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没到草屋, 小猫却突然从叶蓬舟怀里跃出,翘起尾巴在路边蹦跶,跳了几下后, 跃入草里,只一根漆黑的尾巴尖尖, 在绿草里晃动。
“小猫, ”叶蓬舟呼唤, “别扑虫子,快回来。”
小猫忽地从草丛中钻出个猫猫头, 叼了只小虫子,放到叶蓬舟的脚下, “小叶, 送给你。”
叶蓬舟忍俊不禁, 拱手拜道:“多谢小猫。”
“不用谢!小猫喜欢小叶!”
小猫又钻到草丛里,旗杆般的尾巴尖晃动两下,又咬出一物,颠颠跑到逢雪脚下, 仰起小脑袋, “这是给小仙姑的。”
逢雪莞尔,“谢谢……”
“小猫”二字还未说出口, 她却不由蹙起眉。
小猫咬出的东西不是别的, 正是一截素白的香烛。
“你这只小猫, ”叶蓬舟笑着摇头,“送我一只虫子,却送小仙姑敬神的香烛, 未免区别也太大了吧。”
逢雪走到方才猫儿跳动的草丛,转到一颗树后, 石头垒成的简易小庙跃入眼帘。
庙子只齐膝高,与土地庙相仿,庙前供奉两个江米团。一边的团子上插截香烛,而另外一边江米团只剩个小洞,里面插的香烛已经被咬出来了。
瞧这庙的模样,倒与她心口的邪庙相仿,都属标准淫祠野庙。
逢雪蹲下身,试图去瞧瞧里面供的是哪尊野神。
“是赤水娘娘。”
逢雪扭过头,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寸头老者,含笑望着她。
“赤水娘娘?”
老人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魃。”
逢雪微怔,脱口而出:“旱妖?”
“旱妖?”老人面露不快,冷哼一声,重新从袖里拿出支香烛,插在米团上。
逢雪在青溟山修行多年,对《云游手册》背得滚瓜烂熟,秉承着看见妖魔不是赶尽杀绝就是斩草除根的优良传统,对旱妖女魃这样的大妖魔,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也不曾有心思去探究妖魔背后的故事。
师野扯了扯老人的袖子,“外公,你别这样小气嘛,迟姐姐又没有说错,人们说起赤水娘娘,本就只会想到她招旱灾的本事。”
她扭过来,朝逢雪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咧,女魃本来是一位美丽的天仙!”
只是当年,仙魔大战,为了击败魔物,她身死魂消,尸体被魔气所染,如云长发脱落,美丽容颜凋零,从九天之上的仙子,变成人人畏惧的旱妖。
她本居住在天际赤水之畔,化作旱妖后,无法回到家乡,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人人喊打,只能在人世漫无目的游荡。
赶尸祖师爷与魃的缘分便由此而始。
祖师爷想要解决旱魃之患,也颇会些术法,便无惧魃的恐怖,来到她面前。
眼前不再是昔日云端的美丽仙子,而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干尸。
“走吧,我带你回家。”
也不消使用什么术法,只拿着铃铛,晃动两下,喊道:“魂兮魂兮归故乡。”
魃便会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沿着沧江一路往西,最后,来到了沧州雪山之下,江河的起源。据说天河便从此处流向人间。
魃长眠在雪山下,离家最近的地方。
而祖师爷也留下来,开始了赶尸的行当。
逢雪听后,神色淡淡,却不由想起了三师姐。三师姐也很想回山上吧?
“所以,”师野热情介绍,“虽在别地,赤水娘娘被视作妖魔,可是在咱赶尸匠眼里,她可是我们的守护神咧。”
“多谢。”
师野一怔,“什么?”
逢雪认真道:“多谢你们送她回家。”
她拿出身上自制的香线,插在石头庙前。沉香袅袅,香气古朴。
这香被她带在身上,每每看见神庙,总要插上三柱。拜过四方土地,城隍阎罗,拜过乡野间被遗忘的旧神,也随她上过人间仙山,拜过山上的三清正神。
但还是第一次插在“妖魔”的庙前。
此举让师老爷子颜色好了许多,“是个懂礼数的小姑娘。”
师野拽他袖子,“外公!姐姐是青溟山的高人,你怎能说她小姑娘呢?那可是青溟山啊!有仙人在的青溟山!”
“哼,青溟山又如何?”老爷子不屑道:“他们拜他们的正神,咱们有咱们的赤水娘娘。”
“世间百道,本就无分高下。”
逢雪想起了自己的师尊,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微微抬了抬下巴,“青溟山是有仙人。但我也只是个学艺不精的普通人,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师老爷子看在三柱香的份上,转过身,“先进来说吧。”
————
说来话长。
那夜离开山寨后,他们下山,又路过那个小酒店。
小酒馆恰在山道与大道接壤之处,四通八达,耳目灵通。
来时已是深夜,酒馆烛火黯黯,掌柜擦洗桌椅,正准备关门睡觉。
深夜,两人骤然从大雨里冒出来,把老板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还以为是来了什么贼寇。
幸好他还记得逢雪。
买上一壶酒,叶蓬舟急不可耐嗅口酒味,大声道:“好酒!”
尝了口,他咂摸味道,“香而不烈,回味悠然,果然是好酒!只是,好似少了点什么。”
“少侠是会喝酒的。”老板炒好盘花生,放在这桌,顺势坐下来,笑呵呵地说:“比起以前,确实少了点料呢,不过也取不到了。”
两个人就此攀谈起来,没多久,便聊得越来越投缘。
叶蓬舟敬一杯酒过去,问道:“老板,你怎么知道赤目食人鬼呢?”
老板几杯酒下肚,面色微醺,轻叹口气,“怎么不知道呢?以前咱们食人可见多了……”
逢雪闻言,微拧起眉,仔细打量他的面孔。
圆头圆脑,眼睛微凸,模样憨厚又有几分机灵劲。
怎地越看越眼熟?
她轻声道:“章老板?”
老板睁大眼睛,“姑娘怎么认识我?”
逢雪:“我在枌城见过你的……当年章氏酒坊的掌柜,喝过一壶酒。”
“小姑娘莫开玩笑,十五年前你才几岁呢,怎么就去过枌城?”
逢雪拿出一个酒葫芦,把酒液倒入空碗里。
酒液清亮,倒映烛火摇曳,刚倾倒出,便有扑鼻酒香在漫开。
“好酒哇!”
叶蓬舟脱口夸道,想要拿起尝一口,忽地手背被筷子戳了下,便委屈缩回手。
老板死死盯着酒液,“这真是枌城的酒!姑娘从何处弄来?”
逢雪:“我进入其中,自己亲自打的。”
“不可能!枌城明明已经……”
“枌城已成坟城,我知道。”逢雪看向他,目光平静,“我自有自己的办法。”
老板双手捧起酒碗,手不停颤抖,酒液颤动,几点酒洒在了擦得光亮的桌上。他低头喝了口酒,顷刻间,泪如雨下。
“是这个味道!当年阿父阿娘酿的酒,正是这个味道!”
“当年,”逢雪望着闪烁的烛火,轻声说:“那位进入城里的医女,你们喊的小陆娘子,是我三师姐。”
“枌城?”叶蓬舟悄悄凑到逢雪耳畔,小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枌酒很好喝嘛,咱三师姐也在那儿?”
逢雪白他一眼。
什么叫咱三师姐?
她想这样说,但想到自己大抵是说不过少年的,便抿紧唇不搭理他。
野店酒馆的老板,正是当年枌城章氏酒坊掌柜的孩子。当年枌城妖鬼肆虐,他被父母保护,侥幸逃出,在这山野之间,建了座小酒馆,以家传的酒艺为生。
毕竟少了枌花,枌酒失去独特的风味,变得泯然众酒。
老板转到柜台后,拿出他宝贝的神龛。
扯去其上黑布,神龛里供奉的馨烈候出现在他们眼中。
与逢雪想的不差,馨烈候并非是战场征战建功立业的将军,而是位怀抱兰花,背着药篓的年轻女子。
“小陆娘子是个好人。”老板抹了把眼睛,“我还记得,她沿街给我们治病,若是药太苦,还会送一块甘草糖。小百穗跟在她身旁,跑来跑去的。”
得知逢雪与小陆娘子出自同一个师门,老板便没什么顾忌了。
“后来我们侥幸逃出了枌城,朝廷来人了嘛,把路给封上,不许我们回枌城看看,也不许我们说出这事,只是同我们说,若是想早些回去,便要多拜一拜馨烈候。”
这是用人们的香火,驱散疫气与怨气。
逢雪心中默默点头。
然而让朝廷建一座庙宇,收集人们的香火,本不是一件容易事。
“就算朝廷不吩咐,我们也是要拜的,小陆娘子救了那么多人呐。”老板摆摆手,“说起赤目鬼,唉。”
他叹了口气,“逃出来的人里,也有一些,想要再吃口馄饨,慢慢就误入歧途,当了拦路的强盗,他们眼睛越来越红……我在这儿,提醒着路过的行商,那些人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也不至于对我下手。”
“若是小陆娘子知晓,怕是会后悔,救下这么多食人恶鬼。”
逢雪摇头,“也未必。”
这些事她想不大明白,便不再陪老板一道唏嘘,而是径直问起人羊之事。
老板自然知无不言。
说到这个,他正好想到一事,“是有一个奇怪的赶尸匠。”
赶尸匠在沧州不算稀奇,老板经历枌城之变,也不像其他人一般,将赶尸匠视作晦气。
相反,这些年看见赶尸匠,他都会招待一下,在酒馆外放张桌椅,供他们歇脚休息。
“赶尸匠不外乎赤水村那帮子人嘛,我都认得七七八八。只是这个赶尸匠,我并不曾见过,似乎是新入行的。”
逢雪问:“那些尸体,你可见过?”
老板连忙摇头,“那肯定没见过。不过他每每路过,身后都跟着不少尸……死了这么多人,世道真是乱了。”
“他赶着尸体前往何方?”
老板指了个方向,“那儿,上一次他路过,还是十几天前,肯定是追不上了。正好赤水村在附近,姑娘若想找他,何不去问问师老爷子?”
“师老爷子?”
“是那赶尸村的村长,听说他能通尸语,但凡在沧州的尸体,没有他不知道的!”
言到此处,逢雪便起身,朝老板道谢告别。
“不用谢不用谢!”老板转身却给他们打了一葫芦酒,又切上数块肉,和油炸花生一通包起,递给他们。
“不必。”逢雪往后退了步。
老板殷勤相送,一个劲把东西往这边递,“要的要的,您可是恩人的师妹。”
叶蓬舟笑着提过酒,“掌柜,客套话你可别提了,说吧,想要我们做什么?”
老板搓搓手,“也没什么,只是两位高人,若能再去一次枌城,能否帮个小忙?”
“去给你带些枌花出来酿酒?”
“当然不是,只是想托高人带个话,若是再去枌城,去章氏酒坊,看见我爹娘,劳烦同他们说一声,小子如今一起都好,不必挂怀。”
……
夜雨初歇,山路泥泞不堪。
逢雪的红鬃马是从山寨牵出来的。山寨有许多好马,在马厩里,她一眼却看中了徐大姐原来的爱马。
叶蓬舟坐的马也是一匹小矮腿的红鬃马。
马蹄踏踏,踩在泥水道上,两人不快不慢,并排而行。
路上,逢雪和叶蓬舟说了枌城之事。
说到师姐,神情不免黯然。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有一次,紫云师叔坐在椅子上捶腿,我替她拿了条毯子,盖在腿上,她瞧见我手背练御风诀摔的伤,忽然说起三师姐。”
逢雪鲜少从长辈口中听说自己师门这些师兄师姐,因此记忆深刻。
紫云师叔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同你们一样斩妖除魔,身上落下不少伤病,以前你三师姐在山上的时候,每旬都会炼好丹药,给我们送过来。”
“三师姐?”
紫云真人朝她笑笑,“是啊。你师尊曲高和寡,天生悟道之人,却不怎么会教徒弟。若是你三师姐在,肯定不会让你身上添这么多伤了。”
“三师姐道行高深,一定会早些回山上的!”
紫云真人面上浮现一丝怅然,摇了摇头,“紫翘外柔内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握住逢雪的手,为她涂上药膏,“人间凶险,身为师长,真不愿你们这些孩子下山。”
但山上的少年总会下山。
逢雪听出她语气中的惆怅,便道:“待我下山遇见了师姐,便带她回来。”
紫云真人微怔了片刻,朝她笑了笑,“阿雪,谢谢你呀。”
想到此处,逢雪心中刺痛,仰头望向天空。
雨后的天乌云密布,无星无月。
“师叔那时应已经知道师姐的事,但她没有告诉我,也许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只要不说,师姐终究会回来的吧?”
就像如今的她,心中未尝没有相同的想法。
只要不说,不去想,找到阿兄时,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吧。
“小仙姑,既然三师姐在受香火供奉,假以时日,肯定能回去的。”叶蓬舟语气笃定,好似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仅能回去,我看成仙成圣,也指日可待!”
逢雪心情好了些,点点头,“没错,不过,白花教如此强横,十几年前竟就弄出场大疫,也不知这次又要搞什么鬼?”
“哈哈,管它搞什么鬼,反正我们就在这呢!有小仙姑的剑,有我的刀,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发愁吗?”
逢雪:“你倒自信,白花教这么厉害,你也不怕?”
叶蓬舟道:“白花教?他们可不厉害。”他嘴角弯着,俊美的面庞带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他们只是卑鄙,所以,总是对普通人下手、对无辜者下手,正面对决,他们是不敢的,跟见不得光的耗子似的。”
“只要知道他们的手段,比他们心更狠,手更辣,他们反而便会怕你了。”
逢雪攥了下缰绳,红儿嘶鸣一声。
她侧过脸看向少年,“所以你要做让恶人也畏惧的人?”
叶蓬舟懒懒散散笑着,漆黑眉眼却透出几分凌厉,“以前是这样想的。”
“现在呢?”
“现在?”他眉眼弯弯,笑意更深,“现在只想跟在小仙姑的身旁。”
第082章 第 82 章
“天地之气有清有浊, 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人生之时, 清气凝聚魂魄,浊气瓷实身体, 人灭之时, 清气消散于天, 浊气重归大地。”
清茶袅袅,柚叶拂动, 空气中弥漫湿润的泥土与草叶香。
老爷子喝着柚皮茶,将赶尸的道理徐徐说来。
在逢雪看来, 这与青溟山阴阳相生相和的大道有些契合。
但她毕竟忧心阿兄, 有些心急, 坐得笔直,几次开口询问,却被老爷子给挡了回来。
眼睛频频往旁瞟。
叶蓬舟撑着下巴,似听得津津有味。
逢雪抿抿嘴角, 轻咳一声。
他如梦初醒, 看了过来,目光相对, 朝逢雪眨了下眼睛, 好像在说——听不耐烦啦?
逢雪移开脸, 看向侃侃而谈的老爷子,说道:“老爷子,我……”
“小子无礼!”老爷子把眼一瞪, 茶杯重重摔在桌上。
师野连忙道:“姐姐你别在意,我外公他古怪了些。”
忽闻一声重响, 是叶蓬舟把手里的杯子也摔在桌上,更用力瞪回去,“无礼便无礼,我们人命关天,来寻你帮忙,你这样啰啰嗦嗦,岂不是浪费时间?”
“你你……”老爷子指着他,气得胡子发颤。
叶蓬舟靠着椅背,抱臂而笑,“再者,我听赶尸也不是什么精妙的术法嘛,我们都听会了。”
逢雪侧过脸看他。
……啊?
世人看见赶尸匠,便远远避开。师老爷子赶了一辈子尸,性情孤僻古怪,离群索居,不怎么同人打过交道,更不曾见过这般伶牙俐齿狡黠少年。
于是气得不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叶蓬舟拉起逢雪,“小仙姑,我们不同他啰嗦。左右坏的也是他们赶尸的名声,日后追查起来,与匪寇勾结的,也不是我们,要被抓去砍脑袋的,诛九族的,更与我们无关。”
师野吓得花容失色,煞白一张小脸,“外公外公,怎么办,朝廷要来抓我们啦?”
“我可不怕那些官兵。”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气道。
“我怕啊外公。”师野扯着袖子,弱弱说道。
逢雪忍俊不禁,拿着茶盏,掩去上扬的嘴角。
“你说,”师老爷子忽然望向他们二人,“你们听我说赶尸,听都听会了?既然如此,如果你们能听得懂尸语,我便帮你们。”
逢雪捏碎了杯子。
无论听不听得懂,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师老爷子把他们带到一具尸体前。尸体靠墙僵立,掀开盖在其上的布,熟悉的铁青面容便映入眼帘。
好巧,这不是那位与她一起烤过火的行商吗?
“这是小野刚带回,让我补好的尸,你能听懂他的话吗?”
逢雪开口:“他是南方人。”
老爷子不屑道:“一看这长相,便知是南方人了。”
逢雪:“遭遇闹僵而死。”
老爷子白眉毛抖了抖,掀起左眼眼皮,悄悄看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目光,嘟囔道:“看他都被撕成这么多块,也瞧得出来。”
“他来沧州,是为了给女儿购置一份嫁妆。”
老爷子猛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她。
师野也愣住,“姐姐,你真能听见尸语啊?”
这傻姑娘完全忘记逢雪曾同尸体同坐烤火,两眼发亮,仿佛逢雪是赶尸的绝世奇才,“你也太厉害了吧!”
逢雪面上发热,“……过誉。”
老爷子重重咳嗽,鼓起眼睛瞪了眼师野,问:“还有呢?”
“还有?”逢雪微怔。
老爷子狐疑道:“你刚才是瞎蒙的吧?”
“小仙姑自然听出来了,他还说,”叶蓬舟顿了顿,微眯起桃花眼,偏头望着逢雪,“生在北地,葬在南方,从山上来,死在水乡,为何又还了阳”
逢雪心中讶异。她知晓商人的故事,是因提前和商人见过面,然而叶蓬舟总不至于见过行商,更无从得知他们之间的对话。
莫非他说的不是假话,短短时间,他真学会尸语?
老爷子打量他们两,过了会,叹息一声,“行吧,既然你们听得懂尸语,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他随手摘下挂在墙上的柚叶,在尸体面上扫了几下,扫出团灰黑色的雾气。
大手把雾气像捏面团般捏来捏去,揉成拳头大小。
黑色的小“面团”被老爷子揉搓几下,竟似有了生命,从他掌心跳到了桌板上,在地上乱窜。
小猫从逢雪怀里跳出来,追赶小黑团子,兴奋得喵喵叫。
“耗子耗子耗子!”
师老爷子听不懂小猫在喊什么,朝逢雪他们说道:“这是地气所化,我们喊他作黑老爷。要找的那人,有他的贴身之物吗?”
逢雪拿出阿兄的衣物。
黑老爷到衣服上蹿了圈,小猫趴在地上,顺势一扑。
黑团散成黑气,复而又重新凝聚。
小猫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奇怪的耗子,讶然片刻,又高高兴兴跑过去追着它扑。
“黑老爷能带你们去找人,不过,你们得喂它。”师老爷子抚了抚白须,高兴地说:“若是不伺候好它,它可不会听你们的话,说不定,还会呼朋唤友来戏耍你们呢。”
“敢问老先生,该如何伺候黑老爷?”逢雪认真问。
老爷子哈哈笑了起来,“要用尸体上的尸气喂!你们这一路赶过去,每走十里路,就要杀一个人,供黑老爷吃。”
师野想要说什么,老爷子一把扯住她,阴阳怪气地说:“一个人十里地,要走远了,说不定还要杀五六个呢。”
“只要五六个?”逢雪松了口气。
师野:“只要五六个?姐姐,你真要去杀人啊?”
逢雪摇头,“刚杀了一些,应是够的。”
“一些,多少?”
“大约有百来个吧。”
师野往后退了步,“百、百来个啊?”
“嗯,荡平了一个山寨。”
师野脸色发白,青溟山下来的漂亮姐姐原来是杀人如麻的杀神,给她的冲击力有些大。她强笑道:“姐姐,果然身手不凡。”
“那山寨是何处?”
“转马岗。”
师老爷子眼皮一跳,“你荡平了转马岗上那伙盗匪?”
逢雪点头。
“乌合之众而已。”
老爷子头一次和颜悦色起来,“我没到那去过,但听不少尸说过,那地方的人坏得很,小子不错啊,我原来以为,你们山上的修士,就嘴巴喊得厉害呢。”
叶蓬舟忍俊不禁,笑道:“小仙姑只有嘴巴最不厉害。”
逢雪瞪他一眼。
“既如此,”老爷子拍拍手,“我把赶尸之术也传给你们吧,那些尸体正好可以当黑老爷的移动干粮。”
老爷子教他们摇铃铛,念口诀,与尸沟通。
逢雪听不懂尸语,抱剑立在旁边,看叶蓬舟只拿起铃铛摇了摇,屋子里的尸体便开始晃动起来。
……天赋这玩意,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她抿紧唇,心里叹了口气。
许是知道她怎么想的,离开赤水村的路上,叶蓬舟纵马到她旁边,“小仙姑?”
逢雪“嗯”了声。
“你知道为何你听不到尸语吗?”
逢雪幽怨瞥他一眼,“我天生驽钝,毫无天赋,行了吧?”
叶蓬舟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
“方才老爷子不是说了嘛。天地之气有清有浊,清为天、浊为地,小仙姑身上清气太重,该修的是剑仙大道,不似我满身污浊,适合这些歪门邪道。”
逢雪被他逗笑了,“歪理。你不必说这些,我一直在山上,从第一次学画符,学了好久,都画不好一张符咒开始,我就已经习惯了……没天赋就没天赋吧,”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忽地倾身凑过来,半截身子斜着,快坠下马的模样。
逢雪:“好好骑马!”
叶蓬舟展眉笑开,如玉容颜侬艳胜过春花,“我在想,谁若是敢说小仙姑没天赋,那一定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
他纵身倒坐在马上,双手抱着后脑,笑吟吟地看过来,“是吧?”
逢雪垂下眼皮,抿了下嘴角。
叶蓬舟问:“小仙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逢雪看向他,毫不客气回敬:“谁说你只适合歪门邪道,那一定也是世上第一号有眼无珠的大笨蛋。”
叶蓬舟闻言,神情恍惚了片刻,眉眼弯弯,“小仙姑,你怎么变得这样伶牙俐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已。”
叶蓬舟笑了半天,忽然很轻地喊了声“小仙姑”。
逢雪看过去,坐在马背上的少年歪着脑袋,定定望着她,一改往日佯狂,认真说道:“小仙姑,终有一日,你能如鹏鸟振翅飞到九天之上。”
这是很久前,她无意泄露的心声。
没想到他还记得。
逢雪仰头看天,想起以前扶摇直上云霄的志气,眸中浮过一丝恍惚。在枌城,她也曾飞上过云天,脚踏烈火,身御长风,与遮天蔽日的疫鬼相斗。
然而。只是一场幻境。
能登上云霄又如何?似师姐这般的人物,也死在了邪魔外道的算计下。枌城乌云滚滚,何日能见青天?
罢了,不去多想,但往前行罢!
如今她的手里有剑,旁边还有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不过,”叶蓬舟似笑非笑,黑眸微眯,“方才那尸体所说,在北地,葬在南方,从山上来,死在水乡……到底是什么意思?能否请仙姑赐教?”
逢雪有些心虚,便把脸一扭,“不知。”
……
骑马到半途,身后后铃铛清脆响,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姐姐、姐姐!等等我吧。”
穿着黄袍的少女身背布包,骑在驴背上,一颠一颠追赶他们。
大青驴赶了一夜的路,刚一停下,就累得吐出舌头,呼呼喘气。
驴背上的少女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说:“我想随你们一起去追那坏人!”
逢雪问:“师老爷子让你来的?”
师野眼珠子转了转,“是、是的!外公让我一起来,帮着那么赶尸,还有,”她挠了下手背,“要找到那个败坏咱们赶尸名声的赶尸匠,把他抓起来,清理门户,为民除害!”
她确定地点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逢雪沉默片刻才开口,径直揭穿她,“……别撒谎,你自己偷跑出来的吧。”
师野瞪大眼睛,震惊道:“姐姐,这你都能算出来?青溟山可真神!”
这小姑娘,心虚都写在脸上了。逢雪揉了揉眉心,心里不着痕迹叹了口气,“看出来的。你这诓人的功夫,比起别人……”说着,她不自觉瞟了眼旁边的少年,“可还差得远。”
叶蓬舟摸了下嘴角,“是啊,只比小仙姑强了那么一点。”
第083章 第 83 章
转马岗依旧是离开时的模样。
酒旗高飘, 掌柜抄手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头顶聚散的流云。
坐在大青驴上的少女好奇地打量四周。
无论是独自赶尸,还是跟随外公出门, 她只能远远看着人群,不敢靠近。只有等到深夜, 才可以敲响酒肆茶馆的门, 买些茶水吃食。
赶尸匠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离群索居,为人厌憎, 与尸体为伍。
“你不想赶尸?”逢雪问。
师野目光落在酒肆上,怔了片刻, 才轻声说:“我就是想, 能够不用总避着人群。而且赶尸说出去也怪……”
怪丢人的。
她小声嘟囔。
逢雪:“那你直接和师老爷子说便是, 不用偷跑出来跟着我们。”
“姐姐。”虽是少年郎的打扮,师野却是撒娇的一把好手,开口姐姐长姐姐短,把逢雪喊得神色稍霁, 把叶蓬舟喊得面容铁青。
“可是姐姐是我遇见最有能耐的人啦!是青溟山下凡的剑仙, 我想和姐姐学剑仙之术。”
逢雪挑了下眉,“你真想?”
师野认真点头。
逢雪:“去找一株桃树, 自己削把桃木剑, 每日挥剑三千次, 如是重复三千天,能跟得上妖怪的速度,刺破他们的坚皮锐甲, 便算入门。”
师野眼睛瞪得圆圆,愣住了, “什么?”
逢雪道:“这是我的办法,用不着旁人指点,也不消跟着哪位‘剑仙’去学,若你想学剑,就去练吧。”
见师野不可置信的模样,她转过脸,对叶蓬舟说:“我说的方法很难吗?”
叶蓬舟抱臂而笑,“小仙姑的法子,只有小仙姑才能走,所以世上只会有一个剑仙,不会有旁人啦。”
小猫趴在他的肩膀,爪子扒拉他的头发,听见他这样说,歪了歪脑袋,问:“是因为小仙姑特别厉害吗?”
叶蓬舟莞尔,“是呀,我们小仙姑就是特别厉害。”
小猫高兴地“喵喵”叫了几声,“小猫每天抓三千只耗子,可以成为小猫仙吗?”
叶蓬舟揉揉它的脑袋。
“每天三千只耗子,每个时辰是、是……”小猫伸出前爪,爪爪开了花,也算不出具体要抓多少。它震惊道:“两百多只,小猫抓不完!”
叶蓬舟忍不住笑,“要是你能抓完,那你就叫耗子见愁仙猫。”
“小猫抓不完!”
它算了下,要每个时辰抓这么多耗子,就算能抓完,也太辛苦了。
“成仙好难哦!难怪小仙姑这么厉害。”小猫歪歪头,又问:“当了仙,有很多好处吗?”
“当了仙,本事更大,就能抓更多的耗子。”
小猫呆了好一会,喃喃道:“天下有这么多的耗子吗?”
叶蓬舟微笑,“大约是有的吧。”
“可是这么多耗子,小猫吃不完,小猫最多能吃两只耗子,饱了就不想去抓啦。”
少年弯起桃花眼,看向逢雪,轻声细语同小猫说:“所以这就是小仙姑能成为剑仙,小猫却不能做小猫仙的缘故。”
小猫耳朵动了动,眼睛圆溜溜的,努力在思索他的话。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大明白,便继续趴在他肩头玩头发。
玩了会,它抬起脑袋,说:“那小猫就不做小猫仙了,小猫和小仙姑小叶一直在一起。要是以后小猫能抓三千只耗子了,我们三个都分一千只!”
逢雪扶了下额头。
叶蓬舟神情一滞,瞥眼逢雪,嘴角上扬,“你先抓三千只再说吧。”
逢雪:“你就不怕小猫当真?”
“这话我可听多啦。”叶蓬舟眉眼弯弯,笑着说:“以前我带阿要阿沅的时候,他们都情真意切地发誓,等长大后一定要赚钱发财做土财主,给师兄买衣买马买田宅……咳咳,你看如今我们这穷酸样?”
逢雪颔首,“原来如此。”
春风送暖,淋过场雨,青山格外青翠,绿意浓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师野从酒肆买了些干粮回来,坐在大青驴背上,边嚼花生边看四周草木。不用摇铃铛与尸体为伍,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分外新奇。
连草木里偶尔钻出的春花,都比寻常要红。
直到空气中飘来股淡淡的气味。
她吸了吸鼻子,皱起眉,身下的大青驴叫了一声。
这气味,她和大青驴都极其熟悉——是尸体身上淡淡的腐臭味。
沧州天寒地冻,尸体不易腐烂,能有这样冲鼻的气味……不是腐烂许久,便是堆积了许多的尸体。
钻过树林,山寨突兀出现。
经过雨水冲刷,地上并无多少血迹。但一走入寨子,尸横四野,堆积成山。
师野僵在了门口,冷汗直冒。
连她祖传的驴兄,随外公走南闯北见惯尸体的大青驴,也焦躁嘶鸣,甩头扬蹄。
一具具惨白的尸体倒在地上,与泡得惨白的纸人混作一起。
幸运的是,他们身上的伤极为利落干净,大多只有脖子上道血痕,或是胸口个黑色的血窟窿。
师野跟随外祖父,其实见过许多死状凄厉的尸体。
有被水泡得肿胀的腐尸,也有被妖鬼盗匪所杀,大卸八块,拼半天凑不起一个人的残尸。
比较起那个遇到闹僵,被连腰斩断的行商,如今寨子里的人可谓走得体面。
但师野还是忍不住发抖。
只因比起寻常她见过的尸体,这里的死人一个个都人高马大,凶狠悍勇,如狼似虎。
她赶过的尸体,不是死在路上的客商,便是病死他乡的游子。
这样的悍匪,存在于那些尸体的噩梦之中,是杀害他们的凶手,此刻却躺落一地,死寂惨白,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能杀死这么多凶徒的……定是比他们更加凶悍可怕的人吧?
师野下意识望向了逢雪。
少女来到尸堆前,神色淡淡,“先把黑老爷喂饱吧。”
黑老爷开心得在尸体间打滚,享用粘稠的尸气。小猫看见黑老爷,也从叶蓬舟的肩膀跳下,翘起尾巴去追“耗子”。
在寨子里滚了一遭,黑老爷拳头大小,变得有小猫那样大。
小猫吓得呆住,尾巴炸毛,缩到逢雪身后,说:“小仙姑,耗子变大啦。”
说话间,黑老爷又大了些,这次是变得有狗子那么大。
小猫哈了几声,看见它不仅越来越大,还望自己这边跳,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像只毛茸茸的蓬松松鼠。
一只手把它从地上捞了起来。
叶蓬舟笑道:“你还说要抓三千只耗子呢,一只耗子就把你吓成这样?”
“小猫才不害怕!”
……
“黑老爷不能再吃了。”师野回过神,急冲冲跑来,拿起柚叶,把黑老爷往旁边赶。
那狗子大小的黑老爷被柚叶驱赶至一旁,跳来跳去,依旧跃跃欲试,想要往尸堆上冲。师野手忙脚乱去挡,嘴里念叨着,“完了,黑老爷吸太多尸气,不听话了。”
一道黑影冲了过来,朝黑老爷挥了挥爪子,“小猫来看着它!”
师野不知道小猫在说什么,但见它冲过去,几次挥爪,把黑老爷逼到角落。黑老爷试了几次都被挡回来后,只好委屈地缩在阴影里,不再动弹。
“这只小猫真了不得,”师野惊喜地喊道:“还能帮我们看着黑老爷咧。”
小猫仰起脑袋,“喵喵喵!”
“它还应我呢。”师野笑了。
逢雪道:“小猫说,你应该对它说谢谢。”
“呀,”少女拱起双手,认认真真地朝小猫一拜,“多谢小猫,劳烦你帮我们看着黑老爷。”
小猫:“不客气!”
……
逢雪垂眸,看着尽职尽责守在黑老爷旁边的小猫,嘴角漾起一丝微笑。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铃声从身后传来,一扭头,原是叶蓬舟信手拿着铃铛,随意晃动。
师野连忙跑过来拦他,告诫道:“这个不能胡乱晃的,否则尸体不会动……”
还没说完,就见地上几具尸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师野目瞪口呆。
叶蓬舟扬了下眉,“赶尸也没多难嘛。”说话时却看向逢雪,眼睛如星子璀璨,眉眼飞扬。
不知为何,逢雪想起,以前在山上时,看见她就振翅飞过来,刻意掐着嗓子鸣叫,等待夸奖投喂的鸟儿。
她扭过脸,假装没看到。
叶蓬舟眼神黯了黯,胡乱甩几下铃铛。
铃声毫无章法地响着,叮当叮铃,尸体跟着胡乱摆动,像蚱蜢般跳来跳去。
师野饶是口口声声说不想赶尸,但听他这样说,还是生了不服之意,“你说赶尸容易,能把这山寨里所有的尸体都赶起来吗?”
叶蓬舟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师野自然不信,“这当然不可能,”她将赶尸的道理细细掰碎,解释道:“就算你听得懂尸语,能与他们沟通又怎么样?赶尸本来就讲究你情我愿,你要驭尸,也消他们愿意。难道他们都愿意吗?”
叶蓬舟莞尔,“可用不着他们愿意,只消借小仙姑一用。”
逢雪愣住,“要我作什么?”
“只要小仙姑站在这儿便可。”
叶蓬舟潦草地晃动铃铛,也没多认真用驭尸之法,那满地的尸体,竟都听他的号令,摇晃着立了起来。
师野呆若木石,喃喃:“怎么可能……”
便是她学了这么多年的驭尸,也不能驭尸这么多尸体,可一个刚入门的人,何以这样厉害?
她咬了下唇,有些挫败。
逢雪安慰道:“别同他认真比,他的心眼可多着呢。”
“小仙姑,可不要拆台。”叶蓬舟摇头,含笑看她,眉眼风流,“我只是沾了笑仙姑的光,同他们说,若是他们不听我的话,小仙姑便会拿起剑,把他们再剁成肉泥。”
这一地的凶徒都是他们两杀的。
就连尸体,也对他们,尤其是对逢雪,残存畏惧。
一听这话,马上支棱起来了。
师野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我就说他心眼子多吧。”
……
尸体在他们的带领下,跟随铃声,僵硬地挥动四肢,排队往外行走。
师野坐在大青驴背上,垂着小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逢雪过去,问:“怎么?”
师野凑到她耳畔,小声说:“姐姐,你同这位公子,是好友吗?”
逢雪想了想,点头,“是又如何?”
“没什么。”师野张了张口,又垂下脸,欲言又止,“就是……”
“不用顾忌,直言便可。”
师野咬了下唇,压低声音,道:“他和姐姐并不相同,姐姐一身清正之气,才听不见尸语,浊气不敢近你的身。可是你看他的模样……”
逢雪顺理成章接道:“好似天生邪魔外道?”
师野嗫嚅道:“是有些像。”
逢雪展眉一笑,“纵他是邪魔外道,但我看起来像什么很好的人吗?”
师野怔了片刻,目光从满山寨的尸体上掠过,忽然想起这些凶徒都是眼前的剑客杀的。
但她还是笃定地点点头,“姐姐看起来,就是很好的人呀。”
说话间。
风声骤起,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第084章 第 84 章
羽箭转瞬便至面前。
白花教在埋伏?
逢雪拔剑, “琤”地一声,将箭挑至一旁。
虎口微微发麻,看来射箭之人, 没石饮羽,力气极大。
“小心些, 回屋里藏着。”她嘱咐完师野, 纵身跃起, 往射箭的方向望去。
草叶簌颤,又是一箭破空而来。
力透金石的羽箭呼啸划破空气, 好似道飒沓的流星。
逢雪侧身,飞箭擦身而过, 射入身后的巨石, 箭簇完全没入石中, 白羽轻颤。
“好箭法!”叶蓬舟高声道:“不知是哪位壮士?”
山寨四周密林深深,神射手藏身其中,不好辨别他的方位。
逢雪暗中用了用降妖退魔,长剑没有动静, 说明藏在林中的人, 并非妖邪。
剩下的匪寇?竟还留在林中,想要为赤目鬼他们报仇雪恨么?
又几箭接连射来, 逼得她往后退了半步。她蹙了下眉, 看了眼身上的云衣, 不再闪避,迎着羽箭往前,身形化作残影。
“琤琤”数声声响, 被箭斩落的箭枝掉在地上。
如一道虹光刺破茂密丛林,箭手察觉不对, 想要后退,然而已经太晚。
那人的身影竟比他的羽箭还要快。
带起的疾风刮起落叶,昏暗的密林里,他只见一道锋锐如虹的剑光刺破了晦暗天光,仓皇抬起脸,满眼都是明亮夺目的剑光。
他不由微眯起眼,将弓箭举至胸口。
但冰冷的剑刃并未穿心而过,在剑光后,他对上了双剑客锋利的眼睛,比沧州隆冬的飞雪更要凛冽冰冷。
美人如玉剑如虹。
剑客冷冷看了他一眼,慢慢撤回了剑,审视着他。
逢雪也未想到,在密林中埋伏她的神射手,居然是面容稚嫩的绿眸少年。
少年眉眼深邃,瞧来有几分似异族人,一双绿眼睛警惕又机敏,像草原上游荡的凶狠古孤狼。
她放下剑,正欲盘问,忽闻身后响起答答马蹄声。
又是无数羽箭从林外射来。
马蹄震得地面隆隆响动。逢雪剑光一抖,羽箭簌簌落下,再扭头望去,那少年往林里一钻,失去踪影。
山寨传来师野的惊呼。
她便放下去追少年的念头,飞身掠过密林,跳到山寨前。
竟是一支重甲骑兵,纵马飞驰而来。
“士兵?”
白花教如此势大,能调遣士兵来杀她?
逢雪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赤目鬼他们虽也做过兵,但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眼前这支军队,兵强马壮,甲胄闪着寒光,显然是队精良的骑兵。
“等……”
但士兵们并不多言,前面的队列举起弓箭,顷刻间,箭落如雨。
饶是逢雪身披云衣,也不得不躲在矮墙后,避其锋芒。
每次刚想冒头,就有无数飞箭破空而来。
逢雪掏出遁地符,发现无效后,也并不意外——军队在外征伐,杀人饮血,煞气极重,别说等闲符咒邪术对其无用,就算是普通妖魔,也不敢靠近。
御风术也许能行,但要是顺风飞出……大抵会被箭射成筛子。
叶蓬舟忽地喊了声“小仙姑”,摇晃铃铛,数具插满羽箭的尸体朝她走了过来。
是了。
他们可以用尸体做掩护。
叶蓬舟摇铃驭尸,尸体开路,挡住羽箭,逢雪紧随其后。
士兵们见射成刺猬的尸体们步步紧逼,也未曾露出怯色。随着远方大个子一挥令旗,队伍迅速变幻阵列,射手退后,骑兵纵马往前,拿起长刀,朝尸体砍去。
如同割砍麦草。
刷刷刷。
尸体倒了一排。
刷刷刷。
又倒了一排。
身后传来敲锣声,令旗一挥,骑兵们纷纷退去,唯有个年轻的带队小将不肯撤退,拿起长刀砍瓜切菜般砍着山贼。
锣声愈急。
他面露不屑,砍飞一个尸体的脑袋后,笑着回头:“我瞧这匪寨的人,只会些歪门邪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干嘛这样畏首畏尾……”
话未说完,成排的尸体后,忽地钻出一道冷厉的剑光。
白袍小将错愕之际,提刀砍去。
但那人影比他要敏捷数倍,剑光一闪,却不是朝他而来,而是反手提剑,剑柄敲击马腹。
马儿受惊,仰头嘶鸣,前蹄扬起,白袍小将猝不及防被摔下马来。他在空中变幻身形,踉跄落地,还没站稳,便又是一剑迎面刺来。
小将横刀挡住剑锋。
“珵。”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小将手臂被震得生疼,长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他也是沙场征战,臂力过人,竟在转瞬间,被击落手中长刀。
他心中惊骇,甚至没看清出剑的剑客是何人。
马蹄答答,去而复返。数骑骑兵纵马返回,来为小将掩护。但剑客之剑出神入化,在长刀之间游刃有余,剑影闪烁,剑刃递向小将的面门。
小将跌坐在地,也不顾风度,往旁边一滚。
却不料正好撞在扬起的马蹄上。
眼看马蹄落下,要把他的脑袋如西瓜一样踩碎,他面色惨白,骇然喊道:“少将军救我——”
后颈却被拉住,那剑客竟腾出只手,把他拖了出来。
一两百斤的汉子,她拖着像拖个麻袋简单。
但就这么一小会,马刀已近在眼前。
“停下。”
长刀顿住,那些包围她的骑兵纷纷散开,一个身披银铠的少年将军纵马靠近,垂眸看着她。
逢雪仰头看去。
阳光从后投射在他烂银铠甲上,照得甲胄明亮如雪,衬得少年英武不凡,仿佛天兵神将。
明亮甲光后,少年年轻的容颜逐渐清晰,英姿勃发,绿眸幽邃。
“正牙将李璋,奉命讨贼,剿杀恶匪,你们又是谁?”
……
不怪这些士兵误会,他们赶到山寨时,远远就看见里面人头攒动,一个个匪贼在寨子里走来走去,有的还像蚱蜢似的乱跳。
别说有多嚣张。
于是二话不说,直接引弓射箭。看见匪贼顶着羽箭过来,还以为是身怀妖法邪术的恶徒。
误会几句话便解开。
骑兵们纷纷称奇,“女娃子剑术这么了得,出神入化,差点把薛靖平给削成棍子喽。”
叫薛靖平的小将红着脸瞪了眼说话的士兵,“就你话多!”
李璋道:“还不去道谢,要不是人家出手,你脑袋被踩扁了。”
薛靖平涨红了脸,低头到逢雪面前,拱手一拜,不情不愿地说:“多谢……”说话间,不由抬眸往上看了眼,却没有想到,那剑术入神,一度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剑客,竟是位极其年轻秀美的红衣姑娘。
脸涨得更红了。
“哈哈哈。”四周响起欢快的笑声。
在这片笑声中,竟还遇见了故人。
“两位恩人!”人群中钻出个大块头。
众骑兵中只有他不曾骑马,但立起来时,几乎有骑马的士兵一般高,好似一座铁塔。
是黄云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石大块头。
大块头本是被发配来充军,可他天赋过人,力气奇大无比,皮糙肉厚,身材高大,很快就被提拔,做了军中的旗手。
“恩人来了沧州,又在行侠仗义,剿灭恶贼,你们要去哪里?我……嘿嘿,我招待招待两位,我家有人做饭可好吃了。”
“哟,大块头,还成家啦?”叶蓬舟奇道,“这样快?”
大块头憨憨笑起来,“不是成家,还没呢。”
逢雪:“日后若有机会,再去找你叙旧。”
“好好!恩人来榆阳镇找我便是!”
……
虽然有误会一场,但逢雪对李将军的部属依旧十分有好感。身在沧州,谁都知道李煦将军英明神武,心系百姓,屡次击退犯疆烧杀的异族。
不过眼下时间紧急,来不及说太多,她朝士兵们拱了拱手,要走几具尸体,当作黑老爷的“干粮”。
三人正准备离开。
“侠士。”
逢雪转身,马上的少年将军望着她,绿眸晶亮,“敢问姑娘姓名,何方学艺?”
“青溟山上无名无姓一道人而已。”
……
士兵们在山寨清点匪贼尸身。
逢雪骑马,跟随黑老爷往前,师野的大青驴迈动四蹄,费力追在他们身后,大舌头帅来甩去,呼呼喘气。
黑老爷在前面蹦跶,像一只负责的狗子,每当到岔路口,它便会停下来,仔细在路上嗅闻。
这时,铃铛清脆,大青驴呼呼追上来,刚追上来,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黑老爷便又开始动了。
于是两匹枣红马四蹄攒动,马蹄声答答,两个少年长袖鼓风,绝尘而去。
大青驴:呼呼呼——
师野摸摸它的脑袋,“驴兄,快追上去吧,我知道你可以!等到了地方,我给你吃萝卜。”
大青驴:“嘶——”
……
一路纵马往前,等到黑老爷怠工时,便让它吃一些尸体上的尸气。
被黑老爷吸完尸气后,尸体的腐烂之气少了许多,腐烂的速度也减缓了一些。几日赶路,依旧保存完好。
这大抵是赶尸匠们能走过千山万水,把尸体完好送回家的秘密了。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从如墨夜色,走到天光将曙。青蓝色的天空仿佛一匹青花棉布,几颗晨星坠在疏云间。
黑老爷忽地往前一扑,化作雾气散开。
紧接着,一座高大威严的城墙,出现在朦胧的曙光中。
这是座万人居住的大城,里面有驻军无数,也是北拒蛮族,护卫沧州的咽喉之地。
数百年前,皇帝在北面设立七座军事要塞,以守天下。
榆阳镇便是其中一座。
大殷的城镇都有相应布置,防止邪修偷摸入城,搅动风云。尤其是在榆阳这样的重要边塞,建设之时便有高人指点,想用法术提前进城希望渺茫。
饶是心急如焚,也只能等在城门外,等待时辰到后,城门打开。
逢雪忽然想到了枌城。
那时无知无觉,便魂魄离体,误入了鬼城……现在应不会如此,但还是确认自己仍是血肉之躯尾为好。
她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叶蓬舟,“你把手伸出来。”
叶蓬舟不解其意,伸出手掌,五指修长,指节分明。
逢雪飞快伸手,在他手背揪了一下,抬眸看着他。
叶蓬舟眨眨眼。
逢雪也眨眨眼,“疼吗?”
若是疼的话,至少能确定他是个活人,不会重蹈误入枌城的覆辙。
如脂白美玉的肌肤上多了一点淡淡的殷红,叶蓬舟垂眸瞥了眼手背,嘴角含笑,猜到她的意思,“我也需确认一下。”
逢雪坦然伸手,“那你用鬼哭割一下也成。”
叶蓬舟握住她的手,忽地曲起手指,在她左手掌心轻轻挠了挠。
逢雪飞快抽出手,被挠的地方麻麻痒痒的,血液从接触的掌心涌到了脸上,她死死攥紧掌心,那儿却依旧悸动未消。
忍不住瞪向始作俑者。
天光微熹里,那人却微微笑着说:“小仙姑,原来你怕痒啊——”
第085章 第 85 章
在门外站了会, 陆续有人推着车过来。
跟雁回城清晨城外排队的人差不多,他们大多都是附近的农户,来城里贩卖早上采摘下来的新鲜蔬果。
卖菜的、卖果的、卖花的、卖鸡鸭鱼的, 给城里商行运肉的……大家把手插进袖子里,排成长龙, 熟悉的、不熟悉的, 都能说上几句, 呵出的白汽、嘈嘈的絮语,驱散了沧州清晨的严寒肃穆。
逢雪带着几具尸体, 因此,饶是后面的队伍很挤, 他们的周边还是隔开了一圈空地。
逢雪尝试找人问问, 一靠近, 那人便马上往旁边挪,几次都是如此——也属正常,毕竟他们风尘仆仆,身上血迹斑斑, 旁边还有几具尸体守着。
看上去又不好惹又晦气。
好在有叶蓬舟在这儿。
他提着酒去队伍里转了一圈, 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多了圈面饼子, 手里拿着包热腾腾的黄米包, 把该打听的消息全打听到了。
榆阳镇守卫森严, 要进城免不了一番搜寻,赶尸匠带着尸体是不许入内的。
若是有死者家在城中,须得把尸存放在二里地外的义庄, 自己进入城中通知死者亲眷。
人大多就埋在了义庄附近。
毕竟城里也没这么多的地来埋人。
逢雪听罢,面露思忖之色, 黑老爷跟到城墙边,说明阿兄是进入了城中,没有被放在义庄掩埋,这说明阿兄多半还活着。
但他是怎么进榆阳镇的呢?难道,那些妖人还有别的方法来押人?
叶蓬舟把黄米包递给她,“小仙姑,先吃些东西吧。”
“你在哪儿买的?”
叶蓬舟笑道:“大娘送给我的。”
包子是用黄米做的,外皮黄澄澄的,里面是豆馅,外皮柔软粘牙,馅香甜可口。
大青驴鼻孔翕动,直勾勾看着豆包,口水滴在地上,使劲撅蹄子。
师野无奈,只好也给这只馋嘴的驴兄买了豆包。
卖豆包的大娘旁边聚拢了好些人,她打开推车上装满豆包的木桶,白汽顿时升腾而起,香味勾得人们肚子里馋虫直叫。
师野跑过去,买了两个的大豆包回来,一个给驴兄,一个给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自己的豆包只啃了小半,驴兄已经囫囵咽下去了,眼巴巴地瞅着她。
师野:……养驴可真难啊。
但想到驴兄一路辛苦,她摸摸口袋的零钱,重新跑到大娘的推车前,“劳烦,再给我两个豆包。”
“哎!好!”
逢雪也走了过来。
通常时候,小猫是很嫌弃他们吃的东西的,但今日的豆包太香甜,它尝了小块后,舔了舔爪子,说:“小仙姑,小猫还想要。”
小猫长身体,饭量也变大了。
逢雪便过来买豆包。
大娘利落掀开盖在木桶上的白布,刚拿出两个热腾腾的豆包,旁边响起一声怪叫。
吓得手一抖,豆包重新掉在了桶里。
逢雪挑了下眉,侧目望去。
“嘿嘿,嘿嘿。”一个傻里傻气的疯姑娘站在她旁边,手指含在嘴里,对着她笑。
姑娘衣衫凌乱,头发乱糟糟的,杂草般堆在脑袋上,而她身上布满灼痕,面目全非,瞧来痴痴傻傻的。
“你要吃豆包吗?”逢雪问。
她只看着逢雪,眼睛在少女身上转来转去,忽然往她脚边一指,又抚掌大笑起来。
人群里钻出个老汉,头上顶着白色汗巾,低头把傻姑娘牵住,嘴里念着道歉的话。
“是羊老汉那傻女儿,可怜哟,”大娘把豆包递给逢雪,“小时候就栽进炭火盆里,烧伤了脸,又是个傻子。他养着几只羊,伺候得跟宝贝一样,就指望年关时能卖些钱,治女儿的疯症,谁知道流行起兽疫,羊病死好几只,新近羊肉价钱也跌了,那傻妞也疯得更厉害喽。”
……
世道如此,人人都不容易。
逢雪把豆包掰成小片,放凉一些后,喂给小猫吃。
小猫吃得很开心。
她望了眼蹲在羊旁边,傻呵呵笑的姑娘,脚步在空中顿了顿,落地时,脚尖却调转了个方向。
傻姑娘仿佛认识她,又或许是因为痴傻,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见她走近,傻姑娘抬起脸,眼睛弯起,绽开笑容。
逢雪把多买的一份豆包递给她,“你要吃吗?”
她瞪大眼睛,愣愣摇头,又抬起手指着她。
逢雪垂眸。
傻姑娘的手枯瘦,指甲尖长,里面黑漆漆的,手背大片被火燎过的痕迹,指节长着青紫发裂的冻疮,但完好的肌肤却是雪白的。
她不明白傻姑娘的意思,难道是过去认识的人?
但她也没来过榆阳镇,何以见过羊老汉父女?
又或许女人随手一指,其实并无什么意思,毕竟她只是个魂魄不全神智受损的疯傻之人。
羊老汉刚把女儿带到羊旁边,还没歇口气,扭头就见她指着逢雪,连忙过来低声下气道歉。
也许是常年低头劳作,他是个驼背,后背上好似背了口大锅,人也总是低着头,一副老实又可怜的模样。
“是我想同她聊聊天。”
逢雪也蹲了下去,与傻姑娘平视,问:“你想同我说什么?”
“哎,她是个傻子,”羊老汉低声下气地说:“姑娘,你同她说话,她听不懂的。”
周围人也笑着说:“哎呀,和傻子说话,这小姑娘莫非也是个傻子不成?”
逢雪只看着傻姑娘的眼睛,问:“你想同我说什么吗?”
傻姑娘与她对视,眨了眨眼睛,忽然咧开嘴,黑瘦指甲朝她抓来。
却不是挠她。
逢雪后退一步,站起身,才发现腰上系着的无病囊已经被傻姑娘夺去了。
“快还给人家!”羊老汉连忙去夺。
傻姑娘把无病囊贴着脸颊,嘻嘻笑着跑远。
羊老汉连忙去追她,“你怎能抢人家的东西?快些还回来!”
“嘻嘻。”
傻姑娘把无病囊当成什么稀罕的宝贝,紧紧贴在脸颊,边笑边跑,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
人们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
马蹄声嗒嗒而来。
骏马飞驰,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路上疾驰,横冲直撞不避不让,丝毫不顾忌城门前的人群。
于是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鸡笼翻了,狗绳掉了,上演一出真实的鸡飞狗跳。
而羊老汉的傻姑娘还在痴痴傻傻地笑,朝飞驰来的骏马跑去。
马上的人挥舞鞭子,怒斥:“滚开些!”
鞭子还没落到傻姑娘身上,骏马嘶鸣一声,两只蹄子往上扬,搅得上面的骑士不得不抱住马脖子,才勉强没被摔下马去。
他气急败坏一看。
竟是个红衣剑客立在路上,只拔了下剑,便把骏马吓得不敢往前。
少女伸手,牵住傻姑娘,把她带到身后,冷冷地望了眼他,扶着傻姑娘转身走开。
坐在马上的是城中大户出门办事的骄奴,素来跋扈,见剑客离开,怒从心中起,扬起马鞭朝她的背影挥去。
马鞭划破空气,若是打在人身上,登时便会皮开肉绽。
他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
抡起的胳膊猛地落下,鞭子眼看就要落在剑客的后背。
咦?手里的鞭子呢?
“啪。”
鞭响竟从路边传来。
他扭头望去,一个极其英俊昳丽的少年倒坐在红鬃马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拎着长鞭,正朝他笑。
少年笑起来时,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弯起,恣意潇洒,好似天下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情。
见着他笑容的人,也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忘却尘世的烦忧。
但骑士眼下却笑不出来——自己手里的鞭子,怎地跑到了少年手上?
“啪。”
少年扬鞭,毫不客气地甩了过来。
骑士的脸上登时便多了道血痕。
他还来不及反应,那鞭子便接二连三打了过来,好似密集的鼓点。
骑士跌下马,抱头鼠窜,在地上打滚,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妖人!你竟敢打我,可知我——啊啊啊!”
“啊啊!轻一点!壮士轻一些!”
“救命!救命!”
……
周围人群默契退开一圈空地。
城墙上的守卫瞧见这边骚动,大声喊道:“不许喧闹!”
叶蓬舟扬起脸,笑着说:“并无什么大事,我不过在与这位兄弟切磋武艺。”
方才不可一世的骑士,现如今灰头土脸,被鞭子打得脸上血痕纵横交错,仿佛顶着张血红的棋盘。
他蜷在地上哀吟,抱住脑袋发抖,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逢雪带傻姑娘走至路边,羊老汉马上过来了。
“还不快把东西还与人家!”羊老汉出口却并非担忧女儿,而是勒令她将无病囊还给逢雪。
傻姑娘完全不懂他的话,死死把无病囊死死攥在掌心。
逢雪犹豫片刻,说道:“让她拿着吧。”
反正她魔气沾身,不惧疫病,带在身上只是纪念徐大姐和师姐他们。但就算没有无病囊,那些过去的人,也一直在她的心中,不曾离开。
不如让这傻姑娘拿着吧。
“那谢谢姑娘了。”羊老汉咧开嘴,皱纹扯动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攥住傻姑娘的手臂将她牵走。
逢雪这才转身,看向鞭打骑士的少年,“好了吗?”
叶蓬舟把马鞭卷起,鞭子上的血迹点点沾在雪白的手上,雪地红梅般,显得有些晃眼。
周围人对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纷纷让开条大道。
唯有那卖豆包的大娘好心提醒,“姑娘,公子,小心些,孙爷是都尉府当差,厉害着呢。”
都尉是个大官,但凡和都尉府扯上些关系,在寻常百姓看来,就是了不得的爷了。
逢雪不动声色,“无妨。”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平生最喜欢把这些爷打成孙子,是不?”
逢雪冷哼,“我看你更喜欢。”
“咱们意气相投嘛,多么难得!”
……
然而孙虎在都尉府当差,在守城卫军面前也说得上话。
等到了时辰,城门大开时,他一溜烟地跑到最先,躲在卫军后面,指着逢雪和叶蓬舟,“这两是妖人,快把他们拿下!”
卫兵们面面相觑,愣了一下,但还是举起手里的长枪,把逢雪他们围住。
逢雪叹口气,抬眸看向那位孙爷。
孙爷身子一抖,转身就往城里跑,一溜烟便跑了个没影。
他们同守卫说清方才之事,也有几个路人出来仗义执言,为他们作证。
卫兵们放下枪,让其他人通行,却独独留他们继续盘问,不肯轻易放他们进去。
在榆阳,青溟山的通牒也不大好使。
逢雪瞥了眼城墙上,有道人影藏在暗处,她眼尖才瞥见了。榆阳要塞,防备森严,外设禁制,内有阵法,就连城墙上,也会有通晓道法的高人驻守,强行闯城难度太大。
她按捺在性子,手却不由自主摸到剑柄。
摸上去,又放下。
放下来,又摸上。
小猫瞪大眼睛,“小仙姑又想杀人啦。”
逢雪手一顿,怀疑自己平时表现多凶残才让小猫误会。她将指腹摩挲了下剑柄,默默放下来,“没,我就擦擦剑。”
她本以为,凭借叶蓬舟的巧舌如簧,打理好守卫,进入城中不是难事。没想到在交际方面无往不胜的少年,居然铩羽而归,灰溜溜地回来了,闷闷喝了口手里的酒。
“怎么?”
叶蓬舟苦恼道:“没办法,他们就跟聋子哑巴一样,根本不接话。要不然,我拖住他们,你们先进去。榆阳镇人那么多,混入人群里,他们很难找到。”
“那你呢?”
“人命为重,管不了这么多啦。”叶蓬舟拔出鬼哭刀,指腹抵着飞刀刀背,笑道:“小仙姑是在担心我?”
“自作多情。”逢雪攥紧剑柄,往上看去。
也许是察觉到他们的战意,站在城墙上的人往前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第086章 第 86 章
走出来的, 却是青衣僧侣。
清凉的日光透过朝云,洒落在他的身后,照得那个光头, 锃光瓦亮的。
逢雪一怔,手里的剑又收回鞘中。
怎么同和尚打架?
难不成他要念经念死自己吗?
上一辈子, 逢雪魔气缠身, 逐渐变成邪魔, 看见和尚就绕着道走,着实没有多少经验。
只记得金灿灿的佛光照在身上时, 漆黑魔气似雪在烈日上融化,如被烈日炙烤, 怪疼的。
那僧人年轻清俊, 合起双手, 朝她微微俯身,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逢雪下意识回礼,“福生无量天尊。”
……这要怎么打?
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地面隆隆震动,又有数骑骑兵纵马而来。正是剿匪归来的李璋少将军。
每个人的马鞍上都捆着一捆惨白的人头, 回来领功行赏。
百姓欢呼, 欢迎骁勇将士,城门为之大敞。
少年将军一骑绝尘, 马蹄踏风, 路过逢雪时, 忽然停住,看向了她。
逢雪上前一步,拱手将原委说出。
李璋哼了声, “又是都尉府的狗奴才,”他睨向看门的守兵, “让他们进去。”
“是是。”守兵忙不迭答应。
骑兵和他们打招呼,纵马飞驰而去,马蹄扬起灰尘扑扑,大块头灰头土脸扛着令旗跑在最后面。
“恩人,我们一起进城吧!”
逢雪他们骑着马,大块头跟在后面,大步流星,竟完全能跟上他们。
“大块头,”叶蓬舟问:“你怎么不骑马呢?他们不给你马?”
大块头面上露出赧然的神色,不好意思道:“是我太重,压坏三匹马儿,可把少将军心疼坏了。嘿嘿,我不骑马也不碍事,反正我能追得上他们。”
叶蓬舟:“厉害!”
逢雪也觉得他挺厉害的,如此天赋异凛,怕不是能手撕妖魔。
不过,娇杏在石头庙里遇见的大块头……被老僧收养,从小在石头庙中长大的大块头,又是什么呢?
她瞥了眼大块头。
大块头憨厚地朝她笑,“恩人,榆阳镇我熟,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逢雪摇头,“你先回去复命吧。”
叶蓬舟笑道:“到时候再找你喝酒!”
大块头扛着沉重的军旗,继续大步奔跑,跟上同僚的马蹄。
榆阳镇人口众多,熙熙攘攘,每过十步,都有卫军看守,一切都显得井然有条。
他们追着黑老爷转了好几个地方。
先是菜市场,又是珠玉轩,又到酒楼茶肆……跑到守军频频侧目,投来怀疑目光
最后,黑老爷停在了一间肉铺旁边。
半只羊挂在铁钩上,雪白卷曲的睫毛掩着涣散的瞳孔,无神地望过来.
逢雪心狂跳,脚步停驻,不敢往前.
肉铺生意不大行,屠夫见他们停在摊前,拿起刀,笑问:“姑娘,可要割些肉?”
叶蓬舟笑笑:“好啊,两斤羊肉,切成薄片,待会我们要涮锅吃。”他走到铺子前,仔细观察着半只羊,眼睛对上羊的瞳孔,对视片刻,仿佛想从羊的眼里找到什么。
“新鲜的肉咧。”
叶蓬舟收回目光,说道:“再来一只羊腿。”他到逢雪耳畔,轻声说:“小仙姑,确是只新鲜的肥羊。不是什么人畜之法变的。”
逢雪也已回过神,世上哪有这样多的人畜呢?
她松了口气,曲起手指,揉了揉眉心。
师野一拍脑袋,“不成,这儿人太多了,地气浑浊,各种气息混在一起,黑老爷可能不大能分出来。”
逢雪瞥眼跳来跳去无头苍蝇似的黑老爷,拧眉深思——无论是巧合,还是此处真有阿兄的气息,黑老爷都给了她提醒。
不消她行动,叶蓬舟有同样的想法,走上前和屠夫攀谈起来。
“这羊肉看上去挺肥的。”
“那可不!我精心挑选的,无论涮肉还是烧烤,都杠杠好吃。”
“听说最近闹兽疫……”
屠夫登时变了脸色,把肉抖了两抖,“公子可别这样说,你看这颜色、这纹理,决计不是病肉啊!我老胡开了大半辈子肉铺,绝不干这丧德事!”
叶蓬舟连忙拱手道歉,夸老板眼光毒,几句话说下来,将胡屠夫说得心花怒放。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起,不知这样好的羊,老板是从何处买来?
胡屠夫笑眯眯地说:“那自然是我每日从行会那儿精挑细选来的,不是俺自夸,俺挑的羊……”
每个城市都有行会,算是半官方的组织。大商行获取官方许可后,负责一行事宜,每一个想入行的商户,都需要在行会上拜帖,拜码头,才能批准开业入行。
榆阳镇也有自己的屠宰行会,是由一家云记商会牵头。
商会负责将牲畜运至城内,统一豢养,按照牲畜种类不同,分管在不同的仓库。
胡屠每日便是从城西仓库挑选的新鲜牲畜。
“我同你们说,选畜生时,可别一味看它体型,有的畜生痴肥,白长一身肉,但看起来痴痴傻傻的,没一点精神气,这样的肉也是不紧实的,不好吃。”胡屠拿荷叶把片好的羊肉包起来,边热心传授经验,“羊嘛,这玩意聪明,就要选灵一些的,譬如前阵子,商行进了批羊,有小牛犊子大一个,偏偏都傻得很!”
逢雪往前一步,问:“那些羊在哪里?被……宰了吗?”
“当然被宰了!”
逢雪攥紧手,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胡屠却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依旧乐呵呵地说:“就算此刻不宰,过阵子也是要宰的,羊嘛,不就是用来宰着吃肉的嘛,养着养着不忍心吃了,岂不是可笑嘛,不吃它,我吃啥?”
说完瞟了眼后面帮他数铜钱的妇人。
妇人听后,把眼睛一瞪,几枚铜钱子摔在地上,气呼呼地掀起布帘,走进内屋了。
胡屠气道:“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妇人!”
地上的黑老爷却忽地跳了起来,在地上蹦跳,跟随妇人一并进入帘子里。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
叶蓬舟接过荷叶,却不急着离开,笑道:“胡屠,怎地这样说嫂夫人?”
胡屠说起这个,便是一肚子的气。
“就说这羊吧,真是一种聪明的畜生。杀它的时候,你不能看它的眼睛,它会骗人,会装可怜,就说前几日,我带媳妇去仓库选羊,她不知从哪牵来一只大肥羊。”
“那些大肥羊据说是阿爷雪山上养的,喝雪水长大,一个个又大又肥,是给都尉大人准备的。”他笑了几声,补充自己的看法,“不过我看不咋滴,蠢得很,肉太肥也不好吃,看来大人的口味也不行呐。”
逢雪问:“那只羊呢?”
胡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油腻,“对对,说起那只羊……那些肥羊本是不卖给我们散户的,可媳妇喜欢,有什么办法?好在看仓库的小五子和我熟识,我许诺等宰了这只羊请他吃顿大肉,让他当当‘都尉’,他才弄些猫腻,让我把羊牵回来。我想媳妇养几天就养几天,腻了再杀就成?谁知道这婆娘,非要精心伺候着,不许我宰杀。”
他气愤道:“世上岂有不让屠户杀羊的道理?”
大手用力拍拍案板,又颓然放下,胡屠叹口气,“但是婆娘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可是那头羊实在奇怪,像人不说,怪俊的,跟成了精似的,带回家后,我媳妇一口一个羊郎,好生伺候着它!岂有此理!她都不曾喊过我胡郎!”
“我牵它想偷摸宰了,它蹄子刨地,嗷嗷叫,我媳妇出来就给我一巴掌,骂我无情无义……”
胡屠絮絮叨叨,把案板拍得啪啪作响,两百多斤的汉子,委屈得像个包子。
逢雪问:“能否让我们瞧瞧那只羊?”
胡屠颔首,“这有何妨,就在后院栓着呢,不过,”他腼腆笑了笑,“咱们得从外面翻墙进去,不然婆娘发现,又得找我的麻烦。这决计不是我怕她!只是……”
叶蓬舟笑:“只是大哥疼嫂夫人。大哥不愧是吾辈楷模。”
“没错,正是如此!”
胡屠带他们来到自家的矮墙前,墙角却早放着一叠石块。
路人见惯不惯,笑:“胡屠,又被娘子赶出家啦?”
胡屠涨红脸,“胡说八道!”
“哈哈哈……”
“小声些!别让我婆娘听见!”
“哈!哈!哈!”
胡屠熟练地踩在垫脚石上,攀着墙,右腿抬起,勾住墙沿,浑身绷紧用力,麻利翻过了墙。
“几位跟我一样爬过来……”话还没说完,他一回头,就见那几人鹞子翻身,轻巧跳过来。
“呵呵,年轻真好啊。”
他羡慕道。
那只大肥羊就被养在后院里,正悠闲地嚼着墙角的嫩草。
胡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有小牛犊大的肥羊,毛发雪白,姿态悠然。
黑老爷在它身前跳来跳去。
逢雪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子,对上羊的眼睛。
雪白长睫下掩着双圆圆的黑瞳。
“这只羊眼睛确实有点像人咧。”胡屠低声说。
白羊望着逢雪,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嘴里嚼着青草,慢慢凑过来,在逢雪面上嗅着。
胡屠骂道:“呸,这只淫羊!”
叶蓬舟把早上买的豆包放到白羊嘴边,说:“既然嫂夫人不许杀了它,留着它的性命却伤了一家和气,何不把它卖给我们?”
“不成,俺婆娘会杀了我的!”
逢雪解下腰间的口袋,沉默地递给他。
胡屠打开袋子,瞥见里面白花花一片,改口道:“好吧,既然二位喜欢,那我就舍命相陪吧!”
……
逢雪摸摸羊头,“跟我走吧。”
不用再牵绳,白羊乖乖跟在她身后,走之前,还不忘把地上的豆包、竹筐里晒着的萝卜干,边嚼着菜叶萝卜豆包,边哒哒跑着。
听见蹄声,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羊郎?”
白羊嘴里塞满了吃食,发不出声音,便用角撞了下门。
妇人急冲冲跑出来,看见这样子,不用多说便心下明了,拿起墙角的扫把挥舞,“胡老屠,你出息了啊,居然敢卖我的羊!”
胡屠抱头鼠窜,“可是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见如此情景,逢雪连忙带着羊跑到墙边,叶蓬舟喊了声得罪,把白羊扛在肩膀上。
三个人撒丫子就跑。
“我的羊!羊郎!”妇人跑过来,大声喊:“还给我!”
他们扛着羊跑得更快了。
妇人追到外面,叉腰大喊:“偷羊了,偷羊了!”
榆阳镇十步便有一卫兵,纪律严明,治安极好。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猖狂的盗贼。
百姓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卫兵抄起家伙就追,胡屠在后面追赶解释,屠夫娘子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
而三个少年,一个肩头扛羊,一个手提羊腿,还有一个翻身骑上大青驴,哒哒绝尘而去,像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得没影。
三人跑了好远,却发现了困难——榆阳不同其他城镇,除开人特别多后,它还很热闹,几乎没有偏僻的地方。
眼见后面卫兵越来越多,在转过个弯暂且甩开他们后,逢雪与叶蓬舟看了眼旁边的院墙,翻身一跳,进入墙内。
师野为难看着高墙。让她爬起去容易,可让她扛着驴兄进去实在是太难。
她伸手去攀墙,袖子被大青驴一把咬住。
大青驴眼巴巴看着她,“阿呃啊呃。”
师野安慰几句驴兄,让它自己找地方先跑,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没偷没抢,骑的也是自己的驴,突然就要被人追着赶了。
这就是剑侠的日子吗?
好生刺激!
但斩妖除魔暂且放后面,眼下难题是,驴兄咬着她的袖子阿呃叫个不停,卫兵马上就要转到这条街上。
忽地一道人影跳了出来,扛起大青驴,纵身跃入墙内。
师野看呆了,“姐姐……好臂力!”
……
这似乎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寺庙。
红墙外,卫兵们脚步声逐渐远去。
庙子里没有人,叶蓬舟轻轻把白羊放在地上。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伤到白羊,“抱歉,方才情急,小子失礼了。”
逢雪奇怪瞥了眼他。
别说失礼了,认识这么久,她头一次看见少年这样讲礼数。
白羊一放下,就跑到墙角的嫩草前,埋头嚼着翠绿柔嫩的草叶。
逢雪蹙眉,此刻反而犹豫——这真的是自己的阿兄吗?
人畜之法,久了以后,人会真的变成羊,不能再变回去了,所以……
她阖了下眸,再睁眼时,神情坚定。
逢雪口念符咒,扯着羊皮,白羊四蹄刨地,凄惨嘶鸣,她捂住羊的嘴,一臂环住羊身,手继续毫不留情地继续脱拽羊皮,
豆大泪珠顺着羊的眼睛往下滴。
师野见这样惨状,于心不忍,小声道:“未必没有其他办法,这样……若是寻错了,它真是一只羊,不是很可怜嘛。”
但没多久她便闭嘴不再说话。
因为随着羊皮往下扯开,竟真露出个血淋淋的人来。
第087章 第 87 章
迟露白从徐记酒坊买了一壶枌酒, 几盘下酒菜,路过扛着糖葫芦叫卖的老头时,还停下来买了四串糖葫芦。
“小百穗一串。”
“紫翘一串。”
“我一串。”
咦?
青年诧然望着手里晶亮的糖葫芦, “怎么多出来一串?漏掉谁了吗?”
“小百穗、紫翘,我。唔, ”他很快便笑起来, “那我多吃一串吧。”
撕开糯米纸, 把糖葫芦放入嘴中,晶莹轻薄的糖壳在嘴中碎开, 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迟露白含着糖葫芦,想起了小的时候。他年长游星飞月太多, 虽对他们也疼爱有加, 但到底缺了几分亲昵。
他喃喃:“若是阿雪在这里就好了……”
说完不由笑着摇头, “阿雪去仙山修道,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修仙有什么好的呢?凡尘几十年,快快活活,痴痴愚愚过一生, 岂不美哉?”
拿着大包小包, 回到离离巷的医馆。
小百穗依旧在院子里晒药材,看见他后, 瞪他一眼, 扭过小脸。
迟露白把糖葫芦在她面前晃了晃, “吃不吃?”
“不吃!”女孩鼓起腮帮子,气道。
迟露白也不恼,把糖葫芦放到旁边, “那我可就放这啦,若是它被小猫小狗叼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小百穗忍不住瞥了眼糖葫芦,正对上迟露白笑吟吟的眼睛。她飞快扭过头,更大声地说:“就算被小猫小狗叼走,我也不会吃的。”
“好嘛好嘛。”迟露白心情不错,问道:“紫翘呢?”
小百穗:“不!知!道!”
“不说便不说,这样生气干嘛。”
迟露白走入屋内,隔着垂下的竹帘,里面的景象如蒙了层纱幕,朦朦胧胧。
素雅的女子立在百眼柜前,正低头调配药材。
沉郁的兰草与药材香安静柔和地漫开,微尘在淡金的空气里扬动。
阳光从敞开的窗里照入,明静如水,铺了一地淡金,医女神情沉静,亭亭而立,仿佛一株深谷幽然的兰花。
迟露白停下脚步,隔着竹帘,静静凝望医女。
医女转过身,从百眼柜中拿去药材,拿到最高的小抽屉时,踮起双脚,动作颇为费力。
迟露白这才轻掀开竹帘,为她拿出忍冬藤。
“多谢。”陆紫翘笑道。
迟露白耳根发红,赧然道:“不用这样客气。”他瞥见桌上药材,“快要将药配出来了吗?”
陆紫翘轻轻摇头,“枌城疫气太重,与沧州其他地方不同。”
“紫翘还去沧州其他地界看过病?”
陆紫翘莞尔,“我从雁回城来的。”
迟露白微微睁大双目,“雁回?那正是我的家乡,紫翘赶来时,可有听说过……咳咳,听说过我们迟家?”
陆紫翘将下巴抵在书卷上,思忖了一会,眼里忽然掠过片清凌凌的光。她微微歪起头,打量着眼前玉树临风的俊朗青年,轻声道:“是听说过,都说迟老爷子心善,是了不得的善人。”
迟露白微微一笑,“那是我祖父。他确实是个好人。”
“只可惜被疫所染,不幸辞世。”
迟露白面上笑容凝滞,诧然道:“紫翘是否听错了?我祖父已经辞世十多年了。”
“我还听说,迟家一对兄妹,是出了名的孩子王,雁回两霸。”
“游星飞月是吧,他两是挺闹腾的,不过比起我和阿雪小时候,终是略逊一筹!”
陆紫翘:“他们也喊那个女孩叫阿雪,男孩叫阿白。”
迟露白蹙起眉,“怎么会呢?阿雪早去山上修行去了,难道她偷摸下山……不对不对,她也早过了欺负小屁孩的年纪吧,”他越说越迷惘,脑中好似塞团乱麻,只得求助地望向陆紫翘,“紫翘,你听错了,是吧?”
陆紫翘轻轻摇头,“没有听错。”
迟露白勉强笑了笑,“可是,阿雪早就上山,我也不再是孩童,怎地会在雁回城里称王称霸呢?岂有这样古怪的事?”
“世事本就怪诞玄妙,不然,我怎能在枌城再遇见你呢?”
好似一声棒喝,醍醐灌顶。
迟露白瞪大双眼,怔怔看着眼前的女人。
兰香沉郁的幽静药房,眨眼便成烧焦的废墟,蛛网密布,灰尘厚厚,四周弥漫腐烂的气味。
废墟中站着面目全非的恶鬼。
“恶鬼”静静凝望他,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
迟露白猛地睁开眼睛。
天旋地转,上一瞬,还在枌城废墟,这一刻,睁眼却青天高阔,最思念的妹妹正蹲在他身边。
“阿雪?”
逢雪抹掉迟露白面上血迹,把一颗丹药塞入他的嘴里。塞的时候不免带了些怨气,指腹狠狠在他唇瓣上一按。
“叫你抄近路。”
迟露白起身坐起,浑身火辣辣的疼,春风拂过,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一位俊美少年脱下身上裘衣,盖在他肩头。
“多谢多谢。”迟露白揉了揉眉心,脑袋懵懵的,“阿雪,你如何在这里?刚才紫翘还同我说起你……紫翘……”
他皱起眉头,那段奇特的经历,再回忆起来时,竟然有些陌生。
布满城池的灿烂枌花,酱香浓郁的枌酒,和亭亭若兰的医女,很快就要从记忆里淡去。
迟露白翻身而起,左右张望,瞥见叶蓬舟腰上挂着的小刀时,眼前一亮,冲过去夺来,“得罪啦兄弟!”
叶蓬舟看向逢雪,神情无辜。
逢雪低声道:“阿兄,你做什么?!”
迟露白攥紧小刀,在手臂上飞快划字。
写完一个字,他怔怔拿起小刀,莫名其妙地看着手臂上的血字,喃喃:“我在做什么?”
在枌城的记忆像春日的潮水,须臾而来,须臾散去,来时温柔,去时沉寂无声。
但不知为何,眼中却一片潮湿。
眨了眨眼睛,一颗水珠坠落在地。
“是啊,”师野茫然地问:“你在做什么啊?姐姐,该不会是被邪法害了,脑袋弄出病来了吧?”
逢雪擦掉阿兄手上血迹,捡起旁边的鬼哭刀,轻柔擦拭干净,还给叶蓬舟。
叶蓬舟笑了笑,转动小刀,须臾,手中出现把漆黑的折扇。他把折扇别在腰上,“迟兄可还好?”
迟露白呆了好一会。
忽地蛙鸣四起,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扭头看向那只羊腿,“阿雪,我好饿啊!!!”
******
外面士兵仍在追捕逃犯,里面的人却已生好篝火,架起羊腿。
大羊腿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肉香四溢。
院子角落菩提树下,有一尊石佛雕像,菩萨盘腿而坐。石佛前干净,石垫光滑,似是被人勤勤尘埃,常常拜诵。
师野看了眼羊腿,又望了眼烤得金黄的羊腿。
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咽了口口水,小声道:“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迟露白吃了大半月的草,饿得眼发黑,面黄肌瘦,“我觉得挺好的。”
师野指了指石像,“我总觉得,他在看着我们,毕竟这儿是法门清净地,我们过来不上香就罢了,还当着祂的面吃烤肉,这未免……”
未免太不好啦。
她望向逢雪,“姐姐,你是修行中人,你也觉得如此,对吧?”
逢雪“啊”了声,下意识看向石佛。
佛像垂眸,面容慈悲。
她又望望羊腿。
叶蓬舟手艺是没得说,羊腿外皮脆香,油脂从皮上沁出,落在火里就会随着火花爆开一阵肉香。
旁边还有瓶瓶罐罐装的各种佐料、蜂蜜、豆包,和美酒。
逢雪认真道:“没事,三清和祖师爷都不会怪罪的。”
师野一阵无语,心想,三清当然不会怪罪,又不是在他们的庙前烤羊腿!
叶蓬舟用刀把羊腿割下小块,放到叶片上,撒上云梦特制佐料。
霎时间,肉香四溢。
他笑着把烤肉递给饿狠了的青年,道:“我佛慈悲,祂不会怪罪的。”
迟露白忙不迭吃一口,烤羊腿肉外酥里嫩,咬下去咔嚓脆响的皮碎开,滚烫鲜嫩的肉汁在唇齿之间漫开。
“太香了!小兄弟你手艺真好。”
叶蓬舟微微一笑,又照例递给逢雪一份。
师野眼巴巴看着他。
叶蓬舟连皮带肉割了块肉,却自己埋头吃了。
师野扁嘴,大青驴附和地嘶鸣一声,蹄子使劲刨地。
于是逢雪把自己那份肉给了师野。隔着腾腾火焰,与油光喷香的烤肉,她正好对上了石像似笑非笑的眼睛。
逢雪犹豫片刻,走上前,朝着石像拱手拜了拜,插上三柱自制道香,然后把石像转了个方向,让它面对树根。
这样便不会觉得奇怪了。
四人一驴风卷残云,很快把羊腿吃得只剩一截腿骨,趁着小庙主人还未回来,便把东西都归位,地上篝火烟灰打扫干净。
逢雪又捏诀御风,将肉香吹走。
见院落干净整洁如故,他们才翻墙而出,扬长而去。
……
夜色如水,长街寂静。
年轻的僧人推开门,独自走入庙中。
打水、吃饭、洒扫庭院。
院子里有棵菩提树,每日晚上回来,地上都会落几片叶子,但今日小院格外整洁,落叶也被清扫干净。
僧人来到石佛前,盘坐在佛前打坐,闭目修禅。
头顶银月如钩,菩提叶轻摇,沙沙作响。
他静坐参禅,夜风清凉,拂过庭院。风垂在面上,卷起一丝淡淡的香。
隔了有一会,香气已经变得很淡,但依旧丝丝缕缕萦绕在空气中。并非寺庙上香时常见的浓烈檀香,是一种凛冽而幽深淡雅的味道。
好似高山之上的古老道观,遗世独立。
僧人在地上找到一点残存的香灰,放在鼻尖一嗅,嘴角微微扬起。
原是有道友来访。
捏香微笑时,城西忽地烧起明亮的火光。
和尚抬头望去,心想,怕还是个爱惹麻烦的道友。
第088章 第 88 章
大块头背着半扇猪肉,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想到白日再见到恩人故友,他不由嘴角上翘,步履也变得轻盈, 自言自语道:“今日领了半扇猪肉,可以包好多饺子, 不知两位小友喜欢酸菜饺子, 还是白菜饺子, 肥肉饺也挺带劲。要不都包了吧!”
猪头肉可以放在卤水里,慢慢熬煮, 等到肥油浮出,肉炖得软香, 用筷子一戳里面的透明的肉汁便溢出来, 一波弄皮便脱骨, 便是正好。
这时候就可以捞出来,放在一旁,待其冷却,皮韧肉烂, 就着沧州烈酒喝, 再好不过。
还有猪骨头炖成的高汤里,可以放入酸菜, 放七分肥三分瘦的五花, 放冻了一夜的豆腐……
大块头不停咽口水, 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猪肉的吃法。
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在走出石庙前,他可从不知道肉还能这么好吃。
真是罪过。
若是以后能回灵石城见师傅, 给他背一只猪上去!
大块头嘴角上翘,喜气洋洋, 觉得出庙后,见人间哪哪都好。
周围的街坊也喜欢这个力大无穷朴实憨厚的大块头,和他打招呼:“石校尉,又立功了呀。”
“石校尉果真英武不凡,神兵天降。”
大块头挠了挠头,笑得憨厚,“待会我家包饺子,大家来吃饺子哈。”
“我家正好做好酸菜,待会娇杏娘子要搭把手吗?”
……
大块头笑眯眯地同各家打着招呼,刚走到家门口,忽地听见远方一阵喧闹声。
“走——水——啦——”
大块头把猪肉往地上一丢,循着发出呼喊的地方,大步跑去。每一步虎虎生风,震得地面隆隆颤抖。
走水的是城西一个放羊的仓库。
看守仓库的倪小五哭丧着脸,拎起水桶往火苗上泼。
仓库里的羊群焦躁不安嘶鸣,长方形的瞳孔里映着一线赤红的火光。
走水的是旁边堆着的草料。
沧州气候干燥,草料堆在一起,走水也属寻常。
但倪小五为难的是,这个圈里关着十几头为都尉府特供的大肥羊,若是肥羊变成烤肥羊,他准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来!”
一声大喝如雷响起,铁塔般的巨汉一手扛着一个大水缸,风驰电掣跑来。
“哐当!”
两个水缸齐齐飞向干料堆,发出一声巨响,水缸四分五裂,大水汩汩冒出,将蹿起的火苗浇得只剩缕黑烟。
“石校尉,神勇啊!”倪小五朝大块头竖起大拇指。
“嘿嘿。”大块头挠头傻笑。
但还未来得及松懈,两个从草料堆砸下的水缸碎片摔入圈中,吓得群羊骚动,不知哪一只羊嘶鸣一声,高高跃起,竟跳出圈外,其他羊纷纷效仿。
顿时,白花花的羊到处乱窜。
“羊!快去抓羊!”
幸有街坊邻居帮忙,大块头抓羊也一抓一个准,跟拎小鸡似的,把跑丢的羊一个个丢进圈里。
这时,又有其他地方相继起火,火光烧亮半边天。
“怎么到处走水?”
“该不会是蛮族人攻进城了吧。”
人心惶惶,人们面露惊慌之色,窃窃私语。一声“让开”炸起,大个头大步生风,继续朝火光中奔去,他的背影高大,步履坚定,仿佛能撑起天空的巨人。
“随我去救火!”
如一根定海神针掷入如沸的人心中,街坊顿时安下心来,跟在他的后面,随他一起前去救火。
人群跑走后没多久,仓库前又来了另一伙人。
“大人。”倪小五擦掉面上的黑灰,挂起笑容前去迎接。
来的人他认识,是都尉府的管事大人。
“羊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这可是给都尉大人的羊,就算是我烧成灰,也不能让它们受一点惊吓啊。”
管事拿鞭子打了他一下,笑骂:“你这奴才挺会说话的,快把给都尉的羊牵过来,爷要清点清点,都带回府里去。”
倪小五的脸瞬间便白了,“全带会去啊?这么多羊,都尉家要大办宴席吗?”
又一鞭子挥过来。
“蠢奴才,这是你能问的?还不快牵羊,少一只,拿你的命来填!”
倪小五吓得哆哆嗦嗦去牵羊,边牵边数,“一只、两只……”
越数他的心中越冷。
前几日,胡屠可是说尽好话,从他这牵走了一头肥羊。
都怪他贪那两口酒,酒劲上头,被胡屠吹捧几句,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
想着把羊送出去,也不一定会发现,大不了他偷摸再喂肥一头羊,这又是多大的事?
可管事大人怎么突然来查羊的数目了?
倪小五颤颤巍巍地数到后面,“十八……”
咦?
“十九。”
他目瞪口呆看着角落两只肥羊,掰着手指,又把羊圈的羊重新数一遍,竟果真有十九只羊,不仅没少,还多了一只!
这可真是怪事!
但脖子上的脑袋倒可以保住了。
十几只肥羊一溜儿牵出来,个个都有牛犊大小,只最后一个,个头稍微瘦小一些。
管事矮下身,盯着羊的眼睛瞥一眼,确认是自己的羊后,便命人把羊赶到后面。数到最后一只羊,他诧然道:“怎地数目不对?”
倪小五讪讪笑,“送过来的就是这些,我可没有私藏!”
“私藏?哼。”管事冷哼,若是少了一只,大抵是这小子偷摸藏起来,但多了一只,应是送来的时候,那伙人弄错了吧。
他从怀里拿出块碎银,丢在了地上羊屎蛋里。倪小五连忙捡起,擦了擦,朝他千恩万谢。
“给都尉做事,好处少不了你。”
倪小五满面是笑,连忙应好,看着管事大摇大摆离开,他总觉得不对劲,不过钱已经到手,那一丝不对劲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把银子擦得锃亮,忍不住亲了又亲。
同一条街上。
管事带着下人们,把这十几只羊赶回府上。
羊温顺听话,跟着领头的那个走,只要牵住一头羊在前面,其他便会乖乖地跟在后面,不会乱走。
之前他们也一直是这样赶的羊。
但今夜的羊,有些过分活泼了。
忽地一只羊冲了出来,成了头羊,它浑身雪白,眼神炯炯,格外有精神,往这跑一段,往那又跑一段。
羊群都跟在它的后面,跟着它上蹿下跳。
忙得管事和几个伙计跟在后面跑着追羊,左边跑一截,右边跑一截,制住了这个,那个又乱窜。
“可恶!”管事忍无可忍,从怀里拿出张黄符,贴在羊的身上。
被贴过黄符的羊马上便安静了下来,乖乖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带着贴符的羊迅速从长街离开。
“是安魂符。”师野一眼便认出这张符咒,“赶尸也常用类似的符咒,我还会画咧。”
迟露白趴在屋顶上,忧心忡忡往下望,“阿雪也被贴了张符,她不会有事吧?糟了,万一他们饿了,也想着要做烤肥羊怎么办?”
师野安慰他,“没关系,就算是烤全羊,也不一定会选到姐姐。姐姐可是最瘦的那一只。”
迟露白:“哎哟,肥瘦相间才好吃!”
小黑猫突然跳到他的肩膀,抬起爪子,啪啪甩了他几巴掌。
迟露白连忙拱手求饶,“我这不担心嘛,咱们要不跟着羊,进去看看?”
师野犹豫了,她只会一些粗浅的赶尸法术,对面不过是个刚从虎口脱险,身上缠满绷带的伤患。
又不似姐姐和那位叶公子,有那么大的本事,哪里敢去闯龙潭虎穴?
迟露白却跃跃欲试。
师野瞥了他一眼,想问,他缘何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一道黑色残影从眼前掠过。
是小猫冲了出去。
迟露白紧随其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顶跳了下来,他身上毕竟有伤,身手比不上逢雪他们,跳到地上时一个趔趄,差点崴了脚。
但他也没发出声音,一瘸一拐地跑了上去。
见他们都上了,师野揉两把自己的脸颊,悄悄地跟在都尉府一行人身后。
……
没有这么多顾忌,混在羊群中的二人却颇怡然自得。
逢雪迈开四蹄蹦跶,感觉异常熟悉——在上一世,她为了压制身上妖魔化的速度,也曾披上过羊皮。
其实当羊挺自在的。
叶蓬舟是第一次当羊,最开始东歪西倒乱走,后来初得趣味,又开始乱蹦乱跳,带着羊群一起疯跑。
雪白的羊臀在自己前边扭啊扭,又嘚瑟又风骚。
逢雪蓄力几步,忽冲过去,一角撞在它身上。
白羊瞬间弹跳起来,“咩咩咩”叫好几声。
等管事掏出黄符,所有的羊都安静下来,他们也装成老实的模样,并排走在一起。
叶蓬舟小声道:“咩咩咩。”
逢雪:“咩咩咩。”
“咩咩咩咩咩!”
“咩咩。”
白羊眨了下雪白纤长的睫毛,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悄悄靠近她,说:“小仙姑,你干嘛用角撞我?”
逢雪并不想交流所以选择装羊:“咩。”
叶蓬舟轻轻笑了一声。
旁边管事忽地狐疑地往四周看,“谁在笑?”
“我没笑。”
“我也没有笑啊。”
管事自言自语:“莫非是我听错了?”想到白日见到的可恶小子,他打了个寒颤,“等再见到,我定要、定要……”
“罢了!还是不同这小子一般计较了!”
……
逢雪跟着都尉府的管事,七绕八绕,走后门来到了都尉的别院里。
都尉平日要游乐围猎,因此,纵然榆阳镇人口众多,许多百姓被迫挤在窝棚里,都尉的别院却格外大。
院子里桃红柳绿,入眼是长桥矮墙,假山重峦叠嶂,楼台错落有致,两侧绿荫里孔雀开屏,仙鹤梳翎,还有许多奇珍异兽。
一个都尉……居然豪奢至此。
逢雪心中暗暗吃惊。她也去过灵石城太守的家,甚至亲自拆过那座富丽堂皇的高塔,自以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没想到都尉府,却比灵石城太守的宅子要更加富贵。
但这样的富贵不是给他们一群“羊”享用的。
“这些羊带到了,”孙虎管事小声道:“把他们的皮都剥了去。”
几个人把他们带到一个小的偏院里。
院子里头架起一口大锅,锅里开水煮得咕噜冒泡,白汽升腾。
有人在大锅前磨刀。
“刷刷”几声,刀刃被磨得又快又利。
这是要把他们煮成“羊汤”?
逢雪蹲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用呆滞的眼神默默观察四周。若都尉是个好吃“羊”之人,才运这么多“羊”进来?
那他得吃成什么样子了?
一只神情温顺的肥羊被抓到那人的面前。
他把刀浸在开水里,烫了烫后,一手按住羊脖子,刀刃滑入它的脖颈。
羊没有太多挣扎,微弱地甩了几下头,被狠狠按在地上。
鲜血在地面漫开,溅入泥土里,把土地染成暗红。
他却并没有杀死羊,而是动作麻利地把皮剥下。
被染红的羊皮被随意丢在旁边,羊皮底下鲜血淋漓的人也露了出来。
羊头人身,鲜血淋漓,痛苦蜷在旁边。
“放在棺材里封着,”那人拎起刀,目光扫过四周,刀尖一转,指向逢雪,“把那只羊给我提过来。”
“这羊可小咧,做成尸兵估计也不厉害。”孙虎蹙眉指点道。
拿屠刀的男人咧嘴一笑,“爷饿了,爷要吃了它。”
第089章 第 89 章
“这只羊?”
管事斜眼睨了眼, 干瘪嘴巴上扬,露出口稀疏发黄的牙齿,笑道:“这只羊长得漂亮, 却小得很,怕是个银样镴枪头, 不中用, 倒不如煮一锅吃去, 填饱金刚大人的肚肠。”
提刀的大汉直立而起,举步走来, 每一步都踏得石板微颤。
他来到逢雪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拍下。
热风已至眼前, 小羊眨了下眼, 忽然矮身一闪, 躲开他的大手。
这时又一只羊蹿了出来。
这只白羊体型匀称,白得发光,眼尾似藏着钩子——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
它的动作也很不像话。
往大汉胯kx下一钻,接着, 仰起头, 用自己黑亮尖锐的长角往上一顶。
孙虎瞪大眼睛,情不自禁捂住自己的裤kd裆。
他知金刚大爷有了不得的道行, 身体如铜墙铁壁, 刀枪不入, 只暗暗期盼着,大爷那儿也如铜墙铁壁才是。
但显然并不是。
红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刚才还提刀剥皮, 威风凛凛的大汉,转眼面色惨白, 虚汗直冒,在发出声杀猪似的哀嚎后,蜷在地上痛得打滚。
两只白羊趁此机会一跃而起,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羊角的威力方才大家都见识过。见血淋淋的羊角刺来,不管什么人高马大的护院,或是武艺高强的武夫,都连连后退,仿佛面前不再是任人宰割、温驯无害的羊,而是两头洪水猛兽。
杀羊金刚仰起惨白的脸,把屠刀往这边一丢。
逢雪侧身闪过。
屠刀却在空中转了个圈,朝她凌空劈来。
浓重血腥味飘来。
刀尖磨得雪亮,薄薄的,似一张亮白的纸,从空气里钻出,刀刃未至,刀风先行,割破她头上一缕碎发。
雪白羊毛轻飘飘坠地。
居然是把有灵之刀。
逢雪轻巧闪开屠刀,屠刀却又追来,刀越来越急躁凶猛,不饮血不罢休。
饶是她身法轻盈,羊皮上也被划了一道,身子从破洞中钻了出来。
“她不是抓来的人!”孙虎怪叫。
扶危不在身边,逢雪便夺走护院腰上长剑,把他往旁一踹,反手挡住飞来的屠刀。
“哐当”。
长剑瞬间断成两半,摔落在地。
屠刀马上便至眼前。
这时,院落忽然响起一道奇怪的啸声。似龙吟虎啸,清越振耳。
一把漆黑的刀从空中飞来,仿佛条黑色的蛟龙。
刀锋不停颤动,嗡嗡作响。
逢雪虽不用刀,却能感觉到,鬼哭此刻与寻常不同。
蹲在锅边的少年嘻嘻哈哈:“好久没见鬼哭这般生气啦。”
两刀在空中相遇,如两虎相见,各不退让,凶悍无匹地往前冲。
没有过多的招式,只是往前冲,猛地撞在一起。
疾风骤然而生,尖锐的啸声划破空气,刺入耳中。不少人捂住了耳朵,面露痛色。
两刀飞快又分开,继续争斗,斗得难舍难分。
那柄屠刀不知是金刚从哪儿弄来的法器,饮血无数,凶悍难驯,不仅不往后退,反而激动得刀身轻颤,越来越悍勇,劈在缸上,大缸裂成碎片,劈在树上,巨木一刀两断。
叶蓬舟道:“刀里那只妖,不知被他喂了多少人血了,这么疯?”
逢雪“嗯”了声。
鬼哭和这把屠刀,皆非用正宗炼器之法炼出的法器,而是走的野路子,把妖魂封于刀中,拘妖作到刀灵,为自己所用。
食血越多,妖灵越凶狠癫狂,法器自然也越厉害。
然而终非正道。
“鬼哭里藏着的是什么妖怪?”
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唐突——这个问题,关乎对方致命弱点。
叶蓬舟却满不在乎,笑着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说:“是云梦的河神。”
逢雪瞪大眼睛,“河神?”
不是妖怪吗?
叶蓬舟从地上捡了个石头,像扔水漂般掷去,石头在空中划出条弧线,越过院墙,砸出一声脆响。
“哎哟!”
逢雪立即跃过墙,把想偷摸溜走的孙虎扔了进来,秀目一瞪,道斥:“不许走,都对着墙,蹲下来,听我们问话。”
除却金刚和他手里的妖刀,其他人似只是些力气大的健奴,或是略通拳脚的武师。
他们被白羊那一顶吓破胆子,实在怕断子绝孙,立马捂住裆蹲了下来。
逢雪蹙眉扫他们一眼,把孙虎丢在地上。
叶蓬舟看向与妖刀打得难舍难分的鬼哭,“你如今这样不济事啦?连一把普通的刀都打不过?”
鬼哭嗡嗡震动,仿佛在不满地反驳:若是叫它日日饮血,夜夜杀人,莫说是把妖刀,就算有神兵利器在此,它也能一刀斩断!
叶蓬舟侧耳听了下,笑道:“吃了太久素是吧?好嘛,那这一次,让你敞开肚子吃个饱!”
鬼哭嗡鸣更甚,携雷霆之势,一刀斩落。
一声巨响。
妖刀断成数截,汩汩鲜血从断刃处流出。血液流不尽似的,把地面染成深红。
刀已经解决,该解决人了。
逢雪垂眸,看向倒地的孙虎。
孙虎头上肿起个大包,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逢雪冷笑:“我看他那东西也碍眼得很,刚才那一顶顶得挺好,不如抓只羊过来,再……”
话还没说完,孙虎蹭地一下便爬了起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命根子。
叶蓬舟笑眼望向她,眼睛弯成桃花形状,“小仙姑,你学坏啦。”
逢雪:“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哈哈哈!”
孙虎跪在地上求饶,“哎哟哎哟,求求二位大侠,放过我的命根子吧,我上有老下有……呸,下无小,家中两老只盼着能含饴弄孙……”
叶蓬舟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睛冷冰冰的,笑道:“那你可得老实交代,你们把人变成羊,是要做什么?”
“这……”孙虎脸色苍白,嗫嚅半天,想要推辞,却见少女俯身捡拾地上断刀,磨得亮白的薄薄刀刃淅沥往下滴血。
“滴答。”
血花在眼前渐开。
孙虎吓得一个激灵,冷不丁想起金刚惨状。说出实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落在这两个凶神手里,只怕当场便要见阎王。他搓着手掌,面色犹疑不定。
“你可要小心,”长得尤为俊美的少年弯起桃花眼,用温柔语气说道:“若是说谎,哈哈,”他低笑一声,忽然问道:“你吃过李庄白肉吗?”
“那是用肥瘦参半的二刀肉,冷水下锅,煮熟后,再切成薄片,加上佐料拌制即可。这道菜最考验刀工,切的肉片要薄如纸,能透光,不巧,小仙姑会,我也会。”
孙虎听得冷汗涔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瘫软在地上,没有一丝力气,“我都说,我都说,二位大侠饶了我吧,千万别把我做成白肉,我的肉老,不好切。”
……
话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都尉外出游猎时,射杀了一只狐狸,夜晚做梦,梦见一位老人抱住少女的尸体,哀身恸哭。
他上前为其缘由。
老者自述女儿千娇百媚,养在深闺,听说有大人至,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出来想见一见大人。
谁知却被一箭射穿,芳魂远去,实在凄凉。
他恳请都尉,看在闺女如此可怜的份上,能答应为她操持葬礼,祈福守灵。
都尉见那卧倒在地的少女容色惊人,不免起了怜香之心,又暗暗后悔,再见老者神情哀戚,语气恳求,便在梦中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
老者阴恻恻地勾起嘴角,眼角淌下血泪,地上白烛烛光变成幽绿,幢幢的影子晃动。
都尉从梦中惊醒。
他梦中答应得爽快,越琢磨这个梦,越觉不对劲,便到处找高人询问。
得出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都尉有官符在身,妖鬼难以靠近,然而,既然已经答应人家,一诺千金,自然要应诺。就算帝王,也要如此,曾经有龙鬼跟毁诺的帝王寻仇,何况他一小小都尉。
都尉无可奈何,只好按照梦中所言,寻到白狐尸体,为其收敛尸体,安棺入葬。
在战利品中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那只狐狸的尸体。都尉正焦急之际,听旁边人提醒,忽然想起,那只狐狸通体雪白,异常美丽,一箭又正好射穿它的眼睛,没有损伤到皮毛,于是他便随意用鞭子指了指,吩咐人把皮剥下来,给自己做一条毛领子。
若他梦醒以后,马上按照梦中诺言行动,应是来得及的,但都尉找高人卜算,平白花费一个白日,等去找到白狐,饭已成粥,狐已成一条雪白的毛领。
当夜,都尉又做一个梦。
这次是噩梦。
梦中那老者立在灵堂中,两侧素布晃动,中间一口漆黑的棺材。桌上烛火腾起绿焰,惨绿的脸慢慢转过来,眼下血泪涟涟,张口便质问:“公既许诺?为何食言?”
都尉吓破了胆,转身便跑,但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间灵堂。
老者只冰冷看着他。
此后连续数日,都尉都被噩梦所缠,变得精神萎靡,魂不守舍。
他自然知晓自己是被妖鬼缠上,到处求仙问神,寻找所谓高人。
缠上他的,是山上修行几百年的狐妖,他又把妖怪一箭杀死又剥皮,造孽又毁诺。狐妖复仇,合乎情理,都尉连找几位高人,人或是遁于深山,或是称病不出,或是外出游历。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有许多人各自施展本事,有郎中开安神汤药,有游侠执剑护卫左右,也有一些奇人异士,画符绘阵,各显神通,结果不是惨死,便是吓疯,谁也救不了都尉。
梦中灵堂中的棺材一日复一日在变化,每天棺材就会多打开一线。都尉已经能看清,在棺材之中,一具尸骨鲜血淋漓,美人无皮,利爪狰狞。
等棺材盖开,无皮的美人从棺中爬出……
都尉大难临头,等镇厄司的人也来不及了,正绝望时,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
他自称行四。
“行四?”逢雪挑了下眉。
孙虎的妹妹是都尉心仪的美人,自己也混成了都尉心腹,对此事知之甚详,闻言连连点头,“没错,行法师告诉都尉,狐妖尸体仍在,被炼制成了尸妖,等到梦中棺材打开,就是尸妖上门,取他性命时。”
……
事情已然明了。
行四冒充法师高人,替都尉解决狐妖寻仇之患,成功成为都尉的心腹,借着都尉之权,干这些掠杀商旅的行当。
但他既然如此猖狂,都尉必然同样知情。
“刚才你们说,把剥皮的人羊丢到棺材里去,”叶蓬舟踩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问:“为什么呢?这么多羊肉,浪费多可惜啊,何不直接把他们丢到锅里……咦,你们难不成想做荷叶羊?”
孙虎被踩得脸贴着地面,粗粝的小石子磨得他的面皮出血,火辣辣疼,靴上力度不停加大,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脑袋会像个西瓜般,被逐渐踩得稀巴烂,红的白的流一地。
于是也不敢欺瞒,扭曲着五官,挤出实话:“是、是都尉大人,想要炼一支自己的护卫咧。”
“什么样的护卫要这么弄?”
“尸兵,是尸兵!”
第090章 第 90 章
都尉府很大。
孙虎在前面带路, 七弯八转,在园林中穿梭。
叶蓬舟抱臂跟在后面,大摇大摆, 步伐嚣张。
每当遇见仆役兵士,孙虎满头大汗, 叶蓬舟却不慌不忙, 含笑点头, 派头大得仿佛是哪个王孙贵族。
而逢雪则是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谁也不管。
奇怪的三人凑在一起,竟也没什么人阻拦, 在都尉府中走了半个时辰, 方到一片广阔的空地。
孙虎擦了擦面上虚汗, 呼出一口气,“总算到了。幸好这些日子府中来了不少奇人异士,才免去盘查,”他顺势吹捧, “两位一看便有高人风范!”
逢雪冷笑了声。
所谓的高人, 都是白花教那帮子邪魔外道,孙虎这话奉承, 听上去倒像是夸他们很有邪魔风范。
孙虎听她冷笑, 搓了搓掌心。
逢雪:“都尉府这样大?”
孙虎连连点头, “是咧,都尉喜欢游猎,圈了老大一块地方当猎场。城里这座别院还算小的, 城外,他还圈了百亩地作庄园。”
逢雪蹙了下眉。
孙虎抹抹汗水, “这年头,谁不圈几块地,何况都尉还是节度使大人的干儿子,节度使是贵妃的干儿子,那他大约也算贵妃干孙子,和王亲国戚沾亲带戚,多几个庄园,也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逢雪哼了声。
孙虎马上改口:“但自然是不好的,为此,都尉与军营那边还闹过许多龃龉不快,圈这样多地,多么豪奢浪费,我早就看不过去了!”
“你这狗东西,改口改得挺快。”叶蓬舟笑道:“别虚情假意了,这便是你说的养尸地?”
“没错!便是这儿,棺材都埋在了地下。”
逢雪俯身,拿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尸臭。”叶蓬舟道
逢雪点头,“阴气很重,和我之前烧的那个僵尸窝很像。”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她瞥了眼四周,在旁边就堆着许多铁锹,应是仆役们埋棺材时所用。
逢雪拿起一把铁锹,找到块站着嗖嗖冒冷气的地方,开始挖土。
叶蓬舟也拿了把铁锹,一腿踢在孙虎屁股上。
孙虎垂头丧气地干活,没挖几下,忽地一声怪叫,跌坐在地上。
泥土冒出一层湿红,他颤抖地伸出手。
薄薄浮土下,隐约看见一副隆起的轮廓。
叶蓬舟笑道:“怎么?吃人的时候不怕,看见死人倒怕啦?”
“不、不是!”孙虎抖得像个筛子,好似看见极为可怕的东西,“埋的时候,分明是把他们放棺材里的,他们爬出来了!”
一只惨白僵硬的手从土中钻了出来。
孙虎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回跑,但方才还干燥平整的猎场,变得十分泥泞,一步一个脚印。
又没下雨,何以如此泥泞?
他来不及想太多,费劲往回跑,快至门口时,忽地一个趔趄,被块石头绊倒在地。
猎场宽阔,何来绊脚石?
孙虎脸色惨白地往下望去。
绊倒他的,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只伸出的惨白手掌。
五指向上,上面浮着层雪白的毛,晃眼望去,好似只羊蹄子。
“噗”一声。
暗红色的液体如泉水汩汩冒出。
一只又一只“羊手”破开泥土,如雨后的春笋冒出头。
孙虎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一双手扯住了他的脚,一双手扯住了他的手,还有一双手,轻轻拖出了他的脑袋。
他肝胆俱裂,几乎能想到,“撕拉”一声时,自己脑袋分家,四分五裂的惨状。
“救我!”
“可别动了,”逢雪冷声提醒:“不然,等会做了尸兵的养料。”
她笔直站着,不动时,地上的血手也僵滞不动。
养尸地应被布置一方法阵,他们的动作,激活法阵,唤醒了其中尸兵。若再等些时候,白花教的歹人也要赶来了。
一只又一只手嶙峋而立,仿佛一片用血肉浇灌出的茂密的林。
鬼哭从少年指尖飞出,在空中旋转,血手依旧死寂僵滞。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些尸兵只能感受到地面震动。
她缓慢移动双手,捏成法诀,嘴唇轻动。、
“御风。”
清风骤起,少女踏风而行,伸出手。
血手猛地抓过来,只扑到一个空。
叶蓬舟往上一跃,抓住了她的手。
逢雪又伸出另一只手,拎起孙虎的脑袋。
孙虎:“啊啊啊!”
大风吹起他们的衣袖,少年乘着清风,扶摇直上云空。叶蓬舟夸赞道:“好一股清风,送我上青云!小仙姑不愧是青溟山的高徒!”
“小仙姑,落在那边屋顶便可,我们可以趁机看看尸兵的变化。”
“小仙姑,是否有些太高了?”
“小仙姑……”
风骤然消散,几人的身体又急速坠下,砸在了草料堆里。逢雪吐出根稻草,抿了下嘴角,“你看,我的御风术学得并不好。”
叶蓬舟头上插着几根茅草,看了她半晌,忽然弯起桃花眼,哈哈大笑。他笑得越来越快活,甚至捂住肚子,倒在柔软的草料中。
逢雪脸热,“你笑什么笑?”
“小仙姑,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逢雪冷哼,扭头去看旁边的孙虎,孙虎不似他们体魄强健,皮糙肉厚,早摔得七荤八素,四肢轻轻抽搐。
叶蓬舟踢他一脚,“别装死。”
孙虎口吐白沫。
叶蓬舟笑着说:“再装,就把你命根子割下来下酒啦。”
孙虎翻身而起,揉着脑袋,神情茫然,“我不是在天上吗?怎么落地了,我的头好痛,”他四下张望,看见逢雪,面露喜色,“高人,你也在这儿!方才高人救了我,我孙虎铭感五内,这恩情我先记住了!”
逢雪黑眼睛清凌凌的,好似一面明镜,“不必感谢,留你性命,只是你还有用。”
孙虎干笑两声,默默挪动身体,离他们远了些。
“小仙姑,”叶蓬舟叼着根草,望向养尸地的方向,“尸兵快成了,不如?”
逢雪:“好。”
叶蓬舟拿出葫芦,仰头喝口酒水,笑吟吟道:“可惜。”
逢雪瞥向他,歪了歪头,“无妨。再给你买。”
孙虎:“……啊?”
是在说人话吧,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叶蓬舟站起来,“我想要枌城的酒。”
“狮子大开口。”
“小仙姑,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许毁诺。”他眨了下眼睛,“都尉便是毁诺,才被狐妖缠上的。”
逢雪立在他身边,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可不敢。”他低低笑了声,“不过我倒是可以效仿狐妖,纠缠不放手,夜夜入梦来。”
……
孙虎很快便明白,两人的谜语是什么意思。
鬼哭挑着酒葫芦,葫芦口酒水倾洒,好似天公降下场滂沱大雨。
酒液浇落在灰白手上,众手胡乱挥舞,深红湿土翻滚,仿佛一副地府的图景。
“饮一觞美酒,好去上路吧。”
逢雪丢出一张火符,双手捏诀。
火焰借风而起,借酒更烈,整片坟场,眨眼化作焰海。
烈焰掀起灼人气浪,气浪里却并没有飞灰,火焰里的手依旧在胡乱舞动,泥土松动,里面的东西快要破土而出。
逢雪表情凝重,“看来普通的火对它们没用。”
叶蓬舟懊恼地扶着额头,“可惜我这葫芦美酒。”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都尉府中的精兵也一拥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逢雪把抢来的剑刃别在孙虎脖子上,问:“都尉在哪呢?”
孙虎战战兢兢地望了眼围住他们的兵士,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这个时候,大人通常在后花园琼苑游乐。”他猛然拔高声音,凛然道:“你们杀了我吧!”
他看向兵士们,眼睛通红,“就算是杀了我,我也绝不泄露都尉大人的行踪!”
逢雪心想,还挺会演。
她侧过身,小声问:“后花园在哪?”
孙虎:“东边呢。”他顿了顿,很上道地说:“你们先去另一边,可以甩开他们。花园很好认,都尉府那儿最暖和,有许多花儿鸟儿,很多美人儿为都尉献歌舞。高人可要……怜香惜玉些。”
逢雪把人一丢,纵身跳到屋顶上,叶蓬舟抱臂笑道:“看你挺讲义气,我们白花教最爱忠心的汉子,留着你的命,下次再来杀。”
两人行如疾风,掠过屋檐,飞快冲向后苑。
孙虎摔得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搀扶他的兵士,大声喊:“没关系,我不要紧,快杀了这两个小贼,快去保护大人啊!”
……
就算已至春日,沧州依旧严寒,冰雪初融,春风料峭。
但当逢雪闯入后苑时,明知此时此刻情况危急,还是不由恍惚片刻——眼前桃花层叠,灿若烟霭,珍禽在树上梳羽,异兽在池边嬉戏。
还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仿佛此处不是粗粝冰冷的沧州,而是温暖精致,百花盛开的南方。
“这都尉还挺会享受。”叶蓬舟不知多少次羡慕地感叹,“屋顶捡一片瓦,路上抠一块砖,都能卖不少钱。小仙姑,等会我们跑的时候,能抠几块砖走不?”
逢雪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
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仙姑见谅,我们云梦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
“抠砖不如去抓鸟。”逢雪指了指盘栖在树枝上,尾巴垂至地面的大鸟,“那只青鸟落下的一片羽毛都值二两银子。”
“若是阿要他们赶路的时候能有二两银子,也不至于饿这么久的肚子,”叶蓬舟嗤地一下笑出声,昳丽的眉眼弯弯,“看来他们三个,还比不上都尉府一根鸟毛呢。”
“难怪这些人……啧,真是神仙也不换啊。”
逢雪心想,山上的神仙,啃馒头吃白菜衣缀补丁,比起人间的府邸,可差得远了。
不过,眼前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她却觉得,山上的闲云野鹤,青松烟霭,要好得多。
暖风融融,花香盈面,一阵乐声从繁华深处飘来。
怀抱美人,坐在花中赏花喝酒的都尉,却并不觉得自己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靠在檀木男人身材矮小,表情沉凝,几个美丽的侍妾正为他捶腿揉肩。
身着彩衣的舞女身形窈窕,衣袖翻飞,柔嫩的腰肢好似四月的杨柳丝。
歌舞响彻,美不胜收,却驱不散都尉眉间的阴霾。
一颗浑圆剔透的荔枝剥好皮,递到他的嘴边。
荔枝从万里之外送来,刚从冰里取出,仍在丝丝凉意。
都尉轻嘶一声,“沧州这个鬼地方,连荔枝送过来都不甜了。”
如电的剑光从花树后劈出,侍女们发出惊呼,果盘叮当摔下,万里之遥送来的荔枝在地上滚动,染上了泥土。
一只手捡起荔枝,擦擦灰尘,剥掉通红的壳,看见晶莹剔透的果肉,他赞叹:“都尉府里的果子都和外面不同,多好看,小仙姑,你要不要尝一口?”
小仙姑长剑已经出鞘,直逼座上的男人。
“也罢,我先试试毒吧,”少年笑吟吟把荔枝往嘴里一丢,手中漆黑小刀猛地变大,气势如虹,“小仙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