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师凌云的目光透过光柱中浮动的尘埃, 凝视着自己的小徒弟。
隔了许久,他低声说:“这是你第一次有求于我。”
紫云真人也好奇问道:“能让阿雪开口的人,是谁?”
逢雪还未张口, 却听匆匆脚步声起,易存二的叫声飘过来, “不好啦不好啦, 山门口打起来啦。”
她想到什么, 面色微变,转身就走。
是沈玉京和叶蓬舟在打。
山道狭窄, 悬崖陡峭如壁,叶蓬舟手里拿着根竹枝, 足尖轻点长在崖边的古松, 松叶轻颤, 云雾浮动,阳光透过薄雾,散成绮光,落在他的身上。
周围已经聚了一圈紧张围观的弟子们。
逢雪第一眼就落在叶蓬舟身上, 晃神片刻, 才看向沈玉京。
沈玉京捏诀御风,狂风大作, 地上人吹得东歪西倒, 叶蓬舟手里的那根嫩柳枝也剧烈晃动。
但他挂起冷笑, 柳枝化作绿芒,劈开了疾风。
一声脆响。
沈玉京身上浮现层金光,捏诀的手也迅速变幻, 化作金光咒。
叶蓬舟翘起嘴角,眼里闪过阴戾, 正欲出招时,瞥见了道熟悉人影。
少女站在人群里,一身最朴素的灰白布衣,却好像聚着全世间的光。
闪闪发亮,教他一眼便望见。
她微抬起头,目光正在看着他们……正在看着,沈玉京。
叶蓬舟面孔发白,眼中猩红,闪过抹杀意。
这抹血色只有离得近的沈玉京瞧见,于是他抬起手,掌心闪过电光。
“掌心雷!”有人惊呼。
叶蓬舟对上雷霆,眼珠子一转,却丢掉了手里的柳枝。
金光灿灿,雷霆煌煌,就在惊雷要击中少年时,逢雪出手了。
弟子们只觉眼前一花,明亮的剑光击退雷霆,似乎也将云雾山风一起斩断。于是四周变得悄然,山风停歇,云雾散开,天地清明。
回过神时,剑已收回鞘中。
沈玉京面孔苍白,一抹殷红从嘴角滑落。
逢雪没有看他,转过身,担忧望着少年,“受伤了吗?”
叶蓬舟掩起淡色的唇,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唇角却忍不住上扬,“腿疼。”
逢雪低骂:“腿疼还打架?你不是畏高吗?”
叶蓬舟垂下眼帘,含笑望她,“我所思兮在青溟,欲往从之山太高。”
四周好奇目光灼热,逢雪面孔浮上层霞红,瞪了他一眼,“不许胡言乱语。”
“美人赠我,一眼刀,何以还之?”
“小黑猫。”
小玄猫配合地从山阶跑上来,“喵!”
逢雪嘴角弯了弯,想到同门都在旁边看着,又不由羞恼,气得提起剑柄,在他肚子上一戳。
少年马上捂住腹部,虚弱低吟,往她身上一靠,苍白如玉的面上弯着双漆黑的笑眼。
逢雪这才望向沈玉京。
沈玉京抹掉嘴角的血痕,静静看着她,眼神沉沉,“师妹,你回来了。”
逢雪“嗯”了声,把剑挂在腰间,拱手一拜,“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望师兄海涵。”
小猫直起前肢,学着她的模样,朝沈玉京拜了拜,“喵喵喵喵喵喵。”
叶蓬舟俯身把它给捞起来,捏了下它的耳朵。
隔了许久,沈玉京才开口:“无妨。这位道友身上鬼气太重,我认成了妖魔。”
听见妖魔二字,弟子们神色大变,不由窃窃低语,不消沈玉京说,稍有些道行的人,都能看出少年通身的邪气。
他来时山雾本快消散,可此时,浓雾翻涌,山阶草叶水汽浮动。
少年面色雪白,眉眼漆黑,俊美妖异,如一只披着美丽皮囊的邪魔,故事里让人一见倾心的水妖。
逢雪站在叶蓬舟身前,反驳:“可他不是妖魔。”她攥紧掌心,神色平静,“现在不是,日后也不是。”
“师兄,将别人错认成妖魔,还出手相向,难道不该道歉吗?”
沈玉京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嘴唇微微动了动。
逢雪毫不客气回望,袖子被人轻扯,身后少年气息虚弱,“小仙姑,没什么,我没什么事。”
逢雪:“……”
她毫不客气剜叶蓬舟一眼,凑到他耳畔,用只二人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没什么事!少给我装!”
叶蓬舟眉眼弯了弯,抓住她的手,指尖轻掻,“小仙姑果然厉害。”
手背传来瘙痒,逢雪心里的怒火渐消。
“迟师姐,”易存二被方才一剑弄得有些愣,瞧他们剑拔弩张之状,才想起上来解释:“不是沈师兄先动手的。呃,说不清谁先谁后。”
两个人目光一撞,就动上手了,电光火石轰雷掣电,叫人猝不及防。
逢雪神色微缓,不再说什么,拉起叶蓬舟,越过众人,往道宫走去。
与沈玉京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了一声很轻的“抱歉”。
偏头,少年垂着眼睛,叹息般的道歉,更像是说给她听的。
逢雪微微一怔。
握住她的手用了些力,叶蓬舟往前一步,挤到她和沈玉京之间,咬着牙冷笑:“客气了。”
……
小猫匍匐在地,肉垫悄无声息踩过碎叶,忽地,它纵身跃起,化作道漆黑的影子。
山雀惊飞,吓掉两根羽毛,啾啾叫骂:“臭猫!臭猫!”
“小猫不臭!”
小猫大声反驳。
山雀有灵,小猫聪明,于是一鸟一猫,一个飞在空中,一个蹲在地上,互相对骂。
“臭猫。”
“傻鸟。”
“臭猫。”
“笨鸟。”
“臭猫。”
小猫嫌弃地看它一眼,低头舔自己的爪子,舔了会,它又低下头,扑杂草上爬过的虫子。
对于小猫,青溟山上有无尽的乐趣,草叶松针、虫丝鼠迹、蜂飞蝶舞,这些在猫儿眼里,都无比有趣。
它一时扑蝶,一时去追蜂,尾巴立成笔直旗杆,在草丛中来回。
山雀停在高高树枝,歪头看着它,试探性叫了声,见它不理自己,便试着飞得低了些。
但小猫不搭理它。
山雀啾啾问:“你不吃我吗?”
小猫扑花的爪子一顿,歪过圆圆的脸。它年纪虽不足一岁,却比普通的猫大了一圈,阳光洒在身上,漆黑的毛发流金淌动。
一双幽绿眼里瞳孔竖起,很是威严。
它一屁股坐在草叶上,尾巴圈起身体,“小猫不会吃你。”
“为什么?”
“小猫不饿。”
山雀:“你饿了就会吃我吗?”
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那可说不准!”
山雀又吓掉几根羽毛,但山上开了灵智的鸟儿毕竟太少,大多数时候,它是寂寞的,如今遇上只能和自己说话,又暂且不饿的小猫,它不免有些兴奋。
“小猫,你从哪里来?”
小猫歪头想了想,“小猫的家在灵石城,后来跟小仙姑去了北边,好多地方。”
“你好厉害!北方很远吧?听说大雁都要飞一两个月呢。”
“小猫不知道,小仙姑带小猫走的地下的路,很快就到了!”
“小仙姑是阿雪吗?”
小猫眼睛亮了起来,大声说:“小仙姑就是阿雪!”
发现都认识逢雪,山雀和猫儿关系骤然亲密起来。
“你下来吧。小猫就算饿了,也不吃你啦。你认识小仙姑,就是小猫的朋友!”
山雀先落在离它远一点的地方,见猫儿真的不动,便慢慢靠近,最后腾地飞起,停在小猫的脑袋上,嫩柳叶般的爪子,陷入漆黑柔软、被阳光照得滚热的毛发里。
“你真不吃我呀?”
“小猫不是人,不会撒谎!”
“人会撒谎吗?可是阿雪不撒谎。”
小猫歪着脑袋,头顶山雀,定定望着一只花间翩跹的蝴蝶。想了很久,它才说:“根据我观察,山下的人和小仙姑,就跟小猫和小鸟、小猫和蝴蝶一样,是两个物种。”
“他们也有翅膀,也会飞吗?”
“不对!”小猫蹭了蹭旁边一株绿枝,将灌木蹭得轻颤,留下自己的气息,“他们会撒谎,还会吃人。”
……
逢雪拉着叶蓬舟,本欲直接去见师父的。
但刚至门口,就想到叶蓬舟如今身上鬼气过重,连沈玉京都能瞧出不对劲了。
青溟山素来对妖魔深恶痛绝,对付妖魔的手段也异常凶残,剥皮、拆骨、剜肉、炼丹……若是师父他们一见叶蓬舟,就突然出手怎么办?
她深知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却依旧忍不住担心。
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像挡住沈玉京一样挡住师父。
于是停住脚步,松开握紧的手。
叶蓬舟:“小仙姑?”
逢雪:“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先进去说一下。”
她匆匆推门而入,进入后还重新合上门,木门厚重,隔绝里面的人声。
望着紧闭的殿门,叶蓬舟慢慢敛去笑意。
逢雪一走,四周的鬼又开始闹腾,“青溟山的道人凶狠,小子再不逃,马上就要被剥皮喽。”
“狗娘养的小兔崽子,带老子来道宫,老子最讨厌道士!”
众鬼大声咒骂,把幽深道宫弄得乌烟瘴气。
叶蓬舟早已习惯,若是搭理这些恶鬼,他们反闹腾更厉害。他无视群鬼,望着山间流动的云雾发呆。
这时,却听见不知谁说了句:“方才那小子是小仙姑的未婚夫吧,果然般配,比这狗娘养的小畜生般配多啦。”
叶蓬舟霍地攥紧掌心,漆黑的眼珠子定定望向前方。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众鬼仿佛抓住他的弱点,喋喋不休,“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半人半鬼,也想要插足?”
“你有一个真仙师父吗?你能修成无上道法吗?”
“小仙姑追她师兄的时候多执着多用心啊,哪像和你在一起,对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这是在使唤狗奴才呢。”
相比他们从前的污言秽语,这次的鬼话说不上难听,甚至像是长辈的循循善诱,真心劝导。
“小子可怜啊,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跑过来当狗。”
“若我是你,现在就找个悬崖跳下去,死了算球。何必惹人厌烦?”
“还有个法子,你把咱们放出来,把青溟山杀个精光,连那小子一起杀了,你的小仙姑,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吗?”
这些鬼都是邪魔外道,主意也多,“你若怕小仙姑对你拔剑,折断她的手脚,挑断她的经脉,教她离不开你,日子久了,不也眼里只有你了吗?”
叶蓬舟不理会他们的嘈杂,慢慢攥紧手,指节透出苍冷的颜色。
“你……你到底是谁?”
他转了转眸子,瞥向不知何时靠近的少年。
是个青溟山的小弟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壮起胆子问他。
其实青溟山有不少人还记得大会时,那个英俊飞扬、招熊惹鸟的少年,但云梦来的人并不是记录在册、有些名气的法脉宗门,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别的东西冒充的?
小弟子仰头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俊美少年。
山风拂动他的衣袍与乌发,他没有说话,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一把漆黑折扇,竟有几分神姿高彻。
小弟子心想,也许是仙鹤成精吧。
少年弯起嘴角,漆黑桃花眼直直望着他,眼里没有半分笑意,显得妖异而美丽,“你没看出来吗?我是……一只狐狸精。”
“最爱拆散眷侣,吃人心肠的那种。”
第132章 第 132 章
逢雪出门的时候, 山中关于叶蓬舟的身份,已经从“狐狸精”、“画皮鬼”、“山间精魅”、“海中水妖”里换了好几轮。
她看见叶蓬舟正侃侃而谈。
“我是谁?”
“这都没瞧出来,我是一只鬼。十九岁那年患病身亡, 葬在废寺旁,老妖用我的尸骨威胁, 让我给他诱拐年轻漂亮的少女, 吸食她们的精血。但哪个姑娘会到荒野废庙来, 我左等右等,等到了一个携剑而来的小仙姑。”
“我便敲响小仙姑的门, 想同她颠倒鸾凤,哈, 倒没倒?你去问小仙姑呗。”
又或者。
“我是水里的鲛人, 泪珠可以化作珍珠, 死后会化作泡沫,我们一族只有遇见心上人,尾巴才能变成双腿,从海里走上岸来追她。那夜月照沧海, 我搅动风浪想翻几个船玩, 结果一出水,就遇见了站在商船上的小仙姑。你想要珍珠?啧, 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啦。”
……
总之, 他编的答案五花八门, 换一个人来问,便换一种身份。
逢雪津津有味听了会。
少年忽地抬起脸,望了过来, 云雾翻腾,好似叠浪, 明净的昼光透过松树,如浮动波光,落满他欣长身体。他看着逢雪,露出浅淡笑意,眼波温柔如水。
传说中蛊惑商船的美丽鲛人,也不过如是。
逢雪朝他伸出手。
鲛人便一跃飞过叠叠白浪,浮光跃金,跳到她身边,牵住了她,笑吟吟地喊了声“小仙姑。”
逢雪:“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叶蓬舟面色微变,垂下眼帘,片刻,他弯了弯眼睛,望着逢雪。
饶是耳畔恶鬼喋喋不休,提醒着他,里面坐的是玄门真仙,如日如月,冷酷无情,见不得人间污秽邪恶。
他这般的“污秽”,踏入门中,就会像污雪,融化在炽烈日光里,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他稍一犹疑,看着逢雪的眼睛,便微微笑起来,牵住她的手,道:“只要跟在小仙姑身旁,刀山火海,哪里都好。”
逢雪瞪他一眼,无语道:“什么刀山火海?只是见我师父!”
叶蓬舟噙起淡笑。
围在他身边的恶鬼气得骂骂咧咧:“臭小子的脑子里全是女人,没救了!”
不理会他们,他牵紧逢雪,“好呀。”
推开殿门,逢雪带少年来到三位师长身前。
如今山上真人只余三位,师凌云与他的两位师兄师妹。
古旧的香炉里插着枝烧了一半的沉香,香气幽然若水。
坐在木椅上,张紫云打量两个并肩站着的少年一会,又望向他们紧牵在一起的手。她轻轻笑了声,“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逢雪便拉着叶蓬舟坐下,只是仍牵住他的手。
其实在师父面前,盯着师长审视目光,她是想守规矩些,正襟危坐,做个玄门术士应有的样子。
但是叶蓬舟的手很冰凉,握着像一块冰。这次一进殿门时,他的手就松开了,他们之间的勾连,就在她攥紧的指间。
若她松开手,他们就彻底分开了。
逢雪心想,师伯性情刚猛,憎恶妖魔,若是他突然出手,她拉着少年的手,就能第一时间把他拉到身后。
但她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
三位真人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并没有出手,也没有开口,沉香烧得只剩拇指长短的一小截,空气里充斥着幽沉的道香。
殿里没有点灯,也不像人间传说里那样,点满鲛烛明珠,金碧辉煌。
昼光透过木窗斜斜射了进来,金色的光柱里浮尘飞扬,落在了真人苍蓝色的道袍上。
叶蓬舟盯着那个光斑发呆,直到逢雪握了下她的手,才恍惚回神。
逢雪不懂他这时候走神做什么,明明他口才很好,能从黑老爷那骗到月露酒,与妖怪把酒言欢,与水鬼痛饮一樽,面对城隍,也不曾露出什么怯色。
这紧要时候,怎么变笨了?
紫云真人笑了笑,又温声问了遍:“小叶,你从云梦来的,你的师父是谁?”
叶蓬舟猛地掀起眼帘,目光扫过三位真人,又偏过脸,漆黑的眼睛像浸润在水里的黑珍珠,定定看着逢雪。
逢雪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师父是谁?怎么不回师叔的话?”
叶蓬舟神情古怪,扯了下嘴角,忽地站了起来,扯出自己的手,转身往外走。走至门口,他转过身,朝真人拱手俯身拜了拜,才踏过高高门槛,雪白身影没入门外的浮光与白云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逢雪不明白为什么,她睁大眼睛,愣愣看着空荡的掌心,回过神时,叶蓬舟已经走到了门外。
她拔腿想去追,连坐在椅上,自己最尊敬景仰的师父也未曾顾上。
可是刚提起腿,就听师叔说:“阿雪,这个孩子,日后恐怕会变成妖魔的。”
逢雪脚步顿住,回头看她,沉香幽静如水,她仿佛被水淹没,呼吸一滞,“可是……”
李玄微道:“若不是你先说了声,我还以为从地府爬了只恶鬼上来,身上阴气这般重,弄得殿里湿漉漉的。”
紫云真人扶颌点头。
逢雪攥紧掌心,说:“但是如今还早。比起……只要他把邪器交上来,就会变好吧?”
就跟从人面狗身上剥下来的皮一样,狗皮上束缚很多小孩的冤魂,这半年黄皮被供奉在道宫,清气洗濯其上的怨恨,她回来再去殿里时,很多冤魂已被超度,度往轮回。
逢雪于术法上并不精通,她原以为,叶蓬舟的鬼图,也不过是如此。
只是鬼图里束缚的魂魄更多而已。
只要放在殿里供奉,总会修补残魂身体,让他们心愿了去,超度其去往往生。
再不然,师父他们总有办法。
但此刻,掌教真人却道:“没瞧出来吗?他身上没有邪器,他自己便是邪器。”
……
山上的弟子们聚在一起,热切交流小道消息。
师姐回山,还带个身份可疑的俊俏少年,和曾经是未婚夫打了一架这种事,简直像烟花,瞬间划破清苦无聊的修炼生活,在天上砰砰爆开绚烂花朵。
“师姐带了个人皮鬼回来,这鬼身上披着的人皮,连杀十三家世家公子,凑成一张最好看的皮,师姐原是追查血案,提剑去杀他的,没想到剑挑开灯花,悬在鬼的眉心,却被鬼身上的皮囊所惑!把他禁锢在身边,有的时候,师姐还自己拿着笔,给这只鬼画眉点唇呢。”
“呸,师姐怎么会对人皮鬼心慈手软,我听到的版本分明是这样的:师姐为情所伤,提剑下山,醉卧松石间。一只小狐狸从山里溜出,偷喝她壶里的酒,被师姐抓个正着。师姐怎么容得了妖怪,正要动手宰了狐狸时,狐妖忽然变成人形,倒在师姐怀里,衣衫不整,香肩半露……”
故事总以仙姑提剑降妖除魔开始。
总以她被妖魔色相所惑,把恶鬼邪妖拘在身边结束。
弟子们为哪一个故事为真争论不休,“你那个肯定假的!我可是顶着被狐妖掏心肝的风险,亲口去问的那只狐狸。”
“我也是不惜被恶鬼剥去人皮,亲自去问的啊,他笑的时候,我后背都湿透了,你看我衣服。”
“不对啊,我这个故事也是他自己说的啊。”
……
弟子们嘁嘁喳喳一对,终于发现自己被骗。
什么月下相逢,剑挑灯花,全是假的。
能确定的,是少年和精魅鬼怪相同,虽披美丽皮囊,却是满嘴谎话,只会骗人的骗子。
还有迟师姐,果然色迷心窍,总是偏爱好看的人。
“你看师姐以前喜欢沈师兄,如今带着个漂亮的妖怪上来,马上就对师兄移情别恋啦。不过我觉得还是师兄好一些,妖怪毕竟是妖怪,这么爱骗人,说不定连师姐也一起骗了。”
少年说完,就听同伴紧闭嘴巴,朝他不停眨眼。
他慢慢回头,就见“妖怪”从云雾里走来。
好在妖怪并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掏人心肝,只越过众人,独自往山下走。他的腿似乎有疾,走过险峻栈道,背影摇摇欲坠,瞬间被涌动的白雾淹没。
蹲在地上聊天的弟子沉默半晌。
过了会,那好事又多嘴的小弟子才揉揉吓僵的脸,说:“妖怪爱撒谎,但看起来脾气倒不差。不对,这是青溟山上,他肯定不敢动手……哎,你们说,师姐把他带回来,是不是刺激一下师兄,话本上不都是这样讲的吗?”
“哎,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
“啪”地一声脆响,小弟子脑袋一痛,被揍得捂住头,“迟师姐!”
逢雪冷笑了声,“爱嚼舌根是吧?去找长老领罚。还有。”
走上栈道,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
山上云雾翻涌,少女站在狭窄栈道上,旁边是不见底的深渊。她的头顶有一棵老松,枝干瘦黑,松针稀疏,从仞立千丈的峭壁迸石而出,姿态孤傲。
风拂松针轻摇,师姐的衣摆也在轻晃。
她也像那株遒劲又枯瘦的松一样,破石而出,插在悬崖上,天地间。
“他不是妖怪,不是恶鬼,他是人,是我领上山,见过师长的人。”
第133章 第 133 章
逢雪在半山腰就追到了叶蓬舟。
他一个半跛的人, 又没有施法,下山的速度并不快。
逢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叶蓬舟停下来, 但没有转身。
四周云雾流动,山风呼啸, 好半晌, 逢雪才说:“有什么事你不想同师父他们说, 和我说就好了。”
“没什么要说的。”
叶蓬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扯了扯袖子, 这次却没扯出来,“小仙姑不肯放我走?青溟山便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你好好说话, 不要扯到青溟山上面。”逢雪素来刚硬, 跟自己的剑一样, 硬梆梆的不讨人喜欢,若是别人这样辱她师门,她早就忍不住拔剑,但对着叶蓬舟, 却软了脾气, 讷讷解释:“师叔她又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句……”
她一时哑然, 忽然想到了什么。
叶蓬舟又抬手, 扯了扯袖子, 依旧没有扯出来。他低低笑了声,声音嘶哑,“只是问了句我的师门, 然后真人斩妖除魔,要除恶务尽, 将我的师门一网打尽,是不是如此?”
逢雪喃喃:“你别这样想,师叔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对着普通人,真人是天上仙人,慈悲渡世,可对我们邪魔外道,未必是这样。小仙姑,你心中清楚得很,不是吗?”
说完他举步要走。
声音低哑:“我原在想,小仙姑带我回山上,是要做什么。”
四周水汽越浓,云雾浮动,山阶结起薄薄一层冰霜。
“是我自作多情了。”
逢雪解释道:“我带你回山上,只是想让师父他们看看你。”
之前在尸魔面前,生死之间,他明明答应过的,不是吗?
然而这一点轻浅的声音,转瞬就被恶鬼们喋喋不休的谩骂淹没。
叶蓬舟忽地捂住耳朵,脸色苍白如雪,“别吵了。”
逢雪微微一怔,“我……很吵吗?”
她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扯着叶蓬舟的袖子,抿紧嘴唇。
云雾浓得几要滴下水,水汽氤氲,阴冷入骨。
她见叶蓬舟举步要走,忽地往前一步,环住了他的腰,脸贴在少年瘦削的后背。阴冷透过了布料,冻得她血液几要凝结。
叶蓬舟微怔,身体僵住,垂眸,看着白霜上浮现的脚印。
“小心!”他转身把逢雪推开。
但还是迟了点。
一抹鲜艳的红,顺着少女的左颊往下滴,如同雪地绽开的梅花。
逢雪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心生迷惑。
叶蓬舟手里拿出了一瓶药,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伸手递给逢雪。
逢雪问:“怎么回事?”
她竟然察觉不到是什么弄伤了自己。
就好像,叶蓬舟的衣服下面,藏着把尖刀,靠近就会被刺一下。
她脸上皮开肉绽,很快,半边脸就被血染红,血液淅沥滴在衣上,但这只是皮外伤,并不算什么。
逢雪没觉得疼,只是抿紧唇,想不通为什么。
叶蓬舟指尖抑制不住颤抖,把她拉到旁边,熟练地抹上灵药。
血很快就止住,逢雪摸了摸脸颊,那个伤口只有一个指头大小,不再流血后,便只有殷红血肉。
像是被什么东西无端咬了一口。
她歪头望着叶蓬舟。
少年身体绷得很紧,手掌攥着药瓶,指尖惨白,他整个人也像从刚从水里捞出来,苍白恍惚,失魂落魄。
“喂。”逢雪喊了声。
浓密睫毛微颤,一双被水汽浸透的黑珍珠定定望了过来。
恍惚间,逢雪想起了那位魔尊,但他们前世也没什么交集吧,怎么突然就想到了他?她手指点在脸颊破皮的地方,又问:“怎么回事?”
叶蓬舟怔了怔,才低声说:“桃花,咬了你一口。”
桃花?
逢雪愣了下,“鬼图?”
听见鬼图这两个字,叶蓬舟扯起嘴角,笑容苦涩,他的指尖悬在衣领,勾起手指,将衣袍往下拉,逐渐露出喉结、锁骨、肩头……
逢雪冷不丁瞧见一点殷红,像血红的桃花,又像是被咬开的血肉。
阴冷潮湿的鬼气扑面而来,她仿佛不是在青溟山,而是身在幽冥,身畔是挤满浮尸的黄泉。
黄泉载着不肯瞑目的尸体,缓缓流向未知黑暗。
一具又一具无声尸骨相撞,如同沧州雪融时,水面漂浮碰撞的浮冰。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瞬息间。
金光劈开浓重鬼雾,一声厉喝从山阶响起,“妖孽!”
逢雪来不及拔剑,叶蓬舟就已拉起她跳到一旁,而后他松开手,偏头往山阶望去。
道人面色冷峻,单手捏诀,咬牙切齿地骂:“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来青溟山撒野?”
“四师兄!”
许霞鹜听见逢雪声音,瞧见她,略为诧异,“咦,师妹你回来啦,快来助我杀了这妖孽。”
他还没说完,便双手捏诀。
山风骤然而起,鸟雀惊飞,风中裹挟的碎枝化作一根根尖锐长箭,许霞鹜又一扬手,符纸飞扬,无数有着利爪尖牙的雕鸟从风中俯冲而下。
许霞鹜术法自然是学得很好的,木箭纸鹰眨眼便至眼前。
逢雪去摸腰间的剑,摸了个空。她不可置信地往前看,叶蓬舟转了转剑鞘,朝她笑了笑。
他也没有躲,任由木箭、纸鹰、金光从身上穿过,瞬息间,雪白衣袍被血浸透,沉甸甸滴出暗红。他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身子晃了晃,忽然往旁一摔,跌向滚滚的云雾。
许霞鹜刚上山,快步走来,“咦”了声,“这什么妖魔,怎么上山来的?师妹,你被他伤到了?”
逢雪没有说话,垂眸看着脚底翻腾云海。
“我听说你在山下闯出不小名声,”许霞鹜看着少女面颊那点破皮血肉,“这样不错,我早说过吧,断情绝爱,修炼才快!师妹,你听我说话没,你盯着山崖底下看做什么呢?”
说完,他便见自己这位性格刚强的师妹慢腾腾抬起眼。
“师兄,为什么你觉得他是妖魔?”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身上阴气这样重,还把你弄伤了,还……”许霞鹜闭上嘴,看见素来头破血流也不肯流泪的师妹,眼尾慢慢洇上一点红。
“师妹?”
方才隔得远,许霞鹜没看清“妖魔”模样,只见他通身邪气,师妹又一身是血立在旁边,情急之下便认定了他的身份。
可是如今,他有些迷惑了,“他是谁?”
逢雪抿了下唇,没有说话,纵身跳下了翻滚的云海。
……
白云从眼前卷过,就跟以前很多次,她练御风诀失败,跌下山崖时一样,快落地时,雾气中迸出丝丝缕缕交织如网的金光——是长辈在此设立的阵法,让新学飞的幼鸟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
但逢雪早已不是当年那只拙笨的幼鸟。
快至地面,她单手捏诀,便有清风徐徐,吹起衣袍。
双足踩在地面,逢雪打量四周,目光在地面血迹停了片刻,便提腿顺着石上血迹往前走,悄然拨开杂草,山下草木茂盛,日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落在地上,少年背对着她,衣袍褪去,露出苍白的后背。
惨白肌肤上开满血红的桃花,他咬住自己的头发,手里拿着薄薄刀刃,后背肩胛骨如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小刀折射日光,让逢雪微微眯起眼。
等再睁开眼时,少年后背的皮被削掉了一块,鲜血直流,他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拿起刀又想割。
“够了。”逢雪喊道。
叶蓬舟转过身,微微张大眼睛,望着走来的人,神情迷惘。
逢雪垂眸看着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难怪师伯说,他自己就是邪器……
原来桃花源图,就刺在他的后背上。
“小仙姑,别哭了。”叶蓬舟声音沙哑。
逢雪微微一怔,摸向自己的脸,才迟钝地发现,面上一片湿润。泪珠顺着下颌往下滴,她轻声说:“你……信我,师父不会把你当成妖魔的,不会对你出手,他们……”
她惶惶然解释,越解释,心绪越杂乱。
可是师叔说得不错,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邪器。
可是桃花源为什么会刻在他的身上呢?
可是……她还是很想救他。
叶蓬舟站起来,小心翼翼避开刺桃花的地方,伸手把她抱入怀里,“我知道,我信你。小仙姑,我一直是信你的。”
逢雪靠在他胸口,胡乱擦了擦脸,平复心绪,才闷声说:“胡说,你刚才,明明就不信我,我都带你去见师父了,你转身就走,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她要壮起多大的胆子,才敢和师父说一句话啊。
叶蓬舟笑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怨我,还说我吵。”逢雪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把他检查了番,发现他身上没什么伤口,就连刚才削去的皮肉,很快也长全了。
他身上的伤总是好得很快。
后背上的桃花颜色刺目,逢雪不由多看几眼,如果桃花会“咬人”,平日他也会很疼吗?
“我只是——”
叶蓬舟垂下眼睛,专注望着逢雪,细碎的光落在她的发顶,乌黑发丝镀上层淡金。
进入殿里,沉香袅袅,山上的真人和光同尘,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他盯着真人衣上光斑,忽然想到,小仙姑本也该这样。若不是他来招惹,她或许也会成为山上真人,如云端明月,高山白雪。
何必为了揽明月入怀,非将她拉下云端?
“这次是你自己跳下来的。”他小声嘟囔。
逢雪没有听清,“什么?”
叶蓬舟懒散一笑,摸摸她的脸,“逗你玩的嘛。小仙姑见我这样,不嫌弃吗?”
情况确实比逢雪原先预计的复杂很多。她牵紧叶蓬舟的手,垂眸想了想,“要是师父没有办法,要是他们逼你,大不了,你变魔尊后,我也当个小妖魔,给你去当下手。”
反正她原本就是这样想的。
叶蓬舟扬眉,“我才不要当魔尊。若咱们真变妖魔,”他弯起桃花眼,轻笑道:“当然要奉小仙姑为尊,我嘛,要当魔尊的……面首?”
逢雪气得拧了把他的手背,“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
逢雪还是把他带回了山上。叶蓬舟也没再闹别扭,安安静静跟在她身边,一起又拜见了山上的真人。
在走上山的时候,逢雪也想明白一些事——很早以前,她应当就见过桃花源了。
蔓山君夜宴时,行六突然出手,劈破叶蓬舟的后背。
恍惚间,她好像闻见桃花香。
想来就是那个时候,鬼图出于护主的本能,第一次出现。
但她也没有怀疑过,真正的桃花源原来刺在少年后背。
人皮本就是最好的邪器材料,尤其是一张半人半鬼的皮,当属至阴邪器。
“真是歹毒。”李玄微气得拍桌,“这些邪魔外道,真是……丧心病狂。”
“好啦好啦。”张紫云拄拐站起,翻出一瓶药,“师兄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别动肝火,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出去一小会就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来擦点药。”
李玄微负手在屋里走动,冷哼:“我就说当年云梦的事吊诡得很,只是几个水匪搅事,怎么最后死了这么多人?死的人也没有进地府,原来魂魄都被人拘住了,都藏在这呢!可惜咱那时候被沧州的事牵扯,没顾得上那儿。哼,是白花教的人在你身上刺的图吧?”
叶蓬舟抿唇不语。
李玄微是个暴躁老头,等了片刻,又继续大骂:“白花教歹人,果然阴狠毒辣,如今你都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还不改邪归正?快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逢雪想替他说话,师凌云却提前开口。
真人轻咳一声,缓缓走过来,瞥了眼刻在后背上的图。
桃花纷飞,如同血雨,既美丽又诡谲。
“这本不是桃花源图,它应刺的是九域妖魔,千万恶鬼,苦海众生。背负鬼图的痛世上没几人能忍受,你身在炼狱,心向桃源,才让妖魔恶鬼化作一方桃源,可见心中赤忱。但是,你心中清楚,桃源只是幻影,终有一日,恶鬼会破图而出,届时……”
“届时恶鬼出世,人间变成鬼域,”叶蓬舟嘶了声,属于仙人的气息让他身上的桃花开合,撕咬血肉,不由冷汗涔涔,却扯起苍白唇角,露出抹满不在乎的笑,“真人不妨提前杀了我?”
逢雪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
师凌云看着紧张兮兮的小徒弟,忽然笑了笑,“我会尽力救你。不用你说什么、做什么。”
他伸出手,想摸摸少女的头,但手悬在了半空,又慢慢收回来,心中想,毕竟,这是阿雪对师父的第一个请求。
第134章 第 134 章
但拔除恶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鬼图中积累的怨恨太过深重, 一笔一划,都藏着生民血泪。
于是叶蓬舟便和逢雪一起,留在青溟山, 他们并未住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井泉镇上, 租了个院子, 每日她陪叶蓬舟去山上, 等师父替他拔除完一笔鬼气,再随他一起下山, 给爹娘搭手帮忙。
在山脚,爹娘盘下一个饭馆, 准备重新开始做生意。
趁着叶蓬舟随师父入殿的空当, 逢雪会转到师叔的殿里, 听她讲课。
她在术法上依旧驽笨,学习起来格外艰难,可再听那些晦涩的玄门之理,心中有了不同的体会。
十方诸天尊, 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她望着窗外翻滚的雾气, 会想起山下鸡棚里的白骨, 想起掰开少年僵冷的手指, 露出那朵揉皱的桃花。
前世这样的景象,她应是见得更多,可惜那时入了魔, 心中被杂念塞满,记忆模糊。
连与魔尊有何交集都记不大起来。
逢雪抚摸上胸口, 心想,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受到魔气影响,性格变得偏执古怪。但今生,好像还没有这的表现。
难道是因为她和心庙邪神有了交流?
几只雀儿飞过来,逢雪从布袋里拿出几颗玉米粒,喂给它们吃。
小猫顶着一只山雀跑过来,喵地大叫一声,其他雀鸟簌簌惊飞,唯有它头顶那只小雀,慢条斯理飞过来,独享逢雪手中的干粮。
“你倒聪明。”逢雪摸摸雀鸟的脑袋。
小鸟低头啄食,小猫又在扑草里的虫子,逢雪候在殿外,看着云潮翻滚,心中的想法,慢慢从苍生苦海、妖魔炼狱,飘到了青溟山脚下,小小的院子里。
如今世道越来越乱,外面妖鬼横行,芸娘不放心再让阿兄他们远游行商,但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不事生产总让人坐立不安。
思来想去,芸娘准备在井泉开个小馆子。
但他们是从沧州来的,当地口味拿捏不定,便让逢雪和叶蓬舟早些下山,当菜式试吃官。
逢雪只管吃。
她对吃的研究不深,在青溟山啃了这么多年馒头,吃什么都觉美妙。饿得很的时候,啃几口草,都觉得草鲜嫩多汁,味道甚好。
因此她只负责吃饭叫好。
品鉴菜式这活得交给叶蓬舟。
山河湖海漂泊,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大抵是吃得样式够多,对做菜颇有心得。
做市井菜,能把猪头肉煮得软烂油香,捞出就脱骨,让吃客大快朵颐,油光满面。
也能做高雅的菜式,什么凤尾鱼翅,琼脂燕窝,一道道菜点造型精美,让人不忍破坏。
逢雪想着,今日下山阿娘会做什么好吃的呢?早上哥哥去买了点排骨回来,是做糖醋小排还是排骨汤?
她的鼻尖仿佛飘来浓浓肉香,肚子也应景地叫了几声。
她从怀里拿出烙饼,咬了几口,又想到等会还要回去吃排骨,就不再多吃了。
日光清澈,山风拂面,逢雪靠在松树下,望着透过树隙细碎的阳光,慢慢勾起嘴角。
那些在山下血泪,心中不平,逐渐被阳光、肉香填满。一直以来,她想要的也不多,小小一间院子,平安无虞的家人,如今,院子里还多了一个俊俏的少年,一只圆圆的小猫。
再好不过。
“师妹。”
逢雪侧过脸,“师兄?有事吗?”
沈玉京站在树下,道:“前日我下山,遇见了迟叔叔。”
逢雪笑起来,“爹没和我说呢,啊,”她不大好意思,“他没说什么吧?”
按照爹护犊子的劲儿,说不定还会揍沈玉京一顿。
她又瞟了两眼沈玉京,在少年玉白的额头,瞥见了点未褪去的淤青。
爹不会真把人打了顿吧?
但她转念又想,小时候两家交好,她爹也算沈玉京半个爹,打他一顿只算“长辈的关怀”,合情合理。
“你的额头,”逢雪指了指,“要药吗?”
沈玉京摇头,“不必……”他停顿半晌,指尖摩挲常年执笔磨出的茧子,低声说:“迟叔叔和我说了一些事。”
逢雪蹙起眉,“什么?”
“我们小时候的事。”
————
小时候,沈玉京灵窍未开,是个漂亮的小傻子。
逢雪第一次见他,是看见几个少年把他围在中间,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被推到在地,头磕破了块,血顺着眼睛往下滴。
他神情迷惘,不哭不闹,左手拳头攥紧,放在胸前。
像一只迷途的、可怜兮兮的小狗。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逢雪年纪也小,但初见的场景,依稀如昨日。
她赶走那些人,把漂亮又痴傻的小孩护在身后,自觉担任起保护者的身份。
那时她见不惯的事情就很多——见不惯恃强凌弱、见不惯仗势欺人,见不惯顽童欺负小猫小狗。
也包括小傻子。
小傻子缄默寡言,被保护几次后,跟她走得越来越近。他总攥紧左手,从不松开,听人说,他亲眼看着娘亲被流寇杀死,受到刺激,左手便一直攥紧,不曾松开过。
或许是想攥紧娘亲的手,让她不被凶神恶煞的流寇拖走;或者是攥紧的拳头里,藏着生母留给他的遗物,一个价值连城的玉扳指。
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那些善恶混沌,心智不成熟的小孩,越发想知道他左手藏着什么,因此总是欺负他。
逢雪也有点好奇,但她不会去逼他松开手。他左手握紧不方便,她就牵住他的右手,两个人一起走过雁回城的长街短巷。
半年后,一天她跟苏彘他们打架。苏彘小时候又高又胖,壮得像一块厚门板,逢雪被他按在了地上揍。
这时,平日乖顺当挂件的小傻子忽然冲了过来给她帮忙。
结果无济于事,还是被按在地上打。
等这伙人走了,两个人灰头土脸爬了起来。逢雪愤愤表示,下次一定要在苏阿猪上茅厕的时候,给里面丢一串炮竹进去,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小傻子歪头看了会她,伸出手。
攥紧的左手慢慢松开,雪白掌心,有一颗暗红的圆滚滚的花生粒。
他把攥了半年的花生递过来,“阿雪,吃。”
逢雪没有吃那颗花生,她带沈玉京挖个坑,把花生埋进泥土里,说:“第二年长出花生树,就能有很多花生吃,可以我们两个分着吃了。”
那时她不知道,炒熟的花生是不会变出树的。
小傻子抬起雪白面孔,眼睛沉静,问:“埋进地里的人会再长出来吗?”
逢雪愣了下,不太确定,“会吧?”
“奥。”他安静了好久,露出个浅浅的笑,“那阿娘明年就能起来啦。”
之后他们一起去坟前等待,给坟地浇水,等到冰化雪融,万物复苏,坟头上长出了短短的绿芽。
逢雪欢呼雀跃,觉得坟里躺着的人一定会醒来。看沈玉京的模样,就知道他的娘亲是位白玉般的美人,她翘首等待,总盼着坟头裂开,从里面爬出个瓷白美人来。
等了一个春天,孤坟依旧独立,清明时分,碑旁多了一堆烧尽的纸钱。
逢雪终于忍不住问阿娘,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像地里的庄稼、菜苗一样再长出来。她和沈玉京说,小傻子却很固执,依旧每日都在坟头等待。
她便也陪着他。
等了几个春秋,花生没有长出绿芽,坟里躺着的人不曾再醒来。
他们之间也渐行渐远。
————
逢雪瞥了眼沈玉京垂下的左手。
手指修长苍白,指侧有薄薄的茧,能挥笔画符,也能曲指结印。
但不会再张开掌心,递来一颗珍贵的花生粒,也不会和她牵着,在雁回城的街道疯跑。
云雾淡淡,清风吹起树叶沙沙,宛若一声叹息。
“灵窍开后,我忘记很多事,阿雪……”
逢雪打断了他,“师兄,能忘记是件好事,许多人求也求不来。”她弯起嘴角,笑着说:“你别管我爹我哥他们怎么说,我回去同他们说明白就好啦。”
沈玉京:“是我对不起你。”
逢雪微微怔了怔,虚浮的目光扫过流动山岚,梳翎仙鹤,泠泠池水,她用力咬了下下唇,脸转向另一侧,低声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沈玉京,我们早就……”
她攥紧掌心,眼前云雾更浓,几要看不清前方,“……都过去了。师兄何必再提?”
沈玉京垂眼,袖下指尖微颤,莫名酸涩爬上胸腔。但他不擅言辞,不知要怎么安慰师妹,就像以前,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她。
逢雪转过了身,任清风卷过眼睛,忽然问:“师兄当年选择来山上修行,是想让死者复生吗?”
沈玉京摇头,“人死不能复生,无须执着于此。”
逢雪沉默地想,明明过去是你总枯坐坟头,等人从地里“长”出来。但那段往事,他估计也不记得了。
毕竟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沈玉京声音沉稳:“了却俗世尘念,坐看白云青山,我觉得很好。”
逢雪揉了揉眉心,有点想笑,“你真是天生修行圣体,活该一直待在山上。”
“师妹又要走?”
逢雪:“我和师兄不一样,我是个俗人。”
她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学不好术法了。她执念太深,太过偏执,和沈玉京是两模两样。天命无常,天道无情,人如刍狗,她心里明知如此,却做不到冷眼旁观。
说话间,偶然瞥见殿门已经打开。
叶蓬舟倚栏而立,漆黑眼睛望着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眼神幽静。
逢雪心中的阴云一荡而空,朝他伸出手。
他“啧”了声,脸色雪白,跛着脚,慢慢走过来,“打扰你们师兄师妹叙旧啦?”
逢雪:“你好好说话。”
叶蓬舟一把牵住她,牵得很紧,依旧是站在她和沈玉京之间,把他们隔开,“小仙姑和我这个跛子下山,还是继续留在这儿,同你师兄叙旧?”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松开手。
逢雪看了看他的腿,欲言又止。
沈玉京无情戳破,道:“道友,你上次断的不是这条腿。”
逢雪轻笑了声。
叶蓬舟脚下一个趔趄,这下脚不跛了,拉着逢雪健步如飞往下走。转过山道,他回头看逢雪,黑亮眼里,委屈几乎要化成水溢出来,“你为了他笑我。”
“我就是笑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别信口喷人。”
如今逢雪嘴巴也变利了不少,能和他有来有回。她轻笑着问:“哎,你的腿早好了,干嘛装瘸啊?”
她早就奇怪,叶蓬舟身上的伤好得这样快,为何独独腿一直没有好。
叶蓬舟更委屈了,“我若是腿好了,小仙姑把我往山道上一丢,去陪你师兄了,我该怎么办?”
逢雪无奈:“你干嘛老是说起他。”
“我哪敢同他比?”叶蓬舟想起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攥紧鬼哭,指节白里透青,“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还没说完,少女忽然往前一步,环住了他的腰。
叶蓬舟身子僵住,话顿在嘴边,唇角忍不住上扬。
“我饿了。”逢雪说。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笑着说:“下山吃排骨去。”
“好。”
漫山翠色,明亮昼光透过葳蕤草木,落了一地明媚烂银。满目春光,鸟雀啾鸣,慢慢的,春光渐淡,翠绿转成灿烂的火红,又逐渐变作萧瑟叶子,随风卷走。
这条路,他们一起从春夏,走到了隆冬。
时间一晃眼过去大半年。
年关将至,青溟山下起了淡淡的雪。雪如飞絮,飘洒秀逸,清清冷冷洒向人间。
和沧州雪花大如席的模样截然不同。
迟老板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说:“活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样秀气的雪花。”
“爹,”小姑娘从屋里冒出头,“娘喊你去买点麻油,待会包饺子吃。”
“好咧。”他戴上兔毛帽,走出院门,看见街坊便笑着打招呼,“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迟老板你呢?”
“我还要等阿雪他们回来,一起下饺子吃咧。我娘子包的酸菜馅,配上滚热的井泉酒,那叫一个字,美滴很!”
“哈哈哈。迟老板真是有福啦。”
时过半年,迟家的小饭馆支了起来,也同街坊们打理好关系,邻里之间一派和气融融。
雪片越来越大,街坊和他寒暄几句,问道:“迟老板,你们家阿雪的婚事什么时候定啊?”
迟老板哈哈笑起来,眼睛笑得眯起,只有一条缝,“哎呀,这种事情哪说得准呢。他们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定吧。”
“到时候办喜酒,记得请我!”
“一定一定!”
迟老板满面春风,从街上转悠一圈回来,左手提了瓶新打好的麻油,右手提一个剃完毛雪白的大蹄膀,站在巷口喊:“小子,快给爹来搬东西!”
迟露白从门里钻出来,手里还沾着面粉,小跑过去拉巷口的小推车。
“爹,你又买这么多东西。”
“快过年了嘛,总要备点年货,要给大家置办一身新衣裳,游星追月的糖葫芦麻酥饼,你娘的首饰,阿雪和小叶的貂裘。”
“爹,我呢?”
迟老板说:“你都是大男人了,还想要新年礼物?知不知羞。”
迟露白推着小车,回道:“你都给小叶准备貂裘了,怎么我就不配?嚯,这酒也是给他买的吧?你不要太偏心!就我是大男人,他是黄花大闺女。”
“小叶身子不好嘛。再说,”迟老板眯起眼睛,笑道:“他迟早也是要嫁过来的。人家没爹没娘的,别委屈了他。”
迟露白:“不是?爹,你真把他当小姑娘了啊?”
“啪——”
五彩烟花在夜空爆开绚烂花朵。
家家户户都贴上红色的倒福字,小童双手捂住耳朵,把炮竹丢到雪坑里。
迟露白抬头望着天空,面上绽开笑容,“就等他们回来了。”
————
山道积了薄薄的雪,岩石间隙,松枝挤满白雪,偶尔被山风抖落一些簌簌雪花。
放眼望去,月照寒山,雪积银峰。
到年关,山上的事务渐多,逢雪便会在山上多待一会,帮忙做完活才下来。
于是便换叶蓬舟等她了。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幸有雪光如昼,山林发白。
叶蓬舟递给她一个小火炉,“暖暖手。”
逢雪摇头,“不要,你拿着吧,你的手比我冷多了。”
叶蓬舟笑着举起沉甸甸的黑猫,“我有它暖手。”
小猫“喵”了声,不满满山风雪,又钻进他的披风里,连头也埋了进去。
逢雪莞尔,用火炉将手焐热,再去牵他的手,滚烫的掌心触到一点冰寒,她心里叹口气,慢慢牵紧。
叶蓬舟低声道:“我的手冰。”
逢雪:“我不怕冰。”
叶蓬舟笑了笑,回握住她,“累不累?要不要背你?”
逢雪白他一眼,“我哪有这样弱?”
两个人并排在山阶上走,松雪簌簌落在肩头。
“师叔好像突然老了。”逢雪垂眸说道。
衰老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离开山上时,紫云师叔虽偶尔旧疾复发,脚疼得立不起来,但也还算精神矍铄。
就只在回来这短短半年,师叔便开始记不大住事了。有时候,她浑浊的双目望着虚空,一发呆就是许久,还会经常将人错认。
今日晨时逢雪去看她,师叔看她咧嘴笑了,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连师叔都会老啊。”逢雪抿了下唇角,“不知道我老了,会不会也这样忘事。”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老了,也是世上最好看的小仙姑。”
逢雪:“花言巧语!我要是老了,就是老仙姑了。”
啧,想想这个称呼,她就感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时候不许这样喊我了!”
“那时候自然不会是喊你小仙姑,该喊老婆……婆啦。”
逢雪气得哼了声,又说:“掌教真人让我开一门剑术课,教弟子们剑法。”
叶蓬舟叹口气,“老婆婆又要忙起来,我这个老公公,只能独守空房。”
“那我就不教了。反正他们也学不会。”
她的剑术都是生死厮杀中学来的,她倒想同门永远都用不着学会。
叶蓬舟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小仙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总会在旁边等你。”
逢雪心中微动,抬眸看他,“你……好些了吗?”
“好些啦,小仙姑不必担心。”
逢雪咬了下唇,“别总这样,叶蓬舟,背着鬼图,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叶蓬舟怔了片刻,仔细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总有恶鬼在旁边吵个不停,总是莫名地像他们一样,对所有的东西都憎恨厌恶,想要毁灭世上的一切……”
逢雪忽然问:“也厌憎我吗?”
已经走到山脚,夜空绽开盛大的烟花。烟花绚烂的光照在青年清透的眼睛里,他一眨不眨盯着逢雪,眼里是控制不住的汹涌爱意,说:“我爱你”
第135章 第 135 章
天地银装素裹, 雪花飘飞。
白皑皑的天地间人烟稀少,山岭披覆白雪,苍翠的竹枝被雪压弯, 像一片沉甸甸的雪白麦穗。
肥斑鸠在地上跳来跳去,寻找雪下的种子, 爪子扒开白雪, 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半埋在雪地里。它伸进骷髅漆黑的眼洞里, 叼出条小虫,忽地, 它飞到树梢,咕咕叫了几声, 歪头盯着树下。
一只圆滚滚的黑猫坐在雪地上, 仰头看着它, “喵呜。”
肥斑鸠警惕地望着它,不肯飞下来。
黑猫和它对峙一会,无聊地甩了甩尾巴,转身离开, 在雪地留下行梅花脚印。
它钻过灌木, 在冰雪雕成的寂静山林间,却有一团通红的火焰, 噼啪冒出细小灿烂的飞星。
小猫在温暖的火焰前趴下, 翻了个滚, 露出柔软的肚皮,“刚刚小猫遇到了一只听不懂喵话的蠢鸟,鸟儿笨, 没有山上的鸟聪明。”
逢雪微微一笑,翻弄手里的竹筒, 竹筒茶水滚热,她捧着茶,慢慢抿着。
四周丛林暗暗,斜枝痩骨的树,像一个个形销骨立的幽魂。
不知何时起了灰色的大雾,雾气翻涌,鬼影幢幢。
小猫翻转身体,趴伏在地,尾巴炸开。
一只惨白的手从雾里伸出,手掌骨瘦如柴,若目力好,还能在探出的手臂上看见鼠啮虫咬之痕。
手掌如柔嫩的柳枝,缓慢招摇,令人头皮发麻的哀怨低泣从雾里飘来。
“过来呀、过来呀。”
面孔青白的少女立在枯树下,僵硬招手。
逢雪起身想走过去。
“姑娘,别去!”
逢雪转身望去,是个端庄美丽的妇人,悄无声息地立在火苗旁。
妇人伸出根手指抵在唇边,“是鬼雾,他们想拉姑娘去当替死鬼呢。”
“替死鬼?”
妇人坐在火苗前,揉了揉冻僵的耳朵,呵出口白汽,笑道:“这不是前阵子官兵来平乱嘛,虽是把乱子平下去,死的人也不少,鬼哭响彻山野荒原,夏日的时候,苍蝇聚啸如黑云,连地都被尸水浸透啦,长出的野麦,剥开麦麸,你猜里面是什么?”
逢雪继续看向那片飘动的灰雾。
挥手唤不来替死鬼,少女转身,没入浓雾里,身影与雾融为一体,变作雾里一道暗色的影子。
雾气在山林飘拂,无数飘渺暗影在雾里飘过,哀哀哭声汇成川河,从火焰旁淌过。
那端庄妇人自顾自继续说:“牙齿!麦里长出的全是细细小小的牙齿,跟婴儿刚长出来的小牙差不多,麦杆折断,便飙出红血,腥臭难闻。”
她掩唇轻笑起来,“人死了这么多,倒养活一群畜生,你瞧这只猫,生得好胖啊。”
小猫气得炸毛,抬爪拍过去。
夫人手臂登时多了道血红的抓痕。她嘶了声,“真厉害的畜生。”
“小猫不喜欢别人说它胖。”逢雪转身坐下,把小猫捞入怀里。
“胖点不是挺好嘛,”夫人上下打量她,火光映照少女如玉面孔。
她坐在一方木匣上,继续烤竹筒茶,茶水沸腾,茶叶上下漂浮,她从怀里拿出颗橙黄色方糖,丢入茶水里,说:“这些鬼哭得怪渗人的。”
夫人弯起狭长眼睛,笑意更深,“只是鬼哭倒还好,他们只会勾魂寻替身,不被蛊惑,自然无虞。若姑娘听见鬼笑……”她忽然不笑了,身子抖了抖。
少女反而好奇,瞪圆一双杏眼,问:“鬼笑又如何?”
“这鬼哭啊,雾里都是些流民游魂,成不了气候。鬼笑雾里,可是死去的兵爷贼匪,他们生前凶狠,死后戾气更重,大雾远远卷来,无一生灵幸免。连我……连妖怪都怕咧。”
似乎是怕招惹来鬼笑,她的声音不由压得很低,盯着烤火的少女,强调:“可怕得很!”
少女垂眸,火光照亮她盈盈的眼睛,她面无表情地从灰里翻出两颗外皮烤焦黑的山芋,说:“阴司不管吗?”
“阴司?”夫人叹气:“死的人这样多,阴司哪管得过来呢?每逢乱世,都是这样。”
剥开山芋烤焦的皮,里面流心黄金甘甜,喷香扑鼻。
夫人咽口口水,问:“姑娘为何雪夜来这荒山野岭呢?”
逢雪拿起山芋和热茶,转身向马车走去,“返乡。”
————
过完年后,某个飘雪的寻常一天,山上的紫云真人忽然消失不见。
逢雪他们找了大半日,最后在官道上找到了她。
老人拥着厚重的鹤氅,一瘸一拐,慢吞吞在结满冰凌的路上走。她的头发花白,远远望去,与漫天素白连成一体。
“师叔啊。”易存二跑过去,“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老人目光浑浊,拢紧身上披风,眼神错开风雪,似落在很远的地方。等弟子叫她好几声,她才恍惚地笑了下,干瘪嘴唇上扬,牵动满面皱纹,“天黑了,我要回家吃饭。”
“嘘——你听,我娘在喊我呢。”
……
透过昏暗光线,逢雪神色复杂地望着坐在车厢里的老人。
师叔已经完全不记事了,神智回到童年时,若看她此时垂垂老矣的模样,谁能想到真人斩蛟的风采?
师叔执着地回到故乡,好几次从山上跑下来,往家的方向走。
逢雪心中不忍,便想来带她回家乡看看。
不过师叔记不清自己家乡在哪,百年已过,物换星移,只能模糊顺着山岭前行。
烤火的夫人顺着打开的车帘瞟向里面,“是送你祖母回去吗?年纪这样大,赶路要当心……啊。”她忽然轻轻叫了声,捂住嘴唇,面颊染上薄红,“这是你的兄长吗?”
姿容如玉的青年弯起眼,声音慵懒:“兄长?”
逢雪:“不是。”
夫人又问:“是相公?”
逢雪“唔”了声,停顿片刻,面颊有些发烫,“不算。”
“总之,”那夫人立在火旁,狭长眼睛笑弯,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四位仆从,“外面寒冷,又有妖鬼,正好我家就在附近,姑娘何不带着家眷前去歇息呢?老人年迈,在外风餐露宿总不太好。”
逢雪歪头想了想,“好吧。”
————
马车缓缓前行,在雪地里碾出两条长长车辙。
逢雪钻进车厢里照顾师叔,叶蓬舟坐在前头御马。
带着仆从的夫人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行走在雪地里。她频频偏头,望着车上的人,薄薄雪片洒落,青年线条锋锐,俊眉修目,不笑时清冷出尘,一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弯起,显得秾丽又多情。
她自持见过许多好容貌,却没有见过这样俊美的郎君,不由放软声音,娇腻地问:“小郎君是从哪里来的?”
“小郎君口渴吗?”
“外边寒冷,小郎君不请奴家到车上坐?”
连问几声,没等到一个回应,夫人气哼:“小郎君是聋子罢?”
青年垂眸看她一眼,嗤笑了声,捂住鼻子,“啧,好大的骚味。”
“你——”
小郎君貌美,说话却实在让人生气。
几个健仆似感觉到主人生气,围了过来,夫人瞟了两眼青年,挥手让他们散开,继续跟在车后,气闷地想:“但又实在貌美。”
车逐渐驶入密林里。
松柏幽深,道路崎岖,马蹄悄然踏在雪地上,异常平稳。四周逐渐暗下,钻出密林,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壮阔宅院,朱门大户。
门前团团惨白的灯笼晃动,晃眼望去,仿佛悬着颗颗人头。
两座人面兽身的石像盘踞在门前,石上爬满了青苔。
“这地方有些年头了吧。”青年道。
夫人笑眯眯地回:“是呀,几十年前奴从别人手里买下它,之后便隐居于此。小郎君,快快进来,莫负良宵。”
……
他们随这位夫人进了古宅,宅院飞阁流丹,幽深僻静。
房间里虽然冷清,但总算有个可以歇脚睡觉的宽敞地方。
逢雪扶着师叔歇息好,偏头看见叶蓬舟站在窗前,不由道:“狐狸精没瞧够?”
叶蓬舟微微侧过身,雪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眼睛幽黑。他笑着说:“我怎么闻见一股子醋味?”
逢雪瞪他一眼,坐在石凳上,拿出张粗糙地图研究,正瞧着,眼前一亮。
叶蓬舟点了盏烛火走过来,为她秉烛,道:“天暗不要看东西,小心伤到眼睛。”
烛火柔和的光洒在图上,逢雪抬眸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张图是师叔以前手绘的图,听掌教说,她的家乡在关山脚下,一个叫古碑村的地方。
然而他们一路走来,却没有打听到这地方,只能慢慢找。
也因去岁全州大乱,死的人堆积成山,在路上走,遇见的妖怪鬼魅,比人多。
譬如哭泣的鬼雾,譬如眼前美丽的夫人。
夫人身边依旧跟着四位随从。仆从钻入房间,给他们摆好酒菜,点上香薰,放置暖炉。
“招待不周,二位见笑啦。”夫人扶着发髻金簪,笑吟吟地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逢雪偏头看了眼桌上丰盛的酒菜,“什么请求?”
“请二位来参加奴家的喜宴。”
院落里不知何时挂满了通红的灯笼,红光照在冰凉的石板上。
院子里张灯结彩,却依旧暗沉阴冷,树下黑暗如凝成冰墙,一点点侵来。
逢雪盯着夫人,慢慢问:“夫人要办喜宴?谁要成亲?”
夫人弯起狭长眼睛,瞟了眼逢雪身后盏灯的青年,笑道:“自然是奴家同小郎君……”
逢雪的手放在了木匣上。
“还有姑娘你的。”
逢雪手一顿,有些茫然,“还有我?”
夫人颔首,瞥眼打开一线的木匣,匣里不知装着何物,透出的青光令她浑身难受。她用长指甲挠了挠脸颊,“呲呲”声中,钢针般的褐毛钻出皮肤。
她却浑然未觉,让随从搬来两个箱子。箱里装的是两套华贵嫁衣,绣满珠玉,灯下流动熠熠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二位既是一对佳偶,我怎忍拆散?不如我们三人成亲,共结良缘。正巧长辈也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如何?”
夫人捂唇低笑,衣领上一颗狐狸脑袋微微低下,爪子掩住瘦长凸出的尖吻。
逢雪默默把木匣合上,狐狸又变作端方美人。
叶蓬舟执灯走来,“这嫁衣倒漂亮,不过,三个人成亲,不大好吧?”
狐狸夫人笑弯眼,“怎地不好?你唤她夫人,她唤我夫人,不就好啦。若是你们不愿意三人同行,”她舔了舔长指甲,露出白森森牙齿,笑道:“死一个便是了。”
“虽然妾是女身,喜好男色,但化作男身,同姑娘交好,也未尝不可。”
说话间,四个面无表情的仆从慢慢走来,影子投射在墙上,却是崎岖诡异的形状。
庭院红灯笼剧烈摇晃,狐狸夫人眼瞳森然,笑问:“两位想谁死?谁活?”
“还是打算共赴黄泉,做一对苦命的鸳鸯。”
第136章 第 136 章
狐夫人出去觅食一趟, 不曾想遇见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它咧嘴低笑,偏要装成婉转模样,用袖子半遮尖吻, 等待一个答案。
美人会吓得花容失色吧?若他们性情坚贞,不肯就范, 说不定还会殉情而死。
白白浪费一身好皮囊。
不过让鬼雾又多两个痴情的鬼。
但两位的反应却出乎它的意料。少女把手搭在木匣上, 沉吟片刻, 问:“这种事你经常做吗?”
狐夫人愣了下,才笑着说:“怎么会呢?能让我看上的皮囊可不多, ”她翘起玉指,舔了舔指尖, “两位生得这般美貌, 荒野独行, 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岂不惹人觊觎?”
“与其便宜雾里野鬼、吃人妖怪,不如同奴家一起,共赴极乐, 同享快活。”
叶蓬舟低笑着问:“快活过后, 你便不吃我们了吗?”
狐夫人被他笑得意乱情迷,捧出胸口, 抛了个媚眼, “奴家在床上吃人, 会不会被吃掉,得看郎君的本事啦。”
叶蓬舟嗤地笑了声,马上又化作声轻轻痛呼。
逢雪拿手肘撞他一下, 冷声说:“你很开心?”
青年如画眉眼弯弯,正要说话, 那狐妖便心疼地喊:“我的夫人,你别打我的相公啦!”
错综复杂的关系让逢雪陷入了沉默。
狐妖认真说:“我们既为夫妻,夫妻一体,理应和睦才是!”
逢雪:“……”
叶蓬舟牵住逢雪的手,眼珠子一转,笑道:“谁要和你当夫妻?”
狐妖瞳孔缩成针尖一点,如刀利齿撞出嘴角,“你们是想一起走上黄泉路?”
叶蓬舟摇头,“非也非也。”他秉烛,烛光照在俊美无俦的面上,桃花眼里盈满温柔笑意,“成亲是大事,岂能轻慢?难道你喊一声夫人相公,我们便是夫妻了?便是放在人间,这也太过随便。我倒不要紧,可……”
他垂眸看着逢雪,微微勾起嘴角,“我们夫人,身家清白,地位尊贵,犹如皓月,你想娶到她,哪有这样容易?”
狐狸咬了咬手指,“成亲这样多规矩吗?我并不懂。那你们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自然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鼓乐齐鸣,鲜花铺地。”
狐狸被他笑得神魂颠倒,连连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若请来宾客……它们并不如我文雅,俱是凶狠之徒,怕惊吓到你们。”
听见这句话,逢雪反而笑了,手指抚摸木匣,“那正好,我最喜欢凶恶的妖怪。”
狐夫人让他们梳妆打扮,为成亲做好准备,自己转身离开,去宴请宾客。怕他们逃跑,两个健仆守在了门外。
逢雪一转身,叶蓬舟已经自顾自穿上那件喜袍。
红衣墨发,长身玉立。
逢雪怔了怔。
这狐狸不知从哪座墓里弄来的喜袍,款式古朴沉稳,朱衣垂地,玉带金丝,异常华贵。
比起初见时秾丽多情美若明珠的模样,青年轮廓越发深邃凌厉,如雕琢好的金石冷玉,喜袍下的身体挺拔欣长。
只一双桃花眼,望向逢雪时,依旧脉脉,柔软得如同四月的春水。
逢雪呼吸一滞,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突突——
突突——
她心中把清心诀念了一遍又一遍,热意却依旧从心底麻麻痒痒爬上来,烧红了双颊。
“小仙姑,”秉烛的青年微微笑道:“你怎么不敢看我?”
逢雪瞪过去,“我怎么不敢——”
抬眼却对上双温柔眼眸,漆黑幽邃,映着摇曳的烛光。
青年低头,如玉面孔挤满她的眼帘,热气轻滚过眉间。
她面红耳赤咬住下唇,话也堵在喉间。
叶蓬舟轻笑,低声道:“我真想自己是只狐狸精,能对小仙姑强抢豪夺,想成亲时便成亲,想快活时便快活。”
逢雪抬眸看他,好半晌,才回:“狐狸精怎么比得上你啊?”
床上忽地传来咳嗽声。逢雪连忙往后退一步,走出旖旎的烛光,“师叔,怎么了,着凉了吗?”
紫云师叔身上披着层厚实的棉披风,坐在床上,古宅寒气重,天地风雪侵,她掩唇咳嗽数声,才缓过来。
逢雪轻拍她的后背,递上皮袋里的温热茶水,“师叔,喝些水。”
张紫云捧着竹筒,看好一会才认出她,“阿雪?”
逢雪心中高兴,师叔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发着呆,能同她说上几句话的时候并不多。
“是我。”
“阿雪,我们还有多久回家呀?”
逢雪握住师叔布满皱纹的手,“还要找一找。”
“过去这么多年啦,也不知道家乡现在是什么模样了。我记得有一条很长的河,阿姐会用竹竿点水,像鸟儿一样从河面滑过……”老人眼神逐渐浑浊,似慢慢沉入过去那场温柔旧梦,沧桑的面上,露出年轻的笑意。
眼前仿佛出现一条翠绿长带,带子上响起鸟儿般清脆歌声。
“你听,他们在唱歌——”
逢雪侧耳细听,只听见呼呼冷风,风中掺杂妖祟鬼魅的低吟。
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叶蓬舟把她拉到桌前,手里拿起石黛,“小仙姑,让我替你画眉吧。”
逢雪糊里糊涂看他给自己打扮。
镜子里的少女嘴唇被胭脂染红,眼睛明亮如星。两瓣红唇轻启,问道:“你怎么这样熟练?又为谁画过眉点过唇?”
叶蓬舟手指挽住青丝,低笑:“那可多了去了。”
镜中少女抿了抿唇角,腮肉微微鼓起。
“上次我给描眉的姑娘,身子可真轻盈,能做掌上舞,”瞧逢雪的神色,他弯起眉眼,不再逗弄,“可惜了,有些怕火。”
逢雪愣了下,“纸人是吧?哼,你——”她瞥见叶蓬舟因鬼气而苍白的面孔,埋怨梗在嘴边,“这边鬼气太重,你不该和我一起过来的。”
大半年过去,他身上的鬼图也只是堪堪被控制住,不再阴气肆虐。
他和鬼图早已融合一体,相当于行走在人间的幽冥,恶鬼会不受控制被他吸引而来。
最好的办法,是他永远留在青溟山上修行,但……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叶蓬舟道:“那这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去当和尚!”
逢雪认真想了想,“万法寺的佛光在超度亡魂,牵制鬼气上有奇效,若……”话没说完,脸颊却被捏了一下。
青年难得露出恼火神色,“你还真舍得让我去当和尚啊?”
逢雪看了眼他的脸,心头小鹿乱撞,连忙垂下眼帘。
————
狐妖修行了四百年,在附近百里,算叫得上姓名的大妖怪了。
它来到这座山头,赶走老鬼,占山为王,也有不少年头,按理来说,美人说提的“高朋满座座无虚席”并不难。
然而去岁天灾人祸叠在一起,尸骸如林,骨积成山,山野间的精魅多半都避祸早早跑远,独留它一只狐狸守在山头。
无奈。
只能找点鬼过来滥竽充数。
一道道惨白的影子挤满张灯结彩的古宅,但它们只能在院外徘徊,为喜宴添上几分鬼气森森的热闹。
小童裹着兜帽,小心避开这些冰凉的野鬼,院落前,一个狭长眼睛的侍女正请宾客入座。
它打开兜帽,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橘、黑、白三个色块在面上均匀分布,组成张圆眼粉鼻的三花猫脸。
作为化形不利索的小妖,它本没有资格成为狐狸夫人的座上宾。然而附近妖怪稀少,美人又点名想办场热闹的喜宴,它便被“请”来了这里。
小三花猫扯紧兜帽,害怕惊吓到新人,惹怒狐狸夫人。
进入内院,别有一番天地。
院落宽敞,十几张桌子整齐分列左右,桌上金樽玉箸,摆满蔬果酒菜。
彩衣侍女在桌前穿梭,手执黄金壶,为宾客添上醉人佳酿。
处处张灯结彩,挂满通红灯笼,明亮的月光从上空洒落,银辉在地面流动。
咿咿呀呀,喜乐奏响。狐狸不知从哪找来一队鬼戏班,飘渺的鬼影在台上飞旋,彩带水袖飘飞。
离喜堂近的妖怪更厉害一些,小三花瞥了眼那几只眼睛通红的嗜血野猪,身子微微颤抖,在最角落找了个位置悄悄坐下。
离得近的大妖怪,桌子上是整条牛腿、烤全羊之类的硬菜,轮到小三花这桌,却只有些肥鸡肥鱼。
但小三花最喜欢鸡鱼。
它伸出手几下把整鸡拆开,刚想吃,就听见身边黑暗传来声响:“我也想吃。”
小三花瞪大眼睛,身子抖三抖,尾巴炸开毛,还以为是哪个大妖怪跑过来。再一看,“黑暗”跳上桌子,打翻酒盏,在檀木桌面留下个油腻腻的爪印。
是只圆滚滚的黑猫。
黑猫在它拆好的鸡肉间挑选,说:“这儿的鸡和外面不一样。”
妖怪不讲究什么烹饪技法,鸡是选的肥鸡,直接丢进沸水里滚了一遭。鸡皮雪白,两根鸡爪蜷起来,仿佛两个小小的手掌蜷于胸前。
三花道:“鸡吃了那种像牙齿的麦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吧。”
总有几分像人。听其他妖怪说,是死的人太多,怨气浸透土地,影响到了庄稼。
小猫挑了根撕成条的鸡肉,吃得慢条斯理。
三花看见同族,不由好奇,“小猫,你也是妖怪吗?你修炼多少年啦?”
小猫想了想,“修炼?小猫快一岁了。”
“你才一岁就能说话啦,”三花瞪大眼睛,“真是好聪明一猫。”
小猫被夸得飘飘然,尾巴甩来甩去。
三花又问:“小猫,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到一岁的小猫瞪圆眼睛,“小猫还没有名字呢。”
“为什么呢?你妈妈没有给你取名字吗?”
“唔……小猫的妈妈……她让小猫自己给自己想名字。”
“那你该给早些给自己取个名字。要是没有名字,天底下黑猫那么多,谁能分得清你和旁猫不同?你就泯然一猫啦。就算是修炼,我们妖怪,也要早点给自己取个名字,这样才能更像人,修炼更快。”
小猫舔了舔自己油腻的爪子,把爪子舔得干干净净,“漂亮的三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三花瞪圆眼睛,气呼呼地看着它,好半晌,兜帽里飘来气得发抖,却依旧细细小小的嗓音:“你喊谁姐姐呢?我明明是公的!”
小猫“喵”了声,变成一块呆呆的石头。
锣鼓声起,炮竹噼里啪啦声里,新人业已入场。
三花好奇地透过兜帽往外看。
月若流银,鲜花铺地。
在群妖乱舞,鬼魅丛生的古墓,明珠如星,鲛灯垂泪。
一对手执同心结的玉人缓步行来。
第137章 第 137 章
饶是红烛高烧, 鲜花铺地,当新人走来时,小三花还是眼前一亮, 只觉满室的宝气珠光,都被他们压了下去。
它是只猫, 说不出什么赞美的话, 只觉一对玉人凑成对, 很是般配。
青年手牵系同心结的红绸,微微侧过脸, 含笑看着新娘。
新娘也没有戴红盖头,露出张秀美又英气的面庞。
至于狐狸——
小三花这才注意到, 前面还有一只狐狸。
啧, 好碍眼的狐狸。
它情不自禁冒出这个念头。
逢雪自然不是真与这妖怪成亲的, 她环顾四周,附近的妖怪都被狐妖“请”过来了,正好一网打尽。
木匣从袖里滑落,被她握在掌心, 刚要动作, 手里的红绸却被轻轻扯了下。
她偏头,对上青年如画眉眼, 忽然微微一怔。
他们马上要拜堂了啊。
纵然身在幽深阴冷的古墓, 宾客是野鬼妖魅, 但台上的戏班在咿咿呀呀唱着喜乐,明珠点灯鲛人滴烛,有皇天后土在上, 有师叔亲自见证,如何不算成亲呢?
她一怔住, 绣鞋踩在曳地的裙摆上,人也不由随之一晃,却被一双手扶住。
“娘子,要当心些。”
逢雪脸颊滚热,不敢抬头往上看,眼前只有片热烈的红。
周围传来妖怪们起哄的笑声。
她咬紧下唇,无端生出几分羞恼,平日穿轻便布衣惯了,谁知道漂亮衣裳穿起来这样麻烦?头上金冠垂落的珠串摇晃,叮当响个不停,搅得人心乱如麻。
她不由挺直脊背,由叶蓬舟牵着,在妖怪拖长的礼颂声里,走入喜堂。
人晕乎乎的,一步步如踩在云端。
正要拜天地高堂。
忽听堂上巨响,长桌掀翻,野猪精大声喊:“骚狐狸,你办个酒,准备得也太寒碜啦!”
狐狸正想着拜堂结束同美人洞房,却被野猪打断了仪式。它瞪了眼野猪妖,想到对方同样修行百年,便压住怒火,抬手让仆从又扛来一条牛腿。
“我不吃牛。”
通红眼珠子紧盯着两个鲜活人类,涎水顺着野猪突出的獠牙往上滴,“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如宰了请大家吃一顿罢!”
逢雪面无表情瞥了猪妖一眼。
妖怪们纷纷起哄,狐妖大声道:“我娘子生得如此美貌,怎能做你这蠢猪的口中食?他们要同我在床上快活的咧。”
一只蛇头人身的怪物嘶嘶吐舌,笑着说:“等和骚狐狸在床上几天,两个小美人只剩一副枯柴了罢,到时候留给我,我囫囵吞下,不似蠢猪挑食,非要吃肉。”
猪妖前蹄拍动地面,震得地板滚雷阵阵,“饿啊——饿啊——”
周围小妖怪吓得缩到旁边,瑟瑟发抖。
猪妖伸出蹄子,随手一揽,在戏台跳舞的野鬼就被它揽入怀中,眼看便要落入那张血盆大口中。
不知从何地跑来只黑猫,嗖地蹿到它的脸上,对着那颗拳头大的血红眼珠来了一爪子。
“嘶——哪里来的猫?”猪妖双蹄挥舞,黑猫却灵活躲开,还抓了几把他的毛发。
它皮糙肉厚,那小小的爪子挥上去,一丝白印也不会留。然而猪眼下意识闭上,再睁眼时,怀里的野鬼尽数逃开,飘往四方。
偏偏黑猫灵活得很,上蹿下跳,在各桌间跳来跳去。
猪妖化作了原型,变成一头堪比屋舍的黑猪,如镰刀的獠牙外翻,轰隆隆撞飞不知多少妖怪。
喜宴乱作一团,狐狸夫人却不在乎,扯着红绸,催促道:“拜完堂该去洞房啦,快随我去吧,我们好好快活一番。”
逢雪心中想:“明明还没有拜呢,洞什么房?”
不对,就算对拜完,也不能洞房。
乱糟糟之际,蛇妖悄悄露出了本相。一条比廊柱齐粗的巨蛇悄无声息爬上了屋顶,盯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妖怪可没什么尊老爱幼的习性,美人被狐狸牵走,野猪被猫吸引,这个坐在高堂之上,双手捧着热茶,满面皱纹的老妪,自然就被它给盯上了。
老妪满面皱纹,皮皱巴巴的,吃起来恐没什么味道,像干瘪的蚕豆。
好在它吃食并不挑,囫囵一口吞下,也不管什么肉老肉嫩了。
有口人肉的味道咂摸一下也好。
巨蛇张开巨嘴,血红的信子如红绸垂了下来,与屋里挂着的红融为一体。
阴影覆盖住老人瘦小的身体,她轻轻给热茶呵了口气。
巨蛇猛地闭上嘴巴。
……
野猪把桌椅撞得东翻西倒,地上被它的尖牙犁出两条长长泥道。黑猫一跃跳上院墙,回头看它一眼,慢慢坐下来,舔了舔自己的皮毛。
“呼——呼——”
它被气得双目赤红一片,忽地扭过脸,望向角落。
“喵?”小三花全身毛都炸了起来,身体僵硬。
猪妖低吼,獠牙上还挂着一只躲避不及的貉子。尖牙从貉子后背钻出,它的鲜血早已流干,像个破口袋,随猪妖动作摇摆。
小三花几乎能想到,自己也被挂在尖牙上的凄惨模样,耳朵不由贴在脑袋上,身体僵硬如石。
它明知此刻必须逃跑,却因身体的本能,僵硬趴伏于地,无法动弹。
这时,一道黑影跳到它的面前,毫不畏惧地朝猪妖嘶吼。
但它们实在太过渺小,眼看猪妖如小山般的身体便要将小猫压扁。
它却突然顿住了。
这幅肥硕、健壮、犹如小山的妖身突兀停顿,尖牙抵着小猫柔软的胸口。刀枪不入的坚硬猪皮像碎瓷裂开,青光从肉里透出。
“砰”地一声巨响,猪妖四分五裂,血涌如泉。
小三花瞪圆猫儿眼,已经吓傻了。猪妖的腥血扑面飞来,把它浇得浑身湿透。
青光渐淡,一道如虹的飞剑从肉山里飞出。
剑刃如秋水明丽,像抹银白的月光,从妖怪中一曳而过。
妖怪们纷纷闪开,吓得丑态毕现,无一敢撞其锋芒。
招摇飞了一圈后,剑被穿嫁衣的少女握在了手中。
“小仙姑。”小猫高兴喊。
逢雪点头,甩去剑上血珠,偏头看向狐狸。
狐狸化作原型,已经跑到了门口,却被叶蓬舟提起半截尾巴,给拎了回来。
四个壮硕的仆从显出獠牙,飞扑过来救主。
逢雪挥出一剑,剑尖自健仆后背透出,轻巧一转,健仆身体断开,化作两截毛茸茸尾巴坠地。
狐妖心疼地喊:“我的尾巴!”
四个仆从俱是它的尾巴化成,每条尾巴需要它修炼百年。
它尖声喊:“别打了别打了,青溟山的剑仙在此,你们就算舍命也打不过!”
“是剑仙!”
“那位青溟山的剑仙?”
妖怪们嘁嘁喳喳,惊恐不已,生怕被剑仙给剁了,纷纷显出本相,一窝蜂挤往外面。
然而,一把煞气浓重的刀却悬在了门口,低低嗡鸣。
“跑什么呀?”叶蓬舟抱臂,笑着说:“大家不是参加喜宴的吗?一起奏乐,一起舞啊。”
妖怪们挤在一团,颤抖不已,哪还有吃酒的兴致。
少女手里飞剑细长,清光四射,照得它们四肢发凉,难受地在地上打滚。
飞剑出鞘的锋芒便足以让这些小妖们吃上一壶。
离得妖怪况且如此,更别提离得近的狐狸。它心中叫苦不迭,暗道后悔,它消息灵通,知道青溟山出了个了不得的剑仙,剑仙剑术通神,斩妖除魔如砍瓜切菜,很是凶残。
下山不到半年功夫,就已名震天下,妖鬼闻风丧胆。
可谁知道自己这么倒霉,掳来的美人,竟是青溟山的剑仙呢?
剑仙难道不该一人一剑,千里独行,潇洒出尘嘛。她却好,拖家带口,带个情郎带个老妪,还带了只猫,蹲在火边烤山芋吃。
谁能想到她会是剑仙?
狐妖只能自认倒霉,挤出谄媚笑意,“剑仙……大驾光临,可有什么事要差遣小的?”
逢雪冷哼一声,扫了圈被一剑震慑的群妖。妖怪们活得久,消息通达,百年前的小地方,询问它们应当能得到答案。
手里红绸却被轻扯了下。
叶蓬舟笑着说,“小仙姑,我们还没拜完堂呢。”
逢雪一怔,面上不由又热了起来,这才惊觉,自己纵使拔剑,也没有松开握红绸的手。
她抿了下唇,右手提剑,剑刃血珠滴落,而左手牵着红绸,垂眸慢慢走过溅满血水的石板。
叶蓬舟五指攥紧红绸,笑容款款,还记得旁边的狐狸,掐着它的脖子温声问道:“你还要和我们一起拜堂吗?”
狐妖眼前一阵发黑,毫不怀疑,自己要是说声“要”,颈椎当即便会被捏成齑粉。
它用爪子捧住脖子,看着眼前俊美风流的郎君,颤抖着回:“我、我不敢,我给二位点烛焚香,放炮奏乐,我来当礼生……”
青年这才松开手,把它丢到一旁。
狐妖滚到旁边,咳嗽数声,后悔自己贪图美色,带回来两个祖宗。它为图活命,拼命表现,指挥自己的尾巴侍从撒花点烛,尖声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逢雪望向高堂,“师叔,你在做什么?”
老人手里拿着条小蛇,往茶壶里塞,听见逢雪声音,她不好意思笑了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小蛇,我想做一壶蛇酒。蛇酒可以驱寒,阿雪,你喝吗?”
逢雪还未回答,手里的红绸又紧了紧。
似乎是在埋怨她的分神。
狐狸尖声喊:“夫妻对拜——”
逢雪转过身,与叶蓬舟手牵同心结,面对彼此。她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又恍惚是错觉,见青年先躬下了身子,她连忙跟着躬身,两个人的脑袋顿时撞在了一起。
发髻珠钗叮当,流苏缠住了叶蓬舟微卷的长发。
逢雪轻“啊”一声,伸手去解被发钗卷住的发丝,然而越解,两个人的长发越纠缠不休。
“送入洞房——”
狐狸急冲冲地喊。
第138章 第 138 章
“什么洞房?”
木匣撞到狐妖脑袋, 它不敢躲闪,“哎哟”惨叫连连,叫出惨绝妖寰的气势, 心中只期盼这剑仙大发慈悲,能放过自己。
剑仙大马金刀坐下, 不耐烦地扯落发髻上金簪, 连带扯下几缕碎发, 满头的乌发也散落在肩头,衬得雪白小脸只巴掌大,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锐利。
叶蓬舟俯身, 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金簪, 擦掉上面的尘土。
他看了逢雪一眼, 把簪子上纠缠的发丝慢慢梳下,攥在掌心。
逢雪将剑匣放在膝上,飞剑化作一掌大小,不情不愿钻入匣中。
以扶危残刃作剑胚, 辅以这一路收集来和师兄赠予的宝材, 师父为她炼了这把飞剑。剑是在月圆之夜出炉,吸食帝流浆的灵气, 剑刃清辉流动, 雪光凛冽。
又因添了截老桂树心, 剑光飞扬时,总有暗香浮动。
然而炼剑之材中,也有止戈这样饮过万人血的凶器, 因此她这把剑吧,有些凶狠好斗, 出鞘便不肯飞回。
逢雪把剑匣合拢,问:“你们知道一个叫古碑村的地方吗?”
妖怪们面面相觑,但鬼哭在它们头顶转了一圈,它们抖若筛糠,咬着手指头苦想。
“古碑村?没听过。”
妖怪的脑袋素来不怎么灵光,记性也不甚好,“我知道一个鼓鼓村。”
“我知道一个碑子村。”
嘁嘁喳喳吵半天,还是那只小三花喵喵叫,嗓音细细地说:“我听爷爷说过一座古碑。在好远的地方。”
好远的地方是猫儿的感觉,在它看来,隔了一座山,便够远的了。
逢雪微微一笑,“谢谢你,小三花。劳烦你为我们带路。”
叶蓬舟剪出纸马纸车,凭空一吹,车马便俱备。逢雪扶紫云真人上车坐好,小三花也变作一只小猫,瑟瑟发抖地伏在车上。
小猫用爪子按住三花的背,低头一点点给它舔毛,带着细刺的舌头卷走腥臭的猪血,没多久,小三花就被舔得浑身湿漉漉的。
叶蓬舟坐在车前,侧过脸,瞥眼挤在一团的妖怪。
鬼哭还未撤去,在它们头顶一圈又一圈打转,刀刃嗡鸣不已,发出嗜血的低鸣。
牵动逢雪膝头的剑匣也开始晃动不休,急着出鞘。
逢雪望了眼叶蓬舟,埋怨道:“你的刀把我的剑带坏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小仙姑,你好不讲道理——”话未说完,他剑眉微蹙,侧过脸,声音低了低,“小仙姑,你听。”
妖怪们忽地狂躁怪叫,“来了!它来了!”
它们无惧鬼哭之威,变成原形,鸟雀惊飞,一只只飞禽走兽蜂拥往门口挤去。
挤不过门的,就跳墙翻窗钻狗洞。
一片狼藉吵闹声里,黑雾如潮水般从身边滚过,雾气深处,传来一声惨笑。
小三花四肢僵硬,趴在地上,颤抖着说:“是它们、它们来了。”
“它们?”逢雪抱剑匣走出马车,灰黑雾气在身边翻滚。
浓雾里笑声越来越大,一声接一声,狂笑不止。
“轰隆隆——”
地面震动,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逢雪跃到车顶,拔出长剑,寒芒照彻黑雾。
她也看清,藏在雾气里狂笑的东西——
是兽头人身,獠牙突出的巨大怪物。他们骑在马上,手里提刀,脸上挤满癫狂大笑,嘴里大喊:“杀!”
“砍下脑袋,回去领功!”
“杀杀杀!”
看来狐狸说得不错,不怕听鬼哭,只怕闻鬼笑。哭是游民百姓在哭,笑的嘛……
《云游记册》里有写,这是杀气凝成的怪物,常在行军后的尸山血海里出现,名字叫“野狗子”,喜食人脑。
但野狗成堆出现,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剑光劈开鬼潮,雾气往两侧排开,野狗子从马车旁奔驰而过,不敢触碰飞剑锋芒。聪明的妖怪拼命往马车靠拢,那些不聪明的、腿脚不够快的,被雾气卷入后,惨叫一声,再无其他声音传来。
雾气渐散,地上只剩一些鸟毛兽皮。
狐狸只剩下一条尾巴,手捧断尾,痛心疾首地说:“平日让你们多锻炼锻炼,跑快一些,你们怎么就不听呢?呜呼哀哉,我的尾巴!”
————
马车一路往前驶,田园荒芜,民生凋敝,道路杂草疯涨,皑皑白雪下,偶尔凸出截嶙峋的骨头。
逢雪探头往外看了眼,萧杀的冬景与凛冽被风扑面卷来,带着漫天寒意。
师叔低低咳嗽两声。
她连忙关上窗户,又把在外面御马的人给拉了进来。
车厢里炭炉热茶,一室春光。
小三花身上的毛已经干成一绺一绺,全是小猫口水的味道。它蜷成一团,被按着舔毛,不敢怒也不敢言。
“三花,你怎么修炼成精的?”逢雪对三花很好奇。飞禽走兽修炼成精也有难易之分,譬如乌龟,活得岁数太长,慢慢吸收日月精华,便很好修炼成精。
只要慢慢活着,熬死其他人就好了。
那些凶狠的走兽,误食人血,也容易开启灵智,变作妖怪。
但猫想开启灵智可不太容易,它们活得寿数太短,比之虎狼雕鹰,实力太过弱小,能填饱肚子就很艰难。尤其是三花这只猫,嗓音细细的,体型也不大,看着不大像能自己修炼成精。
除非……有人点化?
小三花声音细细地说:“我也不知道。”
逢雪问:“有人给你取名字了吗?”
小三花“喵”了声,轻轻地回:“是爷爷把我接了回来,给我取名……”它犹豫了下,低低说:“月姑。”
逢雪轻笑,“月亮神女?看来老先生觉得月姑是只漂亮的小猫。”
小三花慢吞吞说:“但是、但是月姑是公猫。”
那老先生也将三花认成了母猫,毕竟三花多是小母猫。他贫困潦倒,在街头算命,一日赚不到几文钱,还接了个夜晚帮忙看粮仓的活,住在仓房里。
仓房耗子多,他便攒了几个月的钱,去聘了只小猫回来,细心养着,自己吃糠腌菜,给小猫煮滚热的肉汤。
本指望月姑再给自己生几窝小猫,治一治泛滥的耗子。
可等了又等,不见月姑揣崽。
老先生把猫后腿扒开,用昏花老眼瞅了半晌,才在短短绒毛间,看见两粒瓜子大小的卵蛋。
带回来的竟是只“天阉”。
这只小猫胆子小,别说抓耗子了,经常被乱窜的耗子吓得浑身炸毛,跳到老先生的膝上。
揣不上猫崽子,也捉不了耗子,还经常被其他猫揍得喵喵叫。若放在外边,活不了多久,老先生只好把它养在身边,依旧细心伺候着。他是算命先生,没有子女亲朋,到晚上,经常把铜钱往桌上一排,边磕蚕豆,边摸猫头,给月姑讲着术数易理。
他也没指望猫能听懂,只是长夜漫漫,聊以藉慰,可是猫儿却在一日又一日的“夜课”里,慢慢增长了灵智,有了成精的契机。
三花低声说:“但是月姑很久没见过爷爷了。”
小猫跳到逢雪身前,“小仙姑,小猫也想要个名字。”
逢雪“呃”了声,揉下眉心,“你自己取嘛。”
她可没什么取名的天赋,给剑招取名都简单粗暴,和心庙邪神风格相仿。若她给小猫想名字,大抵只能想出“小黑”“煤炉”这般的俗名。
叶蓬舟一腿曲着,一腿放直,手支着颏,笑道:“怎么突然想要个名字?”
小猫说:“天下的猫很多,要是我没有名字,小仙姑和小叶就认不出我啦。”
叶蓬舟微笑:“那可难办咯,到时候,万一抱错一只猫回去……”
小猫急得前爪搭在逢雪膝盖上,身体伸直,喵喵叫道:“不要,不要。”
逢雪把它抱到怀里,“别听他乱说,他逗你呢。就算没有名字,我也不会认错。”
“为什么呢?”
“因为,”她垂眸想了想,认真说:“小猫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小猫。”
纸马拉车,飞快驶过寂寥荒原,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絮絮人声。
逢雪原以为是野鬼低语,可那些细碎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
叶蓬舟掀开车帘,她也跟着凑到窗前,往外一看。
绵延山脉下,一条玉带从群山流出,在原野迤逦而过。楼阁鳞次栉比,屋舍连甍接栋,河流上的乌篷船与竹筏如飞燕点水,百蝶穿花,争相追逐。
方才还是白雪皑皑,死寂荒废之地,掀开车帘,面前却变成座依山傍水,人口稠密的城池。
仿佛误入桃花源。
逢雪掐了下手背,确认不是幻觉,和叶蓬舟对视一眼后,跳出马车,与路人攀谈起来。
才知道自去岁大乱,全州尸骨如林,十室九空,为了尽快恢复,让百姓休养生息,官衙颁布政令,让百姓迁入这座未被战乱涉及的富庶小城。
于是古城顿时迸发勃勃生机,游人往来,纷错如织。
在一片死寂的全州,如同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给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人们一丝希望。
逢雪仰头望着城墙上悬挂的牌匾,“云螭县。”
师叔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目光落在青翠的河水上,低声叹:“回家了啊。”
————
一入云螭,师叔便如同识路般,笔直往前走。
逢雪跟在旁边,努力在人群里挤出条道。
小城人太多,熙熙攘攘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满耳都被街旁小贩叫卖声填满。师叔年老力衰,骨头脆弱,不能被人群挤到。
她使个眼色,让叶蓬舟照看另一边,小心扶着师叔,心想,师叔的家乡在古碑村,怎么变成这座小城了?
时隔百年,世事变迁,变化如此大吗?
紫云师叔走过几条熙攘街道,最后站定,指了指前面,“回家啦。”
逢雪抬眼一看。
古旧牌匾上,【云螭县衙】四个大字明正威严。
竟走到了县衙前。
“师叔,不大对吧,”逢雪拉住老人,“这儿是官衙。”
她有些惆怅
——也不知道自己的通缉令还在不在,若在的话,在衙门口招摇过市,未免太过嚣张。
师叔站在衙门口不肯离开,表情茫然,喃喃:“你没听见吗?我娘在喊我回家吃饭了。”
他们一老一少在官衙门口拉扯,引起了当差衙役的注意。
一个年轻的圆脸衙役走过来,问:“干什么呢?是有案子要报吗?”
叶蓬舟笑了笑,“祖母年纪大了,有些糊涂,非要进衙门看看。差爷,能否让她进去看一眼,她心满意足,也就走了。”
衙役:“衙门重地,无事不得入,你们以为是自己家门口呢?”
叶蓬舟掏出一锭碎银递过去。
圆脸衙役怔了片刻,“还想贿赂官差?哼……”他不动声色接过银子,“但看你们是有孝心的,进去瞅瞅也无妨。以前没见过你们,也是新来咱云魑的吗?”
“正是。祖母牵念故乡,便带她回来看看。”
“也算难得的孝心了。对了。”衙役收了银钱,好心提醒道:“我瞧你们不是僧道术士,但还是记住,在咱们云魑,千万别同这些人扯到一起,也别弄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出来。”
逢雪眼神微动,好奇道:“为何?”
“还不是妖道猖獗,煽动民心,掀起大乱子。如今上面有令,若是看见来历不明的术士,”衙役声音渐低,只用手刀在脖子上拉了拉,“斩。”
话音刚落。
皱着眉头喃喃要回家的紫云真人忽然伸手捏了诀,原地消失不见。
刚才还眉飞色舞说话的衙役瞪大了眼睛,望了望空地,又望了望逢雪他们,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喝道:“来人!拿下他们!”
第139章 第 139 章
逢雪冷哼, 把木匣丢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衙役被砸得“唉哟”惨叫,左颊肿起。他扬起大刀, 恶狠狠地说:“宰了他们!”
十来个高大衙役从门里钻出来,将他们齐齐围住。
逢雪以匣代剑, 扫了眼他们, 心中哀叹——又要上通缉榜了。
杀了太守灭了都尉, 再闹个县衙,倒也不算什么。
她低声嘱咐叶蓬舟:“我来应付他们, 你去找师叔。”
尸兵都宰过,应付几个衙役并不难。
但交上手后, 她才意识到自己轻敌。这些衙役身手灵活, 力大如牛, 竟个个都是好手,比都尉府里那些江湖客还难对付。
如今衙役这样厉害了?
还是她沉湎美色,疏于练剑,身手不如以前?
衙役们也叫苦连天。
眼前少女瞧着年轻, 手中木匣笨重, 并非刀剑之类的伤人利器。但木匣在她手里,有如一把灵活的长剑, 一递一送, 便架开劈来的刀刃, 四两拨千斤,几把刀登时撞在一起,衙役们也撞翻一片。
但还没有完。
趁着他们队形凌乱之际, 少女手里木匣猛然弹出,如一只蛰伏已久, 一击致命的猛虎,对他们紧咬不放。
“啪。”
木匣拍在脑门,一名衙役捂着脑袋躺下。
“啪!”
木匣后撤,击打肚腹,又一个衙役捂着肚子惨叫打滚。
不多时,地上躺了一圈的差役。而其他人畏惧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逢雪目光凛冽扫视四周。
“你、你有种别跑!”圆脸衙役扯着嗓子,朝衙门里大喊:“虎班头!”
逢雪提着木匣一翻身,撞翻几个衙役。
她单手捏诀,御风而起,“我可没有种。”
告辞!
但御风诀念了几遍,只有清风微拂,撩起她的碎发。
逢雪愣住了,她的御风诀已使用熟练,不该出现这种掉链子的情况啊。
衙门里跑出个彪形大汉:“谁敢在衙门口闹事?”
大汉个头高大,赤着上身,肌肉虬扎,圆脸上一双虎目透出精光。
他也不多说话,暴喝一声,双手提铜锤砸来。
如此神勇,让逢雪想起了大块头。她心中叹息,木匣翻转,从铜锤侧面翻过,砸在大汉的胸口。
“好身手!”虎班头往后退半步,却没如其他衙役般倒下,而是扬起双臂,将铜锤舞得虎虎生风。
“好狠的妖道。”圆脸衙役鼻青脸肿,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冷笑:“他奶奶的,身手倒是不错!打掉我两颗牙。”
他提起刀站起来,带人将逢雪围住。
忽地。
圆脸衙役脑袋一痛,后脑勺被石子击中,他正要骂娘,低头却见地上的“石子”银光闪烁,竟是亮闪闪的碎银。
碎银一颗又一颗噼里啪啦如雨点坠落。
衙役们顾不上抓贼,纷纷俯身捡拾碎银,动作急切,像一条条瞧见骨头的饿犬。
逢雪趁此机会跳出重围,纵身跃到屋顶,瞧见在漫天撒钱的青年,“我师叔呢?”
叶蓬舟摊手,“我偷偷去里面找了圈,没找到。”
逢雪蹙眉,看师叔方才的手势,应是用了遁地诀,就是不知到她遁到了哪儿。就算神智混沌,师叔毕竟是修为高深的真人,术法熟记于心,天上地下,谁能拦得住她?一遁遁出十里地,也不无可能。
可她要怎么去找?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逢雪摸了摸自己空瘪的口袋,里面零星有几两碎银。
叶蓬舟弯起嘴角,“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逢雪:“……”
她轻哼了声,“纸钱是吧?我干嘛骂你,我有这样凶吗?”
叶蓬舟捏了捏她的脸,“不凶不凶,我娘子温柔体贴,宽宏大度。”
逢雪面无表情挥动木匣,砸了他一板。她环顾四周,长街人来人往,独独不见白发苍苍的师叔。
她师叔呢?那么大一个师叔呢?
她目光又扫了圈四周,忽然落在了衙门口,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衙役们把银两塞得口袋鼓鼓,还俯身在地上摸索。
虎班头看得气起,一脚踹向他们屁q股,好几个衙役凌空飞起,屁q股落地,唉哟惨叫。
“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这是银子吗?”
满地碎银变成一地纸屑树叶,他们这才惊觉被骗,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无耻小贼。”
“他奶奶的,银子啥时候被废纸了?”
“下次叫我看见他们……狗日的!这老虔婆怎么半截埋地里啊,怪唬人的!”
面目慈祥的老人上半身钻出地面,下半身埋在土里,仰头看着差役,“啊……我忘记怎么出来了,你们能帮帮我吗?”
衙役们瞠目结舌,活这么久,头一次见半截入土来自投罗网的。
“阿雪。”老人看向他们身后,眼睛弯弯,眼角的细纹都露出欢喜。
衙役回头,见大闹县衙把他们痛揍一顿的少女,竟去而复返,缓缓靠近。他们拔出刀,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差爷别误会。”逢雪把木匣丢到地上,“我也是来自投罗网的。只是劳烦,让我先把祖母扶出来。”
……
锒铛入狱的滋味,逢雪头一次体验。
双手锁着锁链,她跟随衙役走进了地牢。云螭城的地牢就在县衙底下,窄长的石砌过道昏暗潮湿,阴冷入骨,空气浑浊。
但逢雪吸了吸,只有一股沉闷的尘土味,没有想象中血、泥、汗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发酵的臭味。
倒也可以忍受。
他们被锁在一间独立的牢房中,里面很干净,薄薄稻草铺在地上,旁边有一个装半桶水的木桶。
师叔年迈,便没有上枷,坐在稻草上,打量四方,好奇地问:“阿雪,我们在哪里呀?”
逢雪苦笑,“在地牢里。”
“地牢?”紫云真人眨了眨眼睛,“地牢真奇怪。”
“哐当”一声轻响,叶蓬舟已经把自己的枷锁解开,走来给逢雪也除掉了铁链,笑着说:“师叔,您遁地去哪儿了?”
紫云真人砸吧下嘴巴,“我回家吃了个饭啊。”
逢雪皱了下眉,古碑村变成了云螭城,师叔的家应当早已不在了。就算故人还在……不对,故人也不可能还在。
叶蓬舟拿出盒药膏,为逢雪擦被铁链勒出的红痕,边笑道:“吃的是什么?”
“一些家常菜,我岁数上来了,也只能喝喝稀粥。”
他们一问一答,好像真有其事似的。
“下次把我们带过去呗,让我露一手。”
紫云真人笑道:“好啊好啊,小叶的手艺,连师兄都夸赞的。唉,”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回家能见到娘亲,没想到只有阿姐在。”
“哦?奶奶没有在家,出去走亲戚了吗?”
“你这孩子……我都这把年纪了,双亲自然也都不在世上了,这次回去,看见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阿姐还在那儿等我。阿姐倒很年轻,身子骨比我还硬朗。”
紫云真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昏黄的烛火洒在她的面上,她翘起嘴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逢雪本想说什么,看见她的笑,心软了软,也同叶蓬舟一样,陪她说话。
“对啦。”紫云真人手伸向怀中,“阿雪,小叶,你们饿了吧,我还带了几个馒头回来。”
逢雪看到她的衣下,隐约有几个像馒头形状的东西。
难道师叔真回家吃了趟饭?
还是去哪家馒头店顺手拿了几个馒头过来?
紫云真人从衣襟摸了摸,拿出三块灰黑的圆石,递过来,慈爱地说:“快吃吧。”
逢雪沉默地抿了下嘴角,接过石头。
左边的牢房传来声低笑:“哈哈,你们两个小孩是疯子吗?明知道她老糊涂了在说胡话,还陪着她玩?”
又一道更低的声音响起:“倒是很有孝心。”
“唉——若我有两个这么孝顺的孙儿孙女就好了。”
“呸,什么儿女?明明是孙儿孙媳。”
“不对,我瞧着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
窸窸窣窣声音越来越多,烛火摇曳,一道道影子从黑暗牢房里钻了出来,映在墙上,如幢幢鬼影。
都是些被囚在牢里的人。
“姑娘是犯什么事进来的?”
“在县衙门口和衙役打了一架。”
“了不得啊!”
逢雪好奇问:“你们呢?也是‘妖道’?”
“妖道”这个词让他们嘻嘻笑了起来。笑声一波接一波,笑了好半晌,他们才停下来,说:“自然,我们就是妖道!咱们还没见见,小姑娘长什么样子呢?”
逢雪:“可惜牢狱黑暗。”
“无妨!”
不知是谁裁了一轮明月,薄薄纸片往上飞起,悬于半空,月亮的清辉便洒满了牢狱。
“臭老三,又摆弄你这破剪纸的本事。”一个年轻女子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剪几张纸。”
她旁边监牢的八字胡笑道:“张琦,你瞧不上我剪的纸,你给新人露一手呀。”
叫张琦的女人抬手,指尖出现一缕火红的烛光,“明月怎敌过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火光传来一声清脆凤鸣,化作只赤红凤凰,冲向明月。月亮被火烧成灰烬,黑灰点点洒落,一轮赤红的太阳取而代之,挂在了监牢上空,将幽暗地牢,照得煌煌灼目。
八字胡看向逢雪,微笑道:“妹子,方才打了一架,身上疲惫得很吧。我送你一壶仙界琼浆——”
稻草上多了一壶佳酿。
张琦不甘示弱,“你也太吝啬了,三个人你送一壶酒?我送妹子三个天界蟠桃。”
方才紫云真人拿出的石头,不知何时变成三颗皮薄肉嫩的大桃子。
两个人斗法斗得你来我往,什么金乌皓月,仙酿蟠桃,其实只是障眼法搬运术之类的小术法罢了。
其他人在旁边纷纷起哄叫好。
逢雪也为他们叫好——虽说是杂耍班常用的小法术,但能练到这样程度,也属不易。
这时,一只瘦长老手从狭窄木栅栏里伸过来,“姑娘,麻烦给我一点水。”
不知是否偶然,“日光”正巧照在逢雪与那人的牢房之间。光止步于此,木栅栏后是一片漆黑。
这人似乎很不受欢迎,在他伸手的同时,就有人高声喊:“别搭理这老骗子!你一理他,他又要开始胡言乱语了。”
但逢雪还是拿碗勺了点水递过去。
那人猴急地抢过碗,待他咕噜咕噜喝完水后,笑着说:“多谢你啊,小姑娘,我瞧你眉心发黑,不如让我给你算一卦吧,只用三文钱。”
“你这老骗子,又恩将仇报了,是吧?”
逢雪笑笑:“我不算命。”
“唉——真是可惜了。咦?这猫儿……”
小三花悄悄从包裹布里钻了出来,眼睛瞪得圆圆,“爷爷?”
第140章 第 140 章
三花猫伏在地上, 仰头看着黑暗,身体微微发抖。
它并不是只胆子很大的猫,就算偶得灵智, 修炼化形,也素来避着人群, 独自在山沟野地里抓虫子耗子之类的果腹。
四周目光有如一支支无形利箭, 射在它的身上。它害怕得发抖, 尾巴也炸开毛,却依旧望着栅栏, 又喊了声“爷爷。”
“喵呜。”
“这只猫儿怎么老对着我叫唤?”
逢雪捏诀,清风将太阳往旁移了三寸, 日光驱散黑暗, 坐在牢里的人便显露出来。
他是个模样潦倒的老者, 灰白头发杂乱如草,用木枝松松簪起,但也掩不住头顶大片斑秃。
老者披身黑得油光发亮的黄衣,笑着打量小三花,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这模样的三花猫咧, 不过是只公猫,卵蛋小得跟瓜子壳似的。”
“公三花?”八字胡老三怪笑:“那不是天阉?”
张琦损道:“这么清楚, 你卵蛋也像瓜子?”
旁人哄堂大笑, 八字胡恼道:“你好好一个姑娘, 说这种污言秽语,真是……”
三花猫尾巴摇晃,匍匐在地, 慢慢靠近监牢。老人伸出手,在它头顶摸了摸, “别说,还真像我以前养的那只猫儿。”
监牢栅栏狭窄,三花的胡子先碰了碰栅栏,低头顺滑钻了过去,在老人的怀里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盘好身体,低低喵呜一声。
小猫想过去找它玩,脑袋倒是过去了,挤了挤,前腿也钻过栅栏,但是再往前,肉卡在肚子上,努力几次,也没能挤过去,气得在外面喵喵叫。
叶蓬舟把它捞起,说:“平日让你少吃一点吧,你瞧瞧别的猫。”
“喵——”小猫骂骂咧咧。
“好好好,我们小猫不是胖,只是骨架大。”
“喵!”
逢雪侧过脸,假装没听见它难听的骂声。
监牢里关着十来个“妖道”,以赵三浪和张琦为首。这两人是戏法班子的班主,之前便不对付,挤在了一座狭窄牢房里,更加水火不容。
你说你会猴子捞月,我便来一招蟾宫折桂。
斗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逢雪瞧他们的模样,心中有了计较。
这些街头表演术法的江湖人,惯会骗术,性格油滑。
什么仙界佳酿,王母蟠桃,说得唬人,其实是方才进屋时,衙役们喝了一半的酒水、啃了几口的油桃。
她眸光微冷,侧头看了眼放在叶蓬舟旁边的包裹,包裹皮微微耸动。
忽地,一声惨叫从地牢角落响起,“什么东西咬我?”
叶蓬舟招招手,一条黑蛇从包裹里游了出来,爬到他的手腕。他笑问:“哪位仁兄被咬了一口?我们隔得这样远,总不是我的蛇儿咬的罢?”
“哎,我这蛇儿七步断肠,俗称阎王笑,若是被咬一口,啧……”
“没解药吗?”一个瘦小的少年面无人色,捂着左手手背,喃喃问道。
“当然没——”
逢雪抬手敲了下他的脑袋,“别唬人了。”
黑蛇化作一把折扇,被青年提在掌心,他眉眼弯弯,“尊仙姑令。”
少年惴惴不安,“真没毒吗?”
逢雪看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若总手脚不干净,总会遇见一条毒蛇。”
少年扁了下嘴,显得有点委屈,又有些不甘。他是赵三浪手底下的,如今被人教训,自然眼巴巴将目光投向赵三浪,期盼着班主为自己做主。
但赵三浪朝逢雪拱了拱手,笑道:“我家这小子轻狂,仗着自己练成无影手,看见人家鼓囊囊的包裹,总想着去摸一摸,姑娘教训得对,”他指着少年的脑门,“司猴儿,你不管管自己的手,下次可不只是被咬一口的事啦,说不定被人砍掉手了。”
司猴儿扁嘴,更加委屈,“班主,我被人欺负了,你还跟着吓唬我。我、我瞧见包儿,手痒痒,心也痒痒,就好像有千万只跳蚤在心里跳来跳去,哪里忍得住咧?”
赵三浪啐他一口,“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和逢雪想象中不差,这些人表面是戏耍班子,实际上都是些妙手空空儿。
若是平常,逢雪瞧见他们用术法敛财,都会径直揭穿,将其扭送官府。、
可如今……
大家都是牢友。
她不理会张三浪的搭讪,伸手捏诀,尝试遁地离开,但试了几次,竟纹丝不动。
张三浪提醒道:“小姑娘,云螭被高人布置过,可不许我们这些人来去自如。”
逢雪想起用失败的御风诀,点了点头,只怕在云螭,上天入地没这样容易。
师叔的遁地,和她的遁地,毕竟不太一样。一个是遁地术,一个叫泥里爬。
不过遁地术用不出来也没多大关系,她的依仗本就不是术法。
地牢寒气重,师叔腿脚不好,恐怕承受不住寒气,早些离开为好。
逢雪摸了下头发,转身来到师叔身边,轻声问:“师叔,你能再用一次遁术吗?”
紫云师叔眨了眨眼睛,“炖树?树也可以炖汤嘛,好呀好呀,我也想喝。”
逢雪叹口气,“算了。”
她摸向头发上的簪子,银白一根发簪,光华盈盈,压过了火红的“太阳”。
这班江湖人看得意动,司猴儿捂着自己的手,“完了完了,我的手又开始痒了。”
赵三浪笑着说:“姑娘,你也别太急,在这儿有酒有肉,神仙也比不上咱呢!再说,过不了多久,官衙就会把咱给放了,他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们。”
张琦冷哼:“臭老三,别热脸贴冷屁股啦。没看出来吗?这位姑娘师承名门,可不愿同我们这等三教九流混迹在一起。”
逢雪拔出发簪,乌发散落肩头。
发簪在她指间,迅速变成一柄三尺左右的细剑。
她提剑一挥,木栏轰地碎开,变得畅通无阻。
蹲牢的江湖人没瞧过这样暴力拆监狱的,直愣愣看着她。赵三浪好心提醒:“姑娘,你……你这样出来,会被通缉的。”
逢雪:“也不差这一次了。”她看向这些人,问:“你们要出去吗?”
“这——”他们显得有些犹疑。
逢雪又看向旁边,“月姑,你要和我们走吗?”
小三花在老人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喵唔”一声回应。
逢雪点头,“好。”
她抬手,飞剑笔直冲向石墙,轰地一声,尘土飞扬,阳光斜斜洒入,浮尘扬动。
叶蓬舟扶着紫云真人走到墙边,想到什么,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两个小木人。
木人落地,便化作他们二人的模样。一个冷面小剑客坐得笔直,一个嬉皮笑脸的酒鬼懒散靠墙。
还差一个老人一只小猫。
叶蓬舟眼珠子一转,拿出张白纸,在纸上画了几笔。
白纸飘飘坠地,头发斑白的老人便低头坐在稻草上。
“小猫呢小猫呢?”小猫期待地问。
叶蓬舟笑道:“你哪里用得着画哦。直接拿墨洒几个点就是了。”
小猫气得喵呜一声咬在他的手上。
又用障眼法把出口遮掩一番,逢雪朝牢友拱手,道:“诸君来去随意,我们先走了。”
……
望着少女施施然离开,牢里的人目瞪口呆。
“还真是高人咧。”赵三浪啐了口,“还是牢里好,卧虎藏龙的。小猴儿,要不是人家心善,你的手早就没了。”
司猴儿打量手背伤口。小小的两个血洞,与蛇咬出的伤一模一样。
“谁知道他们包裹里竟放一条蛇?谁把蛇放包里?”他不情不愿嘟囔,却免不得手痒,把没动的那壶酒液偷了过来。
这招“妙手空空无影手”练成可不容易。
虽说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很是实用。
将酒液倒入喉中,他美滋滋地说:“这些狗衙役,又喝上杏花春了,在外面赚钱累死累活,还不如直接在这儿躺着呢。”
看守监牢的衙役蠢笨如猪,饭量又大,被偷走酒菜浑然不觉。
赵三浪提醒:“喝几口就还回去,别让他们发现了。”
“晓得晓得,让我看看,狗衙役今天吃的是什么?”司猴儿把手一抓,抓到一根骨头,便笑:“还真是猡儿,又在吃。”
骨头雪白细长一根,没有多少肉,被舔得干干净净。
司猴儿舔了舔,骂了声:“舔得这么干净,一点儿肉味都没有。我再捞一个。”
这次有肉了。
他惊叫一声,骇然看着地上被啃掉的半边手掌。
……
一墙之隔,墙内是漆黑监牢,墙外是车水马龙。
从地牢缺口走出来,往外走了十来步,便到阳光明媚、人来人往的长街。
他们弄出的动静不小,好在街道热闹繁华,各色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逢雪温声问老人,“师叔,如今你回家看一趟了,还有哪儿想去的?”
紫云师叔想了会,道:“我想去吃小白豆腐脑。”
小白豆腐脑?
“小白家做的豆腐和别家滋味不一样,豆味醇厚,滑嫩香甜。以前每次过节,阿娘都会带我们去吃一小碗。”紫云真人眯起眼睛,嘴角翘着,“刚刚阿姐还同我说起,说他家的豆浆依旧是过去滋味,阿雪,我带你们去吃。”
逢雪心想,这么多年了,村庄变成城池,昔日小小的豆浆铺,怎会还在?
还真在。
师叔熟练地带他们走过街巷,来到了一座酒楼前。昔日的豆浆铺,变成了繁华酒楼,小二看见这样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扶着手杖,慢悠悠地走近,连忙迎了上去,“老人家,您小心些,别摔着了。”
张紫云眯起眼打量会他,问:“你是白四文他儿子吗?”
小二愣了好半晌,才笑着说:“儿子?老婆婆,你说的是我曾曾祖父啦。”
“啊……”张紫云喃喃:“过去这样久啦。我离开时,他还光着屁1股到处跑呢。”
“您这话说得,我瞧您最多不过古稀,您出生的时候,我曾曾祖父估计早埋土里了,您怎么见他光屁股蛋。”
老人笑眯眯地说:“古稀?先翻个倍吧。”
她年纪上来,吃不了太多东西,只点一碗雪白豆腐乳,添上一撮虾干,一点姜丝酱油,沿碗边慢慢喝着。
逢雪垂眸望着窗外。
一条碧带穿过城池,绿水里渔舟飞梭,风翻白浪。里面还有不少人赤着膊在游泳,往水里一扎,便抱起一条肥硕的鱼儿来。
“鱼倒是挺多。”逢雪笑了笑。
全州地界一路走来都是萧瑟倾颓之景,乍钻进这座热闹又生机勃勃的城池,仿佛进入另一片天地。
叶蓬舟撑着下巴,笑着说:“鱼儿也很肥,去岁一场大乱,应是喂饱了它们。”
逢雪想到什么,抿紧嘴角。
小二正端上来一盘清蒸鲈鱼,油香铺在银白鱼鳞上,柔嫩的鱼肉被汁水浸透。
若是平常,逢雪早拿起了筷子。
她忍住反胃,瞪了叶蓬舟一眼,“就你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