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鹰啸尖锐划破长空。
两道金色影子如流星点破长夜, 击向尸魔。
金羽雕翅若流金,爪如利刃,震动羽翼, 每一次俯冲,都带起尸魔身上一块腐烂的血肉。
逢雪抬头看眼两只金羽雕, 道声“多谢。”
她从尸骨堆里翻找, 找出一截兵刃, 砍倒几个僵尸后,剑刃便断成两截。
大概是承受不住降魔之威了。
逢雪在血水里继续前行, 散落兵器泡在血里,叮当作响。她换了好几次剑, 没用几次, 手中兵刃便碎开。
尸魔的血有极强的腐蚀性, 泡在血水里,精铁飞快生锈,变得脆软,不再耐用。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 逢雪不再贸然冲上前, 她翻找几次,想要找到扶危, 却忽而想到, 扶危本也是一把凡剑, 掉入血里,多半也不能再用。
如今最大的问题,竟变成找不到一把合适兵刃。
不知不觉, 已来到尸魔面前。
尸魔头颅甩动,被两只金雕紧追不舍, 竟没发现,浑身骨头砸碎,气息断绝的少女,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它的身下。
逢雪抬起头。
面前是一具具尸体扭曲交缠在一起。尸魔似变得更高大了些,一堵肉壁横在视野中,发丝、肉块、血浆,和土里的碎石杂草挤压在一起,荒石黑土间,时不时钻出张扭曲变形的面孔。
在这儿死去的人,会变成喂养尸魔的饲料,让它变得更加强大。
又一截肉壁拔地而起。
这截肉壁里,埋着的是纠缠的干尸白骨。
逢雪明白。过往深埋地里的枯骨血腥,都会助长尸魔气焰。
榆阳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谁知道地底下埋着多少荒骨、曾有过多少血腥。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拿起插在血水里的一把长剑,剑刃锈迹斑驳,暗黑血浆粘稠地滑过剑尖。正欲捏诀,耳畔响起风声。
逢雪侧身。
一道雪亮虹光飞来,插在她的脚边,血水盈盈晃动。
“仙师,”少年将军膝盖浸在血水里,凤翅兜鍪歪斜,面孔苍白染血,看着她喊道:“用我这把剑吧。此剑是名师所铸,名止戈,陪我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是把好剑!”
逢雪抽出剑,血珠滴落,露出一泓秋水般霜白明亮的剑刃。
“多谢。”
她双手握紧剑柄,低念“退魔”,剑身嗡鸣作响,浮现淡淡星光。
剑客立在高耸如山的尸魔前,衣袍被风鼓起,周围的兵刃亦被剑气牵引,嗡鸣不止。
一道人影跃至她的身边。
逢雪微微侧过脸,有些担忧地蹙起眉,“你还能站起来?”
叶蓬舟挑了下眉,转动手里鬼哭,“小仙姑在这儿,死了我也要从冥府爬出来,是不是?”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逢雪微微翘起嘴角。
她抬起脸,目光如电,穿透浓雾,钉在尸魔身上。
那尸魔也察觉到她锐利眸光,先是血肉触手从天空垂落,一颗惨白的头颅悬在半空,打量着逢雪。
它被泥浆糊满的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惊讶的神情。
随即。
一颗又一颗头颅垂下,居高临下地望着逢雪,仿佛在打量地上的一只蝼蚁。
但这只蝼蚁,死而复生,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实在叫魔不解。
人头歪歪扭扭。有的倒过来,发如蓬草,有的歪着脸,泥浆从孔窍涌出,有的则咧开嘴角,仿佛大笑。
千百张妖魔面孔,教人看着实在反胃。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站在尸魔前,衣袍鼓动,犹如烛火飘摇于长夜,小舟颠簸于怒浪。
举目四周皆妖魔。
逢雪心却澄明如镜,既无害怕,也无迷惘。
四周散落残兵察觉到剑气,嗡嗡震动,竟有脱离泥泞迹象。
“琤。”
一把剑从血泥里飞起。
又一支长戟冲出尸山,悬至半空,戟上还插着半只僵尸的手掌。
……
师野揉了揉眼睛。
浸透在血里的残兵一把又一把飞起,悬于长空,嗡鸣不止。
“这才是剑仙啊。”师野喃喃。
一道雪亮的雷霆冲向了尸山,其他刀剑残兵跟随其后,一道道虹光刺破了黑夜,从他们头顶飞过。
师野记起赤水娘娘的叮嘱,从腰间悬挂的皮袋里翻出黄铜铃铛。
晃动铃铛,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妖魔嘶吼中悠悠响起。
“叮铃铃叮铃铃。”
一团团粘稠血肉被剑气劈断,摔落在地,血泥里的人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哀嚎声。
铃铛声轻晃。
赶尸的少女闭上眼睛,仿佛回到沧州晨雾弥漫的山岭上。
月明星稀,天色微微发白。
怕惊扰到行人,他们赶尸匠只能夜晚出发,白日休息。
外祖父牵着大青驴,她倒坐在驴背上,看身后一串僵尸跟随铃声,僵硬跳动。
明明他们已经死去,只是一具僵硬冰凉的躯壳,本该烂在泥土里,被虫蚁啃噬,最后连骨头也腐朽凋零。
驴背上的女孩夺过老人手里的铃铛,手往上一举,便见尸体也齐齐往上一蹦,队列整齐。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外外,他们好笨哦。”
外祖父摸了下她的脑袋,“他们是逗你玩呢,你笑他们,他们也在笑你。”
女孩望着那些跳动尸体。
一具具僵尸面孔青紫,紧闭双眸。
“可是他们没有说话,他们不是死了吗?”
外祖父眯起眼睛,“尸体也会说话的,你要仔细听,用心去听。”
“禽兽不扰,虫鼠不侵……”
人头哀嚎,肉块蠕动。
天上剑光闪烁,一颗又一颗人头如烂透的果子,坠在地上,血泥四溅。暗红的泥浆从他们眼里喷涌而出,那些心中的怅恨与遗憾,化作一声声哀嚎怒吼,震得血海如沸,地动山摇。
师野却第一次,听见土地的哭泣。
但在被剑客斩落时,人头发出哀泣,说的竟是一声“谢谢”。
……
逢雪在血浪里穿梭。
叶蓬舟做她的护卫,为她挡住左右飞来的触手。
她提剑往前,顺着尸魔身上的巨大深长裂口,执剑一劈。
剑华如雪。
尸魔身体剧烈晃动,垂死挣扎,挂在触手上的人头同时张大嘴,发出痛苦的哀吟。
师野的耳朵涌出鲜血,痛得捂住双耳,跪倒在地,嘴里却依旧念着古老的口诀。
地面摇晃,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浪涛滚向了深不见底的裂缝。
许多人被血浪冲倒,卷入浪里,被血浪扯着,往深渊跌去。
师野也卷入浪中,正要以为一命呜呼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是迟露白。
又有一个小兵拉住了迟露白。
在血红浪潮里,人们手牵着手,组成了一堵肉墙,与血浪抗衡。
但地裂里传来无形巨力,将人慢慢拖入其中。
就在师野快被掉进深渊时。
金色的莲花开放,血海上佛光点点,托起了浪潮里的人们。漂浮残尸肉块的浪潮尽数流入裂缝,稍倾,裂缝慢慢合上。
师野听见一声叹气。
她望向裂缝,最后一缕青黑烟雾飘出,好似青衣女子高挑的背影。
青衣女子朝她挥挥手,重新沉没入地底。
裂缝合了起来。
地上的人们东歪西倒,衣袍被血浸透,惊魂未定之际,忽听一声巨响。
他们不禁抬头望去。
巨大如山的妖魔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瘴气被气浪卷走,明月照在了它的身上,那残尸、白骨、断肢、肉块组成的庞大身体露在月光下,格外狰狞恐怖。
一线白色的光从尸魔的身体里发出。
银光越来越炽烈,连皎月都显得黯然失色。
巨大的妖魔被银光淹没,人头肉块、土石残肢,不停从尸魔身上剥落,还没有坠地,就在银光里绞成齑粉。
逆天而生的妖魔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啸。
“吼————”
下一瞬。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瘴雾消散于天地间,随风飘走。只有银色的剑光,如纱如雾,照亮了夜空。
天清月明,明月剪裁出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影。
逢雪捏诀御风,慢慢乘风而下,腰肢却被搂得紧紧的。
她低头,对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士兵们瘫坐在地上,脸上溅满血泥,只有眼睛被月亮照着,亮得惊人。
无一例外。
全在看着他们。
她的手抖了下,差点没御好风,当空跌下去。
面颊发烫,她咬了下唇,低声说:“你离我远一些。”
“我又不会御风,”叶蓬舟垂着脸玩她的头发,声音低低的,“小仙姑难道想让我摔成肉泥吗?”
逢雪连忙道:“当然不是,但……你别靠得这样近,成何体统?”
叶蓬舟笑了下,浑身似没有骨头般,非要贴着她,“可是我骨头断了,并无一丝力气。”
逢雪心中想,方才见你砍怪如切菜,明明很有力气。但正要开口,却想到,桃花源图里,少年为她拆下断肢,换好碎骨。
心无端软了软,仿佛软成一汪春水。
她暗暗想,未来的魔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笨蛋呀?
“随便你。”
逢雪已经无法再拒绝他了。
她御风而下,双足刚落地,迟露白便迎上来,紧张来探她的鼻息。
“阿雪,”迟露白把妹妹左右打量,却瞧不见那些明显的伤痕,“你方才……”
逢雪安慰他,“没什么,我们修行之人,不会轻易死掉的。”
迟露白眼睛泛红,朝她挤出一个笑,“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若你真出什么事,叫我怎么办?”
亲自捞出妹妹尸体,这种肝胆俱裂、撕心裂肺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逢雪毫不客气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我跑到榆阳是为了谁?”
迟露白举起手,“都是哥哥不好。”
“也不怪你。”逢雪嘟囔:“幸好来了榆阳,若是没来,还不一定发生什么事呢。”
若是没来,也许正如上辈子一般,都尉成功炼成尸兵,遭致更大的灾祸。
前世沧州的兵乱之祸,说不定便由此而生。
眼下尸兵已除,尸魔被灭,应当无事了吧。
逢雪松了口气,浑身都软了,一头栽倒在地。
迟露白连忙去扶,然而叶蓬舟比他更快一步,把少女抱在怀里。
这小子——
迟露白“啧”了声,想到妹妹死而复生时,第一时间便无情把自己推开,丝毫不顾他会不会伤心。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瞥了眼两个凑在一起呢喃低语的人,心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罢了罢了想开些,天要下雨,妹子要嫁人。
随她去吧!
逢雪倒在叶蓬舟胸口,听见他轻嘶一声,想起他一身碎骨,连忙问:“怎么样?没有弄疼你吧?”
叶蓬舟微微笑道:“我恨不得小仙姑把我弄得更疼一些。”
逢雪一时无语,心中百感交集,“……你就不能正经一些?”
他忽然敛去笑意,目光幽森,显得苍白阴郁,似一尊精致玉像。
逢雪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重了些。他身上想必疼得很,又被这样说,难道是伤心了?
她有些懊恼,自己脾气不该这样坏的。
正要开口,对面的少年却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说:“好吧,我正经一些,小仙姑方才亲了我一口,”他眨了下眼,露出狡黠笑意,“可以再来一次吗?”
逢雪抿紧唇,陷入沉默。
“若是你不愿意,我来也可,咱们就算两清啦。”叶蓬舟知道少女面皮薄得很,口吐完狂言,便坐等小仙姑气得拿剑来劈他。
此时他全身有如刀劈剑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骨,面色苍白如纸,身体忍不住颤抖,却故意说出一番欠揍狂言,微笑看着逢雪。
但逢雪却没有拔剑。
也没有揍他。
少女目光明净如水,一眨不眨望着他,轻声说:“可我不想同你两清啦。”
叶蓬舟怔住。
也许是全身伤处疼得太厉害,他一时琢磨不出逢雪话中之意,脑子飞快转动——
这是在拒绝他吗?
可是……
还不及他想明白,却听见一道沉重风声自身后响起。
第122章 第 122 章
一把沉重的斩马长刀深深插入泥土里。
被斩成数段的肉块蠕动着, 慢慢拼凑在一起,暗黑的血丝将肉块缝合。
尸将再站起来时,已经不成人形, 而变成一块块碎肉组成的怪物。
脑袋两边耳朵的地方,却有两根手臂在招摇, 本该是眼睛处, 却变成一蓬乱糟糟的头发。至于眼睛, 一只长在肚脐,一只长在左乳。
仿佛随意从不同人身上随意裁出断肢器官, 拼成这样一个怪物。
它蠕动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四条手臂四条断腿撑着肉山般的上半身, 唯有一只青紫壮硕的手臂, 从肉山里伸出, 死死抓住那把森寒长刀,劈向背对着它的少年。
逢雪瞳孔微缩,骂道:“找死!”
但不等她出剑,长刀却停在了半空中。
“喵喵~”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明亮月光中, 一队人马摇摇晃晃走来。
两尊高大的神将走在最前。
他们身披五色铠甲, 手执宝剑,后背负着各色兵器, 威风凛凛。
好似刚从战场厮杀回来的将士。
只是神将的步伐有些奇怪, 先往前走几步, 又往后退一步,摇摇晃晃,仿佛正在戏台上走着戏步。
而后面是个左手执判官笔, 右手拿生死簿的书生。书生面孔铁青,铁面无情, 手肘处还悬着一条细细的锁链。
紧跟其后的,却是两个让人异常眼熟的神官。
一位全身披白,一位全身戴黑,背挂哭丧棒,手提勾魂索。
恍惚间,逢雪还以为阴司出巡。
再一细看。倒是她看走眼了。
小黑猫从神像底下钻了出来,回头喵一声,几座神官轰然落地,底下溜出许多只毛团。
有猫子、狗子、还有成团的鼠子。
小猫喵喵邀功:“小猫不知道搬哪个救兵才有用,所以让大家把庙子全搬空啦!”
这些毛团子,大抵都是小猫的朋友。它们放下神官,便嗖地跑到旁边躲起来,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藏在暗处,好奇打量着众人。
逢雪伸出手,插入小猫肋下,把它提了起来。
小猫虽说是小猫,但已经比其他正常的猫儿大了一个圈,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把猫丢在自己肩头,以免它被尸将给伤到,提剑望向尸将。
却发现了一丝不对。
先前她看见尸将时,觉得它气势威严,不似寻常僵尸,后来听见孙虎吐出盗墓掘尸,用前朝将军的尸身来当统领尸兵的将帅,便未再多想。
而现在,她望向城隍庙中抬出的神像,心中豁然开朗。
初至沧州时,她便听廉州城隍说过,本地的阴司城隍过去曾与他同朝为官。两人一文一武,共同辅佐社稷,精贯白日,死后被泰山帝君欣赏,同在阴司任职。
生前死后,同进同退,也算难得缘分。
前朝武官,功勋赫赫,赤血丹心,种种都与所谓的忠烈大将军合上了。
仔细想来,尸将眉目英挺,与庙里的城隍确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城隍任阴官多年,受人间香火,身上的戾气血腥被洗去,变得温和沉静。与坟墓里挖出来的,满身血腥戾气,怒火滔天的僵尸截然不同。
一神一尸,静默对望。
小猫脑袋转了转,高兴喊:“小叶!”
随即纵身一跃,跳到叶蓬舟的胸口,那儿瞬间便响起骨碎的咔嚓声。
叶蓬舟嘶了声,有气无力地笑道:“你想要杀了我吗?小猫?”
小猫伸出前爪,在他胸前踩了踩,忽地把缩回去,颇为尴尬地舔着爪上血迹,假装自己很忙。舔了几下爪子,它“喵”一声,扭头优雅地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
叶蓬舟笑:“没给妖魔杀掉,差点死在你手里。”
小猫扭过脸,避开他的目光,继续低头舔爪子掩饰尴尬。
逢雪:“那小猫岂不是比妖魔还厉害?”
小猫的耳朵往后面抖,尾巴高兴地甩了两下,悄悄勾住她的脚踝。
气浪忽地扬起。
面对城隍,尸将仍旧挣扎着拔起长刀,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身上肉块颤动,冲向了高高在上的神官。
两个护卫在城隍身边的神官显出形来,拦在它之前。
但他们生前亦是跟随在忠烈将军左右的小兵。看见前主尸身,他们并不敢动手,只扬起枪戟,挡住长刀,劝道:“将军!已过千年,江山迭代,为何还不瞑目?”
“赫赫——”
尸将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话,肉山般的身体颤抖,一块块碎肉簌簌掉落。
它的笑声低沉,腐烂的风从喉咙里穿过,声音嘶哑,好似鬼哭狼嚎。
“赫赫——”
笑声越来越大,肉山摇动,声音凄厉。
“可笑!可笑!”
它舞动长刀,大声喝道:“王从龙王从虎,尔等明明发誓忠诚于我,誓死守护江山,如今却受敌国香火,卑鄙无耻!当年看错了你!”
王氏兄弟对视一眼,心中俱叹口气。
他们以前确实许过誓言,宁死不降,无论敌军给出怎样的许诺,都誓死效忠国家,和将军一起战死沙场。
结果也确实如此。
兜鍪折断,铠甲染血,身中百箭而亡。
但毕竟那已经是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时过境迁,再听尸将提起,他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仿佛真是自己做错了一般。
“背信弃义,卑鄙无耻!”
尸将破口大骂。
王氏兄弟被骂得低下头颅,嚅嚅不敢回嘴。
逢雪有些看不过去了,攥紧剑柄,眸中闪过杀意,“前朝早亡了这么久,还放不下?哼。”
管它什么生前是忠烈将军,如今已经变成僵尸,平白弄出这么大的麻烦。
若它还在执迷不悟,她也不吝于,再用一次自己的“超度”之法。
“所以它是僵尸嘛。”叶蓬舟目光转动,拉着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颗荔枝,“既然阴司来人了,总不该我们继续出力,来,且歇息歇息。”
逢雪看他一眼,松开手,将剑插至地上。
琤地一声。
宝剑剑刃微颤,陷入血泥里。
逢雪坐了下来,犹豫片刻,慢慢靠在少年的肩头。
叶蓬舟眼里闪过一丝极其柔和的笑意,曲起手指,攥紧垂至掌心的冰凉发丝。
小猫歪头看着他们一会,跑到他们中间,选了条没骨折的腿挤上去,继续舔爪上踩到的泥泞鲜血。
逢雪摸摸小猫柔软的毛,曲指从它脑袋一直滑到尾脊,把它摸得软倒在地,翻起了肚皮。
她低下脸,悄悄勾起嘴角。
尸将依旧愤怒,气极反笑,笑得血泥翻滚,声音如浪。
若是从前,逢雪早就提剑而上,但她偏头看了眼旁边轻颤的剑刃,忽然不想起身了。
月华泠泠,剑似寒江,江水中倒映出她模糊的侧脸。
她小声说:“我好像变得软弱一些。”
明明以前同妖魔相斗时,就算砸断手脚也能重新站起来,然而现在她断骨处分明被接好,只是法力干涸有点疲倦而已,为何身子却软了,一步都不想动,连剑都不想再提呢?
她想不明白。
叶蓬舟低声问:“小仙姑不喜欢这样吗?”
逢雪闻言抿紧唇,陷入沉思。
……
地面的残尸肉块如雨点跳了起来。
剑刃也颤动不已。
尸将握紧手里的长刀,做殊死一搏,青黑的瘴气从它身上溢出,在月光下,幻化成一匹匹高大战马,一个个骁勇战士。
座上神官塑像,不知何时化为人形。
凤目黑髭,不怒自威,沉稳而威严。
“千年已过,何苦还要执着?”
“哈哈哈——”
尸将仰天大笑,“同一世为人,你却背信弃义!忘记国仇家恨,坐享香火!我不服!”
“时过境迁,千年已过,”神官平视着自己的尸体,徐徐说道:“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你要因一己之私,再起兵火,为苍生带来灾祸?何以配得上忠烈二字?你只记得保家卫国的誓言,忘记也曾立誓,要保护百姓免遭刀兵之苦吗?”
尸将怒斥:“虚伪!伪善!”
“如今江山,非当日之江山,如今百姓,非我立誓守护的百姓!他们死活与我何干?你们这等虚伪之徒,”它冷声喝道:“口口声声百姓苍生,又何尝在意过世人辛苦。”
“说什么百姓?”
“为一己私欲,杀行商、盗尸首、炼尸兵的人,却自称百姓父母官,坐享富贵,权势滔天。”
“说什么苍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终年劳碌之人,衣不蔽体,大腹便便之辈,遍身罗绮,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说什么正道?”
“你们受尽百姓香火,怎么冷眼旁观?高高在上,又何尝走下神台?妖魔出世,危害苍生,死的怎么还是布衣百姓,牺牲的是无辜兵士,满天神佛又在哪里?”
他将长刀指向面无表情的神官,“世人敬你为神,我看你们豕犬之徒,背信之辈,还不如我!”
尸气化作千军万马,霎时间,雾气如沸,万马奔腾。
逢雪一只手摸着小猫,一只手被人紧握住,坐看尸将刀指苍天,最后一搏。
“我觉得,”叶蓬舟玩着她的头发,低声说:“这僵尸说得还挺有道理。”
逢雪拧着眉,继续在思索,闷闷“唔”了声。
“大人高居庙堂,神佛冷眼旁观。”少年嗤笑一声,霜白面孔浮现玩味神情,眼神露出几分愤恨。
他抬睫望去。
月光下烟尘滚滚,除却尸气幻化成的骷髅兵马,还立着一具又一具苍白肿胀的尸体。
河水滴答从它们身上滚落,那些被泡大变形的面孔扭转过来,静静望着他。
瞬息间,他呼吸一滞,面白如霜。
叶蓬舟冷笑,“我看嘛,这些神佛和妖魔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徒有虚名,平白受香火祭祀,还不如把供果给我们吃呢。”
他这番话,把天上的神佛都骂了一通,可谓狂妄。“狂妄”完,他把脑袋一缩,等着青溟山下凡的小仙姑来骂自己。
然而等了等,却不见逢雪训斥。
叶蓬舟侧过脸,打量着少女,却见她微蹙眉头,神情茫然,好似遇见难以想通的难题。
他悄悄凑近一些,问:“小仙姑?”
逢雪恍然入梦初醒,轻“嗯”了声,偏头看着他,“我想通了,我喜欢这样。”
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飞扬的桃花眼霎时明亮起来。
逢雪低声说:“我也想不明白……明明以前我不会放下剑的。”
也不知道为何,听见他的话,便放下了剑,坐了下来。
好像不用再拼个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可以被看见、被认可。
于是筋也软了骨也酥了,就像泡在了温暖春水里,浑身被泡得懒洋洋的。
“但我想,我是喜欢这样的。”
叶蓬舟慢慢勾起嘴角,眼里的戾气散去,变得异常温柔。
“小仙姑,”他轻笑了起来,脉脉的眼波,宛若春水泛起微澜,眼里只映出逢雪的模样,“我也喜欢你。”
第123章 第 123 章
“轰——”
音浪震荡, 千军万马,化作烟尘随风而去。
尸山身上一块块残肢肉块掉落,只有那只握紧长刀的手, 如铁钳般死死攥紧刀柄。
“我不服!”
它仰天长啸,身体化作肉块溃烂, 在天地间留下最后的声音。
尘埃落定。
叶蓬舟站起来, 一瘸一拐走到肉山前, 从其中抽出截残损的兵刃。他甩了甩上面的血水,那截残刃便露出秋水般明冽光芒。
是那把飞剑。
逢雪皱紧眉, 不满他瘸个腿到处跑,刚想开口, 便从剑刃从看见自己的脸。
未免太过严肃、未免太过冷峻。
不够温柔解意, 体贴动人。
想到了在山中时, 风师妹体贴入微、柔弱如柳的姿态,逢雪痛苦闭上眼睛。
“小仙姑。”叶蓬舟瘸着腿跳过来,把飞剑擦拭干净,献宝一样献给她, “这把剑丢到铸炉里, 重新炼一炼,说不定能给你炼成把好剑呢。”
逢雪“嗯”了声, 挤出抹温柔微笑, “多谢。”
叶蓬舟眉眼弯弯, 靠她身边坐下,把玩着掌心薄薄的剑刃。
逢雪注意到,他的掌心本被割得皮开肉绽, 可见白骨,然而, 此刻那儿竟已愈合,只剩一条浅浅的淡粉痕迹。
以为是自己记错,她翻开叶蓬舟的另一只手掌,在上面并未看见伤痕。
逢雪又不禁蹙起眉。
不等她开口说话,却听叮当环佩摇动,抬起脸,看见玉带朱袍的城隍已至面前。
城隍没有说话,俯身朝她长作一揖。
逢雪本想起来回礼,却被叶蓬舟给缠住。少年懒懒靠着她,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地说:“难怪大家都喜欢拜城隍呢,果然急人之难,扶危济世,来得正是时候。”
话语中讥讽之意让王氏兄弟变了脸色,张口训斥这无礼的小子,“城隍日理万机,岂能事事亲临?你可知……”
城隍摆手,让他们不必再说下去。
叶蓬舟冷笑一声,本要还嘴,逢雪在他手背轻轻按了下。
他马上便老实地闭了嘴。
逢雪站起身,双手抱拳,客气行礼。
“有你们这样的仙师,是人间之幸。我是个粗人,也不大会说什么话,仙师平定尸魔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逢雪想了想,“并无什么——”
还没说完,身后传来热闹的喵喵叫声,“小猫要一条鱼!”
逢雪嘴角轻轻弯起。
小猫的朋友也凑了过来,猫叫狗吠,此起彼伏。
“要一根肉骨头!”
“要吃耗子……”
黑耗子毛都炸起来,像煤灰般四下散开。
……
地上的尸骸大多都被血浪席卷,掉入了裂缝里,剩下的也是些残肢肉块,难以辨别身份。
士兵们本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望见同伴尸体,不由心情低落下来,想向阴司给同伴们求个光明的转世。
“让小柳子下辈子生到屠夫家里去吧,他就馋一口猪下水。”
“那王五行这个小子不要生到养鸡大户家里去,鸡屁股管够!”
……
四尊力士像倒在地上。
石佛漆黑的面上陡然生出无数条细微裂缝,咔嚓声轻轻响起,倏忽之间,石佛轰然裂开。
乱石崩裂,四处翻滚。
一只苍白的手捡起了石头。
这块石头在一众黑石里尤为醒目。
石头摸上去滚热,上面有红色血丝交错,竟像一颗通红心脏。过了会,石头逐渐冷了下来,但还是有淡淡余温萦绕。
“阿雪,你早就知道石大哥的身份吗?”迟露白在旁问道。
逢雪握着鸡卵大小的暖石,点点头,“我是在灵石城遇见的他,城里有高僧为石说法的传说。后来我去山上找了圈,看见山壁上刻得石僧,心里猜到一些。”
至于后来听见火场里镇住僵尸的石头,则是确定了心中猜想。
世上精怪妖魅众多,按青溟山的传统,该将妖怪斩草除根、剥皮炼丹。然而她见大块头并无害人之心,又很讲义气,便佯作不知而已。
只是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
她瞥了眼掌心,慢慢攥紧了手。
如大块头这般的精魅没有魂魄,死后不入轮回,阴司便管不着。石头裂开,灵气散掉,只怕连神佛也无可奈何。
……
沧州城隍也许是真的事务繁忙,不像廉州城隍爷,有空陪她说说话,亲自送她返乡。
等逢雪拿着石头一愣神的功夫,神官塑像已无灵气,恢复成泥塑人偶,只留下一句话——
“仙师,还有一件礼物,我想你会喜欢。”
看着月光下逐渐清晰的影子,逢雪一把抓起剑柄,心想,这礼物她确实喜欢。
法车金光黯淡,形如普通马车,轿厢顶被一剑削去。最前拉车的,不是骡马,却是一个眼熟至极的人影。
逢雪执剑走近,在都尉铁青的面容上看见了惊惧之色。想来都尉吃尸虫才变成如今形如僵尸的模样,但意识还未完全失去。
也正好。
若让他轻易死去,岂不便宜了他?
周围兵士已经围了上来,静静将法车围住。逢雪不理都尉,剑尖挑开帘幕,往里面望去。
青年身上的白衣灰败,强撑着靠在车壁,朝她挤出微笑,“仙师果然厉害。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连尸魔都能杀死,实在我真是想不通你。”
逢雪不等他说完,长剑如电,猛地刺穿青年身体。
一个惨白纸人轻飘飘坠地,嘴里咧开,叹了口气,“仙师,你真是不讲礼数。”
逢雪捏诀跳起,对士兵们道:“让开些。”
一只只漆黑蛊虫从车底嗡嗡飞起,扑向逢雪,但长剑戳入,它们便四下散开,奔着旁边的兵士飞去。
羊老汉会夺舍之法,能把魂魄寄居在人身上,行四多半也会一些变换夺舍之术。
蛊虫成千上万,如雾如如丝,缥缈不定。饶是逢雪剑法快如迅电,也无法在瞬息间找到万只蛊虫中行四变换的那一只。
她丢出张黄符。火焰蹿起,噼里啪啦间,虫尸坠落如雨。
但蛊虫还是太多了。
火焰燃起瞬间,便有几百只蛊虫扑向了躲避不及的兵士。
逢雪手指曲起,捏诀御风——大风能吹散虫群,可行四显然也会借此机会逃跑,然而,人命危在旦夕,顾不得这么多了!
大风猛地吹起,漆黑虫雾被吹散,无数蛊虫乘风而起,四散飞开。
两只金雕在天空里飞来飞去,吃了个尽兴。
叶蓬舟仰头望着散开的虫子,笑问:“小仙姑,就让他这样跑了?”
逢雪执剑而立,“也没其他办法,总不能看蛊虫杀人吧。这世上少了个行四,还有行一行二行六……白花教可真行。”
上次抓了个行六还跑掉了。
白花教这么多行字辈的,不知行这个姓,在教内意味着什么。
逢雪垂眸沉思之际,却听叶蓬舟笑了声,“管他们什么行一二三四五六,遇见一个就杀一个,”他伸出手,双指捻着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虫,“除恶务尽嘛。”
“世上坏人这么多,杀得尽吗?”
叶蓬舟松开手指,蛊虫倏地飞起。
这次不等他出手,剑光如电,森寒剑刃径直劈向蛊虫。
黑色虫蛊化作一道人形,为避锋芒,在地上滚了圈,不等爬起来,剑锋又至眼前。
行四转动折扇,扇子张开,骨制扇面异常坚硬,剑尖点在其上,只留下一个小点。他滚了几圈,却见剑客没有再走过来,心中又惊又喜,一转身,却对上无数双血红的眼睛。
……
逢雪冷眼看着士兵们发泄仇恨,一刀刀一枪枪毫无章法、全靠蛮力,往青年身上使劲戳。
行四使不出神通,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在刀枪间抱头鼠窜。
此刻兵士十不存九,力气不济,才让青年左右腾转,躲开了几次杀招。但行四身上免不了添很多伤,白衣染血又染泥,显得非常狼狈。
逢雪问:“你怎么知道哪个是他变的?”
叶蓬舟勾起嘴角,坦诚相告,“我能闻出来。”
“闻出来?”
“他这样的人,身上血债重,一堆鬼在后面索命,自然很好认。”
逢雪笑了笑,骂:“狗鼻子。”
行四忽地抬起脸,直勾勾地望向他们。逢雪冷哼一声,按剑往前走了半步。
“仙师!”他身子趔趄,后背挨了一刀,血肉绽开,可见白骨,“我知道许多白花教的秘密,若仙师能饶我一命……”
一把长枪戳入他的肩头。
行四摔倒在地,正要开口,一只染血长靴,踩在他的脸上。
少年垂眸,眼里似笑非笑,“我也挺熟白花教的,用不着你来给小仙姑当狗。”
行四的面孔被踩得变形,嘴唇里涌出鲜血,伸手抓住长靴,袖里白光一闪。
一条银环蛇被剑钉在地上。
叶蓬舟笑了起来,神色颇为自得,“你瞧,你当狗小仙姑都瞧不上。”
逢雪看他一眼,“他当什么我都瞧不上。”她提剑,剑尖抵在行四眉心,“他活着有人找他报仇,他死了有鬼找他索命,阴司那边,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也还有大笔阴债要偿,只怕轮不上给我当狗。”
宝剑寒光四射,剑客清冷如雪。
行四侧脸望着她,忽然笑了一下,“仙师想不想知道,十五年前的旧事。”
逢雪蹙眉,“让枌城变成坟城?哼,我早就知道了。”
“非也非也。当年白花教两位护法斗法,北边枌城有你们青溟山的仙师出马,还劳驾真人下凡,免遭疫鬼之灾,可南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真是流血漂橹,水里的尸体一具连着一具,把大河都堵住了。哈哈……”他笑了几声,呕出口暗红的血,眼珠子一转,瞟向面无表情的少年,龇开血红的牙,笑问:“那场景你见过的,是吧?”
第124章 第 124 章
逢雪回头看了叶蓬舟一眼。
少年背光而立, 眼睛弯着,里面没有笑意,森寒如冰。
行四笑容愈深, 声音像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浮尸满道, 阻塞长河, 你也见过那场景吧,毕竟你身上还背着云梦的冤魂, 哈哈,魔心既起, 何不同我一般, 堕入魔道……”
话还没说完。
刀光一闪而过。
血花飞溅, 青年的脑袋飞了起来,面上还挂着诡异笑意。人头落地后,他的脑袋竟还未死,嘴巴一开一合, 说:“一个是沧州大疫, 一个是云梦水匪,哈哈, 果然天生一对!”
“你们迟早如我一般, 永堕妖魔道, 永堕妖魔!”
他的身体还在扭动,挣扎着爬起来,朝人头摸去, 似乎想把脑袋接回。
逢雪吹了声口哨。
金雕飞了下来,双爪如钩, 抓起他的头颅,便往天空飞走。
无头身体扑了个空,倒在地上,踌躇两下,失去了生息。
逢雪丢张火符上,亲眼望着尸体烧成灰烬,她回头看眼叶蓬舟,道:“走吧。”
叶蓬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逢雪拉起他的手,慢慢往前走。
夜空月色如洗,照在被震成废墟的断壁残垣之上,兵士们神情疲惫,麻木坐地,师野俯身拼接尸骸,动作麻利,而小猫的朋友们,见人过来,喵呜叫了声,扭头就跑。
血海褪去,地上只余两排长长血红脚印。
脚印踏过金玉、花草、废墟,并肩向远方延伸。
逢雪捏诀御风,除去身上血气,纵身一跃跳至高处,想起少年腿还瘸,伸出只手拉他。
两个人并肩坐在翻倒的屋顶。
叶蓬舟顺势往她身上一倒,倚在她的身上。
逢雪仰头望着天空,两只金鹰飞旋玩耍,行四的人头如球一般,被它们在空中抛来抛去。
桃花源她进去过两次。一次桃花纷飞,美如仙境,美中透着几分诡异,而最新一次,大抵是除去粉饰后,所谓桃花源本来的模样。
河里渡满浮尸,土地被血浸透。
和她最开始预想不差,这确实是张彻底的鬼图,邪魔之物。
“我记得,”逢雪轻皱起眉,声音放缓,低声说:“在灵石城的时候,你对小豆苗说,人间无路向桃源。”
叶蓬舟微微一怔,随即展眉笑道:“过去这么久,小仙姑还记得我的话呀?”
逢雪“嗯”了声。
她不擅言辞,也不似山中师妹温柔解意,师长耐心开导,平素若有什么难决断之事,她惯常用剑开导。
然而。
逢雪掀起眼帘,看了眼旁边少年,他笑吟吟弯起眼睛,面色却白得吓人。
她的心轻轻揪了下,好似被山里的雀儿啄了一口。
便飞快垂下眼睛,继续绞尽脑汁斟酌措辞,“但我觉得,人间也有路去桃源,书上说,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叶蓬舟侧过脸望着她。
天空飘起蒙蒙的细雨,绵针般的雨丝飘飘扬扬洒下来。细密雨珠挂在少女脸上,那一层浅浅柔软的绒毛与雨珠,洗去她身上的血腥杀气,露出一些未经世事的明净稚气。
叶蓬舟忍不住轻笑了声。
逢雪忽然掀起眼帘,问:“你在听我说话吗?”
叶蓬舟:“听着呢听着呢。”
逢雪哼了声,看他似笑非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忍不住攥紧剑柄,有种想敲他的冲动,“那你说,我方才在说什么?”
叶蓬舟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唔,小仙姑在说,大道无情,常养猪狗,大道……哎痛。”
逢雪拿起剑鞘,把他的脑瓜子敲得哐哐响。
少年抱头求饶,连声道歉,眼里却止不住笑。
逢雪忽然想起在山上修行时,自己学不好术法,每日勤学剑术,因此上术法道法课时,常常忍不住瞌睡,惹得师长生气训斥。
想来如今被气,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哼。
她瞪了眼叶蓬舟,放下手里剑,把剑横在膝上,清清嗓子,正欲开口:“道书上说,大道……”
还没说完,便对上双弯弯的眼睛。
逢雪话梗在嘴边,不知道为何,突然也很想笑。她悄悄弯起嘴角,又马上绷紧,有些忧愁地想,这可怎么办,自己也变得不正经了起来。
明明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小仙姑。”叶蓬舟眨了眨眼睛,瞳如点墨,漆黑幽邃,“你在介意行四说的那些话?”
他微微一笑,“小仙姑想要知道,直接问我便好了,何必扯什么大道小道,天道地道?”
逢雪抿了抿嘴角,犹豫片刻,低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蓬舟看着她,出神片刻才移开目光,垂眸瞥了眼地面,“十五年前,我年纪不大,不过,也算记得过去的事。”
不止是记得。
地面上漫上层暗红的血水,一道道湿漉漉的亡魂就浸泡在水里,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
“呜呜。”
哀怨鬼哭回荡在夜空里。
但除了他,四周无人察觉。兵士们席地休息,师野弯腰拾骨,迟露白在碎石堆前转来转去,一抬头往这边看,正好看见他们两,露出抹促狭笑意。
“好可怜呀。”一个肿胀的妇人掩面在水中恸哭,“好可怜啊。”
“嘻嘻。”
她松开双手,露出缝尸娘娘那张惨白肿胀的面孔,朝着他笑起来,“好可怜啊,好可怜啊。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们啦。”
又传来一阵笑声。
叶蓬舟稍微侧过脸,冰冷目光中,一张裂到耳根的诡异笑脸从水里浮上来。
羊老汉的身体在水里浮动,哈哈笑道:“小仙姑可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吧,嘻嘻,人家是青溟山上的仙人,怎么瞧得上你这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小孩?”
“嘻嘻,他还不敢同仙师说实话咧。”
叶蓬舟闭上了眼睛。
逢雪专注地望着他,却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少年漆黑眼瞳凝视地面,沉默半晌,忽然阖上双目,太阳穴处跳动,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仿佛在尽力忍耐什么。
逢雪拧了下眉,“你若不愿,就不必说了。”
叶蓬舟低叹,“我怎么会不愿说呢。小仙姑,十五年前是大乱之年,除了沧州有大疫,其他地方也有灾荒。”
大乱之年,各地都不太平。
北有瘟疫大旱战乱,南有洪水饥荒贼匪。
饿殍满地,肚子饿得太狠,便生了水匪与盗贼。
盗贼寄居在江湖之间,倚靠地形,打劫路过行商,势头甚至压过了官府。
人们说那是“云梦匪国”,匪寨里的每个头领,皆是地底妖魔爬出,三头六臂,吃人无数。
“当真是妖魔?”逢雪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叶蓬舟笑了下,视线转向一角。
那儿有站着十来个瘦长惨白的汉子。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只是身体精壮一些。”叶蓬舟点评道:“有农户、有商贩,也有手艺人,原先可以吃上饭,后面过不下去,就入草为寇。”
也许嘛,能有口饭填填肚肠,就不会成为反民。
逢雪也见过许多这样的贼寇,前生,她的剑下亦斩过无数盗贼。她想,其中肯定有走投无路被迫入伙的,但无论他们苦衷为何、理由为何,她的剑并未迟疑过一分一毫。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中微惊。
难道叶蓬舟和这些水匪有关?或许,他是被水匪养大的,受过他们恩情,才养成这样一幅没心没肺、厌官憎佛的性情,难道他所说的宁静村庄,漫天风筝,却是在杀人如麻的匪寨中?
“小仙姑,你是不是在想,”叶蓬舟突然开口,弯起好看的眉眼,勾着嘴角,“我是水匪堆里长大的,所以才一身匪气、人厌鬼嫌?”
逢雪微微怔住。
叶蓬舟噙起抹笑。
白花教的恶鬼已经爬上了屋顶,抓住他的脚踝,吊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他们的重量,但阴冷沁过布料,如水蛇在肌肤游走。
他们在耳畔喋喋咒骂,愤怒诅咒,骂得非常难听。
什么腌臜玩意,狗屁东西,狗娘养的。
邪魔外道不仅手段肮脏,骂起人来也异常生猛。若是个面皮薄的书生,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怕是会羞愤得当场自绝,无颜于世间。
但叶蓬舟生来脸皮便厚得很,若不是逢雪在身边,他甚至有与鬼对骂上三天三夜的兴致。
但是小仙姑在身边。
叶蓬舟咬紧牙根,挤出抹微笑。
就算心中装着无数恶鬼,他也要收起丑陋模样,如画皮里的鬼怪一般,为自己精心描绘一张艳丽的皮囊。
如此才能勾动情人的心肠。
他绽开抹微笑,继续徐徐道:“但我并不认识他们。”
逢雪:“不认识?”
叶蓬舟点头,“小仙姑不信?”
“不……”逢雪只是想起自己在水里看见的那些浮尸,还有桃花源中,与叶蓬舟相识的淳朴村民。初次见面,她发现他们的死法不一,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有的拦腰断成两截,但无一例外,脖子上都有一条暗黑的血线。
杀死贼寇后,割下人头,去官府领赏,是朝廷的传统。
逢雪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道:“我信你。”
叶蓬舟微微笑起来,指尖触碰少女冰凉染血的发丝,血渍干涸,把头发也黏在了一起。逢雪蹙了下眉,想到自己如今身上又是血又是泥,模样大概很狼狈,可对面少年乌发如绸,雪肤红唇,俊美无方。
她抿了抿嘴角,问:“之后呢?”
叶蓬舟垂眸,望着千万恶鬼,“之后,我再慢慢同小仙姑说,反正,来日方长嘛!”
逢雪“嗯”了声,顺着少年的目光往下望去,却什么都没望见。
她多少明白一些。十五年前,天下不太平,白花教趁此机会,制造不少血案,北有沧州大疫,南边则与云梦的匪乱相关。
也许真如行四所言。
她和叶蓬舟,都不过是邪魔外道为祸世间的祭品。
不过,她有父母亲人,又遇见青溟山舍生取义的医仙,才侥幸从大疫里活下来。叶蓬舟遇见的又是什么呢?
逢雪见他出神,问:“你在看什么?”
叶蓬舟默了半晌,笑道:“不过是地府的图景。”
逢雪皱了皱眉,忽地瞥见一人,跳下屋顶,快步走过去。
……
尸魔出世时,街上许多百姓跑了出来。
先前地动山摇,他们以为地动,纷纷带着随身细软,家里值钱的鸡鸭狗猪跑出,于是整条街巷都被牲畜填满。
鸡在跳狗在叫,猪羊到处跑。
风一吹,空气里便充满了汗臭、猪骚、鸡屎的复杂气味。鲜活的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都尉府久久不去的血腥。
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什么都没带,挤在人群里,焦急地望着里头。
她频频抚摸自己的颈侧。那儿垂着条草绳串成的犬牙项链,犬牙颜色淡黄,被手指常常摩挲,呈现玉一般半透明温润质感。
恍惚间,娇杏好像又听见汪汪犬叫。
有时候她会想起过去的事。
黄云岭上,大家以打猎为生,养了很多只猎犬。有身子瘦长,步若疾风的细犬,也有体型高大,威风凛凛的熊犬。
但她最喜欢的阿黄,只是条普通的柴狗。
柴狗长得憨厚,嘴钝脸圆,常歪着脑袋,用黝黑眼睛望着人们。
长得一副不大聪明的模样,就被人笑称作笨犬。
阿黄和她同年生,比她年长几天,听祖母说,小时候他们还吃过一样的奶,挤过同一张包带布。
但当她还牙牙学语,懵懂不知世事的时候,阿黄已经长成一条稳重可靠的狗子了。
有一次它的牙咬猎物时断开,深深嵌入野猪紧实后腿里。祖母将犬牙挑出,用麻叶搓成绳子,将犬牙和磨圆的五彩石头配饰串起,做成一条粗糙的犬牙项链。
“阿黄已经是条老狗了。”祖母把项链系在女孩的脖子上,“但是它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后来黄皮子来屠村,大家都血淋淋倒在妖怪口里。素日帮助村民捕猎的狗儿,面对比它们强大无数倍的妖怪,也不曾逃开,英勇地冲向了妖怪。
阿黄鲜血淋漓,瘸着条腿,跑向吓呆的女孩,惶急叼住她的衣领,喉咙里发出如泣般的叫声。
……
果真如祖母所言,阿黄永远都与她在一起,一直在默默保护她。
娇杏摸着犬牙项链,心忽而跳得很快。
地面猛地晃动,鸡飞狗跳,不少人被跌倒在地,啊哟叫唤。唯独娇杏抬头望天,天空浓重的乌云与瘴气被大风刮走一瞬,惨白月光下,她看见了一条长满无数人头、堪比山高的怪物。
“汪汪——”
耳畔又响起焦急的犬吠声。
每次她遇见危险时,阿黄的声音便会出现,提醒着她赶紧逃离。
不需阿黄出声,乌云后的怪物,只看一眼便让她心惊胆战,比过去的黄妖更要恐怖惊悚。
娇杏身子晃动,再望去时,天空乌云合拢,看不见妖魔踪影。
人群争相往外奔逃,她独独逆流而上。
“汪汪——”
犬吠声越来越急,是阿黄在叫她快些离开。
娇杏心想,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妖怪。
可是,这样厉害的妖魔,和过去的黄皮子,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区别——都能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
小时候,娇杏经常蹲在地上,玩草叶里钻过的碌碌黑蚁。它们很忙碌,成天到晚搬运食物,却不知是为谁而忙,又很脆弱,一阵风、一点水、顽童的一次戏弄,便能让它们粉身碎骨。
她原以为那是蚂蚁。
后来才知道,蚂蚁就是她自己。
衣上传来后拽力,小狗死死咬住她的衣角,不许她再往前。
就跟以前一般。
娇杏低声说:“但我不能再逃了。”
她走入黑暗的都尉府,繁华府邸已在震动中化作废墟,穿越浓雾,看见一地残尸肉块,妖魔鬼怪。
娇杏俯身,捡起一把浸血的长刀,长刀沉重,她的手臂微微颤抖,却尽力握住刀。
白毛僵尸扑倒,一道黄影从她身边蹿出,将僵尸绊倒在地。
娇杏趁机举起长刀,一刀斩落,僵尸的脖子被劈出一处缺口,却仍未死,挣扎着爬起来。
她连忙踩在僵尸身上,用尽所有力气,胡乱挥砍。砍得手臂发麻,虎口剧痛才停下,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她望着身下血肉翻开,被砍得白骨森森的僵尸,泪珠悄然滑过脸颊。
擦掉泪珠,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
……
逢雪瞥见躺在地上的女人,面色微变,快步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娇杏,”她拧紧眉头,问:“你怎么在这?受伤了没?”
娇杏擦掉脸上干涸的血泥,露出微笑,摸着脖子上的犬牙项链,“我无事,有阿黄护着我。恩人,石大哥呢?我没有找到他。”
逢雪陷入沉默,下意识望向旁边。
娇杏跟着看过去,却看见一堆散落的碎石。
……
迟露白艰难地和娇杏讲述了大块头化石之事。
“也许不是变石,”迟露白想方设法安慰她,“只是石大哥变成自己原来的模样。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他又变回来了。”
但看着碎石满地,他的安慰愈发无力。
娇杏面无表情地看着碎石,半晌,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擦了擦上面的尘泥血渍,放入袖中。
“你拿这块吧。”逢雪把原先捡起的那块灵石送给她。
娇杏愣了下,伸手碰了碰石头,指尖感受其上传来的淡淡暖意,眼里漫起层水雾。她收回了手,却并未接过灵石,轻轻摇了摇头。
她忽地跪在地上,朝逢雪磕了个头。
逢雪每次看见有人朝自己跪,就感到一阵头疼,心中叹口气,把她给拉起来,“这是干嘛?让我折寿?”
娇杏:“我……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恩人了,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
“你要离开榆阳?”
也对。大块头不再,她也没有留在边陲小镇的理由。
逢雪想了想,说:“世道不太平,我想带家人去青溟山,那儿会安全很多。要不你与我们同去?”
娇杏笑笑,“我想要去找我阿兄。”
“憨树?他进了四海盟,四海为家,恐不好找。”
而且世道这样乱,一路走过去,不知有多少吃人妖魔,拦路盗匪。娇杏身为女子,独自前行,不知会遇见多少危险。
但她已下定决心,执意要走。
娇杏朝逢雪深深一拜,“恩人,山高路遥,也许再无相见之日,惟愿几位恩人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逢雪朝她抱拳。但看着女子纤细背影,忍不住开口提醒:“前路凶险。”
娇杏回头,眼里泪光浮动,微微笑道:“再凶险也要走下去,不是吗?”
逢雪嘴唇张了张,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望着娇杏逐渐远去,忽然想起在山上时,紫云师叔知道她要走时说的话。看着年轻弟子下山,明知前路艰辛,也许再也回不来,但对于他们选择的道路,她也无法阻拦。
那时师叔心情恐怕如她现在一般。
担忧又无奈,只能将祝愿藏在心底。
逢雪轻轻叹了口气。
她很想念师叔他们了。
……
“将军。”转身看见李璋,逢雪走过去将长剑送还,“你的剑。”
可惜长剑被尸魔的血侵蚀,剑刃多了许多细小缺口,不负最初光芒四射。
李璋看她一眼,“不必,日后你拿着吧。”他挥了挥手,“你们要去哪?我送你们一程,来上马……”
他下意识去牵缰绳,却牵个空,愣了下,才想起别说是马了,自己手底下的部将十不存一。少年面上浮现一丝伤感,马上绷紧了面孔,装成肃穆庄严的老成模样,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先在榆阳养养伤,待我事了,再来找你们。”
逢雪握住止戈,情不自禁挽了个剑花。
剑刃银光流转,嗡嗡作响,虽有缺痕,不损其光。
这是一把实打实的好剑,比扶危要锋利许多。但逢雪把剑收回鞘中,走入血泥里摸索,依旧想找到遗失的扶危剑。
扶危是师妹送予她的剑,也曾是风娘子随身携带的佩剑,意义非凡。
大家都帮她寻找半晌,依旧不曾找到断刃。
多半是被血水裹挟,冲进了地缝里,总不能去女魃身边把剑拿回来吧。
逢雪笑笑,选择了放弃。
“阿雪。”迟露白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逢雪点了点头。
……
他们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在大块头的院子里休息几日。
一是养伤,二是观察事态发展,以免还有僵尸作乱。
好在那一场夜战,将邪祟解决了个干净。第二日,榆阳便恢复往日的繁华。
一墙之隔,街外商贩大声叫卖,街坊嬉笑,孩童打闹。
院子里却显得有些寂静。
逢雪坐在小马扎上,刷刷磨剑,把剑刃磨得光亮了些。
门突然被敲响,她走到门边,从缝隙往外望了眼,见脸熟后,便打开门。
“咦,娇杏娘子不在吗?”来的少年圆头圆脑,笑嘻嘻地说:“我娘新做了些葱花烙饼,让我来给娇杏娘子送过来。”
逢雪:“嗯,她不在家。”
少年好奇地打量她一圈,瞥见她手里的长剑,打个激灵,把盖着花布的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就跑。
逢雪想了想,提起篮子,回到房间。花布下烙饼滚热,外脆内软,咀嚼几下,香甜的麦香在嘴里漫开。
想来大块头娇杏平日与街坊关系很好,邻居都记挂着他们,就和她住在狸花巷时一样。
她拎起篮子,回到昏暗的房间。
房里并没有点灯,黯淡无光,少年倚靠在床边,用鬼哭雕小木人。
逢雪心想,这样暗,他竟也看得清?
想着,她便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明亮的日光洒进窗楹,驱散黑暗,叶蓬舟轻轻咳了声,放下手里的木人。
逢雪:“外面没有风,透透气吧,你怎么样啦?”
叶蓬舟微微笑道:“好多了,多谢小仙姑关照。”
逢雪心中一紧,盯着他苍白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她总觉得叶蓬舟变了很多——他怎么会乖乖躺在床上养伤呢?又为何要对她这样客气,显得有些生疏。
他本来就不是多客气的人。
最主要的是,在床上躺这么久,被闷在小小的一间房里,他居然一直没囔囔着要喝酒。
叶蓬舟怎么能没有酒呢?
他这样安静沉郁,倒不像叶蓬舟,反而有点像山上的仙人。
逢雪把篮子放在床头,“新烙的麦饼,味道不错。”
叶蓬舟便放下了小木人。
逢雪瞥了眼床头木人,嘴角微微翘了下,想起他曾经给自己雕的小剑客。
她骂他不务正业,但想想,那个小木人剑客呆头呆脑,还挺有意思。
当把木人拿在手中,逢雪打量了片刻,却失去笑意,喃喃:“黄太爷爷?”
木人盘坐在地,身材壮硕,有男人的身体,却有个豺狼的脑袋。
她心中有些失落,又想,他本没必要给自己雕小木人。
叶蓬舟笑了下,凑过来,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懒懒说:“是佛陀。”
逢雪板着脸,下意识斥道:“胡闹,怎能这样不敬神佛?”
叶蓬舟声音有些哑,“他们的头掉下来了,我只是给他补上。他还要谢谢我呢。”
逢雪被他给堵得沉默片刻,把玩着手里状若妖魔的“佛陀”,玩了会,问:“叶蓬舟,你怎么这样讨厌佛门?”
叶蓬舟歪头想了想,看向逢雪身边。
湿透的无头僧人便站在那儿,脖颈汩汩涌出乌黑血浆,血液滴在少女的发梢。
自从使用几次桃花源图后,这样的场景便越来越多,抬眼便是满屋怨鬼。鬼魂们阴气森森挤满了屋,纠缠不休,时而大声咒骂,时而鬼哭狼嚎。
看着污血快碰到逢雪,叶蓬舟眼神暗了暗。
“唔,我想想。”他突然翻身坐过来,把逢雪挤到旁边,自己坐在她原来的位置。
逢雪蹙眉,“你干嘛挤我。”
“小仙姑,腾个地儿嘛。”叶蓬舟声音拖得长长,“我就是讨厌和尚,大概是他们秃瓢反光,”他庆幸地笑了下,“幸好你不是尼姑。”
逢雪白了他一眼,“我是尼姑,可不会理你啦。”
叶蓬舟嘻嘻笑道:“小仙姑若是皈依佛门,哈哈,那便不能叫你小仙姑,得叫你小尼姑、小师太啦。”
逢雪翻个白眼。
叶蓬舟却一改之前安静,凑到她身边,仔细打量她。半晌,他叹气,“坏了。”
逢雪:“坏什么了?”
叶蓬舟道:“坏了,若小仙姑变成小尼姑,恐怕我会觉得秃瓢也好看。”
逢雪哼一声,扭过脸,“不正经,谁稀罕你喜欢啦。”
“你不稀罕啊?”
逢雪抿紧唇,拿起一个麦饼塞他嘴巴里,将他强制“禁言”。少年假装不能说话,“唔唔”叫了几声,两人对视片刻,皆笑了起来。
见他惨白面颊终于有点血色,逢雪弯起嘴角,觉得心情愉悦,如春风拂面。
叶蓬舟倚在床头,边咬麦饼,边说:“这饼不错,不过比起我的手艺,可差得远啦。”
“啧,王婆卖瓜。”
叶蓬舟揽起袖子,“我这就去露一手。”
逢雪扯着他把他重新拉回来,“瘸着个腿到处跑做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低,悄悄从袖里拿出银针,“你坐下。”
“小仙姑?”
逢雪:“我把骨头还给你。”
叶蓬舟慢慢敛去了笑意。
满屋的恶鬼仍在喋喋不休,白花教的那几只鬼更是笑容刺耳。
“看吧看吧,仙师瞧不上你,根本不愿和这狗娘养的小子扯上关系。”
鬼哭忽地飞出,劈向床榻,刀气凛冽,厚实木板瞬间断成两截,坐在床上的少女倒没掉一根头发。
她低头看了眼劈塌的床榻,站了起来,平静地看向叶蓬舟。
少年面上一闪而过的狠戾如潮水般涌去,他如梦初醒,显得有些慌张,解释道:“小仙姑,我……”
逢雪往前走了一步。
叶蓬舟便忍不住往后面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
逢雪抬头看着他。
叶蓬舟侧过脸,眉眼垂着,避开她的目光。
逢雪问:“你为什么要躲?”等不到回答,她扼住少年的下巴,强制他把脸转过来,声音沉了沉,“叶蓬舟。”
叶蓬舟看她一眼,神情显得有些委屈。
逢雪心想,你拿刀劈我,自己倒还委屈上了?
但触手肌肤太冷,冷得像块冰,吸走她指腹的热度,也吸走了她的脾气。
她轻叹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叶蓬舟垂眸,神情寂寥,“小仙姑,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嫌恶厌憎?”
逢雪愣了愣:“啊?”
叶蓬舟黑眸幽森,显得煞气而俊美:“为何不肯要我的骨头,是嫌脏了你的仙身吗?”
逢雪还以为他又在说笑,等了等,见他拧紧眉,面色如冰,似乎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叶蓬舟!”她忍无可忍,“你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吗?”
第125章 第 125 章
满屋恶鬼哄然大笑, 笑他不自量力,活该惹人嫌弃。
叶蓬舟心中郁结,神色便愈发阴郁, 竭力忍住拔刀的冲动。于是心中那点委屈,便沸沸扬扬、浩浩汤汤奔了过来。
他暗暗想, 若是沈玉京在这里, 她必定不会嫌弃他的骨头。
逢雪不知他在想什么, 只觉得他的话实在无头无脑。她和尸魔搏斗,斗得四肢俱断, 如今站在这儿,不过是依仗叶蓬舟身上的骨。
现在尸魔既除, 她便该把骨换回来。总不能让别人替她遭罪。
然而一番解释, 叶蓬舟却没怎么听进去, 反而抓住一个词,冷笑:“别人?”
“原来我在小仙姑心中,不过算是别人。”
逢雪气笑了。她抓住叶蓬舟的衣领,狠狠把他拽下。
肌肤相抵, 冰凉清香在鼻尖相缠。她凝视着叶蓬舟的眼睛, 桃花眼张大了,浓密睫毛如蝶轻颤, 漆黑色瞳孔里, 倒映出自己身影。
逢雪微微怔住, 面颊微热。
叶蓬舟俯身,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更近一步。
她不由闭上了眼睛, 清凉又温柔的荷花碰上了嘴唇,又慢慢移开, 在唇瓣上游动。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唇,有一尾灵活的银鱼飞快穿过唇瓣,在带有花香水汽氤氲的川泽中,冰凉的小鱼摆动尾巴,游曳过荷花。
半晌。
叶蓬舟笑了起来,“小仙姑。”
逢雪推开他,没好气看他一眼,眸中水蒙蒙的,如同笼了层水雾。
叶蓬舟看得心动,什么都不顾,屋子里的恶鬼也悉数不见,心情畅快无比,笑着说:“小仙姑,你好甜啊。”
逢雪恼羞成怒,“你找死!”
叶蓬舟揉了揉嘴角,嘴唇红艳,衬得肌肤白如凝脂。他懒懒靠着墙,弯着眼睛,手指点唇,无声地看着逢雪微笑。
逢雪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她扭过脸,冷声说:“你爱要不要,我懒得管。”
说罢扭头就走,听到后面一瘸一拐脚步声,她翘起嘴角,故意放慢步伐。但那人似乎没有再追过来,而是掉转方向,朝床榻走去。
逢雪冷哼一声,脸色霎时沉下来,快步走出了房间。
迟露白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啃饼,看见她,高兴打招呼,“阿雪,小叶怎么样,好些了吧。”
逢雪没好气地说:“他死了!”
迟露白哈哈笑:“死了……啊?”他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死了?”
……
当天下午,叶蓬舟便拄着拐身残志坚地跳了出来,非要露一手自己的厨艺。
他从小就在江河湖海间漂泊长大,烹饪河鱼最有一手,但做出面点来,口味竟也不差。
把迟露白高兴得,搭着他的肩膀便喊兄弟。
又过几日。
李璋敲响了他们的家门,送上几匹上好的骏马。马是沧州马和北蛮马混合品种,个头高大,膘肥体壮,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将行李搭至马背,逢雪几人翻身上马。
叶蓬舟却没有上马,而是靠在墙边,木拐敲地。
逢雪自然知道,别说是断了条腿,就算四肢残废,他也有的是办法上马。她把脸往旁边一扭,视若不见。
迟露白笑道:“阿雪,你看小叶这么可怜,就拉他上马呗。”
逢雪哼一声,“你是谁的阿兄,怎么帮着别人说话?”
迟露白哈哈大笑,双腿夹了夹,骏马四蹄翻腾,很快就从二人身边穿过。
嗒嗒马蹄声渐远,路上只余他们两人。
叶蓬舟长吁短叹,拿起木拐,“拐兄,看来我只能与你走回去啦。”
他把木拐放到耳边,“你说什么?路途遥远,要走到海枯石烂?”
少年长长叹口气,“那也没办法,谁让小仙姑心肠比冰玉还冷,比石头还要硬……”
话未说完,逢雪拎起他的后领,把他一把拉到马背上,“闭嘴吧你!”
叶蓬舟粲然笑开,“原来小仙姑心肠比豆腐还要软,比菩萨还要好。”他把木拐一丢,抱住少女的细腰,笑吟吟地侧过脸,亲了亲她飞扬的发丝,“我说庙里供什么菩萨呢,把小仙姑放上去,不就好啦。”
逢雪骂:“一天到晚,就你话多!”
不过,比他前几日安静的模样要好多了。
骏马四蹄如飞,长鬃飞扬,迎面清风吹来,鼓起他们的衣袍。
逢雪往后一靠,靠在少年坚实的胸膛,叶蓬舟自然接过缰绳,把她揽入怀中,微微低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怀中的少女,嘴角噙起淡笑。
身边的魑魅魍魉、血雨腥风,全都隐去。他抬眼,见天地广阔,山水相伴,阳光洒在前路上,忽然希望时间永远停在此刻。
到大路口,李璋骑马等在那儿。
逢雪看他,诧异道:“将军?”
李璋:“我来送送你们。”
但这位少年将军也是寡言之人,一路只跟在他们身边,一句话都不说。
逢雪却不得不板正腰杆,坐得笔直,挣脱少年的怀抱,重新拿起缰绳。
叶蓬舟频频看向李璋,好几次说:“将军,便送到这儿吧。”
李璋摇头,严肃地说:“不,我再送送。”
“这儿可以了,够远了。”
“无妨,我再送一程。”
“将军离开军营这么久,不怕有紧急军情要处理?”
李璋沉声回道:“无妨,我已安排妥当。”
几番问答,奈何对面油盐不进。
逢雪听见,身后的少年气得低笑,不由感到几分好笑——这次不是他去气人,换成别人来气他了。
走至山岭一个小酒馆,酒旗飘扬,迟露白师野下马,候在那儿。
逢雪便邀请道:“将军,一起去喝口酒?”
李璋沉默地点点头,翻身下马,走至酒馆里。他没有穿铠甲,身着便衣,一双与蛮人无异的幽绿眼瞳,引得酒客频频张望。
酒馆老板看见逢雪,露出笑容,连忙迎上来,“仙师,还是要一壶枌酒?”
逢雪颔首。
“枌酒?”迟露白摸摸下巴,“我来沧州这么久,怎么没听过这名字。”他喝了口酒液,醇厚的酒水在唇齿间漫开,不由高声喝彩:“好酒!”
老板笑:“当然是好酒。客人您还年轻,不知十几年前,枌酒可是沧州最有名的酒。”
迟露白眼睛一亮,心中便有去采购几瓮枌酒,回去售卖的念头,“掌柜,既然枌酒如此有名,哪儿最正宗,我想买一些回去给家人尝尝。”
掌柜的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摆摆手,“正宗的可别想了,喝不上了。”
迟露白正欲追问,一直沉默的李璋突然开口,“是枌城。”
“枌城?”
枌城卖枌酒,再自然不过。
但迟露白在沧州二十多年,竟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对,”他皱起眉头,挠了挠长出黑茬的眉毛,“我好像听过这座城。”
李璋道:“十几年前,一场疫病自枌城而起,席卷沧州。后来其他地方疫病陆续消失,只有枌城家家户户几乎死绝。怕疫病复生,朝廷便派人把城封死,进城道路尽数阻断,现在谁也进不去枌城了。”
迟露白可惜地叹了气,若有所思地凝视杯中晃动酒液。
“我也听说过枌城的事。”一个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拿起酒杯,“惨喽,全城人病死了,后来又烧起大火,没几个跑出来的。”
众人一阵唏嘘。
“听说那儿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鬼哭,有时候,还能望见一些奇怪影子,凶得很。”
“可不是嘛,死一个人就会闹凶,这还是死了一城人,我说官府做得对,就该把路给堵住,不然,谁知道那些恶鬼会不会冲出来索命?”
众人又齐齐打个寒颤,恨不得赶路时,离枌城的方向更远一些。
只有迟露白说:“怕什么?鬼以前不还是人?只可惜枌酒就此失传了。”
掌柜又拿出黑布覆盖的雕像,热情向酒客介绍起馨烈侯。
然而酒客都笑他信野神邪祟,怕不是会遭报应。
“什么邪祟!”掌柜涨红一张脸,“你们瞎说!不拜就不拜,干嘛说这等胡话。”
“如若不是邪神,怎么黑布覆面,不肯见人呢?”
掌柜抱着神像骂骂咧咧便往回走。
迟露白追过去,笑着说:“我拜,可是掌柜,能否打开黑布,让我一睹馨烈侯的芳容?”
说完他便怔了下。
【馨烈侯】三字,听着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就算不是,他也不该对神祇吐出如此轻慢之言。
好在掌柜并不追究,看他一眼,招呼他走近些,“你不许叫出声。”
“为什么要……”
黑布被一把掀开,迟露白愣在原地。
神像女子装束,身形纤弱,气质出尘,而被刻意遮掩的面孔,却肿胀丑陋,长满脓包。
迟露白如遭雷击,呆呆望着神像。
掌柜以为他被吓住了,用黑布将神像重新盖上,解释:“虽然馨烈侯……这般模样,但她不是邪祟,算了算了,”他摆摆手,懒得再解释,“反正你们不懂。”
迟露白却直勾勾看着神像,目光灼灼,仿佛穿透黑布。
“被吓傻了?”
“掌柜,”迟露白道:“劳烦给我几根信香,我想去庙里拜一拜。”
掌柜心想,这人真是怪得很,看见馨烈侯的模样,不仅没被吓到,还想去庙里上香。除却他们枌城旧人,附近没有人敢到馨烈侯的庙宇里去——
原因无他。
这幅被疫气感染的容貌,实在太过吓人。
掌柜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位温柔和善,清丽出尘的医仙,眼眶湿热,悄悄揉了揉眼睛。
就算是有朝廷旨意,也没几个人敢信这位突然冒出的神。
这也无可奈何,疫神自古有之,但几个人敢去疫神庙里拜拜呢?
他记起那位仙师说过,只要每日给馨烈侯上香,人间的香火多一柱,她所承受的疫气侵蚀便少一分。日积月累,千年百年,父死子继,也许总有一日,状若恶鬼的馨烈侯,会变成原来笑容盈盈的医仙模样吧?
掌柜扫了眼面前青年。
能给馨烈侯多拉一个信徒,多一柱香火,他自然高兴,便抬起手,给他指了指前往庙宇的道路。
迟露白也不多犹豫,和逢雪打个招呼,“阿雪,我走了啊!”
逢雪应了声,目送青年翻身上马,纵马离开。
……
李璋也放下了酒杯,说:“那日的事,多谢。”
逢雪摇头,“将军不用客气。”
“父亲让我来送送你们,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古玉,“这是父亲信物,拿着,可以到将军府领钱。”
顿了顿,他补充:“很多钱。”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也不客气,收下了古玉,笑道:“那就多谢将军了。尸兵已除,边疆该安宁一段时间了吧?”
李璋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开口:“不太好。”
“不好?”
李璋“嗯”了声,“朝局复杂,”他慢慢攥紧酒杯,声音放低,“有人,欲炼阴兵,征妖魔,为己所用。”
“阴兵?”逢雪一怔,“尸兵不是已经除掉了吗?”
但她转瞬便明白。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无论尸兵,还是阴兵,死再多的人,牺牲的只是百姓的性命。
百姓的性命,只是野草、浮尘、一个数字。
那些贵人并不会放在眼里。
逢雪不自觉攥紧了剑柄。
李璋放下酒杯,朝她抱了抱拳,“几位,父亲让我告诉你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路艰难,千万小心。”
……
不到半个时辰,迟露白便来到山脚下。
山道石阶砌成,杂草被打理干净,两侧开满了山花。
“倒挺好看的,”他拾级而上,打量左右风景,心中想:“看这么干净的模样,好像经常有人来打扫,没听说过馨烈侯的名字,足以见她并不闻名,但这无名小神,信徒倒是怪虔诚的。”
石阶漫长,走着走着,他想起酒馆中行商说的话,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十五年前的疫病,他还记得一些。
那时阿雪四岁,他十岁,正是顽劣年纪。出去玩一遭,回来便病倒,烧得一塌糊涂。
最开始,阿爹阿娘以为是风寒,可周围的人陆续都病倒,疫病的消息飞快散开。为了给他治病,家中请许多郎中,求遍医馆,后来医馆药材缺乏,爹还跑到荒山悬崖上,亲自采药。
见医药无效,他们又信上了其他方子,夜晚都烧他的贴身衣物,希望能烧去疫气,又去各路仙神庙里上香,祈愿哪一位好心的神能垂怜父母拳拳之心,治好孩子的疾病。
然而求仙问神也没有用。
高高在上的神佛垂眸,神情悲悯,却不肯走下高台,拉世人离开苦海。
就算有好心的神,大疫席卷沧州,死的人数以万计,他们也无暇顾及这座小小城池里,一对普通父母的祈求。
迟露白对那段往事记得并不是很清楚。那时他病得太沉,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如吞吐着滚炭。
妹妹眼睛红红,站在床头,像个小兔子般望着他。
他想抬起手摸摸她,却已经无能为力。
又过几日。
身上的疼痛稍缓,他感觉自己仿佛飘了起来,像一阵轻盈的风,能看见父母面上的愁容与眼泪。
他也看见了自己。
面色惨白的少年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嘴唇干枯,一副濒死之相。
“咦,阿雪呢?”
他心中想着,双足往地上一蹬,便飞得更高,想要去找到妹妹。
快要飞出窗户时,一只素白的手却牵住了他的手腕。
迟露白回头,对上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年轻女子形容憔悴清瘦,衣着朴素,脚上的十方鞋灰尘扑扑。
“姐姐。”少年被她笑得飘飘然,在屋里飞了圈,看她走向床榻,拿出银针,对着榻上毫无生息的躯体施针诊断。
他飞过去,“你在做什么,给我治病吗?”
女子垂眸,一言不发地施针。
迟露白瞥了眼父母,爹和娘都守在床榻前,神情忧虑,眼里布满血丝。他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他们,他们却好像看不见他。
少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看着自己飘离地面的双腿,伸出手,去摸床头烛台。
手直接穿过了烛台。
他难道是死了?变成鬼了吗?
他还没享受过大好人生,还没给父母尽孝,不曾花团锦簇,穿金戴玉。
甚至没有讨到过媳妇!
这就要死了?
少年急得上蹿下跳,一时蹿上房梁,一时又跳到地上,围着屋子转圈。转了几圈后,他将目光投向床边施针的医者。
方才,她明明是看得见他的!
“姐姐,”迟露白飞到她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你理我一下。”
然而医者神情不变,垂眸施针,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迟露白不甘心,凑到她耳边,大声喊:“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
并没什么用。
迟露白并不会轻言放弃,他用尽力气,凑到医者的耳畔,嘴唇快贴到她耳垂,大声喊:“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医者的手抖了一抖。
“陆姑娘,”迟争渡焦急问:“可出什么事?”
医者无奈笑了笑,摇头,“没有什么。”
她扭过脸,看向呆住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别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一阵幽兰芳香袭来,迟露白呆呆看着她,真的安静了下来。
施针结束,医者又写下药方,从布包里拿出药材。
父母连连感谢,飞快跑出去熬药。
屋里只剩下少年与医女。
迟露白讪讪一笑,坐到医女旁边,幽兰香馥郁清香。
“听说迟家兄妹是出了名的孩子王,雁回两霸,很是顽皮,”医女轻轻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扭捏扭动身体,“姐姐,我是死了吗?”
他看着床榻上躺着的“自己”,心中想起听过的故事,身死以后,魂魄便会飘离身体,被无常勾走。
他四下张望,“无常要来勾我的魂吗?”
医女微微弯了弯眉眼,明明是柔弱模样,说出的话却异常霸气,“不用怕,有我在这儿,阎王都不会来勾你的魂。”
迟露白张大眼睛,“姐姐真厉害。”他笃定这句话,便跟在医女的身边,对她寸步不离。
“你可以回屋里。”医女神色无奈。
“不要。”迟露白摇头,“我要跟着姐姐。”
跟着她,连阎王都不敢来索命,他岂不是能一直活下去?
医女叹息一声,也就由了这个小霸王。
迟露白便飘在她身后,见她奔走各家,救治如他一般病重之人,又在城中街道分发药汤,制作药囊。
没几日,本就清减的身体越发消瘦,衣带渐宽。
有一天,她制作药袋时,忽而睡了过去。就瘫坐在古旧的木椅上,头微微歪着,手垂了下来,药袋无声坠地。
迟露白忽然很想为她轻轻盖上一条貂裘。
……
医女妙手回春,治好许多病人,很快雁回的疫病逐渐消失。
迟露白的身体也好了起来,惨白面颊有了血色,体温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与前几日病入膏肓的模样截然不同。
只是迟迟不醒。
医女收拾好行囊,又来到迟家,憔悴的夫妇殷勤相迎,探问儿子病情。
“陆姑娘,大家都醒了过来,怎么我家小子还没有醒?”迟争渡声音沙哑,“他该不会……一直醒不过来了吧。”
医女摇了摇头,说:“他马上就会醒过来。”
她来到少年病房,阖上了门,偏过脸,说:“你该回到身体里了。”
迟露白问:“回去后,无常不会来索我的命吧?”
医女无奈笑道:“如今你身体康健,谁也不会来勾你。”她见少年神色犹疑,按住了突突发疼的太阳穴,忍不住揶揄:“无常爷很忙的,不会总惦记你一人,快回去吧。”
迟露白却依旧不想回去。
半大的少年,并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想起医女歪头睡去的模样,问:“那姐姐会留在这儿吗?”
医女摇头,“沧州疫病未除,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少年拧紧了眉头,“可是……”
医女告诉他如何进入身体,转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少年的魂魄又飘了上来。
她很无奈,保证:“无常真的不会来勾你的魂了。”
真是个惜命的孩子。
迟露白望着她,说:“可是会很累的。你已经很多天不曾休息过了。”
“有许多人危在旦夕,”医女温和笑道:“我不能休息,何况,只是累一些而已,我是修道之人,身子康健无比,不会有事的。”
迟露白抿了抿嘴,犹豫片刻,说:“我能帮一帮你吗我看了下,我虽然不懂医理,但可以磨药粉、晒药材、熬汤药、制药袋,这些简单的活我都能做的!”
他还想自夸一下。
学堂师父总说他挺聪明的,学得也快,说不定很快就能学会医术,能帮不小的忙!
医女微微怔住,而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她伸出手,虚虚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等你长大一些,再来帮我吧。你大病初愈,还需要静养,快回去,别让父母担心了。”
迟露白想起父母布满血丝的双眼,双足蹬地,飘往自己的床榻。
钻进身体前,他回头往后望。
医女背对着他,正抬起脚踏出门槛,去往另一座城池,医治更多的人。
阳光斜斜洒进,裁出她清瘦身影,瘦削的双肩上,似乎托着无数的生灵。
“姐姐——”他大声提醒,“别忘了回来看我啊。”
医女脚步一顿,轻笑着回:“知道了。”
……
幽兰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迟露白揉了揉眼睛,从树底下爬了起来。他走了一会,便觉困倦,在树下沉沉睡去,竟梦见这样一桩往事。
也不知睡了多久,阿雪该等急了吧,早点给馨烈侯上完香,早些回去!
好在馨烈侯庙就在眼前。
推开庙门,迈入门槛,女子削瘦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迟露白抬起头,从可怖面容上,望见双温柔慈悲的眼睛。他凝视许久,忽而低低笑了声,“姐姐,你失约了。不过不要紧,我找到你了。”
兰花香越发浓烈,清雅动人。
迟露白从怀中拿出三支信香,沉郁的香气缓缓燃起。
他双手执香,俯下身,深深拜了三次。
将信香插入铜炉里,他最后望了眼台上的神祇。
此刻日暮西山,光线晦暗,神祇面孔不分明,宽袍缓带,依稀似故人。
该到要离开的时候了。
迟露白转身离开,走至山阶上,似有所感,回身望去。
庙门深深,兰香清浅,台上神祇已然不见。
只剩一个清瘦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口,牵着个半大的女孩,朝他轻轻抿唇微笑。
满山花叶摇曳,沙沙作响,仿佛挥手作别。
隔着十五年时光,终了未尽之约。
第126章 第 126 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夕阳洒在蜿蜒河水上,水面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
赤水之畔,小村庄已升起了炊烟。
师野朝几人告别:“迟姐姐、两位大哥, 我要回去了。”
她知道几人归心似箭,便也没出口留客。
叶蓬舟笑笑, 打趣道:“怎么, 不要当剑仙啦?”
师野面上一红, “我还是先当个赶尸匠吧。等我拿好工具,回去把士兵们尸体补好, 送他们回家后,再想要不要当剑仙。”
逢雪道:“那我便在青溟山等你。”
师野又想起一事, 从行囊里拿出一小截铁片, 铁片锈迹斑斑, 上有许多缺口。
叶蓬舟与迟露白皆不解其意,只有逢雪一看便明白,愕然道:“扶危?”
师野一怔,“真是扶危?我们准备离开榆阳的前夜, 我做了个梦, 梦见赤水娘娘。醒来后,就发现桌子上多了一截铁片。我还以为是自己梦游捡到的呢。”
但扶危已经算不得一把剑了, 只是片看不出本来模样的残刃。
逢雪把残刃认真用布包好, “多谢。”
“都是赤水娘娘保佑!”
师野朝他们挥手作别后, 骑着大青驴,走上回家的道路。
大青驴摇头晃脑,嘶嘶叫着, 蹄声答答,欢快奔向家乡。
告别师野, 一行人又往前行。
叶蓬舟说,他的师弟妹把迟家老小护送到了平山城,平山是沧州州府,人口稠密,人气旺盛,既有城隍坐镇,神佛庙宇众多,暗地也不知藏着多少隐世高人。
在平山城,不用太担心白花教作祟。
马蹄踏着春光,两侧荒山冒出新绿。想到来时心情凝重,几乎以为要重蹈前世覆辙,后来虽历尽艰辛,终于在无常天命里救下了阿兄。
也认识了从未见面的三师姐。
春光明媚,马蹄轻摇。逢雪放下心中巨石,坐在摇晃的马背上,春光照得浑身暖洋洋的,她仿佛被泡在一汪温暖春水里,头慢慢往下垂,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
手里缰绳被人拿走,少女微微翘起嘴角,放心倒入一个冰凉而坚实的怀抱里。
等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睡了这么久?
逢雪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天色晦暗阴沉,残阳如血,天空黑与红交织在一起,似血渍斑斑的残破铠甲。
她仰头望着天空,低叹一声,“你真是……一点都不肯让我休息啊。”
心庙中的试炼又开始了。
她横剑,等待妖魔鬼怪冲来,按照以前经验,心庙中出现的妖魔与现实相仿,不过要更加强大。
尤其是灵石城中出世的魔婴,一嗓子哭几乎把她的耳朵给哭聋。
榆阳镇里又有僵尸又有尸魔,还有个地缝之下的赤水娘娘。
不知道会幻化出惊天的妖魔。
横剑胸前,她耐心等待。
天上乌云翻滚,四周瘴气如沸,比尸魔出世时异象更甚。
浓雾中,依稀一道影子走来。
逢雪握紧剑柄,等这位了不得的妖魔。
影子逐渐靠近,露出消瘦身形。
难道是赤水娘娘?
逢雪一声苦笑,对上上古时代的妖魔,啧,这位庙里邪神还真是不给她活路。
不等邪魔走出雾气,她的剑刃便劈了过去。剑光似雪,劈破长夜,锋锐剑尖直指邪魔。
“琤。”
浓雾里爆开一道清亮的剑鸣。
火星四溅,两把剑相交,撞在了一起。
这邪魔……居然也会使剑?
逢雪心中惊诧,手里长剑不停,一送一递,双刃相交数次。溅起火星如萤,照亮了邪魔的眉眼。
与她想的一样。
这确实是个邪祟——明明是人身,却顶着个羊头,竖起的双瞳静静看着她。
逢雪后脊发凉,冒起一身冷汗,眼前邪祟不过和她一般高,瘦骨嶙峋,衣衫残破,连脖颈上顶着的羊头,也比普通羊娇小一些。
若论形貌,它比不过普通尸兵威风。
逢雪回想自己两次心庙历练:第一次遇见死而复生的大妖与馒头君,学成了降妖,第二次,遇见化作妖魔出世的魔婴,死了无数次,学会剑式退魔。
而这第三次……
“琤琤——”
数声剑鸣,羊头人身影忽地往后飘,踩在了一堆尸山上。
它脚下尸骨相枕,堆积成山,而身后,更有无数尸体堆垒成高峰拔地而起,直指苍天。
逢雪竟一眼望不见尸山的尽头。她扫了眼,发现尸山竟全是邪祟妖魔尸体堆成,一条挂着上千个人头的大“树”从高山折下,毫无生息倒在地上,惨白的人头七窍流血,在风中微微晃动。
“迟逢雪。”
站在尸山上的羊头人开口,声音熟悉。
逢雪微微一怔,仰头望着它,“是你?”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心庙邪神的模样,忍不住多打量两眼。她对《云游记册》熟记在心,世间妖魔邪神,多少都听到过一些,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奇怪的邪祟。
竟然还会用剑。
大抵和她想的一样,邪祟以前也是个剑仙吧。
“你找我有事?”她心中却想,第三招剑式还没教我呢。
邪神:“你倒求知若渴。”
逢雪:“……”
顿时有种被人窥破心思的尴尬。
“第三招无需我再教你,你已经会用了,不是吗?”邪神顿了顿,“迟逢雪,你比我想象中天赋更高。”
逢雪心情复杂。夸她“天赋高”这种词,居然是从邪神口中说出,世事真是玄妙。
但从桃花源图出来后,她挥剑之间,居然能唤起散落残兵,千万长剑,如臂所指,万剑如雨,齐刺向尸魔。
想来这就是第三式。
“第三式是我自己用出的,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随便你。”
逢雪想了想,“斩尸。”
邪神:“……还以为你能想出多厉害的名字呢。”
逢雪顿时汗颜,降妖、伏魔、斩尸,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哼了声,“那我先走了。”
“慢着。迟逢雪……”邪神低低叹口气,“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逢雪心中一沉,暗道,来了。
邪祟找上门,必定有所谋求。然而,邪神说出的话,却让她心中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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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露白甩动马鞭,飞奔下山岗,笑道:“哈哈哈,回家咱们喝酒吃肉,好好吃一顿去!”
逢雪纵马跟在其后。马蹄答答,踩着柔软绿草,如离弦之箭,冲向了威严城池。
“啊——啊——”
还没冲到官道,一阵吆喝声便拦住马蹄。
逢雪勒马垂眸,见道路上有个约莫三寸的小泥人。小泥人焦急跳来跳去,差点被马蹄踩成摊烂泥。
叶蓬舟笑了声,捡起泥人,毫不留情将它的脑袋拧下来,从空荡腹腔里取出一只翠绿青蛙。
指腹戳动青蛙肚子,青蛙张开嘴,口吐人言:“呱呱——大师兄。”
逢雪听出江要清亮声音,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好笑:他们师门联络的方法,也算独具一格。
叶蓬舟挑了下眉,“呱呱师弟,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青蛙的声音更加嘹亮:“呱呱呱呱——师兄!你回来啦!”
又传来小童稚嫩焦急声音:“阿兄阿姐,你们回来了吗?”
逢雪微微笑道:“都回来了。”
“呱呱——阿姐阿姐!”游星追月两个小崽子嘁嘁喳喳叫,“我们好想你!”
叶蓬舟低笑:“小仙姑,瞧,你也当了呱呱阿姐啦。咱们两只呱呱,岂不是天生一对?俗话说得好,两个黄鹂鸣翠柳,两只呱呱对船眠。”
逢雪没好气瞪他一眼,不知他又从哪里瞎诌来这俗话。
“呱呱——师兄师兄!你又去搞什么乱子啦,前两天我见北方,尸气冲天,天空青黑,是你弄的吗?”
“呱呱——大师兄,”这次是叶星月的声音,“我和阿要打赌,你变成僵尸王啦,快说,你是不是变僵尸啦。”
叶蓬舟笑:“你们几个就没盼我好,我哪有这样的能耐。等我回来再同你们说。”
“呱呱——师兄,你还是别回来好!”
“为何?”
“你们还不知道吗?!”江要大声喊:“你们被通缉啦!!!”
逢雪微微一怔,还没开口说话,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扭头望去,几个菜农推着车,慢慢走来。
他们打扮与平常菜农并无不同,车上也装的尽是蔬果,似乎刚从城中卖菜归来。
迟露白骋马掠过菜农,几要跑到城门下,才发现两人未跟来,他回头笑道:“阿雪,你怎么停下了?快随我来,我们回家去!”
逢雪微微一笑,“阿兄,你先走,我还有些事未做。”
说完,她拨转马头,骋马向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李璋送的良骏可日行千里,马蹄飞扬,如疾风迅电,身后的城门很快便不见踪影。
但几个推车的菜农,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良骏已行十里,他们以脚力行走,动作悠闲,竟永远跟在骏马十步之后。
逢雪冷笑了声,勒马回头,“几位是何方神圣?”
几个“菜农”见她停下,也停住,朝她泛起微笑,“监天司。”
监天司?听上去也是朝廷的人。
不等逢雪细想,菜农往前走来,破烂粗糙的麻布里,露出一双洁白细腻、保养得当的双手。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卷轴,声音尖锐:“迟逢雪,下马接旨。”
半晌过去。
马上两个少年一动不动,垂眸望着他们。
这菜农肤色白腻,嗓音尖细,见他们不动,催促道:“还不跪下接旨?”
逢雪打量着他手里的卷轴,两侧黄金铸成龙头,中间是块颜色苍白质感柔和,不知是何质地的白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旨?
真是奇了。
她松开缰绳,默默摸上腰间,说:“几位,不用客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啊是啊。”叶蓬舟在旁边帮腔,笑道:“宣个什么旨嘛,干嘛跪下呢,不过你非要跪,我们也不拦着。”
男人嘴角抽了下,不再强求,慢慢打开卷轴。
晴空迅速变暗,乌云之后,滚过几声闷雷。
第127章 第 127 章
白纸慢慢展开。
监天司的人嗓音兀地奸细, “……尔杀黄妖、诛尸魔,有功于社稷。”
他的声音尖得刺耳,突兀钻入耳中, 逢雪对旨意并不在乎,抬起头, 望向天空, 乌云滚动, 雷声沉闷。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为何忽然起了惊雷?
“然。”
话锋一转。
手执“圣旨”的人面孔变形, 尖声道:“先杀太守后刺都尉,视王法于无物乎?若愿戴罪立功……”
不等他说完, 剑光已至眼前。
那人的身子如白蜡般融化, 变作黏糊一团掉在地上。而卷轴从他手里落下, 瞬间滚开。
逢雪低头望。
哪是什么圣旨,只是张白纸,纸上画着堆满乌云的如墨天空。
忽地,乌云中蹿出一道灿烂金光, 朝她飞扑而来。
逢雪执剑回挡, 那金光一击不成,飞快遁入乌云里。乌云浓厚, 一鳞半爪隐隐从云层里漏出。
观其鳞爪, 她有些愕然:“龙?”
乌云翻滚, 巨龙翻云搅雾,偶尔撕破阴云,露出金色鳞片。
角似鹿, 头似驼,眼似兔, 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与书中描述分毫不差,竟是一头五爪金龙。
但真龙怎会甘心为人所役呢?
水族素来凶猛不羁,不肯被人驱使。紫云师叔曾说,她年轻的时候,遇见一条搅弄风雨,卷翻行船的恶蛟。
那条蛟性情顽劣,埋伏水中,见行船游来,就把它们打翻,溺死许多人命,搅得渔民不敢出去捕鱼,商船也无法从中经过,两岸百姓叫苦连天,饿得面黄肌瘦。
它却不为吃人,只是因为好玩。
紫云师叔费了大功夫,才把恶蛟降服。
怜惜它修炼不易,又并非故意造下杀孽,她有意饶它一条性命,若恶蛟愿意为青溟山驱使,戴罪立功,便放过它。
但恶蛟不仅不低头,还想过来咬她。
无奈,她只能斩下恶蛟头颅,鲜血瞬间将大江染成红色。
恶蛟都如此不驯,宁死不肯为人所拘使,何况是真龙?
她来不及分辨金龙真伪,那颗巨大如屋的头颅已拨开云雾,朝她俯冲而来,暗红眼睛如一面血色琉璃壁,映出她的身形。
逢雪默念剑诀,御风而上,冲向巨龙。
剑尖快碰上金鳞时,天空传来一声巨雷。
巨龙的身体顿在半空,沙土覆上了龙头,迅速往鳞尾延伸,变成了一条沙龙。剑尖穿透沙目,顷刻,沙龙身子寸寸断裂,如山崩断,黄沙飞扬。
云开雨霁,天空晴明。
“哈哈哈。”
爽朗笑声从地面传来。逢雪乘风落地,执剑望去,一个形容落拓的中年人缓步走来。
他看起来像个江湖人。
很穷酸的江湖人。
高大挺拔的身上披着黑衣半敞,露出洗得发白的里衣,袖上还有几个补丁,后背背着把红缨枪,缨穗颜色暗沉,枪头钝锈。
他左手提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右手却提着几个头颅。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头颅鲜血淅沥滴落,表情惊恐,正是三个追踪他们的监天司吏。
逢雪扫了圈男人,微微蹙起眉。
男人双鬓灰白,剑眉星目,就算头发蓬乱,满面风霜,却依旧有副难以形容的气度。
他哈哈笑着,瞧着很快活,“青溟山居然出了一位这样年轻的剑仙,实在是令人欣慰。”
逢雪撤剑,神情依旧警惕,“阁下是?”
男人却不答,笑了声,“你下山没多久吧,真了不得,闯出这样的名声,监天司这帮狗腿子都盯紧你们啦!”
逢雪问:“阁下知道监天司?”
“知道知道。”男人扫了眼坐在马上的少年,问:“这位也是青溟山的人?”
“他不是。”
“奥,”他点点头,“我瞧着也不太像。青溟山弟子哪有穿貂的?”
逢雪回头看了眼。
少年坐在马上,穿的是他从迟家带过来的那身衣裳。玄色外袍,白毛滚边,衬得他肌肤如玉,通身贵气,似个王孙公子。
只是他头顶顶着只肥美的黑猫,黑猫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一会,又低下头,继续用爪子扒拉少年的头发,动作高贵得仿佛在宠信自己的奴才。
逢雪看叶蓬舟艰难和小猫打架,嘴角微微弯了下,说:“怎么,不好看吗?”
男人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他把红缨枪丢在地上,往草地一坐,几个人头随意丢到路旁,从腰间扯下个酒葫芦,“要不要喝口酒?”
浓烈酒香漫开,叶蓬舟意动,下意识望向逢雪,见她不动,也没有动,只把小猫从头顶扯下来,理好被它扯乱的头发。
男人也不在乎,席地而坐,喝口烈酒,笑道:“今日天色不错。”
逢雪问:“你是谁?为何替我解决监天司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盯上我?”
男人抬起眼,打量执剑少女半晌,忽而弯起了眼睛,眼角皱纹丛生,笑道:“你怎么老是板着一副脸,这性子,难怪会学剑了。师凌云是个道法呆子,可不会剑术,怎么教你的?”
“琤。”
长剑出鞘,剑尖直指男人眉心。
少女绷紧张脸,厉色道:“谁许你这样说我师尊?”
男人不仅不退,反而还将脸往前凑,剑尖却往后移,退了一步又一步。
逢雪把剑往地上一插,“你到底想怎样?”
“哎——你这丫头,”他仰头喝口酒水,苦笑:“我也没说什么,这样大的火气做什么?那你要怎么样?我给师凌云认个错,在地上磕个头,喊一声凌云尊上凌云真人凌云活神仙,快饶了我吧。”
几句话把逢雪弄得心头火起,又不知该说什么。
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她马上扭头望过去,“你是不是笑了?”
叶蓬舟绷紧面孔,“没有。”
小猫被他抱在怀里,喵喵告状:“他笑了他偷笑了喵呜。”
叶蓬舟抓出条鱼干,堵住了它的嘴。
逢雪:“你嘲笑我?”
叶蓬舟把小猫放到旁边,翻身下马,笑吟吟走近,“我怎么敢呢?借我十个胆子,鼠胆牛胆虎胆兔胆龙胆蛇胆马胆羊胆胆猴胆鸡胆狗胆猪胆,我也不敢笑小仙姑。”
“你这有十二个胆子了,”逢雪瞪他一眼,“胆子倒挺多,难怪这么无法无天。”
叶蓬舟便望着她笑,从地上捡起那张卷轴,卷轴徐徐展开。
上面墨色浓烈,黑云翻腾,风云变幻,浓云中有电光飘忽闪烁。
“这里面少了条龙。”男人道。
逢雪看向他,“真是龙?”
“是啊,你没瞧见吗?鹿角鱼鳞,五爪真龙。”
逢雪心中疑惑,“可是,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这样容易便没了。”
男人只笑不语。
“别听他的。”叶蓬舟扬动卷轴,“什么真龙,一口龙气而已。”
男人“咦”了声,“你小子倒有些见识。这东西叫飞龙旨,是监天司弄出的东西,虽是一口龙气,也够叫人好受的了。”不等逢雪开口,他问道:“若是下次再遇见他们,你想怎么办?”
逢雪对上他期待眼神,明白他想要的答案必定不是提剑就上,便思忖道:“世间之物必有所克法,既然里面飞龙是画在纸上,找到机会把卷轴烧掉?”
就跟他们对付纸人相同。
饶是纸人再强大,剪成什么罗刹恶鬼,只消一点火星,转眼就能化作黑烬。
逢雪心想,若是这样,监天司也不难对付。
但叶蓬舟却道:“只怕不行,小仙姑,”他把卷轴递给逢雪,“你摸摸。”
入手质感细腻光滑,逢雪变了神色,冷声道:“人皮。”她心中无端生起怒意,走过去踢了脚人头,“监天司不是朝廷的人,也搞这些邪魔外道?不对,你还没告诉我,监天司到底是什么,和镇厄司有关系吗?”
“你先说说,若遇见监天司,要怎么对付?”
这人,怎么像在考她一样?
逢雪皱眉,“拿剑把他们给砍了。”
话说完,又听见旁边传来声低笑,她面无表情转动长剑,剑鞘往后一扫。
“嘶——”
低笑化作了抽气声。
男人笑了,“你这脾性……罢了。”
他丢给逢雪一物,逢雪下意识接住,低头看,却是一枚小巧铃铛。
“他们靠近时,这东西会响,避着就行。”
逢雪轻轻“啊”了声。
“怎么着,觉得逃跑很丢脸?这些人惯会邪门歪道,稍不小心,便着了他们的道。不要逞一时之用,何必同野狗一般计较?早日回到青溟山上去为好。”
逢雪摇头,“难道一直躲在山上吗?”她双手将铃铛奉还,“感谢阁下好心,逢雪不敢收下。”
男人并未接,于是她的手,便悬在半空,“小姑娘,”他看着逢雪,轻叹一声,说:“你这样逞强,怕是要吃苦头吧?”
说着,他的眼神闪烁,叹息道:“何苦。”
逢雪眼睛明亮,“我不觉得苦。”她下巴稍稍抬起,“我走我自己的道,与旁人有什么关系,阁下不肯说就罢了,何必置喙?”
男人又笑了声,无奈地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一个师妹。”
“哦?”
“她也是如你一般性子,总是喜欢逞强,以前我和她师姐老是劝她,若遇强敌,扭头就跑。世上的妖魔你杀不尽,世上的人你也救不完,尽力就行,何苦强求?”
“唉——”
一声长长叹息后,男人低声道:“可惜她总是不听……这次来沧州,我也是想去看看她。”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平山城的狗腿子我帮你清理掉了,你可以径直进城,不必顾忌他们。”
逢雪心中微热,抱拳感谢,只是不知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什么要出手帮她?
难道因为她的性子像他师妹?
“你的剑术很强,但若想对付这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还差在了剑上。普通的剑,用不了几次就废了吧?拿着。”
男人把后背的包裹丢给她,“回山上去,让师凌云给你炼把厉害些的剑去。”
包裹沉甸甸的,拎在手中,直直往下坠。逢雪拨开布,往里瞟了眼,一些珠光宝气的奇宝晃得她眼前一花。
她依稀认得几样,似乎是炼器的宝材。
这人穿得如此简朴,却背着稀世珍宝招摇过市,还随手送给她。
真是奇怪。
晃神间,男人已经背起红缨枪,转身往前走去。
“前辈!”
她连忙追上男人,拱手行礼,“请问阁下到底是谁?”
男人转动草笠,戴在头上,伸手丢出张黄纸,风声骤起,无数白鹤簌簌扇动翅膀,从他们身边穿过。
他纵身一跃,跳到鹤背上,长风如浪,鹤羽飘扬,暗红长缨风中晃动。
男人盘腿坐下,枪尖一挑,酒葫芦落入手中。他仰头喝口烈酒,笑道:“小师妹,有缘再见。”
第128章 第 128 章
大师兄?
逢雪微微张大眼睛, 伸手接住一片鹤羽,须臾,鹤羽变作白纸, 人已乘风而去。
“是那位镇厄司指挥使?”叶蓬舟走上前,观漫天鹤影飘忽, “果然了不得!他带的酒闻着好香……小仙姑, 你在想什么?”
逢雪把白纸折好, 收入袖中,提起师兄赠予的行囊, 说:“只是在想,大师兄天下闻名, 位高权重, 没想到, 依旧这么……寒酸。”
然而,说是寒酸,举手就把奇珍相送。
前生她亦不曾见过大师兄——就算见过,入魔后常年神智昏沉, 记忆不甚清晰, 也记不起来了。
手里的行囊沉甸甸的,这样多的奇珍异宝, 就算是身居高位, 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集齐。
师兄他难道……早就准备好了吗?
果如季峋所言, 一路再无什么阻拦,他们两当通缉犯当惯了,稍作准备, 改变行装,便轻松进入城中。
看见他们, 迟掌柜喜笑颜开,高兴得像只陀螺乱转,两个小不点也左右牵着她叫。
芸娘消瘦憔悴许多,定定望着逢雪,眼尾漫上点红意,片刻,她垂下眼睛,神色平静地说:“回来就好。”
家中虽好,却不能久留,师兄说为她除去藏在暗处的爪牙,但这些人何时再找上门来可说不准。
她惹上的麻烦够多了。
逢雪揉了揉眉心,坐在桌前,游星追月跑来给她揉腿按手。
“阿姐阿姐。”他们叫得一声比一声甜。
“你们两个。”迟露白愤愤:“我也死里逃生刚回来呢?怎么就不见得给我来捶捶腿?”
游星朝他吐舌,“阿兄变成了丑八怪。”
“丑八怪丑八怪。”女孩在旁边帮腔。
迟露白摸了摸自己的半截眉毛,“你们懂什么,这叫功勋!”
“哪有这样丑的功勋?”
几个人嘁嘁喳喳斗起嘴来。
逢雪揉了揉眉心,起身回到自己房间,拿出纸笔,开始写给城隍拜帖。
刚解决尸兵,城隍大抵会卖她人情,愿意他们借道阴间。她就不信,那帮人再厉害,能追到冥府来。
写完,她提笔呼出口气,甩了甩拜帖,走至窗前晾干。
到窗边,却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声。
他们刻意压低声音,但自从和黄太奶奶一战后,逢雪听觉更为敏锐,于是人声便随风飘入她的耳中。
她下意识转身便走。
偷听人说话,不大礼貌。
可听见熟悉声音,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
“大师兄。”
一把长刀拦在了叶蓬舟的面前。
他顺势靠在树上,抱起双臂,笑道:“怎么?趁我腿瘸,阿沅想同师兄比划比划?”
陆沅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师兄,我让迟老板他们改变名姓,藏于闹市,就算是白花教,一时也找不到。”
叶蓬舟:“不错不错。”
陆沅又道:“如今小仙师回来,带家人借道阴间,回青溟山去,师兄,你还要留在这儿做什么?”
良久沉默。
逢雪悄无声息来到窗前,透过窄窄一条缝隙,往外望去。
外面春光明媚,草木葳蕤。少年斜靠着树,长身玉立,半身隐没入树影里。
她不由自主放轻了吐息,仿佛要与阳光中扬动的浮尘融为一体。
半晌。
才听见声低笑,“可我就是想留在这儿。不仅如此,我还要去青溟山。”
“青溟山?现在?师兄你疯啦!”
“我没疯,清醒得很。”
陆沅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师兄你如今频频用那东西,被邪气侵蚀心智,就算常人看不出不对劲,青溟山的人难道看不出吗?”
“青溟山对付邪魔外道的手段多凶狠,就算这些道人表面互称道友,装个人模人样,若知你是妖邪,马上就会翻脸,将你剥皮取髓炼丹,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让我们来青溟山长长见识,你一过来,就被迟姑娘勾走了魂!”
叶蓬舟笑了起来,笑声散漫,“你怎么知道我被勾走了魂?”
陆沅气得话一顿,恨恨说:“人家可是真仙弟子,干嘛要和你一起,还带你回山上去,谁知道是不是要骗你上去,剥了你的皮!”
叶蓬舟眼中的笑逐渐冷了下来,眼中几能凝结成冰。
正午阳光照在身上,陆沅却不由打了个哆嗦,阴冷的水汽从袖中钻入,像条冰凉水蛇,贴着肌肤蜿蜒往上游。
她惊惶地喊了声“师兄。”
阴冷之感霎时消失不见。
叶蓬舟面孔苍白,揉了揉眉心,低声说:“有些吵。”他垂下眼睛,睫毛轻颤,在苍白肌肤拓下小片影子,“阿沅啊,不要这样恶意揣度他人,小仙姑不会这样。”
耳畔鬼音嘈杂,叫嚣谩骂,声音如千百根钢针扎入脑中,吵得他头痛欲绝,心浮气躁。
他揉碎一片叶子,垂眸看绿色汁液染湿惨白指尖,低声说:“就算她这样待我,我也甘之如饴。我自己的选择,旁人无须置喙。”
“师兄,你真是变了。”
陆沅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叶蓬舟微微笑道:“人若一成不变,该多么无趣。阿沅,方才吓到你了,是不是?”
陆沅:“师父知道后会生气的。”
“好阿沅,你不告诉他就行了。”
……
逢雪在窗前慢慢站了会,等拜帖墨干,将纸折成三角,转身离开家门,丢进城隍庙前焚香的等人高铜铸香炉里。
看着黄纸化作一抹青烟,她等了等,不见人来,便回到家中。
家里已备好了热腾腾的菜——乳白色的新鲜鱼汤鲜香滑嫩,肥鸡烤得焦黄酥脆,炖牛肉软烂入味,还有数盘当季美味,和从枌城带回家的美酒。
算是一顿为他们接风洗尘的大餐。
逢雪扫了圈,烤肥鸡是阿爹的拿手好菜,清淡时蔬、精致糕点是阿娘的手艺,至于那大盆鲜得叫人垂涎三尺的大鱼……
她嘴角微微弯起。
一盘盘菜从热火朝天的后厨端上来,阿爹坐在桌前跃跃欲试想偷吃,给阿娘给敲好几下脑袋。
江要和阿兄聊得兴起,将枌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两个小孩则围着叶星月打转,一口一个“星月妹妹”,将叶星月烦得不胜其烦。
她明明比游星追月还要小几岁,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嘴里塞着个糖葫芦,对两人爱答不理。
“星月妹妹,你待会想玩什么呀?”
“星月妹妹,你还能再变个纸人玩吗?”
“星月妹妹……”
叶星月吞下嘴里的糖葫芦,正要发火,一颗晶莹的酥糖便递到她面前。
追月道:“星月妹妹,你再尝尝这个,娘亲做的花生酥糖,很好吃的。”
叶星月:“……”
她接过酥糖,塞到嘴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把小剪刀,嘟起嘴不情不愿给两个小孩剪起小纸人。
只有陆沅抱着刀坐在角落,神情落寞。
逢雪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些红。
她走到陆沅身前。
陆沅抬起脸,看她一眼,扭过头去,闷闷打了个招呼。
逢雪打量着眼前少女,回想前生,模糊记忆里,只记得刚到鬼国时,她只是个最普通的小妖魔,和陆沅没什么交集。
只是听说她和江要叶星月相同,都堕为可怕的恶鬼邪魔。
“多谢。”逢雪道。
陆沅:“没什么,迟老板也给我们很多报酬。”
报酬比他们一路卖艺赚的钱要多了好多。夜里她和江要算过,如果在街头卖艺,得卖四百年,才能赚得迟老板随手送的珠宝。
想到这里,陆沅心里的气消掉了不少,“何况还有师兄的命令。”
逢雪坐到她身边,“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他……那张桃花源……”
陆沅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桃花源?你进去过?”
逢雪“啊”了声,有些懵,点了点头。
在地上玩耍的小猫跳到她的膝头,喵喵叫:“小猫也进去过。”
陆沅张大嘴巴,跟见了鬼似的。
“怎么了?”逢雪一时不明白。
好半晌,陆沅才恢复表情,没好气说:“我都没带我们进去过。迟姑娘,那里面是什么模样?”
逢雪想了想,“桃花纷飞,和世人传说的桃花源没什么不同。”
“但是没有虫子。”小猫严肃补充。
逢雪摸摸小猫的脑袋,“但是,鬼气太重,有伤天和。”
“天和是什么?”陆沅皱起眉,“我们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逢雪想了想,“譬如夏雨雪,冬雷震,总之便是与天道相悖,不大好。”
陆沅听后,沉默半晌,才开口:“迟姑娘,你们青溟山参的是天道,天道是什么?”
逢雪摸了下嘴角,这样的问题,问山上的师长,他们也未必能说清。
不等她开口,陆沅又继续说:“我是被师兄捡到的。”
逢雪知道这回事,叶蓬舟的几个师弟妹,都是被他捡回来的。不过,捡到江要陆沅的时候,他自己年纪也没有多大吧。
“采生折割,迟姑娘听说过吧?”
逢雪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我被爹娘卖给了一伙江湖卖艺人,他们会的杂耍很多,钻火圈、走钢丝、转碟耍坛子,这些烂大街,没什么人看了,也赚不到什么银钱。班主不知道从哪里又学会一些邪术,人面狗、小鬼搬财,花瓶美人……”
她挽起一截袖子,清瘦的手腕,有道清晰的血线。
“花瓶美人,是要趁着女童年纪小,砍断她们的手脚,塞入花瓶里。我被卖进去的时候,班子里有一个花瓶美人,是个比我大一些的姐姐。她很漂亮,性子也好,可惜总是无精打采。”
逢雪心想,这种邪术异常残忍,随着女童年纪增长,身子被挤在小小一个花瓶里,五脏挤压扭曲,又能有什么精神气呢?
陆沅陷入回忆,“他们最先没想把我塞进花瓶里,我不听话,生得又不漂亮,年纪也大了些。但是姐姐死了,又试几次做花瓶都失败,就挑上了我,还告诉我进了花瓶,就不必再饿肚子了。但我自然知道他们骗我,想方设法从刀口逃跑,快被抓住斩断手脚时,幸好遇见了师兄。”
逢雪松了口气,问“那伙人死了吧?”
陆沅点点头。
逢雪这才松开按剑的手,垂眸,指尖因充血而通红。
“阿要是被做成了一条小狗。”陆沅陷入回忆,“他是条机灵的小狗,总对人汪汪叫摇尾巴,你瞧他现在这德性。”
江要还在乐呵呵和迟露白喝酒,丝毫不知道自己老底被掀了个干净。
逢雪不知怎么安慰,低叹:“你们受苦了。”
陆沅笑了下,“也不算,我们运气不错,还能有一条命,又能遇见师父他们,只是迟姑娘运气更好,又有疼爱你的亲人,又有师门做靠山。迟姑娘,你们青溟山参悟天道,你说,天就只看着我们被做成花瓶,被做成小狗吗?我们命里合该如此吗?”
“迟姑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逢雪垂眸,低声说:“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
迟露白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话,“哟,阿雪,回来啦!”
游星追月马上放下小纸人,跑到逢雪面前,拉她去饭桌前吃饭。
逢雪再看向陆沅,她已经面无表情起身,走到其他地方,神色恢复如常,眼里那点红,依稀是错觉。
……
夜色如墨,月照中庭。
月光照不进的屋檐下,漆黑的影子悄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幽幽立在门前。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少女提剑,面无表情看着鬼影。
她还没动作,鬼影便被吓得一激灵,“是迟仙师吧?城隍有令,让我来引路。”
……
这是个吊死鬼。
生前应是个妇人,嗓音轻柔婉转,怕吓到小孩,还特意扯了截黑布遮住脸。
只是一截长长的舌头从黑布垂下,随着走动轻轻晃动,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好在两个小孩已经睡下,天塌不惊。若是他们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正躺在暗黑戎车上。四匹骨马拉车,马蹄踏地,悄然无声。
一个无头鬼充当马夫,御马从黄泉旁奔过。
冥车行驶得异常平稳而安静。
迟家积累数代,颇有些家资,但决定要走后,芸娘就将家产悉数变卖,处理不掉、带不走的,都送给左右街坊,店里的伙计,家中帮忙做工的佣人。
他们大张旗鼓通知街坊,本是想让大家一起搬走。
然而谁愿意轻易离开家乡,还要走得如此仓促。
迟老板几次回头看来时方向,芸娘看出他心中所想,主动握住他的手,“日后战乱平息,还能再回去的。”
迟老板笑笑:“一家人在一起,在哪儿都好。”
鬼车风驰电掣,已经驶离沧州地界。
逢雪是通过河中漂浮的尸体判断的。她瞥眼河面,说:“死的人少了些。”
黑布下传来一声低笑,吊死的女鬼笑道:“人都快死光啦,浮尸自然就少了很多。”
逢雪微怔,“死光?”
女鬼:“冥府都快挤满啦,全州阴吏人手不够,抽调附近州郡阴吏,冥府人手缺得厉害呢。我本不是阴吏,只因此才有幸坐在这儿,为仙师引路。”
或许是女鬼不是阴吏,对她很小心惶恐,知无不答。
逢雪便趁机问起:“全州发生什么事啦,为何会死这样多的人?”
女鬼歪头想了想,“听新死的鬼说,有人在扯旗造反吧?自古只有叛乱打仗,死的人才能把冥河堵住咧。上次这阵仗,还是很多年前了呢。”
逢雪撇过脸,望了眼后面。
叶蓬舟在另一架鬼车上,怀里抱着小猫,无聊地到处张望。
她声音放轻了些,“是云梦吧?”
“云梦?”女鬼的舌头晃了晃,“是吧?我也记不清啦。”她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说:“人死太久,记性总不大好。”
“无妨。”
逢雪忽然侧过身。
叶蓬舟正在看着她,黑眸幽邃,见她望过来,他缓缓笑了起来,淡色的唇轻启,无声喊出三个字。
“小仙姑。”
逢雪朝他点了点头,继续望向前方。
鬼车一路疾行,冥府没有日月,逢雪单指搭在腕间,数着脉息计算时辰。约三四个时辰后,女鬼跳下鬼车,“仙师,到地方啦。”
第129章 第 129 章
天光微曦, 一轮晓月逐渐从天空淡去。
几声雄鸡唱响,人间城池还未苏醒,山上云雾翻滚如浪, 晓钟敲响,两道人影在山阶上扫拾落叶。
这活本不必轮到易家两兄弟。
然而自上次同逢雪打架后, 他们被罚了几十杖, 还要苦哈哈扫半年的山道。
若只是扫山道就罢了, 偏偏每日早晨,山上乌泱泱飞过大片鸟儿, 如乌云席卷,云过后, 两个少年身上落了一身的黑的、白的、灰的鸟粪。
易家兄弟无奈, 只好早起扫地时, 披上蓑衣,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看见鸟儿过来,便拿起扫把,严阵以待, 如临大敌。
“这鸟儿也恁记仇了。”易存二嘟囔。
“小声些!你想让它们听见吗?”
易求二连忙压低声音, 左右张望,生怕让那群报复心极重的山雀听见。
否则, 可不止是每天早晨淋他们一身鸟粪了。
但还是不免憋屈, “咱学了一身术法, 偏要挨臭鸟的鸟粪,真没意思。这鸟真奇怪,迟逢雪不过喂它们吃几个饼子果子, 我也喂了,为啥它们吃完, 还要在我手里拉一坨呢?”
易求一:“它们就跟迟逢雪一样,身上每一根毛都是犟的!”
“犟种和犟鸟交朋友。”易存二说着说着就乐了,咧开嘴笑了起来。
“说起来,”他挥动扫帚,拂去山阶落叶,“迟逢雪下山好几个月啦。”
易求一“嗯”了声,“三四个月吧,她下山的时候,山上桃花还没开,现在桃花落了,栀子香正浓。”
“难道她真的不回来了吗?”易存二有些心虚,“我也没想把她欺负走啊。”
易求一暗暗翻个白眼,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被挂在悬崖上乱晃滋哇儿乱叫的惨痛经历,傻弟弟全忘记了,还以为迟逢雪是以前那个迟逢雪。
下山后,她先杀鬼修,又诛黄妖,消息都传到了山上。
吕山派还特意呈上书信感谢她救了自家两个小孩性命。
如今人人都知道,青溟山上出了个了不得的剑仙。百里之外,妖魔辟易,无人敢试其锋芒。
然而,她之前明明没这样厉害。
她是从十里街回来,才变得如此厉害,难道是在那儿获得什么机缘?应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吧,不然师长不至于瞧不出来。
易存二没想这样多,挥舞扫帚虎虎生风,边说:“哥啊,你说那时候,她说的是不是真事。她变得这样厉害,说不定真的是她把师兄给救回来了呢。”
易求一沉默了。
易存二继续大喇喇说:“不过要真是她救了师兄,怎么后面把师兄捡回来的是风师妹?想不通——”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感觉脑子不够用了,“风师妹总不会骗我们吧?”
“师妹才不会说谎!”
“那当然。”易求二倒也没怀疑这个,“就算撒谎,也不会和咱们撒呀,我们可是一起逃难一起讨饭的情分。不过风师妹以前就很有自己的主意……”
他喃喃说着往事,忽地,听见一阵簌簌振动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更快一步,扑倒在地,拿蓑衣盖住全身。
“哥!鸟来了!”
群鸟振动翅膀,掠过浓雾,飞过头顶。两兄弟缩成乌龟,等鸟儿飞过。
然而这次,雀鸟却在空中盘旋得格外久,清脆的啾鸣一声接一声,婉转悠扬。
等半晌,“粪雨”迟迟没有淋头。
两兄弟贴在地上,听见了脚步声。他们将斗笠露出条缝,往外望去。
白雾深深,山岚聚散,鸟儿簇拥一道提剑的人影缓缓靠近。
踩在地上的十方鞋轻软,悬在腰间的长剑微晃,年轻剑客面色如霜,却在看见他们二人时,微微挑下眉,露出丝惑色来。
别说。
逢雪在山下砍了这么多妖魔,也没见过这阵仗。
易家兄弟俩瞬间从地上弹跳而起,震惊道:“你回来啦!”
逢雪看着满山的鸟雀,噙起淡笑,“是啊,倒也不用五体投地来欢迎,我又不是你们的祖宗。”
“迟逢雪——”易存二气得大叫,又不知怎么反驳。他心想,下山的时候,明明迟逢雪不善言辞,怎么一回来,嘴巴变得这样毒?
逢雪:“没领到红包,你生气啦?”
易存二气得跳脚,“呸,我又不是你孙子,要红包做什么?”
“原来不是啊,”逢雪松了口气,“瞧你们匍匐在地上,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两个龟孙子呢。”
易存二被连番讽刺,却不知道怎么回嘴,急得抓耳挠腮,面色通红。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迟逢雪,你怎么变得这样、这样……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易求一把弟弟拉到旁边,朝逢雪拱手,“山上正在早课,早些进去,兴许还能赶得上一顿早饭。”
逢雪颔首,越过他们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挥手丢来一物。
易存二还以为是暗器,吓得闪到一旁,低头看,却是个油纸包,他好奇捡起,打开纸包,煎肉包子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而来。
自从被罚早上天不亮扫山道,他们就没吃过一顿热乎饭,每日风师妹会送些包子馒头来。但包子早就凉了,里面有陷也是没滋没味的素野菜,怎么抵得过这样热乎、油滋滋、冒着肉香的大肉包子?
他的肚子马上咕咕叫起来,“哥,这包砸不会有毒吧?我们吃不吃?”
易求一握紧扫帚,努力不瞥向油包子,“别忘了迟逢雪记仇着呢,放毒不至于,万一她下巴豆呢?”
易存二咽了口口水,仔细一想,确实大有可能。他们之前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火气上涌,忍不住揽起袖子打架,打得鼻青脸肿。
按照迟逢雪记仇的性子,在包子里放什么东西,真是太正常了。若真是个肉包子,才不对劲。
少年努力把视线从肉包子上扯开,但香气还是直钻他的脑门,肚子仿佛藏着一田的蛙,叫得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真是……”他吞下口水,艰难道:“用心歹毒!如斯恐怖!”
————
逢雪不知道,喂鸟剩下的几个包子,能让两个少年胡思乱想。
她快步走回山上,初晨阳光穿透山岚洒落,古老的道宫沐浴的阳光里,呈现淡金的光辉。古松沙沙,仙鹤梳翎,宛若神仙宫阙。
山上的早课刚结束,弟子们冲向斋堂,声势浩大,抢饭抢出蝗虫过境的气势。
逢雪避开人潮,纵身跃上屋顶,几个轻盈纵跃,便如山间的白鹤般,掠过翘起檐角,晃动铜铃,跃至半空,身子忽地一沉,仿佛是被人扯住了双脚。
她翻身落地,刚站定,便听见一声笑,“你这孩子,地上的路不走,非学猴儿在屋顶翻跟头。”
逢雪搓了搓被山风吹红的脸,露出讪笑,喊了声“师叔”。
毕竟下山时,还斩钉截铁说过,再也不回山上,这还不到一年,就重新上来了。
自然是有很多理由——要禀告师长白花作祟之事,要给三师姐传信,要为紫云师叔疼痛的腿送上灵药……
但归根究底,她知道只有一个原因。
“师叔。”逢雪弯起嘴角,走进堂内。紫云真人方讲完早课,一盏昏黄的灯火照出她闪烁银光的白发,她卷起道书,面上的皱纹似更深了,人也瞧着有些疲惫。
“安置好家人了吧。”张紫云起身想将书卷放回架子上,刚站直,就因脚上传来剧痛,不由趔趄了下,下一瞬,白影从眼前闪过,一阵冷风飘来,她被双有力的手扶好,对上了少女明亮干净的眼神。
张紫云微怔片刻,而后笑了笑。
逢雪把她扶好,拿起书卷,放到架子上。
山上有许多活计,整理书架上被弄乱的古籍便是一项,以前她常来这边给紫云真人帮忙,师叔脾气好,人也慷慨,每次都会送她不少符咒丹药,或是为她开小灶,耐心讲解她听不懂的道法。
虽说有师父给的牌子,她能随意取用法宝符咒,但她还是更喜欢干活去换来“报酬”。
逢雪抿嘴,将书卷整理好,又扫去架子上的落灰。
张紫云锤着老腿,笑道:“阿雪做事还是这样认真。 ”
这孩子做事细心认真,她素来很喜欢,不过以前想到她一门心思撞南墙,心中可惜,如今看她剑道有成,又舍了旧情,在山下闯出一番威名,不由觉得欣慰,嘴角弯起的弧度愈深。
“先前你杀那鬼修,听说你们是给他的丹炉里下了药?”
逢雪颔首,蹲下来给她揉腿,边说:“蔓山君为飞升喜极忘形,开宴请附近妖怪喝酒,我们先给酒里偷摸下了点料,等他们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把朱砂之类的辟邪之物都倒进了丹炉里。”
张紫云听得大笑,“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样机灵了?”
逢雪小声嘟囔:“倒也不是我这样机灵。”
张紫云笑了半天,又问:“那灵石城的黄妖呢?听吕山派的人说,黄妖自称黄太奶奶,有一堆子孙,同当地的太守勾结在一起,还有个身负阴司旗令、术法奈何不了的女鬼和魔婴。”
这样的错综复杂的情势,就算是他们在,也未必能轻易解决。
黄太奶奶好对付,可无论阴司,还是官衙,同哪一个扯上关系,都会让原本简单的降妖除魔变得异常复杂。
张紫云垂眸,望着眼前的少女,剑客的手轻柔地按揉她松弛的肌肉,僵硬冷涩的血液重新在老迈的血管里流通。
逢雪道:“也并非我一人之力,女鬼被太守害死,奉命来讨债,把太守先杀了,人死债消,再有什么扯不清的要去阴司算了,她身上的令旗自然也无用。杀死那黄妖,还要多亏了师叔给我的雷符。紫府天雷劈下来,邪祟烟消云散。”
腿上隐疼稍缓,张紫云轻叹一声,“小雪,在山下,你受苦了。”
逢雪翘起嘴角,笑着说:“我不觉得苦,师叔,你知道的,我就喜欢自讨苦吃。”
张紫云一时哭笑不得。
逢雪给师叔揉了会腿,见她心情不错,便问:“师叔,我在山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事。”
“是什么?”
“有个人死了,无常来勾魂,却找不到她的魂魄。”
“大抵是被邪祟吃掉了魂魄,或者被邪修拘使,藏了起来,以施展什么邪法。阿雪,”紫云真人不忘叮嘱道:“这般拘役魂魄的邪修罪大恶极,心思狠毒,遇见后,不必多说什么,直接杀了便是,你心地单纯,容易被骗。”
逢雪垂眸,眼睫轻轻一颤,说:“师叔,万一他是好人呢?”
张紫云轻轻笑了下,“小雪,好人怎会拘使别人的魂魄?”
“比如,我遇见一个残魂,马上要魂飞魄散,可我不愿让他消散,便用法子留住他,滋养魂魄,这样也算邪修吗?”
沉默许久,紫云真人才说道:“……魂飞魄散,也不过复归天地间,浊气沉于地,清气散于天,何必过于执着呢?”
逢雪哼了声,嘴快反问:“那师父在枌城设大阵又是为什么?说到底,设阵不也是拘使魂魄,不让他们消散吗?”
紫云真人沉默了,清晨昼光透过窗,洒在她的下半身,而上半身依旧隐没在昏黑里,白发垂落,皱纹深刻,一双浑浊的眼定定望着蹲在阳光里的少女。
逢雪心中暗暗后悔,在山上时,师叔就慈蔼宽容,待她很好,师叔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紫云真人此时出声,声音似一个老旧风箱沙哑疲惫,“你见过你三师姐啦?”
逢雪默默拿出瓷瓶,放在桌上,“三师姐让我带给师叔的药。”
第130章 第 130 章
“师叔, 你同我说说师兄师姐他们的事吧。”
紫云真人陷入漫长的沉默。
以前,山上的人鲜少提及她那几位同门,饶是赞一句“人中龙凤”, 后面又接着声沉沉叹息。
逢雪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去了一趟枌城。
紫云真人默然良久, 才说:“他们都是好孩子。你三师姐……你也见过了, 那傻姑娘, 明明可以全身而退,非想救下所有的人, 把自己折在沧州。她请出瘟神,击散疫鬼, 为了不让流散的疫气感染附近百姓, 甚至以身为容器, 封锁这些疫气,但白花教还不肯放过她,盗出她的尸首,拘炼她的魂魄, 想将她炼成妖魔。”
“最开始, 山上并不知道紫翘的遭遇,快至年关, 弟子们陆续归来, 连昭儿都回来了, 大家包好饺子,只等她一人。”
陆紫翘是个心肠软的小姑娘,往年, 她早早便回到山上,冬日严寒, 师叔的老寒腿又开始疼,她要早些回来制药,年关事多,她也要帮忙扫山道、除旧尘,备好给大家的新年礼物。
“要是你三师姐在这儿,”紫云真人默默逢雪的脑袋,“你无论和谁打架,都不必怕受伤啦。她一定很喜欢你。”
师凌云算出弟子生死未卜,下山前往沧州寻找,但就算查清发生何事,将邪魔外道诛杀干净,留给他的,也不是当年聪慧善良的徒弟。
疫气难消,他想将疫气渡到自己身上,将徒弟送往轮回。
李玄微和张紫云虽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闭上眼睛,紧闭殿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施法当日,师凌云却被自己的徒弟刺了一枪。
季峋刺伤师父,夺过师妹魂魄,长孙昭提弓去追,射出三箭,一箭射中他的肩膀,一箭射中他的左臂,还有一箭,射在他的腿上。
鲜血滴了一路,却没有留住他。
他仍旧跑掉了,投身朝廷,和朝廷达成某种协定。
于是朝廷为陆紫翘塑像立庙,让身死异乡的野鬼,一跃成为记录在册,能受正经香火的神祇。
紫云真人说起往事,不禁唏嘘,“日后,你师兄师姐就再没回来过啦。”
逢雪:“师父……伤得重吗?”
紫云真人笑笑,“不算什么重伤,师兄去沧州一次,修为大损,心神不稳,才被小狼崽子抓住机会。不然,他怎么能伤得了你师父呢?”
不过师凌云本来就沉默,此事后变得更加寡言,像一株沉默的老松,立在悬崖凝视云霭。
张紫云并不懂他。
他们活到这个年纪,在人间坟前草早就几丈高了。
随着逐渐苍老,她能很明显感受身体的变化,年轻时泡在冷水里十几天斩孽蛟落下的病根,近年来越发疼了起来,血液冰冷,肌肉僵硬,动一下便如千根针扎。
昔日跑在师兄前面,蹦蹦跳跳上山阶的女孩,变成如今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的老妪。
更别提松动的牙齿、斑白的头发、满面的皱纹。
如果她是一把剑,现在已经锈死在匣中。
苍老让她觉得疲惫,记性变差,很多事情也逐渐看淡了,可凌云师兄却不曾老去,依旧很年轻。
至少外表很年轻,记性也很好。
张紫云不懂依旧年轻的师兄,是否能如她这个百岁老人一样轻易看开、放下。
或许这些事让他对自己的教徒本领并无信心,他和后面两个徒弟之间,显得有些生疏。
尤其是对着这个学不会术法的倔强小徒弟。
只是每次少女学御剑诀,摔得头破血流,趁夜爬上山时,她看见师兄就藏在旁边的松林里,如一道山间的幽魂。
小徒弟往前走,他也往前走,徒弟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隔着月夜朦胧的山雾,和沙沙作响的松涛,他藏在阴影里,却没有再往前一步。
……
日头逐渐升起,云雾淡去,山风吹拂过扫得一尘不染的石阶。
两个少年蹲在“断腿崖”旁,嘴巴吃得油滋滋。
“哥,这包子真好吃!”
“嗯。”
“里面还没给我们加料,迟逢雪人蛮好的咧。”
“嗯。”
……
包子外壳炸得酥脆,内里松软,油浸透暄软面皮,里面的肉馅鲜嫩多汁,一口下去,香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易家兄弟捧着油包子,吃得满嘴是油。
山上清苦,钱囊空荡,他们已经很多天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
吃人家嘴软,回想最开始还恶意揣测过包子里加了料,他们心中有些愧疚,对逢雪的称呼也从直呼其名,变成喊一声迟师姐。
“哥,你说,迟师姐这次为什么要回来?”
易求一:“她不回来又去哪儿?我们两下了山,最后肯定也要回来的,不然没地方去了,迟逢……师姐,”他喊得有些别扭,“自然也是这样。”
“不一样!”易存二道:“师姐她可和咱们不一样,咱当年是无家可归,逃难跑到这边,要是离开青溟山,能到哪儿去?可是迟师姐,她还有家咧。”
而且她的家人视她如明珠,在山上时,总给她寄来银钱。
除却那位高贵的王朝公主,逢雪算是山里最有钱的人了。只是她的钱总去买剑、买丹药、符咒,让自己能单凭剑术抗衡妖魔。
“何必呢?”易存二不解:“我要是有这样好的爹娘,可不会回来了。我要回家里去,和爹娘阿妹一起,天天吃肉包子。”
“啧,瞧你这点出息!”
“没有肉包子,菜包子也行,再不济,叫我饿肚子也行!我去抓鬼给他们买肉包子。哥,”他突然沉默了一小会,“咱小妹走的时候,都不知道肉包子是什么味呢。”
……
风扶柳走来,见两个少年背对她蹲着,肩膀不停耸动。
一阵肉香随风飘来。
她喊了声,少年惊慌扭过头,嘴巴上沾着油渍和一点雪白包子屑,眼睛也有些红。
“风师妹!”易存二下意识把啃了一半的包子藏在身后,但面上心虚太明显,他默默把肉包子拿出来,“太香了,没忍住把留给你的啃掉了一半。”
易求一骂了他一句,把揣在怀里的包子拿出来,“师妹,我还留着个。”
包子被他放在胸口,还冒些热气。
风扶柳笑着摇头,“我不爱吃荤腥,易大哥,这包子你偷跑到山下买的?”
“我可没有偷懒,再说,哪有钱呢?是迟师姐上山送给我们的。”
“迟师姐?”风扶柳微微眯起眼睛,“逢雪师姐?”
“啊……师妹你放心,若是日后她再欺负你,我们保护你!不过,”砸吧下嘴里的肉香,他忍不住为逢雪说话,“我瞧迟师姐性子变好了许多。”
“逢雪师姐一个人回来的?”
易家兄弟连连点头,“山上的鸟儿全围着她飞,幸好她来了,今天没有鸟粪淋头。”
风扶柳颔首,把竹篮递给他们,靠在崖边,凝视云雾,露出深思之色。
“师妹,你在想什么?”
“迟师姐瞧着没什么变化?”
易存二咬着馒头,嘟囔着回:“嘴巴变厉害了点,损死人不偿命,但不爱动手了。”
“我还以为我们会打一架呢!”
风扶柳蹙起柳眉,“说了让你们少招惹逢雪师姐。只有这些?”她不自觉咬上小指,面色疑惑。
“迟师姐她,”易存二面色微赧,“她变好看了些。”
易求一反驳:“不对,她原本就长这个样子的。”
“真的吗?”
“你就吃了两个肉包子,就开始觉得她好看了。”
易存二讪讪笑了笑,以前天天和人打架,再说,少女成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鼻青脸肿,谁能注意到她的容貌。
他见来送饭的师妹已经离开,便感叹道:“真羡慕沈师兄啊,人人都喜欢他。哥你说,迟师姐忽然回山上,是不是想来找沈师兄的?如今她把家人安置好,父母之命在,差个媒妁之言,他们就能成亲啦。”
“不会吧?她不是说放下和师兄的婚约了嘛。”
“那肯定只是说说嘛。她那么喜欢沈师兄。”
易求一咬口包子,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她那样喜欢师兄,怎么轻易放得下?”
说话间,他们又听见阵羽翼振动声。
以为是鸟儿卷土重来,他们连忙钻到旁边树下,探出脑袋往外张望。
云遮雾绕,松风如浪,两只小雀啾啾带路,身后跟着个眉目如画、肤色苍白的少年。
“咦?”易家兄弟隐约觉得他眼熟,便从树下跑出,行礼道:“请问是何方道友?”
少年弯起墨黑眼睛,浅淡的唇往上翘,眼里不见半点笑意。他掩唇轻咳几声,却不答自己是谁,反问:“你们方才说,她那样喜欢沈玉京,”他顿了顿,低声问:“是哪样喜欢?”
……
“阿雪,你好像变了。”
紫云真人摩挲瓷瓶,看着正翻阅古籍的逢雪,少女身姿笔挺站在书架里,阳光透过架子斜斜照在她灰白的布衣上,她垂下眼睛,睫毛轻颤,眼珠子转了下,握书的手攥紧。
这儿书架上放的都是些幽微高深的道法,和一些晦涩的古籍。
“师叔,我哪儿变啦?”
紫云真人笑了笑,“以前你就跟绷紧的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现在却放松了下来。阿雪,你要找什么书,同我说就好了。”
逢雪:“没什么,只是随意看看。”
紫云真人“哦”了声,以前的逢雪可不会翻这些晦涩的古籍,但她这个年纪,没有精力操心太多,小弟子想多读书,总归是好事。
“阿雪,你怎么进的枌城?”
逢雪飞快翻动泛黄书页,边和师叔说起沧州之事。紫云真人原还是嘴角含笑,神情和霭,听着听着,不由蹙起了眉,面色大变。
抓人羊、炼尸兵、盗将尸、化尸魔。
甚至牵动了地底长眠的旱妖。
逢雪垂眸翻书,平静讲述,听者却暗暗心惊,几度频频看向她。
若是别人这样说,张紫云定会觉得是小弟子逞强乱说,只当笑谈,但逢雪的品行,她再清楚不过。
张紫云拿起张纸,丢至空中,白纸化作纸鹤,从敞开的木窗飞出,振翅飞入云雾里。
稍倾。
一道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逢雪回头往前,透过书架,门口立着道修长影子。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喉咙滚出极轻的声音:“师父。”
门口青年颔首,缓步走进房间,看了她一眼。
目光温和,却让逢雪脑海空白一瞬,拿书的手抖了抖,只觉自己魂魄都被一眼看穿。
“阿雪,”师凌云坐了下来,温声说:“此次回山上,是想做什么?”
逢雪抿紧嘴角。
张紫云笑着打圆场:“师兄你这话说的,阿雪本来就是山上的,回来看看怎么啦,不能是她想我们几个老东西啦?”
逢雪放下古籍,走到师父面前,朝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眼角微微泛红,“师父,我……想要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