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都尉并未露出惊慌神色, 拉过身边的侍妾,挡在自己面前。
“嗤——”
剑尖刺破轻盈布料,彩衣委地, 雪白的肌肤被剑气刺破,慢慢沁出一点红。
但剑没有再往前, 转而勾起地上的衣裳, 往上一挑。
衣衫飘落, 盖在侍女瘦削的肩头。
少女感激地看了眼刺客,抱住衣袍飞快跑开。
只片刻功夫, 马上涌出许多人,把他们围在当中。逢雪执剑扫了眼这些人, 比之刚才见到的兵士, 他们动作迅捷, 似是江湖人。
“谁指使你们过来的?李熙,还是李璋那小鬼?”
“为转马岗上的亡魂。”
都尉却没听过转马岗这个名字,露出丝茫然,“转马岗?”他问侍从, “我去过这个地方吗?”
侍从低头, 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都尉恍然大悟,笑道:“你们两个英雄年少, 武艺高强, 何必为这点小事, 白白抛掷性命?”
“小事?”逢雪蹙紧眉,“你把人当成羊……”
都尉打断她,高声说:“这些人同羊牲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去!
徐大姐有匹红儿的爱马, 喜欢喝味道醇厚的酥油茶,徐玉章是个容易脸红的少年, 素日总和母亲斗嘴,遇到危难时却格外靠谱。
还有她的阿兄,万般的好,许多人都在等他回家。
他们是羊吗?
生时默默无闻,温驯柔顺,从生至死,沉默地被人取奶剃毛剥皮吃肉,至多只有临死时,发出声濒死的痛吟。
在都尉眼里,或许和羊无甚区别吧。
都尉见他们手上招式不停,冷笑:“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吧。”
与逢雪交手的十来个人,动作如风,力大无穷,每一招都震得她虎口发麻。
逢雪试着使用伏妖剑式,长剑纹丝不动——这些人并非邪魔外道,只是武艺高强,配合无间,也不知都尉从哪里找来这些高手。
放在前生,这时她的剑术在人间也只是二流高手,但前段时日诛妖杀鬼,又在心魔幻境中磨砺,就算不用术法,剑术也早已超凡入圣。
长剑一挑。
“叮当”声中,兵器落了一地。
黑衣武士手筋被挑断,面上露出诧色。他们苦练武艺几十年,闻名天下已久,不曾想在此处竟败给了模样稚嫩的年轻剑客。
而那一边,叶蓬舟也解决了拦住他的人。
鬼哭割开喉管,饮到滚热鲜血,兴奋嗡嗡鸣叫。
见此情景,都尉面色微变,快步往前,已走至桃林中。
“吃这么多,该你出力了。”叶蓬舟转了转手里的飞刀。
鬼哭嗡嗡飞出,直逼都尉的后心。
都尉此时顾不得风范,小跑躲至一棵桃树下,大喊:“还不快出来!”
“大人莫急嘛。”
白面书生从树后转出,笑吟吟地朝逢雪作揖:“又见面了,青溟山的小仙姑。”
“青溟山?你们是青溟山的臭道人?!”
逢雪冷声道:“放干净嘴巴,你也配喊青溟山的名字。”
叶蓬舟:“放干净嘴巴,你也配喊小仙姑?”
逢雪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眉飞色舞朝她眨了眨眼睛。
行四却没有上次那么声势浩大,只独自站在桃花树下,“大人何不解释一番尸兵之用,免得青溟山的仙师误会呢?”
“少废话。”
逢雪不爱磨磨唧唧,长剑脱手而出,好似条雪白银练,刺向了行四的眉心。
行四不闪不避。
一只手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只瘦长的手,手臂上长满一层灰白色的长毛,漆黑指甲长而弯。
五指如钩,抓住了锋利的剑,手指收紧,只听“咔嚓”声起,剑刃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
逢雪冷了神色。这把剑是她刚才从武士手中抢的,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却被直接给捏碎了。
幸好碎的不是扶危……
树后的尸兵挡在行四身前,羊头人身,扭曲的灰白羊毛中,藏着双暗红的眼睛。
妖?尸?人?
逢雪分辨不清,抬脚勾起地上散落兵器,握在手中,横剑胸前。
凡俗的兵刃破不了尸兵的甲,不知其他法器如何。
她正想着,鬼哭呼啸而出。
方饮过热血的飞刀嗡鸣作响,好似云霄龙吟,煞气凝结成黑红雾气覆盖其上,锋锐无匹。
“真是把好刀。”行四赞叹,“不知你的凶煞,可破得了我的尸僵?”
尸兵往前一撞。
鬼哭直直没入它的胸口,在胸前留下一个血洞,尸兵伸出两只漆黑爪子,抓住鬼哭,刀刃寒光闪过,竟没有挣脱尸爪的束缚。
这时逢雪与叶蓬舟也未停下来,一人去追都尉,一人拦行四。
逢雪纵身跃起,足尖轻点桃枝,桃花微颤。
都尉面色出现一抹慌张,往树后闪,大声喝:“你想干什么?行四,快过来护我!”
行四弯起眼睛,轻摇折扇,“莫急嘛都尉,青溟山是人间仙山,您是一地父母官,山上的仙师怎么会对您出手呢?这岂不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是在用青溟山威胁她?
逢雪不曾有片刻迟疑,跳到都尉面前,长剑一扫,斩落桃花,都尉拔出腰间宝刀,接住她这一剑,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手里的刀刀柄缀满宝石,刀刃寒光四射,末端勾状,是把饮血开刃的胡刀。
“道人好大胆!”都尉脸色涨紫,斥道:“我可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她的剑上早就沾过朝廷命官的血了,倒也不怕再多一点。
不过都尉眼下还杀不得,须得活抓住他,问出白花教勾当,和养尸地破解之法。
逢雪心中想着,手里却招招都是凛冽杀招。
都尉又勉力接她一剑。
“哐当”声响,他的宝刀被震得脱手而出,眼见剑光扫来,下意识把身子一缩。
剑刃贴着头皮而过,给都尉剃了个秃瓢。原来还有几分官威的男人,眼下看去,头两边发散着,中间光亮亮的,好似个刚从卤水里捞出的卤蛋。
叶蓬舟哈哈大笑,“好剑法!”
“大师!”都尉喝道:“莫要旁观了。”
一阵带着桃花香的清风拂过,清风中,有声轻轻的叹息。
在桃树下打坐的僧人双手合十,轻念佛号,柔和金光如罩,罩住桃树下的小小天地。
都尉翻身一滚,滚至金光罩中。
刀剑击在金光上,只发出清脆声响,仿佛击在金铁之上。
都尉坐在金光罩中,神色稍霁,抹了把头顶,那儿凉飕飕的,还刮掉半块头皮,一抹一手是血。
他是世家子弟出身,后来又认了权势滔天的节度使做干爹,也跟着鸡犬升天,仕途一路顺畅,从没有过这样狼狈之时。
于是看向少年剑客,心中也不由升起怒火。
看见她劈不破金光,都尉松了口气,死死盯着她,“青溟山素来不插手俗务,你为何要来?就算……哼,刺杀朝廷要员,青溟山也未必护得住你!”
“朝廷要员?你枉顾人命,还有理了?”
“就为了那几条人命?”
逢雪见破不开金光,瞥了眼光头和尚,轻哼一声,扭身去对付行四和尸兵。
白毛尸兵已经被鬼哭切成五段,断开的四肢和头颅依旧在地上弹动。但左右又涌上好几个尸兵。
逢雪一脚踢开羊头,“这里我来,”她对叶蓬舟说:“你去试试那边,万法寺的佛光,我破不了。”
“好咧。”
左右各两个白毛尸兵,尸兵外是武艺精良的江湖高手,还有白花教的邪魔外道,都尉府的精兵良将,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越来越多,只能先试着把都尉抓住,擒贼先擒王。
逢雪默念“降妖”,兵刃闪过银光,举剑刺出,尸兵身上那层比坚铁更硬的白毛便如棉絮飞落。
行四眼神闪烁,诧异地“咦”了声。
这几个炼出的尸兵力大无穷,钢筋铁骨,动作迅敏,比普通僵尸要厉害许多。好在它们本质属于邪祟,也与妖物无甚区别,降妖银光一闪,尸兵的身上便多了一个漆黑的窟窿眼。
都尉看见此景,按捺不住,大声问:“行四,你说的尸兵,也就这点本事吗?”
行四拱手笑道:“大人莫急。”他笑吟吟走近躲在树后发抖的美丽少女,扶起她,温声问:“吓着了吧?”
这些本跳舞唱歌给都尉助兴的侍妾舞女,早在刺杀时便到处四散逃开,但四周来人把桃林合围,邪魔外道打斗起来可不顾她们的性命,她们无处可逃,只好瑟瑟躲在树后。
少女抬眼望着面前儒雅的书生,眼中感激的光闪过,倏地,她的双目微微睁大,张开嘴角,唇瓣淌下一线殷红。
纸扇穿透她的胸口,从后背刺出。
行四把软软的躯体往场中一抛,鲜血刺激了尸兵,它们身体削掉的白毛迅速长出,凶悍难当。
都尉大声喝彩:“好!好!好!这才是我战无不胜的大殷神兵啊!”
白毛尸兵越来越多。
逢雪一手执剑,一手捏诀,借风而起,在尸群中周旋,雷符甩飞,雷电噼里啪啦作响,尸兵动作滞缓片刻。
叶蓬舟趁此机会,杀出条血路,身上难免添几处伤口,但还是顺遂地来到都尉前。
双手握刀,漆黑大刀猛地劈向金光罩。
“咚——”
一声巨响,好似古刹摇动的钟声,神圣庄严,在众人耳畔响起。
逢雪本在十来个白毛尸兵利爪飞扑下腾挪身形,但在钟声响起时,她的动作不由一滞。
漆黑的利爪伸至面前,土腥味、血味、腐臭味充斥鼻中。
爪子快勾到她的眼皮,只差一点便能勾出她的眼珠,竟也停在了空中。
逢雪很快回过神,小心后退,打量四周,尸兵好似被定住,身形僵滞。倒是普通人,似乎没受太多影响。
僧人看着年轻,但应是万法寺的高僧,金色的佛光作金钟法罩,妖魔鬼怪不得入内。
而鬼哭方才饮过不少血,被妖刀激发起凶性,正是凶悍时。
她偏头望向叶蓬舟。
少年脸色苍白,气浪掀起大风,鼓起他的衣袍。他双眼盯着金钟法罩,嘴角紧抿,鬼哭周围萦绕的黑红煞气在空中凝成三丈大刀,朝法罩当头劈下。
“咚——”
又一声巨响,地面晃动,法罩上金光黯了黯,上面出现数条裂缝。
都尉色变,缩到僧人后,“高僧救我!”
僧人脸色发白,嘴角淌过血线,神情不变,抬头淡淡看了叶蓬舟一眼,眼神悲悯,轻叹一声,又念起经文。
叶蓬舟身子晃了晃,吐出口血,漆黑的眉蹙起,嘴角噙起抹冷笑,再次拔刀。
煞气凝成黑红大刀骤然暴涨,好似乌云蔽日,凝在人们头顶。
逢雪心中担忧,往他那边走去,但四周的精兵马上涌来,她长剑连出,刺破数人的手腕,有了一线空隙,忍不住喊:“不必出全力,顾惜点自己!”
大风骤起,刮得桃花纷飞,尘土飞扬,拔刀的少年闻言转过脸,秾丽眉眼间煞气如白雪迅速融化,化作春日柔和的水,他弯了弯眉眼,“遵小仙姑的令。”
第092章 第 92 章
“咚——”
地动山摇, 大风刮得桃花凌乱,人们东倒西歪。
空中煞气猛地消散,那层金光仿佛蛋壳破碎, 中间的几人也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逢雪发狠, 手中长剑疾出, 接连刺破数人的招子, 一张火符脱手,纵身掠过火焰, 来到打破的金光法罩之处。
花树折断,碎叶枯枝散落, 一地狼藉。
叶蓬舟伏在地上, 漆黑的发遮住惨白的脸。
逢雪把他扶起, 摸到他的手,心中一惊,又伸指探向他的鼻下。
空当间,那年轻的僧人已爬了起来, 盘坐地上, 又要张口念诵经文。
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指向了他。
僧人抬眸看着剑客,眸光无悲无喜, 神情无所畏惧。
周围的兵士如潮水涌来, 把此地挤个水泄不通。
逢雪:“把都尉交出来。”
僧人双手合十, 轻叹了声。
逢雪拱手飞快说道:“都尉私炼尸兵,祸害百姓,附近不知有多少人遭他的毒手, 大师慈悲为怀,请把都尉交给我。”
僧人闭上眼睛, “师命难违,明澄不能。”
“真是个善恶不分的瞎和尚。”
眼见追兵围上,和尚念诵经文,金光法罩又起。逢雪回头看眼和尚和吓尿的都尉,御风纵跃而起。
密密麻麻羽箭铺天盖地射来。
逢雪捏诀,疾风把羽箭吹散,冲出了都尉府。
“喵!”小黑猫冲到她面前,仰起脑袋朝她喵喵叫。
迟露白跟着追来,“阿雪,可有受伤?”
逢雪摇头,“我无事。
迟露白注意到伏在她肩头的人,“小叶呢?”
“应该没死。”
“我们去引开追兵,阿雪,你快去找个安全之所!”
逢雪摇头,把人丢给他,“阿兄,你替我照看一下他,我去引走那些人。”
迟露白揽住少年,刚触碰到他,便是眼皮一跳,低头望去,少年面孔惨白,嘴角紫黑,冷意透过衣物沁了过来。
他颤颤巍巍地摸了下脉搏,发出声惊呼,“妹妹啊,这——”
逢雪:“你们到庙里躲着,那秃驴也受了伤,若是他回来,”她脸上闪过怒意,“把他一闷棍打翻!”
迟露白点了点头,“好,但是阿雪,小叶他……”
“他没死。”
迟露白见她如此笃定,把人往肩上一背,“行!到时候会和。”
小黑猫却跳到了逢雪的肩膀上,逢雪摸摸它的脑袋,正欲往另一个放下跑去引开追兵。
身后风声骤起。她抬手接住,望眼手中长剑,“多谢。”
师野:“仙师,小心些!”
……
迟露白背着人,越背心中越冷。
后背的人身体冰凉,仿佛一座冰山,背着时,能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他转入条暗巷。
铁甲晃动叮当声响,兵士们追着少女去往另一个方向。他把少年放在地上,俯身贴在胸口,抬起脸时,神情凝重。
师野小心翼翼地说:“叶公子这是……死了吧?”
暗巷光线昏暗,一张惨白的脸格外显目,素来飞扬的眼睛紧闭,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座美丽而无生息的精致冰雕。
师野和尸体打过这么多交道,自然一眼能认出,这是一具新死的尸体。
然而小叶公子身上毫无伤痕,不知遭遇什么。
迟露白:“没有心跳。”
师野脸一白,“果然,那迟姐姐为什么说他还活着?”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是不愿意承认吗?”
她上看下看,地上的人也是具保存完好的尸体,顶多算好看的尸体。
人死如灯灭,都已经失去心跳脉搏了,怎么算活着呢?
迟露白沉声道:“既然阿雪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先把小叶送到安全的地方。”
大股追兵追着逢雪跑过,也有一些开始搜查左右的小巷。迟露白背着人飞快在蛛网般九转十八弯的胡同里穿行。
不知是否是错觉,后背背着的人越来越冰、越来越沉。
冷风直往他的后脖里灌,汗毛倒竖。
“嘻嘻。”
耳畔响起一声阴冷的笑。
迟露白停下脚步,愕然地望向四周。巷子黑黢黢的,狭窄阴暗,铺着的石板湿漉,缝隙渗出冰凉的污水。
“你在笑?”他问师野。
师野愕然看他,“什么?迟大哥,快走吧,马上就要搜到这边了。”
迟露白却没有动。
“迟大哥?”师野回头,看见几个兵士打扮的人钻了进来,急得去推迟露白,“快些,他们快来了。”
那几个兵也看见了他们两,大喝:“你们是谁?鬼鬼祟祟作什么?”
师野急得用力推青年,使出全身力气,人却纹丝不动。
“你怎么……快动一动啊!”
迟露白额角冒出冷汗,“不是我不想动,我动不了,后背,就像压着一座山。”
几个兵士已经离他们只差十来步的距离。
最开始,这些都尉府的武士也没起疑心,但见他们反应奇怪,不由放慢脚步,拿起兵器,喝道:“你们是何人,快转过身!”
见没有反应,最前的武士双手握住沉重的长枪,慢慢往前,每往前一步,心中的压力便重了一分。
方才那两个少年刺客如何厉害,把都尉身边的高人杀个七零八落,他们都瞧见了,若这几个是刺客的同伙,不知该如何厉害?
师野同样也很慌张。毕竟她除却赶尸,没什么本事。
赶尸……?
师野瞥向迟露白的肩头,心中一动,手摸向了怀中的铃铛。
此处,不正有一具现成的尸体吗?
几个武士对视,一咬牙,长枪往前刺。师野灵活闪到旁边,迟露白心急如焚,却被压得无法动弹。
他只听见“噗嗤”一声,似是布料被刺破的声音。
“怎么刺不进去?!”武士愕然喊道。
枪头好似抵在了铜墙铁壁之上,无法更入一寸。其他几人举起手中武器,刀枪剑锤,挥舞向巷子最中的迟露白。
迟露白学着乌龟,把脑袋往下一缩。
又是数声惊呼。
他背着的人僵硬如尸,刀劈不坏,□□不烂。但方才背起时,分明还是具柔软的身体。短短时间,怎会变得这般僵硬?
武士也发现这点,“不对,他背着的好像是个死人,别管,先把他们两个杀了!”
他们目光落在了师野身上。
师野扭头就跑。
训练有素的武人飞快追上少女,一脚踹翻她,手里高举大刀,当头劈下。
“嘻嘻。”
这次不只是迟露白听见了。
小巷中卷起一阵阴冷的风,风起旋,糜烂又沉醉的香气如潮水涌来。
兵士的刀偏了点,劈在了师野的身边,在地砖砍出道白痕。
砖块松动,腥臭脏水洒在师野的面庞,却马上被糜烂的香味遮住。
师野瞪大了眼睛。
是桃花的香气,但太浓了,仿佛密密麻麻的桃花瓣堆在地上,在春日里缓慢腐烂。
武士们回过头,神情恐惧。
******
“啊!!!”
长剑翻转,解决完最后一个追兵,逢雪靠在墙壁上,轻轻喘气。最开始她还能克制手里招数,只刺中追兵的手筋,让他们丢掉兵器,或是一剑穿心,给个痛快。
但杀到后面,双臂沉重发麻,下手难免更狠辣了些。
地上尸体层叠,有的被削去双手,有的被刺破眼睛。
杀完这一茬人,她脱掉身上鲜艳的云衣,把里面布衣割断部分,变化装扮,走入人口密集的街上。
榆阳镇人很多,熙熙攘攘。都尉府的家兵纵马而过,在街头搜查巡逻。
不少百姓探出脑袋,好奇张望,就为一个看热闹。
一队又一队人马从街上穿过,撞倒不少行夫走卒。装满蔬果的推车被撞翻,大白菜滚落一地,被马蹄踩烂,推车老汉骂骂咧咧,旁人纷纷俯身哄抢。
刺耳的叫声飘来,几只漆黑的怪鸟从头顶掠过。
逢雪俯身去捡附近白菜,躲开雀鸟的搜查后,把菜放到推车上,走入另一个临路的店铺,在中间买了顶竹篾斗笠,戴在头顶。
坦然穿街过巷,重新回到路上,翻过小庙院墙,跳到庙中。
扫视一圈。
却并没看见阿兄他们的身影。
难道路上遇见了搜查的兵士?
逢雪猛地抬头。
暗红的暮色里,陆续飞过十来只漆黑的雀鸟,飞往同一个方向。
这种鸟名字叫虫瘿,本长在南方茂密山岭中,后来被镇厄司的人拿出来训练成搜查目标的“眼睛”。
她和叶蓬舟刺杀都尉时,也不见得有虫瘿飞过。
镇厄司的人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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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细雨。
本就昏暗逼仄的小巷愈发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巷子里堆着十数具尸体,死状极惨,穿肠破肚,脏器流淌一地。
师野吓得瘫坐在地上,早说不出一句话。
四周飘起了朦胧的雾气,仿佛不在气候干燥的沧州,而是在一片潮湿粘稠,水波摇动的水畔。
鼻尖涌入的,是潮湿阴冷的水汽,眼里看见的,是摇曳纠缠的水草。
小巷上下都被兵士围住,举起的火把晃动,隔着层朦胧的水雾,一切都模糊不清。
但无人敢靠近。
靠近的人都已变成水里漂浮的尸体。
师野抬头,恐惧地看向迟露白。那片莫名出现的湿冷水域,便是从他的脚下漫开。
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膝盖。
一只又一只虫瘿鸟在天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兵将们堵住巷头巷尾,却不敢往前近一步,只敢把人给堵住。
迟露白只觉自己背着座冷飕飕的冰山,脚下的地也很变得柔软,仿佛是河底的泥沙,水草拂过他的腿,冷意透过布料,冻得他打个哆嗦。
他吐出口白汽,不看水底,问:“小兄弟,你还好吧?”
自然无人答应。
迟露白叹口气,“真想把你给丢下。但阿雪这样在乎你,我这个做大舅子的,也不好让她伤心。不过……你真的不正常一些吗?”
后背上的人没说话,可师野却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她清楚地看见,伏在迟露白肩头的尸,忽然睁开漆黑的眼睛。
“诈尸咧!”
第093章 第 93 章
身后重压忽地一松。
迟露白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后背的人逐渐有了温度、气息, 垂在胸口的手臂微微一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蜷了蜷,关节透出冷玉般的森冷质感。
迟露白长舒口气,“你可算活过来了, 阿雪说得果然不错。”
后面的少年轻笑了笑,声音微微嘶哑, “多谢。”
“说什么谢谢呢, 你还救过我呢。”身子可以动弹, 迟露白就举步往前走,水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说, 小叶啊,”迟露白好奇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书的说, 有一门叫龟息的本领, 莫不是你也会?”
叶蓬舟只是笑了笑。
这片森冷的水域逐渐变往回流, 两边追兵也谨慎靠近,一步步接近,最先的武士拉起长弓,箭指巷中三人。
师野暗道:完了。
小巷如羊肠, 避无可避, 被箭射成筛子只是片刻的事。她又不是如仙姑那般的高人,不会御风而风, 没有钢筋铁骨。
小姑娘嘴一撇, 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在地上蹦跶, 听别人摇铃唤魂,魂兮魂兮归故乡了。
她有些想外祖父了。
“小叶,”迟露白倒没有想太多, 看着火把渐近,一个个壮汉拉动长弓, 试探性地问:“要不你还是变成尸体吧,我看你那时候还蛮硬的,好歹还能拿你挡一下。”
叶蓬舟笑了声,手指曲起,“大舅子,劳烦,给我拿一下酒葫芦。”
“这都生死关头还喝酒,你和阿雪在一起时也这般……”迟露白迟钝地“嗯”了声,“啥?大舅子?”
“好吧,大舅子就大舅子,等会你别当着阿雪喊,她面皮薄。”
酒水入喉,少年扬起脸,雪白面孔浮现一丝红,浓密如扇的睫毛轻扬,露出双漆黑的眼睛。他弯起眉眼,笑道:“畅快!”
“别畅快啦!”师野道:“我们快变被射成刺猬啦。”
叶蓬舟笑嘻嘻地说:“莫急莫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师野:“路呢?”
左右都是坚壁,路在何方?
叶蓬舟:“你可听说过穿墙术?”
师野频频回头,神情焦灼,飘渺的水雾逐渐淡去,她听见机括转动的声音,那些人竟搬来一座连弩车。六十支弩箭插在车上,麻绳绷紧,蓄势待发。
“什么穿墙术?我只会赶尸啊!”
叶蓬舟笑笑,不急不慢地摇动酒葫芦,“这种术法简单得很,只要心诚便灵。你坚信自己可以穿墙,就能过去了。”
师野怀疑望他,“当真?”
“待会小心别卡在里头。”
师野摸上旁边坚硬光滑的墙壁,“那,咒语是什么呢?”
“咒语,”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就叫我能穿墙吧。”
“小叶,你这听着就很不靠谱。”迟露白压低声音,“真的假的哦?”
但师野已经信了,闭上眼睛,默念“我能穿墙我能穿墙”,扭头就往墙壁走去。脑袋快撞到墙时,她忽然听见了“呲”地一声。
是弩箭发射的声音。
不再犹豫,一头钻进墙壁。
“砰。”
她捂住额头,痛骂:“你骗我!”
叶蓬舟摇头叹气,“看来穿墙术是行不通,只能换个法子了。”
师野额头肿起个包,“你要试穿墙术干嘛诓我,怎么不让他去穿墙?!”她抬起手,指向迟露白。
迟露白眨了下眼睛,“哈?”他忍俊不禁,“小叶才不会让我撞墙呢,我们两谁和谁,再说,他这样讲我也不会信呐!”
“无耻!”
“两位可通水性?”
“略通一二。”
“那就好,烦请,咳咳,”他曲起手指,掩唇轻咳两声,沙哑道:“可要拉紧了。”
指腹往按一按,葫芦塞子掉在地上。
……
站在巷口的兵士叫高栓,在都尉府里任个教头。他抬手,弩机转动,弓弦绷紧。
“你们若不自己出来,待会弩箭可要射出来了,到时候被射成筛子,到地底下要怨就怨自己吧。”
话早已说了一套,但水中的三人依旧不为所动。
高栓神色凝重,不怪他觉得邪性,明明是在平地巷子里,忽地涌出这么多水,升起朦胧的水汽。鬼知道这些人会什么邪法呢?
他只想着再拖一拖,拖到都尉府上的高人赶来。
手逐渐往下放,弩机转动,蓄势待发,巷子里忽地涌来一股湍急的水流。
仿佛沧州雪融时,山上裹挟冰块崩腾而来的洪水,因为巷子狭窄,水流显得格外湍急,有两人高,气势汹汹。
骤然出现的洪水把一切冲得人仰马翻,东歪西倒,连沉重的弩机也被冲翻,射出的箭枝半空被水冲散,一枝一枝在激流中倒飞而出,把挤在巷边的不少兵士擦伤。
而被包围的少年,趁此机会,脚踩湍急洪水,灵活得像游鱼,乘水而出。
叶蓬舟一边拉一个人,跳到街上,冲向另一条羊肠小巷。
头顶数只长相奇怪的黑色怪鸟穷追不舍。
“这鸟一直在跟着我们吗?”师野问。
叶蓬舟甩出飞刀,鬼哭划破长空,片刻,乌黑鸟羽坠地,砸开几团血雾。
暂时甩开追兵,他靠墙缓缓坐下,“镇厄司的招子也出来了。小仙姑呢?”
话语刚落,长巷忽地走入一人。
斜阳在她身后,影子拉得瘦长,落在叶蓬舟的脚边。
师野以为是追兵,吓得身子一弹,跳到迟露白的身后。
迟露白先是一惊,看见人走近后,嘴角露出笑容。
……
叶蓬舟靠墙着墙,微卷曲的长发从肩头散落,仰起头看着逢雪,嘴角勾起懒散笑意,神情毫不意外,“小仙姑,你来啦。”
“镇厄司的招子,我已经弄掉了。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雪,到处都在抓捕我们,”迟露白探头往外望了眼,见一队又一队的兵士跑过,吓得赶忙把脑袋缩回来,“他们搜得很仔细,安全之所恐怕不好找啊。”
师野试探性问:“要不?我们先跑出榆阳镇再说?”
逢雪垂眸,看着叶蓬舟,少年面孔苍白,睫毛沾着水珠,桃花眼里藏着迷濛水汽,唇瓣粉红湿润。
他仰起脸,眉眼如画,昳丽而脆弱。
逢雪心头软了软,“还好吗?”
叶蓬舟笑嘻嘻地说:“好,有酒喝,有小仙姑在,还有大舅子……”
“大舅子?”
迟露白:“咳咳咳!”
叶蓬舟笑道:“我岂会不好呢?”
逢雪伸出手,“来,我们出去,我找到一个地方。”
“哪儿?城隍庙?榆阳镇有城隍庙吗?”
“故人收留。”
叶蓬舟把手搭了上来。逢雪微蹙起眉,只觉被一块冰握住,她五指攥紧,一用力,把他给拉了上来。
少年像条没有骨头的蛇,倚靠在她身上,紧紧贴着她,吐出的冰凉气息让逢雪脖颈肌肤不自觉战栗。
她瞪圆眼睛,“你自己不能走?”
叶蓬舟垂着眉眼,嘴角微翘,虚弱地轻咳几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逢雪脸一热,偏头看向阿兄和师野。
师野飞快转开脸,迟露白指了指前方,“外面追兵走了吧,我去看看。”
见他们往前走开,逢雪低声骂:“当着人,你就不能要点脸?”
“要脸作什么?”厚颜无耻的某人从不反省自己,低笑着,振振有词回。他伸出手,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荔枝。
逢雪一怔,呆呆“啊”了声。
叶蓬舟剥好荔枝,塞到她的嘴边,笑着说:“刚才顺手拿的,稀罕玩意,挺好吃的。”
逢雪咬着荔枝,嘴中甘甜滋味漫开,她忍不住问:“你到底,刚才,怎么回事?”
叶蓬舟沉默片刻,轻笑了声,声音稍稍沙哑,不似以前清亮,倒有点缱绻的味道。
逢雪微抬起头看他。
隔得很近,对方的如羽般的长睫轻扫,眼尾弯起个小钩子,面色苍白到病弱,却没有丝毫荏弱之态,依旧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垂眸看逢雪。
湿发落下一颗冰凉水珠,滑过冷白的脸颊,落在逢雪眉心。
“小仙姑,”顿了下,叶蓬舟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是棺生子。”
眉心冰冰凉凉,逢雪恍惚片刻,听见他的声音,忽地惊醒,“棺生子……”
棺生子,顾名思义,是在棺材中生出的小孩。在民间,还有种称呼,叫做鬼生子。
传说这样的孩子,天生通阴阳,半人半鬼,是修邪道的好料子。
命格极差,生来不祥。
逢雪不自觉攥紧掌心。
“我还未出生时,父母遭遇流寇,被人抹掉脖子,身上财物被寇贼搜刮走,无法辨清身份,好心人便把他们草草掩盖在乱葬岗。几日后幸好有人路过,听见哭声,挖开坟土,才发现娘亲已经在棺中诞下了我。”
……
他的声音低而缓,徐徐诉说自己身世。
棺生子晦气,生下来又无父无母,侥幸遇见个好心人把他给挖出来,世道艰辛,谁肯多养个累赘呢?
但他运气毕竟不错。有只失子的山魈,听见婴孩啼哭,找了过来……
山魈人面长臂,黑身有毛,面孔似笑非笑,喜好以人为食。这只山魈却没有吃掉他,而是喂了他一些奶水吃。
于是便在荒野长大,以坟茔作床,拜鬼魅山精为母,寂寞时,捡起被雨水冲出的骷髅当球玩,无人说话,便跑到水边扯水鬼的头发。
倒也这样全须全尾长大了。
……
逢雪心道:难怪他这样,喜欢同些妖魔鬼怪打交道。
“难怪那次……”
“什么?”
逢雪抿了下嘴角,“没什么。”
只是想起了那次,他对黄皮子一念心慈,那时她还义正严词叱责过他,现在想想,不由赧然。
“抱歉。”
叶蓬舟微微一怔,见她小脸板着,忍不住嘴贱,调笑道:“小仙姑说什么呢,就是你杀了我,也不必道歉啊,咱们谁跟谁……”
逢雪默默拿起剑,剑柄往他腹部一撞。
叶蓬舟小声道:“好嘛,这么别扭干嘛,我跟你就是了。”
走至路旁,迟露白停下脚步,正往外看情况,忽地面色一变。
一位身材高大、身披甲胄的大汉正往他的方向望来。
第094章 第 94 章
那兵士身材高大, 站着就仿佛一座铁塔,比旁边人要大半截。
迟露白心中一惊,缩回脑袋。
但是迟了, 兵士已经看见他,大步走来, 一人便把巷子堵得严严实实, 伸出个巨熊一样硕大的脑袋, 低头看着他们。
非常有压迫感。
师野大惊失色,“这人怎么长得跟座小山似的。”
迎来的并非山崩地裂。小山看了他们, 片刻,上面开出一朵小花, 绽开灿烂的笑意。
叶蓬舟:“哟, 大块头, 又见面啦。”
石大块头,如今是榆阳镇西六街人人喜欢的石校尉。他异常灵活,带着人在巷子里左转右转,若是遇见追兵, 挡在前边, 便能把后面四人遮得严严实实。
“到了。”他松口气。
眼前是比离离巷更宽阔平整些的小路,路边每家每户都带着一间院子。其他院门紧闭, 唯有眼前的门半开, 隔着门缝, 能望见里面纤细的人影。
还未入门,浓烈的肉香便扑面而来。
女子听见声响回头,绽开笑颜, “回来啦。”
师野怯怯从大块头身后探出身。
“咦,还带了一位客人?”
迟露白也走出来, “打搅。”
大块头挠挠后脑,“嘿嘿,不止一个呢,带了四个人来。肉可有煮够?”
女子愣了片刻,“够是够了,但……”
但还未说话,就见大块头那藏得严严实实的身后,又走出两位熟悉的少年。
逢雪抱了抱拳,“娇杏,好久不见。”
叶蓬舟拱手,“石夫人,打搅打搅。”
面前年轻女子清瘦,眉眼疏淡,正是灵石城中,曾有过一段交集的娇杏。
娇杏脸颊泛红,“恩人,莫打趣了,快进屋吧,菜刚做好。”
屋里支起一口火锅,锅里酸菜骨头汤咕噜冒泡,放进新鲜切好的五花肉,薄薄的肉片在汤里翻滚。
肉香扑鼻,师野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娇杏为几人倒好酒,拿出一盘刚炸好的玉米浆包。炸好的浆包外酥里嫩,咬开炸得脆香干脆的外壳,嘎擦声后,玉米的香甜在嘴中爆开,软糯的米浆里夹杂着玉米的细小颗粒,舌齿留香。
师野咬着浆包,牙齿都被黏在一起了,含糊说:“好吃、好吃!”
娇杏莞尔,“恩公喜欢便好。”
……
自娇杏拜别逢雪他们后,便离开灵石城,北上寻找大块头。
追到大块头,便一路跟随,把他当作恩公侍奉。
一直到沧州。侥幸大块头天生神力,没多久,就被少将军赏识,从充军的罪犯,变成将军亲随,也在榆阳镇,租了间自己的小院。
两人就此安顿了下来。
路上艰辛不足道,娇杏面上笑容淡淡,“来到此处,只愿这样安稳的日子能久一些。”
逢雪想起都尉府里的尸兵,心中沉了沉。
“恩人,”娇杏给她夹了块切得薄薄的五花肉,问:“两位又为何来榆阳镇呢?”
叶蓬舟喝着小酒,苍白的脸上漫开薄红,笑着说:“娇杏娘子你是知道我们的,小仙姑的剑,只为降妖除魔来。”
娇杏惊道:“又有妖怪?”
“岂止是妖怪咧!”师野瞪圆眼睛,心有戚戚,“可比妖怪凶多了!”
娇杏面色白了白,轻轻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寻常神色,喝口米酒,道:“世道越来越乱了。”
迟露白摇头,也喝了杯,“人都可以变成羊,路上都是寇贼,日后生意可不好做喽。”
师野:“死人的生意却好做了。尸都赶不过来了,还好我溜得快。”
大块头轻松拿起一口沉重的大石缸,“娇杏娘子新做的酱菜你们吃不,配五花肉有滋有味的。我说呢,管这些干什么,有妖怪就杀呗。”
叶蓬舟嗤一声笑道:“还是石兄豁达,你不是个和尚吗?怎么开了荤。”
大块头:“酒肉穿肠过,师傅心中留。念经哪有吃肉快活!”
“若是世间的秃驴都似石兄就好。”
逢雪掀起眼帘看他一眼。
少年笑着改口:“我便尊称他们大师了。”
“什么大师秃驴,都是虚名,”石大块头不觉他失礼,憨厚笑道:“小叶想喊什么便喊什么,秃驴是我,大师也是我,校尉还是我!”
叶蓬舟和他聊得投缘,拿酒相劝,你来我往。
逢雪吃个七分饱,就起身离开,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天空。
乌云密布,镇厄司的鸟又在头顶盘旋,赤红眼睛俯视着整座城市,追踪他们的踪迹。
镇厄司怎么同都尉白花教扯上关系?
她抱着剑,忧心忡忡,却听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人微侧过身,循声望去,见火锅烧起白气喷香,水雾里少年举杯相撞,酒水几滴洒在桌上。
外面凄风苦雨,里面却有火炉、热汤、好酒,和生动的少年。
“小仙姑,想什么呢?来!死里逃生,故友重逢,共饮一杯!”
……
“诸位英雄!”
杜都尉魂不守舍坐着,面孔发白,“可有抓到贼人?”
在大厅两侧,却有两拨人对坐。
一拨黑衣佩刀,神色冷峻,肩膀上栖着只黑色的大鸟,一拨却穿得奇形怪状,唯一相似之处,肩膀系条白布。
白花教和镇厄司,臭名昭著的邪魔外道,和朝廷专设,用力铲除邪魔外道的刀,居然同坐一堂,泾渭分明。
“简直无法无天!”都尉想起两个刺客,气得牙痒痒,“这么多人,还能让他们生出翅膀跑了不成?”
行四转动折扇,露出双狐狸般的狭长笑眼,“大人莫急,有镇厄司的诸位同僚在……”
“哼。”干瘦老者冷哼,“我们可不是你的同僚。”
“那是那是,”行四拱手道歉,“小辈失礼。”
但白花教教徒中却传来嗤地一声笑。白花教的人,说好听些,是散漫自由,说难听点,便是一个个平日粪水不离嘴,狗嘴吐不出象牙。
“狗屎的,这老登还挺装,真是屁股上描眉画眼——好大的面子哟。”
老者神情阴冷,面如黑铁,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出声的人。
“葛千户大人莫怪。”行四又拱手一拜,“我们乡野之徒,不曾受过教化,说话难听了些,大人有大量,何必和他计较。”
葛千户冷笑。
出口成脏的汉子可不在乎他是什么镇厄司的千户万户,从怀里摸出一面小铜镜,对镜贴花黄,给黝黑的脸颊擦上两团不伦不类的胭脂,说出的话却变成尖锐的女声,“四娘我呀,最讨厌装腔作势的人啦。”
葛千户冷声道:“张四娘,原名张思道,是远州青阴县人士,因为妻妾争吵,不胜其烦,把全家上下,全部杀害,包括父母妻妾,弟弟弟妹,还有四名家中仆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一名四岁孩童。”
镇厄司的人面色微变,投以鄙夷的眼神。毕竟一点小事,把全家都杀了,实在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若说家人和他平素有龃龉也罢,襁褓中的婴孩,四岁的小童,怎会招惹到他呢?
连婴童都杀,可谓毫无人性。
但张四娘听后,反而嘻嘻笑出来,洋洋自得。
白花教的其他人也哈哈大笑,“没想到啊,你小子是这样的人才。”
仿佛这不是什么恶行,而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镇厄司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拔刀出鞘。
剑拔弩张之际,是都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诸位,不要为一点小事生出龃龉,大家如今同坐一堂,都为朝廷出力,该勠力同心,先把那几个小贼抓住才是。”
葛千户哼了声,手下几人才不情不愿把刀收回。
“据我所知,”行四不急不慢摇动纸扇,“镇厄司养的鹰鸟,在天空盘旋,秋毫之末,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有虫瘿鸟在,何愁找不见刺客呢?”
都尉:“快快,那你们赶紧把什么鸟都放出去。”
葛千户说起这个便来气,虫瘿鸟得一只不易,每入司中,镇厄卫便得一只鹰鸟,但就在昨日,鸟儿就死了十来只,可让他心疼坏了。
“早放出去了,刚放出就被那伙小贼察觉到,杀了好些。”
行四笑容温和,不以为意,“千户太谦虚的,放出那些只是普通的虫瘿鸟,我听说司内还有一种鹰鸟,经过指挥使大人亲手调教,千里之遥,也能望得一清二楚,翅若金羽,眼似炬火,声如凤鸣,若是放出此鸟,何愁找不到小贼?”
“是啊。”都尉意动,望向葛千户,“千户大人有这样的宝贝,何不早点拿出来?”
葛千户:“大人,这种鸟很是珍贵,沧州也就只有两只。”
都尉面色微变,不满道:“千户是舍不得拿出来?”
葛千户摇头,苦笑:“怎么会?只是金羽凤素来是一对,有雌有雄,雌鹰被人偷走,我们手里只剩只雄鸟。”
“有一只不就够了?”
葛千户叹气,“大人有所不知。金羽痴情得很,若是雄鸟放出,怕是会不听我们的话,只追着雌鸟飞远了。”
话语刚落,厅中先是静默片刻,而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白花教徒们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好似听见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什么?鸟也有妻管严,莫不是千户自家也有个母老虎,才瞎诌出这么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这话骗骗小孩也就罢了,谁信呐。”
“雌鸟没了,那雄鸟岂不更快活啦。都尉后花园不是养了好多鸟儿嘛,拿几只出来,让雄鸟见见世面,它便不会再傻愣愣地去找自己婆娘喽。”
都尉不由也笑,“是也是也,不过是一只鸟而已。拿几只漂亮的鸟儿让它长些见识就好了,再不济,镇厄司总有手段对付一只鸟吧?”
葛千户脸上神情几番变幻,想说什么,但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说:“我们出力,那你们呢?还有那个少年,他那手本领,可别说和你们白花教脱不了干系。”
行四笑眯眯摇扇,“我们自然也会为大人效力,大人请放心,我们护法已经潜伏在了榆阳镇,只待小贼冒出头……”
……
葛千户率弟兄离开都尉府,临别,回头看眼里头乌烟瘴气的景象,不由嗤了声,从心底瞧不起这些邪魔外道。
“千户,我们当真和他们一起?”跟在他后面的少年名叫许立业,年纪还小,眉眼犹有稚嫩懵懂之色,很不理解他的做法,“那可是白花教,一群万死不足惜的恶徒,和他们在一起,实在是……”
他神情屈辱,低骂:“让人心里窝气得很!”
葛千户道:“事可从轻,亦可从权。这只是权宜之计。”
“江远道逃了出去,若他去了京城……”
“那便让他逃不出去。”
“可若后面指挥使大人知道了……”
葛千户双眸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沉默半晌,才低声说:“只盼到时候,都尉和节度使大人为我们美言几句,好让指挥使能明白我们的苦心。”
……
榆阳镇上空盘旋的鹰鸟越来越多。
兵士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把榆阳镇搜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掘地三尺,说要搜查“奸细”,还将“奸细”的图像画出,放在榜上,重金悬赏。
“哟,这两个奸细,怎么长得这么俊呐。”
大家围在悬赏榜前,看着贴出的两张纸,议论纷纷。
“年纪轻轻的,咋就当了奸细呢。”
“听说不是奸细,是刺客。我大舅的二姨的三大妈在都尉家做厨娘,听她说……”
“哟,石校尉!”
大块头比周围人高出一大截,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不用像别人般费力踮脚伸脖子,就能把悬赏看得清清楚楚。
他力气大,经常帮街坊干活,认识他的人便打着招呼,“石校尉还没回军营啊。”
大块头乐呵呵笑道:“在家里多待几天。”
“陪娇杏娘子是吧。你肩膀背得麻袋鼓鼓囊囊装着什么呢?”
大块头不好意思地挠头,扛起大麻袋,笑着说:“我刚买的吃的咧。”
他肩膀上的麻袋几乎能装得下一个人。
有人惊讶问:“你能吃这么多啊?十几口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大块头还没解释,旁边左邻右舍便帮他说话,“咱们石校尉天生神力,一头猪都吃得下!”
“是啊是啊,你是没见过石校尉吃饭,那真是,狼吞虎咽啊!”
家里添上四口人,口粮自然会变多,引人怀疑。但在大块头这儿,都不算什么事。
他的饭量太惊人,一日能干掉十几个人的饭,还是没放开腰带吃。
每日买的食材多些,街坊邻居只当他军饷发下来了,便吃得多了点,无人生疑。
再说,有人进过他家院子,也没看见他家中多了人。
只是新养了几只羊而已。
第095章 第 95 章
门吱呀一声打开。
大块头弯腰进入门里, 把大麻袋放在桌上。
懒懒窝在墙角的两只白羊看见他,兴奋地跑了过来。
大块头从口袋掏出两块糖,递给他们吃, 抬头望眼天空,“鸟儿飞回去了, 可以把羊皮脱下来了。”
变成羊虽可混淆耳目, 但披着羊皮的时间长了, 人便会逐渐和羊皮黏合在一起,最后连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就再也变不成人了。
大块头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便很是认真地算着时辰, 提醒他们按时脱下羊皮。
刚说完, 他便见少女身着朴素灰袍, 从屋里走了出来,“路上有遇见搜查的人吗?”
大块头乐呵呵地笑:“没有呢,咱这住的都是少将军底下的人,上次他们来搜查一趟, 气得小将军找都尉闹了次, 我看有几天不会来人搜啦。”
不过没有士兵明目张胆搜查,并不意味着安全。
除开白日头顶盘旋的鹰鸟, 到夜晚时, 吸血蝙蝠会从暮色里钻出来, 穿街过巷,每家每户探查——
这是白花教的“眼睛”。
好在有猫儿守在树上替他们警戒。猫儿不仅能警戒,还呼朋唤友, 招来一群狸奴朋友,帮了他们大忙。
小猫从屋檐跳了下来, 正好落在少年的肩膀。
叶蓬舟肩膀一沉,屈指弹了下它的鼻子,“真沉,如今不能叫你小猫,你是一只大猫了。”
“瞎说,”逢雪反驳,伸出手,小猫抬头蹭蹭她的指腹,“它还不到半岁呢,就是只小猫。”
“啧,半岁这么敦实?”
小猫仰起头,骄傲地说:“小猫就是这么厉害!小猫吃了好多蝙蝠。”
叶蓬舟:“那你可得小心点,别吃坏肚子喽。”
“小猫才不会吃坏肚子!”
看他们一人一猫在那斗嘴,逢雪嘴角微翘,噙起淡笑,抱剑靠墙,下巴抵在剑上。
这几日榆阳镇被封锁起来。
她夜晚偷偷与叶蓬舟出去几次,却发现都尉府已经围成一个铁桶,里一圈外一圈的,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想到里面还有个会念经的和尚,他们便选择暂避锋芒。
然而留在这儿也不是解决之法。
逢雪目光不自觉掠过天空,面色忽而一凝。
夕阳烧红天空,在都尉府的方向,红云堆砌,异常鲜艳夺目,瑰丽异常,如蒙层血雾。
心忽地跳了跳,不自觉皱起眉。
“这几日夕阳真好看。”迟露白从羊皮里爬出来,就这样盘坐在地上,望着天空,笑道:“很久没在沧州见着这样漂亮的晚霞了。上一次,还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逢雪望向他。
血红的光透过绮丽云彩,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十五年前,”迟露白手抚上额头,“那时候你还小,我也还是雁回城杠把子。你记得不,以前沈家小子傻愣愣的,就张脸长得好看,总是被欺负,你就和苏阿猪他们打架,最开始还打不过。”
逢雪愣了下,悄悄瞥眼叶蓬舟,侧过脸,“不记得了。”
叶蓬舟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哦,还有这样的事?”他抚掌,夸赞:“看来小仙姑从小便侠肝义胆,锄强扶弱。”
逢雪听着他的话,总觉得有些古怪,又不知说什么,偏过脸,手摸过剑身,又摸了摸凑过来的小猫。
叶蓬舟弯着桃花眼,含笑望向她,“只是不知道,原来小仙姑和沈仙师,还有这样的往事?”
迟露白诧异:“你不知道吗?”
“烦请迟大哥同我说一说。”
“那说来可就话长了……”
“阿兄!”逢雪蹙起眉,生硬打断他。
迟露白笑笑:“好嘛我不说啦,这不是小叶先问的嘛,可不是我要提。小叶,你有啥好奇,直接问阿雪呗。”
逢雪垂下脸,执剑立在旁边,夕阳透过树影,斑驳落她一身。叶蓬舟同站在树下,转动手里漆黑折扇,半边身子被阴影笼罩,只双眼睛亮得出奇。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弯着桃花眼,声音没有笑意,“话本上都听惯了,我不好奇。”
逢雪不知说什么,便“奥”了声。
叶蓬舟猛地合上扇子,微眯起眼,抿紧嘴角,一副快气死的模样。
逢雪:“……”
这个人好别扭。
入夜。暮色披覆天地,天空逐渐暗了下来,一只只漆黑的蝙蝠从暗处飞出,在黑夜中穿梭,倒挂在屋檐上,黄黑交错的绒毛覆在小小耳朵上,四面八方的动静,便皆数传入耳中。
屋檐下这户人家正在家中烤火,依偎一起窃窃私语。
“搜查动静闹得越来越大了,那些军士,把家里搜个底朝天,砸坏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搜到奸细没有。”
“幸好我把钱收在炕下,不然也被他们抢走了。”
“唉……不知奸细藏在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找不见呢。”
“有没有奸细都不一定呢。”
夫妇围在火前,低声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在身后的窗边,蝙蝠后趾抓着树枝,暗红的小眼睛在黑夜里发光。
与此同时,也有双幽绿眼睛,透过春枝绿叶,专注盯着它。
稍倾,一道黄色影子闪过。
血花溅开,吱呀的叫声响了声,一切归于平静。
“什么声音?”妇人神色惊惶,以为又是官差前来搜查。
汉子走到窗前张望,脸上露出笑意,“是黄丫头呢。不知从哪里叼来这么大的耗子。”
一只黄色的猫儿,口里叼着蝙蝠,慢悠悠从墙根走过。
看见他们,它放下蝙蝠,礼貌地“喵”了声回应。
……
这样的场景在榆阳镇各个角落都有上演。
刺客没找着,城里的猫儿却一个个都胖了一大圈,变得毛茸茸圆滚滚。
都尉气得想下令灭猫,但猫儿灵活矫健,想杀它们可比杀刺客难得多。加上沧州以前闹鼠患,多亏有狸奴出手,才让耗子不至于泛滥成灾。
百姓们不在乎什么刺客奸细,也不在乎都尉大人,但对这群毛茸茸的狸奴,却是喜爱非常。
他们会为每只小猫取名字,黄丫头、黑柱、小梨花……仿佛猫儿是自己的好友、孩子、街坊邻居般。
狸奴大爷在城里大摇大摆,连都尉都没有办法。
多亏了猫儿,逢雪他们不用在晚上也披上羊皮。她坐在窗前,也无睡意,警惕地听着动静。
“小仙姑?”叶蓬舟坐到旁边,把从都尉府顺出的一盘荔枝放在她面前,“想什么呢?”
逢雪低声道:“在想孙虎。”
孙虎可不是什么好人,竟帮忙隐瞒了他们也有变羊之法,真是稀奇。
莫非是怕他们报复?
叶蓬舟拿起一颗荔枝,慢慢剥去外皮,目光盯着洁莹的果肉。屋内没有点灯,天上也无月光,屋内屋外,皆是如墨般浓重的夜色。
他把剥好的荔枝递给逢雪,却说:“如此良宵如此月,小仙姑想他做什么?”
“不然想什么?”逢雪咬破荔枝,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
叶蓬舟曲起食指,抵着鬼哭,扇柄不轻不重敲在桌面,一声又一声。
两人对坐,静默着,许久,他才轻轻问:“想你的青梅竹马?”
逢雪哼了声,“有什么好想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叶蓬舟沉默半晌,才轻轻叹口气。
“叹气做什么?”
叶蓬舟道:“我在想,若是自己小时候,生在沧州就好了。”
逢雪心中一动,垂下眼睛,轻声说:“那你就,没有这么多水鬼朋友。”
叶蓬舟笑了声,“但我会多好些僵尸朋友。”
“总和妖魔鬼怪脱不了干系是吧!”她说着,噗嗤一声,忍不住也笑了出来,捂住嘴巴,回头望了眼。
幸亏没有惊醒其他人。
忽地。一阵飓风骤然而起。
逢雪敛去笑意,拔剑轻巧翻出窗外,把窗户轻轻阖上。刚站定,头顶便传来破空声。
叶蓬舟拔刀挡在她的身前。
刀身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相击,发出宛若金石相撞的清脆声响。
逢雪侧身到旁边,丢出道火符。火焰蹿起燎开黑夜,借着一线火光,她终于看清突然来袭的是何物。
一只体型巨大的鹰。
鹰鸟的翅膀张开,羽毛里藏着线灿烂的金色,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有金光流溢。
巨鹰扶摇直上,冲上天空,转瞬,它又从云层中冲出,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扑向地上的人。
扶危出鞘,青锋一闪,鹰爪与锋刃相击。
逢雪被巨力震得后退几步,手臂酸痛发麻,虎口火烧般的疼。
“好畜生。”
大鸟双翅能直击云霄,振动金羽双翼,小院便刮起大风。
逢雪捏诀御风,借着大鸟扇出的风,踏风而行,快要靠近时,轻启唇,“斩妖。”
青锋冒起白光,剑刃劈过罡风,斩向大鸟的翅膀。
大鸟猛地飞起,一片带着金光的羽毛轻飘飘落下。
叶蓬舟捡起羽毛,在刀上碰了碰,羽毛坚硬如同金铁。他仰头看着大鸟,大鸟振翅盘旋一圈,竟又俯冲下来。
逢雪皱紧眉,怕动静惊扰到旁人,“找死。”
剑锋白光更炽,便要迎风,刺向不知死活的金毛畜生。
“小仙姑,且慢。”
逢雪停下剑,回头看他。
叶蓬舟往前一步,伸出手,大鸟尖锐的指爪悬在他的手上。
稍一用力便能让人皮开肉绽的利爪蜷起,抓住他的手臂,停在他的手上。
逢雪也看明白了,大鸟没有恶意,好似有什么想告诉他们。
……
金雕振翅,飞上云霄,如钩的利爪上,抓着两个人。
叶蓬舟像没骨头的蛇紧紧缠在逢雪身上。
逢雪:“……你能不能松开些?”
“不行啊小仙姑,你知道的,”他可怜兮兮,“我畏高。”
逢雪闭上眼睛,单手握住鹰爪,只能忍了。夜空冰凉的风刮得脸发麻,几要冻僵,沧州的夜风凛冽刺骨,比刀子更刮人,在这样的寒冷中,肌肤相触的温暖格外明显。
比起沧州如刀子般的夜风,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少年抱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颈侧,吐息时,微热的呼吸拂过肌肤,皮肉发痒。
她稍稍把脖子往后仰。
叶蓬舟马上追上来,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问:“小仙姑。”
“嗯?”
“你和沈仙师一起长大啊?”
逢雪气得一滞,剑柄重重撞在他的腹部,“你不是说你不好奇嘛!”
叶蓬舟哼了声,目光移开,瞥眼下面高空后,又飞快把脸转了回来,视线落在少女纤长睫毛上,“我不好奇。”
“不好奇就别问了。”
叶蓬舟不情不愿“奥”了声。
逢雪攥住金雕,垂眸望向身下。金雕带着他们飞上云霄,地上的榆阳镇隐没在黑暗中,只余都尉府的方向,有零星灯火闪烁。
又往上飞了些,冲破乌云,地上的一切也看不见了,银白的月光粼粼洒在云层上。
逢雪无端想起了那缸载满酒液的瀛洲。
金雕带着他们飞了一阵,猛地往下俯冲,落在了一处荒地。
此处与人口众多的繁华城镇截然相反,一具具草草掩埋的薄棺被雨水冲刷得从土里冒出头,破烂的草席随意倒在坟头,从里面露出溃烂的手脚。
乱葬岗的前方,有一棵柳树。
柳树吸取尸首的养分,长得格外高大,树皮皱巴巴,上面长满了酷似人面的树瘤。稀疏的枝条垂下,在风中飘荡。
一间破败的屋舍,便藏在柳树的后面。
“义庄。”逢雪按剑,面无表情地说,“进去吧。”
“嗯,进去吧。”
逢雪:“……你能不能松开我?”
叶蓬舟这才松开手,翘起嘴角,朝她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逢雪瞪他一眼,按剑走入义庄。
风拂过,柳丝摇动,露出里面一双双红色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
逢雪走入院中,没走几步,后面的少年追了上来。
不知有意无意,他走在逢雪前面一些,赶在她之前,率先踹开了义庄的门。
蛛网灰尘扑扑落下,逢雪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然后便听见旁边传来声轻笑。
她转动剑鞘,要去抽人,那人却灵活地一躲,钻进义庄的黑暗中。
逢雪提剑赶上去,“你等着!”
快步追上黑暗中的背影,她把手按在对方肩膀,手下冰凉僵硬的触感让她怔了片刻。
“小仙姑?”叶蓬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珵——”
扶危出鞘,剑刃亮起白光,照亮她前方的面孔。
那是张腐烂青紫的人面。
这具尸体生前似乎有点本事,死后也比普通僵尸矫健。逢雪一脚踹在他胸口,叶蓬舟跳到她旁边,鬼哭甩动,把扑过来的两只僵硬手臂劈断。
片刻之间,地上倒了好些尸首。
“谁在装神弄鬼?”逢雪冷声问。
“咳咳——”黑暗中传来古怪而沙哑的声音,“可是……青溟山的人?”
叶蓬舟冷笑,“阁下派金雕把我们请来,就是为了在这装腔作势?若有诚意,至少要先通报姓名吧。”
一块牌子从暗处掷出,落在他们脚边。
“镇厄司,江远道。”
第096章 第 96 章
“呲——”
暗红火舌摇曳, 烛火撑开黑夜,照出一隅光亮。
身着黑衣的青年靠坐在墙边一摞稻草上,手捂住唇, 低声咳嗽。他拿起烛台,烛火照亮他的面容。
叫江远道的镇厄卫瞧着年纪不大, 左颊有道深长疤痕, 几乎劈开整张脸, 翻开的皮肉里,可见白森森的骨头。
“镇厄司的人, 不都是在都尉府里吗?”
江远道扯了下嘴角,扯动皮开肉绽的伤口, 更显狰狞。
“那些狗东西, 不配叫镇厄司, 他们早和白花教沆瀣一气,被那群狗官收买。”
逢雪拿出山上带来的灵药,丢给他。
江远道接过药瓶,“青溟山的药?我见指挥使拿出来过。”他并未抹药, 把瓷瓶放在一旁, “两位在榆阳镇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可有发现什么?”
逢雪言简意赅, “尸兵。”
本只是想找寻阿兄, 却牵扯到白花教、误入故枌城、惹上都尉府, 她想要的也并不多,只是把亲人接到安全之所,一家人稳稳当当过日子而已。
谁曾想会这样难?
“阁下是镇厄卫, 又何以至此?”
江远道苦笑几声,“说来话可就长了。咱们本是阿爷山下, 馨烈候祠旁边的人,奉指挥使命,监视枌城的动向。金雕在空中盘旋,发现榆阳天空尸气堆积,前来查探,都尉设宴迎接,我们不曾设防,却遭了白花教的暗算。”
他掩唇咳嗽,声音沙哑。
叶蓬舟点起了挂在墙上的火炬,火光灿烂,浓稠如墨的黑暗如流水从屋中泄出。
逢雪瞳孔微缩。
地上横七竖八,倒满了镇厄卫的尸首。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胸腔被掏空,有的手脚截断,露出森白骨头。一张张青灰色的面孔,眉眼却都显得很年轻。
江远道盯着地上的人,半晌,他垂下了眼,低声说:“我们皆受过指挥使大人的恩泽教诲,这次来沧州,本该小心些……”
“不怪你们。”逢雪道:“都是那些邪魔外道作祟。”
江远道望向她,眼神露出丝感激,似乎逢雪这一句“不怪”,便让他素日来的折磨消减许多。
“只可惜,折损这么多弟兄。”
叶蓬舟道:“江兄弟,与其后悔,不如想想怎么杀了那群人,替弟兄报仇。你是镇厄司的人,见多识广,可有什么高见?”他顿了片刻,低声说:“上次我们去,地底下那些尸兵快成了。”
“露出多少?”
逢雪:“养尸地的那些能露出双手,除此外,都尉府还藏着十几只成型的尸兵。那些东西不好对付。”
江远道看向逢雪,问:“青溟山,来了多少人?”
逢雪:“只我一人。”
他看向旁边少年,“那你呢?”
叶蓬舟道:“我只是伺候小仙姑的小厮,比不上山上仙师,只会些入不得眼的旁门左道。”
江远道神情萧索,“只你们二人?”他叹了口气,“白花教的贼人便已穷凶极恶,何况还有都尉权势滔天,两位如此年轻,我怎能让你们白白抛掷了性命。”
“咳咳咳……”
他说完,捂唇又一阵猛烈的咳嗦,咳出一团漆黑粘稠的血液,里面隐隐有碎布屑般的脏器碎片。
逢雪道:“人多也没什么,我可不怕他们。”她咬了下唇,眼神锐利而倔强,“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怕的!”
江远道笑笑,“青溟山的仙师,果然,咳咳,一个个都如指挥使一般……我已经传信回京,但怕是来不及了,若要剿灭白花,只有一个办法。两位在沧州,可曾听过,有一座坟城?”
……
夜风拂过,沙沙作响,仿佛深绿浅绿的酒花摇动。
逢雪轻呼出口气,摇曳的烛火映在白壁上,竟浮现一座繁华小酒城的剪影。
影子里人来人往,螺马上载满酒瓮,沿街酒旗高飘,卖糖葫芦的老人后,跟着一串小跟屁虫。
剪影生动,好似皮影戏,让逢雪想起自己去过的酒城,在枌城还未成为坟城的时候。
“坟城,咳咳,”江远道嘶哑道:“有馨烈候。馨烈候可……”
话未说完,金羽雕忽地振翅飞起,翅膀扬起大风,倏地吹灭了他手里的烛火。
房间陷入一片粘稠黑暗。
“小九?”江远道问。
方才乖顺待在墙角的金羽雕变得异常躁动,不安地扇动翅膀。
窗外黑暗中传来声穿云尖啸,如同在回应它。
听见啸声,江远道面色一变,“不好,他们找上来了。”
“白花教?”
“不,是镇厄司……那些叛徒。”江远道面露愧色,“若非我放出小九,也不会连累你们被找见。”
逢雪攥紧剑,与叶蓬舟对了个眼神,转身来到门口。
江远道低声说:“金雕一雌一雄,阿生在给小九传信。如今包围应还未成,你们趁此机会,赶紧逃吧。”
叶蓬舟走到窗前,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眼,“来的人可真不少。”
“他们是为杀我而来。”江远道靠着墙,没有动,“我来拖住他们。”
“只怕难……”逢雪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嗡嗡之声。
自从她与黄太奶奶一战后,耳力便变得极好,这才能听清,那嗡鸣由轻至重,藏在沙沙风声里,几不可闻。
“降妖。”
青锋冷光闪过,扑来的虫雾散开,一地蛊虫尸体噼啪如雨落下。
蛊虫藏在黑暗中,若非她听见了声响,只怕三人都会不知不觉中招。
叶蓬舟低笑:“都说镇厄司的司卫一个个心狠手辣,没想到对付起同僚,倒也同样不手软。”
江远道露出苦笑。
被劈散的蛊虫复聚集成黑雾,扑向了地上的人。
逢雪想再出手,却被江远道喊住,“仙师顾好自己,莫要受伤。”
只刹那间,蛊虫就把他淹没,虫子从他的嘴唇鼻孔耳朵钻入,空气中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片刻。
咀嚼声骤止,一层虫尸落在地上。
青年的面皮几被蛊虫撕咬干净,血肉翻滚,白骨森森。他笑道:“如两位所见,我早是死去的人,残尸一具,无惧虫啮。”
但外面的人似乎不知他的境况。
“江远道,”一道低沉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大势已过,还要负隅顽抗到什么时候?”
不知他用什么传音之法,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逐渐逼近,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现在只怕不剩几个人了吧?”
江远道不理会他,拿出一个铜铃,铃铛中心被蜡泪封死,无法发出声响。
“尸魂铃。镇厄司的法器。”
外面人又道:“不如将金羽雕交出,我们一同为都尉大人效力,有都尉替我们说话,功名利禄,唾手可得,也是为朝廷出力。”
“指挥使给你的不过是些蝇头小利,公何必为了小利损伤自身?若得都尉器重,为朝廷重用,我们不必与妖魔生死相斗,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江远道曲起惨白手指,把封住铃铛的蜡取出,晃动铃铛。他按住铃铛,说:“弟兄们死前,魂魄封于铜铃里,摇动铃铛,他们便会起来……只是,恐会伤到二位。”
叶蓬舟面上玩世不恭一扫而空,定定看着地上的青年。
逢雪抿紧嘴唇,神情敬畏。
黑衣青年脸上血肉翻飞,骨茬森白,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眼睛,死去多时,却依旧透出飞扬的神采。
“我们会驭尸之术。”
江远道“啊”了声,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好啦。”他双手捧起铜铃,手举高过头顶,“镇厄司鹰扬卫十二人,愿以残躯,为君驱使。”
第097章 第 97 章
夜色漆黑。
柳丝垂下, 在风中乱晃,数只乌鸦受惊,从柳树上飞起, 哇哇的叫声刺破乱葬岗死一般的宁静。
今晚的乱葬岗很热闹。
除了地上草席卷着的尸骨,还多了许多活人。
虫瘿鸟飞回葛千户的左臂上, 他冷哼一声, “不知好歹。”
行四折扇轻摇, 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对方既非俊杰, 也非英豪,千户何必多费唇舌?交给我们便是了。”
葛千户微微侧过身子, 面无表情。镇厄司内务, 他本不欲让白花教的贼子过来, 奈何,同僚相残,不能放在明面上,自己手下的司卫, 对上同僚也难免会心慈手软。
还是让白花教这群穷凶极恶的歹徒动手更方便。
他们声名狼藉, 本就是把再好不好的尖刀。
想到此处,他稍一颔首, 让到旁边。
折扇下, 行四勾起嘴角。
早就听说, 鹰扬卫是指挥使教出的一把好刀。
“让我领教一番镇厄司的手段吧。”
他还未出手,白花教那些教徒便按捺不住了。比起都尉府那日,他们人数又多了许多, 都是白花教内的高手,沧州各地有名的魔头。
骑在巨熊上的女童手执雪白笛子, 看着只有七八岁,但若是当真被她皮相蛊惑,对她卸下心房,便会变成她手里一截新的骨笛。
荒骨童姆,最喜欢取走人的骨头。
四个纸人抬着一辆纸轿,轿前纸马开路。纸轿单薄,隐隐透出里面干瘦的人影。
那是四阴门中的高手,扎出的纸人惟妙惟肖,点上眼睛,还能走动,与常人无异。
纸人眼珠子转动,忽地瞧了过来。
葛千户移开打量的目光,望向旁边人。
同属四阴门的,还有纸轿旁边立着的男人。他生得温柔俊美,嘴角微翘,只是面色惨白,身子微弓,后背背一个女人。
远远望去,如同恩爱眷侣。
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公子惨白的肌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透明的细线穿过针孔,他的手脚、嘴角,面上的五官,都被针线操纵,玩弄于女人的十指之中。
注意到葛千户的目光,公子求助地看着他,眼里水光闪烁,但转瞬,他的头便被牵扯着,僵硬地扭向了另一个方向,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坠地。
后面的女人侧过脸,靠在他的肩头,朝葛千户柔柔一笑。
葛千户微眯起眼,在镇厄司的通缉榜上,早见过这位的大名。她自号缝尸仙子,最爱玩弄年轻俊俏的青年,属于二皮匠、逢尸人阴行中的翘楚。
这些邪魔,他在卷宗上大多都见过,闭眼就能背出他们犯下的罪行、制造的血案。
乌云移动,明月露出一角,银浆般的月光倾泻洒于大地,乱葬岗上群魔乱舞。
在群魔中,葛千户却注意到两个人。
看着像一对父女,老汉穿着破旧的羊皮袄,手里卷起皮鞭,老实巴交地站着,少女披头散发,蹲在地上他,把脸贴在一个素色的香囊上,时不时发出傻笑。
他们与周围的群魔格格不入,魔头们也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附近便空了下来。
老汉显得有些局促,搓着手,可怜巴巴的模样,仿佛是被哪个魔头拎过来当挡箭牌的。
他挤动五官,朝葛千户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葛千户皱了下眉,移开了目光。
这些妖魔鬼怪,张开利爪,扑向义庄。
先出手的是坐在纸轿中的扎纸匠。轿前八匹大马冲向了义庄,马上坐着八个身披银甲、手执长槊、威风凛凛的小将。
小将还未靠近义庄,只接近柳树时,柳丝下传来鹰啸。
数只虫瘿鸟从柳条底下飞出,利爪如钩,转瞬之间,纸马纸将扑倒在地,变成纷飞的雪白纸屑。
葛千户眼神微紧。
每个人在进入镇厄司时,除却佩刀、制服、还有一个鸟蛋。
这种长在南方山林里的鸟,似鹰非鹰,毛发长着虫蛀的树瘤般圆形的斑点,眼神锐利,刚破壳后,便会认破壳后见到的第一人为父母。
它们虽是妖怪,却不一定非要吃肉,也以蔬果为食。
镇厄卫们入门学的不是术法,而是如何孵一个蛋、拉扯大一只幼鸟。
有人甚至把蛋塞在被窝里,学老母鸡,天天捂着。
鸟蛋裂开一个口子,没有毛、丑兮兮、粉红色的小东西啄开壳,从里面钻了出来。它张开嘴巴,嗷嗷待哺,稍大点,就跌跌撞撞跟在人后面。
鸟与人的情感便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对于许多镇厄卫,它们不是一只鸟,而是自己的同伴,亲手养大的孩子;对于鸟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在鹰鸟飞出时,葛千户只是皱了下眉,并无意外。
但虫瘿鸟是种擅于搜查追踪的鸟,在对战之上并不擅长。
突然袭击,暴起用利爪撕碎纸人后,一根根丝线悄无声息射出,把一只鸟儿射成了筛子,从高空跌落。
纸轿打开条缝隙,一片片薄薄的纸片,从缝隙飘了出来。
落地的瞬间,纸片迅速立起,竟是一只只巨大的罗刹恶鬼,青面獠牙,赤目乱发,漂浮半空。
若是有鸟来啄,它们便伸出簸箕大的利爪,拍向空中的鸟儿。
带血的羽毛飘飞。
葛千户盯着义庄紧闭的门窗,面色稍霁,眼见虫瘿鸟死了这么多,也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果然受伤不轻。
他吹个口哨。
肩膀上的鹰鸟飞起,与天空中虫瘿鸟厮杀在一起。
“多谢千户大人。”行四拱手,客客气气地笑拜。
葛千户冷脸道:“几只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除掉屋里那些人,为都尉解决心腹大患才是。”
“也为千户大人的仕途解决一大患。”行四摇扇,笑眯眯地说。
葛千户扭过脸,重重吐出口浊气,忽然,他见木窗露出的小缝间,隐隐透出线暗红的火星。
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骤然而起大风。
风吹迷人眼,扬起烟尘,那火星忽地化作条红色的火箭,借风而起,如若虹光,射向了纸轿。
轿子燃起大火,纸人在地上打滚,裂开嘴角,无声哀嚎,很快被火焰烧成漆黑的灰烬。
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从轿子里栽出来,打几个滚,才消掉身上的火焰。
“快死的兔子咬人可真疼!”长得有点不堪入目的侏儒骂道。
黑暗中。
少年低低笑了声,“小仙姑,御风用得越来越好啦。”
逢雪哼声,“下次争取不把你丢到地上。”
叶蓬舟手扶噬魂铃,轻摇,清脆的铃声叮当响起。
地上倒着的尸体僵硬地立了起来,每立起一具,江远道便会默默唤一声他们的名字。
“左丘时、赵菁明、安念……”
声音低而轻,从腐烂的喉头发出,好比一声叹息。
最后一个是他自己。他朝逢雪笑了笑,把贴在胸口的黄符撕下,眼神变得浑浊,循着铃声,立了起来,拔出悬在腰间的刀。
金雕守在主人身畔,哀啸一声,轻蹭他僵硬的脸颊。
……
义庄老旧的木窗里亮起黄澄澄的烛火。
数道影子映在纸窗上,窗里的人影正举杯相敬,作敬酒之态。
觥筹交错,姿态闲适,仿佛此时此刻,是花前月下,有无限风流雅兴。
葛千户眉头一皱,陡然起了疑心。他细数映在窗上的人影,竟不多不少,有十二个人。
难道鹰扬卫这群人一个都没折损?
不对。
他确信那时好几个人都身受重伤,断了手脚,如何还能活着?
难道有人救下了他们?
他的心头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忽地冷了半截,萌生一丝退意。惊疑不定时,他的耳畔响起一阵笑声。
行四攥紧折扇,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行四笑得直不起腰,“千户有所不知,上次,我就差点被这出空城计骗了。”
“什么意思?”
“里面只怕,不过几个纸人而已。他们怕是自知不敌,盘算着吓退我们呢。”
葛千户恍然,再看那些人的身影,动作僵硬,异常违和。他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差点着了道。”
既然如此,也不再犹豫,一行邪魔外道冲进屋内。
刚进门的依旧是坐在纸马上的扎纸匠。老头白须白眉被火烧得光溜溜,像个光头,誓要给这几个镇厄卫点颜色看看。
满屋灯火骤然熄灭,纸马被长刀劈断四蹄。
在义庄里等着他的,并非奄奄一息,被迫演空城计的镇厄卫,而是十二名手执长刀,身披黑袍,悍不畏死的义士。
他们藏在黑暗中,只有冷厉的刀光,如清清冷冷的月华,滑过门口与窗楹。
铃声轻摇,四面八方飘来。声音愈疾,如密集的雨点,似崩腾的海浪。
随着铃声,这些镇厄卫的动作也越来越快,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他们似乎并不畏惧受伤,被刺中劈中也毫无反应,逢尸人的针、纸扎匠的纸兵纸马、童姆摄魂心魄的骨笛,都阻拦不了他们。
饶是白花教人多,做足了准备,对上他们,心中也不由生出惧意——这群人,难道一点都不畏死的吗?
腐臭的味道冲入鼻中,挤满屋子。
但白花教中,多的是整天与尸体为伍的旁门左道,身上的味道可谓五花八门,没人察觉到这一丝诡异。
惨叫与兴奋的喊声四起,小小屋舍,鲜血四溅,纸人被劈得七零八碎,浸泡在血水之中。
行四与葛千户信步往前走,边走边夸赞:“不愧是镇厄司中的精良,一个个如此悍勇,以一敌百。不过,再怎么也是强弩之末而已。”
葛千户却疑惑皱起眉,“空城计……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呢。就算他们未受伤时,也未见得有这样厉害。”
行四笑道:“千户又不曾与他们真正交过手,如何知道他们的实力?”
葛千户脸一红,如果不是用了些卑鄙手段,未必能那么简单收拾从都城来的年轻司卫。
“他们毕竟是指挥使亲自调教的,”葛千户冷哼一声,“我们普通司卫怎比得上?说是绝不使用青溟山的术法,可谁知道呢?”
“青溟山,”行四勾起嘴角,“仙山素来避世,倒出了指挥使这么一个出世之人。”
“不对。”
他转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想起不久前曾见过的少女,“应是两个。”
“师凌云啊,”青年轻叹一声,“凌云真人的徒弟,果然一个个都非同凡响。不知他本人又该如何……”
葛千户想到山上的仙人,不由打了个哆嗦。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颤抖,但人间有这样的人在,譬如日月悬于苍穹,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而刚做完背刺同僚的事后,他尤其畏惧。
“据说真人已经一百多岁,容貌依旧很年轻,”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原以为长生不老是虚妄之言,可自我第一次见指挥使,到上次回京述职,中间隔十多年,他却一直是那般模样,不差分毫。”
“真人的徒弟都已至此,不知真人又该如何……”葛千户顿了顿,感叹:“真是如日如月啊。”
“日月?”行四抚掌大笑,“修为再深,神通再强,也是凡人,舍不掉爱恨嗔痴,七情六欲。千户可知,强如凌云真人,十五年前也差点折在沧州。”
“怎么可能?”
行四笑眯起眼,忽然凑到葛千户的面前,“千户不信否?”
葛千户无端吓了一跳,往后退半步。
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所以,千户何必烦忧呢?”
已至义庄门口。
葛千户鼻子抽动,闻见了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血的腥甜,汗的酸臭,还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推门而入,想要点燃烛火,迎面而来,却是一道冷厉的剑光。
剑光从黑暗中刺出,快若闪电。
葛千户是司内好手,本能往后一闪,这才没有被直接刺中心脏。他后背蹿起一丝凉意,好似条冰凉的蛇爬过脖子,伸入衣领中。
“叮铃铃——”
铃声贴着耳朵,在脑中炸开。
数道刀光笔直劈下。
葛千户被迫拔出刀,进入一片漆黑的战局中,屋内挤着好些人,他冷哼一声,转动手里长刀,劈向迎面而来的巨大黑影。
刀劈下去,却是异常坚硬的触感。
他默念法诀,浑身涌上劈山之力,握紧刀柄,奋力劈下。
滚热的血洒在了面上,什么东西落地,闷地一声巨响。
“呜嗷——”
奇怪的哭嚎声响起,葛千户不及细想,脑后又有冷风骤起。他横刀转身,背抵墙角。
忽地,一束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驱散屋中的黑暗。
葛千户这才看清,自己劈刀砍断的,并非什么敌人,而是童姆身下巨熊的熊爪。
巨熊嗷嗷叫着。
童姆拿起骨笛,怒目而视。
昏暗的角落,缓缓走来一人。黑袍,长刀,面孔青紫,宛若阴曹爬上来的恶鬼。
葛千户盯着那张面孔,不自觉发抖。
那人面无表情,骷髅上挂着几丝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长相。但是,葛千户却认出了他手里的刀,颤抖着说:“江远道。”
“原来是走尸了,难怪这么难对付。”行四捧着手里的白烛,素烛散发幽幽的光芒,下一瞬,诡异的阴风骤起,烛火剧烈摇摆。
在火焰中,隐约有一线黑色的烟雾飘了出来。
素烛散发的火焰从红转绿,绿惨惨的光,照得四周鬼气森森。
“鬼烛。”葛千户看见他手中蜡烛,愕然道。他知道这种鬼烛是要活剥皮,生取脂。瞧这只素烛色若白雪,好似凝脂美玉,应是杀了许多二八少女才制成。
如他所想,黑色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抬起手臂,指向了头顶。
众人视线转向上空。
手执铜铃的少年懒懒散散坐在横梁上,一腿支起,手撑着膝盖上,垂眸望着他们。
见他们终于抬头,他翘起嘴角,露出孩子般天真而愉悦的微笑,好似在为自己藏了这么久而骄傲。
刹那间,纸人、逢尸线、骨笛齐齐飞向屋顶。
逢尸线先扎穿少年的胸膛,密密麻麻的纸人飞去,扑上去啃噬他的血肉,骨笛挑起他的皮肉,意图挑出他的骨头。
那少年被纸人扑倒,栽在地上。
葛千户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两个小鬼刺客,他们竟是江远道派过来的。不过到底年轻,居然敢这样冒出头,真是轻率。只是这赶尸的手法精妙,难道赤水村那伙赶尸匠也掺和了一手?”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葛千户一怔,“什么声音?”
是道女声,清脆婉转,声如凤鸣,快似夏日迅疾的雨点,念道:“……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万箭穿心的“少年”坐了起来,嘻嘻笑着。
什么俊美少年郎?
不过是个描眉画眼的纸人而已。
纸人坐在地上,抚掌大笑,鹦鹉学嘴似重复:“小仙姑真了不得!小仙姑真了不得!”
那念咒声音一顿,更快速念道:“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第098章 第 98 章
飘飘的雨丝慢慢落了下来。
雨丝散发柔和的白光, 仿佛一场除去污秽的春雨,将天地都洗濯清明。
但葛千户看见的,确实和春雨迷濛美景毫不相关的一幕。
细密的雨丝仿佛千丝万丝的利箭, 笔直坠下。
行四手里的素烛被射穿,掉在地上, 而他本人, 却不见了踪影。
“净天地神咒!”葛千户面色大变, 一咬牙,在身上贴了张护体符, 纵身跳向半空的窗口。
窗外却猛地挥来一道雪亮刀光。
他被迫后撤,铜铃声又起, 十二具残尸拔刀相向。
葛千户神情凝重, 抬起手, 吹了声口哨。
远处传来一身鹰啸。
他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钵。金色的法罩出现在头顶上空,这是镇厄司内存放的珍贵法器,曾是万法寺高僧游历时所带的金铂,日夜聆听佛音, 于防护上的神通, 独一无二。
法罩笼于头顶,挡住了死亡雨丝。
葛千户这才有空打量其他人。
白花教这次带出来的都是一些好手, 在净天地神咒下, 各有各的保命手段。
扎纸匠身上披着层纸铠甲。薄薄白纸, 却能让刀枪不入。
逢尸仙子把身子一扭,似蜘蛛一样趴在地上,用自己的情郎来抵挡千万利箭。
男子望着坠下的箭雨, 露出解脱的笑意。
荒骨童姆则是往巨熊身下一缩,用巨熊的皮毛之锐, 来挡住符咒的神光。
看着那只拱起来把童姆护在身下的巨熊,葛千户心想,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么忠心的畜生。
他知道这道神咒厉害。这怕是江远道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宝贝,幸好念咒人的修为也不高,未发挥神咒三成之功,但饶是如此,也够他们掉一层皮了。
好在神咒快至尾声,以他的金钵法罩,能挡住这一击。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竟是那少年披着红衣,执刀跳入屋内,悄无声息地靠近逢尸仙子。
他手里的长刀通体漆黑,融于黑暗之中,一刀劈下。
寒芒闪过,伴随一声惨叫,杀人无数的魔头鲜血淋漓,后背背着的人则被劈成了两段。
少年笑了起来,双手握刀,弯起眼睛,望向屋里的魔头,边点着数:“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刀光从黑暗中掠过,溅起血花朵朵,五颗头颅飞起。
“啧,老虎打不着,打到小松鼠,”他眉眼弯弯,“松鼠有几只?”
“让我数一数。”
“一二三四五。”
每念一句,便是一个人头落地。
这些白花教的杂兵被杀得七七八八,只剩十来个高手警惕地望着他。
血珠从少年的长发滴落,他立在神咒的范围内,红色云衣上飘起层柔和的白光。
手里的刀却漆黑滴血,不停冒着煞气。
“打完小松鼠,”他嘻嘻笑起来,长刀指向葛千户,“开始打老虎。”
……
倒也没有什么白花教徒挡在葛千户面前。相反,他们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隔着薄薄的金光法罩,葛千户冷冷望着眼前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起来玩世不恭,却认真地回答了,“云梦。”顿了顿,“江要。”
“云梦,江要。”葛千户拔出腰间佩刀,“我记住你了。”
“记住不记住也不要紧。”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我本不是什么出名的人。”
葛千户站在金光法罩中,泰然看着他,似乎在问:“我身在佛光笼罩中,你又能奈我何?”
少年不慌不忙,摇动铜铃。
“叮铃——”
黑暗中的残躯拔刀而起。
葛千户目眦尽裂。
一张张青灰色的面孔凑到他的面前,只隔着层薄薄的法罩。金光照在他们的面上,他能清楚看清,青灰腐肉下惨白的骨茬,浑浊眼珠里扭动的蛆虫。
如同恶鬼索命。
葛千户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被他下手害死的同僚化身恶鬼,举起长刀,当头劈下。
“当——”
法罩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凿痕。金光照在一具具死去的面孔上,好似烈火灼烧,他们被燎起烧痕,漆黑如炭,黑色的雾气从七窍钻出。
却依旧拔刀往前,一刀刀劈在法罩上。
葛千户不由再退,心慌意乱,大声说:“可不是我要杀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识抬举,自取灭亡!”
“都尉有心赏识,谁叫你们油盐不进,杀几个平民怎么了?你又不认识他们!”
“你们自毁前途,若真想寻仇,何不去寻都尉?”
那些人却依旧奋力劈砍着法罩,尽管身上被佛光灼烧得焦黑。
生前不通机变,不识好歹,死后也这般固执。
葛千户气得破口大骂,无端发抖,竟是恐惧悄然爬上,攥上心头。
金色的佛光最克制邪祟恶鬼。鬼卫们的残躯被灼得焦黑,几成焦炭,每一次动作,都有漆黑碎屑絮絮掉落。
威猛如舞斧的刑天,执着如衔木的精卫。
“不可理喻!”葛千户颤抖着继续退,竟没办法握好手里的刀,“再这样下去,你们可要魂飞魄散的!”
“咔嚓。”
金光上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缝。
葛千户面色大变,丢出手上缠绕的菩提珠,“定!”
珠子滚落,果然阻了片刻尸卫步伐。他们被钉在原地,骨架撑不起焦黑的身躯,马上要在金光照耀中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葛千户重重吐出口浊气。
“好走罢。你们现在的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话还未说完,一只苍白的手忽然钻过了裂缝,伸手往外一扯。
那双手顿时鲜血淋漓,法罩也被生硬地扯开。
葛千户大惊,拔出腰间的佩刀。他随身携带的有两把刀,一把长且宽,是镇厄卫对敌时常用,而另外一把小刀,只有一掌长,两指宽,刀身旋转,会冒出数根尖锐的钢针。
钢针淬毒,绿惨惨的。
此刀用来近身对敌,出其不意致人死地最是方便。
他猛地出手,数枚钢针如雨飞出。
刀刃劈开一道惨绿的光。
却停在了半空。
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淬毒的刀。
葛千户愕然抬头,看见法罩金光噼啪断裂,在散落的佛光里,一只又一只焦黑的手抓住他的刀、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
……
“凶晦消散,道炁长存。”
神咒最后一句结束,神光炽盛,白茫茫照亮了整间屋,又迅速地黯淡了下来。
逢雪垂眸,往下望了眼。
白花教的高手纵有保命手段,也少不了受点伤、脱层皮,至于葛千户……
嗯,七零八碎了。
(′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化为行尸的镇厄卫们也被佛光烧灼焦黑,江远道缓缓抬起脸,在一片逐渐黯淡的白光中,朝逢雪勾起嘴角。
从那张脸上看出表情变化有些难。但逢雪心想,他应是在笑的。
她不自觉双手合十,轻念超生法咒。
下一瞬,鹰扬卫们的身体化作黑灰,悄然无声溃散。
净天地神咒,既能杀鬼万千,也能赦鬼万千,本是祛除邪秽,致天地清明的宝物。
江远道给他们的神咒,据说是镇厄司指挥使亲手所绘。
那位指挥使,逢雪也知道,按照辈分,算是她的大师兄。不过后来师兄投靠朝廷,被斥作朝廷鹰爪,与本门祖训相悖,被逐出了青溟山。
前世今生,他们之间素无交集。
连素来慈霭温柔的紫云师叔,也不曾同她说过关于大师兄的事。
不过,能画出这张神符,大师兄的本领也很了不得。
眼见底下白花教还没缓过来,逢雪吹了声口哨,金雕振翅飞起,飞到她的面前。
逢雪欲握住小九的爪子飞离,却忽然皱了下眉。
金雕的指爪断了小截。
她摸了摸小九的伤处,望向它飞来的方向。
乱葬岗上,还囚着一只金雕。
叫阿生的金雕是雄鸟,比小九体型更大一些,本该威风凛凛,振翅云霄。然而它的爪子却被条铁索系住,囚于地上,羽毛金光黯淡。
它奋力啄着爪上的铁索,每啄一下,铁索上就有道黑光闪过,把它刺得鲜血淋漓。
小九爪子上的伤,也是方才帮它啄锁链来的。
“那是你的丈夫?”
小九应了声。
逢雪笑笑,“我去把它救出来。”
小九高兴蹭了蹭她的脸,羽毛刮得她痒痒的。
她抓住鹰爪,借风飞至乱葬岗,提剑刺向锁链。
这锁链是用特殊方法炼成的宝器,当她用扶危刺下时,忽地有一道黑光蹿出。
手背顿时被划破,缓缓淌出条鲜红的血线。
逢雪抿唇,挥剑再刺。等黑光蹿起,她出手如电,猛地抓住了它。
是一条小蛇,被她扼住了七寸,张开嘴,凶狠地伸出獠牙。
锁链上封了一条妖蛇的魂。
逢雪嘴角上扬,若真是其他方法制的法宝,一时半会她或许劈不开,但是,妖怪么……
“降妖!”
锁链应声而断,阿生扇动翅膀,直冲云霄,小九跟在它的身边,两只鸟畅快地在夜空飞翔,时而钻入阴云中,时而冲出云朵,沐浴月光下。
兴奋的鹰啸声此起彼伏。
逢雪抬头望着他们,长舒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望向义庄。
叶蓬舟为何还没出来?
她是不担心少年会似江远道他们一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他最狡黠通机变,懂得随机应变。
如今他们神咒用完,白花教的人也回过神来,该往后撤了。
她提剑往义庄走,忽地,一道人影从坟地蹿过来。
“啊——啊——”
披头散发的毁容女人挥动手里的无病囊,咿咿呀呀朝她傻笑着。
逢雪一怔,诧异道:“羊……姑娘?”
不正是在榆阳镇城门口,她遇见的傻姑娘吗?
她记得这拿走无病囊的姑娘,目光越过痴傻的少女,望向她的身后。
羊老汉穿着破袄子,老实巴交地站在坟堆里,堆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愁苦的表情。
“老伯,”逢雪神色惊讶,“你们缘何在此?”
羊老汉愁眉苦脸地说:“姑娘,我们出城,想着在义庄凑合住一晚上,结果遇到这群稀奇古怪的人咧。他们可古怪了,还有人想把我的皮给剥下来,不成,我得回去报官。”
“无事,报官,”逢雪顿了顿,无奈道:“是不管用的,老伯,你可有受伤?”
羊老汉挠了挠头,“被推搡着摔了一下。”
逢雪快步走去,关切问道:“伤到了哪?我这儿有药……降妖!”
剑刃穿胸而过。
羊老汉张大嘴唇,神情惊惧。
傻姑娘在旁抚掌大笑:“死啦!死啦!”
逢雪收回剑,羊老汉的身体却未倒下。他的心口被戳出一个洞,眼睛死死盯着逢雪,嘴角上扬,扯出诡异的笑容。
傻姑娘继续哈哈大笑,围着他们打转,挥舞手里无病囊,“吃人!吃人!”
“不愧是师凌云的徒弟。”羊老汉把手指伸进胸口的洞里,勾了勾,扯出点暗红的血。他将染血的手指放在嘴里,笑道:“倒也警觉。”
逢雪皱紧眉,透过羊老汉胸口的洞,能望见他身后的墓碑。她对自己的剑法有自信,一剑穿心,是断不能活了,但见羊老汉的模样,却不似有事。
眼皮一跳,她心中涌上不安。
“又见面了,小道人。”
逢雪:“你是……是你!”
攥紧剑柄,一剑刺向羊老汉的双目,老汉却不闪不躲,反而迎了上来,仍由剑尖刺破眼珠,从脑后刺出。
他嘻嘻笑着,曲起手指,点在逢雪的手上。
逢雪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一股剧痛骤然炸开。她是惯于忍痛的,山上学艺、山下游历,早已习惯鼻青脸肿,受伤无数,但这轻轻一点,却让她痛得几乎握不住剑。
这痛楚并非普通的皮肉之痛,而是刺在魂魄上。
阴寒的痛意从手上往上蹿,她的魂魄好似在一寸寸被挤出躯壳。
但那痛意快到胸口时,猛地一顿,迅速消散。
羊老汉愕然看着她,“你——”
这次,不等他说话,逢雪连刺数下后,甩出张黄符,撤开一段距离。
眼前的老汉,怕就是张老全的师父,那位指点他渡劫成“仙”的老者。擅长的么,自然是夺舍之术。
逢雪再出剑时,却警惕了许多,与他拉开段距离。
老汉被剑刺成蜂窝,依旧行动如常。
她剑术洒脱,防守严密,在身前挥舞起一道如雨的剑幕。
羊老汉一时近身不得,便换了个方式,跳到旁边坟头,拿起腰边卷起的鞭子。
鞭子化作条黑色的龙朝她扑来。
龙吟一声,震得耳中隆隆作响。
逢雪攥紧剑柄,长剑闪起白光,手握长剑,斩向黑龙的头。
快要触到龙首时,黑龙忽地张开巨口,吐出口毒烟。
逢雪把云衣丢给叶蓬舟穿了,此刻身上只有简单的布衣,情知毒雾了不得,却躲闪不及,只能捏诀御风。
风只把毒雾吹散片刻,下一瞬,黑绿烟雾如潮水,眨眼将少女身影淹没。
两只金雕焦急飞来,扇动翅膀,亮出利爪,与黑龙相斗。
但等毒烟散去,少女的身影却不见了。
羊老汉扯了下嘴角。这毒厉害得紧,只怕小道人被毒烟腐蚀成一滩烂泥。
只是可惜她的好皮囊。
对于夺舍之术,人之皮囊便是衣裳。于他们,夺舍如换衣裳那么简单。
他这身老汉衣裳穿腻了,若是换上小道人的衣裳,到青溟山上走一遭,不知山上那些人会是什么反应。
那场景,想一想,便叫人无比激动。
傻姑在旁边抚掌笑着喊:“换衣裳、换衣裳。”
羊老汉摇头,可惜叹了口气,“小道人本事不行,换不成衣裳啦。”
忽地。
一声痛吟如惊雷响起。
他抬头望去,面色微变。
天空中的那条“龙”扭动身体,似极痛苦,金雕一左一右,在它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带血的黑鳞片片飞落。
龙腹出现一条细细的银光。
片刻,银光越来越炽烈,几乎要照亮天空。剑光透过了龙腹,黑龙哀吟一声,腹部破开个大口子,一道身影从其中跃出。
顿时血流如注,倾盆如雨。
少女跳出龙腹,跃至黑龙的头顶,长剑往前一递,两根尖锐的龙角应声而落,化作两把尖刀坠地。
黑龙哀嚎一声,身躯化作两段,跟着从半空坠落,身形越来越小,至落到地上时,已变成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小道人踩着蛇头,足下用力,将血肉模糊的蛇首踩入坟土中。
血从她冷厉的眉眼滴落。她低笑了声,“山野里的野蛇,也敢扮龙,还以为今日真要屠龙呢。”
傻姑哈哈笑,“活过来啦!活过来啦!”
“好道人!”羊老汉大笑,“倒有些本事。”
逢雪不语,拔剑刺去,既然戳他的要害拿他没办法,便把他当成尸兵,削去他的四肢头颅,倒看他还能不能动弹。
羊老汉这次却往后面退了退,直至背抵在碑上,他伸出手,抓住傻姑的后心。
傻姑被他拉在了前面挡着,剑尖递到脸前,还乐呵呵地笑着。
逢雪剑一滞。
傻姑的笑容凝滞在面上,剑尖停在她面前,但一只漆黑的爪子,却从她的后心穿过。
那只手还在她的体内搅了搅。
傻姑微微张大嘴巴,怔怔望着逢雪,面上痴傻的笑意消失不见,而化作一种复杂而难过的神情。
既有解脱,也有悲痛。
“疼啊……小……娘子。”
她的身躯突然到底,半睁的眼睛失去神采,鲜血从胸口涌出,浸湿了衣裳。
逢雪手攥紧,傻姑不是如羊老汉那样的活尸,胸口这么大一个血洞,自然活不成了。她心中蹿起股怒火,望向羊老汉。
这傻姑娘与他不是父女,只是一个邪道准备的牺牲品。
但他杀了傻姑做什么?
老汉蹲在一座坟头,脸上挂起诡异的微笑。
逢雪提剑过去,他却没有倒,反而双膝触地,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逢雪愣住。
羊老汉五体投地,重重磕了个头,声音拖长,“恭迎——圣女——”
一股阴寒的气息从身后升起。
逢雪汗毛倒竖,缓缓回头。
傻姑的尸体倒在地上,无神眼眸半阖,挂着一颗要落不落的泪珠,而一缕缕黑绿的雾气从她胸口的血洞飘了起来,往上升高,在月光下,凝成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四周翠绿茂盛的杂草好似被火烧过,变得枯萎发黄。
“嘿嘿,这可是老夫几十年来收集的疫气,”羊老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黑绿烟雾,神情沉醉骄傲,“先是从岭南闹疫的村里找到疫种,再一点点把疫种散开,一共送到几十个村镇,嘻嘻,从死人的口里再把它吸出来。可是个费力活呀。”
“可惜……”他的话锋一转,面上添抹戾色,沉声道:“它本该更加厉害,若非十五年前,哼!”
“青溟山坏我大事!”
逢雪挑起一块石头,堵住傻姑胸口的血洞,又试着御风吹散、雷劈火烧。
但一丝效果也无。
“圣女……白花教的圣女,”她垂眸,低声道:“原来这就是圣女?”
并非在教内地位神圣的女子,而只是,被用来储存疫气的皮囊。
羊老汉嘻嘻笑道:“人活着不可怕,死了才可怕咧,世间妖魔,不都是由人而生嘛。小道人,待我杀了你,就把你奉作圣女可好?”
逢雪:“你想得美。”
就算她答应了,盘踞在她胸口的邪神也未必答应。
不过,傻姑的身体被用来装疫鬼,而她的身体,难道是为那位不知名的“邪神”准备的吗?
眼见疫鬼快成型,逢雪吹动口哨,纵身一跃,单手抓住鹰爪。
小九带她飞上半空。
羊老汉也不急,只跪在地上,朝空气中的飘渺身影跪拜,拖长古怪的声音,高声喊:“恭迎圣女——”
逢雪跳到义庄屋顶上,瞥了眼,喊道:“走了。”
叶蓬舟自包围中抬起脸,笑着说:“好咧。”
他很有默契地往上一跃,拉住逢雪的手,抱住她的腰。
逢雪:“……那还有一只雕。”
“可是我畏高嘛。”
逢雪沉默了。
叶蓬舟蹭了蹭她,闻见她身上的血珠,蹙起墨黑的眉,问:“蛇血?”
“你倒见多识广。”
少年望了眼乱葬岗,看见那只飘浮的疫鬼,“嚯”了声,“那东西看着可邪性。”
“不能让它靠近人住的地方。它会招来疫病。”
虽说眼前这只疫鬼,比不上当年沧州那只,也不会发生席卷整个沧州的大疫。
但若感染疫病,对于每家每户,都是灭顶之灾。
世上已无三师姐。
榆阳镇还在义庄旁边,想到城镇那么多人,还有不少保家卫国的精兵良将,若是疫鬼进城,后果不堪设想。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金雕扶摇而起,带着他们往前飞。
一个手缠白布的大力士拿出身后的弓,拉开长弓。
飞箭破空,笔直追着金雕而去,箭矢擦着小九的翅膀飞过。
阿生尖啸一声,扭头去啄神射手。但一人打开葫芦,无数蛊虫汇聚成黑压压的雾,铺天盖地。
就这样,两人依仗金雕之能,在前奔逃,白花教的邪魔穷追不舍。
中间难免交战了几场。
激战中,阿生被蛊虫所咬,左翼羽毛大片脱落,小九则是被一箭贯穿翅膀,跌入山岭中。
逢雪为它们把伤处处理好,撒上灵药,“我们引开他们,”她摸摸金雕的羽毛,“在这好好养伤。”
两只金雕依恋地望着她,轻轻哼了声,彼此依偎在一起。
茂密的树林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逢雪靠在树上,从随身的皮袋里拿出两张神行符。
“喏。”
叶蓬舟贴上符,纵身跃至树梢高处,轻“啧”一声。
逢雪也跳到他身边,往外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山林分成两种颜色。一边是披绿的青山,青翠葳蕤,而另一面,是枯黄、黯淡、落叶飘飘,仿佛一边在春日,一边在秋日。
而春秋的交界线,在逐渐往这边移动。
这自然不是季节变更缘故,方才坠下来时,她还记得入目是翠绿的青山。
那些死去的树木,枯黄的树、稀疏枝干,是被疫气所染。
而疫鬼似乎也更大了。
它的脑袋高过树梢,冒出个青黑、长满脓包的肿胀面容。
那硕大的脑袋扭头望过来。
逢雪拉起叶蓬舟的手,“走!”
……
一路奔逃,逃了一昼一夜。
身后白花教,如同咬上肉不肯撒口的毒蛇,对他们穷追不舍。
神行符已经用完,也与率先追来的白花教徒交手,受了点伤。
当然,也留下了许多尸体。
夜幕降临,今夜无星无月。逢雪刚杀了个用蛊的好手,有些虚脱,伸手推了推旁边人,“月露酒呢,给我一口。”
叶蓬舟苦笑着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小仙姑,月露酒已经喝完了。”
逢雪懊恼道:“可惜,该多从黑老爷那儿弄些过来的。”
叶蓬舟低笑,“那时你还怪我欺负小花仙。”
逢雪瞪他一眼,“我哪知道……”她哼了声,“我被你带坏了。”
“是是是。”叶蓬舟弯起眼睛,忍着笑意,“都怨我把小仙姑带坏了,下次咱们多带些蜂蜜、小糖饼,到黑老爷那诓点好东西过来。”
“好!”
“那时小仙姑可又怜惜花仙,别拆我的台,我们先这般这般,再……”
夜色漆黑如墨,粘稠且浓重,阴冷的风凄厉嚎叫。
两个脱力的少年坐在地上,肩膀相靠,悄悄说着如何从妖怪手里骗点酒来。
说着说着,相对一眼,不由绽开笑意,抬手抹了把面上干涸的血。
明明是在被人追杀,身后还有只骇人的恶鬼,但逢雪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她休憩片刻,有了丝力气,撑着剑站起来,伸出手,拉起地上的人。
“走吧。”
“好!”
逢雪听他的声音,忍不住偏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却好似能看见少年生动的容颜,快活的眼睛。
她心中不由想:“有你跟在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担忧发愁的呢?”
“小仙姑,”那人侧脸望来,眼神灼灼,仿佛能在黑暗中烧出两个洞,“你在看我么?”
“哼,自作多情!”逢雪按剑便走,没走几步,她抬起头,露出丝笑意:“到了。”
……
树上挂着好几具尸体,像吊死鬼般,在风里摇摆。
“两个小兔崽子可真厉害。”逢尸仙子失掉了自己最近最爱的玩具,心中憋了股气,低头看向自己的腰。
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
那一刀差点把她劈成两段,幸好她及时用针线把自己给缝起来。她咬紧牙,怒道:“我要把他们缝起来!谁也别和我抢。”
“不和你抢,”赶尸匠冷冷道:“小兔崽子跑得越来越慢,身上也挨好几刀,该是强弩之末了。待抓到他们,你玩腻后,便把他们交给我,我要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纸人。”
“护法,追吗?”
羊老汉脚步顿了顿,眼神阴冷,“追!”
第099章 第 99 章
扎纸匠骑上自己的纸马, 越过灌木,顺着地上血迹,纵马往前。
清凉夜风拂开, 丝丝血味飘来。
两个小兔崽子已经受了重伤,又为了不让疫鬼祸及乡邻, 故意挑深山野林乱窜, 能逃多远?
扎纸匠骑着高头大马, 在灌木丛生的山岭如履平地。他身下的白马虽是纸扎,却比寻常骏马更要轻巧灵活。
攒蹄一跃, 便能轻松跳出十来步,越过多刺的荆棘。
纵然是在难行的山道上, 他还是能遥遥领先, 甩开身后的人。
不过之前他一直藏拙, 刻意混入人群中,跟在护法身边。
两个小崽子牙尖嘴利,不注意被咬一口,嘶, 那可疼得很。
一路追赶, 被他们两也杀了许多高手。
但是眼下,明眼人都能看清, 他们只是强弩之末, 撑不了太久。
他看上两人的皮了。雪白的皮, 殷红的肉,正适合慢慢剥下来,做个漂亮的“纸人”呀。
道路逐渐变得平坦, 只是路上杂草疯长,绿藤垂地。
这似乎不是陡峭偏僻的山道, 而是条废弃的官道。
纸扎匠脑中无端闪过这念头。
“嘶——”
他听见一声螺马的嘶鸣,不由回头望去。
月光明澈,洒在地上,天地清明如水。水底摇曳着许多影子。
有牵马的游子,有螺马拖车的商队,还有倒骑毛驴的酒客。
他们谈笑风声,在道上行走。
杂草疯长的道路,不知何时,也变成一条宽阔的官道。
纸扎匠遍地发凉,回头望去。
两座雪峰如同尖刀插向云空,银白月光明晃晃,两山之间,一座繁华城池巍然而立。
城门刻二字。
“枌城。”
……
明明是夜晚,明月当空,城中却许多人走动。沿街站满摆摊的商贩,楼上探出许多个脑袋,好奇地望着来人。
月光照在一张张惨白的脸上。
扎纸匠浑身冰凉,后脊蹿起凉气——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哟,客官,来口酒吗?”
扎纸匠闻声望去。
是个笑眯眯的掌柜倚靠柜台,抄着手,说道:“我们家的枌酒,试问沧州谁不知道,来往的客商都要尝上一口。尝一口,疲惫祛,第二口,百病消,客官,您来试试吗?”
扎纸匠本想拒绝。
但老板却从柜台走了出来,殷勤迎客,“来嘛来嘛,不喝口咱们家的酒馆,怎说能到过枌城?”
“沙沙——”
夜风吹过,满城绿叶飘摇。月光如银色的轻纱,在满城深绿浅绿的酒花上流泻。
“是枌花。咱就靠这酿酒呢。”老板把毛巾往肩膀一搭,笑面迎客,“客官请进。一壶枌酒!”
“好咧!”
伙计高声吆喝,“一壶枌酒,马上就上,客官且选个位置坐坐!”
扎纸匠扫了眼四周。
这家叫章氏酒坊的酒楼生意确实不错,大厅八张桌子,其中有四张已经坐了人。
他找个角落靠近门的位置坐着,打量酒楼的动静。
章氏酒坊看上去平平无奇,似乎只是间生意好的小酒楼。坐在其中喝酒的几桌,一桌是白发老人,长指甲剥着花生衣,慢条斯理地吃下酒花生,偶尔才酌一口小酒。
一桌是落拓的书生,醉得不清,趴在桌上,嘴里呢喃着什么“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还有一桌。
是一家三口,精明能干的妇人,留着山羊胡的商贾,还有个坐在凳子上晃动双腿的小童。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桌。
扎纸匠眼神闪烁,把随身背着的黑色包裹放在桌上,摊开包裹皮,里面装着一叠纸人纸马,还有根细细的毛笔。
他拿起毛笔,自顾自给那些纸人点上眼睛。
倒也没人来拦他。
“客官,你的酒到啦。”小二跑过来,弯腰把酒放在桌上,笑着说:“还温着呢,慢用,客官还要些下酒菜吗?”
扎纸匠低头继续认真点睛,没有理会他。
小二凑近,又问:“不要些下酒菜吗?”
阴冷的气息吹在脸上,扎纸匠手里的毛笔微微顿了顿,笔尖的墨痕晕开一个小点。
他手里的纸人声音僵冷:“不要。”
小二可惜地“啧”了声,转身继续在酒楼忙活。
扎纸匠呼出口白汽,身体微微颤抖,如何看不出,这客栈里的人、乃至整座枌城,都是恶鬼所化。
他是阴行翘楚,对付一两只恶鬼不成问题,十来只,也勉强可以一战,但若这一城的鬼……
“客官!”
点睛的笔抖了抖。
脸色泛青的小二朝他咧开嘴角,热情笑道:“有酒怎么能没下酒菜呢?这是掌柜的送您的下酒菜,您且拿着慢慢吃吧。”
一碟带血的眼珠送到他的面前。眼珠子新鲜,冒着热气。
其中一颗眼珠子掉出了盘子,在桌上骨碌碌转动,转到他的面前。
“客官,怎么不吃呢?是不和您的胃口吗?”
小二立在旁边,殷勤问道。
扎纸匠浑身冰凉,酒楼里每个人都扭过头,死死盯着他,好似他是一个异类。
他拿起刚点好的纸人,不由一怔。
每个纸人的眼珠子不见了。
“客官,”小二的脸凑过来,青绿粘液从他面上脓包滴落,酸臭的气味传来扎纸匠鼻中,“不喜欢吗?”
“怎么不吃呢?”
“是啊。”掌柜从柜台走出,满面阴沉,双眼鼓起,皮肤密密麻麻长满黄绿的脓包,让他看起来似一只赖皮□□成了精,“不合客官的口味吗?”
扎纸匠心中冰凉,颤抖地拿起旁边筷子,夹起一颗颤动的眼珠。
黏腻在嘴中爆开。
他面无表情地说:“好吃。”
“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从旁边桌传来。少年郎撑着头,兴致勃勃地瞥来,他旁边的剑客举起酒杯,将酒液一饮而尽,苍白唇瓣添上一抹殷红。
“小二,既然他觉得好吃,再给他添上一盘,”少年捻起盘子里一颗眼珠子,屈指一弹,张口接住,砸吧砸吧嚼着,笑着说:“小爷来买单。”
“好咧。”
扎纸匠抿紧嘴唇,望着那对少年。他们面不改色吃着酒楼里的“酒食”,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珍肴。
而他嘴巴里的那颗眼珠子,在舌尖滋溜溜转动,他试着用牙齿去咬,眼珠子却从舌头溜进喉咙里,笔直滑了下去,在肠胃间横冲直撞。
他捂住喉咙,面色大变。
小二嘻嘻笑起来,露出开心的神色,“看来我们店里的酒菜让客人很满意。”
……
门外传来一声杂乱的脚步声。
“哟,又有新客来啦?”
小二甩着血红毛巾,笑吟吟上前迎客。
一众白花教教徒走入其中,所遭遇的,和赶尸匠并无差别。追杀两个陷入绝境的少年,结果在丛林深处,看见一座熙熙攘攘的小城。
小城人来人往,明晃晃的月光挂在夜幕,银白月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沙沙——”
酒花摇动,如梦似幻。
“你们听说过枌城吗?”逢尸仙子问旁人。
“倒是耳熟,想不起来哪儿听过了。”
“管他的呢!先去把小兔崽子给抓了,谁来拦我们便杀了谁!”
只有羊老汉环顾四周,神色凝重。
“客官——”圆脸的掌柜站在柜台后,两只眼睛完成一条缝,笑眯眯地问:“可要来一口枌酒?我们章氏酒坊的枌酒,可是枌城里头最好的酒了。”
白花教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满头是血,穷凶极恶,一看就绝非善类。平时人们遇见,莫不是见他们便躲开,唯恐不小心惹这些大爷不快,徒劳失了性命。
但这掌柜的,瞧见他们,不仅不避开,反而笑眯眯地迎客,真不知死活吗?
“掌柜的,”童姆坐在巨熊肩膀,生着稚童般天真可爱的面容,说出的话却很唬人,“你让我们进去,就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掌柜抄着袖子,笑着回道:“客官您这话说得,南来北往都是客,我只怕你们不来咧。”
童姆蹙起眉,腮帮子鼓了下,配上她孩子般的模样,竟显得很可爱。她很难为情地说:“掌柜这么好客,那么我的一点小小要求,你也会答应吧。”
“我的马熊饿了,掌柜能否亲自填饱它的肚肠?”
平常人若是听见这话,再看一眼那凶态毕露的食人恶熊,早吓得扭头便跑。但掌柜不退反进,走到巨熊跟前,笑着说:“那是自然,”他含笑扯下自己的手臂,送了过去,“够了吗?不够还有。”
小二道:“咱们掌柜的,最是热情好客啦!”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纷纷扭过脸,银色月光刀子似的落下,照得他们的脸惨白如纸,布满了狰狞的疤痕。
阴森的鬼笑声在街道响起,此起彼伏,满城的枌花不停摇动。
月光照着的地空空荡荡,一个影子也没有。
掌柜握住了童姆纤细小巧的手腕,“客官,快来吧,”他笑着轻声说:“我等了这么多年,只怕你们不来呢。”
第100章 第 100 章
“烤全羊来喽!”
小二把热腾腾的“羊”丢到桌上。
白花教众人面色大变。
桌上的哪是什么羊, 分明是扎纸匠的尸体。他捂住脖子,瞪大双目,神情痛苦。
扎纸匠也是教中一把好手了, 还有许多纸人替身保其无恙,却在短短时间里, 如此凄惨死去。
“烤全羊烤全羊。”小二大声吆喝:“今日掌柜儿子来信了, 大家鼓掌!”
街上的人聚在酒坊之前, 把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想要逃离的教众看见这么多鬼,头皮发麻, 连忙把腿缩回来,聚在酒楼一隅。
“咱们掌柜儿子子承父业, 也开了一家酒坊!更是喜得明珠, 给家中添一新丁!”
鬼魂们露出羡慕的神色, 大声叫好。
掌柜抚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
“为了庆祝,咱们掌柜特意烤了只上好的肥羊,大家敬请享用。”
小二声音一落, 那些鬼蜂拥而上, 扑倒扎纸匠的身上。
尸体顿时被鬼潮淹没。
白花教众只见恶鬼贪婪地推搡挤在一起,人的断肢残臂被他们哄抢。
一颗人头在争抢中飞起。
扎纸匠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弹了几下, 掉在他们的面前。
他面上凝聚着惊惧至极的表情, 张大的嘴巴, 似乎想要朝他们大声呼救。
荒骨童姆吓得尖叫一声,缩到自己巨熊的后面。
白花教众都是些血债累累,穷凶极恶之徒, 见惯血腥恐怖之状。但今时非同往日,想到被屠戮的会是自己, 他们神情不由浮现几分惊惧,往角落缩了缩。
一双手捧起纸扎匠的脑袋,把他抛入鬼潮中。
“只是一个脑袋,”羊老汉冷笑,“被你们砍过头的人还少了吗?被脑袋吓成这样,也配当我白花教的人。”
童姆冷哼:“护法,这地方古怪得很,你有办法?”
羊老汉不回答,只是偏过头,望向酒楼一角。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他们追杀的小贼,正悠哉悠哉坐在那儿。
少年盘腿而坐,把碟子里的眼珠子往上抛,再抬头张嘴接住,玩得不亦乐乎,而那一脸寒霜的小剑客,从酒壶里倒出一杯殷红血液,从容饮下。
童姆面色一变,“他们和这群鬼是一伙的?”
羊老汉:“先抓住他们再说。”
逢尸仙子摸了摸腰上的针孔,目光在叶蓬舟面孔几番流连。
这实在是个俊俏至极的少年郎,让人又爱又恨。
她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手搭在桌面,娇声问道:“郎君,你带人家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叶蓬舟捏起一颗血淋淋的眼珠子,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笑道:“大娘,这么大年纪,就不要掐着嗓子说话了,真是叫人听着怪恶心的。”
缝尸仙子娇躯发抖,眼前发黑,死死咬住下唇,好半晌,才冷笑道:“小郎君,你生得真好看,要是不长嘴巴,那就更好看了。”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容貌绮丽,明朗得如春日和煦的春风,他翘起嘴角,笑道:“大娘——你生得不好看,话也不好听,却挺爱说话的哈。”
“珵。”
空气中银光闪过,而后爆开几点火星。
几枚细如毫毛的银针落地。
缝尸仙子见偷袭不成,便不再伪装,手中数枚银针如雨射向少年,誓要把他这讨人厌的嘴巴给缝上。
又是一声剑鸣。
针线齐齐割断,剑客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剑收回鞘中。
缝尸仙子嘴角微翘。
还有几根比蛛丝更细的线,趁剑客拔剑时,没入了她的酒杯中。
等线钻进她的肚肠……
她正想着如何收拾小鬼,却见两个少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望着她。
后背蹿起股凉气。
仿佛瞬间被沧州隆冬的冷风从上到下吹了个透心凉。
她慢慢转过头。
一张惨白的面孔贴在她的面上。
“两位是贵客,”小二吐出的气息冰凉,青绿烟雾从他七窍飘出,被缝尸娘子吸入口鼻,“莫要惊扰了贵客。”
缝尸娘子手脚发软,咬破舌尖,数十银针齐齐飞出。
却穿过了小二的身体,徒劳掉在地上。
咀嚼声顿时停下来,疯抢纸扎匠尸体的人们抬起脸,幽幽望过来。
涎水顺着小二裂开的嘴巴滴落,他笑着说:“我怎么没看清呢,原来这也是一只烤好的小羊呀。”
“啊!”
惨叫只一声便戛然而止。
众鬼托起女人,高高兴兴地跑开,小二嘴角咧到耳根,用毛巾擦干净桌椅上的血,“贵客,可有受到惊吓?”
叶蓬舟捏起颗花生米丢入嘴里,“给我们再上壶酒来罢!”
……
眼见缝尸仙子下场,白花教众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是选了个角落坐下,只想等门前厉鬼散去,再寻办法。
但掌柜却不想这样放过他们。
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被丢到桌上。
掌柜笑问:“客官,来尝尝我们店里的烤羊腿吗?”
没有人动。就连平日食人无数的恶徒,此刻也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瘫坐在地上。
掌柜俯身,轻声问:“客官真的不吃吗?”
屋里的鬼幽幽望来。
“客官莫非不是人吗?”他细细打量众人,摘出自己眼珠子,擦了几下,“莫非我看错了,客官不是人,是要做成馄饨的羊吗?”
“滴滴答答——”
一滴滴涎水从众鬼的嘴角滴落,他们眼睛发红,露出垂涎三尺的馋相。
“我受不了了!”一个壮汉拔刀立起,朝掌柜砍去,他的刀饮过许多人血,凶煞难当,普通鬼怪不敢靠近。
与此同时,另一个沉默的黄袍术士丢出几张符咒,身形如水波消失,眨眼便迈出去十来步,直奔门口行去。
屋里响起声好似塞子拧出瓶盖的声音,波的一声轻响后,壮汉的脑袋被拧下来,身躯却依旧往前跑了好几步,才轰然倒地。
鲜血如注冲上了屋顶。
而黄袍术士则是使出浑身解数,往门口逃去。趁着众鬼注意力被吸引,他飞快遁走,心中暗暗后悔来趟这么一趟浑水。
哪里知道这两个小贼还有这样的底牌,身后居然立着一座鬼城?
他的面色一变。
门口蹲着几只小鬼,在舔地上的血。小鬼抬起青紫的脸,歪头看着他。
黄衣术士手中捏诀,身形顿时隐去,往前踏出一步,再出现时,已到了街上。
他见小鬼没有找他,继续趴在地上舔血,心中松了口气,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一扭头。
满街的行人都扭过脑袋,看着他,笑问:“你要去哪儿呀?”
……
客栈外又传来声惨叫。
掌柜把眼珠子安回眼睛,“让我仔细看看,客官是人,还是羊肉馄饨呢?”
羊老汉拿起那只犹温热柔软的手臂,撕咬着上面的肉,咬得一嘴是血。
掌柜笑嘻嘻地说:“原来客官是人呀。”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回到自己柜台前。
白花教的人这才松口气。
忽然,那掌柜的脑袋又整个扭过来,道:“其他人怎么不吃呢?”
待每个人都啃了口“羊肉”,他才满意地回头,继续靠在柜台,晒着明亮的月光,轻哼欢快的歌谣。
经此一遭,白花教教众不敢再动弹。有人被吓傻,呆呆坐着,有人使劲扣喉咙,想把肉呕出来,而更多的教众看向了羊老汉。
身为沧州总坛坛主,白花教护法,他就算不能带着他们拿下小贼,冲出鬼城,也能全身而退,有自己的办法吧。
但羊老汉咀嚼嘴里的肉,低念“枌城”二字,眼神迷茫。
“我说咱们可真倒霉,”一个癞头假和尚抱怨道:“为了镇厄司那档子事,结果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早知如此,我可不过来帮忙了。”
“哼,”童姆冷冷道:“来之前就你叫得最欢。”
“行四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
众人你埋怨我,我抱怨你,吵了起来,但有缝尸仙子那一遭,无人敢再去找两个少年的麻烦,唯恐惹怒这满城的恶鬼。
羊老汉喃喃自语半晌,放下手里的臂膀。
臂膀布满他的牙印,被他咬得见了白骨。
他咧了咧嘴,笑了起来,“原来这儿有一座迷阵,让我差点忘了,嘿嘿,枌城,可是我的得意作啊。”
“护法可有后手?”
“后手?”羊老汉环顾四周,明亮月光透过窗照在地上,一桌一椅俱是熟悉模样,柜台前圆脸掌柜含笑迎客,酒楼里年轻小二托起酒盘到处转动。
“枌城,让你们看看枌城的真容吧。”他把杯子里的酒泼出,酒液凝聚空中,化作一面透明的镜子。透过水镜,热闹的小酒楼化作烧毁的废墟,烧焦断壁间,翠绿杂草疯长。
至于好客掌柜,年轻小二,嗜酒酒客,不过是废墟间半截漆黑的残骨。
“瞧你们这点出息。”他嗤笑,毫不在乎众鬼投来的幽怨眼神,“不过是群死鬼,他们活着时你们杀得开心,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大不了,再杀第二次罢了。”
“可是护法,”童姆打了个寒颤,望向旁边,似乎是被羊老汉这番话激怒,四周的鬼露出死时的狰狞模样,齐刷刷扭头看来,酒楼愈来愈冷,落在地上的月光结了冰似的,她张口吐出口白汽,“这里的鬼也太多了。”
“无妨。只是这座阵法厉害些罢了,”羊老汉走到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待我破了安魂阵,教这些恶鬼重见天日,嘿,灰飞烟灭!”
枌城的上空,月光照耀里,一个青色的巨大鬼影慢慢飘过。
所过出,城池倾塌,枌花枯萎。
连城中恶鬼也畏惧它散发的可怕气息,纷纷跑到另一头,惊惧地望着庞大大物。
“鬼嘛,老夫也有。”
……
疫鬼重新出现在枌城的上空。
遮天蔽日,摧枯拉朽,不可阻拦。
它的影子覆盖住整座枌城,阴影下的众鬼挤在一起,仰头看它,面露恐惧。
疫鬼每往前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直至挤在章氏酒坊门口。
羊老汉欣赏地看着荒城断壁,废墟枯骨,仿佛在看一件精雕细琢的宝物。
目光在杂草间扫过,最后,他扭头看向一堆焦黑废墟。
疯长杂草唯独那儿空出一圈,在空地中心,长着一朵花色浓郁、香气凛冽的兰花。
“那儿是阵眼,把花给拔了!”
羊老汉一声令下,白花教众拿出看家本领,朝兰花冲去。
厉鬼们展露凶戾本相,拦住他们。
逢雪和叶蓬舟也亮出武器,刀剑配合,杀入战局中。
但天空中巨大的鬼影越来越近了。
逢雪抿紧唇,心中想着十五年前师姐对付疫鬼的办法。
啧。
这可麻烦了。她那三流的本领,连雷部将帅都未必能请来,何况是传说中的瘟神呢。
再说,如今仓促之间,也未必能找齐法坛的材料。
脑中想着对策,她手里的剑却不曾停下,戳穿一个凶徒的背心。
叶蓬舟顺势砍掉那人的脑袋,抹了把溅在面上的血,抬头看着疫鬼,忽然说:“小仙姑,待会你离我远些吧。”
逢雪蹙眉,“为何?”
他笑了笑,“我想试个办法。”
逢雪眉怔了片刻,马上意识到他在指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不许。”
叶蓬舟偏头看她笑,“为什么不许?”
逢雪抿唇,眼皮垂着,想了片刻,说:“你不是总说要遵我的令吗?我说不许就不许。”
“小仙姑,”叶蓬舟摇了摇头,“你可太霸道啦。”
逢雪情攥紧扶危剑柄,用力戳进白花教众的胸口,滚热的血溅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烫了下,她猛地抽出剑,隔着胸口破开的血洞,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尸体轰地倒下。
叶蓬舟含笑看着她,手里浮现一张合拢的卷轴。
比起上次所见,卷轴多了淡淡的血色。
逢雪神情冷凝,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滚热的血一点点凉下来,冻成血渍。
冷风如刀,吹起二人浸满血的衣袍。
她眼神如冰,沉了声音,“叶蓬舟,你不许再用这个邪器。”
叶蓬舟微笑解释:“其实这没什么……”
逢雪俏面凝霜,再喊了声他的名字,“叶蓬舟,你听不听我的话了!”
叶蓬舟轻轻叹息一声,敛去散漫笑意,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小仙姑,你对我这样凶,我听着总是很伤心。”
逢雪心里气得很,见他手里的图如流光消散,才转动剑鞘,气得砍了他好几下。
叶蓬舟捂住胸口,可怜兮兮地说:“更伤心了。”
疫鬼已经近在眼前,身后长街坍塌成断壁残垣。
“杀了他们!”羊老汉兴奋喊道。
逢雪偏过脸,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孔,轻声说:“不必如此,我还提得动剑。”
使用鬼图能使他们绝境翻盘,但代价必然不小。
所以不必如此。
她还提得动剑,还能站在所有人的身前。
她没有再多说,也不必多说。他们本就只一个眼神,就心意相通。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眉眼轻弯,低低回道:“小仙姑……你这么好,叫人怎么受得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