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哈哈哈。”叶蓬舟大笑, 拿起一壶酒,倒到窗外,酒水如玉珠, 倾落河中,与水鬼游鱼共饮一樽。

    “天生万物以养人, 人无一物可报天。只有这七尺长躯, 死后复归天地, 为鸟兽虫鱼啄食,养肥河里的鱼, 滋润地里的草。”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雪白鱼肉, 放进嘴里, 笑道:“我吃了鱼, 鱼为什么不能吃我呢?小仙姑,你说是不是?”

    逢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青年眉眼弯弯,坐在阳光底下,肌肤白得发亮, 漆黑的眼睛里弯起, 看似在快活的笑,眸里却掠过一丝藏得极深的忧愁。

    逢雪嘟囔:“你也只是看着豁达。”

    叶蓬舟怔了片刻, 忍不住又笑, “当然比不上小仙姑。”

    逢雪“哼”一声, “我也不豁达。”

    百年大小枯荣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山上修行时,师长告诉她, 天地无穷,日月亘古, 人之一生渺小如蜉蝣,富贵不过烟云,王权亦是一梦。

    天道至公,视众生如刍狗。若想得道长生,以游无穷,需忘却俗世,舍下执念,心与天相通,行与天合辙。

    但她却做不到这点。

    功名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富贵也还好,可若有人在她面前哭……她胸中血便开始沸腾,匣里的剑也忍不住嗡鸣。

    唉。心中气不平,难成大道。

    逢雪托着腮帮子,“算了,修不成道就修不成呗,我也不要活师叔这么久。”

    叶蓬舟笑道:“我倒想看看小仙姑白发苍苍的模样。”

    “不要!”逢雪抿紧唇角,“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许看。”

    叶蓬舟为她倒满茶,“那我想瞧瞧我娘子白发苍苍的模样,行了吧?”

    “不许!”

    “小仙姑好霸道呀。”他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撑着桌子,微微俯身,呵出的气带着酒与花的香,垂眸看着逢雪,“我瞧我夫人,你也管?”

    逢雪往后靠了靠,瞥向师叔。

    老人小口抿着豆腐脑,两耳不闻窗外事。

    逢雪这才放心,低声骂:“当着师叔的面呢,收起你的轻狂样子。”

    叶蓬舟笑道:“无妨,师叔才不会在乎呢,这种事师叔可见多了,是吧师叔?”

    老人抬起头,露出微笑:“是啊,我可见多啦。在以前,你们这般模样,娃儿都能在地上爬啦。”

    叶蓬舟道:“师叔,我和阿雪的娃也能在地上爬呀。”

    逢雪:“你、你别瞎说?谁和你有娃?”

    叶蓬舟转动折扇,敲了敲桌子,“小猫是谁的小猫?”

    趴在栏杆晒太阳的小猫转过脸,喵喵大叫:“是小仙姑和小叶的小猫!”

    叶蓬舟微微抬了抬下巴,得意洋洋。

    逢雪沉默一会,招招手,小猫便轻巧一跃,跳到她的怀里。她摸着小猫油光发亮,被阳光照得滚热的毛,说:“别听他乱说,小猫只属于自己,不是谁的猫。”

    小猫歪了歪脑袋,“小猫不是一直跟着小仙姑和小叶吗?”

    逢雪点头,“是的。”

    “小仙姑和小叶给我吃小鱼干和鸡肉条。”

    逢雪又点头,“没错。”

    “跟在小仙姑身边,还不用挨冻,冬天有暖暖的炕睡,小仙姑的怀里也很暖和。小猫喜欢温暖的地方。”

    逢雪嘴角翘起,“是呀。”

    “那为什么小猫不是小仙姑的猫呢?”小猫很苦恼,声音都焦急了一些,“难道小仙姑不喜欢小猫吗?”

    逢雪:“不是的。我喜欢你,但是……小猫并不属于我。”她轻轻拧起眉毛,不知该怎么说:“小猫只属于自己,想离开时,随时都可以离开,不必成为我的猫,或者他的猫。”

    “但是小猫不想离开。”小猫蹭了蹭她的指尖,“小猫喜欢小仙姑!”

    逢雪弯起了嘴角,手指陷入它柔软温热的毛发里。

    她望着楼下的滔滔大河,水面阳光粼粼,那句话藏在舌唇间,并未吐出口。

    当着师叔的面,说出来未免显得轻狂。

    但她心中恰是这样想的——天生万物养我,可我不属于天地;父母生我育我,我亦不属于亲眷;青溟山教我道法、使我明辨善恶是非,赠我本领,但我亦不是青溟山的迟逢雪。

    终此一生,她只属于她自己,和身边这把长剑。

    和尸魔相斗,生死之间,她忽然明悟自己的道途。

    “有一天,”逢雪揉了揉猫耳朵,“小猫会明白的。你是一只很聪明的猫儿。”

    师叔捧着热豆腐脑,笑眯眯地说:“阿雪也是很聪明的小人。”

    逢雪:“师叔!”

    “小人儿。”老人慢悠悠补充。

    逢雪悄悄踩了脚叶蓬舟,“都怪你。跟你在一起,小猫学坏了,师叔也学坏了。”

    都开始揶揄人了。

    “啧,真不讲道理啊。”

    ————

    酒足饭饱,师叔便要去楼下的河边看看。

    清凉江风迎面,鼓动白帆,波光粼粼。

    明明是冬日,吹在身上的风竟不让人觉得冷,柔软若春风,让人通体舒畅。

    “一百多年啊。”老人颤巍巍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江水,低头看去,水里映出头发霜白、满面皱纹的衰朽之人。

    还记得小时在河边嬉戏,脚踩白浪的时光;也记得稍大一些,水里捡到条半死不活的鱼,兴致勃勃提回家被阿娘夸奖的时候。

    恍惚间。

    江河不变,水里的人却从垂髫幼童,变成满面风霜、一身伤痛,半条腿踏入坟墓的老妪。

    死气沉沉、即将入土。

    是缘何从河边抓鱼的渔女,跑到青溟山上修炼呢?她脑中混沌,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老人没有怨憎岁月的无情,只掬一捧水,看着水里的自己,笑眯眯地说:“瞧你这模样,你啊,变成一个老婆子啦。”

    语气熟稔,仿佛在说与久别重逢的友人。

    将水洒入河中,老人锤锤僵滞的腿,慢慢站了起来,身体如僵滞腐烂的门,关节里“吱吱呀呀”响了起来,她身子一晃,要往水里倒去。

    逢雪快步往前,扶住了她,“师叔小心。”

    河面传来一阵惊呼声,竟是无风起浪,掀翻好几条渔船。浪涛冲向她们,逢雪揽住师叔,纵身跳到旁边,波涛拍打在岸上,溅起浪花如雪,不情不愿地退去。

    把老人往叶蓬舟手里一放,她叮嘱:“照看好我师叔。”

    说话间,剑已出鞘。

    银练般的剑光一闪而过,少女站在剑上,飞至江面上,抬手便把水里挣扎的人给捞了上来,送到岸上。

    一来一回,岸上聚了不少人。

    “剑仙!”

    “没想到世上真的有剑仙!”

    “多谢剑仙、多谢剑仙救命之恩!”

    逢雪立在剑上,俯视滔滔江水,河水碧绿,里面条条银鱼成群,在波光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现,确认没有溺水之人后,她便御剑飞回岸上,扶起一个跪拜的渔夫,“跪什么跪,我又不是神仙?水这样冷,还不快去换身干净衣服,是想得风寒吗?”

    渔夫湿漉漉地爬起来,“剑仙说得对!”

    人连忙披起旁边人丢过来的干净袄子,搓了搓冻僵惨白的脸,哆哆嗦嗦暖和身体。

    逢雪扫了圈旁边人,“站起来。”

    那些跪在地上喊剑仙的人便爬了起来,但看她的眼神,依旧又敬又畏。

    逢雪转过身,看向师叔,面色微变。

    燕颔虎颈的虎班头站在了师叔旁边。

    她攥紧手里的剑柄,让嗡鸣不止的长剑不至于冲出伤人。

    班头诧异地看着她,“你不是在狱中……”他拱手一拜,“原是真高人,请恕小子先头冒犯。”

    逢雪“哦”了声,“云螭不是不许用术法?一用术法,就要将人关到监狱里去吗?”

    班头笑着摸了摸脑袋,“那是怕邪修用术法,扰乱咱城里的秩序。您看我们云螭这般繁荣的模样,不容易啊!如今世道,术法杂多,用的人也五花八门,人心藏暗鬼,用术偷钱、□□、杀人,这些还算轻的,最怕是煽动民心,搅动叛乱。咱们城主有远见,索性把术法全禁了,免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以此谋利。”

    逢雪蹙了下眉,察觉一丝不对。但对于城中的律令,她并不想插手,便也拱手,“班头大可放心,我们也不会在云螭久留,等我陪师叔游一游故地,便自行离开,不会做扰乱秩序之人。”

    “姑娘!仙师!”班头换了几个称呼,“别走啊。你见义勇为,这般高义,肯定不是那些邪修士了,之前是俺误会你啦。仙师在哪儿落榻?城里再来客栈不错,我……”

    逢雪打断他,“班头有事,不妨直说。”

    班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衙役选的都是些好手,功夫高,也不怕邪道恶鬼。但我们毕竟没学过什么术法,遇见鬼神之事,也束手无策,城里有个地方闹鬼——”

    逢雪:“那走吧。”

    班头愣了下,“现在走?不用准备准备,买些朱砂狗血糯米之类?”

    逢雪:“不必。”

    班头高高兴兴“哎”了声,“仙师是个爽快人!”

    “师叔,”逢雪转过身,低声说:“你腿脚不好,现在客栈等等我,好吗?”她又看向叶蓬舟,“你留下来照顾师叔。”

    老人乖巧地点点头,笑道:“你们去吧。不用小叶陪着我。”

    逢雪温声道:“不成,师叔,让他待着吧,”她担忧师叔身体,想了想,说:“他的腿也不好,得歇着。”

    叶蓬舟低低笑了声。

    张紫云想了半晌,“好吧……但是,我想和我的老友说说话,小叶不会受惊吧?”

    “师叔的老友,是谁?”

    老人扯起干瘪嘴角,笑着说:“阿雪不是看见了吗?它便是那个浪花啊。”

    第142章 第 142 章

    日头逐渐下移, 夜色笼在长河上,岸边一盏鱼灯飘摇。

    渔夫从船里矮身钻出,背一篓银鱼, 回到自己的住所。

    家里炉火正旺,火上烧着炉热汤, 妇人坐在火旁, 就着火光缝补旧衣。

    “怎么才回来?”她用舌头抿了抿细线, 低声问道。

    渔夫瞧了眼门帘,“孩子们都睡下啦?”他掀开鱼篓上的黑布, “你瞧。”

    妇人瞪大眼睛,“这样多的鱼?”

    “明天可以煮一锅鱼汤, 给你们补补身子。”

    “补什么?放水盆里去, 明日我拖去市场卖了。”

    “今日可不得了。”渔夫拉起板凳坐下, 接过妇人递来的米汤,狼吞虎咽吞入腹中,“今日我在河上,遇见一位剑仙!”

    “剑仙?”妇人咬着针线, 低笑:“世上哪有什么剑仙?”

    “当真!”渔夫信誓旦旦, 声音提高一些,黑布帘后传来窸窣声响, 他想到熟睡孩儿, 便又压低音量, “俺可从不撒谎的,真是剑仙。河神老爷不知怎地发了火,无风起浪搅翻好几艘船, 俺以为要没命了呢,那剑仙一剑就嗖地飞过来, 把我提到岸上。”

    “等到岸上翻几个跟头站稳,她又飞到了江面,我眯着眼看好一会,才看清她踩在了一把剑上,你说这不是剑仙是什么?”

    “我后来悄悄跟在她后面听,才知道剑仙和河神老爷是朋友咧。那一个浪,就是河神在给他们打招呼。平日河神保佑,风平浪静,我说怎地突然起了浪?河神剑仙显灵,我掐指一算,今日渔获肯定少不了,娘子你看——我算得没错吧。”

    妇人被他逗得捂嘴笑了起来,“你也能掐会算?”

    渔夫摸着胡子,摇头晃脑,“让我为夫人算一卦。”

    “算吧。”妇人忍着笑晲过来,“你算出什么了?”

    “我算出夫人面露红光,”他说着便放下碗,搂住妇人的腰,“必是将我思念得紧。”

    “呸,你这个不正经的死鬼!”妇人笑着啐他,“咦?死鬼,你的身子怎地这样冷?”

    汉子并不作答,只是揽住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胸口。

    妇人又戳了戳他。

    冰凉的水透过衣物,黏在她的手指,手底下触感冰冷僵硬,像从水底捞出来的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滴答、滴答。”

    冰凉的河水从渔夫的身上不停滴落。

    “当家的!”妇人急忙伸手去摸他的脸,但只能摸到一手粘稠冰凉。

    渔夫慢慢抬起头,昏暗屋里只有一堆柴火噼啪响,他的脸上缀满水珠,惨白如纸,青紫的双唇微颤,“娘子,河神要带我走……”

    “噼啪——”

    爆开的火星让妇人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眼睛,水壶烧开,咕噜吐出白雾,布帘后传来孩童梦中的呓语。

    “做了个噩梦吗?”她心神不宁地放下针线,“只是当家的为何还没回来?”

    妇人走到门边。

    惨白月光下,一筐装满鱼的鱼篓安静放在门口。鱼篓旁还有行湿漉漉的脚印,从家一直延伸到河里。

    ……

    月华泠泠,水面泛起银色微澜。

    逢雪坐在窗前,望着楼下大河,一颗剥好的花生送到她面前。

    花生炒得焦香,被捻去黑红外皮,只露出雪白的心。捏着花生粒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逢雪垂眸瞟了眼,张嘴咬住花生粒,说:“我瞧不出来那宅子有什么闹鬼的地方。”

    白日里,虎班头把她带去的地方叫“哭宅”。

    哭宅颇为气派,四合四进的院子,结构严谨,房屋紧凑。

    据班头说,自从全州大乱后,流民纷纷挤入云螭。为了装下巨量人口,城里空余的房子都被填满。

    按理来说,这样一座地段不错的院子,断不可能空置。

    那些逃亡来的商户,身上揣着不少银钱,为了置家安宅,不惜一掷千金。然而附近房屋皆住满,只有这一间宅子空了下来。

    因为这间宅院会“哭”。

    最先买下这间宅子的是一位携家带口来到云螭的商户。

    商人的父母睡在东屋,老人家眠轻,到半夜时分,突然听见一阵幽怨哭声。他们起来寻找哭声来源,却到处都找不见,只听见哀哀怨怨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老夫妇吓得不轻。老夫人腿脚不方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老员外连忙跑出去,去叫醒其他人。

    等人们拿着火把来到最深的院子里看时,哭声已经停止,老夫人也不见了踪影。

    石砖沁出一层水,水汽湿漉,仿佛房屋在水里泡过一遭。

    商户被吓得不轻,但购置新宅子需要一大笔钱,云螭住房又拥挤,仓促之间难以买到新房,只好让家人聚在一起,门前贴上门神,窗户贴着黄符,又请师傅办场法事,勉强度日。

    然而每到晚上,都能听见哭声,还有滋滋水声,等到白天,墙上的符纸、门神像都已经被水湿透,墨迹晕开,不能再用了。

    等到老妇人失踪的第七日。

    一家人挤在堂屋里,忽听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门口移至窗前,围着房屋打转。与此同时,滋滋水声又响了起来。

    家里人瑟瑟发抖,不敢动作。老员外却突然喊着妻子回来找他了,冲过去打开窗户。

    窗外正是老夫人。她全身肿胀,像块泡开的海参,七窍往外喷水,水流滋到老员外脸上,老人当即扑倒在地,失去了生息。

    自此,哪管什么房价贵,商户他们是一刻也不敢在宅子里待了,连夜嗷嗷哭着跑了出去。第二日来给老员外捡拾尸骨,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尸体。

    于是人们便传,这座宅子建在乱葬岗上,怨气深重,半夜会哭,还会吃人。

    后来有年轻胆壮的青年试着住进去过,不到一日,不是被哭声吓得屁滚尿流跑出来,就是在深宅失踪,再不见下落。

    “但我去看了圈,”逢雪蹙眉说道:“找不见鬼气,只觉得那儿湿气重了点。若想探明究竟……”

    她垂眸看向横在桌上的剑。

    飞剑化作两尺大小,盈盈流动月华。

    叶蓬舟拿起剑,双手递到她面前,“明月星稀,正是宝剑出鞘的好时候。剑仙娘子,不如一起走上一遭?”

    ……

    头顶明月如银盘。

    今夜月光很好,光可鉴毫,城里却有很多角落一丝光也透不进去,被黑暗占满。

    哭宅便是其一。

    宅子黑黢黢的,蛛网密布,枯草丛生。

    逢雪走入其中,便感到里边比外面冷了许多,呵出的气也变成白色。城中其他地方已瞧不见多少雪,这儿的白雪却还没有融化的迹象。

    虎班头说这间鬼宅凶名在外,荒废已久,但走进第一道门,便有细碎人声钻入耳朵。

    她与叶蓬舟对视一眼,悄悄拔出了剑。

    剑光劈开黑暗,几声惊呼骤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咆哮扑来。

    逢雪冷哼,只听说过宅子闹鬼,可没听说过闹大虫。她不闪不避,也没有驱动降妖,剑尖迎向气势摄人的猛虎。

    “呲”地一声轻响。

    剑尖触碰上猛虎的瞬间,巨虎身上冒出股青烟,便如一个漏水的皮袋,飞快的缩了下去,只剩一块斑驳虎皮掉在地上。

    “好剑法!”

    黑暗中响起一声喝彩,一个青面獠牙、头抵房梁的恶鬼从青烟里钻出。恶鬼张开如簸大爪,还未挥下,就被一刀斩断,轻飘飘坠地。

    叶蓬舟手里执着灯盏,点燃油灯,暗红火蛇幽幽摇晃,在白壁照出许多晃动的人影。

    他笑道:“诸位,又见面了。”

    哭宅的不速之客不止他们两。牢狱里的那伙戏班子也跑了出来,挤在了屋里。

    逢雪执剑望过去,“你们怎么在这?”

    赵三浪苦笑:“我们从牢里跑出来,能去哪儿呢?听说这里空出来一间大宅子,就挤在这儿,聊且凑合过几天。”

    逢雪:“你们不知这儿闹鬼?”

    “我们也会些江湖术法,虽然比不得两位高人,但降几只鬼应是无妨。”

    叶蓬舟转着折扇,笑道:“牢狱不是挺好的吗?不愁吃不愁喝,有蟠桃美酒,可以遮风避雨,比这闹鬼凶宅好上不少,几位怎么出来了呢?”

    “监狱没有鬼,可有吃人的妖怪!”司猴儿大声说。

    逢雪看向他,“吃人的妖怪?”

    赵三浪挡在少年身前,笑眯眯摸着八字胡,“小孩子受到惊吓,胡乱说的话,天师不必当真。”

    逢雪蹙了蹙眉,正想继续问,一阵幽怨的哭声忽然贴着她的耳朵炸开。

    “呜呜——”

    寒气从慢慢爬上来,水从砖缝里沁出。

    逢雪被牵住手腕,往后走了几步,原来站的地方,几滴阴冷的水珠滴答落下,寒气逼人。

    哭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一滴滴冰冷黑水从屋顶滴落,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先前只有零星几滴从一角洒落,如今就像是屋顶四面漏雨,雨点如麻,淅沥不觉。

    “下雨了?”一个侏儒抹了把面上雨水。

    赵三浪侧耳细听,“外面没有下雨啊,再说,”他看向头顶,“屋顶也没有漏,哪里来的水?”

    “管它呢!”侏儒脱下衣服,“正好在牢里待这么久,浑身都臭了,趁下雨洗个澡呗!”

    张琦骂:“找死吗?赶紧穿上衣服。”

    侏儒嘻嘻笑,满不在乎,“琦娘子,你不敢看啊?”

    戏班人见他肆意玩水疯笑,紧张的情绪缓和不少。但没有几个人敢向侏儒一样,跑到水底下玩。

    “熊大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水也敢拿来洗?”

    “胆子不大我能叫大胆嘛?”侏儒朝他们招手,“猴儿,班主,来一起玩啊。”

    逢雪立在没水的地方,扫过屋子每个角落。每块砖石都沁出冰冷的水汽,不多时,整间屋子就像泡在水里,屋里的人影晃动,一个个面孔惨白,像水底的溺鬼。

    外面没有下雨,里面却淅沥滴水,幽怨哭声无处不在。

    就好像是这座房屋在哭。

    叶蓬舟低声道:“难怪叫做哭宅。”

    逢雪点点头,抬手飞出长剑,把司猴儿推向旁边。

    “你推我作甚?”

    “小心别碰到水。”逢雪提醒。

    “哈哈哈,”侏儒大笑,“你们胆子也太小了,碰见水又怎么啦?你瞧我!”他掬起一把水,洒在自己惨白的脸上,“我一点事都没有。”

    见众人神情晦暗,反而悄悄离他更远,侏儒脸上笑容逐渐褪去,“你们怎么往外走?”

    “快过来啊!”他焦急喊,捧起水往司猴儿身上泼去,大吼:“快来陪我啊!!”

    剑光转动,挡住水珠。

    逢雪冷声道:“你没瞧见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第143章 第 143 章

    侏儒停下脚步。

    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却望见了自己映在白壁上的影子。

    影子在慢慢拔高、胀大。

    水从七窍挤入,他像个装满水的皮袋一样胀了起来,皮肤撑得越来越薄, 青紫的经脉在皮肤纵横交错。

    他张开嘴,黑水喷涌而出,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哭声, “呜呜——救我——”

    侏儒肿大的身体扑倒在地。

    杂技班子大喊他的名字, 担忧地跑向他,却被漫来的水逼退。侏儒被水淹没, 他们不敢靠近这些诡异的液体。

    逢雪:“先出去吧。”

    杂耍班子的人连忙点头,可走到门口, 却听见门外响起滋滋喷水声。

    一道肿大的身影立在门边, 嘴里喷水, 滋在门上。

    进退两难之际,一道虹光从眼前飞过。

    “轰”地巨响,门板被劈成两半倒地。

    他们一个接一个踩在门板跑出了漏水的屋子,回头看, 门板下伸出只惨白肿胀的手, 深色液体慢慢往旁淌开。

    四面的房屋都在往外渗水,独独院子中央月光澄澈, 照着一片干燥的空地。

    一干人挤到空地, “什么鬼?”

    “是水鬼!我见过溺死的人, 和大胆一模一样,都给水泡大泡亮了。水鬼要来找替身啦?”

    “水鬼找替身也是在水里找,怎么会跑到岸上来?”

    他们嘁嘁喳喳争论不休, 逢雪提剑把门板掀开,底下的东西却消失不见。

    地面只剩下一个人形的湿痕, 又过片刻,湿痕也被地砖吸收,干燥如初。

    哭声从更深的院里传来。

    逢雪提剑往里走,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惊呼声。

    “大胆被房子吃掉了!”

    赵三浪放心不下熊大胆,便画了个水镜,这叫月镜术,能借水镜查探动向。熊大胆的尸身只隔他们十几步,水镜上画面清晰,照出屋内景象。

    水已经没过肿胀尸身,侏儒脸朝着地,后脑勺散开长发微晃。

    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沉,陷入地里,不过一个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房子会吃人!”司猴儿面色惨白,骇然道。

    逢雪瞧出点端倪,“不是吃人,是有人作祟。”

    ……

    青砖一块块往外丢,地上掘出一人深的坑洞。

    晚上安好的宅院,如今被衙役们挖得乱七八糟,到处是泥洞。

    “妖怪真在底下?咱们快把宅子给翻了个遍,也什么都没瞧见。”说话的圆脸衙役擦了把脸上灰土,怀疑地看着站在院中的少女。

    逢雪抿了下嘴角,“再挖。”

    圆脸衙役叫钱狗儿,脸上被剑匣揍出的红肿还未消,高高一片,像嘴里咬着个鸡蛋。他嘟囔道:“半大姑娘,连掐算都不会,装什么高人?”

    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屁股上。

    虎班头大骂:“好好干活!”

    钱狗儿捂住屁股被踹得踉跄几步,正好踏进挖好的坑洞里,脸朝下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地,指尖陷入泥里,只听声水球爆开的轻呲,泥水冲在面上。

    一张惨白肿胀的面孔从泥土下浮现。

    “啊啊啊!”

    钱狗儿双眼一黑。

    ……

    哭宅底下挖出十几具湿尸,俱是以前失踪在院里的人。

    奇怪的是,这些尸体明明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却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肿胀惨白,湿漉渗水。

    见此情景,人心浮动,衙役们低头接耳议论,不敢触碰这些诡异的湿尸。

    “太渗人了。”

    “当差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这种怪事!莫非是水鬼作祟?”

    “听说溺死鬼入不了轮回,只能在水里找替身。他们死了就六亲不认嘛,会最先找上熟悉的人。这水鬼我是不敢碰了,万一晚上他们找上门来寻我呢?”

    其他衙役听了,也都不敢碰湿尸,并向昏迷中的钱狗儿投以同情目光。

    刚才那一下,他可是和尸体来了个激情湿吻。

    要是水鬼索命,肯定第一个找上他!

    这倒霉孩子。

    “天师,你觉得呢?”虎班头看向少女。

    逢雪揉了揉眉心,坦然道:“我术法不行,瞧不出来什么,只能看出背后作祟的人擅长五行之法。”

    虎班头想到什么,重重哼道:“肯定是邪术士作乱,我知道是谁了!昨日监牢里正好走丢了一批江湖杂耍人,我早瞧他们不顺眼,油滑市侩,奸诈狡猾,肯定是他们弄的。”

    逢雪:“不是他们。”

    虎班头疑惑:“天师为何要维护这些偷儿骗子?”

    叶蓬舟笑着转了转扇子,说:“班头,这伙人被抓入狱中时,哭宅还在闹鬼吧?”

    “这倒是。但他们说不定能从牢里跑出来,这些偷儿可奸诈了,经常偷狱卒吃食,逃跑前还把栅栏拆个七零八碎,监牢墙上给轰出个大洞。”

    逢雪:“洞是我劈的。”

    虎班头迟钝地望着她,“啊?”

    “牢也是我拆的。”

    叶蓬舟微笑道:“小仙姑真是能干。”

    逢雪习惯他的夸奖,“还成吧。”

    虎班头神情已然呆滞,好半晌,才尴尬咳嗽几声,抖了抖唇上髭须。

    “所以,”叶蓬舟笑道:“班头不妨免去他们的罪责,这伙人会些小法术,混迹街头,消息灵通,能为衙门的眼线。”

    班头眼前一亮,也想清楚了,如果继续搜捕他们,至多把他们抓入监狱,和从前一样。这伙人又会术法,滑不溜和河里的鱼儿一般,抓捕起来很费劲,途中还会惹出不少事端。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帮官府做事,抓出藏在暗处的恶术士

    “多谢高人指点,小的省得了。”

    逢雪在这忙了一夜,牵挂客栈师叔,便向班头告辞。反正凶宅失踪的尸体已经寻到,后面衙门要怎样处理,是他们要为难的事。

    这间宅子邪性得很,就算是白日,也显得阴森诡异,令人不愿多留。

    “对了,”逢雪提醒道:“那邪修恐怕会继续用邪术害人,若还有这样诡异的案子,不妨留意一下。”

    “好,再有案子,我便来找仙师!”

    逢雪沉默下来。

    虎班头察言观色,讪笑着说:“要是能抓住歹徒,维护城中安定,咱们大人肯定有重赏。”想到眼前人是方外之人,或许瞧不上银鱼,他又补充:“再过些日子,云螭有个祭河神龙王的节日,很有趣,还能放漂亮的花灯呢!”

    眼前的少女剑术通神,神情冷肃,但瞧着年纪还小,说不定喜欢这些呢。

    他悄悄打量,见说到花灯时,少女眸光一亮,神色稍缓,便松了口气,偷偷笑了下。

    逢雪点头,“那我再留几天。”

    并肩在路上走了段路,路过家小摊,摊上新烙的煎饼香气扑鼻。

    逢雪停下脚步,看着摊主把面糊往锅上一甩,行云流水摊成大圆饼,抹上鸡蛋酱料,洒点酱菜、碎油条。

    香气热气挤入嘴里,她咽了口口水。

    买下三个煎饼,两个他们吃,一个带回去给师叔吃。

    “小仙姑不想在云螭久留?”叶蓬舟偏头问她。

    逢雪怔了怔,摇头,“不是的。”

    自从把父母接到青溟山脚下后,她心中的重担便已卸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山中虽清静,但她还是更喜欢在山下的时候,斩妖除魔,云游十方。她的剑招,只有在厮杀的生死之间,才能有新体悟。

    索性这次兜里银钱还有些,便是陪师叔在故乡多待待,抓几个滥用术法的小蟊贼,也没什么。

    只是……

    逢雪觉得口里的煎饼也味同嚼蜡,“我只是,有些担心。”

    世道不好,人间处处见妖鬼,他身上背着副鬼图,容易更鬼气影响,应该留在山上的。

    叶蓬舟伸手,指腹从她嘴角擦过,带走一粒黑芝麻,笑着说:“不必担心,只要和阿雪在一起,于我而言,人间也是桃源。更何况——”

    他面上的笑意褪去,“云螭不对劲。”

    “不对劲?”逢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青山带水,烟雾淡淡,云螭车水马龙,宛若一副如画的泼墨长卷。

    比起枌城随处可见的不祥,这儿繁荣安稳,疫病的影子都瞧不见,也不见什么战乱纷争。

    换而言之,活人比死人多,人气压过鬼气,妖邪鬼魅便永远只存在于黑暗的角落里,只能在暗中作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鬼魅本是由人所生,若是人气稠密,人人安居乐业,鬼便惧人三分。按照虎班头所说,最开始流民挤入云螭,人心不稳,曾发生过一些诡异之事,但后来城里百姓安定下来,恢复繁荣景象,那些鬼魅便自己消失不见了。

    逢雪听他的语气,心中一紧,想起一路走来所见的萧索之景。全州刚遭大劫,百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歇身之地,在此处休养生息,重建家园。

    他们经不起新的变故了。

    她攥了攥掌心,“你瞧出来什么?”

    叶蓬舟道:“等等吧,马上会有新的事找上门来了。对啦,”他停下来,左手支颌,沉思道:“小仙姑?”

    逢雪心中沉重,“嗯”了声。

    “明日吃煎饼吗?我做的比他好吃。”

    逢雪:“你怎么在想这种事?!”

    “不然呢?”他粲然笑开,曲指弹了下她的眉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不吃?”

    逢雪对上双弯起的笑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要多加一个蛋。”

    “别说八个蛋,加个老母鸡都行。”

    “呸,那还叫煎饼吗?”

    逢雪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心中再多的苦闷也抛之脑后,“班头说过阵子有花灯放呢,我们可以一起放花灯,那一定很漂亮。”

    叶蓬舟一眨不眨盯着她,见少女双眸闪闪发亮,便笑道:“是啊,真是漂亮极了。”

    ……

    但逢雪没想到,“事”这样快找上她。

    一进入客栈,便有个妇人直直朝她跪了下来,“求剑仙替我做主!”

    妇人叫乌有珠,是河畔一户人家,丈夫是个普通渔夫。

    昨日夜里,她坐在火前缝补旧衣,梦见丈夫归来哭诉,说被河神拘走。跑到河边看,丈夫的渔船孤零零在江心打转,里面空空荡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妇人捂脸哭道:“当家的梦里特意提起您,我来求您为我做主!”

    逢雪将她扶起,“水鬼托梦,被河神抓走?”

    客栈围了一圈人,听见妇人这么说,连忙反驳:“河神怎么可能抓人?剑仙您别听她乱说,我们这的河神护佑一方,如果祂要抓人,肯定是她家汉子干的坏事,河神替天行道!”

    “你胡说!”妇人气得发颤,通红一双眼死死盯着人,“他就是一个渔夫,能干什么坏事!?”

    “谁说得准呢?渔夫才好行凶呢,杀了人往河里一丢喂鱼,只有天知地知,河龙王知。”

    “你……”乌妇人哭了起来,泪珠从红肿双眼涌出,“我汉子是什么品性我不清楚吗?他最忠厚老实。”

    那人便回呛:“龙王爷什么品性我们不清楚吗?千百年来,祂一直庇护着我们,只有对大奸大恶的水匪恶霸,龙王爷才会出手。祭典马上要开始,你可别瞎说,惹得龙王不快!”

    乌妇人的街坊出来替她说话,“龙王爷?我来云螭这样久,还未见过龙王显灵呢。”

    “哼,龙王若不显灵,云螭早就遭了灾,你们还能挤得进来?”

    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全州各地流民挤入云螭,与扎根在古城的本地人有许多冲突,特别是在对河神的态度上。

    对于本地人,河神是威严强壮的父亲,替他们抵御灾祸,也是温柔和蔼的母亲,容他们跳入水里戏耍,给他们鱼虾填饱肚腹。

    但对于外地人,河神只是个以前没听说过的野神罢了。

    天下的野神还少吗?他们为斧钺杀戮时,哪个神佛显灵了呢?

    听见此言,外地人冷笑:“只是你们运气好,兵灾没到这儿罢了,还以为你们的河神真有用呢?”

    这番大不敬的话,让本地人勃然大怒,揽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揍人,“早瞧不上你们外地崽了,来云螭讨口饭吃,连个房都买不起,还真以为自己是人物呢?连河神爷都敢冒犯。”

    “买不起房”这四个字让许多人心头隐痛,“官府让我来云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不就住的久一些,有多了不起?你以为我不想回家?”

    双方人马以乌妇人坐得桌子为界线,双方大将唾沫横飞,各自招揽人手,招兵买马,混战一触即发。

    一把剑丢在了桌子上。

    少女冷冰冰地说:“别吵了。”

    “奥奥,好的,好的。”

    河神摸不着边,但剑仙御剑江上,来去自如,实打实被许多人瞧见。

    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不敢在剑仙面前造次,于是唾沫横飞一触即发的战场,马上便变得安静祥和。

    逢雪看向妇人,“你想要我怎么替你主持公道?把河神揪出来揍一顿?”

    妇人哽咽道:“不敢,只是想求剑仙同河神爷说一声,让祂宽宏大量,把我汉子放回来。家里还有一对孩童要养活,若没有他,生计难以维持。”

    逢雪问:“若是他……已经不在世上呢?”

    妇人掩面沉默良久,低声说:“请河神爷将尸体放还。”

    逢雪点头,“行,今夜子时,去河边叫魂吧,我陪你一起。”

    妇人听出她眼下之意,身体一颤,满目凄惶地望着她,眼里泪光浮动。

    闪烁的泪珠比刀剑更锋利,让逢雪微微偏过脸,不愿面对她的愁容。她放缓声音,劝慰道:“也不一定。说不定他去了别的地方……叫魂先试一试。”

    妇人低低应了声,朝逢雪跪地长拜。

    逢雪扶她起来,她的身体却像没有骨头似的,一个劲往地上坠。

    “有珠,”认识的人安慰道:“你家还有两个娃儿,振作点。”

    乌妇人如梦初醒,神色恍惚立了半晌,喃喃:“我还要先去市场卖鱼呢……”她慢慢擦掉脸上的泪珠,朝逢雪道:“多谢剑仙出手,我还要先去市场卖鱼,待晚上时,我再来找您。”

    看着妇人失魂落魄离开,逢雪拿起剑,面无表情地往房间走。

    手背被碰了下,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小仙姑。”

    逢雪站在门前,揉了揉脸,闷声说:“没什么。”

    叶蓬舟握住她的手,缓慢又强硬地掰开她几要陷入掌心的指甲,轻叹口气。

    逢雪垂着脸,“我没什么,这些事,都见多了。”

    但每次瞧见人们面上的眼泪,心中总忍不住生起几分难过。

    叶蓬舟对着掐出几个月牙的掌心轻呵一口气,用指腹揉了揉,叹息道:“我的小仙姑,心怎么这样软呀?”

    逢雪往前一步,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陷入一片温柔的荷香里。

    半晌,她揉了下脸颊,换上轻快笑意,提着温热的煎饼,走入房内,“师叔我买了煎饼……师叔呢?”

    第144章 第 144 章

    师叔又不见了。

    床上被褥叠得整齐, 像块豆腐放在铺平的床上。

    屋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花生壳扫入簸箕里。

    紫云真人却不见踪影。

    逢雪摸了摸鼻子, 估计师叔是醒来后,叠好被子, 打扫房屋, 然后跑出去了。

    又回家吃饭去了?

    她倒不担心师叔出事……哪个歹人不要命去惹青溟山的真人?要是歹徒见师叔年老体弱, 真的找上门来,倒也是一桩好事——免得他们费尽心思去抓。

    她只担心师叔在外面摔倒, 磕碰到哪里,又或者吃坏了肚子。

    “煎饼快凉啦。”逢雪把饼放在桌上, 刚坐下来, 猛地又站起来, “坏了,师叔不会又把自己卡地里头去吧。”

    还是得出去找她。

    师叔的“家”在衙门里头,这次他们直奔县衙而去。衙役们还在哭宅挖土,看守县衙的换了个粗壮的汉子来接班。

    汉子是个好吃的狱卒, 挺着大肚, 似一座魁梧的肉山。

    他嘴里叼着个鸡腿,吃得油光满面, 连骨头上的肉丝, 也伸出舌头细细舔, 末了在把骨头往嘴里一丢,嘎吱嘎吱几口咬成碎末,吞入肚中。

    逢雪瞧他的模样, 便猜到班头他们的“蟠桃佳酿”是从何处偷来。

    “哟,剑仙小姑娘!”狱卒笑着打招呼, “您来有什么事?”

    逢雪将来意告知。

    “老太太吗?没瞧见啊,莫不是像上次那样,卡地里头了?仙师,等看到了她,我就通知你!”狱卒又从怀里掏出个手臂粗的馒头,吧唧又吃了起来,吃得馒头屑乱飞,玩笑道:“仙师放心吧,我不吃老人。”

    逢雪扫了一眼这个吃相不大好的狱卒,“劳烦。”

    除了“回家吃饭”,师叔还有可能去河边,探望一下她的老友。

    沿河的长街是云螭最繁荣之处,叫玉带街,一旁便是玉带般的长河。

    逢雪还没走近,就听见铜锣敲得咚咚响。

    “大家快来瞧一瞧,看一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们万戏班重新开业啦,万种戏法,任君观赏。”

    是监狱里那伙杂耍班子,被衙门赦免后,便在玉带街支起摊子,准备重新开业。

    然而戏台前驻足的人却零星。

    人们都知道,云螭禁戏法,连带马戏杂耍也一并禁止,便只当他们是一伙新进城不懂规矩的杂耍班子,待会就会被官府抓进牢里。

    要是抓人的时候,连看客一并抓了怎么办?

    官差们可不同斗升小民讲道理。

    因此,他们不仅不敢凑过来看戏法,反而绕着戏台子走。司猴儿吆喝半天,给台子周围吆喝出一圈空地,不由神情沮丧。

    “万戏班?”逢雪走到台前。

    叶蓬舟接话道:“好大的口气!”

    敲锣的少年循声看向他们,顿时喜笑颜开,想打声招呼,叶蓬舟拦住他,高声喝:“一个杂耍班子,也敢叫自己万戏班?你们会些什么戏法?”

    司猴儿嘴一撇,心想,糟,这是要来砸场子的。

    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剑仙相公。

    他是个伶俐性子,脑筋转得快,马上接道:“绳技、竿技、口技、马戏,咱都会!”

    叶蓬舟抱臂,挑剔道:“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杂耍,连戏法都算不上吧,也配叫自己万法班吗?”

    司猴儿委屈地看他,嘴巴噼啪响,如报菜名般报出一大串名字:“咱还会仙人摘豆、三仙归洞、巧变飞鸽、空碗变鱼。”

    叶蓬舟:“那便来个变鱼吧。”

    这样一唱一和,许多行人不禁停下来,偷偷瞟过来。

    司猴儿一见来了客,不由大喜,变鱼是个小戏法,连他也会使。他放下铜锣,拿出个空碗,围着台子转一圈,倒扣着碗,“大家看,这可是空碗。我把它翻过来,也没水滴下来吧。”

    抽出条丝带,在碗上一拂。

    再将碗翻转过来时,一碗清水盈盈,里面赤红的小金鱼摇头摆尾,“给大家变条鱼,祝大家年年有余。”

    看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声,几个小童跑到台子下。

    司猴儿将盛鱼的碗递给他们。

    清水下小鱼色若黄金,小童将手指放入水里,轻抚它光滑鳞片,惊喜道:“是活鱼哩!”

    司猴儿下巴扬起,显出几分少年气,“自然是活的。”

    叶蓬舟却非要扫他的兴致,“你说是空碗就空碗,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动了什么机关?”

    司猴儿气道:“碗给你,你自己来检查呗!”

    叶蓬舟微微笑了起来,“不成,得换一个碗。”他转身走到旁边一个面摊前,朝摊主借个瓷碗。

    青年长身玉立,生得清贵俊美,却偏要跳上台子,当个拆台的促狭鬼。

    他把瓷碗递给司猴儿,“你就用这个碗变,我在旁边看着你。”

    周围不觉吸引来一圈人。

    比戏法更好看的,是看人破戏法,拆台子。衙门或许不许人看戏法,但总不至于不许人看砸场子罢?

    司猴儿紧张咽了口口水,夺过他手里空碗,“变就变。”

    碗是盛过无数清水面的普通瓷碗,碗沿还有几道磕出来的小缺口。

    少年拿起碗,照例在台子上走了圈,将碗倒扣,确认里面没有水。他从怀里抽出条彩带,正要变出鱼儿时,忽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叶蓬舟似笑非笑,说:“就这样把碗翻过来吧。”

    司猴儿身体僵住,额头汗珠滚落,抽了抽手,却没有抽出。

    再一看,瓷碗不知何时落到青年的手里。碗上盖着块木板,底下藏有水和鱼。

    原来他绕台子一周后,在木桌站定时,悄悄从底下的水桶里勺了一勺水上来,再将水用木板拦住。

    于是最后把瓷碗倒扣时,水被木盖拦住,自然流不出来,仿佛依旧是空碗。

    再用彩带一挥,趁着彩带吸引看客注意,飞快将木板抽走。

    道理其实很简单,但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加水添鱼、抽出木板而不被发觉,却是件需要日以继夜练习的苦功夫。

    台下哄然大笑。

    司猴儿眼圈泛红,要哭出来的模样。

    逢雪扫了圈越来越多的看客,暗暗摇头,就算是……未免太恶劣了。

    “你再变个戏法呗,变一个,我便来拆一个,也好教大家瞧瞧,所谓的戏法,只是些骗人的把戏。”

    “好!”堂下一片叫好声。

    司猴儿红着眼,大喊:“剑仙相公,我又不曾得罪过你!你干嘛来拆台?”

    “剑仙相公?”叶蓬舟挑了下眉,桃花眼里漫过抹笑意,偏头看向逢雪。

    逢雪站在拥挤人潮里,朝他做个鬼脸。

    叶蓬舟嘴角笑意更深,放过可怜兮兮的少年。他拍拍司猴儿肩膀,小声说:“哭什么?你看,看客不是来了嘛。”

    司猴儿眼圈更红,肩膀微颤。

    “哎,莫哭莫哭,待会我教给你一个好玩的戏法,成吧?你再哭,小仙姑便要怪我了。”

    司猴儿“唔”了声,潦草擦过脸上泪珠,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你可不许反悔!”

    两个人偷摸达成约定,开始一唱一和。

    司猴儿拿出自己的本领,什么空手摘桃、仙人指路,眼花缭乱的戏法教人看得目不暇接,直呼过瘾。

    手一扬,便摘一朵鲜嫩的桃花。

    这叫仙人献花。

    袖一抖,蝴蝶翩翩,绕花飞舞,这叫百蝶穿花。

    台底下惊艳声连成一片。

    逢雪也仰起头,兴致勃勃看着,这个杂耍班子会一些术法,但表演的大部分戏法,都是需要实打实需要勤练的苦功夫,靠的是手快。

    “你表演的戏法我虽瞧不出来怎么回事,但也不足让我服气!”

    赵三浪拿着根木烟斗,笑眯眯走上前,“客官想看什么戏法?”

    叶蓬舟想了想,“我听说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戏法,叫作神仙索,能顺着绳索爬到天宫之上,偷来王母的蟠桃、玉帝的仙酒、太乙的真丹,这我才算心服口服。”

    此话一出,就连台下起哄的观众也看不下去了。

    “你这也太欺负人啦!哪个戏法能爬到天上去?”

    还有为万戏班叫不平,丢过去几枚铜钱,“不必理会他,你们尽管表演,爷爱看。”

    赵三浪深吸一口烟雾,朝众人拱了拱手,“多谢大家抬爱,这位公子说得不错,确有这门失传戏法,我嘛,正好会一点,只是各位有所不知,去天宫路途遥远,还有天兵天将把守,艰险万分,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今日为了让大家看个过瘾,我便舍命来陪!只求大家能打赏一二。”

    司猴儿把铜锣平举,在底下走一圈,再上台时,锣里有了浅浅一层铜钱,还有几颗闪亮的碎银。

    赵三浪拱手,“多谢大家赏脸,”他闭了闭眼,语气悲壮,“就算被天兵砍掉脑袋,我也非要为大伙儿上这一次天宫,偷这一趟蟠桃。猴儿,拿索来!”

    “慢着,”张琦拿着根普通的麻绳,走上台子,“我来。”

    赵三浪面色微变,“师妹,不可!此法太过凶险。”

    张琦哼了声,将绳子一抖,麻绳便立了起来,不断往上攀高。

    台下的人看直了眼,发出阵阵惊呼。

    “师妹,你别上去。”赵三浪扯住琦娘子的袖子,“让我来。”

    张琦把袖子扯出,“爹把班子传给你,哼,我未必不如你!这神仙索,我也会得。”

    她双手握住绳索,身子往上一跃,便如猴儿上树,蹬蹬往上爬。

    众人仰起脖子往上看。

    只见她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最后化作一个小黑点,没入云海里。

    “好!”锣里又添一层铜板,司猴儿咧嘴偷笑。

    赵三浪吐出烟圈,一时说“师妹这会该过南天门了”,一时说“坏了,这么久没消息,不会被天兵抓住了吧。”

    把人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忽地,天上掉了个桃子下来,砸中他的脑袋。

    赵三浪大喜,道:“师妹这怕是到了桃园,偷到王母的蟠桃呢。”

    司猴儿忙拿起桃子,去台下请赏。

    又一个酒壶从天上掉下来。

    赵三浪笑道:“这是玉皇的仙酿呢。”他抬起酒壶往嘴里倒,一入嘴,连忙把酒水喷出来,“呸呸呸!这不是仙酒,是哮天犬的狗尿,臭狗儿,跑哪儿尿不好,非要尿壶里。”

    引得众人哄笑连连,打赏又多了许多。

    “我猜猜,下一个该是老君炉里的仙丹了,”赵三浪搓手,仰头看天,面露期盼,“这仙丹可不得了,一颗就能原地飞升成仙,若能得一颗,我哪还用得着在这耍戏法啊?”

    人们也纷纷抻着脖子,一眨不眨望着天空。

    不多时,云里果然坠下一物。

    黑点越来越大,却不是人们期望中“仙丹。”

    “啪。”

    一截断手掉在地上。

    又几下,“张琦”七零八碎全掉了下来。

    赵三浪身体一晃,烟斗掉在地上,惨然大喊:“师妹啊。”

    第145章 第 145 章

    “应是师妹一时不慎, 偷仙丹时,被天兵发现。”

    赵三浪捧着女人的头颅,大哭道:“师妹啊师妹, 我们一同学艺数十载,师兄对你早就情根深种, 还想着赚够了钱, 和你回去造娃娃呢。可是师兄无用, 如今你罹难,师兄连葬你的钱都筹不起。”

    “只求诸位大人心好, 打发一些,让我给师妹买一副棺椁。”

    他说得凄惨, 好心人纷纷拿出钱财打赏, 铜锣早就满了, 司猴儿举个新的蔑盆出来,哭道:“打发点吧,呜呜,琦娘子——琦娘子你死得好惨!”

    铜钱碎银撞得叮当响。

    少年以袖掩面, 拖长的嗓子哭。他正值变声的年纪, 嗓音粗粝,哭起来像一只公鸭扯着嗓子叫唤。

    有点吵人。

    逢雪掂了掂袋里的银钱, 拿出块碎银子捧场, 要给出时, 她犹豫片刻,又选了个更小一些银鱼。

    “多谢剑仙娘子!”司猴儿挪开袖子,露出张笑脸, 见旁人看过来,他马上捂住脸, 继续只打雷不下雨嗷嗷大哭。

    逢雪嘴角往上扬了扬,看眼天空——也该到下一场戏开始时了。

    果不其然。

    云中传来雷声滚滚,疾风骤起,风云变幻,众人大惊失色时,琦娘子脚踩一条黑蛟,腾龙而下。

    她跳下蛟背,朝众人拱手,“多谢大家打赏,天君瞧大家颇为喜爱我,便饶恕我偷丹之罪,让我还阳来啦。”

    花瓣飘飞,似天女撒花。

    黑蛟围着戏台盘旋一圈,飞向天空,渺然无踪。

    众人被震住,好半晌,才纷纷喝彩,掌声如雷,打赏的银钱雨点般掷向戏台。

    司猴儿被银子打到好几次脑袋,边捂头边捡钱,笑得合不拢嘴。

    万戏班一战成名,至于之前挑事的人,早已不在台上。

    逢雪骑在黑蛟背上,手抚冰凉鳞片,长风呼啸而过。黑蛟腾空而起,在云中穿梭,一时俯冲而下,一时乘风直上九天。

    头顶广阔无垠的蓝天,身下是雄壮的蛟龙,底下人群化作漆黑的小点。

    逢雪心中无比畅快,双手捏诀,一道大风荡开白云,蛟龙兴奋长吟一声,乘着长风,扶摇而上!

    直到肩头微沉,她被抱入怀中。

    叶蓬舟将头靠在她的肩上,闭着眼,低笑:“你们倒是玩得开心。”

    逢雪见他双眼紧闭,长睫如扇轻颤,不由心中好笑。魔尊明明能御龙扶摇上九霄,谁知道他竟畏高呢?

    后来九霄决战时,他与沈玉京对上时,若往下瞥一眼,不会吓得魂飞丧胆,从天上掉下来吗?

    她歪着脸,想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声。

    “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没什么。”

    “你在笑我吗?”

    逢雪抿了下嘴,才说:“没有。”

    然而刚说完,青年便睁开双目,幽怨望着她,“小仙姑,你实在不会撒谎。”他叹了口气,认真为自己辩解:“我生在水乡,畏高也不奇怪吧,我又不畏水。”

    逢雪道:“我又不是笑话你,畏高也没什么。”

    叶蓬舟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要笑?”

    逢雪:“……”

    总不能说,她觉得畏高的魔尊,也十分可爱吧。

    “我笑,”她顿了下,“方才那个戏法,真不错。”

    “我也会,”叶蓬舟面白如纸,却听不得她夸奖别人,强撑着精神,说:“待会我爬给你看。”

    逢雪忍不住又翘了下嘴角,说:“你都能飞到天上了,还用神仙索吗?再说,你不是畏高吗?还不让它飞下去。”

    蛟龙俯冲到寂静河岸边,化作把折扇,被青年握在掌心。

    “原来鬼哭里有条蛟魂。”逢雪语气唏嘘,难怪鬼哭日后能叫万鬼夜哭,但一想到鬼哭被他用了挖辣椒酱、烤鱼烤肉、切菜剥皮,她心中便涌上几分复杂情绪,同情地望了眼鬼哭刀。

    “蛟性倨傲,怎么愿意做你的刀?”

    叶蓬舟微微笑着偏头看她,“自然是我以德服人。”

    逢雪哼了声。

    方才看客们所见的蛟龙雄壮威严,但只是用了点障眼法。其实黑蛟折角断爪,鳞片黯淡,瞧着颇为可怜。

    而且它个头不大,头顶的角像个有肉感的鼓包,应是年岁不大,刚修炼成蛟,就不知怎么经历一场鏖战惨死,被封入刀中。

    动物修炼不易,劫难重重,蛇在万兽中算得天独厚,但要修成龙也千难万难,稍一不慎,便死在某次劫难里。

    “我是小时候认识它的。”

    逢雪侧过脸,看向旁边人。

    浮光跃金,河面波光洒在青年的眼里,长睫染上淡金,底下眼波也似河水波光粼粼。他望着逢雪,笑道:“它是条馋酒的蛇儿。我往河里倒酒,喂给水鬼吃,结果把它引过来了。”

    逢雪不禁莞尔,“几杯酒就钓到一条蛟龙?这可不亏。”

    叶蓬舟笑了笑,“那时我当它是条水蛇。我坐在岸边,它藏在水里,莫名其妙,便交上了朋友”

    “后来突然来了很多人,要抓它走,天翻地覆,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水面被血染红,沸腾不休,一片一片比盆还大的鳞片从水底飘了上来。我很担心它,就跳到鳞片上,以鳞作舟,往大泽中心游去。”

    逢雪摇头,“太危险了。”

    “小仙姑在担心我?”青年笑得弯起眼睛,喜不自胜的模样,却佯狂说道:“这算什么?我水乡长大,别说个八百里水泽,就算是九万里江河湖海,也淹不死我!再说,还有舟呢。”

    他还记挂被笑话的事,“若我在青溟山再待些时日,肯定不会畏高了。”

    逢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都说方才我不是笑话你了,你跳上鳞片,之后呢?”

    她心中不禁好奇:是谁来抓云梦的蛟龙?除却青溟山,谁还有降龙的本事?

    又是白花教在作祟吗?

    叶蓬舟转了转扇子,眼珠子一转,“自然是如神兵下凡,把那些坏人打得落花流水,小蛟瞧我神勇,大为叹服,当即决定奉我为主……哎,小蛟,你咬我作甚?”

    魔尊四岁半是吧?

    逢雪心想着,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河里这个河龙王,和小蛟相比,又怎么样?”

    逢雪:“自然是小蛟厉害。”

    鬼哭听见她的赞美,身体微震,似乎如它的主人一般,喜笑颜开。

    逢雪又道:“毕竟不是哪条蛟都能切菜切得这般利落。”

    “小蛟,”叶蓬舟无奈提起紧紧夹住自己手指的折扇,“是小仙姑说你,你又咬我作甚么?”

    ……

    这次真人没有让他们找很久。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河边,手里拿根筷子,筷上系一根细绳子,绳垂入水里。

    竟是在钓鱼。

    她的细绳上没有饵料,也无挂钩,小鱼却一条又一条“钓”上来。

    有些小鱼还嫌被钓得太慢,在水面蹦跳而起,似乎争相要涌入师叔脚边木盆里。

    “哇!”旁边围了一圈小童,见此情景,看得呆住。

    逢雪也看愣了——这和戏法相比,也一样好看。

    “够了够了,”老人把最后一条鱼放进桶里,对着大河道:“明日我再来。”

    河面复归平静,鱼群竟自顾自散去了。

    “奶奶好厉害。”小童们瞪大眼睛,“奶奶是在和龙王老爷说话吗?”

    紫云真人眯起眼睛,笑容慈祥,走到木盆前,看着里面拥挤鱼群,“是和他们说话呀。”

    木盆是客栈房间用来盥洗的盆,普通规格,不大不小,盆里挤满了白条。白条只手指那么长,是江河湖泽里最常见的小鱼,密密麻麻挤在盆里,晃眼望去,只见鱼,见不到多少水。

    “奶奶,可以给我几条鱼吗?”一个胆子大的小童仰起脸,期待问道。

    张紫云笑着答应,“好好,不过娃娃们,要先等一等,我要同鱼儿说几句话。”

    她对着水盆,低念几句话,小童们不解其意,乖乖等待。

    逢雪听着,心头掀起巨浪,惊讶望向老人。

    “奶奶是对白条施法吗?这样明日白条会来得更多吗?”小童们嘁嘁喳喳地问。

    老人笑着说:“只是让它们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来,娃娃们,拿几条鱼回去吃吧,记得留一些,让我回去喂狸儿。”

    小童们一拥而上争抢盆里的白条。

    逢雪走过去,轻声问:“师叔为何对白条念超生咒呢?”

    真人笑眯眯地说:“因为他们想回家呀。”

    “是大乱时鱼啄了人肉,身上有鬼气残留?”逢雪瞟了眼盆里的鱼,起一身鸡皮疙瘩,这鱼她是一点都不想吃了。

    “师叔,要是你出来想去哪儿,同我们说一声,我陪你一起,你方才在这儿钓鱼吗?”

    老人垂下脸,做错事了般,心虚地说:“我在和朝朝说话。”

    “朝朝?”

    “你忘记朝朝了吗?”

    逢雪沉思苦想,“什么……”她还没想出来,自己认识哪个朝朝,就见师叔一脸慈爱看着自己,说:“师父的记性怎么比我还差啦?你以前最喜欢朝朝的呀。”

    逢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轻叹口气。

    罢了。师叔开心就行。

    “师叔,我们回去吧。”

    紫云真人眯起眼,打量她半晌,似乎这次认出她来了,“是阿雪啊。”她拉住逢雪的手,指向河面,“阿雪,你看,这是朝朝。”

    逢雪勉强勾起抹笑,对河面轻点头,“朝朝你好。”

    “不对不对,你不能喊她朝朝。”紫云真人皱起眉,却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只好叹气,“罢了。朝朝,明日我再来看你。”

    逢雪望向河面,玉带环绕青山,水面如一面明镜,倒映青山白云。

    她也对长河打了声招呼:“朝朝,明日再见。”

    清风拂过,水面掀起金色微澜,如同对她的回答。

    ————

    “明日再见!”朝朝高兴道。

    “你在同谁说话?”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朝朝:“一个老奶奶,和一个漂亮的小姐姐。”

    身后人“嗯”了声,脚步声渐远。

    朝朝继续趴在水池边。

    水面平滑如镜,无数银鱼在水下穿梭,游来游去,一座飞甍相连,鳞次栉比的城池,在水下若隐若现。

    屋舍拥挤,道路狭窄,最气派的高楼,也不过拳头大。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若仔细望,里面县衙、酒楼、客栈、港口,一应俱全。

    芝麻粒般的砖、面条般的路,一幢幢楼,一间间屋,江条在房屋道路间穿梭,时而聚成云,时而散成烟。

    城门口的牌匾上,写有米粒般大小的两个字。

    “云螭。”

    朝朝伸手轻轻碰了碰水面,涟漪荡开,水下城池扭曲变形,如云雾般缓缓消失。

    第146章 第 145 章

    逢雪带师叔回到房间, 又从包裹拿出《云游记册》,把招魂的步骤又温习一遍。

    招魂是个常见的术法,不难。

    只需手执铃铛, 带家属来到出事的地方,摇晃铃铛, 让家属呼喊逝者姓名, 逝者若牵挂家人, 自会魂归来兮。

    就算她是个术法笨蛋,应该也不会失败。

    还有个万全之法——

    逢雪看眼天色, 临出门前,把自己脚上的十方鞋换成普通布鞋, 这样就算失败了, 也不至于给青溟山丢脸。

    她轻呼出口气, 把扶危用布包好,背在身后。

    叶蓬舟坐在床边,支腿看她笑,问:“小仙姑, 不过招个魂, 你带扶危去做什么?”他长眉一挑,“若是河神不肯放人, 拔剑把河神砍了?”

    逢雪被看透心思, 又羞又恼, 瞪他一眼,“就你话多!”

    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爽朗笑声。

    青年跟上来, 勾着她的袖子,笑道:“小仙姑, 你别生气嘛。”

    逢雪扯出袖子,轻哼了声。

    叶蓬舟又拉,“别气别气,如若招不来尸,说明这河神不通人情,咱们一起把它砍了,让小蛟去当河神。”

    鬼哭激动嗡鸣,赞同连连。

    逢雪低骂:“胡闹!”

    但她不必担心给青溟山丢脸了——到了楼下,乌姓妇人容光满面来报喜,说丈夫方才全须全尾回到家里,不必再去找河龙王了。

    逢雪心中惊讶,“回来了?”

    乌妇人眼睛还有点红肿,嘴角却止不住上扬,“是啊,这死鬼昨夜喝多酒,怕被我念叨,跑到桥墩子底下睡着了,一觉睡到现在,刚才回来。死鬼,看我不揪掉他的耳朵!”

    周围人高声笑道:“说了罢,你汉子若不做坏事,河神可不会扣他。我说你那么一通哭,得罪了龙王爷,该去河神庙里赔罪吧。”

    乌妇人赧然笑起来,“自然,”她朝逢雪一拜,“多谢剑仙,明日我给您送一尾鱼来。”

    逢雪:“我并没帮上什么。”

    乌妇人道:“但剑仙愿意出手,已经是莫大的恩情。”

    逢雪看着她远去背影,心中松了口气,不管如何,人没死,总归好事一桩。

    转身欲回房间,却碰见几个熟人。

    “剑仙娘子!”司猴儿朝她乐呵呵傻笑。

    赵三浪走上前拱手,“今日多谢两位高人,我们万戏班一战成名,赚了不少钱,我想请几位喝杯薄酒,以表谢意。”

    张琦嫌弃地看他一眼,说:“你一个没读过书的,学人文绉绉的干嘛?”她望向逢雪,笑着说:“妹子,今天多谢你们啦,我们在馔玉楼开了两桌,吃一顿去?”

    司猴儿:“剑仙娘子,馔玉楼的菜可好吃啦,好酒好肉,胜过监牢里的‘蟠桃仙酿’!”

    逢雪听见有好酒,眼里闪过极浅的笑,点了点头。

    馔玉楼在玉带河旁,江风拂帘,山清水秀。

    楼门挂一副有趣楹联:“东不管,西不管,酒管;兴也罢,衰也罢,喝罢。”

    逢雪多看两眼,此刻大乱初定,百废俱兴,人们虽逢灾难,却不减对生活的热情。这一副楹联,十分合适。

    酒楼临水而立,最拿手的菜式自然是河鱼虾蟹。

    乳白鱼羹、水煮鱼汤、油炸白条、清蒸鲈鱼……

    逢雪拿起筷子,捡着没有鱼的菜式吃,小猫从她的膝盖二连跳,跳到桌上,叼起一条油炸小鱼。

    “剑仙的猫儿怎么养得这样肥,比公三花都大一圈呢。”司猴儿伸手去摸小猫,却被小猫几个甩头躲开。

    小猫生气“喵”了声,说它肥还想摸它!

    再说了,小叶都说啦,它不是肥,只是骨架有点大。

    “这样圆滚滚,是贪嘴贪的吧?”

    逢雪摸了摸小猫,“它抓耗子很厉害。”

    小猫听见逢雪夸奖,炸开的毛瞬间被抚平,蹭着她的手指呼噜噜地晃尾巴。

    “咦,”赵三浪奇道:“这只猫儿听得懂人话?”

    见逢雪点头,他连声赞叹:“不愧是剑仙的猫儿,竟这样聪明。”

    逢雪认真替小猫辩驳:“小猫一直这么聪明,在认识我之前就这样了。”

    小猫“喵喵”叫:“没错,就是如此!”

    逢雪又道:“不必叫我剑仙,我姓迟,名逢雪,朋友惯常喊我阿雪。”

    张琦:“我不会那些客套,阿雪,这次我们开张,一共赚得二十两银子,分你们十两。”

    “这么多?”

    赵三浪笑:“不多不多,若无二位帮忙揽客,莫说坐在这儿喝酒吃肉了,恐怕我们只能回牢里,才不至于饿肚子咧。”

    司猴儿听见要回监牢,大叫:“我才不要回牢里。”

    “不回?就只能去闹鬼的宅子里了。”

    “那、那我宁可睡大觉,当乞儿。”

    “牢房有何不好?也有酒水蟠桃,味道或许差些,但胜在不用花费自己兜里的银钱,岂不妙哉?”

    司猴儿直勾勾看着青年,“剑仙相公,我同你说,牢里有妖怪,吃人的妖怪!”

    “吃人的妖怪?”逢雪一听这个,便来了兴趣,“请细说。”

    赵三浪便将那日猴儿手痒,继续偷狱卒吃食,偷出一截手臂细细说来。也是因此,他们才不感在地牢久留,生怕被狱卒发现,当了他的口中食。

    “我早瞧那朱大肚不对劲!”司猴儿道:“瞧他那样大的肚子,每天跟肥猪一样就知道埋头吃,烂桃子、臭酒水、霉山芋,什么都能入口,还没被毒死,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逢雪敛眉沉思,“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有有。”赵三浪拿出一个布包,“我把那截断臂包起来了,本想着出来就埋了的,结果忘记了。”

    张琦往外挪几步,“带这么个恶心的东西,你都能忘?”

    赵三浪讪笑,“这不是……它也不臭嘛。”

    包裹皮打开,一截惨白映入众人眼帘。

    叶蓬舟笑了起来,捏起莲藕,莲藕上有几个齿痕,放了几日,齿痕泛紫,晃眼望去,像一条啃掉一半的断臂。

    “竟是莲藕吗?”

    牢狱光线昏暗,将藕看错成断臂,也很有可能。不过这么多人一齐看错……

    逢雪眸光微凝,盯着莲藕不说话。

    眼见是虚惊一场,众人不禁笑了起来,“哈哈,没想到我们一起眼瘸了。”

    “呼——多谢这一截藕,若非如此,我们还在监牢里吃大肚的残羹剩饭呢,哪想到咱万戏班也有名震云螭的一天。”

    “还没闯出名声呢,可别自满,若要谢,还是得谢咱们剑仙娘子剑仙相公。来,阿雪,我敬你一杯。”

    举杯共饮,阵阵欢声笑语。

    窗外映着月华,长河波光粼粼,山清水秀,美不胜收。

    小猫吃了个肚子滚滚,趴在一张方桌上,它的腿很长,睡觉时长腿伸直,脸抵着桌,一只猫占据一整张方桌,尾巴尖轻晃。

    月姑则可怜地窝在旁边的椅面,把自己盘成一个圈。

    喝到后面,众人皆有几分沉醉。

    “马上就要庙会,到时候可热闹了,趁着人多,我们要整个大的。”

    庙会便是不久后的花灯会,届时官衙与河神庙一起举办庆典,白日去庙里烧香,晚上在河边放灯。届时信徒云集,热闹非凡,人多好赚钱,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如今官衙对戏法禁令方解除,城中的杂耍班就他们一家,不愁没人看。若是好好干上一场,附近十里八乡,都能打下名声。

    说不定他们能成为全州第一的杂耍班!

    赵三浪摸了摸八字胡,喜笑颜开,好像看着银鱼一条条游入怀里,化作碎银无数,:“神仙索定要来一场,龙王生辰若能再来场龙吟,那可真是……妙不可言。”

    但他们戏班子可没能耐变出一条蛟龙。

    赵三浪望向逢雪,发出邀请:“阿雪,你们入伙咱万戏班,如何?”

    不等逢雪说话,他继续说:“二位世外高人,视金钱如粪土,然而人生在世,总也要用这银白之物的时候。我知道一家医馆,医者叫钱三块,膏药灵得不行,可就是钻到钱眼里了,但凡到他那看病的,别管性命多危急了,不排三块碎银到台子上,人家不肯出诊。就算是江湖好汉,有时候也难倒在这三块银上,你说是吧?”

    逢雪心中一动,下意识望向旁边小口抿着稀饭的老人。

    师姐给的药已不多,若云螭能寻到良药,减轻师叔身上疼痛,自是再好不过。

    “二位是高人,自然不能似我们一般登台表演,也不需要您做些什么。只稍微指点我们一二便行了,但凡我们赚到的银钱,愿五五分之。”

    “好,但我不会什么……”她答应完,才意识到自己只会拔剑砍妖,那些奇妙绚烂的术法,天马行空的奇思,都来自另一人。

    她看向叶蓬舟。

    赵三浪也望过去,“叶公子,你看呢?”

    青年坐在酒楼窗口,一只腿支起,提着酒壶,酒液如银珠滚落。他垂着眼睛,头也没抬,笑道:“我娘子同意便行,问我做什么?”

    赵三浪哈哈笑两声,露出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逢雪微低下头,酒气上涌成脸颊的热意,她不禁咬了下唇,感觉自己有几分沉醉。

    “对了,”赵三浪悄悄摸了把小猫顺滑的毛,“剑仙的猫儿也聪明,不知到时是否能登台表演呢?”

    耍猴常有,耍猫可不常有。

    逢雪微笑,“你要问它。”

    赵三浪便拿起条干炸小鱼干,摆在小猫面前,又问一遍,还伸出手,想摸摸小猫的耳朵。

    “啪!”

    小猫一爪拍在他的手上,看了看鱼干,叼了起来。

    吃了鱼干,自然代表承接此事,猫儿虽小,却知道“吃人嘴短”的道理。

    逢雪微笑:“看来小猫答应你了。”

    忽地。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他们探出脑袋往下望,便见许多人排成一条长龙,担着一筐筐蔬果、酒肉、鱼鲜沿街走过去。

    “喵。”小猫在拥挤队列中,一眼便瞧见了那条大鱼。

    那鱼头尾被绳子系在扁担上,把担子压出一个深深的弧度,两个青壮的汉子才能挑得动它。

    “大鱼。”小猫挪不开眼,嘴里的鱼干掉在地上。

    “是富户给河神庙送的供品吧,”赵三浪笑道:“马上要庙会了,人人都争着上香送供,河神老爷收到的供品可真是数也数不尽啦。”

    小猫嘴角的毛被哈喇子打湿,喃喃:“好大的鱼。”

    逢雪心中好笑,摸了摸它的脑袋。

    “为什么河神能吃这么大的鱼,这么多的东西?”小猫问。

    逢雪:“这些都是别人送给他的供品。”

    小猫又问:“供品是什么?”

    “是人们给自己崇敬喜爱的神祇一些瓜果鲜花,以供他们享用。”

    小猫想了想,叼起掉在地上的鱼干,还到赵三浪面前。它仰起小脑袋看着逢雪,认真宣布:“小猫也想成神,当小猫神老爷。”

    第147章 第 147 章

    “小猫抓到了十只耗子!”

    “小猫还赶走三只乱叫的蛤ha蟆!”

    “小猫咬断一条毒蛇的喉咙!”

    “小仙姑, 小猫什么时候才能成神呢?”

    ……

    暂居的客栈叫此时天。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逢雪躺在软榻,剑放在旁边, 听小猫窝在枕边喵喵叫,真有几分神仙般的悠闲快活。

    小猫在成神这件事上很认真, 在知道成神必须要做好事后, 当晚就带着月姑在云螭巡逻, 回来向逢雪汇报进度。

    但是小猫巡逻一整晚,也只走完一条街道。

    整座云螭城对它而言, 还是太大了。

    “要是小猫把云螭的耗子都抓完,小猫可以成神吗?”

    逢雪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 指尖滑过柔软有光泽的毛发, “恐怕不行。”

    小猫沮丧地叹口气, 胡子微颤,将脑袋窝在逢雪的颈侧,“要是把全天下的耗子都抓完,小猫可以成神吗?”

    叶蓬舟揉了把它的屁股, “耗子又没得罪你, 你干嘛要把它们都吃光?”

    “可是小猫生来就是要吃耗子的!”

    “可是你把所有的耗子吃了,其他小猫便要饿死了。”

    小猫愣了愣, “是哦。”

    它苦恼道:“成神好难哦。”

    叶蓬舟拖了条椅子坐过来, 笑着说:“非要成神做什么?你想吃大鱼, 等会我就去河里抓给你吃。”

    “可是小猫还想活得久一点。”

    “神仙老爷能活很久吧,地底下那个城隍老爷,有一千多岁呢。要是小猫活久一点, 就能一直和小仙姑小叶在一起了。”

    叶蓬舟翘起嘴角,“小猫, 你一定比我活得久。”

    “不要。我们要一起活很久。”

    逢雪翻身而起,把猫抱到膝盖上,说:“要想成神,先要得到别人的供奉。”

    人成神成仙的办法,或者如云婆婆师姐那般,做了大好事,被百姓认可,被朝廷册封,抬入庙堂,受人间的香火,或者如师父那样,潜心修道,做方外之人,忽有一日顿悟飞升,从此扶摇九天,成为云外散仙。

    但无论哪种,皆非易事。

    人成神都如此艰难,何况一只猫儿呢?

    动物修炼,亦分难易,所谓风从龙云从虎,虎是山君,蛇为泽主,虎蛇若能修炼得道,便比其他妖怪要强横许多,还有狐黄白柳灰,天性狡黠聪明,也更容易觅得自己的修炼之途。

    但是猫儿……

    逢雪细细回忆山上听过的万兽修炼办法,想到的唯一一例狸奴成精的事,是《云游记册》里,一位师姐经过郁州时,听闻某条道上有山君拦路,要行人交上几条肉干,才肯放行。

    师姐便只身来到道上,本欲斩妖除魔。

    雾气霏霏,幽林郁郁,来到古道,正如商贾所说,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吼声威风凛凛,仿佛虎啸山林,教百兽辟易。

    然而,吼声能骗过商贾,却骗不过走南闯北的道人。师姐侧耳细听,听出一丝不对劲,对着密林怒喝:“出来!”

    “吼——”吼声继续,却比之前少了些气势。

    “若不出来,我便要出手了,虎骨酒在市场能卖不少钱吧?”

    “吼——呜。”

    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脑袋中心也有几条白纹,却不是威风山君,而是一只猫猫祟祟的狸奴。

    狸奴不知怎么想到的办法,把虎吼学个像模像样,专门骗路人吓得丢来的肉干。此刻被人揭穿,它趴在地上,耳朵后飞,瑟瑟发抖扮着可怜,“喵呜。”

    饶是青溟山冷血无情、对妖怪从不心慈手软的道人,对着狸奴也无可奈何。

    师姐与狸奴相对而坐,同它讲了许久的道理。

    用这样的小聪明来骗肉干,终非长久之计,若来的是其他术士,恐怕它此刻早就小命不保。不消术士出手,只要被骗商贾请附近一些精壮汉子,设下陷阱,就能把它给抓起来。

    对于小狸奴,尘世太危险,不如远遁山林,以溪水野鼠为食,吸日月精华,说不定日后能修炼成精。

    不过就算成了精怪,它也还是个弱小的妖精,可能被山君拍一爪子就死了,遇见强大妖怪、厉害术士,还是得避着走。

    小猫连连点头。

    教了许久小狸奴道理后,师姐从怀里拿出一块干粮,摸摸它的脑袋,放它回到山野。但接下来几日,她风餐露宿,每每醒来,身边不是出现个死耗子,就是几只死小虫子。

    直到她离开山林,来到城中,小狸奴送的礼物才未曾再出现过。

    逢雪仔细想着办法,打量自家小猫。

    猫儿是抓耗子一把好手,可天生弱小,想要成精就很难,成神更是有如登天。

    倒是听说过泰山府君膝下有只黑猫,威风凛凛,很得府君喜爱,然而府君是天生神祇,与天地同寿,祂的猫儿自然也不凡。

    她忽然有些都怪自己无能,让小猫进不了神庙的愧疚了。

    谁会供奉一只抓耗子厉害的小猫?

    逢雪喃喃:“抓耗子……”

    叶蓬舟塞把剥好的瓜子递来,“抓耗子多好呀,不如咱们自己家供个牌子,把小猫供起来吧?让小猫当我们的保家仙。”

    逢雪摇头,“这样未免有投机取巧之嫌,”她耐心解释:“我们并未被耗子困恼,供奉的香火也对小猫无用,帮不了它。”

    “那小猫帮人抓耗子,他们就会供奉小猫吗?”

    逢雪摸摸它,“先试试吧。”

    “成神好难哦。”小猫气馁叹气,马上又振奋起精神,“天黑了我就去找月姑,我们继续去抓耗子。”

    逢雪微笑,“月姑呢?”

    “它去牢里陪爷爷啦。”

    “咦,那位老先生还没从监牢出来?”

    ******

    牢狱昏暗,挂在墙上的几个火把光线微弱,如黑暗中几点暗红的荧光。

    老人坐在地上,把几枚铜钱往地上一排。

    铜钱被手指常年摩挲,蒙上层金黄光亮,在火把下泛着油光。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

    一只瘦小的三花猫轻松挤过栅栏,把条炸鱼干放在他身前,坐端正仰头看着他,“喵。”

    “你这只小猫,”老先生笑了,“还给我带东西吃呀?”

    “喵。”

    老先生:“我可没什么能喂你。你长得真像以前我那只猫儿,不过比它厉害一些,它连耗子都不会抓呢。”

    三花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又轻轻“喵”了声。

    黑暗中传来一阵咀嚼声,是那位大肚的狱卒又摆好酒菜,大快朵颐。

    三花猫微微颤抖,贴近老人。

    “胆子也像它一样,这么小。”老先生盘坐下来,拍拍自己的腿,三花熟练地跳到他的膝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躺下,头抬着,露出毛茸茸的下巴。

    当那只手曲起挠到下巴上时,它发出了久违的咕噜声。

    …………

    乌妇人发现丈夫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他的身子变得很冰,脱下的衣物湿漉粘稠,有股萦绕不散的鱼腥味;他的眼睛无神,眼白增多,蒙上层模糊的霾雾;他的表情总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幅度,嘴角微微往上咧开,似笑非笑。

    “娘。”姐姐阿鲤指了指墙,“家里发霉咧。”

    乌妇人扭头看过去,墙面爬上大片青黑霉点。

    “娘,”弟弟泥鳅望向头顶,“屋顶滴水咧。”

    屋子不知哪里受潮,不仅长出点点霉斑,屋顶还漏水。

    她催促两个娃儿早点睡觉,丈夫也回屋睡觉了。

    乌妇人拿个盆放在漏水处,听滴答水声,搅得心乱如麻。若是往常,丈夫早就去屋顶修补干活,哪会这样干脆地直接回屋睡觉?

    “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明日送鱼的时候,问问剑仙娘子吧,剑仙娘子那般厉害,心地也好,肯定愿意出手相助的。

    心烦意乱,手头针差了准数,刺在手指上,殷红血珠沁了出来。

    她把指头伸进嘴里,抿去血珠,一抬头,睡下的丈夫悄无声息站在不远处。

    他嘴角咧开,保持似笑非笑的幅度,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

    丈夫声音阴沉,“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

    寂静的夜里,两只小猫并排走过曲折小巷。

    胡同深深,羊肠般的巷子平日一个人通过都狭窄,对两只猫儿却很宽敞。

    小猫昂首挺胸,轻巧越过水洼,水花溅湿了爪子上的毛,它甩了甩爪子,回头喵呜催促。

    月姑低着脑袋,从水洼旁绕过来。

    越往前走,地上的水越多,铺路的石砖蒙上层阴冷的水汽,一步一个梅花小爪印。

    小猫走一步便要甩一下爪子。

    三花猫微弱“喵”两声,“还要往前走吗?”

    “要抓耗子,”小猫信念坚定,“把云螭的耗子全抓了,咬破喉咙!”

    月姑被它吓得微微一颤,碍于它的猫威,垂头继续跟在玄猫身后。

    巷子九曲回环,两侧是密密麻麻的人家。

    靠近长河,附近住的大多是渔户,依水而生,靠水生活。

    水汽越来越重,猫的毛上都打湿成绺,乱糟糟的。

    小猫快走完这条巷子,依旧没找到耗子的踪迹,再往前,就是月华下银波荡漾的长河。

    它停下脚步,正欲离开,耳朵却动了动。

    “嘎吱、嘎吱。”

    细细的咀嚼声在寂静的夜色中飘来。

    它歪过脑袋,看着旁边紧闭的门,高兴道:“有耗子。”

    这户人家也是靠水而生的渔户,门外便支着张渔网,鱼腥味浓重,搅得猫儿舔了好几下嘴巴。

    小猫撞不开紧闭的门,就顺着渔网往上爬,从窗户跳到屋里。

    鱼腥味更浓。

    小猫舔舔嘴角,抬头一看。

    它短促“喵”了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第148章 第 148 章

    屋里没有点烛, 只一堆残火,黑灰余烬里点点暗红火星。

    一个惨白的人影背对着它,大口咀嚼一截残躯。

    女人还未死, 听见猫叫,脑袋转过来, 抬眼望向垂落门帘, 眼角淌下滴泪珠。

    她的瞳孔渐散开, 脑袋一垂,再无生息。

    小猫认得这张面孔, 之前妇人还说要给它吃鱼的呢。它的毛炸开,紧盯着怪物, 喉咙发出警告的低吼。

    怪物慢慢扭过头, 眼睛翻白, 嘴角上咧,肌肤上覆盖一层鳞片,下颌上两块腮肉张开,里面密密麻麻暗红色的腮丝, 像条直立的鱼。

    小猫“喵呜”大叫, 身体伏低。

    月姑吓得趴在窗台颤抖,不敢跳下来。

    男人的嘴慢慢往上咧, 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音。

    小猫身体有如离弦之箭, 忽地弹出, 跳到他的肩上,抬爪重重挥下。

    “呲。”

    鱼鳞上滑腻腻的,指甲滑下, 无一丝痕迹。

    小猫吃过很多鱼,对着这样大一条鱼, 却无从下口。

    怪物吐掉嘴里骨头,张嘴咬来,小猫扭身一跳,被突然蹿出的水草绊住了脚。

    水草缠住它的后腿,它凄厉大叫一声,被拖入地面积水中,舔得发亮的皮毛被冰冷液体打湿。

    “喵呜!”

    小猫前爪刨地,水声哗啦,可水草依旧不断收紧,把它往后拉。

    男人像鱼一样躺在地上,下巴贴地,嘴巴大张,被水草缠住的小猫眼看就要被囫囵吞入口中。

    月姑急得喵喵叫。

    忽地,寒意从它头顶穿过,尖锐呼啸声冲破黑夜。冷光如电劈开寒夜,地上的水痕升腾蒸成水汽,水草应声而断,四分五裂。

    “小仙姑!”小猫跳到旁边,高兴叫道。

    鱼人双足在地上啪嗒,水花四溅,还未溅到人身上,就被剑气绞成雪白水雾。

    剑尖劈开鳞甲,把鱼人双足剁下。

    “嘶啊——”鱼人惨叫一声。

    逢雪提剑欲插入它大张的嘴里。

    “小仙姑,等一下。”

    剑尖劈破鳞片,里面泛白的肉翻开,悬在鱼人头顶。

    “是水鬼吗?”叶蓬舟蹲在地上,抬起水鬼的下巴,从他眼角摸到点漆黑,“七窍被水底淤泥堵住了,和一般的水鬼不一样。”

    逢雪“嗯”了声,水鬼通常都藏在江河里,拉人下水当替身,没见过上岸还能活蹦乱跳,回家吃人的。

    叶蓬舟把江泥放在鼻下嗅了嗅,面色变得很难看,“一股子鱼腥味。鱼妖?”

    逢雪摇头,“也不大像。”

    叶蓬舟扼住似鱼非鱼的诡异面孔,在鱼人悚人的叫声里,把它左颊一块腮直接扯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嘴边的腮剧烈开合,身体一拱一供,不停扑通,鳞片张开,爬出一只只白色卵形的虫子。

    虫子聚成云,嗡嗡涌来。

    逢雪捞起小猫跳到房梁上,掷出飞剑。剑光明灭,被虫子淹没。

    “鱼虱。”叶蓬舟长在江湖间,马上认出这种东西,“小仙姑稍等片刻。”

    鱼虱仿佛无穷无尽,从张开的鳞片底下爬出来,如潮水爬过地面,顺着墙壁往上攀爬。

    爬过的桌椅、盆里的活鱼、桌上的菜蔬,皆在一拥而上的虱群里,被啃得只剩几堆齑粉。

    月姑喵叫一声,夹起尾巴就跑。

    逢雪蹲在房梁,四周被虱群包围,飞剑劈砍,剑光在虫雾里晃动。

    房梁被鱼虱咬断,轰隆一声,房顶倾倒,逢雪抱着小猫从窗户跃出,却听见身后传来惊呼,她面色微变,挥剑重新跳入虫群里。

    房里竟还有活人。

    掀开布帘,对上两双惊恐的眼睛。

    她一手提一个小孩,跃出两步,却发现四周皆是鱼虱,已无处落脚。

    这时,一片白色粉末飞来。

    “御风。”

    云螭城被高人布置过,在城里,她的御风诀威力大减,无法御风扶摇而起,但唤来道疾风还是不难。

    风将粉末吹向虫群,鱼虱如遇克星,大片大片扑地。

    逢雪趁着空当抱起两个娃娃,跳到窗外,把他们放至空地。

    屋里男人还在挣扎,张大的嘴巴里喷出一口又一口黑水。

    地上的水积了层鱼虱的尸体。

    “刚才的粉末是什么东西?符灰?”

    叶蓬舟笑了笑,指向墙壁,“墙皮。”

    逢雪怔住,“墙皮?”

    “治鱼虱墙皮最灵。”叶蓬舟拉住逢雪的手,躲开飞溅的水花。

    “啪。啪。”

    男人的头和腿抬高又落下,一次次拍打着水面,黑色液体猛地蹿起。

    垂死弹跳几次后,人消失不见,水液也渗入土中,地面躺着条被斩断尾巴的大鱼。

    逢雪蹙眉看着死鱼,提剑走上前,剑尖在雪白的鱼腹划过。

    “哗啦”声响,一堆白骨从鱼肚子里掉了出来。

    ————

    “仙师你说,犯案的是这条鱼?”

    虎班头瞪大眼睛,指着被开膛破肚的大鱼,满脸不可思议。

    逢雪:“正是如此。”

    虎班头显然有些不信,其他衙役面色疑色更浓。

    说闯进屋的盗匪、回魂的水鬼、吃人的妖怪,这些他们都信,但是一条鱼能有多厉害?

    “就算是鱼……”虎班头迟疑地道:“鱼妖作祟,怎么也不见尸首呢?全被鱼给吃啦?”

    他望向屋内的白骨,捧起颅骨端详半晌,“可是高人,这应是男人的骨头。”

    “就算是鱼吃了人肉,幻化成她丈夫的模样,回家作祟。但,乌家妇人哪去了呢?”

    钱猴儿趴在地上,将屋里仔仔细细嗅了个来回,“班头,只有鱼腥味,没有血腥味。乌家妇人当真遇害啦?会不会她跑脱了,现在在哪躲着。”

    逢雪心中希望如此,然而小猫叫个不停,“小猫看见了,她已经死掉了!就在这儿被吃掉的!”

    小猫跑到角落。

    逢雪跟过去,在一片狼藉里,捡起根惨白的、被啃咬掉一半的藕。

    她想不出眉目,留在这儿也无益,跟衙役告别后,离开了小巷。

    人一走,钱狗儿马上凑过来,“班头,你不觉得奇怪吗?剑仙没出现前,咱们云螭好好的,哪出现过什么妖怪吃人?”

    虎班头晲他,“那你想怎么样?”

    钱狗儿咧嘴笑开,舌头斯哈斯哈喘气,“不如把她抓进去。”

    虎班头揪起他的耳朵,“你还记仇是吧?我只知道,她进城的时候,宁愿进牢狱,也不愿对人用出飞剑,但见人陷入江上,生死垂危,飞剑马上便出鞘了。再说了,人家剑术通神,你抓得住她,就算抓住了,你困得住她?”

    “哎呀哎呀,”钱狗儿嗷嗷叫,“班头,别揪了,疼……疼……汪呜。”

    虎班头大笑,骂道:“就你这狗样。”他走到墙边,从废墟里也揪出断藕,奇道:“奇怪,又不是九月,哪儿来的这样多藕?”

    ……

    巷旁便是长河。

    逢雪站在河边,水面平静,群群银鱼游过。

    她慢慢蹲下身子,思索此事,仍觉有许多疑点。譬如,妇人的尸骨为何会变成藕呢?

    那牢中狱卒吃的又是藕还是人?

    鱼若食人肉会化作水鬼回家,云螭临水,不可能没溺死过人,怎地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

    不对。

    也许不是第一次。

    逢雪将手伸进水里,许多细小的白条在水下啄着她的手指,麻麻痒痒的。她垂眸看着鱼群,忽觉不寒而栗。

    “是你吗?”她望着河面,轻声唤:“朝朝。”

    平静的河面忽然荡开金色微澜,随后,江风徐徐吹来。

    先有涟漪,后来的江风?

    逢雪蹙了下眉,又喊了声“朝朝。”

    这次她等了很久,却不再有江风拂面,涟漪轻摇。

    眼前又是青山绿水,如画长卷,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

    朝朝伸出的手,还未碰到水面,便被捏住了手腕。

    她吃痛地喊了一声。

    “不要碰它。”身后的人说。

    “可是有人在叫我。喊我的名字。”

    “是谁?”

    朝朝瞥了眼水面,手指在水上点来点去,“是这条鱼儿、不对,是这条,啊,它游走啦!”

    那人把她扶起,“我们离远些,别惊扰了龙

    王。”

    朝朝扯了扯,没能把手扯出来,她几番回头,恋恋不舍地看向身后,“我想看鱼儿。”

    “几条鱼而已,何必在乎?你曾立誓守龙脉五十年,还有七日,便能江山永固,国祚万年,你就自由了。”那人回头看来,“殿下,你为何不笑呢?”

    ……

    还有七日,就到祭龙神的日子了。

    虽没到庙会,街上显然热闹起来,路旁左右挤满各式各样的小摊。

    “好!”一阵喝彩声传来。

    是万戏班在那儿表演幻术,彩烟里巧手翻飞,变出一只只飞鸟,一条条游鱼。

    逢雪站着看了会,挤在人群里,听人们欢声笑语,看花瓣飘飞。

    戏法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热闹红尘扑面而来。

    司猴儿见她在台下,做几个鬼脸,表演更加卖力,惹来一片叫好。

    逢雪微微笑,丢出几枚铜板,转身走到街上,默默往前走。

    前方,一队人抬着祭品,往龙王庙里走去。

    她买了个烧饼,边吃饼,边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去庙里上香的香客很多。一个大婶提篮,笑问:“姑娘,你也去上香呐。”

    逢雪“唔”了声。

    “姑娘带什么供品了不?买香了没?”

    “供品?”她看了下手里被咬了个缺口的饼子,“这个可以吗?”

    大婶的面色变了,“你怎么能这样呢?龙王爷会发怒的。”

    逢雪继续吃饼。

    “大婶这有香,一铜板一支,买不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大婶追上来,“姑娘,你去一趟庙里,都香都不买,龙王爷真的会发怒的。”

    逢雪又“哦”声,把最后一口饼子塞入嘴里,擦了擦手上的油渍,“不要紧,我还带的别的供品。”

    “什么?”大婶狐疑盯着她,不见她身上像带什么的模样。

    少女伸手摸向发间,青丝散落,一把剑被她提在手中,“我的剑。”

    第149章 第 149 章

    龙王庙在一座小山上, 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在香客中,提剑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行人纷纷侧目, 纵有人想上来阻拦,却被她冷肃神情所摄, 不敢靠近。

    逢雪拾级而上, 脚踏青石台阶, 风声穿林,树叶沙沙。

    香客们的声音静了下来, 点点细雨迎风洒落。

    不听穿林打叶,只闻自己平稳的脚步声, 冰凉雨点打在面上, 衣物渐湿, 寒意透过布袍,粘稠贴在身上。

    她紧握手中剑,一步一步走到龙王庙前。

    石阶之上是三层大殿,十二根朱红柱子擎住大殿, 碧瓦朱甍, 雕梁画栋,仿佛贝阙珠宫。

    看来香火不曾断过, 常年受到供奉。

    逢雪冷哼一声, 抬步迈过庙门, 一道人影背对她,立在萧萧风雨里,旁边是等人高的石雕香炉, 石雕模糊,刻满岁月痕迹, 清淡幽远的道香从炉中漫开。

    她不由多看两眼,想起了山上古老的道宫。

    “阁下不是来上香的吧?”

    “来问个问题。”

    “什么?”

    “若不能庇佑一方,反而纵容妖邪,何以称神?”

    风雨中的人轻笑了声,“若是求到的答案不如你愿呢?”

    逢雪默不作声转动手腕,甩了甩剑上雨珠。

    “好一个霸道的剑客。”那人回头看向她。

    霎时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如云雾风雨崩腾而来,风声雨声、香客们的声音、竹林沙沙作响之声,一同贯入耳中。

    逢雪张大眼睛,怔怔望着她,手里的剑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三师姐?”

    不对。

    这是个年轻的女冠,头发束起,面庞白皙,与陆紫翘有七分相似。但也只是很相似罢了,女冠比三师姐要高一些,身子瘦长,脸眉眼更深邃锐利。

    但这样相似,难道和三师姐沾亲带故?

    “这样瞧我作什么?”

    逢雪垂下眼睛,“没什么,想起一位故人。”

    女冠字号子禾山人,素日居于庙中,代管河神庙香火。

    “依你描述,那怪物应是江伥。”

    “江伥?”逢雪蹙眉,喃喃:“我只听说过伥鬼。”

    人死于虎,鬼魂为虎所役,死后化作伥鬼,常常出现在山岭,引诱他人被老虎吃掉。为虎作伥便来于此。

    生前亲近之人,越容易为伥鬼引诱。

    “江中也有伥鬼?”

    子禾山人颔首,“姑娘细想,水鬼从河中爬出,旁的地方不去,偏去勾亲人的魂,不与伥鬼无异吗?”

    “既是江伥,”逢雪抬眸,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大殿里玉带朱袍执笏的龙王,“为谁指使?”

    子禾山人:“你以为是龙王不成?”

    逢雪抿了下嘴角,心想,既为一地守护神,受百姓香火,总要担起些责任。

    子禾忽然甩了甩袖子,往后院走去,“姑娘,此为妖鬼之事,你一个剑客,为何要来?”

    逢雪跟在后面,“为了讨个公道。”

    “公道?”子禾脚步一顿,“为谁讨公道。”

    “一对惨死夫妇。”

    “他们是你亲友?”

    “不是,只有一面之缘。”

    子禾回头看她,“一面之缘?若真是龙神放伥鬼害人,你还要为了两个一面之缘的普通人,把龙王庙掀了吗?”

    “有何不可?”

    子禾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年少轻狂嘛,不错。”

    她来到一间静室,招呼逢雪进屋,为她倒上一杯茶。

    窗外雨急风骤,雨珠连成一串,自檐角滑落,滴答不休。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闲散山人,一个江湖剑客。

    “最近,许多人涌来云螭,”子禾轻叹口气,“城里看着安定,实际藏有多少魑魅魍魉犹未可知,依你所言,江伥怕不止一个,只是第一次被发现。”

    逢雪“嗯”了声。

    “城中原来是三万两千人,新近挤进来六万八千人,这十万人中,你说多少是人,多少是鬼,多少是妖?”她将茶盏推向逢雪。

    逢雪被茶具吸引住目光。她见过太守府里的黄金杯,也见过都尉府里的碧玉盏,但两者皆不及面前这盏茶杯。

    阴云密布,天光晦暗,盈盈如翡的一盏小杯,晕出柔和的光泽,水中的酒液也似在发光,犹如帝流浆般熠熠生辉。

    见她多看几眼,子禾轻弯唇角,“是夜光杯。”

    逢雪点头,不着痕迹又扫了眼四周,屋里东西不多,瞧着朴素,无一不是珍品。眼前的女冠穿的道袍也是如此,素绸纱绫,长垂及履,外披一层绣有云鹤松烟的轻纱,华贵而雅正。

    都在修炼,怎地人家那么有钱?

    香火收的不少吧。

    子禾拿起清茶,轻抿一口,动作从容。

    逢雪却无品茶兴致,问:“城里江伥作乱,山人有何打算?”

    子禾摇头,“城中十万人,不知里面藏有多少伥鬼,如今要提防的是江伥继续害人。既然有江伥为害,不如我们今夜去城中搜寻,再抓一只伥鬼来问问。不过得先做好准备才是,敢问少侠师承何处?”

    逢雪:“我从青溟山来。”

    子禾眼睛一亮,“原来是同道中人,术法一定很好吧。”

    “……不说平平无奇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子禾怔了片刻,忍不住低笑,“道友真是诙谐。”她曲起手指,轻敲木桌,“玄门之首,当属青溟,谁不知晓青溟山的厉害?”

    “有道友在此,我便安心许多。”她起身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叠黄纸,“道友会画符吧?”

    逢雪:“……”

    她废些口舌,才让子禾山人接受她不会画符,只会剑术的事实。子禾山人只能拿起朱笔,独自画符,为晚上抓伥鬼而做准备。

    逢雪立在旁边看她画符,确实是玄门正经的抓鬼除妖符咒。

    “山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本领?”

    朱笔在符纸上一颤,留下点触目惊心的红痕。

    子禾把符纸揉成团丢出窗外,“山人闲云野鹤,拜云作师,以鹤为友,哪有什么师门?道友,你拿叠符篆防身吧。”

    逢雪心想,这人倒是慷慨。

    “我有剑术防身,不用符篆。”

    子禾将符篆塞到她手中,“云螭城挤人稠,夜里只凭我们二人之力不成,不如把符咒多给几个人,让他们来一起帮忙。”

    逢雪便接下符篆,告辞离开。

    门外雨潺潺,山雾飘满袖,子禾山人放下笔,问:“道友拿把伞走吧。”

    逢雪目光穿过檐下雨帘,嘴角翘起,“不用,有人在等我。”

    矮身钻入伞下,雨伞马上倾斜过来,遮住她的身体。雨水顺着伞面滚落,银珠一颗颗如珍珠倾泻。

    逢雪偏头看珠帘下的人。

    雨打湿他的半截肩膀,天地浸在苍茫水汽里,他也像浸在水里。

    “两个小孩处置好了吧?”

    叶蓬舟“嗯”了声,“送到他们亲戚那了。”

    逢雪松口气,“瞧见那样的景象,他们日后可怎么办……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蓬舟弯了弯眉眼,“小仙姑在这儿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奇怪——”他偏头看眼逢雪,欲言又止。

    “奇怪什么?”

    “奇怪龙王庙没有缺砖少瓦。龙王爷今日运气不错,竟是躲过一劫了吗?”

    “哼,在你心里,我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粗鲁之辈?”

    “我可没这个胆子。”

    ……

    夜深。

    一场大雨后,云螭地面积水,老街青砖松动,一脚下去,带着鱼腥味的臭水溅在行人的裤脚上。

    “哎哟。”钱狗儿捂着鼻子,连连抱怨,“真臭啊,头儿,你真信有什么吃人的鱼啊,就算有,咱们凡夫俗子,也奈何不了妖怪,大半夜不躺被窝,跑出来巡逻做什么?”

    虎班头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被窝里又没姑娘,要睡这么久干嘛?我有老婆都爬起来巡逻了!”

    钱狗儿嘟囔:“谁不知道嫂子是头母老虎……哎痛痛,别揍我啦,嫂子最温柔最体贴……”

    “班头,”逢雪拿出白日里子禾画的辟邪符,“劳烦你们了。”

    “不必客气,”班头把辟邪符分给衙役们,“这本就是咱云螭的事,庙会过几天就开始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我们去巡逻去了,若有什么发现,”他掏出烟筒,“我就给你放信号。”

    云螭人多屋密,道路复杂。

    衙役们继续巡逻,转过道弯,便看不见他们手中晃动的火把了。

    逢雪则是来到了乌妇人的屋子。

    半边屋顶坍塌的屋舍不再有从前的温暖,在雨后苍白月光下,阴冷荒芜,仿佛一具冰冷残尸。

    刚下一场雨,屋子潮湿,积水折射粼粼冷光。

    这间屋里的水比其他地方更多,靠近时,阴寒冷意沁入骨髓。

    乌妇人的家有两间房,外面一间房平素吃饭活动,里面一间则是他们一家四口睡觉的地方。

    横梁被鱼虱咬掉一半,房子也只塌了一半,卧房仍然完好。

    逢雪从窗口往卧房望去。

    “滴答。”

    一滴阴冷的水在地砖溅开。

    屋里水声淅淅沥沥,好似夜雨未歇,青砖潮湿,白墙发霉,空气中有种古怪的陈腐味。

    如此情景,似曾相识。

    奇怪,闹鬼以后,房子也变成了哭宅?

    初来云螭,只觉这座城池人多屋挤,繁华热闹。然而,日光底下总有阴影,繁闹城池,处处暗藏鬼魅。

    云螭古怪之处太多,逢雪站在窗边,立了会,理不出头绪,便继续往前走,来到漆黑的长河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

    子禾山人头戴竹笠,身披蓑衣,一身钓叟打扮。她的手中提着个竹篓,另一只手拿着钓竿,“来啦。”

    逢雪:“这是要做什么?”

    子禾山人足尖轻点,跳到江水上,水面漫开涟漪,一叶扁舟轻晃。

    渔舟前挂一盏灯火,火光摇曳。

    子禾站在小舟上,拿起舟上棹竿,“道友可敢随我去江上,钓只水鬼上来?”

    “有何不敢。”

    第150章 第 150 章

    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水里。

    漆黑江河一叶扁舟, 一灯渔火,颇有诗情画意。然而舟上二人,钓的不是鱼虾河味, 也不是一川风月,而是人们闻之色变的水鬼。

    逢雪坐在舟上, 手握钓竿, 垂眸看着水面。

    舟慢慢前行, 在月色与江波上划开一道长长涟漪,宛若刻在雪上的剑痕。

    子禾慢悠悠划着浆, 说:“道友来自青溟山,肯定听说过祖师被真仙点化, 黄粱一梦堪破红尘, 从此入道的故事。”

    逢雪“嗯”了声。

    “梦中多好, 享不尽的富贵,弄不完的权,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我常常在想, 若是祖师可以选择,会不会选择长留在梦里?”

    逢雪:“我不是祖师, 猜不出答案。”

    “若是你呢?道友, 梦里富贵, 醒来清苦,梦里快活,醒来痛苦, 你想留在黄粱梦中吗?”

    逢雪看着手里的鱼竿,鱼线垂入水里, 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她没有想多久,便说:“不愿意。”

    “为何?”

    “若我想要富贵,就去赚钱求富贵,想要快活,就让自己变快活,为什么非要去梦里?”

    山人轻叹息,拿出一盏渔火,挂在船头。

    渔火幽幽闪烁,照亮漆黑河面,水下惨白的鱼群游过。

    “道友是意志坚定之辈,只要现实安稳,不求梦里的桃源。然而,如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她从怀里拿出块漆黑的方块,放在石钵里,慢慢碾墨,奇异的幽香在空气里浮动。

    “这是什么?”

    “犀角。点燃以后,就能见到鬼了。”

    逢雪“嚯”了声,“这东西很贵吧?”

    她都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子禾听她没见识的话,微怔片刻,冷漠神情有丝松动,过了片刻,才说:“还好。你若喜欢,我那还有一些。”

    “不用。”逢雪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开天眼后,我见得着鬼……只是问问。”

    子禾摇头,“云螭不一样,只有燃犀,才能见鬼。”

    “为何不一样,被高人布置过?”逢雪单手提竹竿,往水里看一眼,银波荡漾,水草摇曳,白鱼从河里游过,弯月随水波轻漾,美不胜收。

    “高人布置的时候,就没想过妖鬼作祟的事,还是以为有河神坐镇,不敢有邪祟闹事呢?那高人……”

    逢雪掀起眼帘,“不会是你吧?”

    子禾将犀角粉吹入渔火里,通红火焰一颤,飞快变作青绿。惨绿光中,女人拿出一根红线,线上挂满铃铛,围绕渔舟挂了一圈。

    “死人随水流进了云螭,”子禾蹲在船头,将线系在一起,铃铛摇晃,没有发出声音,“他们都想要到岸上来,当一个活人,过上普通的日子。”

    逢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是……”

    “但是他们已经死了,就算上岸,也不能再变成人?”子禾轻轻摇头,“道友,在云螭,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浮舟行至江心。

    几点冰凉雨珠洒在江中,江面荡开一圈圈密集的涟漪。

    雾气慢慢从江上生起,不知不觉,船陷入浓浓水雾里,岸上景象影影绰绰,如同隔了一层水幕。

    “怎么还是没有鱼上钩?”逢雪提了提竿,心中无端生起燥意。

    “鱼钩无饵,如何引鱼上钩?”子禾慢慢走近,脱下身上蓑衣,盖在逢雪肩头。

    逢雪肩上一沉,问:“饵在何处?”

    “饵,不正是阁下吗?”

    子禾山人站在舟旁,眼里闪过丝狡黠,“吓到了吧?”

    逢雪把渔刀放下,“这玩笑可不好笑。”

    “你我便是饵。”子禾指了指江面,“水鬼想要爬上岸,就必须寻找替身,你听,他们过来了。”

    “叮铃铃——”

    满船铃铛晃动。

    鱼线忽地沉了下去,一股巨力自竹竿传来,差点把逢雪从船上给拽下去。

    “来了!”她紧抓钓竿,被拽得踉跄几步,半截身体拖出船外,竹竿直直坠入水里,几乎弯成两段。

    子禾在她手上贴张黄符,念咒道:“北帝之宫,主帅天蓬。力士使者,借尔神通。”

    逢雪稳住身体,无尽的力气从黄符涌上全身。

    此刻莫说是让她钓只水鬼了,就算是让她和妖怪掰掰手腕子,也不是不行。

    “山人居然能借来北帝四圣之力?”

    子禾微笑:“雕虫小技罢了。”

    逢雪站在船上,用力一拉,被折成两段的竹竿猛然弹起,一片巨大的阴影覆盖住小舟。

    是条大鱼从书中一跃而起。

    大鱼肚皮鱼鳞惨白,被撑得大如圆鼓,薄薄层鱼皮下,一张张惨白肿胀的人面泡在鱼腹里,死死盯着逢雪。

    渔刀抵在鱼腹上,刀尖没入肚中。

    哗啦一声。

    冰凉水液洒满全身,她折下腰,手伸入鱼肚中,抓住一只滑腻的水鬼,用力往下一拽。

    “噗通。”

    大鱼又掉入水里,卷起的大浪将小舟颠簸不止。逢雪被水波荡至船边,船板上,一只水鬼被她从鱼腹里拽了出来。

    水鬼往水中扑去,碰到红线,发出声嘶吼,惨白肌肤上立刻出现道漆黑灼痕。

    “叮铃铃——”

    水花四溅,满船铃铛不停摇晃。

    水鬼挣扎翻滚,把小舟弄得颠簸不止,几次差点翻入水中。逢雪看眼子禾,见她打着伞,并无出手之意,便快步走向水鬼,手里渔刀转动,寒刃抵上水鬼的喉咙,逼问:“你……”

    刚开口,忽地一阵巨浪打来,小舟剧烈晃动,几乎翻了过来。逢雪瞬间被晃到船头,手抓着红线,才没坠入江中。

    渔火绿油油地照亮江水,水下,一条条纠缠交错的水草,仿佛变成一团团黑色的头发,发丝里露出的雪白,也不是群群银鱼,而是一具又一具肿大的浮尸。

    逢雪怔住了。

    怎么这么多的水鬼?

    一只素白手掌抵在她的后背。

    小舟摇晃不止,舟上溅满滑腻液体,她悬在红线上,身体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要滑向塞满水鬼的冰冷河水里。

    这时,后背那只手开始用力,将她往江下推。

    “是你……”逢雪抓着红线,回头望去。

    子禾山人一手撑伞,身上纤尘不染,眼神幽邃,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红线迸裂,铃铛乱晃。

    “叮铃铃——”

    少女的身体翻下渔舟,被漆黑的浪涛淹没。

    水鬼也纵身一跃,跳入江水里。

    天上浓云密布,四周被黑暗淹没,子禾执伞听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

    “噗通。”

    她只听见一道落水声。

    等了等,她走到舟头,往下看了眼,依旧是漆黑不见底的黑水。幽绿渔火下,水中鬼影闪动。

    “哪去了?”子禾双手放在胸口,正欲捏诀,身子忽然僵住。

    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

    与此同时,霜白的剑刃从她眼前闪过,割开了黑暗,悬在她的脖子上。

    “你不会以为,”年轻剑客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浪潮,洒在她的耳畔,“我的剑出鞘,只会杀一条鱼吧?”

    ……

    女人被五花大绑,丢在渔船上。

    逢雪把剑悬在她眉心,问道:“你是谁?水鬼是受你指使的吧?为什么要害我?”

    剑尖悬于头顶,子禾山人却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害你?”

    她轻轻摇头,“我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

    “把我骗到江里去喂水鬼,是为了救我?”逢雪坐在船头,任小舟江中摇摆,渔火晃动,并没打算先去岸上,“那等会我也把你丢到江里‘救’你,行不行?”

    “行啊。”

    逢雪话顿在嘴边,被梗得怔了片刻。

    子禾被绑得严严实实,依旧在黏稠渔舟里滚了两下,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舒服窝着,“不过把我丢到水里大抵没什么用了。”

    逢雪蹙着眉打量她,半晌,才问:“你认识陆紫翘?”

    子禾脸色微变。

    “姊妹?亲戚?”

    逢雪蹙紧眉,顾念这层干系,剑尖在女人身上乱点,迟迟没戳到她身上。

    子禾愣了愣,微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往上弯。

    “很好笑吗?”

    “你是青溟山第几代弟子?”

    逢雪:“问这个做什么?”

    “瞧你模样,紫翘还在山上的时候,你应当还没来山中,怎么认识这张脸?还是说……她回山上了?不,这绝无可能了。”

    剑客神情如霜,剑尖直指女人喉头,“你到底是谁?”

    子禾抬起脸,“青溟山游历弟子,孙萤,应担得起你一声师姐。”

    逢雪狐疑地望着她,依旧没有放下手中剑,“我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下山时,你还没进山门。”

    “孙师姐,”逢雪微眯起眼,“既然师出同门,为何要害我?”

    孙萤:“师妹,云螭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她目光望向江面,“有的话,我不能说明白。你瞧。”

    江水上泛起一个又一个旋涡,小舟也在水波里不停打转,被水流拖拽,往旋涡中心游去。

    “刚才可以掉进水里,但是现在,”孙萤站了起来,把她绑得严严实实的麻绳不知何时脱落,被她握在手里,“它过来了,我们不能被旋涡给吃进去。”

    江面挤满大大小小的漩涡,大的漩涡吞噬小的,小的又吞噬更小的。汹涌水流仿佛发怒的毒蛇,在江中翻滚打转,吞噬江面一切。

    小舟自然被卷入其中,在旋涡里旋转,舟上渔火疯摇,独独两道人影屹然不动。

    渔舟不能再留了。

    逢雪拿出剑,朝孙萤伸出手。

    孙萤却把绳子丢给她。

    逢雪拽住绳子,跳到飞剑上,“怕我丢下你?”

    孙萤:“如果我是你,会先把飞剑藏起来。”对上少女疑惑的眼神,她轻声说:“在云螭,是不能有剑仙的。”

    话音刚落。

    脚下腾空的飞剑变成一只雪白大鸟,扑棱几下翅膀,便被她的重量压得坠在船上,哇哇乱叫。

    孙萤把绳子一抖,麻绳往上腾起,穿入云里。她把绳子系在腰上,看向逢雪,“抓住我。”

    逢雪没有动,手拎着白鹤,左右打量。

    白鹤倒悬空中,徒劳扇动翅膀,如镰刀般的尖嘴啄动船板,嗒嗒作响。

    她的飞剑怎么变成了一只鹤?

    就像城里的尸体突然化作了一堆藕一样。

    飞剑是师父亲手为她炼制,里面既有扶危残刃,又有饮过万人血的止戈剑,就算无人驱动,飞剑也能辟邪除妖,令妖魔鬼怪胆寒。

    世上再厉害的幻术,也不能将飞剑变成仙鹤,除非,这本不是她的剑。可她竟想不出来,扶危什么时候被人换走了呢?

    逢雪抬手一掷,把仙鹤丢到渔舟外,仙鹤尖啸一声,变成尾银白长鱼跃入水中。

    “我们在幻阵里?”她若有所思,喃喃:“这不像普通幻阵,光怪陆离,像是……”

    孙萤变了神色,“糟了。快上来!”

    水面猛地沸腾起来,旋涡迅速转动,眨眼将渔舟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