她们分心。这样,我给大家表演手影戏吧。”
白壁一面,巧手两只。
便化蝴蝶翩翩,鸟儿展翅,猫狗相嬉。
一个小童率先清脆地笑起来,指着墙壁,高兴地喊:“鸟!小鸟!”
于是人们也不禁露出笑容。
……
屋里其乐融融。屋外,逢雪执剑立在巷口,水珠顺着剑刃滴落。
“滴答。”
一只人魈扑了过来。
“降妖。”
如霜明亮的剑刃划破寒夜,青血飞溅,断肢滚落。
人魈痛呼一声,恐惧地盯着她。
陆紫翘笑夸:“师妹好剑法!我们青溟山,这是出了一位剑仙啊?”
逢雪抵着她的后背,不大好意思抿了下嘴角,“我只会杀妖魔,不会其他……师姐,让我看看你的神通。”
陆紫翘眉眼弯弯,温柔地说:“好呀,我可不能让师妹小觑。”
话音刚落,素手转动,捏诀念咒,一道明亮的火光骤起,瞬间包裹住还想再往前冲的人魈。
大雨连绵,这火却越烧越烈,把人魈烧成灰烬才停止。
逢雪诧异地望了眼陆紫翘,心中想,这位看起来温柔如水的三师姐,修的居然是最为刚烈悍勇的火法。
“师妹,”陆紫翘朝着她微微扬了下眉,“来比试一番,谁杀的妖怪更多,如何?”
“师姐,请指教。”
凄迷夜雨之中,时而剑影翻飞,时而火莲飘动。
两人身影飘忽,在人魈丛中自在穿梭,出手便惊起数声惨叫。
青色血液被雨水冲刷,整片地面仿佛都被染成青绿。
“啊啊啊!”
逢雪一剑戳在人魈的眼眶,听它凄厉叫声,心中却隐隐不安——真这么好应付吗?
火星如萤从眼前飞过,迅速吞没她身边的一只人魈。
“师妹,可别走神!”
第075章 第 75 章
地上青液沸腾, 化作青雾,升腾而起。
逢雪被雾气裹挟,触碰毒雾处, 肌肤炽痛发麻。
在瘴气尽头,两点灯笼般的红光晃动, 小山般的巨大身影逐渐露出轮廓。
是个三丈多高, 肚腹垂地, 面孔青灰肿胀的“人魈”。他动作迟缓,钢针般的毛发刮落旁边的砖瓦。
逢雪后脊蹿起一股凉气。
她也见过如黄太奶奶那般修炼千年的老妖, 也见过刚出世的魔婴。
但是无论曾经哪种妖魔,都没有给她这种诡异恶心之感。
“赵公子吗?”她盯着恶鬼般的脸, 轻声说道。
看起来未免也太……
笨拙丑陋的人魈拖着笨重身体, 缓缓行来, 所过之处,留下粘稠刺鼻的青液。
逢雪提剑几个纵跃冲过去,“降妖”剑式下,长剑闪烁冷光, 如一道冷电, 劈开垂地的肚腹。
人魈应声倒地,肚子裂开一个口子。
逢雪踩在院墙上, 皱紧眉头, 瞥了眼下面。
巨大身体挤满整条长街, 肚腹水球般爆开,几具纠缠的躯体滚了出来。
就这?
逢雪等了片刻,确定他不再动弹, 心中松了口气,回头朝陆紫翘说:“师姐, 劳烦你烧一把火,把它给烧干净。”
陆紫翘微笑,双手掐诀,火焰从巨妖脚边腾起,如火莲般绽开。
火光摇曳,青黑烟雾腾起,直通云天。
逢雪收回剑,跳到陆紫翘的身边,“总算解决……”
话音未落,她忽然望向火焰,眼眸微微睁大。
尸体燃烧的烟雾在空中慢慢凝结,聚成一个巨大的黑影。左右两侧阿爷山阿姐山巍峨高耸,而黑影横插其中,仿佛第三座伫立的高峰。
那一张与“赵公子”相似,却大了无数倍的恶鬼面孔悬在夜空,神情呆滞,呢喃声里似有许多人痛苦的哀嚎。
逢雪愣住,“这是什么东西?”
“疫鬼。”
……
上次提及这种诡异的妖怪,还是在灵石城。
班头得病,肚腹疼痛不止,宋嫂找遍大夫,也寻不到良方,便疑心是疫鬼上身。
逢雪开解她,让她不必担心——若真是疫鬼,怎么可能只是肚子疼呢?
一城的人怕是早就死绝了。
疫鬼并非寻常鬼怪,过境之处,生灵绝迹。就连供奉神佛的寺庙,也无法幸免,死尸相枕,阖户无一幸存。
要是把这东西放出去,死的何止是枌城?整个沧州都会遭一场大劫,生灵涂炭。
逢雪攥紧手中长剑,与陆紫翘对视一眼。
两人目光相对,转瞬,身影便倏忽飞出。凭虚御风,大风吹起她的衣袍,她心中默念御风诀,飞到疫鬼的手臂前。
五根手指好似巨木,隆起的手掌仿佛山丘。
“降妖!”
剑影如飞,白光炽盛,刺入疫鬼的手指。
这一剑仿佛刺入柔软的气体中,雾气倏地散开,又猛然聚拢,把她裹在其中。逢雪只好捏诀,踩在风上,抬手甩出道雷符,顺风飞出疫鬼的身体。
疫鬼抬起巨大的手掌,朝她压下。
“师妹小心!”
火焰燎过疫鬼的手背,巨手停顿片刻。
逢雪趁此机会,御风从手指缝隙冲了出去。她飘在半空,单手掐诀,勉强在风中维持平衡。
陆紫翘瞧出她御风诀使得不怎么好,喊道:“师妹,你不必分神御风,只往前冲便可。”
逢雪缓缓松开手掌,身体迅速下坠,片刻,一股暖风从脚下吹来,托起她的身体。
是一簇火焰烧开,气浪往上,化为暖风。
每往前行一步,便有火焰在脚下绽开,仿若步步生莲,如履平地。
逢雪嘴角上扬,高声道:“多谢师姐!”
陆紫翘道:“只凭我二人之力,难抗疫鬼,师妹,我要设法坛,请神将,劳烦你……”
不等她说完,逢雪便答:“师姐尽管准备,我来为师姐护法!”
她不再需要分神使用自己拙劣的术法,双手握住剑柄,仰头望向与山峰齐高的疫鬼。
长剑光芒炽盛,仿佛灿烂夺目的日光。
逢雪脚踩红莲炽火,头顶无垠翰夜,周围是连绵的阴云。
长风鼓动她的衣袍,火焰在脚下绽放。她忽觉畅快,天地广阔,往上一跃,衣袍鼓起,扶摇九天之上。
剑气扬起大风,披风斩浪,冲向高耸的巨鬼。
“退魔!”
底下的人往上看,只能望见阴云沉郁,一只巨大的恶鬼浮在云层之上,如神佛般垂首,蔑然看着世人。
而雷云里,时不时爆开红亮的火花,剑华劈开青黑的疫气,少女如只赤鸟振翼飞出,又迅速被无处不在的疫气与阴云合拢。
纵然有短暂光明,也马上就被吞没。
如若说烛火熄灭,人魈声四起时,人们还能自持,但当不知谁往窗外一瞥,望见云层上巨大的恶鬼时,所有的冷静都荡然无存。
绝望的哀嚎、尖叫四起,武蝠迟露白尽力想维持秩序,却迅速被奔逃的人群冲散。
除却病重得跑不动道的人,其他人皆凭本能往外跑,后面扑倒前面,惨叫哀嚎,企图逃出恶鬼的视线。
“别跑啊!外面有妖怪!”武蝠高声喊,拉住一个逃跑的人。
那人扭头,面容熟悉,原来是刚才抱病在床,一直哎哟哎哟叫唤的老高。
老高啐他一口,“你想死别拉上我!”
武蝠:“仙师还在上面和妖魔斗法呢,此时我们怎能逃?而且外面便安全了吗?”
老高奋力把袖子扯回来,“你小子脑袋是木头做的,没看见那——么——大一个妖怪悬在天上,我看连神仙都没这么大,两个女娃娃,怎么能对付得了。你也快逃吧!”
说罢他便不再管武蝠,双手抱头,疾步匆出,口里喊道:“跑吧跑吧!枌城完了、沧州完了啊!”
若是还有人魈在,大抵能吓退一些人。
偏偏刚刚吃人的人魈被杀得差不多了,武蝠迟露白他们只能无奈地望着人群拥挤着冲向了长街。
拥挤之下,还有一些人受伤,躺在地上哀嚎。
迟露白也冲了出去,不过是跑到陆紫翘身边,大声喊:“紫翘,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陆紫翘:“外面危险,你们——”
他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又高声道:“可别让我回去待着了!我妹妹在天上和妖魔相斗啊,我总要做点什么吧!”
陆紫翘对上他的目光,怔了片刻,“好,我要准备法坛,劳烦帮我搜寻材料。”
……
开法坛需要准备详尽,但仓促之间,难以找到这么多的东西。
幸好除了迟露白外,武蝠带着一干衙役,还有些因家人重病卧床不愿离开的青年冲了出来。
“桌子?好!我们去把酒坊的桌子搬来。”
“红布?”
“我家刚扯一匹红布!”
“灯烛香案?”
“秦老太是虔诚居士,她家一定有!”
……
在大家齐心协力下,一座三人高、六张长桌垒成的简易法坛便平地而起。
陆紫翘跃至法坛上,红布盖住桌案,迅速从随身布袋里拿出香炉、几支沉香,一杯清水,几件法器,祖师牌位。
又将锣鼓丢给护卫旁边的青年,让他们充当开路的将领。
“弟子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陆紫翘拜上祖师,敬奉天地。”
她素衣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脚踩的十方鞋轻盈转动,踏行天罡星辰之步。
火焰扬起,符咒烧成的灰融入水中。拂尘将符灰水一甩,散落在案台上。
“今疫鬼现世,为害苍生,弟子道行微末,恐苍生造祸,求请祖师,部将急临,宝剑生光,杀斩妖魔!解苍生之祸!”
“轰隆——”
一道银白的电光劈开了黑夜。
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似有千军万马,在雷云中疾驰。
武蝠用力抱住锣鼓,饶他是城中胆大著称的壮士,此刻也难免双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更别提其他人,在雷霆威压下,东歪西倒,委顿在地。
只有迟露白,紧紧盯着天空,连闪电破空、雨水流入眼里,也不曾眨一下眼。
武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厚重如山的雷云之上,是青烟瘴气凝聚的恶鬼。恶鬼占据半边天空,堪比神佛,面孔狰狞可怖,只看了一眼,他便浑身僵硬,几乎丧失了勇气。
“你就不怕吗?”他低声问迟露白。
明明只是个商户,也未有什么仙师的神通,何以能直视妖魔?
“怕?”迟露白嗤了声,“我妹妹还在天上呢,我岂能害怕?!诺,你看。”
武蝠鼓起勇气,抬头又看一眼。
他目力不错,但也只能看见雷云之中,有道红色的光点若隐若现。
有时光亮劈开阴云,又马上被吞没。
仿若一片小小的浮舟,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起起伏伏。
至于那光点是不是仙师,他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武蝠愈看愈心惊,愈看愈胆寒,抹把面上冰凉的雨水,心也凉透了。
人力之微茫,何以能战胜这样的妖魔呢?譬如海上的浮舟,能从惊涛中幸存已是神恩浩荡,何曾能指望它,去除掉宽阔无垠的大海呢?
但“浮舟”可没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
“退魔”剑式下,剑气肆意纵横,逢雪踏风而行,在云层中穿梭,跳到疫鬼的巨大的肚腹上。
肚腹青色的肉层层叠叠,好似起伏的山峦。
这妖魔上半身有实体,下半身却是半透明的烟雾疫气。云衣能稍抵抗疫气的侵蚀,但其上的颜色还是黯淡了许多。
疫鬼随手拍来,好似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蚊虫。
手掌扬起的大风让逢雪的衣袍剧烈鼓动,身子差点飞出。她纵跃而起,瞅准手掌上皮肤薄弱之处,剑气呼啸而出。
“退魔!”
……
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无论敌人是恶匪凶徒,还是妖魔鬼怪。
她执剑时,从来不考虑太多,不想自己能否应对,不去想是否以卵击石,或是不自量力。
她横剑于前,脑中只有二字——
杀敌。
疫鬼集结枌城的疫气,似乎又远不止于此。逢雪身上云衣宝光黯淡,被疫气所染,肌肤逐渐染上青色,动作也慢了些,躲避不及,被巨手擦过。
只是擦身而过,但扬起的飓风还是让她的身子飞了出去,吐出一口黑血。
她仰头望去。
如山般的阴影倾覆,那只巨手当头拍下。
正此时。
雷霆骤起,狂风大作。
云层中雷蛇滋滋游动,无数道电光劈向疫鬼。逢雪眯起眼,甚至能看见,一道道雷部将帅虚渺的影子奔腾而过,在疫鬼身上纵横。
她回头望了眼巨鬼,嘴角微翘,朝着云层一跃而下。
快至地面时,接连纵跳,数簇火焰脚下轻盈爆开,仿佛步步生莲,踩在地面。
“阿雪!”迟露白担忧道:“可有受伤?”
逢雪摇头。
迟露白自豪道:“真了不得啊!”
“师妹,辛苦了。”陆紫翘朝她微笑。
逢雪看眼,法坛已经设好,师姐请下雷部神将,诛妖除魔,无往不利。
雷法至刚至强,克制天下妖邪,而且,于青溟山的弟子,请雷部神将是个比较容易点事——
毕竟他们祖师爷现在就在雷部当值。
逢雪看师姐一边维持法坛,请神劈雷,一面还能分心同自己说话,不由心中生出憧憬与羡艳。
师尊的弟子,除却她,其他果真个个天赋超群,惊才绝艳。
不过此刻,她的心中毫无嫉妒不甘,只有庆幸。
幸好师姐如此出色,才能解决沧州疫鬼之患。而她也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她能为师姐护法,阻拦疫鬼一时片刻。
然而,天雷不停劈下,电密如帘,陆紫翘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她双手捏诀,忽地张口,“师妹,雷部法坛劳烦你来主持。”
逢雪本执剑立在旁边,闻言愣住,“啊?”
“天雷劈不散疫气,疫气不散,疫鬼难除。”陆紫翘道:“我要请瘟神,师妹你来劈雷。”
逢雪神情呆滞,“啊?”
陆紫翘把她拉到法坛上,将拂尘往她手里一塞,又拿出画好的五瘟画像,铺在桌上,摆陈法具,快速念道:“弟子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陆紫翘拜见五瘟……”
无人护持,天上雷霆顿时停歇。
劈散的疫气重新聚拢,化作青面獠牙的巨大恶鬼。硕大的两只血红眼珠在空中转动,找到法坛所在,恶毒眼神死死盯着他们。
一只能覆盖整座枌城的大手当空拍下,阴影覆盖住每一个人。
“师妹?何不快点呼唤雷霆?”
“仙师,手快拍下来,把我们都拍扁啦!”
“阿雪阿雪,别心急。”
……
众人声音在耳畔纷杂响起。
逢雪捏着拂尘,一手拿起铜铃,手微微颤抖,尝试用自己从未成功、也不敢指望的请神之法。
“弟子迟逢雪,青溟山六十三代弟子,请召雷部众神……”
天空乌云卷动,却无一声雷响,甚至有几分风清云散之象。
逢雪面孔苍白,拿着符篆,雨水从后领滴落,身体凉若寒冰。
疫鬼近在眼前。
难道因她无能,沧州都要遭一场疫鬼之祸吗?
她心乱如麻,越想静下心,手越是颤抖,连带铜铃也发出急促的铃声。
目光瞥见符篆,忽地愣住。
等等。
她注意到了符篆的落款——靖贞八年,陆紫翘。
靖贞二十三年,如何能请来十五年前的神雷?
鬓边忽地一阵刺痛,小猫跳到她的肩膀,咬住她的发丝,“小仙姑!你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逢雪放下铜铃与拂尘,拿出无病囊,深吸一口,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看向陆紫翘。
“师妹?这是做什么?疫鬼快来了……”
逢雪打断她,轻声问道:“敢问师姐,今夕是何年?”
陆紫翘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076章 第 76 章
疫鬼的巨手悬在逢雪的头顶。
只要往下一点, 便能把这座小城碾压成齑粉。
时间似乎凝滞在此刻。
巨掌悬在天空,飞扬的尘埃、下坠的雨点,都停在了半空。
枌城开得热热闹闹、无处不在的枌花忽地尽数凋零, 枯叶残枝之下,城墙黑色的焦痕逐渐展露。
这是一座被烈火焚烧过的小城。
身前女子面目全非, 白皙肌肤变成焦黑, 如云乌发卷曲如草, 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而善良, 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
逢雪眼中酸涩,低声道:“师姐, 如今是靖贞二十三年, 距离当年沧州大疫, 已过十五载。”
她来到的,是十五年前的枌城。
难怪如今城池戒备森严,枌城却没有宵禁,夜晚也能进入;
难怪徐大姐说枌酒闻名沧州, 她却从未尝过;
难怪师姐说给紫云师叔留了足够的膏药, 可师叔的腿病却越来越严重;
难怪小猫说,这儿的人身上都有虫子跳动……
其实她早该发现异常, 只是枌城中还有其他玄妙, 置身其中, 便难以察觉端倪。
“十五载啊。”陆紫翘轻声道:“真是转瞬即逝。”
十五年前,沧州大疫,尸横遍野。
本打算回山的医女听闻此讯, 调转方向,风尘仆仆来到沧州, 熬汤药、制药袋,救人无数。
从平山到雁回,从雁回到枌城。
沧州大疫由此而始,沧州疫气聚集其间。
那时大疫肆虐已久,疫鬼已快形成。陆紫翘面对的,除却人魈疫鬼,还有白花教捣乱作祟。
而她的身边,没有师妹,也没有迟露白。
她开坛设法,请来雷霆,却发现雷霆劈散疫鬼后,疫气重新凝聚,疫鬼复而又生。
于是她想到了传说里的瘟神。
人们对瘟神敬而远之,连山上的典籍里,也鲜少有瘟神的记载。
她摆设好法坛,请神念咒,瘟神迟迟不来。
疫气重新聚拢,遮天蔽日。
陆紫翘想起瘟神最初服食疫种的传说,燃香祷告,“弟子陆紫翘……愿将疫气引渡自身,以解沧州大疫之祸,生民倒悬之苦。”
云外传来凤鸟高鸣。
瘟神终有回音。
“枌城已是坟城。”陆紫翘看着逢雪,被疫气感染的狰狞面容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只有魂魄才能进入其间,师妹何以至此?”
逢雪攥紧掌心,“我……坐两个鬼魂的马车进来。”
“那我送师妹出去吧。”
逢雪没有动,而是转过脸,定定望着迟露白。
青年还顿在原地,微皱着眉,却不是在担心马上便要将他们碾压成齑粉的人魈,而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太心急。
若她是坐上死人的车辆才至坟城。
阿兄,又何以至此呢?
……
掉落的枌花复而又开出嫩叶枝桠,悬滞空中的雨珠逐渐往上飞。好似时间开始倒流,枌城被火烧的痕迹被翠绿的草叶遮掩,又露出繁华熙攘的景色来。
逢雪攥紧剑柄,心中想,既然她还是生魂,却能进入枌城,说不定阿兄也无事。
他定然会无事!
就算真有什么,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师妹,快走吧,一会阵法运转,又出不去了。”
逢雪“嗯”了声,回头看她。
师姐面上的灼痕逐渐淡去,疫气感染而成的脓疱缓缓消失,恢复最初遇见时蓝裙白衣清雅容颜。
“师姐……若我找到阿兄,劳烦师姐放他出来。”
“这是自然。”
“师姐,我再来看你。”
陆紫翘朝她微笑,“能遇见师妹,已是我意想不到的好事。”抬起手,一朵红莲炽火从白皙掌心飞出,飘到逢雪身边,“遇见已是万幸,师妹但往前行,我送你一程。”
火焰拥起暖风,落到逢雪脚下。
她跳到风中,朝陆紫翘拱手,从上往下看,满城酒花招摇,城池小道交错纵横,组成一个颇为熟悉的阵法。
“师姐。”她愕然问:“这座困阵是谁布下?”
“困阵?”陆紫翘笑道:“师妹阵法学得不熟练嘛。这是座安魂阵。”
逢雪挠了挠头。
她的术法水平皆是一塌糊涂,符法阵法也不精通,“安魂?”
“能举手之间,将一城纳入阵中。”陆紫翘面上依旧带着清浅而温柔的笑意,双眸中却隐隐有水光闪烁,“除了师尊,世上还有何人?只是弟子不孝……不孝啊”
……
大火点燃整座枌城。火光冲天,遮天恶鬼身形逐渐稀薄,疫气从它身躯流散,飘至法坛上的单薄身影。
于是,雪白的肌肤鼓起脓包,素雅面庞化作恶鬼。
她效仿从前的瘟神,以身为容器,吸收漫天疫气,一跃跳入火中。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这样完结。
……
千面又做了那个梦。
十五年前,他和教内另一面护法,争夺教主之位。白花教谁能当上教主,也要各凭本事。
这本事,并非两人决斗,比试本领,而是他们择两个地方,想方设法搅起动乱,为祸苍生。
谁杀的人更多,弄出的乱子越大,谁便更能让教众信服。
他特意动用教内的法宝——收藏许久的疫气,又在枌城经营多年,饲养出一只妖魔。
只需疫鬼现世,沧州定会伏尸百万,百里无鸡鸣,变成一片死地!
到时何尝教主之位不到手?
可惜偏偏遇上一个青溟山的小术士。
偏偏这个术士,还精通医道,一路救死扶伤,熬制汤药,救人无数。
若只做到如此,她也只能算个神医,不足以影响大局。
可她偏偏又不怕死,来到枌城。
那时的枌城,夜晚鬼怪肆虐,街上处处是躺倒哀吟的病人,疫气浓郁,人争相食。
连他自己也不敢久待。
也自然不会把一个看似柔弱的医女放在心上。
直到雷部部将乘闪电轰然而至,漫天雷鸣,照亮天空,又有传说里的瘟神助阵,堪比恶鬼的可怖神将驱散疫气。
他才知晓,来的并非什么弱不禁风的医女。
她是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彼时刚下山游历,初出茅庐,才声名不显。
疫鬼被灭,沧州大疫的计划化作泡沫。而他的对手,却在云梦那边策划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惨案,弄得大泽里浮尸相枕,水里挤满了不能轮回的水鬼。
千面功亏一篑,却不甘就此罢休。
他见医女身体里凝聚许多疫气,便想把她炼制成一个新的疫鬼。
但他不知,原来山上的真人,人间的金仙,居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那是个面色苍白,身量修长的年轻人,青蓝道袍垂地,宛若一座巍然而立的雪峰。
沧州白花教的总坛,聚集无数奇人异士,邪魔外道。每个人手头都血债累累,拉出去,皆是杀名赫赫的魔头。
他却通通无视,好似那只是些地上的蝼蚁。
周围邪修群起攻之。
青年双手捏诀,摆了个简单的咒诀。
泰山诀。
千面自然认得这个玄门无人不知的手诀,只想嘲笑:敢闯到白花教分舵来,竟只会这样简单的术法吗?
面上笑意忽地凝滞。
青年信步往前,快要刺穿他胸口的邪器以及执器的主人,在转瞬之间,化作肉泥。
血花四溅,却不染他青色的长袍。
仿佛真有泰山从天而降,把地上的人压作齑粉。
千面身体颤抖,牙齿打颤,咯噔作响。他素来自视甚高,以为自己修为高超,修炼成鬼仙,可以肆意妄为。
原来鬼仙与真仙,判若云泥。
他盯着杀神般的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
“啊!”
老人从噩梦中惊醒。
马上有年轻弟子殷切问候,又有红袖添香,为他擦拭面上冷汗。
千面摒退侍女,不愿在人面前露出颓态,但想起往事,身体隐隐作痛,心里也恨得想吐血。
那一年师凌云找上门,大开杀戒,只用泰山诀,便毁去白花教沧州总坛。
所有人都被碾作肉泥,只有他因修行之法特殊,侥幸逃脱,却也重伤濒死,倒在雪中,正好被雁回城一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所救。
泼皮张老全帮他治病,他便教授泼皮“长生”之法。
如是多年,本来张老全马上便可以杀人代劫,尸解成仙,这个节骨点上,又来了个青溟山的修士。
青溟山青溟山。
千面默念这个名字,恨得牙痒。
最恨的不是那小道人杀了他的徒弟,而是,在面对她的剑时,他满脑子居然只有逃跑的念头。
只是个刚下山的小道人而已!又不是师凌云。
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凌云那次大开杀戒,几乎入魔,此后不再下山,肯定心境出了问题,修为说不定还倒退了许多呢。
他何至于害怕一个青溟山刚下山的小道人。
想到此处,千面坐直了身体。
“师父,张师弟惨死,可不能就这样算了!”说话的白衣青年是他最疼爱的弟子,素日也知道怎么讨他的欢心,“不过一个小术士,也敢来惹上我们白花教,欺师父无能吗?”
千面身上剑痕隐隐作疼,却不能说什么,只好瞪他。
弟子见他面色不渝,料想自己师父睚眦必报的性格,便投他所喜,说道:“师父您是白花教护法,放眼整个沧州,谁敢这样对您不敬?不过是个小道人而已,我这就过去,把她抓来给师父出气。”
千面睨了眼他,“小道人剑法高超,你敢只身过去?”
青年面上便挂起讨好微笑,“谁让她得罪师父?身为徒弟,纵然身受百戮,也不肯让师父受半点气的。”
“你倒挺会说话。”千面摆手,“把圣女带过来。”
说是圣女,但几个教徒带过来的,却是一个被木笼关住的女子。
女子抱住膝盖,身形单薄,杂草般的乱发覆住面孔。
“护法,要放圣女出去?”
千面盯着木笼里的女子,许久,低声道:“不知这个青溟山的道人医术如何。疫鬼只有这一只了,还是留着吧。”
“那要如何对付她?”
老者扯动嘴角,冷笑:“她不是回来探亲吗,不知她的家人,可有她这样厉害的剑法,通天的神通。”
第077章 第 77 章
雪山下有一座酒馆。
茅草搭成小酒店正在茶马古道之上, 看着简朴,店主却有一手极精妙的酿酒手艺,酒香远飘十里。
纵如今古道不比过去繁华, 但来往的客商路过时,总要在此歇脚片刻, 喝一壶热酒, 就着花生慢慢吃。
酒馆坐着两三桌客商, 店主肩搭白巾,上好酒菜后, 便倚在柜前和人闲聊。
“若是你们路过那边,”店主遥遥一指, “切记走官道啊, 别想着抄近路, 走转马岗那条路,那儿可怕得很。”
“转马岗?”捏着花生的汉子笑道:“只是路陡峭了些,有面悬崖,我以前可常常走呢, 夜里仔细些, 小心别掉下悬崖就好了,哪有什么可怕的?”
“呸。”店主啐他一口, “谁跟你说没什么的, 你不曾听说过, 那儿最近闹赤目食人鬼嘛。”
“食人鬼?哈哈哈。”汉子放声大笑,“我可是个武艺人,身子硬得很, 它若想来吃我,只怕要蹦了他的牙咧。”
八字硬阳气足的武士, 在鬼怪眼里,如同炽烈的太阳,它们唯恐避之而不及,更不会主动招惹。
汉子自夸道:“我从小就在坟地睡觉,也不曾见过什么鬼!”
店主却不以为然,“谁和你说,赤目食人鬼便一定是鬼了?”
“店家,你的意思,难道他们还是人吗?”
店主瞥了眼出声的角落。
那是个坐在阴影里的少女,背脊挺直,手握长剑。
他讪笑了声,“哎呀,这我就不知道啦。不过这世上吃人的,可不只是妖魔鬼怪啊。”
“店家一直在这儿,”少女从暗处走出,一双眼睛清凌凌的,锐利又干净,“前几日可有见过一位去转马岗的行商。他长方脸,高个头,约莫二十来岁,身边跟着两位随行的伙计。”
老板仔细想了想,“有倒是有的。我告诉了他那儿闹食人鬼,他偏说自己急着回家,非要抄小路走。”
说着忍不住摇头,“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逢雪点头,说了声“多谢”,拿出几枚铜钱付账。
“不需付酒钱。”老板朝她挤眉弄眼,“只需姑娘跟我拜拜馨烈候。”
他弯下身,从橱柜下方,搬出一方黑布笼着的小神龛,放在桌上。又拿出几根自制的信香,递给逢雪。
“馨烈候?”
见多识广的客商提醒道:“姑娘你可别拜,我从未听过什么馨烈侯,说不定是这店东家整出的邪淫野祠,骗人香火的咧。”
店主瞪他一眼,“胡说八道!你是外地来的,自然不知晓,馨烈候……馨烈候在不远山上都有庙呢。”
“那你说说,这位侯爷有什么神通功绩?拜他能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好处就是喝我的酒不用给钱。”
“那我还不如拜你咧。”
店主冷哼,作势要把神龛抱下去。
逢雪却拦住了他,接过他手里的几根信香,“我拜。”
朝无名神祇一拱手,将点燃的信香插入香炉,袅袅青烟升起,燃烧的香气朴实沉郁,令人心安。
“小姑娘年纪轻,不知道野神不能乱拜吗?”其他人嘀嘀咕咕,“万一遇见个妖怪邪神呢。一炷香下去,被缠上可有苦头吃啦。”
“说不准说不准。万一她是真遇见什么事想求一求,只要能满足心愿,遇见妖怪也不在意呢。”
店主兴高采烈地在账上记今日又添几柱香火,抬头姑娘已经转身离开。他连忙高声道:“小姑娘,阿爷山梦淮峰有个馨烈候庙,记得去拜一拜啊,很灵的!”
喊罢,愣了下神,又大声道:“姑娘,你走错道了,那条路是通转马岗的!”
……
天空如碧,两座高耸的山峰似宝剑直插云霄,山顶白雪皑皑,而随着春暖花开时节到来,山峰积雪化开,大片雪块随着山涧溪水叮当流下,唱响欢快歌谣。
一条雪线清晰可见。
逢雪手里牵着一匹螺子,后面拖着辆载满货物的骡车。
这是她连车带货,特意从行商手头买下来的。
走至一处山坳,她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树林,找了块石头,从皮袋拿出鸡肉干,撕成条喂小猫。
小猫又长大好多,前爪趴在她的膝盖上,仰起脑袋吃鸡肉。它的耳后往后动了动,机敏地扭过头,看向树林某处。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好好吃饭,不会有事的。”
小猫歪歪头,“小仙姑,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只是小猫觉得,其他人要有事啦!”
林木中传来大笑,几个拿各色武器的汉子走了出来。
逢雪垂眸,依旧慢条斯理地把鸡肉撕成条,喂小猫吃饭。
“哪里来的小娘子,居然敢只身上山,运送货物?胆子真够大呢。”
逢雪喂完小猫,把猫放在肩膀上,这才淡淡瞥过去。
这些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一相同之处,便是都有双赤红的眼睛,头顶杂草般的乱发。
“长得还真标致呢,细皮嫩肉的。”说话的人咽了口口水,“好久没有看见这般细嫩的皮肉了。”
逢雪站了起来,“货物给你们。”
“哈哈哈。”他们却以为少女害怕,主动交出货物,求得性命无虞——这样的行商,可见得太多了。
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轻易遇不见,怎会放过呢?
众人不由大笑。
逢雪:“你们抬着我走。”
笑声一滞,几人面面相觑,随后,笑得更大声了。
“小娘子是想做压寨夫人吗?还要人抬?”
“嘿嘿,也不是不成,你喊我们一声哥……”轻挑的青年把刀搭在肩上,摇摇晃晃靠近。
话还未说完,他忽而感觉胸口空荡荡的。
好似有风从胸前漏过,液体喷涌而出,飚在了他的面上。
滚热又腥甜。
他低下头,往下看了眼,最后一眼。
匪寇们纷纷拔出兵器,将她围在中间。
逢雪转了下剑柄,血珠从剑刃抖落,露出森白的剑光。
……
“砰砰”几声响起,兵器落了一地。
逢雪只留了一个人的性命,把剑别在他的脖子上。
那匪徒被吓破了胆,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哀嚎着让她留她一命。
逢雪:“你们之前有劫过一个迟家商队吗?”
匪徒哀嚎道:“饶了我吧!我刚跟着他们混,还不曾杀过人。”
逢雪把剑往他肉里递了递,他马上吓得惨叫连连。
“我不想说第二次,”她皱了下眉,“你们之前有劫过一个雁回城的商队吗?”
匪徒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她使用一通记忆恢复术,才想了起来。
这伙人聚啸山林,专门劫持路过的行商。不过这条道偏僻,路过的商队不多。
前阵子确劫过一个小商队,带头的是个高挑俊朗的青年。
两个伙计被砍死,那青年逃跑途中,跌落山崖,也没了动静。
逢雪攥紧长剑,剑刃没入肉里,吓得匪徒哎哟哎哟直叫。
她轻声问道:“那尸体呢?”
“尸体被捞起来了,放在我们寨子里。”
“寨子在何方?”
匪徒哆哆嗦嗦给她指路,末了,央求道:“你会放过我的吧?”
逢雪垂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
扫了眼一地尸体,逢雪把骡子拖货的缰绳松开,牵着骡子,走向了树林深处。
她走得不快不慢,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或是愤恨如焚。但是,这些都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在想,若是阿兄还活着,便去救他。
若是死了。
便带他回家。
走了许久,她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转马岗上的山寨没有名字,却建得颇气派。松木扎成的尖刺栅栏成排,一座三丈多高的瞭望塔耸立,塔上还有人在巡视。
竟有模有样的,不似乌合之众。
逢雪藏在树林里,仔细观察。灵石城之战后,许是城隍赐福,她的耳力比从前好上不少,于是寨子里的一些嘈杂的声音便随风飘入耳中。
……
“赵柱他们怎地还没回来?”
“说不定在哪偷懒呗。晚饭便不等他们了。”
“晚饭吃什么,我想喝一口肉汤。”
“嘿,别说了,上次刀快,把那老娘们小崽子给砍了,你们倒是有肉汤喝,苦了我,被大哥罚在这儿站岗。”
“三哥你别急。到时候我把汤端出来孝敬你,不过,除了那几只肉羊,大哥为何不许我们损坏其他羊的身体呢?譬如前阵子那个跳崖的,还要特地爬到悬崖下面,把他给捞上来。”
三哥是个左眉有疤,模样凶狠的男人。他冷哼一声,“那些羊,自然有其他的用处。”
“什么用处?”
“刚进来别这样好奇,这不是你该问的!”
……
刀疤脸忽然止住声,望着山寨前方,瞪直了眼。
是个漂亮的红衣少女走了过来。
山郊野岭,鲜少见到如此姝色,不由看得呆住。
少女走到他们面前,没有说话,直接出剑。剑刃划破刀疤脸的喉管,鲜血飞溅而出。
山贼们倾巢而出,将她团团围住。
最后出来的是汉子,身材高大,一件皮裘半敞,露出布满伤疤的胸口。他的双眼赤红,满脸横肉,与酒店店主所说的赤目食人鬼倒是相像。
他出来后,看了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脸色变了几遭,挂上副笑,“姑娘是何处来的高人?来找上我们这无名小寨,可是有什么事?”
逢雪看着他,抖了下剑上的血珠,“杀人。”
杀这群山贼,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有一些山贼功夫了得,配合无间,似乎是战场征战过的老兵。
赤目鬼要更厉害一些,在翻飞如电、势若雷霆的剑术下撑了十来个回合。
尸体在地上堆垒,一层复一层。
鲜血染透了地面,也染湿了少女脚下那双柔软干净的布鞋。
剑尖抵着胸口,于是悍匪那张不可一世的凶狠面孔添上了新的表情。
他脸上的横肉抽动,嘴角不自觉抽搐,问:“我可以许你千金,不,万金!只求壮士能饶我性命!”
剑尖从他脖颈挪开。
赤目鬼松了口气。
气还没松完,却见剑光一闪,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男人捂住断臂,额头青筋迸出,疼得浑身颤抖。但他也没有像普通山贼一般哀嚎惨叫,而是迅速从怀中拿出一物打开。
“簇——”
一束烟花在空中爆开。
逢雪挑了下眉,剑光如电,砍断他的另一臂。
他自知必死,不再反抗,赤红眼睛死死瞪着逢雪,“你到底是为何而来?”
“为很多人而来。”
……
尸横遍野。
逢雪收剑,踢开拦路的尸体,来到山寨之中。
寨子里还有一些杂役侍女,纷纷躲了起来,藏在桌下、帘后、角落里。
他们瑟瑟发抖,不敢出声,也不敢逃离。山寨的大王已经够可怕了,何况这个把大王们屠尽的剑客呢?
逢雪也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往后厨走去,路上看见被绑着的人,便用剑把他们身上绳索挑开。
来到厨房,她找到了徐家母子。掰开少年僵硬的手掌,那片揉皱的桃花瓣落了下来。
逢雪又在山寨细细搜寻,包括土灶上的大锅。
却没有找到阿兄。
她心中舒了口气,用符咒在山上爆出一个大坑,把厨房里能找到的身体都放入坑中。
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小罐酥油,放入其间。
把坑填上,她坐在旁边,默念超度口诀。
睁开眼睛,旁边多了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模样美丽。
“多谢女侠救了我们。”女子跪下感谢。
逢雪看她,问:“你是谁?”
“奴家本是随阿父一起去平山的,遇上这群山贼,他们见我伶俐,便留了我性命,让我服侍他们。”
“在这多久了?”
“两月有余。”
“那……”逢雪踟蹰片刻,却犹疑着,不敢问出心中的问题。
女子却开口,如同倾诉一般,将自己知道的,尽数告知她。
她叫作周采青,平山城人,父亲是个商户,做些小本生意。她喜欢读书、跳舞,经常跟着父亲出门行商,增长见识。
这条道路以前走过,没听说有什么山贼。
不曾想遇见了这群比山贼更可怕的恶鬼。
父亲惨死刀下,她忍着恨意,给山贼们跳舞唱歌,换来活下去的机会。这些时日,每天都想着逃跑报仇,便仔细观察着山贼们的动静。
这伙山贼并非乌合之众,更像是经过训练的老兵,打劫不是为了财物,而是为了人。
“他们把人喊作是羊,吃的是肉羊,还有一些,叫做夏羊。肉羊就地解决,夏羊便要灌入药水,贴上符咒,运往其他地方。”
逢雪眉毛一跳,“何地?”
周采青摇头,“我亦不知。”
“那夏羊……”逢雪忽觉口干,涩声问道:“是死是活?数日前,那个跌下山崖的人,你记得吗?他是生是死?”
第078章 第 78 章
也许是她目光格外凌厉, 周采青往后退了半步,思忖一会,说道:“那公子我还记得。他栽倒在山崖下, 没被斧钺所伤,带回来后, 是我为他灌入汤药。”
一只漆黑小猫忽地从衣领蹿了出来, 趴在逢雪膝盖, 歪头看着周采青。
周采青脸上浮现淡淡笑意,“呀, 小猫。”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小猫。
小猫嗅了嗅她的手指, 忽地把头扭到旁边, 冲着逢雪喵喵叫了几声。
逢雪摸摸它的头, “既然能灌入汤药,是还有口气吧?”
周采青:“……他们都以为公子已死,但我灌汤药的时候,看他眼睫颤了一下。”
逢雪:“知道了, 多谢。那他被送到了何方?”
周采青思忖片刻, 摇头,“我亦不知。”
逢雪道了声“无妨”, 来到寨子前。
山贼们尸体堆垒, 赤目鬼被削成残废, 却用符咒定住,续了口气,仍然未死。
周采青愕然:“他还未死?”
逢雪“嗯”了声, 特意留他一命,便是想逼问他更多消息。
但赤目鬼也是个嘴硬的, 至少比张老全要硬气很多,咬紧牙关,不肯泄露半句。
逢雪便拖了条凳子过来,坐在凳上,耐心与他说话:“瞧你的出招,以前是个老兵?”
赤目鬼哼了声。
“身上伤痕也不少吧,料想在战场上,也曾是个骁勇之辈。说不定还是百夫长。”
他依旧不出声,但神情却露出几分不屑。
逢雪生硬地“啊”了声,“难道是个千夫长吗?建功立业的英雄,却做了拦路吃人的山匪,”她摇头,“岂不让人耻笑?”
赤目鬼瞪大通红眼睛,“小子懂什么?你以为只有山贼吃人吗?”
“靖贞八年,沧州大疫,军中也不能幸免。没有军粮送到,将军带我们坚守孤城,三月有余,你以为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放声大笑,双目红得几欲滴血,“当此世道,不是吃人!便是被吃!不想吃人,就要被人所食!”
“吃人!吃人!吃人!”
……
最终赤目鬼也没说出“羊肉”到底供往何方。
周采青拿着把剔骨刀跑过来,恨恨望了眼地上癫狂的男人,啐他一口。
“恶贼,你也有今日!”
“女侠,”她央求道:“能否让我手刃此贼,为父亲报仇雪恨?”
赤目鬼笑声忽然顿住,死死瞪着女人。
逢雪没有说什么。
周采青便当她是默认,双手握住刀柄,咬牙切齿、神情狰狞劈向地上男人。
刀刃却被剑鞘架住。
她愕然望着逢雪,“女侠?”
逢雪:“杀了他也太便宜他了,此等恶贼,需要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才解我心头愤恨。”
周采青道:“可是……”
逢雪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藏在暗处的杂役们,高声道:“谁想报仇?”
他们只是害怕地盯着她,无人敢应答。
逢雪对周采青道:“从你开始割第一刀吧,记得避开要害。”
周采青神情僵滞,拿刀的手微颤。
“怎么不开始?”
周采青忽地烫手一般把剔骨刀丢开,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哽咽道:“求女侠给阿父一个痛快,我愿什么都告诉你。”
赤目鬼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颗水珠。
这位山寨大小姐伏倒在地,低声哀求。方才和逢雪说的话,都是她随口捏造的故事——至于平山城来的父女,原是有的,只是早就做了锅中之物。
她哭得梨花带雨,逢雪却只是冷冷看着她。
“我们并不知道羊……公子被送到何处。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使者到这儿来,把人给带走。”
赤目鬼嘴角流出细细血线,脸色青灰,怒目圆睁。
逢雪心道不好,扼住他的下巴。
但是太晚——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断舌堵住气管,已然气绝身亡。
周采青惊叫一声,呆坐在地。只呆了片刻,她便如梦初醒,抹去面上泪水,捡起地上的剔骨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就算利刃在手,也伤害不了眼前的剑客,便横刀脖颈,只求速死。
但死前她仍有话要说。
“阿父曾是守卫沧州的老兵,沙场征战,伤痕累累,沧州能有今日,有他一份功劳!”
逢雪“奥”了声。
周采青眼含热泪,又道:“食人非他本意!当年城中没有粮草,若非人争相食,沧州早就被异族攻破,谁也不能幸免!”
“奥。”
“你这样的人,自以为正义,其实什么都不懂!如此世道,不吃人怎能活下来?世族大家、坐在官府里的大人,哪个不吃人?你没本事杀他们,却杀我们这等弱小之辈……”
逢雪掀起眼皮,忽然问:“你知道徐莹吗?”
周采青一怔,“徐莹?”
逢雪忽然很累,不想说话了。
小猫朝她喵道:“小猫知道徐莹!是给小仙姑酥油的大姐!”
逢雪摸摸它,夸赞:“小猫真聪明。”
“小猫就是很聪明!”小猫扬起脑袋,让逢雪的手指从它耳后滑到下巴,自给自足地把下巴挠了几下,“小猫还知道,大姐有个儿子,她儿子总是看小仙姑,想吃掉小仙姑!”
逢雪笑笑,“他不会吃掉我啦。”
小猫瞪圆眼睛,想了想,“那下次遇见,我给他抓耗子吃!”
“遇不见了。”
“为什么遇不见?”
“他已经死了。”
“死了?”小猫歪头,“就再也遇不见了吗?”
“嗯。”
“那小仙姑不要死,好不好?小猫想一直和小仙姑在一起。”
逢雪捏了捏它肉肉的小爪子。
周采青横刀脖颈,心中已然明了,低声说:“我懂了。”
四周传来的视线紧紧锁在她的身上,那些藏在水缸里,台阶后,树影中的人们害怕得不敢出来,但她明白,只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其他人便会接踵而至。
“你杀了我们,也未必不会死在别人手上。”她眼眶发红,扫过地上的烟花信号,恶狠狠地放话。
“我知道。”剑客抚摸怀中小猫,平静地说:“我在等他们。”
……
夜晚,暴雨如注。
若是往常,寨子里早就四处亮起明如昼的灯火,山贼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掳来的女人唱歌跳舞,好不热闹。
但是今夜,此时此刻,一切都荡然无存。
寨子死寂黑暗,暴雨冲刷走地面,雨水汇聚成束,流入一旁沟渠,染红了小溪。
偌大山寨,只有一间房是亮着的。
有人正坐在窗边,陪猫咪嬉戏。
木窗如画,画上猫儿活泼地跳来跳去。
寨子外,数十人冒雨前行,将房屋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身上披覆黑笠,行动悄无声息,如一群黑色的老鸹子,从雨帘里骤然钻出,凝视着雨夜散发温暖烛火的小窗。
为首之人无声抬手。
滂沱大雨遮掩了弩机运转之声,转瞬,万箭齐发,射向坐在窗边之人。
小猫毛炸开,蹿地一下溜到墙角。
那人身中数箭,被刺成筛子,猛地栽倒。
房间的烛火也被箭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你先进去?”
“不,你先进去。”
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停在门口,却开始互相推诿,争着让对方立这个头功。原因无他,实在是刚来到寨子里时,满地堆成小山的尸体太过骇人。
“呲。”
一个青年嗤笑了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手打把白伞,伞面温润,面容温文和雅,与周围山贼匪寇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直接推开了木门。
“嘎吱——”
木门悠悠打开,马上有火把高举,把屋内照亮。
众人愕然惊呼。
屋内到处是箭矢,扑倒在地上,被箭矢插成筛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寨子原来的主人,赤目鬼。
赤目鬼被削成人棍,看起来才颇为身形单薄。
“他跑了?”
“可恶。白跑这一趟了。”
小黑猫跳到桌子上,颇为凶狠地朝他们哈气。不过,谁也没将它放在眼里。
倒是那举着白伞的青年,饶有兴致想伸手逗一逗猫,却被狠狠挠了一爪子。
“嘶——倒是只脾气大的狸奴。”
他却像突然改了主意,指向了猫儿,“这只猫我瞧着喜欢,给我抓过来,抓到有赏。”
小猫哈气,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闻言贼匪们大喜,抓只小猫,可比抓个剑术出神入化,能荡平整个山寨的剑客要容易得多……
是吧?
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猫儿身手灵活,上蹿下跳,又不在乎什么“胯下之辱”,时而从他们□□钻过,让他们不得不俯身去捞。但快要抓住的时候,它又如离弦之箭,嗖地飞出,跳到他们脑袋上,几爪子挠下来,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小猫如同战神附体,把屋里的十来个壮汉,溜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偏偏它又是通体乌黑,无一丝杂色,往阴影里一钻,就算他们瞪大眼睛,也根本找不出来。
青年舔掉手掌上的血珠,眼睛越来越亮,笑道:“像是只有灵性的猫儿。”
此时。
屋外传来声清脆哨响。
小猫身影如电,冲了出去。几个汉子跟在它后面,刚跑到门口,忽而不约而同顿住。
原来还围在门外的人消失不见,地上层层尸体相枕,而在山寨门口,只有一人站着。
“轰隆——”
电闪雷鸣,闪电撕扯过黑夜,苍白电光中,少女身影单薄,执剑而立。
这些杀过无数人、刀口舔血的贼匪们,居然忍不住开始颤抖。
小猫跳过尸体,一跃至她的肩头,骄傲地仰起脑袋,“小仙姑,我厉害吧!”
逢雪甩了甩剑上血珠,嘴角微翘,夸道:“厉害,可有受伤?”
“没有!”小猫不屑道:“他们太慢啦。”
逢雪:“待会给你喂小鱼干。”
“喵!”
……
众匪挤在小屋里,畏葸不敢上前。
攻守易型,他们被堵在了这间插满箭矢的房间中,而对面的女子,只有一人、一剑、一猫。
逢雪趁着雨夜,匪徒们注意被木屋景象吸引,偷偷潜入他们之后,长剑悄无声息钻出,把他们如一茬岔韭菜般斩倒。
竟颇为顺畅,比之前和山贼打斗更加容易。
她转了转手腕,正欲提剑往前,却见那屋里走出一人。
青年打着白伞,笑容温和,“果然是你。”
逢雪蹙眉,“你知道我?”
他勾起嘴角,“你新近杀了我师弟,虽说,那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但死得毕竟太惨……”
逢雪想了想新近杀的人,但数量太多,实在不懂他说的是谁,便道:“那你师弟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小猫在旁边喵喵叫帮腔,“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想要抓小猫!”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畏惧她长剑锋芒,而是点了点她的脚下,“小仙师,不止你会用空城计。”
逢雪垂眸望了眼。
地上哪是什么黑笠贼寇的尸体,冰冷雨水中,一张张泡得白皱的纸人扯着嘴角,朝她冷笑。
第079章 第 79 章
而在寨子外面, 又摇动无数火把。
一干人从黑暗里走出,而这批人,除却悍勇的匪徒恶贼, 还有许多穿着奇装异服的邪修。
譬如那个懒懒躺在靠椅上的大肚和尚,左手一个大鸡腿, 右手一个大蹄髈, 体大如牛, 要八个人抬着轿子,才能将他抬起。
他吃得油光满面, 还在大口把荤菜往嘴里狂塞。
又或是满头珠钗,涂脂抹粉, 衣香鬓影的七尺大汉。
……
逢雪前世行走人间, 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邪魔外道的名字。
眼下看来, 群魔乱舞,似乎成为别人的瓮中之鳖。
她挽了个剑花,另一只手摸向符咒袋,面无表情地说:“白花教。”
能聚集起这么多邪魔外道, 她只能想到白花教。
然而得罪白花教是在廉州的事情。她是阴间借道才赶回沧州, 白花教的人总不至于这样快?
逢雪想起来了一人——张老全。
杀人代劫、尸解成仙,原来雁回城里的血案, 也与白花教相关。
一想到张老全择定的最后一个代劫人, 逢雪脸色冷了下来, 挽了个剑花。
前世今生,账一起算罢!
不再废话,也不问太多, 长剑如电,刺向最左边不男不女的修士。
他转动水袖, 娇嗔一声,朝逢雪抛个媚眼。
见道人毫不理会,长剑快戳到面门,大汉只能从自己彩裙下掏出两把大锤,瓮声瓮气地说:“好不解风情的道人。”
大锤破空,与宝剑相击,发出金石之声。
道人却没有再刺过来,而是借他之力,身子如鸟展翅飞起,刺向另一个骑在驴上的侏儒。
侏儒抬手,把旁边的教众扯过来当了挡箭牌。
长剑穿胸而过,溅起一捧血花,侏儒便低下头,在血洞上面尽情吮吸。
少女身影灵活,在兵刃之间穿梭,如只赤色的鸟儿,金铁叮当作响,却惊不落一片羽翼。
“啪啪。”
掌声悠悠飘来。
却是那撑伞的青年倚在门框,含笑鼓掌,“瞧你这剑法,不似青溟山的道人,怎么,青溟山不教术法,只教人些凡间的剑术啦?诸位,”他高声道:“不必留下全尸,都使出全力来吧。”
“公子,”坐在驴背上的侏儒把随从的血吸干净,只剩张白惨惨的人皮抛掷在地上,通红的眼睛盯着少女,“倒不是我们不肯出力,实在是这小道人剑术厉害得紧。”
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袖手旁观,并无出手之意——小道人剑术厉害虽厉害,却也只属人间剑法,她只甩出几张符咒,连术法都未用出,能有多厉害?
然而邪魔外道,为利而来,若非许点好处,怎肯往锋锐的剑刃上靠。
青年也深知此理,微微一笑,说道:“谁能活捉此人,沧州宝库,任君采撷!”
响起一片嬉笑声。
他又高声道:“若能斩下她的头颅,除沧州宝库任君采撷外,新来的美人大家若是看上,尽可享用。”
起哄声更大。
“若是将其碎尸万段,美人、财宝、名利权势、丹药法宝……”
他还来不及说完,倒坐驴背的侏儒便猛地出手。
侏儒尖嘴猴腮,四肢着地,如只干瘦的老鼠,越过人群,冲向了被围攻的少女。
请妖灵上身,让妖灵为自己作战,也并非少见。在北方,便有请大仙的传统。
狐黄白柳灰,五大仙家,灰属最末。
观侏儒的形貌动作,他身上的正是只老鼠。
硕鼠?
逢雪冷笑一声,她剑下斩过的妖怪也不少了。前不久,不还刚杀过只成了气候的黄太奶奶吗?
她忽地从袋中扯出一物,朝侏儒丢去。
不是别的,正是黄太奶奶燃烧干净,剩的一小撮毛灰。秉承勤俭致富的原则,逢雪也把其收集起来。
刚扔出去,侏儒探在地上,鼻翼翕张,嗅了几下。忽地,他全身毛发炸开,四肢扭曲,蠕动着往外转。
侏儒表情变得奇怪,怒喝:“灰仙!孽畜!快回来!”
但附在他体内的耗子嗅到危险,丝毫不管他在众邪修跟前的面子,最后更是肢体僵硬,往地上一扑,开始装死了。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笑声此起彼伏,翻涌如浪。
侏儒压制身上附着的耗子,从泥水里灰头土脸爬起来,不等再施展,一剑破空而来。
“降妖!”
无头尸体僵卧扑地。
笑声戛然而止。
眼前剑客绝不只会些凡间的二流剑法的江湖人。众人神色微变,纷纷认真起来,使出各自本领。
然而如今的剑客,早不是刚下山时,那个和硕鼠相斗都会受伤的少女。
长剑好似游龙飞凤,在众邪修之间穿梭,一撩一刺,便带起血肉翻飞。
几个电闪雷鸣之间,地上多了数具尸体。
但逢雪手臂也有些脱力,微微喘息,从怀里掏出张力士符,贴在臂上。
忽然脚下一沉,低头望去,竟是几个小纸人黏在了腿上。
纸人嘴角翘起,笑容灿烂,双臂环住她的脚。
竟似真人般。
而它们也好像有真人的重量,只几个纸人贴着,逢雪便觉脚下似有千斤之重。
行动也不由变得缓慢。
地上的纸人却一个接一个朝她扑来,黏在她身上,她身子不由往下坠,以剑撑住,才没有倒入泥水中。
只这么个瞬间。
又有雪花般的小纸人扑过来,压在她的后背,头顶,手臂。
纸人片片,似乎是人皮制成,上面还有浓重的铁锈味。
逢雪身上被纸人覆盖,仿佛陷入尸山血海中,压得她喘不过气,动弹不得。
那些邪修们却抓住机会,刀剑斧钺,齐齐劈向半跪在血泥污水里的剑客。
忽地。
一道刺目白光骤然而起,压过天上雷霆。朵朵火花在黑暗中爆开,撑地的长剑往上一挑,拨开面前的巨锤大斧,斩落快刺到身上的刀剑。
“噼里啪啦”。
邪修手里的武器纷纷脱手。
少女执剑重新立了起来,地上的纸人被火光包裹,哀嚎打滚。大雨如注,却浇不灭那奇异的火焰,火莲朵朵浮在水面,美丽而灿烂。
逢雪心中想,若是下次遇见师姐,得朝她再说一声谢了。
剑光再次绽开,却比先前凌厉许多,似有分山劈海之力,雷霆千钧之势。
“退魔。”
连妖魔都不得不在此剑面前退让,何况是这些没有名号的乌合之众?
邪修们眼见不妙,被剑撵得四散奔逃,丝毫没有最开始的势头。
逢雪不管这些人,长剑直直冲向门口执伞的青年。
青年却不急,拿出一物。
剑尖悬在他眉心,只差分毫,却不能再往前进一寸。
逢雪眼睛漫过抹血色,死死盯着他的掌心。
那是块雪白的羊脂玉佩,她在灵石城接了许多单,才攒够钱从店里买下,送给弟妹,愿他们平安。
“嘿,”白花教的青年微笑,“认识这个不?”
逢雪举剑,道:“不过一块平安扣。”
“小仙师,你剑举不稳啦。”
他笃定逢雪不会在此时杀他,手指轻动,把剑尖从眉心移开,朝她露出个和善的笑容,“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行四,如此良宵美景,能否与仙师把酒言欢?”
“不妨把兵刃放下吧?”
逢雪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微笑着张开手。
平安扣往地上坠去,眼看就要落地,四分五裂,却被一根红绳挂住。
红绳绕在青年的中指上,随他动作,平安扣不停晃动。
逢雪看着摇摇欲坠的玉佩,犹豫片刻,依旧举着剑,问:“你们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只是找上雁回城最有钱的富贵人家,进屋浅酌几杯,而已。”
狂风大作,暴雨如帘,那些被剑招杀出退意的邪修们,见此形势,不由又往这边聚拢。
雨珠顺着逢雪的脸往下滴落,冰冷刺骨。
她面色苍白,唯有双暗黑的眼睛,仿佛深渊里藏着冻火。
行四不在意她能杀人的眼神,笑道:“都说商人重利,我看却不是如此。至少那户人家,是淳朴好客之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毫无戒心,敞开怀抱迎接。”
逢雪攥紧剑柄,沉默地看着他。
小猫从她的衣领里钻出个毛茸茸的漆黑脑袋,眼睛瞪得圆圆。
行四:“不妨把兵刃放下吧。”
“你先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
“不是告诉仙师了吗?”他讶然道:“难道你没听得明白?还是我没说清楚呢?我倒有意细细说,只是刀剑相向,心中怯然,想说的话也顿在嘴边,让我想想——”
“他们敞开家门,欢迎远客,之后呢?”
之后呢?
行四笑弯双眼睛,戏谑地望着逢雪。
剑客的剑再锋锐又如何?只要把握住她的软肋,剑也只是摆设而已。
周围邪修虎视眈眈,各种法宝武器握在手中,只要她放下剑,他们一定会一拥而上,把她撕成碎片。
但若不放下剑,又不知白花教对父母弟妹他们做了什么。
为难之际,行四却无畏宝剑之锋,往前一步,双指捏住扶危的剑刃,柔声笑道:“仙师杀气为何这样重呢?放下兵刃,我细细同你说,如何?”
逢雪蹙起眉,紧盯着他的面孔。
此时,雨中忽地响起另一道声音,“不消麻烦你,我会同小仙姑细细说!”
话语响起的瞬间,长剑一转,两根断指飞落。
行四面色大变,却非断指之痛,而是想起几日前,在雁回城的经历。
他同逢雪所言并非虚假。
迟家是厚道老实的人家,迟老板是赤忱好客之人。
于是,不用使用什么计谋,只走到铺子里,同他说几句话,老板便热情拉他去家中吃饭。
搞定这样一家毫无防备、又全无术法的普通人家,本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然而敲开门,里面钻出的,却是个眉目如画,英英玉立的少年郎。
“迟老爹,回来啦!”少年郎自然地接过迟老板手中货物,“我刚想去打一壶酒来呢。”
“小叶!”迟老板似乎很喜欢这个少年,“你是客人嘛,哪用得着你去忙活,朝老张他们打个招呼就行!”
“好咧。”少年转过脸,上下打量他们这一行人几眼,笑问:“老爹,这是谁?”
“嗷,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和你一样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还饿着肚子,我就带他们回家吃饭。小叶,我买了条大黑鱼。”
迟老板眼巴巴地看着少年。
少年笑道:“老爹,想喝鱼汤还是别的口味?”
“哎呀,小叶你做什么样子的都好吃!你们是客,按照你们口味来吧,”迟老板搓搓手,“真是太麻烦你了。”
“何必客气?老爹喜欢便是我喜欢,”少年话说得好听,漆黑眼珠子一转,睨向旁边的“行商”,“几位,进罢?”
第080章 第 80 章
之后的事情, 行四不大愿意回想了。
反正他头一次遇见比白花教还恶劣难缠的魔头。
他堪堪从几个魔头手里脱身,随行的同伴却被羁留在了那儿。但幸运的是,他从两个小孩手里弄到块平安扣。
谁曾想……那人竟也追了过来。
还来得这样及时。
“云梦来的蛮子。”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捏诀遁入水中,身影化为透明, 瞬间融入泥水里, 只有水面有细微隆起的起伏, 泛起轻轻涟漪。
逢雪不会遁术,瞥见水面起伏, 把扶危往那儿掷去。
泥水中漫开一抹暗红。
云梦来的蛮子轻巧跃过人群,跳到她的身边。他不在乎周围的刀光剑影, 只笑吟吟地望着逢雪, 身上也不似原来清凉打扮, 而是玄色外袍绣一圈白狐毛领,显得人如玉立,人模人样。
“小仙姑,”他眼里似乎只装着逢雪, “好久不见。”
逢雪呆呆看着他。
疾风骤雨, 电闪雷鸣,这些倏尔远去, 似化作和风细雨, 春风拂面。
“小叶!”小猫从衣领中钻出来, 高兴喵喵。
叶蓬舟眨了下眼,挂在浓密乌黑睫毛上的雨珠坠落。他目光移向小猫,笑道:“啊, 谁许你叫我小叶?没大没小。”
“小仙姑许的!”
“小仙姑许的?那便没办法了,叫吧叫吧。”
逢雪问:“你如何到这边?”
叶蓬舟弯着双桃花眼, “说来——话可就长了!”
逢雪俏面一冷,长剑翻飞,刺中旁边一个邪修,哼道:“那就不说。”
“别呀别呀。其实也没多长。”他笑得眉眼弯弯,鬼哭从空中飞过,追得一干人鬼哭狼嚎,“我就是……”
“就是如何?”
“就是想喝沧州的酒,不对,就是想来和小仙姑说一声,注意点白花教,咱们灵石城那一会,可上他们的缉命名单了。”他耸了下肩,接住飞回的鬼哭,“不过看眼下的景象,是不必说了。”
逢雪提剑刺穿纸人,说:“这批白花教,是我新惹的。”
叶蓬舟微微睁大了眼睛。
过了会,他忍俊不禁,笑道:“不愧是小仙姑。”
四周的邪修见势不妙,如鸟兽轰然散去。逢雪眼盯着水面的血迹痕迹,去追行四,但雨点激起一层层涟漪,雨珠乱飞,行四得以藏身水中,逃出生天。
叶蓬舟却把刀横在一个邪修脖子上,抓了个人来问话。
正是身高七尺,手抡双锤,头上戴花的娇滴滴汉子。他闷声道:“好汉,我都同你们说,别扯坏我的裙子!”
汉子叫俏金刚,平常爱好,无外乎涂脂抹粉,杀人放火,有了点名头后,便跟着些邪魔外道混。
他不在白花教之中,知道的也不多,这次只是被朋友拉扯过来。
不过俏金刚也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譬如那叫行四的青年,是白花教护法的徒弟,在教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白花教在沧州势力深厚,甚至勾结了一些地方官员,和本地的豪强帮派。
逢雪又抓了几个人,问出的也同俏金刚说的大差不差。
至于人羊与山寨,他们一概不知。
绕了一圈,却还是不知兄长下落,逢雪不由有些挫败。她坐在小马扎上,檐下雨珠如帘,寨里尸堆如山。
她的手臂微微发麻,酸痛不已。
叶蓬舟坐在她身边,偏头看她一眼,又悄悄把马扎挪近一些,待两人快要挨上时,小猫忽然从云衣里钻出,跳到少年膝盖上。
“小猫!”叶蓬舟抱住它,甩干净手上雨水,屈指挠它的下巴。
小猫惬意地眯起眼睛,好一会,才控诉:“小叶,你的手好冰!”它聪明地说:“小仙姑怀里暖和,你可以像小猫一样,把手伸进去。”
叶蓬舟一怔,抬眸看了眼逢雪。
逢雪把脸扭开。
叶蓬舟笑道:“只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小猫不理解,“小猫冷的时候,就是睡在小仙姑怀里的,小仙姑怀里暖和,柔软,还香香的。”
叶蓬舟神情复杂,叹了口气,“小猫你可别说了,你再说,我便要嫉妒你啦。”
“嫉妒是什么?”小猫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就是……茸茸抢你小鱼干时,你心里会怎么想?”
“小猫想打它!”小猫抬起前爪,在空中挥舞两下,又沮丧地说:“可是小猫打不过大肥猫。”
叶蓬舟笑道:“无事,日后就能打得过了。你跟着小仙姑,迟早能习得一身本领。小仙姑这么厉害,是不?”
“嗷。”小猫懵懵懂懂点头,“小仙姑是很厉害!”
但它仍旧好奇,“可是你为什么会嫉妒我呢?我没有抢小叶的小鱼干!”
叶蓬舟摸了摸嘴角,只好苦笑,不知该如何朝它解释。
带孩子自古以来,便不是个轻松的活,就算是巧舌如簧的少年,也会有词穷之时。
他只好托腮望向逢雪,“小仙姑?”
逢雪“嗯”了声,垂下眼睛。
“你来同小猫解释呗?”
逢雪睫毛轻颤,却无心谈笑,把小猫重新抱回怀中,“你在我家遇见白花教的人?”
“是,”叶蓬舟低声劝慰,“你别担心,我师弟师妹在照看老爹他们。”
“老爹?”
“迟老爹。”
逢雪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轻轻说:“多谢……若非你过来,我不知……”她的眼睫轻颤,低下脸,掩盖面上一闪而过的脆弱。
叶蓬舟知道她想说什么,故意笑道:“可别这样说,就算我不来,老爹也不会有事呀,当地阴差帮忙照看着呢,是你拜托他们的罢,小仙姑果然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不愧是青溟山……”
他正将逢雪一通胡夸,夸得天花乱坠,忽而瞥见少女咬着唇,眼睛里晶莹闪烁。
仿佛浮动碎冰的河面,倒映漫天柔软的星河。
他的声音一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边,从最花言巧语的狡猾少年,变得拙嘴笨舌,呆头呆脑。
好半晌,才讷讷道:“但是我过来了呀。”
“只要小仙姑在这,我总会过来的。”
逢雪低声道:“油嘴滑舌。”
少年懒懒坐在马扎上,双手撑着一角,仰头望着天空,几点雨丝飘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嘴角翘起,星眸含笑,“好嘛,小仙姑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当我油嘴滑舌吧。”
……
逢雪同他说了兄长的事。
好不容易寻到线索,眼下又断去,她竭力让自己冷静,却仍静不下来,心乱如麻。
叶蓬舟却心思活泛,转了转眼珠子,说道:“小仙姑,既然按照山寨的人所言,经常要运这么多人出去,那么,不能总是翻山越岭,总会有人瞧见吧?”
逢雪眼睛一亮。
这么多的人,带走总不可能悄无声息。她以前杀过的邪修,是用邪法把小孩变作小羊,他们再伪装成羊倌,赶着一群羊,经过家门,家人也无法认出自家小童。
而在沧州,除了赶羊,还有一个颇具地方特色的行当。
……
赤水村。
少年摇着铃铛,蹦蹦跳跳从河畔经过,身后跟着动作僵硬、摇摇晃晃的“人”。
“叮铃铃,叮铃铃,回家喽!咦?”
地上七零八落,倒着一地尸体。
乍看上去,怪唬人的。
赤水村风景秀丽,披翠山岭下,一条小河如绿带蜿蜒,旁边几许茅屋错落。
仿佛世外桃源。
这样一个山灵水秀的宝地,却鲜有人过来。附近乡邻,也对此唯恐避之而不及——只因它是沧州赫赫有名的赶尸村。
赶尸行当特殊,赶尸人为其他人排挤害怕,为了不吓到旁人,他们便聚集在一起,建成这一座小村。
赶尸匠常年外出,害怕东西被盗,便将村落里布置僵尸护卫巡逻守护。
每当有外人闯进,看见几个身体僵硬,面色铁青的僵尸朝自己冲过来,不是吓得当场晕厥,就是屁滚尿流。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种情景。
每个僵尸胸口都贴张黄符。符纸轻飘飘,力大无穷的僵尸护卫却如泰山压顶,动弹不得。
师野神情变幻,却在看见立在尸群中的红衣人时,化作欣喜。
她招手,高兴喊:“姐姐!”
“姐姐?”
逢雪回头,望见熟悉人影,收了长剑,朝她拱手,“抱歉,情急之下,失礼了。”
“无妨无妨。”师野把铃铛挂在腰边,跑过来,笑问:“姐姐怎么来我们这呢?”
逢雪:“有事相求。”
说着,却听耳畔响起轻哼,偏头望去,少年却把脸扭到了另外一边。
师野:“先进去再说吧,姐姐,你是青溟山下来的仙师,怠慢不得,我喊我爷爷出来!”
不等逢雪开口,她把尸体丢到一旁,扭头就往村中跑。
逢雪跟着走出数步,发觉旁边空落,便停步往后望去。
少年揣猫,慢腾腾拖在后面。
逢雪:“……”
叶蓬舟摸摸小猫的脑袋,语气古怪,“小猫小猫,你到底有几个好弟弟?”
小猫愣愣地看着他,“小猫没有弟弟!”
叶蓬舟便拿出条小鱼干喂它,“小猫没有弟弟,是好猫。”
逢雪又气又恼,瞥眼师野远去的背影,压低声音,说:“你是瞎子吗?看不出她是个姑娘?”
“啧,小猫小猫,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小猫没有妹妹!小猫妈妈只生了小猫一个。”小黑猫仰起脸,期待地望着他,“小猫是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