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尸王胸口被飞剑刺出好几个黑洞, 黑洞冒出浓浓煞气。
不过此地血肉皆可以成为他的养分,尸气钻入窟窿,修补他的伤口。
于是在逢雪的面前的尸王, 铁青着一张脸,好似只庞大的妖兽, 步伐僵硬, 身躯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
惨绿月光照在尸王的身上, 照亮他方正面孔,下颌胡子挂着的血肉。
逢雪看清他的模样, 微微一怔,总觉得尸王有几分眼熟。
他的模样, 竟有几分威严, 不似寻常武夫。
难道是前辈高人, 或是军中将领,一时不察在山上被害,才含恨做了僵尸?
不及想太多,尸王巨掌当空拍下。
逢雪翻身闪躲, 避开他漆黑指甲, 这僵尸浑身是尸毒,若不小心被伤到……刚下山时, 四师兄的惨状她还记着呢。
她将长剑往前一递。
“琤”地一声响中, 竟有火花飞溅而出。
剑尖挑开腐烂破布, 里面一层锈迹斑斑的龙鳞甲。
长剑顺着麟甲往下滑,陷入其中,一时抽不出来, 此时,掌风冰凉, 带着尸毒的指甲已近在眼前。
逢雪低念“退魔”,被污血侵蚀的剑刃一点点亮起白光,猛地抽出,带起如木屑僵死血肉。
刀光劈来,架住了尸王的利爪。
叶蓬舟道:“小仙姑,你瞧他铠甲的模样。”
逢雪再次凝神望去。那身铠甲爬满绿锈,泥灰结块,好似在土里埋了许多年,而这样的龙鳞甲,只有军中颇有地位的将军才够格穿。
是哪位将军?
不对。
她转了转手腕,拉起叶蓬舟,御风而起,跳到旁边高处,“是前朝的将军。”
尸将军见他们飞走,无意来追,继续前行。
车辇上,都尉面白如纸,缩成一团,扯着行四的袖子,大声道:“行四,快些想个办法!”
行四甩开袖子,退到车中,笑着说:“大人莫急,有法师留下的金光法罩在,就算是一只普通僵尸,也未必能破开。”
都尉嘴唇哆嗦,回头看向靠近的尸将军,看他残败铁铠,青紫面容,看着高大身影穿过瘴气,大手一掌拍飞车旁护卫的尸兵。
尸将军宛若地府爬来的罗刹恶鬼,一步一步前来索命。
都尉瞳孔紧缩,颤抖着说:“但是他、他不是一般僵尸,他可是庙里那位……忠烈大将军!”
……
“那不是普通的僵尸。”孙虎瘫坐在屋顶,双眼放空,“都尉说只有杂兵不成军队,想要成就一支压过李将军、抵御北蛮、军功卓著的尸兵,一定要有一位镇得住群尸的将军。”
“于是他派人挖了好几座大墓,在挖到忠烈将军墓时,发现时隔数百年,忠烈将军尸首没有腐烂,就命人把棺材拖了回来。”
“不过把棺材运回来路上,也发生不少蹊跷事。都说是那将军怨愤而死,怨气深重,煞气冲宵。他身上被钉了九根锁骨钉,埋在最底下,原是要当这支尸兵的统率,可如今……”
孙虎面无人色,低声说:“可出了大问题。”
逢雪眼神冰冷,“我看是你们自作自受,自取灭亡。”
他们被尸兵生吞活剥实属活该,然而,若放僵尸出去,祸害的却要添上一城无辜之人。
逢雪垂眸。
她也曾听说过那位忠烈将军的故事。前朝驻守边疆的大将军,战功赫赫,却因君王的猜忌革职入狱。
后来朝代更迭,昏庸的王朝眨眼便被推翻。
因他在民间威望很高,朝廷为了安抚百姓,将他封为忠烈将军,成为忠臣良将的典范。
既是忠烈将军,应当很好说话吧。逢雪思索着,小声对叶蓬舟说:“等他报完仇,我们试着劝他回去?”
叶蓬舟笑了笑,“只怕他还要找我们报仇咧。”
逢雪疑惑:“为何?我们又不曾得罪他。”
叶蓬舟稍稍倾身,凑近她的耳朵,热气洒在逢雪粉嫩耳垂上,低笑道:“小仙姑你忘啦,我们刚偷喝完他的帝流浆呢。”
逢雪眼睛瞪圆,轻“啊”一声,懊恼地说:“早知道不喝啦。要不我们和他说说,日后再还给他?要不你上去说,你口才好,万一他和黑老爷一样,不和我们计较呢。”
“万一他和黑老爷一样,瞧着我们讨他喜欢,非要我们去棺材里陪他呢?”
逢雪想了片刻,慢慢说:“那就只好,用别的方式商量啦。”
叶蓬舟嘟囔:“我倒觉得挺好。不过三个人太挤,要把他给丢出去,只我们两个人挤在棺材里便好了。”
……
尸将军还记得自己被从棺材里拖出,头顶插下锁骨钉的仇恨,笔直朝都尉奔去。
快要触碰到车辇时,一道金光从车上冒出。
尸将军被挡在金光外,身体冒出青烟,好几步才停稳。仇家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又伸手去抓,手掌被金光笼罩,登时如烈焰焚烧,燃起焦黑青烟。
都尉后背抵着车,见他不曾得手,脸色才好了一些。
看着死后依旧神勇的尸体,他呼出口气,颤抖劝道:“将军神功盖世,赤胆忠心,与其在地里腐朽,为何不跟着我们,一起重振当年雄风,建功立业!”
尸将停下脚步,无神双瞳锁在他的面上。
都尉觉得有戏,大声说:“将军当永垂不朽!”
一番吹捧后,尸将果然停了手,转身往回奔去。他来到接帝流浆之处,张开双臂揽月,却抱了一个空,那杯盛满帝流浆的酒杯不见踪影。
“吼——”
他愤怒嘶吼。
两个站在屋顶的少年心虚地对视一眼,把身子藏进瘴气里。
“不就一杯帝流浆,”叶蓬舟小声说:“这大将军也恁小气了。”
逢雪深以为然,转念脸上一热,低骂:“你也恁不要脸了。”
偷喝人家的酒,还埋怨上了人。可怕的是,她摸了摸烧红的脸,心中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像他这样……近墨者黑,果然如此。
叶蓬舟笑弯眼睛,“有小仙姑在身边,还要脸做什么?”
逢雪哼了声,“说得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你就要脸一样。”
叶蓬舟忽而肃然,偏过脸,桃花眼盈盈,认真说:“若没有小仙姑在身边,我连命都不想要,还要脸做什么?”
逢雪微怔片刻,雪白面上烧起绯红,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啐道:“反正左右都是不要脸呗。”、
尸将扭头,奔向了他们。
逢雪攥紧剑,以为他要来寻仇,结果他却忽略了他们,直奔金刚力士而去,一头撞向力士。
“轰——”
力士身子一晃,身上冒出金光。
但尸将身上也披上层银白光辉,如同秘银铠甲。
是帝流浆的光辉。
两两相撞,金刚力士竟轰然倒地。
青绿尸气与厮杀的僵尸好似找到出口,从缺口泄出。
逢雪心道不妙,身子几个纵跃,来到了力士倒下的地方。
原来尸将是用月亮的精华来抵抗金刚力士之威。
不过幸好他们把帝流浆给偷走。尸将只喝一滴帝流浆,气势便拔高一层,若再让他喝上几滴,四尊力士像都被撞翻,瘴气与僵尸四下散开,纵是他们有三头六臂,只怕也无可奈何。
逢雪一剑戳穿扑来的僵尸。
长剑贯脑,抽出后,喷出红白血浆的是人,喷出乌黑泥浆的是尸。
已无什么分别。
彻底杀死僵尸和服下尸虫的人,需要斩断他们四肢,让其无法再动弹。
于是不多时,他们的身边便堆起小山般的血肉。
逢雪手臂发麻,隐约感觉不对劲,僵尸一个又一个扑来,让她无暇多想,只能与叶蓬舟后背相抵,如同一叶孤舟立在尸潮中,将这些怪物封在一隅。
“琤——”
当空一把生锈长刀劈来。
刀剑相交,逢雪竟没有接住,虎口登时震出了血。
叶蓬舟劈向尸将,逼得他后撤一步,那把沉重有力的斩1马1刀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带起冰凉而腐朽的风。
逢雪顺势把剑尖往前递,退魔剑式下,剑刃亮起幽微冷光,戳向尸将没有被铠甲覆盖的手臂,再丢出一张雷符。
青黑手臂蹿起银白电光,雷火烧过长剑砍出的伤痕,把伤口烧得皮焦肉绽。
尸将怒吼一声,再次攻来。
不愧是戎马一生的大将军,他的招式大开大合,沉稳有力,把沉重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远非寻常士兵能比拟。
但逢雪与叶蓬舟配合无间,刀剑翻飞,在尸将身上留下许多伤痕。
叶蓬舟架住他的长刀,逢雪趁机翻身往前,左手捏诀,右手执剑,跳至半空,剑尖刺向那双无光的虎目。
这时,脑后风声骤起。
叶蓬舟喝道:“小心!”
逢雪扭过脸,那把飞剑穿透瘴雾,笔直飞来,已至眼前。
她御风在空中,躲避不及,电光火石间,几点滚热的血洒在了眼里。
逢雪眨了眨眼睛。
眼前一切变得极为缓慢。
少年纵身跃起,竟伸手去抓那把削金断铁,锋锐异常的飞剑,剑刃瞬间割开他的手掌,血肉卷起,白骨外露。
飞剑卡在了骨头里,停在逢雪眉间。
几滴血溅在面上。她的剑早已杀过无数人,鲜活热血洒在面上,却未有一刻有这样炽热,烫得让她在瞬息间红了眼眶。
“小仙姑,发什么呆?”叶蓬舟攥紧嗡嗡作响的飞剑,鬼哭往前一劈,挡住挥来的长刀。
逢雪心中发紧,想骂他不自量力,竟用手去接飞剑,就不怕整只手掌被削下来吗,又想拉着他的手仔细瞧一瞧,上好伤药,免得日后落下病根,还想让他赶紧把飞剑给丢下去……
但生死关头,千言万语,都只能憋在心里。
她深深望了眼叶蓬舟,挥出长剑,剑尖从尸将左眼刺入,后脑刺出,收剑时,挑出一颗浑浊的眼珠。
丢出一张黄符,她拉起叶蓬舟的手跳至一旁,往旁飞剑飞来的方向望去。
“哎呀。”行四转动折扇,拱手一拜,“不好意思,飞剑本是想去帮仙师除尸的,奈何失了点准头。”
逢雪抿紧唇角,攥剑的手背青筋迸起。
“小仙师,”行四坐在车上,慢悠悠地说:“那边有僵尸快跑出去了,你可不能放它们出去呀,若是跑出一只僵尸……”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想到极有趣的事,“那榆阳的百姓,可就遭了大灾。”
“若是他们到地府告状,告到仙师身上,恶鬼戴上阴司令旗,来找仙师索命,可就不大好啦。”
明明杀人炼僵的是他,掘墓毁尸的也是他,他却情真意切地说道:“仙师若不拦住这些僵尸,榆阳遭劫,可全怪你喽。”
四周尸气翻涌,一个个僵尸踩着金刚力士坍塌的雕像跃起。
尸将摆脱泰山府,手挥长刀,朝他们劈来。
逢雪一手攥紧剑,环顾四方,看着如大海呼啸而来的肉块尸潮,心中有些茫然。
而另一只手,忽被轻轻牵起,落入一个淌着赤红鲜血的滚热掌心。
叶蓬舟牵紧她的手,并肩看着冲过来的尸潮。
生死之间,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逢雪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叶蓬舟低声道:“小仙姑你分明是喜欢我,不然怎么会看到我受伤,一下子就红了眼睛。”他顿了顿,忽而有些不确定,问:“是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尸兵如潮, 瘴气似海。
在汹涌的海潮间,逢雪红衣飘摇,身影单薄, 仿佛一叶小舟。
她面色肃然,手执长剑, 身也像剑一样挺拔。
无论前世今生, 这样的场景已有过太多次, 以微薄之力,面对强横的妖魔鬼怪, 不知下一瞬,自己是生是死。
只是以前, 她的身边只有长剑作伴。
而这次, 身边多了一个人。手被紧紧握住, 炽热的血液在指缝间流淌,她甚至还能摸到那截玉白的骨。
这样牵着手不方便用剑。
但逢雪忍不住攥紧掌心,十指交缠,握得再紧了一些。
剑光如电, 上下翻飞, 拦住飞扑而来的僵尸。可尸将拖着长刀劈开,逢雪执剑回挡, 几只僵尸便越过了他们, 冲入黑暗之中。
“糟了。”
逢雪暗道不好, 甩手把剑丢出,长剑把两只僵尸钉在一起,却还有一只白毛僵尸躲开剑气, 一跃十步,跳向万籁俱寂的宁静长街。
正此时。
“叮铃铃——”
清脆铃声响起, 师野摇晃赶尸铃,面色苍白地拦在僵尸身前。
迟露白骑在大青驴身上,大喊:“闪开。”
师野身子一晃,大青驴“嘶”一声长啸,一头把白僵撞翻,前蹄踩在僵尸胸口,让他无法起身。
僵尸伸出手臂在空中胡乱抓。
大青驴嘶嘶叫着,左右横跳,上下蹦跶。
迟露白抱紧它的脖子,在驴背上被颠得骨头散架,碎碎念道:“驴兄,轻点蹦,再蹦僵尸还没死呢,我就散架了。”
驴兄长鸣一声,唾沫星子乱飞,眼神嫌弃。
在蹄子无情践踏下,僵尸胸口塌陷,踩成黑泥,手无力挥舞两下,也逐渐落下。
迟露白呼出口气,抬脸看向逢雪,朝她咧嘴笑开,“阿雪,尽管去做你的事,这儿交给哥哥!”
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喊他回去。
阿兄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曾学过术法,白僵指爪锋锐,皮糙肉厚,杀人如麻,若他有什么损伤……
她怎么跟爹娘交代?
但转瞬间,又想起了枌城。
人魈泛滥,疫鬼来袭时,阿兄也不曾逃,许多人都选择留在枌城,不愿离开,让道人独对满城的妖魔。
纵使他们能做的不多。
阿兄便是这样的人。
“哈。”行四笑了,“真是的。”他转动折扇,点了点额头,“怎么还有人过来送死?”
逢雪松开了叶蓬舟的手,偏头看着他,声音柔和,轻轻说:“不许再犯傻啦。”
叶蓬舟看着她,桃花眼弯了起来,抬起手指,在逢雪眉心点上一点鲜红。少女眉心点痣,宛若仙宫道童。
他心中想:“一见小仙姑,便神魂颠倒,哪还有什么神智呢?”
逢雪身形纵跃,抽出自己的长剑,毫不留情把那两只僵尸脑袋砍下,而后踩在白僵身上,看向车辇上的人。
“送死?”她眼神冷若寒冰。
也许是她的眼睛太亮,人也像把锋利异常的宝剑,都尉心生退意,对行四说:“我们带着尸兵先走吧。我看这女人面目可憎,可怕得很!”
话未说完。
剑光若虹,劈开了黑夜。如潮水般的瘴气被劈成两半,白僵尸块七零八落飞落。
“轰——”
剑尖刺在金光法罩上,车辇猛地摇晃。
都尉从一边晃至另一边,紧紧抓着车架,害怕被颠了下去。他仓皇抬起眼,那把比日光更炽烈的长剑已至面前,暗红血珠顺着霜白剑刃淅沥滴落。
剑光之后,是双比剑更冷的眼睛。
都尉:“你、你……”他的话说不大利索了,“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少女却冷笑一声,抬手丢来一张黄符。
黄符入不了金光法罩,她也没往车上丢,而是贴在了没有刻字的车轮之上。
车轮登时便陷入泥里,如有千钧之重。
都尉挥动鞭子,可无论怎么驱赶,四个尸兵齐用力,怎么也拉不动车辆。
他看着涌来的僵尸,心中感觉到害怕。
少女原是想要将他留在尸潮里,再慢慢处置。
等到法光黯淡,金光法罩失效,僵尸扑过来时,他会如何?
念及此处,他的眼瞳紧缩,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残肢白骨,一想到自己或许也会成为其中一员,被群尸啃噬,冷汗便涔涔滚落。
“你到底、到底怎样才开心!”
都尉大声喊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见世人皆争名逐利,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你不想要富贵,你的家人不要吗?只要我活着,就能保你的家族,绵延昌盛,让你父母亲人享尽荣华!”
都尉咽了口口水,不信她不动心,“世道不好,人命如草,纵你有一身武艺,通神剑术,难道你的父母亲属便都有能耐吗?你就不怕他们路上遭逢盗贼,遇见妖魔,不怕几代以后,子孙潦倒落魄,饿死街头?就算你不为自己谋求,不为自己的亲朋想一想吗?”
少女偏头,脸颊细碎发丝摇动,沾满血与泥的面孔神情难辨,只是眼睛依旧明亮干净,犹如天上寒星。
“怎样才能开心?”
她顿了顿,低声说:“没有你们,我就很开心。”
……
师野拼命摇晃铃铛,叮铃铃声急促晃动。
一股腥风飘过,她矮下身,头顶飞过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臂膀在地上跳动,带着尸毒的漆黑指甲挥舞,扯住了她的裤腿。
她面白如纸,使劲踹,才把断手给踹走,嘴里喃喃念:“赤水娘娘保佑。”
也许真是赤水娘娘保佑。她祖传的赶尸之法,应对白毛僵尸上竟有些作用,赶尸铃的声音也能让僵尸动作僵滞,变得缓慢一些。
有时候,她若是福至心灵,还能驱动白僵,给自己挡一招二式。
师野这时懊恼没好好学外祖父教的赶尸法了,她踉跄闪开白僵,仓皇望向四周——
尸兵面孔狰狞,看见新鲜血肉,便发狂扑上去撕咬。
不是与她日夜相伴,那些沉默寡言又可靠的尸兄。
少女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迟姐姐说得不错,赶尸之法也能如此厉害,连青溟山来的剑仙,面对这么多的僵尸,也左支右绌,添了许多伤痕。
但师野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唇瓣发白,心想,她却并不喜欢这样“厉害”。
“小师野,犯什么傻呢?”
师野听见声音,回神,一张长满白毛的腐烂面孔已凑到眼前。
白僵大张着口,獠牙上挂着鲜红肉丝,腐臭冰凉的气息扑来,洒在她的面上。
师野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连躲避都忘记。
迟露白骑着大青驴,一头撞翻那只白僵,把傻愣住的少女提上驴背,“傻丫头,这时候了,怎么还发呆呢?”
师野不知为何,眼睛忽而酸胀不已。滚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我想我外公啦。”
迟露白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别在外面飘了,光阴不等人,早点回家吧。”
师野望见障雾里攒动的尸影,低声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呜……要是我变成尸体被人赶回去,外公肯定会难过的。”
“想开点,”迟露白安慰道:“你看这么多僵尸,我们多半是被咬得干干净净,能有几根骨头算不错啦,你还想留全尸呢?”
师野嘴巴一撇,眼泪淌得很凶。
驴兄神勇,撞翻好几头僵尸,可毕竟敌众我寡,僵尸又极难彻底杀死。
不多时,他们与驴便被团团围住。
迟露白望了眼前方,障雾翻滚,他看见妹妹他们在与那只骁勇的尸将、凶戾的飞剑相斗,刀光剑影,形势凶险。
师野擦了擦眼角。
迟露白把袖子揽起,手臂刻下的伤口已经结疤,他心里叹口气,拍了拍驴头。
“迟大哥,”师野攥紧赶尸铃,问:“如果要死了,你害怕吗?”
“不怕。”
迟露白答得干脆,毫不迟疑。
师野又擦了擦脸,掌心湿透,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
迟露白笑起来,“因为……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就算死了,在死后的地方,我能遇见一个人。”
“谁?”
大青驴猛地跃起,双蹄上扬,蹬飞一只白僵。迟露白把师野肩膀下压,将她护在身下,手里丢出几张黄符,阻住两侧冲来的尸兵。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血雨腥风,鬼影幢幢。
但是稍一恍惚,他好像看见满地落满霜的洁白月光,看见了双幽兰般温柔双目。
大青驴被另一只白僵扑倒,驴背上两个人翻倒在地上。
迟露白护住了少女,手垫在她的后脑勺,在粘腻血腥的地面滚了几圈。
一抬头,正对上夜空明亮的月轮。
清辉透过青黑尸气,洒向人间,照亮世间黑暗。
青年满面血泥,却有一时痴怔,低声说:“但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在天上。在他的心里。
第113章 第 113 章
师野可听不懂他的话。
她只知道, 白僵马上扑来,獠牙近在眼前,再不来人, 自己小命呜呼,马上要去见阎王。
“迟大哥, 你说的那人在哪里?”
迟大哥这样念叨, 难道他心上的那个人也是个了不得的剑仙?剑仙躲在暗处观察动静, 见他们势弱,马上就会出来, 一剑把僵尸捅穿?
师野等了等。
僵尸扑过来,黏糊糊的恶心涎水滴在她的脸上, 腐臭味冲得她喉头蠕动, 一阵反胃。
师野下意识望向逢雪, 张口想喊“姐姐救命”。
可话到嘴边又顿住。生怕自己一呼喊,姐姐就分了神,被尸将给伤到。
她来这里,是给迟姐姐帮忙, 可不是要拖后腿的!
师野默默咬紧嘴唇, 微弱的哽咽却从嘴角漏出,温热泪水在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纵然心中什么道理都懂, 但还是忍不住害怕啊。
忽地。
师野朦胧的视野里亮起一点白光。
一支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贯穿近在咫尺的白僵, 银白箭尖堪堪停在半空,离两人只有半寸,劲力未消, 雪白尾羽微微颤动。
地面开始颤动。
轰隆隆若春雷响起。
师野偏头望去,眼睛亮了起来, “迟大哥,你看!”
马蹄答答,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大块头举起旗帜,跑在最前,身后烟尘扬起,寒光照亮铁衣。
手执长弓,眼眸幽绿的少年略一抬手,顷刻乱箭如雨,飞来的羽箭将僵尸射穿。
“是石大哥带着少将军他们过来了!”
逢雪听见声响回头,见到此景,微微睁大眼睛。
“小雪、小叶!”大块头扬动旗杆,军旗猎猎,“我们来啦!”
在逢雪他们磨刀霍霍,决定夜闯都尉府,做个了断时,家里的几人却没有如他们所想,安心待在屋里头休息。
“阿雪肯定不愿意让我们去冒险,”迟露白知道自己妹妹的倔强性子,“虽说我们是普通人,能做的到底不多,也杀不死僵尸,除不了妖魔,但毕竟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人多些总是好的。”
“可我们又不是剑仙,不会法术,迟姐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师野叹了口气,神情挫败。
迟露白望向面容稚嫩的少女,“这世上有剑仙做的事情,也有凡人能做到的事情嘛。”
他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大块头,你不是军中校尉嘛,何不把闹僵的事禀告给你家将军。”
大块头听后重重点头,“好!我马上去!”
师野拉住他,“可是这种事情说出去,将军也不会信吧。而且就算他信了,难道就能带兵来榆阳了吗?而且军营距城里这么远,就算骑马,也要明日才能到得了,来得及吗?”
迟露白笑到:“小师野,像你一样想这么多,世上便什么也做不成啦。只要有一点办法,总要去试试!”
大块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少将军人很好,他一定会信的,大不了我扛着那具僵尸尸体跑过去。”
其实师野所忧虑不无道理。军营在榆阳镇百里之外,就算骑上飞驰的骏马,也要几个时辰才能赶来,若再加上阐明情况,说服统帅这些时间,少不得等到明天白天。
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但大块头竟这么快把救兵给带到。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白僵被箭雨冲散,师野他们躲在一具倒下的白僵后,终于能喘口气。她高兴地扯着迟露白的袖子,“迟大哥,你快看,石大哥他们真的来啦!”
迟露白从恍惚里回过神,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迟大哥,”师野左右张望,“你说的人在哪里?”
她悄悄探出脑袋,想找到一道幽然倩影,但马蹄答答,只有一个个喊打喊杀的彪形大汉从眼前飞奔而过。
“迟大哥的心上人……”师野眨了眨眼睛,震惊道:“老天爷,迟大哥,你居然还有这样的爱好?”
迟露白:“啊哈?”
……
军士常年沙场征战,马革裹尸,精忠报国,便有煞气护体,能震慑妖魔。
他们对面目狰狞的白僵,也毫无惧色,按素日演练,先是弓箭手拉弓射箭,箭落如雨,最前的僵尸一个个被射成筛子,如麦子成排倒下。
盾兵举起藤牌,稳步往前,纵是僵尸獠牙尖锐,皮糙肉厚,也拿盾牌组成的铜墙铁壁毫无办法。
一个士兵或许只能成为僵尸嘴里的食物,但上百个士兵组成军阵,却能阻拦住这些恐怖嗜血的怪物。
有了军中将士相助,逢雪的压力骤减。
她执剑望回去,看见士兵们变换军阵,竟能拦住滚滚的尸潮。
骑在马上的少年将军对上她的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逢雪本以为,譬如僵尸这样的妖魔,有修行术法的道人才能对抗,面对尸兵之患,她身边能依靠的,除却手中的剑,唯有身边的少年。
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她朝少年将军拱手,“多谢。”
李璋嘴角上扬,又飞快绷紧,冷着脸说:“护卫沧州安宁是我军分内之事,倒是你,哼,你该早些同我说的。”
“是我错了。”
逢雪笑了起来,重复道:“错得离谱。”
而都尉想要用僵尸炼成尸兵,却更加离谱。
僵尸毫无神智,凭本能嗜血杀戮,放在一起,不互相残杀便是万幸。
但人组成的军阵,若是训练有素,骑兵步兵盾兵相互配合,如臂所指,万众一心,便能势如破竹,无往不胜。
连妖魔亦不可挡!
不啻微芒,造炬成阳,世上唯有人能如此。
都尉面色大变,委顿在地,身形佝偻,一瞬之间,好似苍老了十多岁。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明明之前试过,一只尸兵,就能尽胜府中好手,这么多尸兵在一次,李璋这小子怎么还能阻拦?”
他目光闪烁,“他们不过血肉之躯,怎能挡得住我的尸兵?”
见士兵们挥舞长戟,在尸群中纵横穿插,有人被僵尸扑倒,咬破喉管,身后的人却不曾害怕后退,举起武器,把僵尸与逝去的同袍一起扎穿,钉在地上。
地上又添许多血腥。
都尉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不知道害怕吗?
正常人看见狰狞僵尸,难道不会吓得双腿发软,扭头就跑吗?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军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对上这些不知疼痛,残忍嗜血的死人,怎么还能握紧武器毫不退让,士气怎还会如此高涨?
“行四,我原来以为,死人不会疼痛,所以不会后退,会战无不胜,”都尉声音沙哑,“原来我错了。哈哈,辛苦一场,竟是白费功夫。”
行四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握住都尉的手,“大人,不用担心,胜负犹未可知。”
“犹未可知?是了,若不是这两个小贼捣乱,有尸将在手,他替我操练尸兵,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炼成一支神兵!只要给我一些时间……”
都尉神情惨淡,无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紧抓住青年,“行四,我们先离开榆阳,再去别的地方试试吧。你放心,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行四叹了口气,“大人,你看如今的场景,想要全头全尾跑出去,可不容易呢。”
车辇被符篆定在尸潮之间,外边有尸将白僵,还有和他素来不对付的兵将。
更别提,少年剑客执剑守在缺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都尉此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神剑,也没有见过似她这样,比剑更加锋利的女人。
他知如今大势已去,尸兵挡不住驰骋沙场的神兵,更挡不住降妖伏魔的神剑。
“只要你能送我安全出去,”他许诺道:“我什么都能给你。”
“什么都能给我?”白花教的青年笑了起来,“有都尉如此许诺,事情便好办多了。不过行四什么都不求,只要侍奉在大人身边,足矣。”
都尉松口气,没想到这邪魔外道的人在生死关头,竟有如此忠心。
只要能逃出这片装满僵尸的府邸,他依旧还是位高权重的大人。僵尸在城里肆虐,大不了死几个平头百姓,他的本意是为朝廷办事,有干爹帮他美言,有家族运作,就算被罚上几年俸禄,过段时日也就好了。
总比在这儿丢了性命强!
可是放眼望去,杀机重重,少女红衣摇动,剑光闪烁,在尸将身上戳了好几个窟窿。
如何才能逃脱?
行四拿出一个葫芦,拧开葫芦,一只漆黑的小虫子爬了出来。
虫子越来越多,乌压压聚成黑水,爬过车身,将车轮上的黄符吞噬。
黄符闪过微光,噼啪声响,地上落了层虫尸,但转瞬之间,更多的虫子涌上来。
几个瞬息,符篆轻飘飘落入地上血泥中。
都尉大喜:“还是你有办法,等到了平山城,我一定要把这几个反贼上报给朝廷。若非他们从中作梗……”还没说完,他后脊泛起凉意,一抬头,竟是执剑的少女隔着尸山血海,冷冷望了过来。
“快走!快走!”
来不及再想日后要怎么对付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的脑中空白,连声催促。
行四站在法车上,摇晃铃铛,车轮转动,在血泥地面留下两条深长的车印。
金光笼罩车架,僵尸无法靠近这辆刻满经文的法车。
于是法车载着二人,一路在尸群里横冲直撞,直奔出口而去。
李璋眉头一皱,也发现了他们,抬手喝道:“拉弓。”
“尔敢!”都尉大声喊:“我是朝廷命官,官职在你之上,李璋小儿,你敢犯上?”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悬在半空。
等到车辇进入射程,他把手放下,“射箭。”
飞箭似暴雨当头浇落。都尉连忙把头伸回车厢里,听见箭尖打在木板上,啪嗒作响,一支羽箭甚至穿透了木板,锋利的箭尖就停在了眼前。
不用想,外面的车厢大抵被射成了一个刺猬。
若是他没及时缩回车厢,怕是也被射成了筛子。
“他疯了不成,竟然帮这两个刺客,真敢对我动手,难道刺客是他派出来的?”
纵他心中百般猜疑,万种打算,此刻也无法做什么。只能独坐在车厢中,听箭簇击打木板,等至箭雨稍歇,笼在金光里的车架也冲出了尸潮。
行四转动手腕,铃铛声响,尸兵飞扑,冲向军阵,天空又有乌泱泱一片蛊虫组成黑云,从士兵七窍钻入,啃噬血肉,不多时,只剩一张惨白的皮坠地。
纵是逢雪马上捏诀唤来大风,吹散蛊虫,军阵还是被冲出一个缺口。
都尉从窗缝悄悄往外望,见马上要逃出生天,不由面露喜色,嘴角刚刚扬起,他忽然浑身发抖,听见一声沉闷如龙吟的声响。
这声响他再熟悉不过。
长剑嗡鸣,好似虎啸龙吟,威风异常,但在都尉的耳中,这就像阎王的催命符。
“想逃?”
剑客身形一闪,快若流星,挡在车架之前。剑气与金光相撞,轰隆一声巨响,车辆猛地摇晃。
车里的人也身形晃动,差点从车里掉了出来,仓皇喊道:“行四,快救我!”
逢雪攥紧剑柄,丝丝殷红从虎口渗出,染湿了掌心。她站在车前,红袍被风鼓起。
都尉往外望去,只见蛊虫嗡鸣,如乌云席卷,转瞬把剑客的身影淹没。
黑漆漆一片虫雾,再看不清那道红色的笔直身影。
蛊虫的厉害他是见过的,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上,能在几个瞬息之间,就钻入人的身体,把人咬得只剩一张皮。地上许多空荡染血铠甲,便是士兵的血肉被蛊虫啮噬殆尽后,剩下的残骸。
看着少女被虫雾淹没,都尉心想,她应该死了吧?
但是他又冒出一个想法——她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果然。
漆黑虫雾里亮起一线冷白如月的剑光。
噼啪声中,蛊虫尸体落满地面,与血泥混作一起。
少女面无表情,鼓动的红袍外,覆盖了层淡淡黑气凝成的铠甲。
“阴铠?”行四诧异地挑了挑眉头,“阴司的东西,没想到仙师也能弄到。仙师果然厉害。”
他拱了拱手,嘴角扬起抹笑,“不过,就算阴司铠甲能挡得住僵尸虫蛊,又能挡住地下的那位吗?”
地面猛地一颤。
逢雪皱紧眉头,眸中闪过诧色。
白花教的青年哈哈笑了起来,大笑:“仙师,你可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
逢雪没有说话。
但她清楚看见,地面像一片血肉凝成的海洋,泛起波浪,残肢断臂汇聚成巨浪翻滚。
轰隆——
轰隆隆——
地面之下响起惊雷,土地颤动间,裂开条深长缝隙,青绿尸气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遮天蔽月,浓雾从都尉府漫开,往四周扩散。
地上的肉块残肢有生命般蠕动,无论人和尸,都仿佛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将被巨浪吞噬。
唯有行四早做准备,坐在金光法罩笼罩的车上,笑道:“仙师在青溟山学艺不精嘛,难道不知道,沧州的地下,埋着哪一尊妖魔?”
白花教作为一个延绵千年的邪魔外道,不信神祇,却崇妖魔,对古往今来的妖魔,研究颇为深刻。
看见少女微蹙起眉,面上闪过一丝迷惘,行四的笑容越发灿烂,饶有兴致打量剑客。似乎在她身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将人逼入绝境,让他如沐春风,心情舒畅。
他转动折扇,拱手谢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仙师,带这么多新鲜血肉过来,替我唤醒女魃。”
师野听见这两个字,眼睛瞪圆,“赤水娘娘?”
第114章 第 114 章
赤水娘娘是赶尸匠的守护神, 也是赶尸一行产生的原因。
天上神女为了击败魔物,被魔气所染,化作人人畏惧的旱妖, 容颜枯萎,乌发垂落, 溃烂的尸体在人间四处飘荡, 遵循本能想寻找家的方向, 回到云端赤水之畔。
所过之处,旱地千里,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赶尸的祖师爷走到她的面前,说要带她回家。
一人在前面走, 摇晃铃铛, 喊“魂兮魂兮归故乡”;一尸在后面跟随, 听见铃铛声响,迈动僵硬步伐。
神女堕为妖魔,自然是再回不去天上了。
于是她们来到沧州雪山之下,天河流淌向人间之处, 魃枕着雪山, 在离家最近的地方安息。
而如今,千万年的安眠被惊扰, 地底长眠的赤水娘娘也有苏醒之状。
地面化作片赤色的海洋, 裂缝冲出青黑尸气。
尸兵们在尸雾里咆哮, 身形陡然增大,血淋淋的尸块弹跳蠕动,化作一只只狰狞怪物。
这些怪物是由断臂残肢拼凑而成, 三头六臂,挥舞鲜血淋漓的臂膀, 把附近一切拖入血海里。
形势登时逆转。
骑兵们身下的骏马哀鸣,跪坐在地,挪不动步子。
李璋面色大变,翻身下马,在地上一滚。
只听一声绝望嘶鸣。
陪他征战沙场的良骏天狼便被一截十来只断臂组成的触手拉入血海里。
他弯弓,来不及射箭,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狼被数条触手撕成了碎片。
李璋掉转方向,射穿一条臂膀,飞身过去,把陷入血海的同袍战士拉了出来。
“少将军……”
那兵士嘴唇颤抖,面色苍白,不再如之前对战僵尸时骁勇无畏。
再如何勇敢,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眼前场景远比僵尸惊悚恐怖,超出凡人想象的极限。
让人看见后毫无反抗的念头,只想着扭头便跑。
“少将军,”兵士眼中浮泪,颤抖着说:“怎么会这样啊……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李璋抿紧嘴唇,没有说话,试着弯弓,射向一个个血肉拼成的怪物。
只见少年在血海里踩着尸体跳动,衣袍鼓动,救出好几个士兵,丢到了李璋身边,说:“你们快点跑吧,这儿你们已经救不了了。”
李璋看着他,问:“能跑到哪里?”
叶蓬舟微微一怔,想到什么,笑道:“这可不知道啦,要真是魃,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整个沧州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你们有骏马,说不定真能跑掉呢?”
李璋抓紧手里的长弓,又问:“榆阳的百姓,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们没有骏马,拖家带口,莫说跑过僵尸了,只怕许多人宁愿死在这儿,也不愿抛弃一生辛劳打拼来的家业。
李璋俊面绷紧,皱紧眉头,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见他踩在尸块上,黑色衣袂飘飘,神情自若,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你们若要跑,可要快些,不然待会,就算骑上日行八百里的好马,也跑不脱了。”
李璋问:“你呢?你不跑?”
他不是宣誓要为国效忠、马革裹尸的将士,家乡也不在沧州。
甚至,少年瞧上去俊美妖异,不太像个好人。
既然所谓妖魔如此恐怖,他又为何要留在这血海翻腾、妖魔重重的炼狱?
叶蓬舟如画眉眼弯起,下意识望向血海深处,血雨腥风,尸气如障,时不时亮起道明亮剑光,劈开了血腥。
“明月在此,我为何要逃?”
“啧,”他上下打量一眼李璋,嘴角衔起散漫笑容,“毛都没张全的屁大小子,不懂吧?”
说罢便拔出长刀,脚踩尸块,径直跳入血海里,衣袍高高飘起,似乎真是逐月而去。
“少将军。”士兵们聚在李璋身边,“我们听他的,赶紧跑吧。”
“你来骑我的马!”
有人把他缰绳塞到他的手里。
李璋环顾四周,神情迷惘。
饶是沙场上骁勇善战,兵士都喊他少将军,铠甲下沾血的面容仍过分年轻,眉眼显得有几分稚嫩。
他看着冲天而起的黑气,瘴雾里咆哮的僵尸怪物,和簇拥在自己身边的同袍,沉默片刻,似下定某种决心,松开了缰绳,重新攥紧长弓,“我不走。”
“少将军!你还年轻,不能折在这儿。”一位老兵说:“我为你断后,你快些上马,不然我们怎么和将军交代。”
李璋摇头,倔强地说:“大家逃吧,我不能走。”
“主帅不走,我们岂能当逃兵?这是死罪!”
“今日军令不做数,想离开谋求生路的,不算逃兵。”
李璋拉弓,射穿一只僵尸,“我来为你们断后。”
“我也不走!”一个中年男人苦笑一声,“我的婆娘孩子都在榆阳,婆娘身子不好,一双娃儿年幼,跑肯定跑不远,若是抛妻弃子,那还算个人吗?”
“那我也跟将军一起。”年轻的士兵擦干脸上血泪,“我家人都被北蛮杀死,无牵无挂,不过几个大一点的僵尸,和北蛮有什么区别!若是榆阳有变,北蛮入侵,到处烧杀抢掠,我死去的家人会在地下骂我咧!”
许多士兵神色变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将家安在了榆阳,父母衰老,妻子弱小。
有人亲眷都被蛮族杀死,怀揣一腔怒火与仇恨才参军,势要人头做酒杯,痛饮仇雠血。
也有人年纪轻,血犹热,心志比天高,还记得自己从军时,许下保家卫国的誓言。
“我说,”薛靖平嘶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我们是少将军的部下,打了这么多场仗,难道咱还怕死吗?”
一些将士拿刀戟拍动盾牌,“不怕!不怕!”
“沧州百姓视我们如英雄,给咱送花送馒头的,还有大娘瞧咱衣裳破了,偷偷给咱补好的。难道咱还要把他们抛在这里,让他们被僵尸给咬死吗?”
更多的士兵眼中含泪,拍着自己胸铠,铠甲哐当作响,“不能!不能!”
“值此世道,就算咱跑了,能跑出多远?躲过了僵尸,能躲得过北蛮吗?躲过了北蛮,能躲得过盗贼吗?逃一辈子,能逃得过地底祖宗的眼睛,能逃得过自己的良心吗?”
群情激奋。
士兵们面容坚毅,眼睛通红,大声喊:“不逃!不逃!”
大块头站在众人中,望着这群只到自己腰间的士兵,怔了片刻,他刚从军,对沧州情感不深,又是孤儿,记事起唯一相伴的老师父远在灵石城。
他想,自己可不怕僵尸怪物,但他又为何而战呢?
来不及想太多。
他看见少将军拔出长剑,便高举手里的军旗,冲在最前。
军旗飘飘。
他听见自己的同袍大声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
……
一轮羽箭密集飞来。
兵士们的怒吼比从前更甚。
连逢雪也听见声响,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看着一个个士兵往前,倒下,身后的士兵踩着同袍尸体,继续往前。
她愣住,“他们怎么不跑?”
这样的妖魔,已非兵士能对付,就算他们死战,至多也只能拖上一时半刻。
叶蓬舟微微阖上双目,再睁开眼时,脸上添了几分认真,低声道:“小仙姑,原来像你们这样的傻子,世上竟有这么多。”
逢雪看他,“你不也在这儿?”
叶蓬舟慢慢弯起嘴角,“我可不傻,我算得可精啦。”
“你算什么?”
长刀转动,劈开一只白僵。
“我算计天上的无瑕皓月。”
足尖轻点,飞掠过几座崎岖的尸山。
“算计海底的无价明珠。”
鬼哭嗡鸣,砍断蠕动血红的触手。
“算计高山的皑皑白雪。”
他砍翻几个僵尸,脚踩血海,来到逢雪的身旁,认真望着她,柔声说:“小仙姑,我算计了这样多,你说,我可一点都不傻吧。”
逢雪微微笑了起来,眼里似蒙上层水雾,少年俊美的面容也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她轻轻回:“我看,世上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
“啧,少在这儿打情骂俏。”行四忽然觉得看这两人很不顺眼。
尸气和血腥引动了地底的女魃,眼前妖魔即将出世,城镇即将化作一片血海。
他的筹谋计算马上要成功,正要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赏这一出血腥盛宴。
可他看到什么?
为何这些人竟没有痛苦哀嚎,在绝望里死去,反而死战不退,一个个宁死不屈?
期待已久的杀戮发生,却听不见死前绝望的嚎叫,看不见他们恐惧溃退,然后被妖魔啃噬杀死的场景,这实在没什么意思,就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盘好菜,明明颜色鲜妍,入口才发现毫无味道,味同嚼蜡。
更别提还有两个碍眼的少年刀剑合璧,所向披靡。
行四感到一阵胃疼。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兴致缺缺,“真没意思,真没意思。以为自己能当拯救沧州的大英雄?可笑,再多人留在这儿,也不过是给魃添一点口粮。”
好戏没什么意思,也是他要离开的时候了。
他摇动铃铛,金光笼罩下,车架越过尸潮怪物,安然往前。
逢雪拔剑追上,却被几个高如小山的尸山阻拦,她劈开尸山,宁可身上添几道伤,也要拦在车轮之前。
血肉触手猛地刺向她。
刀光转动,断肢尸块如雨坠落。
行四摇头,“你们拦得住一时,难道能一直拦住吗?仙师你看,你阿兄好似要被僵尸给咬了呢。”
……
士兵有铠甲武器,逢雪他们有刀剑术法。
但迟露白和师野两个普通人,夹在僵尸和箭矢里,骑着驴左挪右躲。
好在大青驴动作轻盈,走位灵活,在夹缝里左右横跳,竟没损伤一根驴毛。
然而裂缝出现后,僵尸强了数倍,还出现了尸块组成的血肉怪物。
驴兄嘶嘶叫着,愁掉几根驴毛。
“你刚刚喊了声赤水娘娘,”迟露白不会术法,不通武功,只能坐在驴背上,苦思对策,“你知道地底下的东西?”
师野抽抽搭搭,擦了擦眼角泪水,哽咽道:“我当然知道,赤水娘娘就是赤水娘娘啊。我天天拜她,我们赶尸,信的就是赤水娘娘?”
迟露白:“你们信这么邪的玩意?”
师野摇头,“不是的,赤水娘娘是天上的神女,她为了救人间,死后的尸体才变成的妖魔。”
“那你快和她说说,让她别出来了呗?”
师野扁了扁嘴角,哭着说:“赤水娘娘也不想醒来的,肯定是这个坏人,把她给闹得不得安宁。”
“尸体、闹僵、安宁……”迟露白眼前一亮,忽然有了办法。
“阿雪!”他高声喊:“你再拖上一时半刻,我试试一个法子!”
看见妹妹面上的血,他皱起眉头,大声喊:“小心些,小叶,别让她受了伤。”
……
两人骑着驴兄跑到一处染血的灌木丛。
迟露白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边往灌木里掏,抓出一只肥羊。
这只羊比寻常的羊大上一圈,眼神温和,瞳孔浑圆。
在师野诧异目光里,迟露白手起刀落,劈开羊腹。
羊皮劈开,从其中滚出一个带血的锃亮光头。
“大师,”迟露白抓着法师的光头摇晃,“快醒醒!”
明澄被他用力摇醒,茫然打量四周,“这是……”
迟露白急切道:“你之前不是超度了一个僵尸吗?这儿地底下又有一个僵尸,就是岁数大了些,怨气重了点,你看你能不能给她超度掉。”
师野抹泪,呜呜咽咽,“不要超度掉赤水娘娘啊,她不想害人的,可以让她继续睡觉嘛。”
“赤水娘娘?”明澄神色震惊,“魃?”
了解原委,和尚神色惨淡,“没想到我听命行事,只是要保护都尉,却造成这样的祸端,我……”
脑门一声脆响。
迟露白一棍子把他敲醒,“大师,情况紧急,你快想想有何补救办法吧。”
明澄目光越过尸潮,看向尸气里挺立的金刚力士像。
“金刚力士护持四周,我在其中念安神咒,也许能让女魃重新安眠,至于里面的僵尸怪物,有劳诸位帮忙。”
“好咧!”
终于有了可以一试的办法,迟露白总算松口气。
明澄双手合上,正要念咒,忽地锁起眉头,又放下了手。
“法师,又出什么岔子了?”
“金刚力士……”明澄面色惨白,颓然道:“缺了一位。”
第115章 第 115 章
四尊金刚力士, 拱卫四方,可偏偏其中一尊,被尸将撞倒在地。
缺了一个口子, 封锁不住尸气,也让明澄的护持法阵失去作用。
迟露白:“那我去把它给弄起来!”
明澄摇头, 萎靡不振, “无用的, 力士像已被毁坏。”
迟露白眼珠子转了转,“还有三尊力士, 你看,也不一定非要四角, 弄成个三角法阵, 说不定也有用呢。”
明澄继续摇头。
迟露白又道:“那我去庙里背回来一尊雕像行不?”
“施主, ”明澄沙哑着嗓音,说:“唯有受香火、聆佛法,产生佛性的石像才有用,整个榆阳, 也不过只有这三尊力士了。”
“可是、可是……”迟露白眼睛一亮, “大师,榆阳镇还有座城隍庙, 我把城隍老爷、土地公公、无常判官都给搬过来, 怎么样?虽说他们可能不懂佛法吧, 但说不定有用呢……”
看着明澄的神情,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喃喃:“万一有用呢, 总要试试。但凡有一点办法,也总要试一试的, 对吧?希望本是拼出来的,石校尉不也这么快就把官兵带过来了。石校尉、大块头!”
大块头把军旗一挥,掀翻好几只僵尸,大步跑过来。
听到迟露白的话,他愣了下,把军旗交给同袍,“去搬石像?好啊好啊,我可以一次搬三尊!”
明澄忽然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目光灼灼。
大块头被他看得有些茫然,“大师?”
明澄眼中布满殷红血丝,低声说:“常聆佛法,诞生灵性的石像……榆阳还有最后一尊。”
迟露白连忙问:“在何处?”
“便在此处。”
“此处?”迟露白左右张望,抻着脖子到处找寻。
但大块头的神色却变了。
“石施主……”明澄哀声唤道,“你可曾、可曾想起。”
大块头拉住迟露白,“迟小兄弟,不必找了。”
迟露白抬头看去,“石大哥,你知道那尊石像在哪儿?那正好,我们快去搬过来,阿雪他们快撑不了多久了。”
大块头挠了挠脑袋,笑容憨厚,“不用找,就在这。”
“在哪里?”
不仅迟露白不明白,师野也找不到所谓石像。
大块头双手合十,朝明澄轻轻点头,低声说:“那尊石像,就是我啊。”
……
从灵石城下来时,他想起过去,总是想不明白,自己记忆里的和尚庙到底在哪呢?
娇杏说找遍山头,也再寻不到他们初见时的那座小庙。
是了……那座庙,她本就寻不到的。
那座庙石头垒成,庙中只有一位老僧,老僧说法,群山默然。
他记起来了。
那座石庙在山道绿萝之后,长满了苔藓绿藤,来往之人若是拨开藤萝,便能看见刻在石壁上的过往高僧。
但他们不会发现那座庙。
他想起来了。
他无聊坐在庙里,抬头看云卷云舒,听善男信女路过山道时絮絮低语,千种万种许愿。
许愿富贵、许愿姻缘、许愿子嗣……他们对着传说中能满足心愿的灵石恳求,而大块头听着听着,常常睡过去。
他想不明白,这么多奇怪的愿望,便是高坐莲台的神像,也难以满足吧。何况是一块石头呢?
直到有一日。
他听见一阵轻柔的啜泣声。
跟随太守夫人上山的少女,却连进灵石寺上香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蹲在山道上,掩面哭泣。她哭着被黄皮子啃咬杀害的族人,哭报仇无路含冤入狱的兄长,哭凄凉的世道,甚至连养在身边,为救她被黄皮咬死的大黄狗,她都要哭上一嗓子。
却没有为自己求些什么。
大块头听得心烦气躁,难以入眠,忍不住探出头望去。
少女恰好放开掩面的手,婆娑泪目望来,看见了垂下绿藤后,那座石头小庙的入口。
“哭什么呢?对谁号丧!”
比庙里金刚更雄壮的大块头怒目圆睁,声若洪钟,“庙里的泥像能帮得上你吗?不如同我说!”
……
他还记起来。
那是更久之前的事情。
灵石城传说,曾经有妖怪埋伏在山间,伤害来往行人。直到罗汉化身经过,从指甲里戳出一粒泥丸,喊:“来。”
泥丸化作一块小山般的巨石,把妖怪压成肉饼。
天上飞来之石便是有灵之石,对着灵石许愿,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那时战乱年间,到处兵荒马乱,贼寇遍地。一次剿匪后,山头被鲜血染红。
他就诞生在期间,渐渐生了灵智,血气滋养出的怪物,遵循本能伤害来往路人。
后来他遇见一位云游的法师。
那位法师似乎叫“照潭”。
法师修为高超,出手将他制服,却没有杀他,而是开坛讲法,要成“点化无情众生”的宏愿。
时光流逝,沧海桑田,他立在山间,静听佛音,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直到哀哀哭泣声响起,少女哭得肝肠寸断,幽幽怨怨,他忍不住从庙里探出头,隔着青萝藤蔓,看见她面上的泪痕。
他的心猛地一颤。
照潭说:“顽石,你听法千年,终于生了一颗慧心,切记,一入红尘,便难回头了。”
……
如梦初醒。
过往种种从脑中掠过,大块头环顾四周,心脏隆隆作响。
“石大哥,你说什么啊?”师野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石像是你?”
迟露白蹙起眉头,似乎想到什么,“石大哥,你……”
大块头朝他们笑了笑,转身走向金刚力士倒下的地方。
地面血与泥混在一起,每一步,便多了一个血红的脚印。
脚印越来越深,仿佛男人的身体越来越重。迟露白跟在他身后,喊:“石校尉,大块头,你想做什么?不要冲动,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大块头挥出手,飞扑来的僵尸被他拍飞,他张开双臂,把一只血肉触手撕成碎片。
被肉块压在下面的士兵爬出来,擦掉脸上的血泥,笑道:“多谢你啦,大石头!”
大块头朝同袍也笑了笑。
一路走过危险重重的尸山血海,最后,他站在了力士身前,扶起倒在污泥肉块里的金刚雕像,双手合十,站立不动。
血腥冲入鼻中,他俯视血海,看着残尸断臂,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暴戾不堪,也曾尝过人血人肉的滋味,为了一口血食,在路上杀人无数。
记忆里的人血很是甘甜。
他舔了舔掌心沾染的血肉,腥臭直冲肺腑。
妖喜欢人肉鲜血,但是他如今却觉得反胃恶心。
“大块头!你忘记娇杏了吗?”迟露白看见他的双足逐渐攀上漆黑石料,不由骇然。
大块头嘴角含起一抹笑容,“小迟兄弟,我只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时人们不会喊他“大块头”、“石大哥”、“石校尉”,他们用恐惧地眼神望着他,喊他“吃人的妖怪”“石妖”。
后来他被修为高超的法师驯服,日夜听禅师说法,却依旧愚昧痴蛮,不修善果。
直到那一日,天空湛蓝,浮云如缕,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几声悲泣,一双泪眼,却让石头的心长出血肉,把他带到了人间。
师父说得不错,红尘滚滚,一入便难回头了。他变成大块头、石大哥、石校尉,有了共同征战的同袍,有了意气相投一起喝酒的好友,还有一位跟随在他身边,将他视作金刚下凡的少女。
他哪里是什么威武的金刚,下凡的神佛?
不过是人间一块顽石,一只吃过人的石妖。
方才心中闪过的疑惑有了答案,他的心澄明安宁,如一面无垢的明镜。明镜里是千万般颜色的红尘,是死战不退的战友,风流鲜活的酒友,嬉笑怒骂的街坊。
镜中还照出了他自己。
进红尘后,秃驴是他、贼子是他、校尉是他、石妖也是他。
耳畔响起一声如怨如诉的叹息——“石大哥。”
大块头胸口重重一跳,涌上奇异之感,仿佛冷硬的石间,开出一朵柔软的花。
他……
怎么心脏跳动,好似长出了血肉呢?
大块头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石桥禅里,阿难尊者说,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而他恰好相反。直到她从山道走过,方知,五百年风吹、日晒、雨淋,不过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一块巨石巍然立在血泥中。
师野面色惨白,喃喃:“石大哥……”
这块巨石她之前分明见过——不正是火场之中,压在僵尸身上的石头吗?
这是……石大哥?
她跑到巨石之前仔细打量,黑色巨石宛若威武的巨人,威武不凡,比旁边的金刚力士更加魁伟伟岸。
石上隐约浮现一张人面,五官与大块头相同,只是双目微垂,神情悲悯,却不像金刚那样怒目圆睁,怒视人间。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他静坐在血泥里,像一尊慈悲的石佛。
“石大哥?”师野伸手,触感冰冷僵硬,瞬息间,她想明白很多事。难怪大火之中,石大哥能安然无恙,难怪他天生神力,刀枪不入,能徒手轰退僵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师野忍不住又啪嗒掉落,哭着说:“石大哥,你变成石头,娇杏姐姐怎么办?你要丢下她了吗?”
迟露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娇杏,”他顿了顿,低声说:“娇杏从来不会拦着石大哥的,无论石大哥的选择是什么。”
师野肩膀颤动,滚热泪珠从脏兮兮的脸颊滑落。
迟露白望向明澄,沉声道:“法师,如今,可以了吧?”
明澄盘坐在地,闭上眼睛。
第116章 第 116 章
诵经声飘荡在尸山血海之上。
如一场温柔春风拂过满目疮痍的土地, 抚平僵尸心中的怨恨。
若只有明澄一人,诵经声马上会被刀剑相撞的乒乓声淹没。但是浓浓瘴气里,似有另外四道浑厚声音相和。
庄严的诵经声在四方飘荡, 如同一波又一波海浪,在不断翻涌间, 越来越大。
天地似乎都被庄严梵音充斥。
刀兵声渐停, 僵尸怪物动作僵滞, 神情挣扎,好似陷入场虚渺的大梦里。
士兵们见此机会, 马上提刀砍去,把这些恍惚的尸兵砍翻。
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僵尸, 却是那手提长刀, 身若小山的尸将。他大吼一声, 见唤不醒尸兵们的杀性,便提刀直奔坐在尸山里念经的和尚而去。
迟露白两股战战,咽了口口水。
看着身披铠甲的尸将提刀奔来,他本能想扭头就跑。可是身后念经的法师可无什么自保本领, 若他走了, 尸将把和尚脑袋砍下,无人超度地底的魃, 全城的脑袋都不保。
不止全城, 榆阳和雁回离得又不远, 僵尸跑到雁回城怎么办?
娘亲体弱,爹呢,一身赘肉, 怕是也跑不远。游星飞月两个小屁孩,只能给僵尸打打牙祭。
阿雪也要伤心了。
迟露白脑中飞过许多念头, 望着几步跃来的尸将,眼神变得坚毅。
管你什么前朝将军,绝世僵尸,想毁我家园,伤我亲人,就是不行!
尸将奔着和尚而来,只消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便能够躲开。
但身后便是家园,他早已无路可退。
迟露白抓紧手里生锈柴刀,大吼一声,挡在和尚身前。
尸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没抬起手里沉重的砍1马长刀,而是笔直撞过来。
一撞能有千钧之力,可以把不知死活的人撞飞。
青年面无惧色,攥紧柴刀。
腥风扑面,青紫狰狞的面孔充斥满视线,生锈的盔甲叮当作响,斩1马1刀在地上划出深长的血痕。
死亡离得如此近,迟露白咬紧牙关,脚往地上一瞪,不退反进,朝尸将扑过去。
“迟大哥!”师野面孔发白,本来闪到旁边了,看见迟露白往前,擦擦脸上的泪珠,也跟在后面,朝尸将大喊:“赤水娘娘保佑,我跟你拼啦!”
快要被尸将撞飞前一瞬,迟露白忽地变换动作,从最开始英勇无畏往前冲,变成矮下身体,以非常不雅观的姿势,往尸将胯kua下一钻。
尸将异常高大,胯kua下也很好钻。
师野愣住了,“啊?”
迟露白滚到尸将身后,掏出一张黄符,啪地贴在尸将的后背。
尸将的身体霎时顿住,定在原地。
迟露白呼出口气,喃喃:“还是阿雪给的符咒有用。”见师野瞪圆眼睛,见鬼似地望着他,他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问:“怎么啦?”
师野:“……我还以为你真会冲上去和他打。”
“我又不蠢,”迟露白笑了起来,“他的刀那么长,我的刀那么短,一碰上,那我不得像个瓜啪地分两半?”
师野嘟囔:“但也太不酷啦。”
她看着那个义无反顾冲向尸将的背影,九死无悔、一腔孤勇,只觉又悲壮又帅气。
但迟露白一矮身从尸将胯1下滚下去,显得既不孤勇、又不悲壮,还不帅气!
白掉了她几滴眼泪。
迟露白扬起半拉眉毛,颇为自得,“因为我聪明。大丈夫能屈能伸,钻个僵尸裤1裆怎么啦?这老小子还是前朝将军呢,在土里埋了这么些年,脑袋里都烂完了吧,这么笨?”
还没说完。
只听见咔嚓一声,地上斩1马1刀缓缓抬起。
再回头望去。
尸将不知何时扭过头,双瞳幽暗,青紫面孔浮现一丝恼怒神情。
迟露白下意识把脖子一缩,脑顶凉风飘过,森寒长刀擦着头皮割过。
阿雪说这泰山符贴在妖邪身上,能有万斤之重,仿佛泰山压顶。
没想到这尸将能把泰山给扛起来啊。
他被尸将来了个剃头,但一番欠揍的话,也将尸将的仇恨吸引。尸将双目如喷火,举起1斩1马1刀,又一刀挥落。
森寒长刀当头劈落。
这时,迟露白双足却陷入了血泥里,趔趄了一下,没及时躲开。
眼见长刀斩下,他望向澄明,见他盘坐在地,闭目念经,稍安了安心,冷不丁闪过个念头,“幸好和尚还在这,可以顺便给他超度了。”
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迟露白不合时宜笑了一声。
“哈哈。”
他又听见一声快活的笑意。
哐当声响,火星四溅,一把漆黑的刀悬在头顶,挡住了斩马长刀。
叶蓬舟转动鬼哭,笑道:“迟兄,干得漂亮!”
迟露白拍拍胸口,忽觉头上一凉,摸了摸自己头顶,一摸一手温热的红。
脑袋上后知后觉开始火辣辣疼了起来,他甩了下掌上的血珠,“这下破相啦。”
叶蓬舟劈得尸将后退两步,“你这剃头师傅,”鬼哭与长刀相撞,飞起几颗火星,他手里刀法刚猛,嘴上也不依不饶,“手法可差得很,放在我们云梦,开个剃头匠都不够格,是要被人骂的。”
迟露白深以为然,“放在沧州也会被骂的。”
尸将气得嘶吼一声,却不再与他们纠缠,选择转过身,挥刀劈向近在咫尺的和尚。
和尚闭目念经,纵长刀斩下,也一动不动,如同尊静默的石像。
但雪亮的剑光却挡在了他之前。
冰凉刀风吹动少女脸颊的发丝,她面无表情瞥了眼脑袋滋滋冒血的阿兄,冷声说:“你竟还笑得出来?”
迟露白讪讪笑了下,忽而担忧:“阿雪,你小心些!”
他被毁容无所谓,可他家阿雪貌美如花,别被剃头师傅剃成个尼姑脑袋。
逢雪冷哼一声,沉着脸,“让开些。”
剑刃亮起白光。
梵音在空中回响,四道威猛声音相和,庄严空灵,一声声相连,深远宏大。金色的佛光在尸山血海里明灭,如朵朵金莲开放。
这是万法寺最擅长的超度之法,金光中仿佛有人乘莲台而止,将苦海里挣扎的世人引渡至彼岸。
但逢雪不修来生,不信彼岸。作为青溟山的弟子,她有自己的办法。
长剑劈开黑暗。
“哼,不愿意被和尚超度是吧,那让道人的剑来渡你。”
……
梵唱声声,天地安定。
地底冲出的裂缝不再有黑气冲出,但裂缝依旧在那儿,漆黑、深长,好似地面龟裂的狰狞伤口。
迟露白蹲在旁边,紧张地望着妹妹与尸将打斗。
逢雪的剑又快又利,然而尸将被地底尸气所染,变得更加凶煞,甚至有了别种神通。
她忽地捏诀,乘风而起,跳到尸将身后,红衣鼓动,身形轻灵。
迟露白这时倒有几分庆幸,还好当年送阿雪去学道了,不然她一个漂亮闺女,若只能像他般钻尸将裤()裆,也不太合适。
他一时为妹妹担忧,一时瞟向妹妹旁边少年,见他长刀密如网,将逢雪护得周全,心中暗想,小子不错,生得好看,把阿雪放在心上,可比从前沈家那小子好多啦。
反正他挺喜欢。
他看得入神,却听师野喃喃:“赤水娘娘还没消气吗?”
迟露白一怔,“不是已经解决了……”话还未说完,他面色大变,“阿雪,小心!”
逢雪正与尸将缠斗,闻言,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哀怨的哭声自脑后响起。
几块血肉被刀光斩落坠地。
叶蓬舟跳到她身后,嬉笑之色敛去,低声道:“原来死了这么多人。”
逢雪回头望去。
一条暗红的藤蔓从裂缝钻了出来,藤蔓柔软,用断肢肉块拼成,上面缀满了脑袋。
惨白的人头挂在碎肉上,双眼流血,凄然歌唱。
她们生前或许颜色娇妍,青春活泼,到了春日,喜欢戴满头明媚的春花。现在却面色凄然,披头散发,连鲜花也染上鲜血,枯萎挂在人头。
逢雪攥紧剑柄,顿时明白——
除却埋在地里的尸兵,为了“养”这些僵尸,都尉还杀了许多无辜人。
他们满怀怨恨,埋在地底,被僵尸啃噬殆尽,成为滋养尸兵的养料,但如今,地裂天崩,魃的怨气唤醒了他们,让满怀怨愤、不肯瞑目的血泥肉块聚于一起,组成这样一条尸之树。
以怨气为食,白骨为枝,断肢为叶,人头做花。
道书中没有记载过类似的怪物,但世间妖魔,本就千变万化,似此等血气滋养,逆天而生之物,都有一个笼统的名字。
魔。
尸魔。
逢雪目光从一颗颗惨白的头颅上扫过,目光变得复杂,最终,她垂眸,低念一声:“无量天尊。”
还是选择攥紧手里长剑,“退魔!”
————
“莺儿,是莺儿在唱歌!”
都尉大声喊道。
他不记得那个女孩叫莺儿还是鸟儿了。
只记得是个伶俐姑娘,被他买进府里,声音清脆悦耳,叫人沉醉。
他便取了个鸟儿的名字,当鸟一样,养在金丝笼里。
但莺儿不是已经死了吗?鸟儿的性命能值几钱?早在尸兵需要提前出世时,她就被赶入了尸林里,被撕成碎片。
都尉悄悄回头望了眼。
黑暗的天空里,一颗血肉攒成的瘦长大树拔地而起,树枝挂满无数惨白的人头。
只看了一眼,他就头皮发麻,瘫软在地,脑中一片空白。
“这、这是什么……”
“是大人杀的人呀。”
行四挑了下眉,“魃不愧是天下僵尸之首,怨气一冲,居然还能让残肢肉块化作尸魔。”他轻叹一声,“可惜她不愿意醒来,不然便更好玩了。”
都尉的注意力却放在那一颗颗惨然人头上。
“是她们?她们要来找我报仇吗?”
“哈哈哈。”行四抚掌笑了起来,“大人不怕活人,却怕死人?”
“活人有什么好怕的?”都尉不停擦面上冷汗,素来爱惜保养的脸上沾几块污泥也浑然不觉,“你早该告诉我还有这样的祸患!若早知道还有这样的祸患,当时我可不会听你的。”
射杀一只狐狸,就会引来狐妖索命,现在弄出只尸魔,不会又有妖魔梦中索命罢?
都尉嘴唇哆嗦,“狐妖索命就够可怕了,行四,万一这尸魔找上来,你可要帮我。”
行四坐在他对面,手执扇搭在膝头,面容和善,饶有兴致地望着天空的尸魔。
车厢顶已经被一剑削掉了,空空如也,能一眼望见招摇的残肢肉块。
这是被少女一剑削掉的,但紧要关头,他们看见亲朋命悬一线,放弃缠斗,选择转身去救人。
法车才得以前行,冲出了血海。
行四微笑,“大人,这样怨气不散化作的妖魔,早已无神智,要杀也只会杀旁边的人,我们离得远一些便是了。”
都尉大声反驳,“怎么会?那只狐妖就对我一直纠缠不休!”
行四轻摇折扇,笑眯眯“哦”了一声。
都尉声音忽止,神情惊疑不定,自狐妖梦中索命后,他求救无门,命悬一线,恰逢遇见白花教的人,才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们。
现在想来疑点颇多,那只索命的狐妖……不会是他们弄出来的吧?
但无论真相为何,如今他身边可以依仗的,也只有眼前这个邪魔外道。
都尉咬了咬牙,挤出一抹笑,重复自己的承诺,“我若平安,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
行四目光从尸魔身上移开,瞟了他一眼,“大人放心,我一定尽力保你平安,毕竟,我最喜欢大人啦。”
都尉皱眉,“最喜欢……我?”
“是呀,”青年慢悠悠地说:“没有如您这样的大人,世间的妖魔怎会变多呢?似我这样的邪魔外道,日子怎会这般好过呢?”
都尉脸上一阵燥热,神情恼怒,摩挲掉手掌干涸的血泥。
总之,无论行四是在骂还是在夸,他们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死死绑在了一起。
榆阳已非善地,先离开这儿,日后再从长商议。
地面忽然颤动,法车也跟着剧烈摇晃了一下,都尉紧抓住车窗,才不至于被晃了出去。
他惊恐望着窗外。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好似地底有一面沉闷的鼓,牵扯着整片榆阳的土地。都尉府的亭台楼阁,在鼓声里摇晃,砖瓦坠地,花园豢养的奇珍异兽四散奔逃,剪去翅羽的鸟儿成片从地上跑过。
“榆阳要完了。”都尉面无人色。
行四仍紧紧望着尸魔,“若是有整座榆阳血肉做养料,这尸魔会变成只载入史册的绝世妖魔吧,大人你说,世上妖魔这样多,动辄屠村灭城,为何人还会有这样多,如同原上野草,永不灭绝呢?”
想起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折扇一顿,“世上傻子可真多啊。”
非要为无辜之人抛掷性命。
他心中暗想,可这样的傻子,再厉害又能如何?她在乎的太多,总是为别人分神,如何同他斗呢?
都尉双目发直,愣愣看着前方,“我们也要完了。”
行四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面色一变。
第117章 第 117 章
拉着法车的尸兵, 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几个纸人。
纸人拉车,扭过头,露出张浓墨重彩的面孔, 惨白纸上,两腮腮红秾艳。
它们弯起眼睛, 嘴角裂到腮边。
“嘻嘻。”
“嘻嘻嘻嘻。”
阴森的笑声响起, 如若有许多怨鬼, 在耳畔笑个不停。
都尉冷汗淋漓,身后那颗尸骨拼成的大树上, 惨白人头扭动,泣血而歌。
那些幽怨的、满怀仇恨的目光如根根羽箭, 刺在他的后背。
她们是来索命的吗?
她们定是来找自己报仇索命!
都尉吓破了胆, 嘴唇颤动, 仿佛全身骨头被抽掉,软趴趴瘫坐在车上。
纸人扭过脸,嘻嘻笑着,步步往前逼。
行四甩了甩纸扇, 扇中飞出几团黑烟, 纸人瞬间被火焰覆盖,挣扎几下扑地, 化作团青黑灰烬。
纸人不难对付, 但拉车的尸兵什么时候被换成了纸人?
行四抓紧纸扇, 神情有些恼火,地面又一晃,尸魔齐齐笑了起来, 魔音贯耳,刺得他耳朵里生疼。
地面摇晃, 砖石飞落,车轮陷入血泥里。
他回头瞥眼尸魔。
尸山血雨,鬼哭魔笑,天地被漆黑浓雾遮盖,雾气里,金莲明灭,刀光剑影。
哼——原来剑客撤剑,并非想放他们离开,而是早已有了其他办法。
譬如神不知鬼不觉把拉车的僵尸换成纸人。
行四转了转折扇,忽而冷笑一声,喃喃:“不是青溟山下来的仙师吗?竟对这些邪术如此精通。”
素闻青溟山的仙师法术刚猛,嫉恶如仇,可他怎么瞧着……并非如此。
如今可不好办了,尸兵被换成纸人,变成一抔灰烬。
离开这辆刻满经文的法车,谁知道那两个少年会不会冒出来?
都尉催促:“行四,车、车陷进去了,你快想个办法啊。”
行四看向了都尉,眼神阴冷。
都尉打个哆嗦,“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行四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都尉下车。”
都尉一怔,“你要我拉车?”
大人身子娇贵得很,素日出行,不是坐车便是坐轿,怎么能如骡马一般,给人拉车呢?
他像虾子般弓起腰,呼哧喘气,没走两步,便软下了身子,彻底走不动了。
后背传来剧痛。
他哎哟一声弹起,往后一摸,手心沾满黏糊的血。
行四坐在车上,手里卷着根马鞭,神情温和地催促:“大人,您要快一些啊。”
都尉想开口骂他无情无义,可嘴巴却似被黏住,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行四晃了晃手里铃铛。
都尉身子忽地不听使唤,不受控制迈动僵硬的双足。
“啧。没用的东西。”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青年冷冷地说:“变成僵尸也比别人走得慢。”
……
惨白人头悬于树枝,双目里没有瞳孔,只剩一片深深的黑。若仔细看,还能望见里面蠕动的血丝肉块。
逢雪让叶蓬舟守着和尚,去对付尸将,自己独自捏诀,御风而起,冲向尸魔。
雷符脱手,甩向人头树。
人头齐齐扭转,直勾勾望着她,双目涌出黑红液体——却并不是血,而是暗红的泥浆。
他们张开嘴,笑了出来,尖锐的声音如海潮扑面涌来,逢雪动作一滞,双耳剧痛,脑中嗡嗡作响。
魔声仿佛把钢锯,当头劈下,把她一分为二。
在心庙中,她曾经对战过灵石城的魔婴,但那毕竟只是心庙幻象,死了无数次也可以复生,而这一次,她对上的是真正的妖魔。
逢雪摸下耳朵,鲜血从耳中流出,血黏住了发丝。
天地归于岑寂,只余满目猩红。
眼前树上挂满人头,人面一个个瞪大眼睛,眼角流血,面孔因恐惧而扭曲。吸收死人怨气长出的人面果,表情也凝在了逝者最后一刻。
若只看头,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但逢雪知道,他们早不是那些无辜可怜的被害者,只是被怨念尸气催生,凭本能杀戮的妖魔。
尸魔毫无神智,若再让其肆意生长,榆阳将会化作一片废墟。
还有更可怕的……魃的苏醒。
逢雪蹙紧眉头,看着惨然人头,双指并起,拭过长剑。
剑尖轻颤,血珠被少女指尖擦尽,冷白一截剑锋,映出剑客悲悯而坚定的眼睛。
“贫道送你们上路。”
……
亮起冷光的剑刃劈开了黑暗,斩断束缚人头的断肢,每挥出一剑,便有一颗人头坠落地上。
尸魔察觉到威胁,千百根血红的“手臂”张开,在黑暗的天空里招摇,一齐刺向了逢雪。
少女衣袍风中鼓动,像一只红色的小鸟,又像一点幽微的烛火。
时而振翅飞起,时而又被触手围攻,陷入血海。
迟露白蹲在地上,紧盯天空,纵他目力不差,在翻飞的瘴气里,也只能望见一片雪亮的光。
他搓了搓手,掌心血渍干涸,一搓就有血屑簌簌往下落。
这边和尚依旧闭目念经,金色的流沙从他的身边淌过,佛光里金莲盛开,又在魔吼里黯淡。
尸将骑着一匹肉块拼成的巨马,坐在马上,挥舞长刀,颇有几分生前征战沙场的英姿。尸兵摆脱金莲束缚,跟在他的身后,有些竟知道拿起地上散落的兵器。
他挥动长刀,一刀更比一刀快。
叶蓬舟挡在和尚身前,鬼哭与长刀相接,忽地,他一脚踹在巨马上,翻身飞起,丢给迟露白他们一物,“迟兄,你们把耳朵堵住。”
迟露白接过他丢来了几粒黑丸,和师野分好,塞入耳中。
下一瞬。
尸魔张口,人头狞笑,地面震动。
迟露白胸口发闷,眼前一黑,手撑着地面,好半晌才缓过来。师野的情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惨白着脸倒在地上,双目无神望着天空。
士兵们东歪西倒,被波浪掀翻。
迟露白来不及喘气,马上往上看,心中想,他离得这样远,耳中还塞着药丸,都遭不住魔音,可妹妹离得那样近,首当其冲,又该如何?
气浪掀起少女的身体,他望见她的身子如飞鸟般跃起,劈开眼前的触手,但却有一条触手从暗处钻出,笔直冲向了她,触手顶端的惨白人头大张着嘴,露出尖锐牙齿。
“阿雪!”迟露白大声喊。
音浪震得逢雪脑袋嗡嗡,什么声音早已听不清,妖魔变得更加癫狂,一根根血肉藤蔓触手朝她刺来,那些人头张开嘴巴,嘴里全是一排排细密的牙齿。
她的手臂早已麻木,好在过往练剑练得勤,挥剑已成本能,身子在触手间跳动,斩断那些狰狞的人头,把他们“渡”到彼岸。
但小腿忽地传来一阵剧痛。
低头看。
一颗人头从下方飞来,死死咬住她的小腿,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温热鲜血马上沁湿了裤脚。
剑光一闪,触手被斩断。但人头依旧直勾勾看着她,猩红从嘴角滴落,死死咬住她的腿不放。
牙似乎穿透皮肉,钉在了腿骨上。
逢雪几剑把人头斩成两半,见它依旧不松口,旁边又围绕上千百个惨白狞笑的人头。
剑影翻飞,斩断十几颗头颅,小腿一阵剧痛,身子被巨力往下一扯。
仓皇之间,只好提剑往下刺。
忽有一根触手飞来,趁着剑客分神之际,重重击在她的后背。
逢雪眼前暗了下来。
身上红衣亮起层柔和的光,云婆婆用百年香火织成的法衣,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尸魔的触手没能刺破云衣,将她撕成碎片,然而这一下依旧撞得不轻。
她的身子登时便飞了出去,吐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好似都被轰移了位。
逢雪脑子嗡嗡作响,身子疲乏沉重,她在空中被撞飞,本能伸手捏诀,干涸的经脉却传来涩痛,而右手掌心被鲜血浸得滑腻无比,扶危从掌心滑落。
她想攥紧剑柄。
但刚遭重击,身体无力,连手都握不紧。
扶危便滑过掌间,笔直往下坠,掉进尸山里。
剑客失去了手里的剑,还有什么可依靠?
逢雪脸颊惨白如纸,大风吹动发丝,昏暗的视线逐渐清晰,黑暗里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挤满眼帘,它们张开长满利齿的嘴巴,五官扭曲,有的脸在大哭,有的脸在大笑。
大风席卷,天地昏暗无光,妖魔露出千万般恶相。
……
“滴哒——”
“滴答——”
水声淅沥,天空飘起蒙蒙细雨。
逢雪站在雨中,面上冷厉之色渐褪,显得几分茫然。
她眨了眨眼睛,雨珠顺着眼睫滚落,洗去脸颊的血泥。
不是在榆阳厮杀吗?
有尸兵、尸将,有一个逆天而生的妖魔,地底下,还有马上便要苏醒的上古妖魔。
怎么来到这里?
逢雪神情更加警惕,毕竟,妖魔也能将人拉入幻象里。若不能及时脱身,只消分神一瞬,她就会被外面那些人头啃得渣都不剩吧。
可是放眼望去,看不见半点血腥。
四周是一片茫茫的水泽,水汽迷濛,雨点打在水面上,涟漪相连,层层叠叠。
她坐在条小舟上,泛舟湖海。
逢雪此刻却无泛舟湖上的雅兴,她攥紧掌心,却发现手中无剑,只能仔细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被拖入幻境里。
想到什么,她微蹙起眉,手抚上自己胸口,问:“是你?”
小舟轻晃,水面里出现道模糊身影。
“你的剑丢了。”
它的话很不好听,逢雪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不过,攥紧的掌心却悄悄松开了。
她心里多少松了口气——按照以往经验,心庙时间与外面并不相同,她在心庙待个一两年,于外面,也只是短短一瞬。
只要尽快离开心庙,及时回去,便好了。
“剑客,失去手里的剑,还有什么呢?”
雨点密集,邪神水里的影子模糊不清。
逢雪打量着它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在亮处看见它,虽然对方只是水里一抹游魂般的影。
它身影瘦长削瘦,头上带着顶轻纱斗笠,一眼望去,像个纤细的姑娘。
对方此时出来,大抵是她如今正命悬一线。若是她死了,它想再找个人供奉心庙,怕不容易。
孤舟漂泊在如镜般的水泽上,舟上的人垂下眼睛,默然望着水里的影子。
果然,如逢雪所想,邪神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会送你离开。”
“为何?”
“你便是有剑,也打不过尸魔,何况是失掉手里的剑呢?”
逢雪“哦”了声,“那送我吧。”
“你想去哪儿?”
“榆阳。”
邪神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只是雨点又密又疾打了下来,水面掀起波浪。
过了会,它嗓音柔和,轻声说:“你不是想带亲人离开吗?我会让你带着你阿兄回到雁回城,若你愿意,还有那姓师的小姑娘,和云梦的蛮子,之后,你带着亲眷去青溟山脚下,在乱世给他们寻一处安宁净土,不正是你心之所愿吗?”
逢雪抿紧嘴角。
不愧是邪神,能看透人心深处的欲念,邪神嗓音清润,如清泉拂过心底。
眼前浮现带着家人回到青溟山下,全家团聚、和乐融融的景象。
前生漂泊,所求不就是如此吗?
“可若你留在这儿……”
留在这里,九死一生,不小心送了死,徒让亲人流泪,再不能保护他们。
乱世人贱如草,命似飘蓬。妖魔横行,她所念之人,也许变成黄云岭上的残骨,也许变作转马岗里的肉羊。
也许应她心中所想,水泽里飘起几具胀白的尸体。尸体浮在水里,面朝水背朝天。
逢雪瞧着熟悉身形,紧皱眉头,就算是幻象……也实在太过真实。
“只是看见幻影,你便生气啦?”邪神絮絮低语,好似阴冷毒蛇吐出湿滑的信子,“若是他们当真死了呢?”
一边是家人团聚,一室生春,一面是胀得发白的尸体,在水里沉沉浮浮。
甚至不用动脑筋去选。
逢雪垂眸看着浮尸,水波轻漾,一具小小的尸体随水飘到船边,惨白发胀的小手轻轻碰着冷硬船板。
她自认不是一个品德高尚之人,做不到舍小家为大家。若是有办法护好家人安宁,何必留在这儿抛掷性命……
是吧?
邪神啊。
果然厉害。
都尉许诺了那么多,她只当耳旁风,但邪神只说几句话,便搅得她心乱如麻。
雨下得更厉害了。雨点飞溅,白雨跳珠,水面激荡。
小舟摇摇晃晃。
逢雪俯下身,伸出手,想把水中尸体拉上船,指尖刚触碰到浮尸,尸体便消失了。她对此也并无意外,盯着水面里的影子。
斗笠晃动,白纱吹起,邪神露出双赤红的眼瞳,隔着水与她对望。
“让亲人一世平安,还是看他们化作浮尸白骨,你想要怎样呢?”
逢雪问:“你会向我许诺吗?”
邪神嘻嘻笑了声,“自然,只要……”
话至一半,它听少女冷声说:“你的承诺,算个屁啊。”
……
都尉世家出身,身居高位,说的什么功名富贵,逢雪全当狗屁。
何况是一个无名邪神?
说的倒好听,但……傻子才信它能做到呢。
……
逢雪睁开眼睛。
身子如一叶小舟,被狂风吹得旋转,衣袍猎猎鼓动。
千百个人头环绕周围,吐出细细肉刺,魔音重重。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妖魔恶相,嘴角轻扯,流下一线殷红。
“吵死了。”
剑客仿佛一片薄薄的飞絮,被大风高高吹起,风停时她扭转身体,跳到一根触手上,五指如钳,扯掉那个五官扭曲眼神恶毒的人头,从血肉里抽出一截惨白的脊骨。
她手攥紧脊骨,站在尸山上,红色的衣袍、漆黑的发丝在风中乱舞,唯有身子笔直,站着便像把不屈的长剑。
“我自然是想家人平安。”
她扯着苍白嘴角,嗓子干涩,铁锈味从喉咙里往上涌,“所以我才站在这里。”
也不知道心庙的邪神能不能听见。
第118章 第 118 章
地面。
伴随尸魔出世, 暗红泥浆从裂缝喷涌而出。
金光顿时黯淡一截,和尚吐出口血,面色灰败。
尸魔吼出的音浪霎时将士兵们掀翻。他们马上爬起来, 把血泥搓成丸,塞入自己耳中, 也顾不得日后还能不能将泥丸取出来了。
但魔音还是能穿透耳膜, 带来撕裂神魂的痛苦。
士兵们听不见长官的号令, 扛着大旗挥动的大块头也不见踪影,只有一根旗杆插在血海里。
战旗染血, 猎猎飞扬。
他们再听不见击鼓鸣金,不知该如何变换军阵, 什么时候该前进和后退。但这也不重要了, 只记住一件事, 抓紧手里的兵刃,往前冲便是,滚热鲜血浸透铠甲,洒在面上, 阴冷血水晃动, 水里漂浮的血肉断肢从眼前飘过。
“杀!!!”
他们听不见声音,奋力挥动兵刃, 大声嘶吼, 扑向僵尸。
地面被鲜血浸透, 时不时如同地动般剧烈摇晃。金刚力士的身影也跟着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倒下。
迟露白一下子就蹦起来,冲向一尊力士像, 死死抵住他。力士精铜铸成,异常沉重, 他肩膀抵得酸痛,却阻止不了力士的身体往下倾倒。
只能眼睁睁望着它如山压下,马上要把他压成一张肉饼。
可迟露白却不想退。
师野也跑过来,用自己稚嫩的肩头,托起倾倒的神像。
这次她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肩膀磨得破皮,却一次后退的念头也不曾生起,一声痛呼也没有喊出。
眼看力士沉重的神像就要往两人压来,旁边又多了一道身影。
叫薛靖平的小兵跑过来,帮他们一起托起金刚。
“兄弟——谢谢你啊——”
迟露白大声喊。
小兵也张开嘴巴,大声回:“不用谢——”
方才遭魔音贯耳,两个人耳朵里塞了泥块,你吼一句我吼一句,但其实一句都听不清。
无妨!可以意会,意思到了便行。
迟露白咧开嘴角,沾满血泥的脸上,露出排雪白牙齿。薛靖平回之爽朗大笑。
陆续又聚来几个士兵,一起抵住倾倒的力士,将它重新扶正。
迟露白放眼望去,其他几尊力士像也被兵士们托举起,唯有大块头化作的石佛,岿然立在血海里,神情沉静,不动如山。
他目光在石像上停顿片刻,又默默移开,看向尸将。
尸将的两只手被鬼哭刀劈断,沉重的斩马长刀落入血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漂亮!”迟露白放下心,继续去天上找寻妹妹的身影。
黑色的刀刃飞了一圈,被少年握在掌心。它激动嗡鸣不止,叶蓬舟弯起眼睛,跳到尸将身上,正欲将他的头颅一刀斩落。
却听迟露白喝道:“阿雪!”
叶蓬舟刀一顿,不禁往上望去。
尸将断臂处涌出两条缸粗的暗红触手,触手又一分二二分四,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刃,趁着少年分神的刹那,一一往他身上劈。
“噗嗤。”
布帛碎裂,他的后背被劈了一刀。
又被砍了一剑。
最后一把丈八长矛如电钻出,从后背到胸前,把少年身体戳了个对穿。
迟露白是听见师野的惊呼,才扭头看过来,一望见这情景,三魂丢了七魄。
叶蓬舟身体被长矛高高挑飞,又像个破布袋般落下。发丝散落飘飞,眼睛紧盯云中。
直到少女一跃而起,跳到尸魔头上,拔掉人头,抽出一把骨剑。
无色的嘴角轻轻勾起。此时此刻,叶蓬舟却忍不住笑一下,他这才注意到穿胸而过长矛,眼珠子往下瞟,嘴角弯得更深,露出点讥诮笑意。
……
逢雪以骨剑迎敌,耳边邪神还在喋喋。
漫天血肉触手飞舞,惨白人头猛地往前冲,嘴中竟吐出青黑尸气。
逢雪体内法力干涸,不能再肆意御风,往后退了两步,脚跟抵住蠕动的肉块。
“如此弱小!”邪神声音讥讽,“连一把飞剑也无,也想要对上上古妖魔?”
下一瞬。逢雪足尖点地,一跃而起,依仗身形灵活,跳到另一根触手上。
她伸手,直接把人头拧下,拔出脊骨,给自己换一把骨剑。
邪神冷笑一声,语气不屑:“这就是你全部本事?”
逢雪不理会它恶毒轻慢的声音,把骨剑横斜胸前,一面躲开触手肉刺,一面寻找下一条方便攀爬的触手。
“嗤——”
她跳至长蛇般的蠕动触手上,将骨剑切入腐肉中,身子下跃,以自身重量牵引,拉着骨剑往下坠。
骨剑上尖茬同样刺入肉里,掌心早已磨得鲜血淋漓。
“哼。”邪神发现讥讽无用,便开始换了种说法,“若是沈玉京在这儿,开坛设法,请下神雷,只一道,便能把尸魔打得魂消魄散吧。”
“你瞧你可怜的样子,弄得这么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拿剑都能把手心刺破,可真不像青溟山的弟子。若世人知道,凌云真人收了你这么一个愚笨不堪的徒弟,只怕会忍不住耻笑他呢。”
逢雪一言不发,身子坠到一半,骨剑横斜,卡在尸魔之中,身子悬在半空,摇摇欲坠,身下是瘴雾深深,尸山血海。
她仰起头。
乌云中,一张张面孔扭曲纠缠,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恍惚如漫天的神佛。
邪神的声音挑起心中隐痛。
瞬间,这些面孔千变万化,俱露出鄙夷轻慢神色,嘴中吐出恶言。
“连术法都学不会,怎配拜入真人门下?”
“粗浅人间剑术,能有多快?”
“学个御风诀都摔得一身是伤,摔断腿两次,浪费好多灵药。”
“性子还这般不讨喜,非争强好胜,爱去抓鬼除妖,弄得一身是伤。抓个鼠妖都费劲,何必每次都不自量力往前?”
“真给真人丢脸。”
……
他们喋喋不休。
模糊视线里,这些面孔千变万化。
却都在一句句嘲讽少女的愚蠢:如此微茫、如此拙笨、如此自不量力。
别人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情,她摔个鼻青脸肿,以命相搏,也难以达成。
逢雪攥紧骨剑,鲜红血珠渗出指缝,滴在她苍白脸上。
“若是沈玉京在这儿……”
逢雪垂下眼,眼神黯淡,邪神絮絮呢喃挑起心中遗憾不甘,她本已早就承认,自己不是沈玉京那样天赋卓然的人,粗笨倔强,徒惹人耻笑。
目光掠过地面。
地动山摇,金刚力士剧烈晃动,往下倒去。
金光黯淡,超度的法阵也马上要破裂。
要失败了吗?
如此弱小、不自量力……他们的全部本事拿出来,在上古妖魔之前,也不过是如蝼蚁般弱小,似螳臂当车,显得可笑。
她找寻阿兄与叶蓬舟的踪影,却听一声气壮山河的喝声。
再一看,是兵士们围在金刚力士身边,用肩膀撑起沉重的铜像。
天崩地裂,是人托起了神。
逢雪把剑柄握得更紧一些,尖刺钻入肉里。
千百张面孔齐齐嘶吼,音浪如汹涌的海潮,罡风阵阵,纤薄的身体登时被卷入风浪里。
“可笑!可笑!可笑!”
“去死!去死!去死!”
……
如果沈玉京在这里……
漆黑如墨的天空好似被剑气劈开,露出湛湛天光,天空中下起薄薄雪片。
仙人御剑乘风,白衣不染纤尘。
那是前生所见到的最后一幕。
她躺在血泥里,仰头看着天空,看劈开黑夜的剑光,心里多少会不甘。
是因为沈玉京忘记了过往婚约吗?
还是因为他旁边多了风扶柳吗?
直至今日,逢雪才明白,她所有的遗憾不甘,与所谓的情爱毫无关系。
她只是……也想像沈玉京一样,扶摇九天之上,一剑荡破漫天的阴云。
也想像扶柳师妹一般,坐在云端,捏诀施法,对八方妖魔。
也想不堕青溟之名,不给师尊丢脸,成为真人身上唯一的污垢。
世间术法如此玄妙,此间天地如此浩大。
见识过青天广袤,却只能摔入泥淖,如寒蝉小雀,腾跃屋檐,翱翔蓬蒿。
怎会甘心呢?
但她生来就是如此,天赋拙笨,不通术法,做不了九天之上的鲲鹏,逍遥人间的剑仙。
但她……
“咕隆。”
她的身子好似从高空坠入了水中,四肢冰凉,无数阴冷的水草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拖入漆黑的深渊。
这时。
逢雪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有时轻佻,散漫癫狂,有时低哑缱绻,尾音上扬,风流旖旎。
但总是很快活。
仿佛有一杯薄酒,就能浇灭世上所有的忧愁。
他总是说些半真半假,轻薄无状的话语,什么天上的明月、海底的东珠、高山的白雪。
逢雪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想起当年晦暗无光的鬼国,那一道泽边独立的惨白影子。
血衣青年面孔苍白,如道游魂,立在布满水鬼的大泽前,身影不免寂寥。
她忽然想,若是那时走上前,和魔尊说上一句话,就好了。
……
天地黯淡无光 ,青黑瘴雾深深,尸魔舞动触手,影子几要遮天。
妖魔一声怒吼,地动山摇,金碧辉煌的府邸化作一片废墟。整片榆阳的地面跟着震动,街巷砖瓦飞落,人们从屋里钻出,以为发生地动,惊呼奔逃,争相呼唤。
对比庞大如山的尸魔,地面上的人显得渺小如蚁。
忽地,一只惨白的手攀上了血肉砌成的巨山。逢雪抓着垂下的肉丝,从触手爬了上来,站在肉山之上。
人面齐齐低头看过来。
脸上竟浮现不可思议之色。
俄尔。它们又大笑起来,笑得地面隆隆震动,瘴雾如潮翻滚。
逢雪七窍流血,倔强抬起惨白的脸,浑身骨头好似被车碾过一轮,哪里都疼。她也跟着扯起嘴角,嘶声说:“这么好笑吗?”
如果沈玉京在这里……
那又如何?
站在这里的,是她迟逢雪,可不是沈玉京。
剑客猛地跃入空中,剑光闪烁,一剑更比一剑快,好似疾风骤雨。
她砍掉一颗又一颗人头,腥臭的血溅在面上,阴冷罡风吹得衣袖翻飞。天地间充斥的絮絮恶语,记忆里浮动的怅恨不甘,跟不上比雷霆更快的剑势,便也归于岑寂。
心中一汪沸腾的湖水逐渐平息,变成明镜一般。
镜中照出的是幻影重重。青溟山上天赋低劣被同门嘲笑的少女,游走人间自不量力弄得伤痕累累的剑客,还有死在污臭血泥里的妖魔。
“这些……尽是我,又如何?”
比不上沈玉京,又如何?
天赋低劣,自不量力,堕为妖魔,又如何?
她红衣翻飞,如赤鸟飞起,冰冷剑光在滚滚黑雾里掠过,快若一道雷霆,斩断十几个人头。肩膀上贴着的力士符被鲜血浸透,她掀起眼眸,眸光冰凉。
红衣血水淅沥滴落,剑客仿佛从血海里爬出,浑身滴血,只有背脊依旧挺拔,眼神依旧冷冽。
尸魔竟也感受到一丝畏惧,人头往后缩,不敢再靠近一身是血的杀神。
她弯起嘴角,笑容讥诮,“也不过如此。”
力士符带来的神力在飞快流逝,逢雪眼前阵阵发黑,勉力在晃动的肉山站稳。她低头,望向被砍掉脑袋的一根触手。
触手上人头削落,只剩截水缸粗的断颈,汩汩冒出乌黑血泥。
人头已被削了一大半,落入底下金光中,便被佛光渡化。尸魔是由死者的怨恨而生,在逢雪的剑“超度”下,力量削减不少。
但还不够。
逢雪早发现,地底的魃,才是让怨气肉块变成妖魔的根源。想要彻底了解尸魔,得要把它连根切断。
不过尸魔一根触角便有水缸粗,拔地而起之处,堪比山峰雄壮。
想要一人一剑,斩断魔身,有如登天。
何况此刻,她手里只有一把白骨嶙峋的剑。
逢雪横剑不语,罡风剧烈,人如飘摇的烛火。
心庙邪神气急骂道:“你实在是不识天高地厚!”
逢雪又拿出张神行符,贴在脚上,一张力士符,贴在胸口。这么强行催用符咒,身体早已吃不消,抬起剑,她听见自己心脏不胜负荷的跳动,手臂因麻木僵硬,微微颤抖。
“是啊,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素来驽钝,不善言辞的少女,也许是近墨者黑,嘴巴竟变利了不少。她颤抖地提起骨剑,乘着刮骨的罡风,走向高山般的妖魔。
她法术粗浅、天资愚钝,只会凡间剑术。
本领不济,偏心高气傲,争强好胜,想要扶摇九天。
有人看轻她,把她当成孱弱的燕雀,有人看重她,把她当作海底的明珠。
但这些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她。她不是燕雀,亦不是明珠。
“我只是迟逢雪而已。”
逢雪霍然开朗,如拨开云雾,看见浩荡的青天。她乘风前行,身子越来越快,化作一道亮红的影子,一抹鲜艳的虹光。
蚍蜉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
就让这天地,听听她的声音!
“退魔!”
白骨剑刃青光大涨,骨剑刺入尸魔体内,她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一头扎进尸魔的身体里。
尸魔身体便是由血和泥组成,她以身为剑,锐不可当地往前冲,在血浆泥块里,劈出一条长长的断口。
妖魔察觉到致命危险,疯狂扭动身体。人头齐齐嘶吼,魔音灌入逢雪耳中。
她七窍流血,整张脸被鲜血糊住,死死咬住牙,紧握骨剑往前推。
只要再往前一点。
再往前一点……
手上忽然一空,逢雪怔怔看向掌心。这把剑是抽取一截尸体脊骨而成,并不算把正经的长剑,挨不住退魔之威,不知不觉,已被磨损殆尽。
张开手,苍白骨渣飘落。
尸魔低下头颅,千百张面孔露出仇恨神情,目光阴冷恶毒。
难道天命如此?
身边血肉簇成触手,击在少女的胸口,她吐出口血,身子被击飞。
不等落地,血肉墙壁上又有生出无数触手,猛地击来,她一人深入尸魔身体里,自己劈出的血肉甬道,如今更像是为自己而造的墓地。
触手接二连三地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便如一片残絮,转瞬之间击飞数十次,连双足落地的机会都没有。
也没什么力气了。
身上浮现一层黑色的阴气,但十几次后,阴铠碎裂。而后云衣上虹光微亮,挨了十来次后,法衣最后一丝神光黯淡,飘摇的烛火倏尔熄灭。
逢雪呕出一口血,被重重击飞出血肉甬道。
眼前暗下前,她听见心庙邪神叹息一声,“迟逢雪,你怎么总是这样倔强啊。”
……
迟露白瞥见妹妹从尸魔的身体里飞出。
但这次,她并未再御风而起,而是扑地砸入血水里。
血花四溅,复归平静。
迟露白不顾僵尸妖魔,跳入血水里,拨开水面浮动的断肢残躯,一颗颗年轻戴着铸铁盔的脑袋从眼前飘过。
他俯下身,捡起一条断臂,又捞出半截残躯。
迟露白嘴唇发抖,跪在下水里,指缝被尖锐兵刃残片割破,流出鲜红血水。摸索半晌,他终于捞出一具柔软而冰凉的身体。
妹妹眼眸半睁,瞳孔涣散,惨白一张小脸没有半点血色。
她身上被血浸透,胸口很明显凹陷下一块,没有半点起伏。
“阿雪……”迟露白瞪大双眸,轻轻摇晃少女身体。
但不敢太用力,她看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宛若一具裂开的白瓷,稍不小心,便会散成碎片。
水珠掉在少女冰凉的面上。
迟露白眼里漫起一片水雾,把脸贴在妹妹毫无生气的脸颊上,沙哑着声音,轻轻唤:“阿雪。”
他早知道,阿雪从小就是个很犟的孩子。
小时候,沈家的小子灵智未开,痴愚粗笨,年纪相仿的孩童喜欢欺负他,把他围在其中,拿小石子砸他。
他带着妹妹路过,看见一群半大小子围住了如小兽般可怜的孩子,要往他的嘴里塞泥巴。他还未训斥,妹妹已如一道闪电,冲向为首的那个顽劣少年。
妹妹小时候身量也不大,比少年小了一圈。
但她毫不畏惧地扑上去,对少年连抓带揍,直到坐在顽劣少年身上,把泥巴塞他嘴里,看他举手求饶,发誓再也不欺负沈玉京才罢休。
迟露白替妹妹擦掉脸上泥土,看她小手上的青紫——虽是锤别人锤出来的,也难免心疼。
“你喜欢沈家小子?干嘛非为他出头?”他心疼不已。
妹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说:“我才不喜欢他!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欺负别人!”她握紧小拳头,“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年纪大就欺负人,我见不惯这样!”
妹妹从小就是这样。
看见不平就要出手,不管敌人有多强横。可那时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她冲向的不是街头小混混,而是贼寇、恶鬼、漫天妖魔呢?
迟露白双目布满血丝,肩头轻轻颤抖,想起妹妹跟随道人远行修行时,娘亲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素来清冷淡漠的眼里闪过水光。
她不信神佛,却忍不住低声祈祷:“只愿阿雪能学成护好自己的本领,一生平安无虞。”
迟露白紧紧抱住毫无生息的纤弱身体,泪水夺眶而出,身边僵尸妖魔全都忘记,只是想,当年送阿雪上山,是想她一生平安。
可是他们都错啦。
她这样的性子,如何肯独善其身呢?
……
逢雪站在血红花林里,神情怔忪,眼神发愣。
直到一声轻笑,把她从发呆中唤醒。
她抬眼望去,少年坐在花树上,溅满血的桃花洒在他的肩头,他弯着眼笑,容颜比染血桃花还要靡艳昳丽。
“小仙姑,你死啦。”
逢雪一怔,“我死了?”
她马上便明白过来,她被尸魔所杀,魂魄便自然被叶蓬舟身上的鬼图吸引,飘入“桃花源”里。
只要能抓紧时间从桃花源出去,说不定就能还阳!
灵石城里的小豆苗,不正是由桃花源图复生的吗?
她面上一喜,“快送我出去!”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一片染血桃花悠悠飘落,落在他散开的乌发上。他跳下花树,慢慢走过来。
逢雪这才发现,此处桃花源和上次见到有些不一样。
桃花上溅满了鲜血,呈现不祥的颜色,空气里飘来浓重的铁锈味。
少年踩着浸透血的桃花,朝她慢慢走来,双瞳犹如惨白雪地里的两点漆黑,幽森而无暖意,“小仙姑,你累啦。”
逢雪:“我才不累。”
她往前一步朝叶蓬舟走去,刚迈动步子,一阵剧痛传来,四肢五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恢复意识时,已经被少年抱在怀里。
叶蓬舟垂眸凝视着她,神情复杂,低声问:“小仙姑,便是还阳到人间,你的身体四肢被打断,骨头碎了一半,法力干涸,别说同尸魔斗了,又要如何站起来呢?”
“可是、可是阿兄还在外面,再待一会,女魃出世,榆阳都会变成尸国,可是……”
“可是你累了。”叶蓬舟握紧她的手。
逢雪闻见他身上带着血腥味的莲香,怔了片刻,慢慢回握住少年冰冷的手,神情不再倔强不甘,好似融化在清凉莲香里。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丝脆弱,轻轻问:“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第119章 第 119 章
逢雪忍不住挫败。
她本来以为那一剑可以劈断尸魔的。
可是又败了, 输得这么狼狈。就像以前学御风诀时,一次次栽下山崖,摔个头破血流腿断骨折一样。
山崖下有师尊的阵法托着, 倒是摔不死,但重新爬上山崖, 比掉下来要难得多。
印象最深是摔断腿那次。
狭窄陡峭山道, 寻常就难爬, 何况她摔得这样惨。其实只要在山崖下静等,同门便会前来寻找 , 把她抬上山。
可是她非要自己一瘸一拐,往山上爬。断腿垂在地面, 血珠滴在草叶上, 拖出一条长长暗红。
两只小雀飞在她身边, 焦急扇动翅膀,嘁嘁喳喳叫着,无非是在说:“阿雪真笨!”
“阿雪真犟!”
“我是不聪明。”逢雪忍不住和鸟儿还嘴,“我哪里犟啦?”
小雀气得在她脑袋扑棱飞了好几圈, “阿雪每根骨头都犟!”
那一段山路, 她爬了很久。
有鸟儿陪伴,倒也不觉无聊。
后来险峻之处, 脚下一滑, 差点滚下山, 幸有一道柔和的清风拂来,吹散身体疲倦,托起她的身子。
逢雪心想, 一定是祖师爷庇佑。
她回头看,看见远处松树林里藏着道修长的影子。
她往前走, 影子便往前走,她停下来,影子也停下来。
是过去摔死在这儿的游子,趁月色在山中赏景吧?
青溟山上,有许多这样的游魂。
为了领略世上最奇崛的美景,不惜摔死在险峻山崖,死后也要跑出来看风景……倒和她差不多,是个天生的犟种了。
那一夜。逢雪有游魂作伴,鸟雀相陪,走至立在悬崖上的栈道时,正好天明。
她坐在栈道上,看云蒸霞蔚,山风满袖。
后来又摔几次,慢慢学会了御风诀,虽然偶尔还会摔,但摔着摔着,也逐渐掌握纯熟。
比起山中许多害怕摔跤,不敢御风的同门,至少她能乘风而起,领略险峰风景。
逢雪以为,世上诸多事,都与学御风术一般,只要再刻苦一些,一次不成,再试一次,总会成功的。
可惜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能学会御风诀,不是因为性情倔强,不肯服输。只是因为每次从高空坠落,总有法阵运转,清风托起身体,让她不至于与山中游魂一样,早早摔成肉饼。
那一道法阵,是青溟山师长前辈为他们所设下。
师长照拂,前辈托举,才能让少年一跃飞上蓝天。
可是下了山,便离开了师长羽翼,再也不会有一次又一次试错的机会。一次失败,便坠下山崖,轻则断腿,重则殒命。
哪有什么再试一次的机会呢?
想到过去,逢雪扯了下嘴角,感觉自己那点拙劣天赋,无用本领,显得格外好笑。
她自小争强好胜,喜欢逞强,任凭心中邪神嘲笑,漫天人面讥讽,也不肯低下头颅。
可如今躺在少年怀里,腿脚砸断,骨头碎裂,四肢没有一处不疼的,再闻见他身上那点清浅温柔的莲花香。
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很是酸胀。
她低声说:“叶蓬舟,我感觉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是,为什么……”她的鼻子好像堵住了,声音闷闷的,“还是这样了呢?”
叶蓬舟手臂微微用力,沉默许久,才说:“小仙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逢雪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不由偏过脸,把头埋进叶蓬舟的胸口,深吸满怀花香。
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于什么心情。
“小仙姑,”叶蓬舟声音含笑,“我很好闻吗?”
逢雪闷闷“嗯”了声。
“一身血腥味,哪儿好闻啦?”
“不一样。”她顿了顿,脸上有些热,湿润冰冷的发丝拂过滚烫面颊,淡淡水汽花香在鼻尖氤氲,“总之,把我送回去吧。”
叶蓬舟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逢雪才听见他嗓音清凉,低声说:“如若我不肯呢?”
自认识以来,少年就没反抗过她。他总是言笑晏晏跟在她后面,不是说“尊小仙姑的令”,就是说“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一怔,掀起眼帘,正对上双幽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
叶蓬舟伸出手指,抚过逢雪嘴上的血渍,指腹在冰凉柔软的唇瓣上按了按。
逢雪瞪圆眼睛,腮肉微鼓,显得有些生气。
但一看见他眉眼秾丽,雪肤乌发,在染血桃林里,仿佛一只美丽的艳鬼。
心头的气无端消了几分。逢雪扭过脸,心中唾骂自己总为色相所困,所谓色相皮囊,终归枯骨,然而……然而……
实在好看。
她吐出口郁气,挪开目光,视线扫过桃林。
叶蓬舟把她抱到山岗,山岭上种满血红的桃花,远处是条长河,河水连着望不见边的大泽。
日光清冷,大泽水波泠泠。
逢雪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撑起身体,却没力气,只好依旧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问:“这儿不是桃花源吗?”
桃花源她也来过。收容百鬼的图卷,却不曾有半分鬼气,桃花纷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一处人间难寻的安宁之地。
但放眼望去,桃花染血,空气血腥浓重,小乡村没有犬吠鸡鸣,也无炊烟袅袅,四周陷入不祥的死寂里,连远处大泽,也漆黑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水草浮动。
她忽然注意到,河水里白鱼摇曳,便微眯起眼,凝神望去,忍不住皱起眉。
浮动的不是白鱼,而是一具具惨白的尸体。
而大泽里交缠的亦不是水草,是漆黑纠缠的头发。
这样的场景她在鬼国见过无数次,但如今并非那么多年以后。她不由自主攥了下掌心,却握住了冰凉的手。
少年身体冰凉,冷意从苍白肌肤沁出来,他轻笑一声,“小仙姑,你怎么牵我呀?”
逢雪垂下眼睛,少年五指骨节分明,仿佛冷玉雕成,手背一点血渍,好似雪里梅花。她睫毛微颤,忽而不想放开手。
“小仙姑。”
逢雪“唔”了一声。
叶蓬舟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的手背,从每寸肌肤抚过,动作不重,却弄得逢雪痒痒的。
他垂眸,端详剑客的手,看着许多交错的细小伤痕——有的淡粉,是许久之前的,有的艳红,是刚掉痂的,还有一些硬硬的黑痂。
逢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想把手挣出。
挣了两下,他反而握得更紧。
半晌,叶蓬舟低下头,在逢雪手背轻轻落下一个吻,动作珍重,如同面对绝世珍宝。
“你……”
“小仙姑,留在桃花源,不好吗?”他抬起眼,浓密睫毛下眼眸幽邃,“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变给你。”
他伸出手,掌心出现一支金镶珠玉点翠簪,插在少女的发髻上,又有珍珠嵌翡翠蝴蝶耳坠,金丝翡翠手镯。
不多时,逢雪身上被他戴满了叮当珠翠。
逢雪:“……”
隔着珠帘,她定定看着少年,问:“可这儿不是桃花源吧。”
“就是。”叶蓬舟倔强道,歪头看她,兴许是觉得她唇色浅淡,便把自己手指放在唇边,用虎牙咬了下。
指腹沁出血珠,他在逢雪的唇瓣轻轻抹过。
逢雪没忍住,笑了一下,骂道:“怎么跟狗一样。”
“小仙姑怎么骂我都行。”叶蓬舟低头专注看着她,“不要出去了吧。”
少年面孔霜白,眼神痴缠,皎如明月,灿若春华。
逢雪微微一怔,几乎陷入他的眼神里。她想,自己已经死了一遍,倾尽全力,也不曾改变结果,也许就只能这样了,就算到外面,骨头都折了,也失了剑,她还能做什么呢?
大不了。
等阿兄也被尸魔杀了,把亲人都接进来。
就和黄云岭上众鬼一样,在这没有战乱、纷争、妖魔的地方,安稳度日。
反正世道烂成这样,活着反而遭罪,是人是鬼有什么区别,在一起就好了。
何况。
还有一个眉眼如画,昳丽精致的少年,这样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目光落在少年魔尊的面孔上,凝视许久,轻轻叹口气,“但这儿不是桃花源。”
她难得刻意放柔声音,拿起柔和姿态,说出的话语却如一轮轮温柔的刀。
“之前我便生疑,这么多鬼聚集的地方,怎么会叫做桃花源?里面看着漂亮,可一点生气都没有。现在看这里,才知道,原来的桃花只是假象,这里才是鬼图真正的样子吧。”
叶蓬舟低着眉眼,长睫微颤,精致苍白的面容显得有些落寞脆弱。
逢雪心生不忍,侧过脸,“这么一个鬼气聚集的地方,怎么能叫做桃花源呢?”
“我知道小仙姑瞧不上这儿。”叶蓬舟声音沙哑,“可我也只能,造出这一方天地了。如今我受了点伤,等养好伤,这里能变得更好看,除了桃花源,都尉府里的玉楼金阙,奇珍异兽,都可以造出来,还有新鲜的荔枝……”
他观察逢雪的神色,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小仙姑,仍然不愿意留下吗?”
逢雪眼中动摇消失,“可是我不愿意生在假象里,而且,我还想试试。”
就跟学习御风诀的时候相同,只要有一点机会,她总想再试一试。
叶蓬舟怔了片刻,嘴角慢慢弯起,好像早料到如此,“小仙姑啊,”他把逢雪放在花树下,自己坐在旁边,看着染血的山岭,浮尸摇曳的水面,“我自然知道,这儿配不上小仙姑,可看见小仙姑受伤,总是很……”
总是会生起一股毁灭的欲望,觉得这破烂人间,全都死绝算了。
就像他偶尔会想,先把人杀了,再把他们的魂魄拉进桃花源,这样,他们就不用再畏惧天灾人祸。
说不定还要感谢他呢。
叶蓬舟嗤笑了一声,压住心中隐秘的暗火,低声道:“可是小仙姑喜欢人间。”
他声音很低,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小仙姑不喜欢这里,总不能让她不开心。”
逢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见他苍白的唇动了几下,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后,桃花眼弯起,笑吟吟地看过来,“好嘛,可是小仙姑,让我先把你身上的伤治好吧。”
“怎么治?”
叶蓬舟似笑非笑靠了过来,清清冷冷的冷香随之飘来。
少年肤若凝脂,眼若点漆,秀美照人,拉下自己一截衣领,仿佛月下的妖怪,雪里的艳鬼。
逢雪想往后躲,可惜避无可避,她双颊若烧,有些紧张,“你、你要做什么?”
“小仙姑还会后退啊?”叶蓬舟歪着脸,语气莫名,笑道:“我还以为,小仙姑一往无前,从不知道退呢。我要做什么?”
他忽地靠近,嘴角挑起恶劣笑意,“自然是,双修。”
第120章 第 120 章
在青溟山修行的时候, 山上的小弟子们也接触过“双修法门”。
虽然听上去挺不正经的,但这在道书里,却是一门正儿八经的学问。
毕竟他们不像和尚一样, 一入此门,四大皆空, 必须严守戒律, 断绝红尘。山上鼓励弟子入世修行, 回山的时候再带回来一个道侣,也并无不可。
伴侣若是性情纯善, 可以拜入山中,若是不愿修行, 亦可在山下定居。
简而言之, 青溟山规矩并不严苛。
但弟子们从上到下, 从老到少,没几个能找到伴的。
但也不妨碍,“双修”课程开放时,门里门外挤满了好奇面孔, 闪亮的眼睛。
逢雪被莲香熏得晕陶陶, 有些恍惚地望着月下的少年,心中回忆师叔教授的学问, 要清心静气, 盘坐在地, 双手相抵,引气淌过经脉……
叶蓬舟靠得越来越近了。
逢雪平常只觉得他好看,笑时神采飞扬, 英俊风流,但离得这么近, 她却发现,少年的睫毛浓密,垂眼时,小片影子在雪白肌肤上轻颤,像游鱼从银浪里曳过。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眼尾像个小钩子。
逢雪暗念:“清心静气清心静气。”
可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双修的?
他的师父也教过他吗?
师叔说过,不能轻易与人双修,若真双修后,也要负起责来,带他回山上见过师长。
虽说叶蓬舟也去过青溟山,可上次她把人带到,便径直下了山,还没正经带着他去见过师父他们。
不对不对。
她已经暗暗发誓,不再上山了的。
逢雪越想清心凝神,心思越浮躁不定,猛地回神,那张灼如桃花的面庞,已经近在眼前。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不满她出神,手捧住她的脸颊,捏了把腮肉,“小仙姑,如今你浑身无力,就不怕我趁虚而入?”
逢雪愣了一下,“为何要怕?”
她反客为主,说:“双修法门你记得清楚吗?师叔教过我们口诀,我方才心中念了念,发现有些难。”
难在第一步,总静不下心来。
这次是叶蓬舟怔住了。
他微微睁大眼睛,身上的聪明灵秀似乎都没了,惊讶过度,显得有些呆愣,“口诀?”
逢雪点头,“你师父没教授过你口诀吗?不然是如何呢?”
叶蓬舟想了想,说:“我们乡野小门派,不似青溟山玄门正统,我们的双修法门,有口无诀。”
“有口无诀?”
世上法术,总要有口诀的吧,初学时用口诀才方便掌握,到了后面,像她师尊那般的程度,自然心念通达,千万种神通一念间。
但她自问离师尊的境界,犹如云泥,她连御风的时候,心里都要暗暗念一通法诀复习呢。
逢雪侧过脸,一缕散落的碎发,垂在雪白耳边,她微蹙起眉,轻声问:“世上哪有这样神奇的术法?”
叶蓬舟把那缕碎发给她捋好,“世上便有这样神奇的术法,也不消学,小仙姑只要闭上眼睛,便会了。”他捏了捏少女柔嫩的耳垂,低声说:“欢喜禅、合欢道、风月无边万法门,我们邪魔外道的法子多了去啦,小仙姑……”
逢雪这才意识到不妙,瞪圆了眼睛,空气里似有无形暗火灼烧,倏地热浪袭来。她心中羞愤,“你——”
她如今手足无力,也丢了剑,身在鬼图中,自然反抗不能。
但……
她咬紧下唇,身子簌簌颤抖。
对面少年弯起嘴角,低笑着问:“小仙姑这是……怕了?”他慢慢放下手,眉眼笑意越深,“别生气。”
他眨了下眼睛,“逗你玩的嘛。”
逢雪咬牙切齿,喊:“叶、蓬、舟!”
叶蓬舟:“我又不是什么玄门弟子,哪懂什么双修法门,不过,”他话锋一转,“我看小仙姑倒懂得很,不如教与我?”
逢雪把手里的桃花攥成粉末。
叶蓬舟只怕自己再说,小仙姑要气炸了,便不再信口胡诌,“不过,小仙姑还是先闭上眼睛吧。”
话说完,逢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神情警惕。
叶蓬舟苦笑一声,“我不是个好人,也没有这样卑劣。”
虽这样说着,他的手却摸索过来,握住少女的腰带。
逢雪紧皱眉头,死死看着他。
叶蓬舟道:“小仙姑是不是在想把我千刀万剐?”
衣料窸窣掉落,逢雪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咬紧嘴唇,唇瓣沁出血珠。
她听见叶蓬舟低低叹了口气,指腹拂去下唇,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口。趁此机会,她张嘴,咬住了少年的虎口。
叶蓬舟“嘶”了声,低笑:“还说我像狗。”
逢雪骂道:“你厚颜无耻!”
但一张嘴,他便把手给抽了出来,苍白如纸的手上,一个齿印显目,沁出丝丝殷红。
逢雪暗道后悔,却见叶蓬舟把手伸进她的袖子里,冰凉手指游鱼般滑过手腕。她又气又恼,刚要骂,叶蓬舟却把手收了回来,拿出她袖里藏着的一个小皮袋,从里面翻出根细如毫毛的银针。
她顿时明白了,灵石城里,他们也给许多被魔婴啃掉脏腑的衙役换过肚肠,叶蓬舟天资聪颖,跟在她身边打下手,看过几次,便明白如何施针,如何救治。
眼下,他也想用此法来治伤。
逢雪讷讷道:“你怎么不早说……但是,我坏掉的脏腑骨头,你用什么来换呢?”
“这还不简单!”少年眉眼弯弯,高兴道:“不还有我的骨头嘛。”
……
迟露白抱紧妹妹冰凉身体,跪在血水里。
师野跑过来,见到此景,也愣住了,“迟姐姐?”
她以为高不可攀的青溟弟子,传说里千步之外取妖魔首级的剑仙,居然也有不敌妖魔的时候,居然也会,如血水里飘过的尸首一样,变得冰凉而无生息。
她的目光从逢雪灰白面容,涣散眼瞳扫过,落在她胸口凹陷处。
赶尸这么多次,师野也见过不少死状凄凉的尸体,一眼便看出,那儿是连胸骨也被砸碎了,突兀地凹了下去。
该有多疼?
师野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眼里噙满泪水,望着状若疯癫的迟露白,又抬头,看向尸魔。
尸魔被最后一剑伤得不轻,底下血肉大半被斩断,但那儿肉块蠕动,正在缓慢愈合。
她知道,若是尸魔愈合,整个榆阳都要完了。
师野想哭,扁扁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赤水娘娘、赤水娘娘,”她跌坐在血泥里,抹掉眼角滚落泪珠,哽咽道:“看在我小时候天天拜您的份上,您能不能不要生气了呀。”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道修长的影子。
血腥泥泞、妖魔僵尸,似全都远去。
少女抬起脸,怔怔看着那影子。
世人口中的魃,是所过之处、旱地千里的妖怪、亦是肌肤皲裂、面目全非的干尸。
但在师野的心里,赤水娘娘是长眠在人间的神女。
她攥紧掌心,鼻间酸胀,用力眨了眨眼睛,模糊视线逐渐清晰,站在血海里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
女子面孔像蒙了层云雾,教人看不分明。
师野却笃定,她神姿高彻,郎若日月,正是自己心中的神女。
身后的飘零尸骨、腥风血雨,似也化作琼林玉树,蔚蔚霞光。
她激动地落下泪来,跪在地上,恳求道:“赤水娘娘,求求你,救一救迟姐姐和石大哥吧。”
青衣女子在霞光里缓缓走来,俯身将她扶起,低声说:“小师野,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师野愣住,本以为找到救星,一听她的话,脑中一片空白,“可是……”
“这片土地战乱频发,被鲜血浸透,地里埋的尸骨、积攒的怨气越来越多。你们要尽快除掉尸魔,否则,沧州沉积千年的怨气尽被它吸走,它的力量会越来越大。”
赤水娘娘嗓音柔和,说的话却让师野心中冰凉。
师野哽咽道:“可是娘娘,连迟姐姐都被杀了,我也什么都不会,什么忙也帮不上……哪还有什么办法呢?”
赤水娘娘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师野,你能帮得上忙的。每次赶尸时候,你唱的歌谣,忘记了吗?”
“自然还记得。”
那首歌她从牙牙学语时便会唱了。外祖父说,这是祖师爷第一次遇见赤水娘娘时唱的歌,引领着人间第一位僵尸走向安宁之地。
是尸和人的古老契约。
但这只是赶尸的口诀,也有用吗?
师野抹了把泪珠,再抬眸时,青衣女子的虚渺影子消失不见,四周又恢复成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她用指甲掐着掌心,含泪扫过四周,看向染血的石像、摇摇欲坠的佛光,还有跪在血水里的青年。
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叶大哥呢?
但在望向逢雪时,她忽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喊:“迟姐姐!迟姐姐活过来啦!”
少女胸口的凹陷不知何时恢复如常,有了缓慢的起伏。
在师野的惊呼声里,逢雪猛地睁开眼睛。
迟露白惊喜交加,“阿雪?”
他声音沙哑,双目通红,想要伸手摸一摸妹妹的脸。
却被逢雪一把推开。
逢雪无情推开兄长,挣扎着从血水里爬起来,走了几步,俯身从血海里捞出一个人来。
血水从少年脸上流下,露出他苍白而昳丽的面孔。
他睁开眼睛,看着逢雪微笑。
逢雪狠狠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凝视他片刻,忽在众人目光之中,低头亲在他冰凉的唇上。
入口满嘴腥甜。
她只如蜻蜓点水,浅浅点了一下,但叶蓬舟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迟露白张大了嘴,欲言又止。
“等解决此事,”逢雪顿了顿,认真承诺,“我带你回山上,见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