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逢雪面上一热, 佯装没听见他的轻挑话语,执剑望向天空中的疫鬼,微微眯起眼睛。
“御……”
法诀还未捏完, 那巨大的恶鬼身体突然剧烈颤抖,青绿疫气从它的身上散开。
青色的浓雾如同滚滚的潮水, 淹没了整条长街。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 捂住了逢雪的口鼻。她瞪圆眼睛, 淡淡莲香飘来,仿佛不是在荒芜鬼城, 疫气连天,而是清凉夏夜, 荷花十里, 泛舟湖上, 月光在水雾里游移。
如同两只鸟惊起,他们纵跃跳出疫雾之外,来到城楼之上,望着浓雾中巨大的黑影。
疫气从恶鬼七窍钻出, 四周杂草枌花尽数枯萎。
唯有那朵兰花, 亭亭而立,迎风怒放。
羊老汉拿出面皮质小鼓。皮面黄白, 好似从谁身上剥下来的。
晃动小鼓, 疫鬼张开大嘴, 用力一吸。
街上挤在一起的众鬼被风席卷而起,眼看就要落入它的嘴中。
这时,清风拂过, 药香飘来。
疫鬼身子猛地颤抖。
“百穗。”
幽兰生长之处,一道纤细的人影悄然独立。青绿色的疫气从疫鬼七窍钻出, 不断飘往兰花盛开的花瓣里,成为滋养兰花的养分。
疫鬼巨大的身体宛如泄气的水球,迅速变小。
羊老汉脸上的笑意消失,用力晃动手里小鼓,讶然道:“怎么可能……”
如幽兰般的人影走向了巨大的疫鬼。
疫鬼颤抖着缓缓俯下身,伏倒在她的脚下。
“百穗,”女人声音清润柔和,抬手轻抚它肿胀可怖的面容,“这些年,你受苦了。”
狂风骤起,吹散迷雾。
明朗的月光洒落在地上,一个女孩扑向了那抹幽魂似的人影。
“小陆娘子!”
陆紫翘俯身,抱住飞扑来的女孩。
百穗将头埋在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女人,哽咽道:“小陆娘子!”
两人紧紧相拥,与十五年前相同。
……
“这不可能!明明被炼成疫鬼,怎么可能还会有神智?”
羊老汉摇动小鼓,发现无用,逐渐消散的青色疫气里,两人已紧抱在一起。
他面色大变,转身便捏诀遁走。
手刚刚曲起,胸口忽然一痛。
左胸口透出半截银白的剑刃。
眼前劈开一道漆黑的刀光,羊老汉的脑袋飞落,被众鬼争夺。
白花教的其他人见状想跑,满城的厉鬼却已围了上来,直勾勾望着他们,逐渐逼近。
惨叫声不绝,地上血一滩又一滩。
而杂草丛生的荒芜城墙中,忽然爬过一只漆黑的小鼠。
耗子伏在地上,猩红眼珠机敏打量周围,从厉鬼的脚边飞快蹿出。
跑了十来步,它僵卧在地,失去动静。
枌城荒废十数年,废墟间草木葳蕤,早已是虫鼠飞鸟的家园。不远的树上,一只老鸹被惊起,哇哇大叫,倏地飞起。
底下血肉飞溅,惨叫连连。
老鸹扬起漆黑的翅膀,没入黑暗中,化作道残影,马上便要飞出枌城。
一道劲风劈来。
鬼哭从老鸹翅膀穿过,它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失去了动静。
顷刻后。又一只蜻蜓翅膀微动,停在草叶上。
千面寄生在蜻蜓上,寻找着逃离的机会。
连续好几次夺舍,他的眼前一片昏黑,耳畔嗡嗡作响,翅膀萎靡垂下来,如两片透明薄翼挂着。
好在白花教众各自使出自己看家的保命本事,阻住了恶鬼,为他逃命争取机会。
他望着街道尽头,兰花开处两道依偎的人影,心中尤为不甘。
那女孩十五年前被他们抓到,用了这么多年,终于炼成疫鬼。
堪比神魔的疫鬼,就这么简单地被一声呼唤唤醒?
就算她蒙受过陆紫翘的恩泽,但这本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们白花教的看家本领是把人变成妖魔,千年都不曾出过差错,也怪他太自信,如今算栽一跟头了。
千面凝视白衣青裙的清雅女子,在森然鬼气幢幢鬼影里,女人身上有层朦胧的白光,立在如水月华里,如同凛冽不肯侵的神像。
居然是神光?
千面心头一惊。
她受过谁的香火,谁在偷偷祭拜她?
都怪师凌云那一次害他重创,想到凌云真人,便吓得魂飞魄散,更不愿意靠近枌城,这些年,他居然不知这座鬼城的变化。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他抓准机会,扇动蜻蜓翅膀,轻轻飞过摇动的草叶。
一只蜻蜓,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方才被刀气所伤,一定是意外!
他摇摇晃晃飞过茂密的灌木,心中却想起十多年前,在师凌云的追杀下逃跑。
连凌云真人都杀不死他,这几个小鬼又有多大的能耐想找到他?
待他另择一身体,召集尸兵,再卷土重来。
千面飞了半天,低头一看,不由目眦尽裂。
他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一根丝线不知何时探出,缠绕住蜻蜓足上的钩器。
他挂在丝线上飘飘荡荡,望去,果然是那臭小子手里牵线,把他当风筝一样在放。
叶蓬舟弯起唇角,对逢雪说道:“云梦夏日的午后,蜻蜓飞得很低。”
他勾起手指,把丝线一点点往回拉,看着那只蜻蜓徒劳扇动翅膀,“山下人人都有风筝放,我就缠着我的山魈娘要风筝,起先它是为我抓了只大鸟,但是太大了,大鸟翅膀一飞,反倒把我给提起来了。”
逢雪忍俊不禁:“所以你就是这样畏高的?”
叶蓬舟笑眯眯收回丝线,捏起蜻蜓,“后来山魈娘给我去山下偷鸡,鸡扑棱翅膀,给我头上插了几根鸡毛。我便自己抓蜻蜓玩,玩了没一会,”他曲起手指,抓住蜻蜓两片翅膀,“山魈娘就捏去它的脑袋,把它丢嘴里当小零嘴吃了,诺,像这样。”
蜻蜓翅膀一抖,垂倒在他手心,没了动静。
叶蓬舟晃了晃它,“这就被吓破了胆?胆子可真小啊。”
千面又移到了乱石里另外一只肥耗子上。
短时间夺舍数次,让他几乎没有力气在动弹,只能藏在草丛里,期盼着不会两个小贼发现。
“小仙姑,要不咱抓几只耗子回去喂小猫吧?哟,这只耗子可真肥。”
饶是千面对自己夺舍之法再自信,也察觉到端倪。
小子不知用什么方法,竟能看穿他的魂魄所在,却不拆穿他,而是像猫玩耗子般,想要慢慢将他逼入绝境。
他眼中闪过杀意,不再退让,往前一跃。
魂魄从耗子身上跃出,钻入少年体内。
一进入其中,千面便愣住了。
眼前是片绵绵无际的桃花林,粉红桃花层层叠叠,铺满道路。桃花尽头,是一座静谧安然的小山村。
千面怔住,他明明是夺舍,怎么到了这地方?
但到底是逃出枌城了吧。
他快步走到路边,两侧农田里,埋头耕作的农人抬起脸看来。
村口板凳上剥瓜子聊天的老人也纷纷转过头。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四周极其安静,静得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忍受不了这样古怪的气氛,正巧看见两个小童聚在一起游戏,便开口问道:“小娃娃,这儿是哪?”
女孩抬起小脸,看着他笑,脆生生地说:“是桃花源呀。”
桃花源?
四周忽地暗了下来,头顶铺满暗红的夕阳,天地蒙上层朦朦胧胧的血色。
女孩的眼珠子从眼眶掉落,挂在裂开的嘴角,扭曲的蛆虫从肉里翻了出来。
千面骇得往后退,脚边却响起哗啦水声。
低头看,冰凉的湖水已经淹没到脚脖子,水面泛起涟漪,漆黑的水草从湖底划过。
湖水飞快上涨,两岸桃花变成飘零的血色,在水面起起伏伏。
岸上的小村庄离他越来越远,他迈步往前跑,但脚却被水草缠住,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水里。
千面用手拨开水草,水草却越来越多,缠绕纠结,他用刀割开一团漆黑,水草散开,昏暗的湖水里,隐隐约约透出张惨白浮肿的面孔。
他神情惊惧,愕然道:“这不是桃花源,是……”
话未说完,冰凉的湖水翻涌,淹没了他的胸口,一双双惨白的手臂从水草中探出,紧拥住他的身体。
隔着湖水,模糊而血红的天幕上,似乎摇晃许多七彩斑斓的影子,仿佛无数鸟惊起,飞在白云间。
“咕噜咕噜。”
水面复归平静,只有一串血红的小水泡冒出头。
……
叶蓬舟脚步微顿,停了片刻,抬头,一轮霜月照雪山。
月光照得他的肌肤冷白,眉眼漆黑。
逢雪侧过脸,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叶蓬舟笑了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叫巧手张鸢的大爷,世世代代都是做纸鸢的,他扎的蝴蝶、燕子、蜈蚣,个个都五彩斑斓,精神得很。他还送了我一只燕子纸鸢,可比我自己抓得蜻蜓要飞得高多了。”
逢雪也想起小时候,春风吹起时,她和阿兄一起嬉笑奔跑,看风把纸鸢吹高,天空五彩斑斓,好似无数鸟儿在云中穿梭来去。
“若是有机会,我也去他那买两个纸鸢给游星飞月他们玩。”
叶蓬舟手里飞刀一顿,笑道:“没有机会了。”
“啊?”
“他死了。当年和我放风筝的人也全死了,那只燕子也被毁坏,怎么也修不好了。”
逢雪轻轻“啊”了声。
叶蓬舟摇了摇头,语气颇为失落,“可惜我还没学成他的本领,不然便能给小仙姑扎个蝴蝶了。”
逢雪扭头,垂眸不语。
……
枌城的屠杀已近尾声。
鲜血浸透入土里,为丛生杂草又添一份养料。
陆紫翘牵着百穗的手走来,朝逢雪微微笑道:“师妹,这次又要多谢你。”
逢雪:“是我该谢谢师姐伸手相助。”
她垂眸,目光扫向了百穗。
小百穗吓得后退半步,大眼睛圆溜溜的,神情紧张不安,紧攥住陆紫翘的手。
逢雪勾起嘴角,尝试露出友好笑容。
但……此刻她面上血迹斑斑,勾起嘴角,几片结壳的血屑飘落,显然不能讨女孩的欢心。
小百穗身子一抖,兔子一样缩到陆紫翘身后。
“如今仇怨已消,”陆紫翘扭头,看着月光下大口啃噬仇人血肉的鬼,神情悲悯,“他们也放下一心结,也该自在一些了。”
鬼魂们仰头望月,吐出鬼气,朦胧白雾升起,在众人共同编织的回忆里,一座开满枌花的繁华城池,重新出现在明亮的月光中。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路人喧笑,每个人的面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嗖——”
不知谁爬到城墙,点起一簇烟花。
烟花无声绽开,化作星雨坠落。
“小百穗回来了呀,”章氏酒坊的掌柜笑眯眯地说:“快进来,今日枌酒不要钱,大家好吃好喝,吃个痛快!”
……
酒楼角落,四人重新坐下,小二飞快跑来,给他们上了壶上好的枌酒。
百穗在凳子上扭动身体,不安地打量四周,时隔十数年再回到枌城,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
她好似只雏鸟,紧挨着陆紫翘。
陆紫翘握了握女孩的手,道:“我以为百穗逃出了枌城。”
逢雪也有一丝恍然,想起城墙前遇见,傻姑娘直奔无病囊而来,可惜对面不相识,百穗容貌被毁,神智痴傻,她没能将其认出。
“白花教,”逢雪吐出口浊气,低低念着这三个字,冷声道:“该死。”
十五年前也有许多人在烈火中逃出了枌城,可百穗被抓到,封入疫气,炼制成所谓的“圣女”。
其中受过多少折磨,不能细想。
陆紫翘摸了摸女孩的头,眼神怜惜,眼里清凌凌的,有水光闪动。她轻声问:“疼不疼?”
百穗仰起头,痴痴望着她的脸,半晌,绽开一个天真的微笑,“多少痛我都不怕,只要能回到小陆娘子身旁。”
陆紫翘阖上眼睛,羽睫轻颤,泪珠几要夺眶而出。
第102章 第 102 章
“小百穗, ”叶蓬舟抛着蚕豆,问:“你还记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百穗神色逐渐痛苦,面孔变成青紫, 肌肤浮现火烧过后一块又一块斑驳的疤。
“我记得,”她瞪大双目, 轻声道:“一座庙。”
逢雪霍地抬起眼, “什么庙?”
“很小, 四四方方的,没有窗户。”
叶蓬舟笑了, “小百穗,你这听起来不像庙宇, 反倒像个棺材。”
百穗摇了摇头, 认真说:“是庙, 庙里有供桌,供桌上是血。”
陆紫翘神色凝重,“以血为食,淫祠野庙。”
“既然是庙, ”叶蓬舟越发好奇, 问道:“里面拜的是什么神呢?”
逢雪也望过去,心悬在半空。她心中也有一座庙, 庙里有个不知名的邪神。
“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娘娘。”
百穗坐在凳上, 慢慢道:“我记不太起来了, 只记得那一座庙,庙里有个穿白衣的娘娘。”
“白花娘娘。”
小百穗扁了扁嘴,“白衣娘娘有些可怕。她出来后, 我便记不清事啦。”
陆紫翘摸摸她的头。
“白花娘娘神秘莫测,在白花教的教义里, 教徒们死后,便能被白花娘娘带到一个安宁美好的乐土。”
叶蓬舟嗤了声,把蚕豆抛到嘴里,咬得嘎嘣响。
他们都知道白花教的教义是屁话,纯粹糊弄人的。但当真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做出种种惨绝人寰之事。
历朝历代这么多年,白花教都是致力于祸乱世道,蛊惑人心的邪魔外道,有时被打压几近消亡,但只要稍微乱一些,便又重新出现,短短几年就能搅得人心动荡,天翻地覆。
“白花教能利用所谓白花娘娘,将人变成妖魔?”陆紫翘蹙起蛾眉,清瘦面容浮现淡淡愁思,“在山上时,师长们反复叮嘱,仙道贵生,世间唯生灵最重,而人尤其贵重,上可成仙成神,下能堕为邪魔,祸害苍生。”
满城恶鬼在活着时,也不过是普通布衣百姓,所念无非一日三餐,衣食饱暖。
小百穗以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但白花教确有手段,把人变成恶鬼,炼作妖魔。
“我近日观天象,灾星又起,青黑云彩铺在晨雾消散的天空,似乎是有尸乱之象。”
逢雪颔首,“白花教教唆都尉,欲炼尸兵。但是,”她话锋一转,呼出口气,“白花教已除,待我们回去,把都尉给抓了,就能把这件事给解决啦,师姐务须顾虑。”
“辛苦师妹了。”
逢雪:“本就是我应做之事。”
陆紫翘敬她一杯酒,笑道:“可惜我死得太早,与师妹遇见太迟,若是我们同在山上修行,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
逢雪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轻声说:“若无师姐……挺身而出,世上应已无我。”
酒杯轻撞,酒液与月光一起入喉。
两人相视一笑。
“师妹,”在送逢雪离开时,陆紫翘从废墟里翻出一方匣子,木匣是用沉香木雕成,入手沉甸,香气幽然,“若是师妹回到山上,能否帮我把这盒药送给紫云师叔。她的腿脚不好,没有药,该一直疼着了。”
逢雪犹豫片刻,“我或许还要等很久才回山上。”
陆紫翘微笑,“无妨,丹药能保存很长时间。”
逢雪抿了下嘴角。
陆紫翘看她表情细微变化,问:“师妹?”
逢雪接过木匣,淡淡道:“没什么。有机会的话,我托人去送给紫云师叔。”
陆紫翘又翻出几十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她过去炼的丹药,大部分已经失效,只有几瓶保存完好。
“师妹拿着,可惜这儿不长药草,只有过去的一些丹药还存着,”她微微笑着说:“师妹,若受什么伤需要医治,便来我这儿吧。”
逢雪拱手,“多谢师姐。”摸摸空空如也的符咒袋,她面上露出赧然神色,“师姐……可还有符咒吗?”
陆紫翘忍俊不禁,“我给师妹画几张便是。”
从陆紫翘这儿顺了好些丹药、符咒回去,逢雪腰间的符咒袋重新鼓鼓囊囊。
她心情大好,心中想,在山上时,紫云师叔总夸三师姐,看来三师姐名副其实,果真是个顶顶大好人。
当了鬼也是个慷慨温柔的顶顶大好鬼!
不似某人……
她微微侧目,望向旁边的少年。
少年人眉眼带笑,满面春风,身披着月色,衣袍当风,越发显得俊美风流。
看起来心情极好。
可不好嘛。
方才喝完掌柜送的那壶酒,他将枌酒夸了又夸,然后叹了口气,露出怅惋之色。
掌柜问:“郎君为何叹气?”
叶蓬舟愁容满面,“尝了您家的酒,别的酒便只是白水了,想到日后只能喝白水解忧,我怎么笑得出来?”
“这有何妨!小郎君带一些出去便是!”
他解开腰上小小葫芦,递过去,“劳烦掌柜将我这葫芦装满便好。”
“这么小的葫芦能装多少酒?拿大一些的酒囊装吧。”
“无妨,一葫芦足矣。”
掌柜勺了好几瓢,再一晃葫芦,里面酒液哗啦作响,似乎只装了个半满。他笑道:“难怪只要一葫芦呢,原来小郎君的葫芦内有乾坤哩。”
又几瓢酒液进葫芦,依旧是半满。
几大瓮酒进去,还只是半满。
到后面,掌柜脸上的笑容消失,神色幽怨。
店里的酒空了一大半,这葫芦竟还未满。
逢雪看不过去,瞥眼少年弯弯的眉眼,桌底下脚一抬,然后,重重踩下。
叶蓬舟接蚕豆的手一顿,蚕豆掉在了地上,咕噜噜转动。
“呀!”后面传来掌柜兴奋的声音,“满了满了!终于满了!”
……
“连鬼都欺负。”逢雪没好气道。
叶蓬舟言辞凿凿,“小仙姑,你答应过我不拆我台的。”
“那是……”她声音低了下来,语气有些心虚,“说好的是去骗黑老爷的月露酒。”
“骗妖怪和骗鬼不是一回事?”
逢雪说不过他,扭过脸。
叶蓬舟便拱手求饶,笑吟吟地说:“小仙姑毕竟是仙山下凡,见不得我们这种下作手段……”
逢雪拧眉,面色薄怒,这次是真有些生气了,“谁说你是下作手段?”
叶蓬舟微微一怔。
逢雪抿了抿嘴角,轻声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叶蓬舟托着下巴歪头看她,眉眼逐渐弯起,笑问:“为何不许呢?”
逢雪垂下眼睛,盯着地上两人斜长的影,身在闹市,周围人来来去去,唯有他们在地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风吹云动,月弄花影。
她撩起眼皮,飞快望了眼旁边的少年,“因为你很好。”
大风吹起少年的红衣黑发,他弯着如画眉眼,绽开微笑,低声说:“小仙姑,你才是……”
逢雪认真听他的话,但等来的只有清风拂弄草叶的絮絮私语,不由问:“才是什么?”
叶蓬舟攥着折扇,手指关节透出冷玉般苍白的颜色,他轻叹一声,“尘世如苦海泛舟,小仙姑你啊,”声音顿了顿,他的目光飞快掠过这座烧焦的城池,最后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银白皎洁的月轮,“却像能照亮苦海的月亮。”
逢雪听见他奇妙的比喻,怔了片刻,与他同看明月,“那你是什么?”
“我是个,”他转动折扇,忽地做了个鬼脸,“大马猴!”
逢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他俊俏的面孔,心想,大马猴想长这样还挺不容易的。
“小仙姑知道为何吗?”
逢雪:“你有自知之明?”
叶蓬舟往前一步,生动的笑颜凑了过来,热气擦过逢雪的耳廓,“因为猴子想去海底捞月亮。”
逢雪耳朵发热,热气烧得脸颊绯红,身体不由酥麻片刻。她默念清心咒,往后退半步,把扶危横在两人之间,“走吧,阿兄还在等我们。”
……
踏出枌城的瞬息,白墙黑瓦,热闹城池,变成荒芜的废墟。
城门被烧得漆黑,大开着,黑洞洞的,阴冷刺骨的风从里面呼呼吹出。
而外面天已大白,晨雾将消,一颗寒星坠在枝头。
门口横七竖八倒着白花教徒们凄惨的尸体。
逢雪用剑挑开一个教众的身体,他翻身,露出扎纸匠那张惨白的脸。
扎纸匠身体倒是无损,神情无比惊惧。
在城中被众鬼分而食之的,莫非是他的魂魄?
逢雪偏头望了眼枌城,晨光熹微,两座一高一矮的雪山巍然而立,烧焦的荒城伏在阴影里,黑洞的城门如张开的巨口,将白花教徒吞下,嚼烂消化后,再一一吐出尸首。
留他们的尸首在城里喂狗都不肯。
冷眼扫过地上的尸体,她收回长剑,面上没什么表情,道:“其实我想不明白。”
“怎么?”
“枌城百姓只是想好好活着,但这些人非要把他们逼成索命的恶鬼,如今他们成了厉鬼要报仇,这时候,始作俑者反而怕了?早知如此,当时为何要作恶?”
叶蓬舟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小仙姑,你想错啦。”
“唔?”
市井中长大的少年,对世事人心看得更加通透。他笑道:“若不是你们,枌城死绝便死绝,里头的人便是化作鬼又怎样?”
生前不过芥子,死后也不过微尘。
变成鬼,也和黄云岭上被妖所拘的魂魄无甚区别。
“他们为恶时,怎么会想到,世上岂会有为萍水相逢的普通人抛掷性命的傻子?”他声音停顿片刻,语气莫名,“就连我,在遇见小仙姑之前,也以为所谓巍巍仙山,不过都是群沽名钓誉之徒。”
逢雪想到三师姐,轻叹一声,“是啊……世上岂会有这样傻的人。”
回首。
云淡如烟,霜天欲曙。
……
榆阳镇里。
都尉府禁卫愈发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手执长矛的护卫肃然而立,与琼楼玉宇、桃红柳绿的华美花苑格格不入。
空气中似都带几抹肃杀之气。
苦了都尉的娇妻美妾。平日的歌舞欢宴不再,也不能随意出去买胭脂水粉,去趟花苑还要看人脸色。
几个年轻按捺不住寂寞的少女聚在花园池塘边,窃窃私语。
“那孙虎真可恶,上次说要给我带包水粉来的,结果好几日不见他人了,白骗我二两银子。”
“就是就是。还有答应我的蝶儿簪,也迟迟没送来。害我只能每日早早起来,摘新鲜花儿插在头上。”
有一位稍微年长些的年轻女子瞥眼外面的护卫,压低声音,说:“孙虎当然不会来啦,那日莺儿……”她将手刀放在脖颈旁,比了个姿势,“他妹子没了,他还来干嘛?”
众人静默半晌。
“莺儿是被刺客所杀?”
女子摇了摇脑袋,“是都尉请的那些高人。”
“我最讨厌那些人了,奇形怪状的,”少女扁了扁嘴,托腮望向天空,“不知道琼玉轩又进什么漂亮首饰呢?”
“等什么时候抓住刺客,我们再去那儿看看首饰。”
说着难免抱怨起两个刺客,扰乱了她们宁静的生活。
“可恶的小刺客,”少女折下一枝桃花,把揉皱的花瓣丢到水里,搅乱一池春水,“都尉英明神武,干嘛要刺杀他,惹得我们都不能戴新首饰啦。”
“但是两个小刺客生得真好看。尤其是那个小郎君,比画上的人还俊……”
说到这个,少女们立马打起精神,嘁嘁喳喳,捂嘴轻笑。笑声清脆如铃,回荡在温暖春风中。
连冷面的护卫们也不由频频偏头看来。
“他们是一对吧,可真般配啊。”
“刺客能生得多俊,哼,若下次他们再来,我可要瞧一瞧。若真是长得俊,那我便……便不喊他们可恶的小刺客了!”
姑娘们不禁掩唇笑了起来。
忽地。
一个人影从树丛里钻出,避开周围护卫的视线,骤然从阴影里冒出来。
姑娘们惊呼还未出口,便认出来人。
他头顶草叶碎屑,身上沾了泥灰,几天不见,人瘦了半圈,一双三角眼布满血丝,熬得通红。
不是她们刚才提到的【可恶的孙虎】又是谁?
“孙虎,你怎么弄成这模样?”
也有姑娘伸手讨要,“说好给我买的蝶儿簪呢?快给我。”
“快跑吧,姐姐妹妹们。”孙虎声音沙哑,急切催促:“都尉要杀你们咧。”
“胡说八道!”少女瞪大眼睛,“都尉干嘛要杀我们?他前几日还夸我歌唱得好听。”
孙虎低声道:“都尉急着炼僵尸,要很多很多人血!尤其是、尤其是你们女人的血!”
怕她们不信,他压低声音耐心解释,“高人说你们的血更香,肉更嫩,能刺激尸兵出世,我知道一条隐秘小道,那边巡逻护卫少一些,快随我出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啊——”
一声声惨叫在猎场响彻。
血肉横飞里, 一排排惨白的手臂便如破土之笋,飞快钻出地面,节节往上攀升。
坐在太师椅上的都尉兴奋道:“果然成了, 行四,还是你有本事!你师父磨磨唧唧, 说要在土里埋足七七四十九天, 我看未必嘛。”
他打量着羊头人身的尸兵, 见他们势如破竹,拔地而起, 不由大为高兴。
行四抚扇微笑,“师父是想稳妥行事, 若没有那两个刺客, 等四十九日瓜熟蒂落, 也是一样的,都尉的美妾们便不必受苦了。”
“无妨,女人哪里都有。只是,”都尉目光在一张熟悉的面孔停顿了片刻, “她的曲儿唱得不错。”
但他想不起这美人叫什么名字了, “她叫雀儿?莺儿?”
都尉哈哈笑道:“算了,管她雀儿莺儿, 还没我后院养的那几只鸟名贵。能为朝廷献力, 也算是她们的福气。孙虎。”
“哎, ”孙虎躬着腰,笑着说:“大人英明神武,威武不凡, 天下的姑娘都想要和大人亲近亲近了,听说翡翠屋来了个胡姬, 跟天仙似的,那声音,就像出谷黄莺,明日我就把她请进来,给大人天天唱曲子。”
“还是你小子机灵。”
都尉负手,围着猎场转一圈。他也不敢太过靠近,只远远望着。
泥土里散发出浓重血腥味,一排排长满白毛的僵尸整齐肃立。
好似一支军容肃穆的神兵。
都尉哈哈大笑,“李熙无能,区区北蛮而已,这么多年也没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有了这支神兵,必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到时候,你便是朝廷的大功臣啊。”
行四垂头,很是恭敬谦逊,说:“为大人效力,理所应当。”
都尉拍拍他的肩膀。
经过刺杀一事,都尉身边知晓炼尸的心腹死了许多,孙虎地位扶摇直上,成为都尉跟前伺候的红人。
待都尉行四二人走后,孙虎留在围场,继续守着这片养尸地。
见左右无人,他叹口气,从怀里掏出根簪子。
银鎏金的蝴蝶蝶翼轻巧,一串米粒珍珠流苏晃荡。
“小翠啊,你要的蝶儿簪带过来了。”
孙虎叹了口气,把簪子埋入土里。
那日他想带少女们逃跑,但是没有一个人信他。
自然是不会信的,炼僵尸这种事,听上去便是无稽之谈。
姑娘们不信,还啐道:“孙虎,你这泼皮,再胡说,我可告诉都尉大人啦。”
倒有个叫芸儿的姑娘没有怪他,只说:“离开都尉府,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你们如今可该信我了吧。”
人这一生能有舍生忘死勇气的时候并不多,孙虎自认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普通人,顶多怜香惜玉些,和后院美人关系好些,记得她们的名字而已。
那次不过是想起惨死的妹子,脑中一热,便跑过来通风报信,但若让他再来一次,他也不敢了。
他定是不敢的。
他烧了点纸钱,伺候着这片养尸地,忽而注意到角落有片不同寻常之处。
尸兵如林,林地之间,却有了几个坑洞。
那儿也是埋僵尸的地方吧?怎么没有炼出尸兵,反而多了个洞?
孙虎皱起眉,仔细看。
暗红发黑的地面,好像也落了一些浮土。
顺着浮土的方向,孙虎往前走着,走到灌木丛中。
他忽然瞪大眼睛,冷汗直流。
地上多了数个血红的泥脚印,杂乱无章,脚尖朝外。
……
月明星稀,天幕青白。
山野乡道上,一行人影僵硬跳动。走在最前头的人手晃银铃,念:“叮铃铃叮铃铃,尸宜起尸宜行。”
是个寂寞的赶尸人。
他避开大道,故意找了条偏僻的山道,昼夜兼程。
见天色微微发白,他靠在石上,和衣打盹。
刚合上眼,却听身后响起马嘶声,连忙回头,薄薄的白雾里,隐约透出高头大马的影子。
只是怎么听不见答答马蹄声呢?
赶尸人急忙摇动铃铛,招呼尸体往旁靠,还未来得及将道路让出,那匹高大的骏马悄无声息跃出薄雾,飞驰而来。
竟是头轻飘飘的纸马。
纸马通体雪白,四肢剪得歪歪扭扭,唯有眼眶里一点漆黑点睛,宛若神来之笔,让纸马顿时有了飞扬的精神。
纵马的骑士是两个少年,迎风纵马,衣袖翻飞。
他们快靠近行尸时,一人捏诀御风,一人纵马而起。
纸马便乘着清风,攒蹄而飞,跳出十来步,从众尸头顶跃过。
赶尸匠本怕冲撞到高人,见此情景,不由松了口气。
马上的少年回过头,伸手抛来一物。
赶尸匠伸手接过,竟是一碗清酒。
纸碗带着缺口,里头陈酿散发沉醉芬芳。
“惊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笑道:“且共饮一杯!”
赶尸匠也笑,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浓烈的酒香在嘴里漫开。他大笑:“好酒!”
……
逢雪微抬起脸,见他衣领半敞,锁骨分明,下颚线线条分明,如尖锐长刀,一双眼睛弯如桃花,格外俊逸飞扬。
回来路上,他嫌弃赶路太累,便学了扎纸匠的点睛之法,捡起地上的纸马,为它点睛,不多时,死物便活转过来,英姿勃勃,一跃数步。
逢雪还想让他再点一匹马,他甩了甩手臂,又捡起一张纸马,再点睛时,怎么也点不成了。
两人只好同乘一骑。
于是身后的少年便眉飞色舞,宛若一只开屏的孔雀,看见谁都要共饮一杯。
酒水打湿他略显苍白的唇瓣,他把酒水一饮而尽,抛去手中酒碗,双手握紧缰绳,合起的双臂拢住了坐在前方的少女。
逢雪幽幽道:“你笑什么?”
叶蓬舟敛了笑意,但没多久,嘴角又忍不住往上扬,“我见春光明媚,心里便高兴,如何?”
逢雪:“不如何。”
她定定望着前方想迎的明媚春山,“我也觉得春色很好。”
但想到师姐再看不见如此春色,心中难免难过。
她嘴角轻抿,又想,叶蓬舟在术法上,果真天赋异凛,看扎纸匠点睛,便能学个七七八八。
又或是他本来就会呢?
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叶蓬舟歪过脸,微微侧目,眼睫垂下,专注地盯着逢雪。
她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腮肉微微鼓起,阳光照得雪白皮肉沁出粉红,平日杀人不眨眼的剑客,如今显出一丝少女般的娇憨可爱。
叶蓬舟无端想起都尉府里那些如鸟雀般嘁嘁喳喳的少女。
她们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戴漂亮首饰,如云发髻上,还插着一朵朵从花园里新摘下的花卉。
有桃花有芙蓉也有杜鹃。
他忽然也想给小仙姑插上满头的花。
唔。
但想了想,若这样做,自己大抵会被打出满头的包。
逢雪声音冰冷,“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叶蓬舟摸了摸嘴角,才发现自己无意识说出心声,笑容讪讪。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踏花而行。
昼夜疾行,城池已近在眼前。
蒙蒙亮的天光中,榆阳伏在地上,宛若一只蛰伏的巨兽。
“总算到……”逢雪敛去面上笑意,仰头望着天空,微微蹙起眉。
她在青溟山功课学得并没有多出色,但也能清楚看见,天空中蒙上层青绿之气,显得诡异妖邪。
是师姐所说的尸气。
……
倪小五在城西看守仓库。
他买了一盘蚕豆,坐在门口矮凳子上,借着月光,咂摸着豆子,好像能咂出些肉味。
夜深已深,城中人尽入眠,万籁俱寂,隐约能听见门后牲畜们嘶嘶的叫声。
倪小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嘴边亲了又亲。
只要替都尉看好这些大肥羊,日后吃香喝辣,可少不了。他已经离家三载了,等拿到钱,这个年关便能买齐年货,回家过年,给娘买身貂皮衣裳,也教乡亲们看看他,倪家小五算出息了。
想到未来,他不由乐开花,把宝贝碎银亲了几口,仿佛这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
“天干地燥,小心火烛——”
满城皆已入睡,也只有打更更夫,和他一起醒着。
倪小五赶忙把银子收起,抄手等更夫过来喝杯。
更夫每喊一句“小心火烛”,便敲一下自己的梆子,声音越来越近。
倪小五倒满酒坐等着老兄弟。
但那声在临街响了一声,紧随而至的梆子声却没有再响起了。
倪小五等了又等,依旧没等到人来,连脚步声也不曾响起,他侧耳细听,却听见一道古怪的声音。
“嘎吱嘎吱——”
好像在啃着什么骨头。
“这老更夫,”他笑骂:“偷懒便算了,这是藏着只烧鸡,怕到我这时被我吃去吧。”
“这把年纪,还护食呢。”想到有烧鸡,倪小五咽了口口水,拿起那盘炒蚕豆,走了出去,“老更……”
话停在了喉头。
巷子狭长,老更夫倒在地上,梆子被血浸透。
一个高大人影伏在他的脖子处,“嘎吱”声便是由此发出。
倪小五双腿抖若筛糠,碟子啪地摔成碎片,蚕豆滚落一地。
听见动静,那人慢慢扭过头,露出自己长满白毛的面孔,和竖起的红瞳。
他起身,双手抬起,一蹦一跳,便有十步之远。
倪小五看了眼老更夫半边脖子被啃掉的凄惨模样,吓得转身便跑,大喊:“来人啊!救命啊!闹白毛僵尸啦!”
可惜此地大片仓库相连,又是深夜,等不见人来救。
白毛僵尸一起一落,阴冷风骤起,倪小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见一棵树,扑到树后面。
僵尸跟着扑过来。
两个人绕着树打转。
幸好倪小五人一向机灵,身材矮小又灵活,看见僵尸往左跳,他也往左跑,看见僵尸往右跳,他便也往右跑。
饶是僵尸力大无穷,一跳十步,也一时奈何不了他。
倪小五便抓紧时间,大喊求救。
忽然之间,一只惨白的手透过树干,冲到他的面前。
锋利如刀的漆黑指甲就在他的脖子前,只差一点,就能把他的脖子割断。
木屑飞在倪小五脸上,他紧闭双目,吓得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种种,走马观花似的从眼前浮现。
但是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还未传来。
倪小五悄悄把眼皮掀开一条缝隙,一看,傻住了。
白毛僵尸的手还停在他面前,沾满血的尖锐指甲不停划拉,却始终差了半寸。
再一看,他乐了。
嚯,僵尸急着来杀他,结果手臂卡在树里头了。
倪小五瘫软在地,□□一片湿热。
木茬刷刷掉落,铺了层木屑。白毛僵尸抬起另外一只手臂,锋利的指甲刷刷挠木头,很快就把树干挠出个坑,卡住的手臂松动了些,又能往前一点了。
倪小五忙爬起来,哭爹喊娘往回跑。
白毛僵尸猛地抽出手臂,一蹦一跳往回追。
听见身后风声又起,倪小五晃了神,一个不留神,被石头绊倒,摔在地上。
僵尸飞身往前一扑。
倪小五哭嚎着大喊,眼见白毛僵尸张开血盆大口,獠牙上还挂着丝丝血肉,腐臭的涎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臭得他眼冒金星。
但转瞬,倪小五就陷入狂喜。
他正好摔在了臭水沟里,瘦小的身形,恰恰好嵌在其中。
白毛僵尸扑立几次,始终无法碰到他,在旁边蹲了许久后,蹦蹦跳跳离开了。
倪小五瘫在臭水沟里,浑身都没了力气,等许久不见僵尸回来,便想起身离开。
起来前他长了个心眼,把耳朵贴在地面,听着外面的动静。
僵尸脚步沉重,越来越远,但离开的方向,却让他的心越来越沉。
倪小五探出身体,看着高大僵硬的身体一蹦一跳,飞身一扑,把两扇木门撞开,扑入装满肥羊的仓库。
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
第104章 第 104 章
浓烟滚滚, 火光撕裂夜空。
栅栏里牲畜们凄厉哀嚎,嘶声震天。
火势借妖风而起,整片仓库都升起熊熊烈火, 照亮漆黑的夜空。
倪小五满面红光,目瞪口呆。
白毛僵尸是馋羊肉那一口了, 跑来烤全羊了?
但冲天的火势, 比他的叫声更引人注目, 瞬间唤醒大半个城池。
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尚未穿上衣裳, 便赤足奔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可是稍有不慎, 便能祸及全城的人祸。于是无论是在睡觉、干活、看月亮, 人们纷纷起身, 或是拿起水桶救火,或是赶紧把家中值钱家当背出来。
杂乱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如同小溪汇成河流,蹦腾向火红的烈焰。
“倪小五!你怎么看仓库的!”
红光照在倪小五的脸上, 他木然扭过头, 望着赶来救火的街坊,嘴唇颤抖, 神情呆滞。
“倪小五, 你还在臭水沟里躺着呢?仓库都快给烧完了。”
“小五哥,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傻了吧?”
直到一个高大如铁塔的身影冲出人群,“闪开!”
人们纷纷让开, 为他让出一条道。
大块头手里提着两口大缸,从人群飞出, 抬手一掷,两口人高的大缸便如飞燕从众人头顶掠过,砸向火海。
火焰稍熄,一缕青黑烟气笔直上升。
“火场里可有人困住?”
雄浑呼喊如惊雷炸起,在耳畔隆隆回响。
倪小五嘴唇哆嗦着,混着黑灰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嚎道:“石校尉!闹僵啦,有白毛僵尸吃人啦!”
……
闹僵是沧州祖传鬼故事。
哪个孩童晚上哭泣时,没有被娘亲吓唬过,再哭就会有白毛僵尸循声而至,哐哐把门窗砸响。
它们力大无穷,铜筋铁骨,一蹦有三丈高,一跳有十步远,最爱吃深夜啼哭的婴童。
只有庙宇前高高的门槛,才能拦得住僵尸。
倪小五话语一落,四周一片静默。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掩住半边天。
好半晌,不知是谁先笑开,随即笑声便如烈焰,迅速散开。
“倪小五!你便是扯谎,也好歹扯个像模像样的!”
倪小五哭丧着脸,抽抽搭搭。
火焰借风而起,愈演愈烈。饶是大块头神勇,也无法让火势浇灭。
幸好此地只做仓储,众人齐心协力,在附近挖出一条深长的壕沟,不多时,马蹄答答,是城中驻兵纵马疾驰,来帮忙灭火。
一车又一车土被挖出,深长壕沟隔绝烈焰,城里专业的灭火水局运来水龙车,皮带喷出如龙水柱,浇熄扑来的火舌。
热浪灼得人们面孔焦黑,头发发卷,还有人哎哟一声,被火星子溅到,在地上打滚爬起来后,摸了摸脑袋,发现自己头上的毛全被烧掉了。
火势冲天,黑烟滚滚。
一城之人努力,勉强将火势压在一隅,使其不再往外扩散。但一片又一片相连的房屋,却被烧成焦黑废土。
许多人焦黑着脸匆忙跑出。
许多义士纵身扑入火海,拉出受困的人们。
大块头数次冲进焰海中,背出一个个被烟呛晕的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转身冲回去。
“石校尉,”有人拦住他,“火越来越大,还是别进去了,娇杏娘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大块头抹了把面上的黑灰,咧嘴一笑,露出排雪白的牙齿。他说:“娇杏才没有在家等着我呢,娇杏在那呢,你瞧。”
娇杏揽起袖子,与师野一起,用湿毛巾给昏迷之人擦浴,包裹伤者的创口。
热焰灼起她的头发,似乎是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抬起脸,望向了大块头。
目光相对,女人微微笑开,火光照在平日苍白清瘦的一张脸上,那对眼睛里有火焰在摇曳。
“娇杏,我进去了啊。”
娇杏点了下头,“好。”
但这次大块头只身扑进火海,许久没有出来。妖风又起,本已转小的火苗忽又冲天而起,通红的火舌舔舐夜空,滚滚黑烟遮蔽了明月。
眼见石校尉久久不出来,人群中难免窃窃私语。
“火势又大了,石校尉进去快一盏茶功夫了。”
“就算石校尉神勇,这么大的火,也……”
两人交头接耳,瞟向低头给伤者递凉茶的女人,“可惜娇杏小娘子。”
“听说她家不在这边,跟随石校尉千山万水来到沧州,要是石校尉出什么事,小娘子一个人在沧州,可怎么办哟?”
人群中流言蜚语,落到了师野的耳朵里。少女瞪了眼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心中难免忧愁,那些人说得不错,大火烧了这么久,大块头还没出来。
就算是神仙,也在火海里撑不了这么久吧。
她心烦意乱,手里那碗药汤洒了大半。
娇杏接过那碗药汤,喂给受伤低吟的患者,轻声说:“不必担心。”
“娇杏姐姐,你不担心吗?”师野瞪圆眼睛,蹲在她的身边,歪头望着她。
娇杏摇头,神情平静,“石大哥可比天神,英勇无敌,一定会无事。”
师野见她神色从容,也定了定心,继续跟在人群中,帮忙为烧伤的人敷药擦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空气中蔓延开烧焦的气味。
挖好了沟渠,处置好伤者,人们终于从忙命的奔波救火中得空,望着熊熊火焰,有时间忧愁了。
有坐在地上嗷嗷啼哭的婴孩。
有所有财产都被付之一炬满面木然的商贾。
也有庆幸火焰吞噬的大部分是仓库,没有蔓延到自己家的人。
一道身影越过深沟,从火海跳了出来。
师野急忙拿着条浸水的冰帕子迎上去。
那人脸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大喊:“快拿点水过来。”
娇杏双手递来碗冷水。
“迟大哥,”师野惊声问:“你什么时候也跑进去啦?”
迟露白没有说话,一口把冷水喝完,坐倒在地上。
“幸好你没事,不然怎么像迟姐姐交代。”师野惊魂未定,拿凉帕子给他擦脸,擦到眉眼时,忽然愣住。
男人左边眉毛被烧掉半截,本来是个英俊俊挺的潇洒青年,现在显得怪滑稽的。
师野吐了吐舌头,“迟大哥,你破了相啊。”
“破相就破相吧,我又没有心上人。”迟露白满不在乎,望向娇杏,面上忽带几分愧色,“我方才去找大块头了。”
他顿了片刻,“抱歉,没有找到他。”
娇杏沉默半晌,神情没变,只是双手攥得紧了紧。她看着通红火焰,火苗噼里啪啦响,带着火星的黑烟直上云霄,好似能将天空烧出一个口子。
就算天神转世,在这样的火势里待上半个时辰,怕也是凶多吉少。
迟露白抿紧唇角,神情沮丧。
娇杏低头,朝他一拜叩谢,“多谢迟大哥。”
迟露白连忙摆手,“别这么客气,我也没找出他来。唉,里头火太大,烧裂的柱子往下掉,再往里就进不去了。”
他摸摸鼻子,心想,整片相连的屋舍都垮下来,大块头估摸着也……
连他也差点被压倒,一命呜呼。
他吸吸鼻子,迟疑地左右张望,喃喃:“奇怪。”
“奇怪什么?”
“谁家种了兰花吗?怎么闻见了花香。”
……
话语间,一道金光法罩如钟落下,罩住了大火。
火势不再随风往外蔓延,燃烧许久后,天空下起绵绵细雨,火焰终于越来越小。
透过熊熊火光,可见里面坍塌的街道房屋相连,化作漆黑一片废墟。
天将明时,大火终于熄灭,城中响起不绝的欢呼声。
年轻僧人低叹一声,松开紧合的双手。
“明澄法师,”行四摇动折扇,笑问:“费这么大劲救一群刁民,他们又不知晓,更不会心生感激,岂不是白费功夫?”
明澄轻转动手腕的佛珠,垂眸不语。
“法师修为精深,我自然比不上,”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只是,别为刁民劳力费心,等贼子来犯,没修为再为都尉大人撑起一方金光法罩,千条万条的贱命,也抵不过都尉身上的一根汗毛。”
他这般的话,显然很让都尉欢喜。
都尉笑道:“行四,明澄法师是万法寺得道高僧,慈悲为怀,济世救人,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死,是吧?只是,”他话锋一转,“法师,行四的考虑也不无道理,你是派来保护本官的,孰轻孰重,可要看得分明。”
明澄沉默不语,手指捻动佛珠,神色苍白而肃穆,宛若一尊石雕的佛像。
行四也笑:“高僧果然非同寻常,菩萨心肠,不似我,心中只挂念着大人。”
都尉越发喜欢这个能言善辩的青年,“行四,你这张嘴呐,在白花教里真是屈才了,等日后我们一起见节度使,我举荐你做个官试试!”
“多谢大人!”
都尉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官兵来禀告走水发生在藏羊之地,一把火烧完所有装羊的仓库。
他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马上便有官兵拿下倪小五,捆至都尉面前。
倪小五自知犯了大错,哭成大花脸,跪在地上磕头,大声喊:“大人,冤枉啊!”
都尉冷笑,并不说话,旁边的管事替他大声训斥:“冤枉?你纵火烧城,害得城中多人伤亡,损失惨重,还敢说冤枉?”
倪小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地回:“不是、不是小人纵的火,是闹僵啊!真的有僵尸,白毛僵尸放的火!”
都尉面色微变,“僵尸?”
倪小五用力点头,“没错!大人明鉴,僵尸还把老更夫给咬死啦。”
“什么样的僵尸?”
倪小五认真想了片刻,“身上长满白毛,脸也长满毛,晃眼望过去,瞧着像顶着个羊脑袋。”
都尉猛地沉下脸。
倪小五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
一位面容温和,看起来脾气很好的白衣青年走过来,温声问:“你说得当真?”
倪小五赌咒发誓,“您看我脸上的臭水,是僵尸流的口水,对了!还有街上那棵树,被僵尸抓了一个洞。”他眼睛亮了起来,似乎绝境中寻到生机,“那棵树还在的!请大人跟我去看,树干上的洞就是白毛僵尸掏出来的,小人若是撒谎,天打雷劈!”
青年微微笑道:“看你也不像会撒谎的,若真有僵尸作祟,那真是一桩大事,你上报有功,该赏才是。”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元宝递过去。
倪小五愣愣接过金子,还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把金子放在嘴边咬了口。
青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倪小五看着金子上的牙印,又哭又笑,跪在地上磕头,对不追究他过错,还大方打赏的大人感激涕零。
“行了,”都尉甩手,“走吧。”
“好好。”倪小五跪在地上膝行数步,才起身高高兴兴往回跑。跑了每几步,他的脚步顿住,双足如有千斤重,迈不动步子。
低下头,肚子不知何时破开,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张大眼睛,嘴唇蠕动好几次,才委屈又不甘地说:“大人,我……没有撒谎啊……”
……
行四低头。
尸兵茂如林,走入其中,却有几处空洞。杂草掩埋的土地上,却有许多个泥脚印。
泥巴印干燥,手一撮,如血的红色泥屑簌簌掉落。
看来是有僵尸跑出去了。
虽被炼成尸兵,却还残存有一些人的记忆,所以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间让自己化作肥羊的“囚牢”烧掉?
那么。
第二件事呢?
报仇?还是化作妖魔,滥杀无辜?
都尉同样想到此节,脸色苍白,“他们会来寻我报仇吗?”
行四折扇轻点掌心,笑道:“他们至死都不曾见过大人,便是寻仇,也寻不到大人的身上。再者,大人身边有高僧护法,妖魔难近,何况是几个小小的僵尸。”
都尉听后,神色稍缓。
行四指挥人把倪小五的尸体也丢进养尸地里。
尸体刚被抛入地里,尸兵便将其撕成了碎片。
“虽说男人的血肉不如女人美味,却也不用浪费了。”行四摇动折扇,望着密密麻麻的尸兵,低声道:“我倒想看看,几只螳螂,如何挡车呢?”
……
逢雪回到榆阳,面对的便是大火方歇的城池。
也许是夜晚去救火,守城的兵士们面色疲惫,眼下青黑,衣袍有烟火燎过的痕迹。
他们两披上羊皮,混在一队进城的牲畜中,大摇大摆走入城中,顺便听见大家议论,夜晚突然冲起的火光,和看仓库的伙计所谓的闹僵一说。
起火的地方在城西,离大块头住的街巷还有一段距离。听见大火没有蔓延开,她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赶羊人拿着鞭子,同街头几人说起那场大火,不曾注意到,两只小羊蹦蹦跶跶跑出羊群,钻到街角昏暗的巷子里去了。
羊皮抖落,两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施施然从小巷走出。
他们直奔大块头的院落,却发现院门大开,无人在其中。
逢雪蹙紧眉,“怎么没人?”
她顿时有些心烦意乱,难道是阿兄他们被都尉寻上了?还是遇见什么危险?
“小仙姑,你关心则乱啦。”叶蓬舟倒了杯凉茶递给她,“这么大的火,现在火灭了,也少不得忙活,我看他们是在火场那边帮忙。”
逢雪眉头舒展,吐出口郁气,“应是如此。”
“火场人多眼杂,我们又被通缉,我看还是在这儿等着吧,忙活了一晚上,”他伸了个懒腰,“你也该累了,快去歇歇,等会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逢雪还没开口,一道声音抢先答:“要吃鱼!”
他们齐齐低下头。
这才看见,桌子底下的阴影中,一直有两颗圆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圆眼睛冒出幽幽绿光,重复:“要吃鱼!”
第105章 第 105 章
小猫如今长成一只黝黑的小猫, 悄无声息蹲在黑暗里,自成一道阴影。
连逢雪都没发现它。
她弯腰把小猫抱起来,怀里沉甸甸的重量让意识到, 小猫已经长大了很多,变得圆鼓鼓, 黑不溜秋, 像一块毛茸茸的炭球。
小猫说:“小仙姑, 昨天晚上起火啦!”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没有吓到你吧。”
小猫跳出她的怀抱, 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人怕火, 小猫不怕!”
叶蓬舟弯着桃花眼, 笑说:“那小猫岂不是好厉害?”
小猫骄傲地仰起脑袋, “小猫就是这么厉害!”
家里没有新鲜的鱼,若想吃鱼,还得去市场买,或是河里捞。如今逢雪他们被满城通缉, 不便招摇, 只好同小猫商量,能否换换口味。
好在小猫非常通情达理, 表示只要是肉便行, 如若他们不方便, 它还可以去抓新鲜的耗子来。
逢雪忍俊不禁,“你真体贴,不过, 耗子就不用啦。”
小猫叹口气,雪白胡须微微颤动, 似乎在为他们坚持不吃耗子感到可惜,“耗子很好吃的,黄姑也喜欢吃耗子。”
逢雪微微一怔,“黄姑是谁?”
“黄姑就是黄姑呀。”见逢雪依旧神色茫然,小猫回头,朝窗外喵喵叫了几声。
片刻,一个头顶黄毛的小脑袋怯怯从窗户探了出来,瞧见逢雪他们,它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细声细气地“喵喵”叫。
“它就是黄姑。”小猫道。
看着小猫介绍开心介绍好朋友,逢雪心中多少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小猫跳出窗户,和黄姑玩耍。叶蓬舟生起炊火,下面煮热汤,上面蒸玉米饼子。
汤煮的咕噜噜响,雪白的水汽蒸腾,香气飘过敞开的窗,四处飘荡。
逢雪找了个小马扎,坐在火前,用钳子拨弄柴火,说:“被白花教追了这么一路,刚回来就忙,不累?”
“我命贱,”叶蓬舟在案板切菜,指节曲起按着刀背,几下就把土豆切成了细丝,边切菜边回头同她说话,“天生闲不下来。”
逢雪皱了下眉,“你小心些。”
“放心,”叶蓬舟勾起嘴角,转动菜刀,“我玩刀你还信不过?说起来,以前师父让我选学什么时,我本也想学剑的。后来转念又想,要给师弟师妹做饭,还是学刀吧,方便一些。”
他停了下来,忽而语气惆怅,“若早知道小仙姑学剑,当年我便也要选剑了,咱们双剑合璧,多好!”
逢雪仰起脸,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问:“刀剑合璧不好吗?”
叶蓬舟猛地扭过脸,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后,垂下眼睛,长睫遮住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轻颤了几下后,笑着说:“好啊。只要你觉得好……刀剑合璧,自然也是好的。”
柴火在噼里啪啦燃烧。
烧到一截木头时,呛人的烟气升了起来。
烟辣得眼睛疼,逢雪拿起火筴,想把木头夹出来,但两根筷子一样的钳,看着简单,用起来却不容易。
一用力,木柴反而骨碌从钳底滚走。
她抿紧嘴唇,和那根木柴较上劲,结果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被烟熏得直咳嗽。
青黑烟雾弥漫。
一只冰凉的手接过滚热的火钳,于是烟火气里,多了段朦胧的莲香。
少年轻笑一声,“没做过这些事吧,我的大小姐?”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逢雪瞪圆了眼睛,马上反驳,但稍倾,她回过神,火焰烧得面颊绯红,声音低了低,“谁是你的大小姐?”
叶蓬舟熟练地摆弄几下,木柴重新滚入火中,他像是做惯这样事情的,摆好木柴的位置后,柴火没有再升起呛人的青烟。
逢雪坐在小马扎上,出神地望着土灶里的火焰。
“你还不算大小姐啊?”叶蓬舟看着她笑,“雁回每个人都说,迟家的大小姐,从小,那可是出了名的……”
逢雪气恼道:“不许说了!”
谁知道街坊邻居都对他说什么,有没有把她过去成堆的糗事给说出来。若是叶蓬舟知道了,按他这张嘴,能把她损到下辈子去。
“夸你嘛,怎么又害羞啦?”
见对方重新转身切菜,逢雪松了口气,不自觉将手抚上胸口,按住里面隆隆不歇的春雷。
……
等到猫吃完肉,人喝完汤,玉米饼子热了又凉。
大块头他们却依旧没有回来。
逢雪透过门缝,见去火场帮忙的街坊陆续归来,却迟迟等不到阿兄,心中难免焦灼。
叶蓬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摸了摸下巴,便有了主意,走到窗前,学着猫儿,喵喵几声。
他学得惟妙惟肖,逢雪没瞧见时,还以为是小猫回来了。
好几个猫猫头从窗户探出来,鬼鬼祟祟往里张望。
叶蓬舟掰了点玉米饼子,又送上一碟肉干,“喵喵喵。”
“喵喵?”
“喵呜——”
似乎达成某种协议,猫儿们叼走肉干,四下散开。又等了一会,更多的狸奴从四面八方角落里钻出来吃肉干,也带来大块头们的消息。
大火虽歇,但被火焰烧毁之地需重建,被烧伤之人需医治,还有烧成焦炭的死者,也需收敛入棺。
然而,眼前被火海烧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大火之中,房屋倾颓,梁柱倒下,曾经的屋舍化作断壁残垣。
妇人跪在尚有余热的地上哭泣,双手挖掘灰烬,试图从其中找出自己的孩子。
许多人和她一样,冲入火场找亲人,挖得双手鲜血淋漓,手指白骨森森,也不肯放弃。
受灾后的土地上响起哀哀的哭泣声。
师野扁起嘴巴。
“怎么啦?”迟露白察觉到她的异常,问道:“见不得这场景?想哭?”
“怎么会!好歹我也是个赶尸匠,这场面我可见多了。”师野马上反驳,“什么场面我没见过?我只是……”
她顿了半晌,小声说:“有些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迟大哥来给你解惑!”
“你说这么大的火,”师野坐在焦黑的地上,手托着腮帮子,困惑又苦恼:“不可能有人再生还啦,困在火海里的人,早就被烧得跟焦炭一样。这些人肯定也知道,看见也是徒增伤心,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尸首呢?”
迟露白一愣,“不然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被压在底下吧?”
“为何不能?反正都是埋在地里面,烂在地里,坟地是地,其他地方不也是地?”
迟露白挠了挠脑袋,“你这丫头,说得怪有道理的。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想一个人躺在地底下。”
师野:“咋,你还想带走几个人陪你?”
迟露白笑了,“那倒不是。就是,想埋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啊。”他抬头望天,笑眯眯地把脸上的黑灰擦掉,“说起来,好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两熊孩子想不想我。”
两人昼夜忙碌,精疲力尽,便不顾脏污,席地而坐。
一场大火后,上升的焰流化作了绵绵细雨,冰凉雨丝洒在少女迷惘的脸上。
“我也想爷爷。”她低声说。
“那就快点回去吧。”
师野:“不成,我想跟着迟姐姐当剑仙的。”
迟露白笑着摇头,“傻姑娘。当剑仙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妹妹满身的伤痕,静默半晌,吐出口浊气,低声道:“当剑仙……怪让人心疼的。”
……
人们挖掘遗骨,哀声哭泣。
师野咬紧唇,却在人群中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娇杏。年轻的女人同样忙碌了一整夜,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却依旧在烧焦的废墟上左右张望,寻找大块头的踪迹。
师野心知大块头肯定是没了。
不过,他生得那么魁梧高大,尸首应比其他人更好辨认。
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她拧紧眉毛,手摸向别在腰边的布袋,自言自语:“也许我能帮一帮他们。”
……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铃声响起。
焦黑的尸体掀开横梁砖瓦。
“魂归来兮——”
一只只漆黑手臂从废墟里伸出,爬向人间。
“魂归来兮——”
人们欣喜拨开砖瓦,握紧废墟里伸出的手,喜极而泣。
生人与死人相拥,哭声和铃声交织。
师野把尸体赶至一处,方便亲人辨认,但在一众尸体里,却没有找到大块头的尸身。
旁边也有人小声议论:“石校尉个头那么大,比普通人高一截,怎么没有看见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般掉着,真是让人着急。”
“哪有什么活要见人?火这么大,说不定都烧成灰了。”
“石校尉是个大好人呀,他那么神勇,假以时日,肯定能建功立业,结果却折在了这儿。”
“唉,只是可惜了娇杏娘子。”
人们低声说着,神情哀切,看向女人的目光不免同情。相熟的几位街坊,陪在娇杏的身边,怕她想不开。
娇杏神情平静,转身走入烧焦的废墟,从第一间烧榻的屋舍开始,翻开木板与石头,一一细心寻找。
师野跟在她后面,低声说:“娇杏姐姐,抱歉,我找不到石校尉。”
娇杏朝她笑了笑,“没事,法术找不到,翻开这些砖块,总能找见的。”
师野展目望去,一大片街区化作了焦土,她还记得来抢羊时,白日这儿热热闹闹的样子,转眼却变成废墟。
想要把这么大片区域用手挖开,谈何容易?分明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说什么,跟在娇杏身边,陪她捡拾砖石。
细雨蒙蒙,黑灰沾水,变得泥泞不堪。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狸奴,泥地上立马留下许多梅花爪印。
“喵喵喵。”
“喵喵!”
毛茸茸的猫儿灵巧地在坍塌的屋舍间跳动,低头闻嗅,有时抬头呼叫。跑到片倒下屋顶时,狸奴炸了毛,叫声凄厉,尾巴毛茸茸炸开,飞快地跑走了。
迟露白来到废墟前,“奇怪,它们像是受惊了。”他皱紧眉头,打量四周,“这儿有些眼熟。”
师野道:“迟大哥,你不当人的时候来过这儿。”
迟露白:“骂我作甚?我什么时候不当人过?”
好吧。他却有一段不当人的日子。
“云记仓库。”
云记仓库烧榻的废墟足有一人多高,堆成一座小山。迟露白抬头望着焦黑砖瓦,脑中模糊记忆闪过,那时群羊攒动,腥臭扑鼻,头顶的“天空”格外漆黑而高远。
忽然之间,一块砖瓦掉下,废墟之中,突然伸出只焦黑的手。
师野惊呼:“有人还活着?石大哥?”
娇杏连忙跑过去,费劲搬开一块块砖瓦。听闻有人活着,街坊们也齐聚过来,合力搬动沉重的巨梁。
一筐筐断瓦被挑走,一车车泥土被推开。
在焦黑的泥土里,挖出许多截白森森的骨头,这些骨头纠缠相连,被雨水冲刷出漆黑灰烬,格外刺目。
“奇了怪,”有人疑惑问道:“我记得这儿是放羊的仓库,夜里只有倪小五守着吧,怎么烧出这么多人骨头?也没听说过这底下原来是乱葬岗啊。”
眼下来不及疑惑,救人最重要。
那只从废墟底下探出的手,偶尔还在抽动。
娇杏拿出手帕,替那人擦去手上的黑泥。
师野鼓励道:“石大哥,你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能出来啦!”
娇杏垂眸,眼里的光熄灭,“不是石大哥。”
她细心擦拭干净这只伸出的手臂,手上黑泥被擦掉,露出纠缠的寒毛,和漆黑如刀的指甲。
“哎嘿呀——”
数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一起用劲,把最后一根梁柱挪开,压在底下的人,便也露出了真容。
青面獠牙,红瞳竖直,哪里是大火里侥幸生还的人,分明是一只自地府而来的恶鬼。
第106章 第 106 章
“是僵尸!”
人们骇得连连后退。
混着黑灰的雨珠滚落, 僵尸白毛成绺,眼冒凶光,张嘴嘶吼, 嘴里伸出的獠牙尖锐。
与儿时梦魇中出现的食人僵尸一模一样。
榆阳人马上回忆起被童年鬼故事支配的恐惧,大惊失色, 吓得扭头便跑。几个胆大的跑了会, 见僵尸没有追上, 小心扭过头。
白毛僵尸还在躺在原地,仰面朝天, 面目狰狞。
它的双腿往下被一块巨石压住,动弹不得。
迟露白抱臂, 啧啧惊叹, “倪小五说得不假, 还真有僵尸啊。”
“僵尸在这的话……”师野蹙紧眉,担忧地望着娇杏,心中想,“那石大哥又在哪儿呢?”
如何解决这只僵尸是个大问题。
被火烧了一夜, 它依旧生龙活虎, 看来传言中用火烧的办法是没用了。
人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 忽有一人灵机一动, 想到个办法, “青菩寺里有一位佛法精通的高僧,我们请他过来帮忙吧!”
青菩寺的高僧模样年轻,却很了不得, 据说是从万法寺而来。
最开始人们并没在意这年轻和尚。
直到有天夜里,街上卖豆腐的施二娘日夜闻见婴啼, 精神日益萎靡,喝许多药皆无用,病急乱投医,到青梧寺去上香拜佛,正好遇见在做功课的和尚。
和尚说她被婴鬼缠上,为她诵经驱邪。
翌日施二娘病症全消,健步如飞,满面红光,身体比平日更康健,成为青菩寺忠实的香客。
“但高僧经常出入都尉大人府邸,不会理我们这些小民吧?”
迟露白:“管他呢,先去问问!”
……
不多时。
一行人簇拥着年轻僧侣来到烧焦的废墟前。
看见长街化作焦黑废墟,僧侣面孔苍白,合上双目,轻念一声佛号。
迟露白迎上去。他已从众人口中得知和尚法号,尊敬道:“明澄法师,您跟我来。”
将和尚带到云记仓库的残垣前,被巨石压住的白毛僵尸挣扎越发厉害,猩红双瞳几要跃出眼眶,“吼吼”嘶喊。
明澄无惧它的利爪獠牙,俯身往下,用手覆在僵尸的双目上,“施主,你辛苦了。小僧送你一程。”
往生咒宁静庄严,飘荡在废墟上空。
僵尸疯狂挣扎着,但渐渐,他的挣扎幅度变小,嘶吼变低,嘴唇一张一合,从充满愤怒的吼声,变成声声低弱的呢喃。
和尚诵经声似有某种抚慰人心的本领。
在废街上哭泣的人们泪痕未干,神色却慢慢平静。
待他放开手,僵尸眼里凶戾的血色褪去,变成漆黑,眼里水光闪动。他看着落雨的天空,嘴唇颤了颤,一滴水珠混在雨水里,从眼角滴落,倒也无人注意。
“可以将他好生安葬了。”明澄起身,双手合十,说道。
迟露白问:“不用将尸体烧毁吗?”
“他已不会再醒来,何必损坏他的肉身?”
“大师慈悲。”
明澄微微一怔,掀起眼皮,看向众人。人们一夜救火,身上狼狈不堪,面前的青年更甚,眉毛烧掉半截,衣袍破烂,手上被火焰燎出一串水泡。
他垂眸,微微俯身,“我是假慈悲,诸位,才是真佛陀。”
……
僵尸被拖走,迟露白他们也累极,商量回家休息。
娇杏依旧在雨中找寻大块头的踪迹,师野劝好一会无果,被迟露白给拉走。
“我回去做饭,你去睡睡,我们养精蓄锐,等娇杏累了,再来接班。”他早已安排妥当,“我托人看着娇杏的,别担心。”
师野一晚上没睡,也再支撑不住,脚步虚软,脑袋昏沉,便不再逞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路上。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石大哥。”师野揉着眉心,心中纠结。找不见怕娇杏姐姐伤心,找见了,便怕她更伤心。
她絮絮说着自己的担心,等不到迟露白回应,偏头望去。
迟露白皱着眉,神情凝重。
师野问:“迟大哥,怎么了?”
迟露白:“我在想那个和尚。”
师野也想起那位年轻的僧人。清隽僧人立在雨中,白衣不染纤尘,遗世独立,与狼狈的人们差别如同云泥,他却朝他们俯下身,说什么“假慈悲,真佛陀。”
“他真是……”师野顿了顿,点评道:“长得怪好看的。”
迟露白瞥向她,似笑非笑。
“当然比不上迟姐姐和叶大哥啦!”师野吐了下舌头,“迟大哥你要是没烧掉眉毛,也能和他不分上下。”
迟露白:“谬赞。”
师野嘻嘻笑两声,转瞬,想到大块头,不免惆怅,喃喃自语:“石大哥去哪儿了呢,他该不会遇见僵尸了吧,不过这僵尸怎么出来的……”她瞪大眼睛,低声说:“都尉府里跑出来的?”
迟露白神色迟疑,好半晌,才斟酌开口:“那僵尸……”
“怎么?”
“和尚念往生咒后,他嘴巴开合,说着的话,我离得近,听见了。”
师野忙问:“他说什么?说自己仇家是谁?为何化僵吗?”
迟露白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在喊娘啊。”
两人沉默下来,一路无言,走回院落,推门而入,忽然闻见菜香。迟露白弯起嘴角,露出喜色,快步走进屋中。
“阿雪,你们终于回来了。”
逢雪从少年身上挪开视线,望向自己烧掉半条眉毛的兄长,神色变得古怪,嘴巴张了张又合上,欲言又止。
迟露白问:“去哪儿了?”
“城外。”逢雪等了等,不见有人再进来,“大块头他们呢?”
迟露白面露难色,将一切说出。
但妹妹的关注点并不在火场失踪的大块头身上。
逢雪蹙眉,问:“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了僵尸?”
师野点头,“正是呢。也幸好有那块石头,不然僵尸跳起来咬人怎么办?”
叶蓬舟从厨房走出,抱臂倚门,“那块石头呢?”
“石头……似乎被法师带走了。”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片刻,她按剑起身,往外面走,“橱柜有菜,记得吃。”
“阿雪,你们要去哪儿?”
逢雪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叶蓬舟回过身,转动手里鬼哭,笑着说:“抢石头。”
师野茫然地看着二人离去,嘟囔道:“那块石头是什么宝贝吗?为什么要同一个和尚抢石头?我赶尸的时候看见好多漂亮石头,若是迟姐姐喜欢,下次遇见我给她带一些。”
“下次?你不是不赶尸了,要去做剑仙嘛。”迟露白从橱柜端出饭菜,鲜香肉汤混着玉米饼子吃,菜式朴素简单,却能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快吃饭,吃完去睡觉。”
师野听话坐下,拿起个玉米饼子,又不由喃喃:“迟大哥,你说姐姐他们去抢石头做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师野问:“你不好奇吗?不担心他们吗?”
迟露白手一顿,抬起脸,看着师野,无奈笑了下,“阿雪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顾好自己,别给他们添乱子,这样便好了。”
师野:“再怎么说,你也是剑仙的阿兄,怎么说的话这么生疏……”
迟露白叹了口气,想到了往事,沉吟道:“当年阿雪随道人上山,我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她了。”
“迟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嘛!还成为了这么了不得的剑仙,可以保护你们啦。”
迟露白微微一怔,放下筷子,垂眸看着阳光透过窗花在桌上烙刻斑驳的影子,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话。
师野没有听清,便问:“你说的是什么?”
迟露白掀起眼帘,扯了下嘴角,“当剑仙就一定要护着别人吗?”
师野“啊”了声,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阿雪小时候,失踪过一段时间。”
“哎?是跑丢了吗?”
“那时我在生着病,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前一天晚上,她还好好在家,第二天便消失不见了。翻遍整座雁回城,也不见踪影。”
师野瞪大眼睛,“难道是被人牙子给偷走了?”
迟露白摇头,“沈家小子也和她一起不见了,那孩子从小就……有些奇特,那时沧州大疫,阿爹阿娘要照看生病的我,还要找寻阿雪,十分难熬。后来有一日,阿雪他们被一个道人送回来了。”
师野好奇追问:“青溟山的仙人?是什么样子?”
迟露白“嗯”了声,“仙师很年轻,模样嘛,我倒记不清了,只记得抱着阿雪回来的时候,娘都快哭了,你不知道我娘的性子,天塌下来都不能让她掉一滴泪的。后来阿雪要去山上学道,我们都舍不得她,只有我娘,执意要她去山上修行,其实,她心里最疼爱阿雪了,也不在乎阿雪能修成什么剑仙,只是那样无能为力的煎熬心情,她不愿再体验第二次了吧。”
……
菩叶青翠,阳光透过树叶斑驳洒落,一尊石佛立在树根,佛前白衣僧人盘坐,背影清癯。
逢雪趴在屋顶上,扫了圈庙里,没有找到阿兄口中的巨石。
石头被和尚藏到哪里去了?
想到和尚几次阻扰他们,还弄伤了叶蓬舟,逢雪微微眯起眼睛,攥紧剑柄,心里盘算着怎么快速制住他。
和尚是万法寺的人,会手了不得的金光法罩,护卫在都尉身边,等会他们去找都尉算账,他少不得要来捣乱。
趁着他念经投入,悄悄潜入,在他的秃瓢上狠狠来几棍子,把他当木鱼抽。
或者在他吃的饭粒下一些巴豆。
马上便入夜,趁着他睡觉,把他一剑抽晕。
逢雪心思百转,闪过很多念头,死死盯着和尚的背影。忽然冷不丁,听见耳畔响起声低笑。
“小仙姑,他很好看么?”
第107章 第 107 章
逢雪在苦心筹谋怎么击倒和尚, 没想到他却不务正业,东想西想,不禁冷笑一声。
“是啊。和尚长得真好看, 那……”
那光头锃光瓦亮,格外好看, 夜里可以照明, 看着便让人手痒, 很想敲几下。
话还没说完,叶蓬舟抿了抿嘴角, 轻哼了声,鬼哭脱手而出, 化作黑电, 直取僧人头颅。
逢雪瞪大眼睛, “你疯了不成?”
叶蓬舟:“你居然为他说我疯了?”
逢雪皱了下眉,“你真是不可理喻。”
虽是这么说,她的剑却已出鞘,跟在鬼哭后, 直冲向念经的和尚。
和尚背影纹丝不动, 只低念经文。
刀剑悬在了半空,便停在离他光亮脑袋半寸的地方。
叶蓬舟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双手握住刀柄, 煞气凝成崩山劈海的利刃, 空气里飘动的叶子眨眼断成碎片,碎屑般飘落。
逢雪蹙了下眉头,瞧出他无端动了杀心。
她不明白缘由, 但还是跟在鬼哭之后,剑刃闪过青光, 降妖伏魔剑式呼啸而出。
可惜和尚既非妖邪也非邪魔,如同烈日般的金光,彰显他刚正不阿,扶正祛邪的法力。
正要一触即发。
“答答”脚步声骤起,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树后转出,急忙来拦,“小叶,小雪,你们怎么同高僧打了起来。”
看见大块头完好无损,逢雪展眉,剑刃往旁边一递,挡住了刀锋。
“琤”一声轻响,火星飞溅如萤。
戾气轰然消散,叶蓬舟看了逢雪一眼,收回刀,鬼哭化作把漆黑铁扇,被他别在腰间。
逢雪呼出口气,“大块头,没什么事吧?”
大块头身上并无什么伤痕,憨厚傻笑,“我没事呀。刚才我还在这儿,听高僧讲佛法呢。”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跟我师父一样,听着听着,我就睡觉了。”
僧人起身,微微俯身,“小僧明澄,有幸见两位仙师。”
叶蓬舟冷笑一声,“我们可不幸见到你。”
明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说:“施主,背负三障,很辛苦吧?”
叶蓬舟:“什么狗屁三章?”
逢雪用剑柄戳了戳他,“别这样。”
叶蓬舟扭过脸,冷哼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佛门所谓的三障,逢雪也略有知晓,是烦恼障,所知障,和业障。人人都有烦恼,凡人亦有许多无知之处,并非全知全能,前两障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因造恶业而生的业障,又从何说起。
日后会堕为妖魔的少年,身上背着业障本也不算奇怪。可她偏偏觉得,不应如此。
逢雪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弄得一惊,出神了片刻,追问:“什么业障?可有化解之法?”
澄明又望向她,轻叹了声,“施主,你亦业障缠身。”
叶蓬舟猛地出刀,刀锋劈向和尚的脸,这次没有金光护持,刀风刮破他的额头,一丝殷红的血顺着眉心滴落。他冷声说:“你找死吗?”
大块头急忙推他的刀刃,劝道:“小叶,快放下刀。”
叶蓬舟偏脸,眉眼闪过戾色,“臭石头,你再拦我,我把你粉尸碎骨。”
大块头愣了愣,也犯犟脾气,“就算粉尸碎骨,我也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看他们两僵持,逢雪蹙了下眉,抓住叶蓬舟的手腕,“别闹。”
她的手掌微微用力,触碰到少年凸起的腕骨,坚实手臂,隔着布料,冷意沁过来,冻得她皱了下眉。
他的身子冷得像冰一样。
逢雪心中闪过这念头,掌上用力,强硬地把他的手带下来。
叶蓬舟倒是听她的话,看她一眼,抿起嘴角,神色有几分委屈。
“秃驴再胡说八道,”虽收了刀,嘴上仍不停,“仔细点自己的舌头。小仙姑行善无数,功德无量,怎么背的业债?”
逢雪怔了怔,心想,原来他是为这个动怒?
但……之前他不老是说她杀心重嘛。她杀了那么多人,单是转马岗上,便血债盈盈,说是背着业障,也属正常。
何必这样动气?
她嘴角轻轻扬了下,又马上绷紧,不露端倪。
“还有你这大块头,”叶蓬舟气得放着狠话,“再向着外人,我把你丢茅坑里,让你做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大块头脾气挺好,听他这样说,反倒宽厚笑起来,“我这么重,你丢不下去的。小叶,还是小雪能制得住你。”
叶蓬舟狠话到嘴边,听见此言,下意识望向逢雪。
逢雪挑眉,忍着笑意,“气消啦?”
叶蓬舟别开眼睛,低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讨厌秃驴。”
明澄和尚涵养好,听见一声声秃驴,也未曾置气。逢雪对大块头说娇杏还在火场寻他,也有一昼夜不曾合过眼,他马上辞别,火急火燎跑出寺庙,去寻娇杏了。
“石施主是从何处来?”
逢雪:“他?”她想了想,回道:“以前偶然遇见,我亦不知他的来历,法师知晓?”
明澄引他们来石桌前坐下,桌上有几个翠绿剔透的翡翠杯,杯中茶水盈盈,清香扑鼻,日光照在杯上,翡光流转,翠色如波。
逢雪看了眼杯子,心想,不愧是在都尉府当差的人,果然豪奢,一个杯子在外面,够抵普通人家吃上十年了。
这法师看起来不像太坏,投靠都尉和朝廷,莫不是为了这场泼天富贵?
“施主请坐。”
明澄双手合十,自顾自说道:“施主可曾听过‘顽石点头’的故事。曾经禅宗有一位高僧苦修,坐在山丘,每日设坛说法,荒山偏僻无人。一日,有人进山,看见他独坐山中,讲法布道,所说佛法精妙,却无一人听法,便劝他去城中热闹些的地方讲法,深山又无听众,佛法再精妙,有谁能听见呢?”
“禅师便指着山岗,说,此处便有信徒千万,何必他处寻觅。那人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见山上众石纷纷点头,如附和状。”
“石头本属无情众生,能点化石头,”明澄望着大块头离开方向,叹道:“纵是在万法寺,也不曾遇见佛法如此高深的法师,若是施主得见此人,能否告诉小僧他在何方?”
逢雪蹙眉,心想,他是不是弄错一件事。他们方才打过一架,他跟着都尉助纣为虐,也好意思来求她?
还没开口,叶蓬舟冷笑一声,先帮她把话说了,“秃驴脑袋没几个毛,就以为自己真是高僧啦?”
逢雪:……
这张嘴。
她站在叶蓬舟旁边,神情冰冷,说:“法师在都尉府中助纣为虐,坐观都尉残害百姓,炼制尸兵,可与慈悲并不相关。就算我告知那位禅师所在,只怕他也不愿见你吧。”
明澄垂眸,低声说:“施主所言极是。”
逢雪走近一步,追问:“既然法师明知不对,为何还要站在都尉一边呢?”
明澄张了张嘴,似想说些什么,半晌,却化作一声叹息。
逢雪:“法师仍要执意保护都尉吗?”
明澄:“身在尘世中,虽时时拂拭,也难免染上尘埃。施主,我……”
话音未落,他见对面的少女微微眯起眼,嘴角噙起抹淡笑,直接打断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换一种说话方式了。”
明澄微怔,“什么方式?”
逢雪忽而靠近,从怀里掏出本书,“今日我得一本佛经,不解其意,请法师解惑。”
明澄笑着点头。
逢雪打开书,两张书页翻开,凑到僧人眼前。
上面不是什么佛经法言,也并非妙音真谛,而是数个赤条条的身子纠缠在一起,在花园野合。
自小在寺庙长大的青年哪见过这个,瞪大眼睛,玉白面容浮现明显的羞红,连连后退,仿佛受到重击。
忽然。
他的后脑勺一痛,眼前发黑,栽倒在地。
“你是不是用的力气太大了?”逢雪问。
刚刚“哐当”那一声巨响,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是在敲梆子呢。多少带些泄愤的情绪吧。
叶蓬舟用脚踢了踢地上人事不省的和尚,“放心,死不了。”他翘起嘴角,眉眼弯弯,抬起桃花眼,笑吟吟地说:“小仙姑,你可真坏啊。”
逢雪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妙法莲宗欢喜禅》,把书卷起来,低声道:“还说,不是你出的主意?”
这本书还挺不好找的。
这人也是,一肚子坏水,坏透了,能想出这缺德主意,把春宫图怼到和尚眼前,害他惊愕之下放松警惕,失去护体金光,再来一棍子打翻。
不过此举,有失光明正大。
逢雪想了想光明正大打起来会有多费劲,“啧”了声,心道,幸好他们俩不是什么君子好人,不必光明正大。
两人熟练地把昏睡的和尚披上羊皮,装麻袋扛回家,只说是捡到一只肥羊,让迟露白他们好好养着。
“哇,”迟露白拍了下羊臀,“这只羊不错,够肥,我们有口福了。”
叶蓬舟笑着说:“迟大哥喜欢怎么吃?烤全羊、清蒸羊腿、爆炒羊肚?”
迟露白咽了口口水,“小叶的手艺,做什么都好吃,你随意安排,我不挑!”
逢雪:“这羊你们可吃不得。”她拨开羊的眼皮,“哥,你还想吃吗?”
迟露白瞥见那双圆瞳,胃里一阵翻滚,“这是谁?”
逢雪把绳子递到他手中,“阿兄,你看好他,别让大块头靠近。我怕大块头发现,给放了他。”
迟露白点头,“行。就是,”他顿了一顿,皱眉狐疑看着两人,“我怎么觉得你两没干好事呢?”
逢雪讪笑了下,“哪有?”
叶蓬舟笑问:“迟兄,你不吃烤羊腿了吗?”
迟露白打了个寒颤,落一层鸡皮疙瘩,“小叶你莫开玩笑。这怎么吃嘛。”
“怎么不能吃?架火上烤得金黄酥脆……”
迟露白哇地一声捂住嘴,脸色难看,一副再说便要吐出来的模样。
逢雪心疼阿兄,瞪向少年。
叶蓬舟却垂眸,踢了脚羊臀,“小仙姑一家都心善,倒让你捡回条狗命。”
羊晕晕晃了晃脑袋,“咩”了一声。
迟露白不知这羊是谁,瞧他模样可怜,把他牵到后院吃饼。
小院只剩下逢雪二人。
逢雪坐在桌上,把扶危抽出,银白剑刃倒映出她墨黑眼睛。她却不自觉瞥向剑刃中,自己身后那人。
“你怎么回事?”
少年靠着墙,黑衣佩刀,面孔苍白,立在阳光底下,却像一抹苍白的游魂。
他懒懒抬起眸,笑问:“小仙姑在关心我?”
逢雪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说:“你怎么突然对和尚起了杀心?这不像你。”
叶蓬舟转了转飞刀,“哦——”他拖长声音,点了点头,“原来在小仙姑心中,我是如此良善之辈?”
逢雪:“……那倒没有。谁能和你比坏心眼?”
第108章 第 108 章
“你到底怎么回事?”
逢雪矮下身, 在磨刀石上磨剑。
“刷刷。”
清水照得剑刃霜白明亮,如同月华雪光。
叶蓬舟走过来,拿一瓢水, 帮着她把水洒在剑上。
“我就是讨厌和尚。”他小声嘟囔。
“为什么?和尚得罪你啦?”逢雪道:“他们吃斋念佛,按理说, 不会得罪你吧?”
叶蓬舟沉默片刻才开口, “他们虚伪, 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实际上, 哼,个个肥肠满肚, 道路倒满饿殍, 佛像上还贴满金子。”
逢雪摇头, “并非所有和尚都是这样,只是……万法寺和朝廷关系密切,”她想到一事,抬起脸, “所以你不讨厌我, 是因为我们青溟山太穷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低笑道:“怎么会呢?就算小仙姑腰缠万贯, 我也决计不会讨厌你。”
逢雪又气又好笑, 埋头刷刷磨剑。
过了会, 又听他幽幽怨怨地感叹:“不过,原来青溟山这般穷,幸好当年没去当道人。”
逢雪:“叶蓬舟!你找死吗!”
“不敢不敢。”
叶蓬舟忍着笑意, 盯着她生动的怒容,嘴角忍不住弯了又弯。
“滴答。”
一滴乌黑液体滴在霜刃上。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而止, 垂眸,手里一瓢清水不知何时化作乌红。
所拿的,也并不是瓢,而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脑袋睁开眼睛,嘴巴一开一合,说:“施主,可否把头还给贫僧?”
污血里倒映出道僵直的人影,是个无头的僧人,污血汩汩如泉,从断颈冒出。
叶蓬舟抬起头。
一道又一道无头的人影挤满了院子,齐齐俯下身,如同庙中的神佛般俯视着他,稍倾,这些庄严的头颅如熟了的瓜似的滚落,只剩一个个冒着乌红的断颈。
他冷笑了声。
“怎么?”磨剑的少女看向他。
叶蓬舟垂下眼睛,手里又变成一瓢清水。他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
逢雪手顿了顿,“刷刷”磨剑声顿时停歇,四周变得安静,清风摇动树叶沙沙。
“你要是有什么,”她放缓声音,轻轻说:“可以同我说。”
叶蓬舟歪了歪脸,日光照着明媚笑意,含笑问:“小仙姑想知道?”
逢雪心想,她只是有些放不下心。
明知他未来会走向何方……鬼国的主人,血泽的魔尊,掀起血雨腥风,世人想到他便会恐惧发抖,是千万人的噩梦。
她早知如此,初见时,本也毫不关心。反正魔尊再怎么可怕,最后也成为妖魔之中的最强者,总比她像臭虫一样死在烂泥里好。
但是,但是……
逢雪抿了抿嘴角,眉头微蹙,神情有些苦恼。她心中暗骂自己,泥菩萨过江,偏要担心别人,一边又忍不住感到焦躁。
听到和尚的话,她睫毛轻轻颤,抬眼看向叶蓬舟,“我想和你一起分担。”
叶蓬舟睁大双眸,怔了片刻,忽而道:“小仙姑。”
“嗯?”
“你这样好,我忍不住想亲你,可怎么办?”
“叶蓬舟,你找死吗?”
……
月明星稀,清霜满地。
逢雪换上黑衣,悄悄潜入夜色中。一街之隔,都尉府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白毛僵尸是从都尉府中跑来的,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为何而来,又为什么要烧掉装满人羊的仓库?
都尉的命令?
又或者是,他为了复仇,自己跑出,来烧掉仓库?
守仓库的倪小五目击全程,本应知道很多,可惜救火时人们无暇顾及他,想再找他时,他已不见踪影。人们便猜,他是怕被抓着问责,连夜收拾铺盖逃跑了。
逢雪觉得不是如此。也许他目击到僵尸,被都尉抓去杀人灭口。
人已不见,一切猜测并不重要。
她抬头望了眼天空。
夜空格外明朗,皎月如银盘。
白花教损失惨重,最难对付的和尚也被他们抓住,正在后院乖乖吃草,如今都尉身边,应已没多少可用之人。
尸兵难对付,但还差一段时日才能炼成。
夜长梦多,今夜,他们磨好刀剑,穿上黑衣,悄悄翻过长街,跳上屋檐。
……
都尉府中。
火光明亮,巡逻兵士手执火把,在黑暗的园林中穿梭,森严的守卫将府邸围城一个苍蝇都飞不进的铁桶。
走在最前头的魁伟兵士张甲提着长刀,大步往前,忽见黑暗中跃出道屋檐高巨大人影,当即停下脚步,心重重一跳。
靠近,那人影的模样逐渐清晰。
是一座手握金刚杵怒目圆瞪的金刚铜像。
“这是都尉听高人的话,从法寺里新搬来的护法金刚。”知道内情的人靠近,低声说。
魁伟兵士吐出口气,“吓我一跳。”他抬起头,金刚力士怒目张口,肌肉紧绷,抬手握紧的金刚杵似要当头落下,显得异常凶悍,“从庙里搬过来,这不大好吧?”
“听说要镇压什么东西。”
“闹鬼?”
“谁知道呢?这可不是我们每月几个钱该管的事。”
张甲心想,金刚力士是菩萨的护法神,搬走了力士,谁去保护菩萨呢。
但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
他举起火把,打量这尊雕刻精细的金刚力士像,月光明亮鉴毫,力士轮廓深刻,浑身绷紧如弓,怒张有力的肌肉成团凝结,刚健有力。
雕刻最为出神的,是那双瞪圆的眼睛,仿佛有火焰从其中喷射而出,怒视着人间一切罪恶。
凝视久了,他觉得金刚力士的眼睛越来越生动,似乎活转过来,怒视着他。
力士眼睛瞪得越来越圆,嘴巴长得越来越大,怒气滔天。
“喝——”
恍惚中,他听见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他入梦初醒,这才惊觉,自己仍立在力士像下,只是跟在旁边的队伍,只剩他一人。
浓烈的腥气迎风飘来……
草叶簌簌作响,黑暗中,“踏踏”脚步声渐远,有人正在离开。
“张全福,赵顺财,是你们吗?”他喊出同伴名字。
那声音果然止住。
张甲松了口气,擦了把冷汗,快步赶上去,“你们怎么抛下我先跑了,也太不厚道了,我说……”
人影停在前方,静立不动等着他。
张甲离得越近,越觉四周阴寒刺骨,而空气中翻滚的腥味,更加明显。
“什么味道?”他摸了摸鼻子,“怎么一股子泥腥味。赵顺财,你去玩泥巴啦?”
那人缓缓回过头。
张甲忽然愣住,浑身发抖。
他对上一双猩红双眸。
僵尸露出獠牙,一跃十步,泥腥与血腥在风中飘来。
“喝——”
又一声暴喝。
僵尸栽倒在地,如受重击。
张甲趁机跑到金刚力士像下,大口喘气,半晌才回神,软倒在地,浑身冷汗涔涔,仿佛从冰窟中捞出,心也跳到嗓子眼,连呼救都忘了。
“谢谢金刚老爷,谢谢金刚菩萨。”
他跪在地上对着金刚像连连磕头。
幸好有一座金刚力士像在这儿,区区僵尸,怎么能敌得过力士呢。
想到僵尸栽倒的模样,他松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准备呼救喊人,都尉府太大,近日又少了许多人,若是喊不来人,他便在力士像下蹲一个晚上。
反正白毛僵尸不敢上来。
打定主意,他正好扯开嗓子,却见黑暗中的树影中,一点又一点红光闪现。
倒地的白毛僵尸重新跳了起来,低吼一声,扑向那尊高大的力士像。
还没碰到力士,它的身体被金光弹开,栽在地上。
但又有一只僵尸从泥泞里飞扑而起。
……
力士像轰然倒塌,压垮几棵桃树。
张甲看着那群围上来的僵尸,嘴唇颤抖,心想,原来它们并不怕神佛。
一声急促尖锐的惨叫在树林里响起,马上又被黑暗淹没。
……
逢雪踩在屋檐上,脚步轻灵,如狸奴般,没露出半点声响。
大了一圈的小猫蹲在她的肩头,一身黑暗皮毛在月光下光滑流动,圆圆的绿色眼睛瞪大,好奇往下张望。
都尉府今夜灯火通明。
火把连成条条首尾相连的长龙,将都尉护在中心。
而在四面,各有尊高大的金刚力士像。
逢雪低声道:“他倒惜命,弄这么大阵仗,他知道我们要过来?”
叶蓬舟嘴角勾起,“那他们可真是神机妙算,咦,他们想跑不成?”
看见火龙缓慢移动,四尊威猛的金刚力士怒目圆睁,被众人抬着,在月光下行走,如同天兵下凡,月下行军。
但所行的方向,却并非大门,而是养尸地。
逢雪忽而觉得不大妙。
两人对视一眼,改变主意,轻巧地跃入人群之中,打晕两个护卫,换上他们的衣着,混入其中。
准备走入人群时,叶蓬舟忽然拉住逢雪。
“小仙姑。”
逢雪回头看他,“怎么?”
月光下,少女一张脸莹白如雪,秀美娇俏,睁着的杏眼圆圆,眼睛明亮澄澈。
叶蓬舟笑了笑,“你这幅模样,谁会看不出来?”
逢雪摸向自己的脸。
最近杀人杀多了,脑中冒出念头居然是,反正要厮杀一场,被认出来也不要紧。
她想了想,说:“在脸上抹点灰?”
叶蓬舟摇头,“小仙姑生得这样好看,抹灰也遮不住光彩。”
逢雪心跳了跳,抬眼看他,低声道:“不许这样轻浮。你自己才是……”
就算灰头土脸,也遮不住一双流光溢彩神采飞扬的眼睛。
叶蓬舟叹了口气,“说真话是轻浮,说假话是……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笔,笔杆白骨制成,笔尖是柔软的白毛。
这支笔是从缝尸仙子那处得来。四阴门中缝尸一行,是在遇见损毁严重,惨不忍睹的尸首时,将断肢处缝合,为其整理仪容,使尸体下葬时,外貌与寻常无太大区别。
缝尸仙子珍藏的这支笔,也有一些神通。
逢雪可不在乎笔以前是画死人的,仰起脸,任由柔软的毛笔尖拂过面颊,拂过眼下时,她觉得麻痒,眨了几下眼睛。
再望向剑刃中的自己时,竟换了个人。
五官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脸色略略苍白,变得不怎么惹人注目。
叶蓬舟转了转笔,满意地看着她,笑道:“我不对小仙姑说假话。”
逢雪:“哼。你又说谎。”
“真的,骗你我是大王八。”
逢雪抢过他的笔,蘸了点灰,在他左脸颊画了个大王八。
叶蓬舟噗嗤一声笑了,摸了下脸,瞥见指尖黑灰,笑说:“哎呀,这我可怎么见人。”
逢雪才不管他,扭头就走,手举混入队伍之中。
不多时,叶蓬舟也挤过来。
逢雪瞧他模样,乐了。
他在自己左颊贴了个狗皮膏药。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这金刚力士像好生威风!”叶蓬舟抓了个人便开始聊起来。
他站在阴影里, 模样瞧不分明,只一双眼睛,映着火光, 格外明亮璀璨。
逢雪知道他迷惑人的本事,但瞥见他的眼睛, 不由出神片刻, 被后边人推搡, 才回过神。
她轻咳一声,听那人回道:“可不是, 都尉大人特意从法寺里搬来。”
“搬这个作甚?”
“还不是……不对,我同你说干嘛!”那人狐疑看他一眼。
叶蓬舟笑了笑, 桃花眼轻眨, “我知道, 是要镇住什么东西,是不是?”
……
逢雪按住剑柄,混入人群,悄无声息转了圈后, 倒也发现一个熟人。
孙虎站在离都尉车辇很近的位置, 已然混成都尉面前的红人。有时他也离开车辇,配着长鞭, 到处巡查, 找到个机会, 逢雪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把剑抵住他的后背。
“好巧。”
孙虎能混成都尉亲信,也是个聪明人, 知道她手里的剑有多快。
他马上歇了脾气,面上不露端倪, 悄悄跟逢雪走到暗处,张口便要求饶。
逢雪问:“你们这样兴师动众,是知道我要来,故意埋伏?”
孙虎苦笑,“少侠,你先把剑放下,我什么都同你说。”
原来他那日发现地上血泥脚印后,便猜到有僵尸偷跑出去,只是他不敢同都尉说,怕都尉一怒之下,把他丢到泥地里喂僵尸。
但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大事。
“原来真有僵尸跑出去,把仓库一把火给烧了。”孙虎心有余悸,“都尉大人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烧仓库的只有一只僵尸,那地上的泥巴脚印,可不止一双。”
“一共有多少只?”
孙虎低声道:“我瞧脚印,至少有十来只僵尸跑出来咧。”
逢雪蹙眉,炼制尸兵实属邪法,失控并不稀奇。尤其是白花教死了,都尉又用偏激办法,试图用人命刺激尸兵早点破土。
又是侍妾被分食,又是把尸体丢到养尸地中。
血腥固然会刺激尸兵,但谁说又不会生出其他变故呢?
这不,生出了十几只满怀仇恨又不受控制的僵尸。
“今天晚上,府里一支巡逻队不见了。连带着,都尉从寺里请回来的力士像,被推倒在地上,”他的声音低了低,“碎成好多块,沾满血。”
“那你们背着这四座铜像,要去做什么?”
孙虎贴近,手挡着脸,小声道:“只差这一夜,尸兵就要成了,高人说要把四力士搬去东南西北,镇住那些跑出的僵尸呢。”
逢雪紧皱眉,按了按眉心。金刚力士受香火已久,显然有了些神通,镇住普通僵尸不成问题。
但……
心思转动间,忽听一声惨叫。
一位拖车的壮汉被黑暗里蹿出的僵尸扑倒在地,喉咙咬破,片刻,汩汩冒出热血,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
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白毛僵尸扑倒一人后,飞快蹿入旁边黑暗里。
而天空中,不知何时生起一缕青绿尸气,缓缓遮向明月。
“闹僵啊——”
不知谁怪叫着扯一嗓子,声音极惊慌。
逢雪会意,双手捏诀,轻念“赦”,大风骤然而起,吹得火把摇动,顿时人影幢幢,鬼气森森。
马上有人丢下肩头麻绳,想往后逃。
但又冲出几只白毛尸兵,扑向逃跑的人。它们口里嚼着断肢,鲜血滴答流在地上,一双赤红似羊的横瞳,紧紧盯着人群。
“继续走。”
车辇上的人一抬手。
方才乱起来的阵型重新整齐,四尊金刚力士怒目圆睁,愤怒地盯着脚下,被人们拖着,在黑暗里缓缓移动。
逢雪默默回到叶蓬舟的身边,“奇怪。”
叶蓬舟懂她的意思,“这些跑出来的僵尸想要拦住金刚力士吗?”
逢雪道:“它们想阻止尸兵,是不愿尸兵炼成?”
她挠了挠脑袋,想不通,瞥了眼车上的人,决定跟在人群里,伺机而动。
同样的场景又出现一次。
惨叫声中,拖铜像的汉子捂住脖子倒地,模样凄惨。那只白毛僵尸一击便成,却忍住嗜血本性,纵身跃起,想藏入黑暗中。
但这次它并未得逞。
只见一线金光刺破黑暗,青绿色的液体飞溅而出,僵尸扑倒在地,胸口出现一个大洞。
逢雪微微眯起眼。
那线金光又飞回车辇之上。
都尉膝上放着个一尺左右的木匣,匣门开出一线,金光便是由其中飞出。等金光飞入,他紧紧合住木匣,面孔苍白,大吼:“还不快点!”
又有几次僵尸袭来,却被木匣中的金光一击毙命。
逢雪也瞧明白,那线金光,是把一掌大小的小剑。
剑虽小,却有劈山分海,摧金断玉之势,一出必见血,才肯飞回匣中。
她略微带些羡艳地望了眼剑匣,垂眸收回目光,心中暗暗思索,这些白毛僵尸明知不敌,为何还要上来阻拦?
变炼成邪祟,他们心中自然愤恨冤屈,所以要扑过来食人,食人后却按捺凶性,转身就跑,又是因何?
她回忆自己杀过的妖魔,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与其说是在复仇,不如说,这些僵尸好似一个接一个,想要做成什么事。
什么事呢?
她蹙紧眉,微微侧过脸,看向旁边少年,目光相对的一刹,忽然心中一动,拉起他的手,“走!”
叶蓬舟还饶有兴致地打量那方剑匣,一时不备,被她拖着踉跄了一下。他反手握住逢雪的手腕,问:“去哪儿?”
逢雪:“炼尸地。”
————
银白一轮皎月已经被青绿烟雾遮掩大半。
月光朦朦胧胧透过烟雾,绿惨惨的光照在大地上。
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屋顶,影子被绿色月光拖得很长。天上云雾被风吹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双无神的瞳孔,冷漠盯着底下。
他僵硬地抬起双臂,一块血肉从空中抛下。
地上的尸兵齐齐扭过脸,渴望地望着他手中血肉,血眸殷红,几要滴出血液。
男人扯起嘴角,从屋顶飞下,破烂衣袍风中翻滚,殷红血珠从衣上滚落。
沾满新鲜血气的僵尸走入了尸林中,尸兵们整齐而立,目光紧紧追随他,猩红横瞳凶光闪现,却不敢扑向前去。
男人手中拖着一具残尸。
尸体身上还穿着巡逻兵的甲胄,甲胄血迹斑斑,在地上拖行时,发出金属碰撞哐当冷硬之声。
除了这声音,四周死寂,再无其他声音。
拖行几步,男人拆掉尸体的手臂、腿脚,最后把那颗凝聚惊惧绝望的新鲜头颅捧在手中,当空一抛。
尸兵被血气刺激,争夺那些残肢,只眨眼功夫,残肢血肉被撕咬干净,最后剩惨白骨渣飞落。
男人嘴角咧开,僵硬面容挤出大笑的表情,腐朽已久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他张开双臂,望着天空皎洁银白的月盘,缓缓张嘴,一缕青黑烟雾从口中吐出。
身旁的僵尸也慢慢抬起头,对着月亮,吐出青绿的尸气。
尸气浓密,几要遮天。
————
“一般来说,只凭本能的僵尸,就算想复仇,也不会这样。”
妖魔鬼怪和人同样畏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无论人还是鬼,抑或妖与魔,害怕死亡出于本能。
尤其是这些已经死过一次的僵尸,应比正常的邪祟更加畏死。它们在看见人多时便不敢靠近,在看见飞剑时,便应该逃窜。
而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
“小仙姑以为如何?”
逢雪抿了下嘴角,看他一眼,说:“我觉得,是有东西在指挥它们。”
叶蓬舟长眉轻挑,“白花教?”
逢雪摇头,“未必。白花教用这么多邪法来炼尸,出什么问题都有可能。万一僵尸中,有一天赋异凛,仇恨极深的人,意外有尸王的本领,能指挥群尸。”
所以先是指挥僵尸烧毁仓库,再杀人拖延时间。
至于他想做什么,还得去炼尸地见了才能做决断。
靠近炼尸地,青绿色的雾气更浓,四周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叶蓬舟拉住逢雪,从葫芦里掏出颗黑色丹药,“避毒丸。”
云梦多瘴气毒虫,生在水泽的人们,总随身携带避毒的药丸。逢雪拿起黑丸,直接丢到嘴里,苦涩的草药味让她蹙了下眉。
叶蓬舟偏脸看着她的神情,忍俊不禁,嘴角噙起笑意。
逢雪问:“你笑什么?”
叶蓬舟弯着眼睛,声音欢快,“小仙姑,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逢雪怔了怔,眼睛瞪得圆圆,“啊?”
叶蓬舟曲起手指,在她眉心弹了下,“笨蛋。”
逢雪提剑便刺,“你说谁呢?”
叶蓬舟身子一弯躲开她的剑鞘,“嘿,小仙姑你剑法怎么失了准头,是手下留情了吗?”
逢雪追着他跳入青绿瘴雾中,两人身影纵跃起伏,影子在月光下跳动。
叶蓬舟停下脚步,忽地转过身。
逢雪来不及撤剑,剑尖抵在他的胸口,她心中一紧,想到剑套着层木鞘,真戳到也不疼,便抿了抿唇,轻哼一声。
叶蓬舟笑道:“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个刚埋到土里的僵尸,成不了什么气候,小仙姑,待会打完僵尸,咱们去做些什么?”
逢雪问:“你想做什么?”
他双手垫在脑后,道:“先去枌城再满酒——”
“得了吧,老板看见你,都不想开门了。你现在是活脱脱的鬼见愁。”
叶蓬舟骄傲道:“那我从小就是鬼见愁,等打满酒,咱们回来同大块头娇杏吃几顿酒肉,好好告个别,再去赤水村,给老爷子送些酒,就回城里吧。迟大叔他们等你许久啦。”
逢雪愣了片刻,嘴角微微翘起,“嗯,我们回家。”
“家?”叶蓬舟眉眼弯弯,眼中波光流动,在月华里显得很是温柔动人,“一起回家。”
“好。”
……
逢雪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俯瞰炼尸地。
这儿瘴雾极浓,青黑雾气弥漫,连月光都无法投入。尸气有毒,只身在其中,她的眼睛便胀得生疼,面上刺痛,如同无数细密尖刺刺着肌肤。
不过这样的疼痛她惯会忍受,便紧抿唇角,专注看着养尸地的变化。
忽然身上刺痛一轻。
叶蓬舟把云衣披在她肩头,轻声道:“待会还要打场硬仗呢。小心些总没错。”
逢雪问:“那你呢?”
叶蓬舟微笑,“我皮糙肉厚……”
话没说完,见逢雪蹙起眉,手搭在肩头,似要把云衣脱下让给他,他心中悄无声息叹口气,知道自己的小仙姑要强又善良,总是想站在别人身前。
他按住了逢雪的手,敛去笑意,神情认真,“小仙姑。”
“嗯?”
叶蓬舟稍稍倾过身,凑到她耳畔,低声问:“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逢雪瞪大眼睛,没想到大敌当前,他还有闲情说这样的话。她刚想开口骂他孟浪轻浮,毫不正经,却闻见莲香飘来,热气洒在耳畔,耳垂被冰凉又柔软地拂过,登时烧了起来,人也软了半截,竟有些握不稳剑。
她又羞又恼,垂下眼睛,不敢看眼前人。
好半晌,才平复如擂鼓般的心跳,瞪向叶蓬舟。
叶蓬舟素来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一抹薄红,朝她腼腆笑了笑,手指将她乱发拨至耳后,“小仙姑莫怪,方才情不自禁……”他顿了顿,低声说:“你知道,我最轻浮啦。”
逢雪哼了声,“之后再找你算账。”
“如何算账?亲回来吗?”
逢雪猛地挥剑,剑抵在少年的脖子上,她瞪圆眼睛,气道:“你再这样,我就——”
叶蓬舟歪了歪脸,反而往剑上靠,笑意盈盈,反问:“就如何呀?”
逢雪:“就……”
“就杀了你”这几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就算说出口,她如今连剑都没出鞘,说这话实在显得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她瞧叶蓬舟眉眼弯弯,那双桃花眼弯起,透出春光灿烂的笑意,似乎看透她的心虚,骂道:“叶蓬舟,你可真该死啊。”
叶蓬舟伸出两指,夹住她的剑,笑道:“祸害遗千年嘛。”
————
浓绿尸气如沸翻滚,传来诡异嘶吼。
逢雪面色一变,来不及去想是否打草惊蛇,双手捏诀,大风骤起,吹散了浓雾。
她也由此看清其中景象。
都尉府仆役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坐在最上的僵尸被众尸簇拥,仿佛其中王者。
月光冷冷照在他的身上。
这僵尸和其他白毛僵尸并不相同。他的脸色漆黑发紫,身上无长毛,身材极其高大,普通白僵只到他的腰侧。
逢雪心中一沉,“果然被养出了个尸王。”
第110章 第 110 章
幸好这尸王再厉害, 也只是个被埋入土中不到一年的新尸,成不了什么气候。
浓雾被吹开,泠泠月光里, 尸王抬起脸,张开嘴, 绿雾喷吐。
其他僵尸也纷纷效仿它的动作, 双臂张开, 对月而拜。
拜月——
逢雪看着月光,今夜月光皎洁银白, 在道书上,这样好的月色, 月亮上可流淌月之精气, 名帝流浆。
尸王带着众尸拜月, 是想吸收月亮流淌下的帝流浆。
这新生的僵尸不仅厉害,还很聪明。
它们吐出的尸气凝成张青黑的网,将月光网住,银白月华顺着网滴落, 如浆般精华, 滴入一片卷成碗状的叶子上,顺着树叶脉络, 掉进尸王大开的口中。
一滴入喉, 他轻叹一声, 露出餍足神情。
逢雪提剑欲上前,却被拉住,叶蓬舟看着她, 轻轻摇头。
她远远瞥见,黑暗中火烛闪烁, 是都尉府兵带着四尊金刚力士来了。若是此时动手,先撞上尸兵尸王,再被府兵围攻,只怕讨不了好。
不如坐等鹬蚌相争,伺机而动。
心思转动只在瞬息间,尸王却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尸气,望了过来。
逢雪脚往前迈半步,下意识挡在少年身前。下一瞬,她的手腕被重重一拉,人也不禁跟着往后,靠在了叶蓬舟的胸口。
“砰砰。”
她听见隆隆的心跳,怔忪片刻,一时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小仙姑,”叶蓬舟揽住她的腰,“你知道吗?纵是懦弱无能之辈,在心上人面前,也想逞一把匹夫之勇,做一次盖世豪杰。”
逢雪面上发烫,被带着莲香的体温熏得晕乎乎的,轻轻问:“什么意思?”
叶蓬舟轻叹一声,“小仙姑是笨蛋。”
逢雪还没说话,小猫从她的怀里冒出个毛茸茸小脑袋,一爪子拍在他的脸上,“不许说小仙姑是笨蛋。”
叶蓬舟摸了摸脸颊,嘴角微翘,“你这只小猫,怎么老向着小仙姑?平日是谁给你煮小鱼的?”
小猫理不直气也壮,又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
逢雪回过神,把他推开,忽闻一声尖利破空声,把剑横在胸前,却见金色飞剑穿过青绿尸气,直奔尸王而去。
……
这把飞剑颇有来头。
民间有一则极其有名的传说。
一位赶考书生,在荒废寺庙借宿,夜晚遇见绝色少女敲门求见。
书生不近美色,严词拒绝。
美貌少女为他气节所折,自言身世,说自己已是鬼魅,骸骨埋在寺旁,被一妖物控制,被迫害人,叮嘱郎君小心,妖物恐上门取他性命。
夜晚妖物果来,书生命悬一线时,幸好有剑仙路过。
剑仙打开破皮袋,袋中飞出把寸长晶莹的小剑,小剑围绕老妖飞一圈,老妖瞬息便被斩杀。
故事里的剑仙早已入土,但飞剑还是当年的飞剑,偶然被镇厄司所得,成为司内重宝。
江远道把飞剑从京城带到沧州,后来又被都尉所得。
都尉抱紧剑匣,想起葛千户的叮嘱——此剑斩妖除魔,凶戾异常,出鞘必见血,若是食血过多,反会嗜主,成无主凶器。
但眼下顾不了太多。
他看见滚滚青雾,脸白了半截,“行四,你不是说不会出岔子吗?”
行四手里捏着根细细的针,笑着说:“大人莫怕,不过几只僵尸,大人若是害怕飞剑嗜主,把剑交给我,让我来用便是。”
——哼。多好的算盘。若是把飞剑给他,他转头就跑怎么办?
都尉心中冷笑一声,嘴中却道:“如今你是我的左右臂膀,可不能有半点闪失。行四,快想个办法,把我的尸兵给弄出来。”
瘴雾浓稠,遮天蔽月。
都尉面孔发白,只觉靠近瘴雾,身上也有些不适,似乎每吸入一口,便折寿三年。
他想起了朝廷中每有官员被贬,若是被贬至吕州云梦这些瘴气浓重的地方,就当是被判了死刑。不出两年,必有死讯传来。
听说这些地方瘴气中含有剧毒,摧毁脏器,死时五脏腐烂,七窍流血,极其可怕。
行四他们说炼尸兵,可没说会弄出这么大片的毒雾。
若是瘴雾被风吹开……
等带走尸兵,他便马上离开榆阳镇。有这支神兵在手中,区区一个榆阳镇,也不算什么。
都尉心中打定主意,手指攥紧,在木匣掐出个指甲印,催促:“快些把尸兵弄出来,我们离开榆阳,见到节度使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行四微微一笑,“多谢大人。这是避毒之药,大人若担心尸气损毁身体,可以吃一枚。”
都尉看着他手里的药丸,皱眉不语。
行四笑了笑,拉过来旁边一个拉车的力士,把药丸分给众人。
见众人服下药丸无事后,都尉才接过一枚避毒丸,放入口中。
府兵吃了避毒丸,不再害怕翻滚尸气,便在行四指挥下,把四尊金刚力士像以东西南北四尊方位摆放好。
看着威风凛凛,宛若天神的力士,众人精神大为振奋。
连都尉面上也浮现几分喜色,这一路再没什么僵尸跑出来。
“行四,我想已经可以开始把尸兵唤醒了。那些僵尸肯定被飞剑给杀了!”
“大人,飞剑呢?”
都尉一怔,愕然望向剑匣。匣中空荡,那把出鞘便能降妖伏魔的神剑,却还没有飞回匣中。
“哐当。”
一截断肢掉在了地上。
众人抬头往上看。
月夜幽森,青绿尸气翻滚,一个小山般高大的人影立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
惨叫声自障雾里飘来。
逢雪微微皱起眉,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尖,那些府兵刀剑虽利,也是个中好手,但对上刀枪不入的僵尸,只怕凶多吉少。
白花教和镇厄司精锐大半死在枌城中,如今都尉身边并无多少高手。或许他还有如飞剑这样的后手,却肯定不会为普通小卒使用。
想要围剿尸王,只能用人命来填。
此刻她却无意参与障雾之中的生死争斗。她轻巧一跃,踩在鬼哭刀上,在尸兵中纵跃,身形轻灵,如一只赤红的鸟儿。
尸兵感受到生人气息,纷纷伸出手,想要撕碎这新鲜血肉。
但冰冷手臂快触碰到她的衣袂时,刀光一闪,坚硬如石的手便断成两截。
逢雪跳到尸王原来站的地方。
在头顶,尸气堆如绿云,月光从云中漏出一道光柱,恰好落在叶碗中。
此刻已经碗里已盛满盈盈一碗银白的帝流浆。
逢雪纵身往上一跃,把叶碗摘下来,碗中银白灵气轻轻晃动。
她扭头就跑,跳到叶蓬舟旁边。
叶子碗卷起来只有拇指大小,里面恰滴了三滴帝流浆。
逢雪喝了一滴,把碗递给叶蓬舟,叶蓬舟低头抿一小口后,把碗伸到小猫的面前。
小猫伸出舌头,把帝流浆卷入口中,歪头愣了愣,点评:“好喝,像耗子。”
逢雪的手抖了抖。
她喝的帝流浆味道微甜,入喉清凉,让她想起在山上练剑时,每日山中翻滚、伴随鸟鸣松涛扑入唇喉的山岚云雾。
而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狐疑道:“咦,耗子是酒的味道?我怎么喝着有股辣味。”
逢雪心中一紧,怕他真想去抓只耗子尝尝,便说:“每个人尝到的味道都不相同吧。原来这就是帝流浆……”
和黑老爷的月露酒差不多,都是天地灵气凝结,喝完让人神清气爽。
好像也没其他的妙处。
她低声问:“你们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小猫认真道:“小猫好像变聪明了一点!”
叶蓬舟忍俊不禁,曲起手指,弹了下它的鼻头,“小猫本来就很聪明了。小猫,你这么聪明,快给我们解惑,这么多的僵尸,我们该怎么打呀?”
小猫眼睛瞪得圆圆,望着瘴气里密密麻麻的尸兵。
尸兵只剩双足陷在土中,不出一炷香,便能破土而出。
就算不是尸兵,这么多兵出现在榆阳镇上,也是一场流血漂橹的兵灾。
小猫:“我感觉打不过,还是快跑吧!”
“可是我们小仙姑,光明磊落,只知道往前,可不会退的。”
逢雪瞪他一眼,“少给我戴高帽。”
小猫听后,又认真想了想,忽而它想到什么,眼睛亮亮的,说:“要一千多岁的老爷爷来帮忙!”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它说的是城隍老爷。
然而按她和城隍打交道来看,这些阴司官吏实在是有些不靠谱。此事也并非他们管辖,不知能否把神请得过来。
叶蓬舟倒想好对策,把小猫放在地上,“那就快把老爷爷搬过来吧。若是他们不肯来,”他微微一笑,“把他搬过来。”
……
打斗声愈来愈近,浓重血腥味刺激着尸兵们。
忽而,半截躯干越过瘴气,当空抛下,溅起一片血花。
马上便有几只尸兵冲破土地束缚,跃然而起,争夺新鲜血肉。
“叮铃铃——”
铃声又疾又快,如密集的鼓点。
地里的尸兵好似被唤醒,一个个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又响起一声沉闷的嘶吼。
惨绿的雾气如潮翻滚,僵尸们从地里们爬了出来,双臂举起,嘴里发出悚人的叫声。
它们扑向了高大的尸王,随即又被其他尸兵给扑倒。
场面失去控制,尸兵们彼此残杀在一起,互相撕扯纠缠,肢体被扯下,白骨森然,宛若失去所有神智,只剩厮杀本能。
逢雪执剑而立,心中有些愕然。
此刻尸兵被分成两派,互相残杀,一派被尸王操纵,一派则被都尉他们控制。
无论让哪一方得胜,情况都不会好转。
尸王张开嘴,低沉嘶吼穿透脑中,震得府兵们脑中嗡嗡作响,许多人手中兵器落在了地上。
他的身上被飞剑戳出几个血洞,露出漆黑的骨头,飞剑在空中盘旋,嗡嗡作响,流光四溢的剑刃被一层乌黑血肉覆盖,神光大减。
而在群尸中,人宛若蝼蚁,被僵尸撕咬,撕裂四肢。
逢雪皱紧眉,咬紧后槽牙,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她跳入瘴气里,拎起孙虎的后领,把他带到旁边。
再展目往下望。
那些府兵被一边倒屠杀,却失去神智般,双目赤红,不知死活与僵尸相斗。
她喃喃低语:“他们怎么不跑?”
总不可能是因为对都尉的忠诚吧。
“是药!”孙虎从怀里掏出颗漆黑的药丸,“高人让我们吃了这个药,说是吃了就不会怕瘴气了。”
就他长了个心眼,没有马上吞服。
叶蓬舟捏起药丸,冷笑了声,“你倒机灵,”他双指一捏,药丸外壳脱落,露出里面蜡封的圆丸,透过白蜡,里面一只触角蜷起、被甲艳丽的小虫若隐若现。
“尸虫?”逢雪了然,“这可不是什么避毒的药丸。幸亏你没有吃,不然……”
孙虎面白如纸,倒吸一口凉气,望了眼底下,士兵们被僵尸屠杀,血肉横飞,模样凄惨,车辇之上,都尉颤抖抱紧剑匣,行四却老神常在,从容摇动铃铛。
“呸!我早知这恶贼不是个好人!”
逢雪默不作声看他一眼。
孙虎见风使舵,惨白脸上挂起讨好微笑,嘴里奉承少侠神威盖世,发誓自己这次一定弃暗投明,不再为都尉效力,愿为两位少侠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不过眼下这么多僵尸做乱,我看我们还是先撤罢?”
逢雪知道这种人嘴里没几句真话,没搭理他。
孙虎害怕被丢下,改了话术,抹了把脸上水珠,哭诉:“我死了不要紧,只可怜我家那八十岁的奶奶,和八岁的小妹啊——”
他拖长声音呜呜咽咽,却没等来好心少侠的宽慰,稍稍移开手掌,却见那两位少年如一抹虹光,义无反顾冲向翻涌的青绿尸气。
男人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喃喃:“完了、完了。”
在他眼中,底下是成百上千的尸潮,而这边,只有两个年轻尚轻的少年。怎么想都毫无胜算,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孙虎擦掉满脸冷汗,试探地把脚往下伸,想跳下房顶,趁机逃跑。
脚刚探下去,一双长满白毛的手臂扑了过来。
他连忙把腿缩了回去。
环顾四周,那些青面獠牙的僵尸,都曾是一只只被他驱赶,活埋棺中的肥羊。
“造孽啊……”
……
在血腥屠杀里,尸气涌动,浓稠几乎滴水。
恍惚之间,逢雪好似看见了一汪惨绿的深潭,水面泛起涟漪,缓缓往四周涌去,却在触及金刚力士雕像时,猛地被拦了回来。
四尊金刚怒目而视,锁住了剧毒尸气,和其中无数的僵尸。
逢雪足尖点过僵尸脑袋,飞身掠起,扑向车架,欲擒住始作俑者。
剑气还未至,车架上亮起一层金光,仔细看,木轮车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金色的经文。
“臭和尚。”她咬牙,心中后悔,没早把和尚当烤全羊烤了算了。
“仙师。”行四手执铃铛,站在车架上,白衣飘飘,高声说:“情况紧急,若让僵尸出府,满城百姓将会有一场血光之灾,不如你我联手,先把这僵尸给除掉,如何?”
逢雪没有理会他的话,长剑划出道锋锐白光,劈破障雾,执刀朝她劈来的僵尸便碎成两段。
滚热的血洒在面上,烫得她眼睫轻颤,这才意识到,对面并非僵尸,而是一只被尸虫控制的府兵。
抬睫望向四周。
是人是妖是魔已难分辨,一片血肉残骸抛洒,地面化作粘稠血海。
逢雪心中叹了口气,收起眸里一抹一掠而过的悲悯。
她横剑胸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那道高大身影破开翻滚尸气,一步地面便一颤,慢慢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