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手腕抠出血丝◎

    房间静谧。

    虽然是集体宿舍, 但隔音意外得不错,纵使看操场学生三三两两散去,坐在床边也很难捕捉清晰动静。

    至于小鸟, 她刚喝完奶, 睡着了。

    徐钰鸣离开疗养院时匆忙,没带太多换洗衣物, 生怕穿湿衣服感冒, 他翻了好久,勉强找到一件系扣毛绒睡衣换上。结果没多久,因为奈尖敏感,无法忍受带毛衣服的干扰,他不得不换上套头卫衣才舒服些。

    奶锅里的月子餐温热,徐钰鸣辨认好久, 约摸猜出黑乎乎的大块应该是乌鸡,至于软烂成泥的……大红枣?

    好抽象,不敢吃。

    怪不得孟林说自己手艺不是很好。

    他默默盖上锅盖, 回到卧室。

    小鸟歪着脑袋呼呼大睡,手里攥着徐钰鸣先前换下来的吊带边缘, 生怕她拉到脸上窒息, 徐钰鸣半跪在地毯,衣角换成自己的手指。

    看着女儿沉睡的脸, 徐钰鸣趴在床边, 侧脸压住枕头角:“小鸟。”

    得不到回应,他继续自言自语。

    “于川他图什么?十几岁的事, 过去太久, 我其实不太记得, 灵堂里那么多人, 我又跪在最里面……”

    将近十年,能回忆的仅只言片语。

    长明烛火跳动,屋檐挂艳阳,房内湿冷,膝盖下的蒲团浮现浅窝,灵堂挂满白帷幔,最外面那条被光一照,卷起海浪般浮涛。

    晃晃悠悠的,很像飘在徐府池塘里的那艘小船。

    徐钰鸣握住女儿肉软软的胳膊,在睡梦中的小鸟感应到妈妈靠近,鼻尖耸动,脖子朝他所在方向使劲伸来。

    “这么黏人呀,小鸟。”

    前者笑,系在后脑的辫子因皮筋滑落散开,亮发垂落肩头,又如水般滑到徐钰鸣的锁骨处。

    连日奔波再加精神骤松,他这才有机会感知身体状况。

    腰。

    首先是腰,稍微挺时间久或弓腰弧度大些,阵痛都会沿尾椎骨慢慢上移到后腰,酸麻胀痛令徐钰鸣坐不住、站不稳,除非平躺在床,后腰塞上抱枕或靠点软乎东西才勉强缓解。

    脚踝。

    秋季水凉大寒,他又睡在小船里近两个小时,水面的阴湿和潮气几乎快将他吞个透彻,没落下更大的病根,只能说明徐晋枟体热。

    徐晋枟。

    喔,他呀。

    徐钰鸣脑袋昏昏沉沉,额头抵住小鸟手指,呼吸开始夹杂异样沉重。

    不会要感冒了吧?

    脑海划过猜测,他强撑住起身,刚想寻感冒药,念及哺乳期应该不能胡乱服药,又重重卧下,试图用被子将自己裹成球捂汗。

    徐钰鸣忍痛抬起胳膊,刚想蜷缩成球,小鸟原本放在一侧的手抬起,刚巧碰到他手腕。越小的孩子火气越旺,小婴儿的身体就像个小火炉,即便不会翻身,仍努力靠向妈妈。

    “小鸟。”徐钰鸣试图躲开她,如果真感冒了,传染给婴儿麻烦了。

    毕竟他寄人篱下,随身带的现金少得可怜,就算想离开这里,带小鸟最多只能活半个月。

    他没感觉累,因为小鸟很乖。

    有不少小婴儿生来就是向父母讨债的,深夜哭闹、吃不进奶,黄疸高得必须住院,各种各样新生儿难题,小鸟一个都没有。

    除去轻微营养不良,导致发色比普通小孩浅些,其实是非常健康的宝宝。

    听到熟悉呼唤,小鸟睁眼。

    徐钰鸣捂住嘴巴后退,将要下床离开,谁料婴儿嗷一声,吓得他一愣。

    “……小鸟?”

    与寻常宝宝连续哭声不同,小鸟嚎了嗓子停顿,晃晃脑袋,定位徐钰鸣在自己哪个方位,脸朝向对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母子保健手册有写新生儿两三个小时就要喝八十毫升左右的奶,孟林有买奶瓶,但瓶身没有刻度,徐钰鸣犹豫片刻,还是抱起女儿轻轻拍。

    “小鸟乖乖。”

    他胡乱编的儿歌翻来覆去就这四个字,顶多是音调快慢的差距,也得亏小鸟听得认真,嘴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徐钰鸣拉下宽大卫衣领,等胸前熟悉吮吸感传来,他静静松了口气。

    他暂住的房间坐北朝南,采光应该是这套房子最好的,冬日阳光被防盗窗分割成棱形,投落在玻璃,折到徐钰鸣散在肩膀的发梢,浅金流转成恬静。

    激素导致他身体的变化翻天覆地。

    尤其肩膀和后腰,瘦得几乎不成样子,无法撑起衣服还是其次,抵抗力低时稍微降温,徐钰鸣很容易风寒感冒。

    他本就白,被光一照,胸口好似剥开的荔枝,随呼吸起伏。哺乳婴儿本是极具生命力画面,徐钰鸣身上却流露难以化解的悲伤,他低垂着头,睫毛挂满水雾,凝结成细小水滴。

    “喂完奶要拍嗝……这样?”

    徐钰鸣按照母子手册上的内容,竖着抱小鸟,卫衣尚未拉好,奈尖被咂得柔软红润可人。

    孟林忘记拿笔记,半途骑着单车回来,开门时无意撞见这幕,他保持换鞋姿势,怔怔凝视。

    最后还是徐钰鸣抱起小鸟,整理衣服时,余光见门口人影,吓得啊了声。

    “是我,孟林。”

    男人飞速举高双手,背过身,明明是他的家,心头却腾起几分难为情,道歉在嘴边滚了圈:“我拿了东西就走。”

    “那个……”

    音量细微,孟林耳廓微动,他换个只手拿笔记,看徐钰鸣用枕头把小鸟围起好再下床穿过客厅过来。

    “是我没关好门,您不用道歉。”

    徐钰鸣很少低头讲话,他同样很少用您,短短几分钟里,他停顿了三次。

    “小鸟很乖,虽然我这么说,您可能觉得是为人父母自带的滤镜,我保证她不会吵到您休息。”

    “……没事,小婴儿么,能理解。”

    “谢谢。”

    两人面对面,都有几分尴尬,孟林抬腕看了时间,他后退半步:“那,等我上完课买饭回来,你先照顾孩子吧。”

    徐钰鸣点点头,目送人离开,原本因疼痛弯下去的腰慢慢挺直,缓口气才抬手摸向额头。

    可能是闻到寒气,不热了。

    他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凝视女儿安静睡颜,指甲无意识深深扣手腕。直到感觉到疼,徐钰鸣回神,那已经泛出血丝,他静静看着,好像忘了动作,也忘了时间。

    32   第 32 章

    ◎梦中惊醒◎

    孟林立在门外三四秒才下楼。

    临了, 他呼出口气,晃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将方才画面删除。

    等孟林扣好头盔, 准备后拧车把离开, 抬脚惊觉凉气,原来自己下楼忘记换掉拖鞋, 蓝色凉拖配着黑线袜, 看起来格外土气,倒符合单身男人的作风。

    最开始于川联系他,孟林犹豫过。

    一是他与人多半年未联系,二来他习惯独居,冷不丁塞过来个大活人,叫谁能打心眼里接受?他自然而然拒绝。

    于川破天荒的发了句拜托, 紧跟其后的是张照片,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孟林下意识放大。

    图片应该是抓拍照, 背景混乱无法聚焦,所以唯一清晰的面庞更耀眼, 好像散落在泥潭的白珍珠, 蓝色吸氧面罩几乎快盖住肤色惨淡的脸。

    他回了个问号,等待空隙, 神出鬼差地又点开照片, 转账提示打断孟林思绪,紧随其后的是条语音。

    “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于川语速稍急, 掩不住的疲惫, “哪怕帮我照顾他三个月, 等开春我安顿好就带他走。”

    「他、她?」

    孟林敲字。

    单从语音里根本猜不到性别。

    “双.性,月底进产房,他家里人视这个孩子如洪水猛兽,打定主意要把他们俩分开。”

    “分开?”他鹦鹉学舌:“为什么?”

    “他身体罕见,徐家养他到二十当成珍贵玩意送出去,可他有了身孕,但父不详。徐家见毫无利用价值,开始把主意打到他即将生下来的孩子上。”

    “你没编故事骗我?”

    于川回避他问题。

    “我藏了他半月,可是那个人打定主意要把他挖出来,疗养院已被定位,如果不赶在徐家找来时将孩子送出去……”

    “会怎样?”

    “跟我没关系,我不是徐家的人。”

    听着电话那头的云淡风轻,孟林涌出无名火,也不知道是不是激将法起了作用,等孟林回过神,他已经将车停在于川指定的停车场。

    这里车多而杂,靠近高速出口,停了许多外地牌照的车,按照于川所说孟林不敢熄火,暖风始终烘到最大档,他没一会儿鬓边有了潮湿。

    他握住方向盘,又松开,不住打量后视镜,目光停在光线昏暗的楼梯。

    孟林并未等得不耐烦,他只略有慌乱,时不时扫过后视镜,漫无目的翻开副驾上的杂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直到有相熟的学生路过喊他,孟林如梦初醒,思绪回笼,忙点头回应,但赶在学生离开前叫住他。

    “孩子?”

    学生满脸莫名其妙,看看孟林无名指,又瞧瞧满是教案的车筐。

    “对,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学生笑:“孟哥,您就算问这些,怎么也得找个家政学专业的学生吧?”

    “……”

    “而且月嫂、育儿嫂这些,您不应该去专业照料中心看看?”学生笑:“况且生育率低破冰点,现在的小孩不得被当香饽饽供,怎么还能没人疼。”

    “……”

    孟林深呼吸。

    结果一直等上完课,他混乱的心情仍未平复,坐在办公室里,盯着掀开一半的教案发呆,后来冷不丁抬头看表。

    糟糕!

    先前自己孤家寡人,连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更别提按时按点回家,所以今天如往常,都快一点了才反应过来家里还有位坐月子的小孩子。

    孟林急急起身,顾不得换掉在室内穿的一脚蹬,一顿紧赶慢赶,带着四份几乎要凉透的饭菜赶回家。

    “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

    他刚想起锅热饭,房间那边静悄悄的,缓缓停住手中动作,尝试性叫了声徐钰鸣的名字,走到门边敲敲门框,皆无任何应答。

    “你睡了吗?”

    孟林避免称呼对方名字,他停顿几个呼吸,生怕人出现意外,再次示意自己在门外。

    “……”

    他说句打扰了,随即下按把手,房门应声而开。

    顿时,阵阵阳光烘烤的气息,淡不可闻的奶腥气,混合双.性人身上独有的百合香味,令孟林屏住呼吸。

    拉了窗帘,室内光线昏暗,他甚至需适应视线方可聚焦,双人床上一大一小正头碰头沉睡,小婴儿的手紧紧攥住徐钰鸣的手,生怕妈妈离开,而徐钰鸣的长发拢起后扎,散在枕头被褥间,微压下巴,任由女儿的脸蛋靠近他眼睑。

    偶尔有几缕不合群的发丝,稍稍落在他脖颈,被人无意识拂开,嘴唇抿起时透出罕见的软石榴红。

    一瞬间,孟林松懈了紧绷的背。

    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松口气。

    怕徐钰鸣离开?

    他向前,半蹲床前。

    极近之下,甚至连对方因呼吸起伏的稚软胸口都清晰可见。

    孟林毫无半分登徒子之念头,他如欣赏世界名画,生怕呼吸都惊扰到对方小憩,正当他想再凑近些,原本呼呼大睡的小婴儿唰地睁眼,透亮眼珠看得人心底发毛。

    不过,刚出生的小孩子,怎么会对生人警惕到这种地步。

    “你好?”

    孟林举起手,试探性招呼。

    也不敢太大声,生怕吵到徐钰鸣。

    “……”

    他眨眨眼。

    刚才,婴儿对自己翻白眼了?

    孟林伸手挠挠侧脸,还想借机跟这个小家伙培养感情,若不是现在还不会翻身,他都怕对方甩给自己个后背。

    正纠结着,迷迷糊糊的嗓音传来。

    “孟先生……您回来了?”

    徐钰鸣睁眼,下意识将女儿往怀里抱,不知所措地缓缓后移身子,试图拉开距离,但床就那么大,躲也就里面打转。

    “饭买好了。”孟林仓促开口,搓搓手指,“刚才我敲门没回应,担心出事就提前——”

    “您不用解释,是我的原因。”

    徐钰鸣急急打断,一直到背靠墙无路可退:“这本来就是您的房间。”

    孟林抬起的手放下。

    他点点头起身,离开前叮嘱:“饭菜都温在锅里,记得去吃。”

    房门关上了,徐钰鸣却安不下心。

    他收紧胳膊,小鸟可能感觉小钰妈妈的紧张不安,除去出生时啼哭,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嚎啕出声。

    即便比预产期早出生,她声音仍旧铿锵洪亮、中气十足。

    任谁听了,也想不到她曾经是差点住进保温箱的新生儿。

    “小鸟,小鸟……乖乖。”

    新手小钰妈妈笨拙地哄着女儿,低着头,发丝落在婴儿掌心,小鸟轻轻合拢手指,虽然表面难以让人察觉,看起来如同她努力安抚徐钰鸣一样。

    可徐钰鸣眼神恍惚,他拿不出多余精力,去思考孟林为什么总是一而再三地进房间偷窥他。

    现在单是活下去,就已耗尽他全部精力。

    33   第 33 章

    ◎不要放弃小鸟◎

    短短三天, 徐钰鸣消瘦迅速。

    清晨起来洗漱,看着镜中挂在脸上的黑眼圈,他神情略显恍惚, 停顿半天才想起自己借住于川朋友家里。

    客厅静悄悄的。

    孟林出门同他说今日期末监考, 中午老师们会在一起吃饭,让他随便做些或点校园外卖。

    当时, 徐钰鸣还疑惑询问:“别人知道你收留我吗?”

    毕竟他到这里时天还未亮, 联排小楼静悄,家家门窗紧闭,孟林刻意提前关掉车灯,只用手机自带电筒照亮徐钰鸣脚边的路,直到进入感应灯单元楼。

    孟林愣了片刻,掩饰般轻咳:“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男人选择回避交流。

    再追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徐钰鸣也早脱离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徐家小少爷身份, 他现在充其量就是寄人篱下的单亲妈妈。哪怕对方毫无驱逐之意,他同样小心甚微待在这里。每天几乎以肉眼即可速度憔悴,徐钰鸣不得不往嘴里强塞食物, 生怕会饿到小鸟。

    母子手册有说,母乳是宝宝的第一针抵抗疫苗。

    他能给小鸟的东西太少太少, 即便现在还不到沦落街头地步, 可那天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下秒, 徐钰鸣必须要为未来做打算。

    如果不住酒店, 身上的钱住普通宾馆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徐钰鸣回到卧室,小鸟仍在呼呼大睡, 肚皮起起伏伏, 躺得板板正正。

    他看了许久, 手轻拍婴儿肉乎乎软嘟嘟的小腿, 眼底茫然淡去些:小鸟跟着自己,再大的困难他也能挺过去。

    毕竟,除去已故双亲外,小鸟是他唯一的、有血缘的亲人。

    徐钰鸣静静坐了会儿,他握住女儿脚丫,趁她还没醒,拿过门后背包,拉开最里兜拉链,从信封里掏出为数不多的纸质现金。

    零零总总,超不过两千。

    他翻来覆去数了三遍,又从旁侧摸出两三钢镚,就是徐钰鸣全部家当,对于徐家人来说,估计也就他们顿饭钱。

    “……”

    徐钰鸣深呼吸:“小鸟,虽然我被徐家除名,但你身上还流着他们的血。”

    “如果你愿意,我去求徐老先生,你仍能享受徐家目前荣华,不至于跟着受苦,连独属的房间都是奢侈。”

    他想起来件小事。

    徐老先生的父辈也就是徐钰鸣的太爷爷生于战火年代,即便在那动荡不安的年代,每年向前线捐赠大量物资,徐家还能保持一家人生活的体面。以至这种习惯延续至今,哪怕长工生孩子同样能得到数额可观的道喜红包,而他全身连这红包所含钱的一半都不及。

    徐钰鸣像是在对小鸟解释,倒不如说逼自己狠心。

    “你另一位父亲……他谁都不爱,所以你尽量少往他身边靠,就算徐家开始走下坡路,最起码能保你衣食无忧。”

    “跟着我,你可能衣不果腹。”

    “况且我还是……双.性人,无法组成家庭的双.性人,等你以后念书填家庭信息登记表,会被同学笑话的。”

    “他们俩肯定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你跟着我只会吃苦。”

    “我没想到徐老先生会这么生气。”

    “倘若我不跑,等明年后年,你会多出来很多异父的手足,到那时候你会讨厌我,觉得我是失去灵魂的躯壳。”

    徐钰鸣自言自语,他貌似在说自己未来的猜测,还有回忆过去的麻木。

    “你不能陪我受苦,小鸟。”

    “所以……”

    “我准备好离开,我给徐羽树打电话让他接你回去,他算是妈妈的堂哥,模样看起来有些凶狠恶煞,其实人很好。”

    “你会喜欢拥有大院子的徐家的。”

    说这句话时,他没敢看女儿,虽然小婴儿吃了睡,睡了吃,可徐钰鸣总感觉她能听懂,直到指甲按进掌心,痛觉令他稍稍回神。

    小鸟不知何时醒了,歪着脑袋,脸始终朝向徐钰鸣。

    “……”

    徐钰鸣张张口,面对女儿凝视他的琥珀色眼睛,说不出半个字。

    她那么小,一点点,在手术室里哭声亮得惊人,把陷入昏迷的他叫醒,红扭扭的肉团子,被于川放在胸前下巴靠头顶着,小婴儿滚热滚热的体温换来他几分求生的意识。

    徐钰鸣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

    但他有个血脉相连的女儿,可他因经济窘迫,试图送回那吃人的大宅子。

    极度挣扎下,他再次伸向手腕。

    先前伤口结痂,暗红窝窝扭扭印在雪白皮肉,一厘米一点,直到蔓延至掌心里月牙形状的伤痕。

    自虐般,徐钰鸣撕开边缘,感受痛意在指尖如电流滚过,激得人牙根发酸发麻,他才勉强意识自己身处何方,如梦初醒再次望向不哭不闹的小鸟。

    小鸟不会说话,她躺在床上,被徐钰鸣用枕头拼凑出来的简易摇篮里,小手始终朝向他的方向,一张一合,如要抓徐钰鸣般,嘴里咿咿呀呀。

    眼见得不到任何回应,她脸蛋涨得通红,蹬腿又踢脚,奈何体力不支,抗议未持续三秒,泪伴随啼哭滚落,浸透了她下巴的围兜。

    寻常,她的妈妈早就抱起她来哄。

    为什么妈妈不理她?

    小鸟想不明白。

    婴儿能表达的情绪有限,小鸟哭累了,仍旧保持伸胳膊姿势,拼命去碰妈妈的手,明明累得眼皮都快压下去,生怕再次醒来见不到妈妈,几乎要使出吃奶的力气碰他。

    小鸟记得妈妈的香气。

    淡淡的,不大的手掌会轻轻拍她的后背,伴随只有四个字却怎么也听不厌倦的声调儿歌。

    是她声音太大,妈妈讨厌她了吗?

    小鸟想止住哭泣,还害怕本就得不到希望的回应更加渺茫,到最后仅剩几声断断续续的干嚎。

    妈妈不要小鸟了?

    极度恐惧下,她有了哭嗝,比寻常婴儿瘦弱的身体发颤,仍固执找妈妈。

    谁料,下一秒钟。

    她身体腾空,落入温暖、带有熟悉气息、瘦弱但饱含温柔的怀抱里。

    啊……

    妈妈没走。

    妈妈没有抛弃她。

    意识到这点,小鸟总算安心,啼哭声渐息渐止,紧紧靠在妈妈的胸脯,手指拽住妈妈胸口的衣服,浑身一哆嗦一哆嗦地睡着了。

    34   第 34 章

    ◎他自己本身就是孩子◎

    饶是三线城市, 物价仍高得可怕。

    徐钰鸣叠好广告传单,将有关租房的那栏撕下收在背包最底层,盘算身上钱财足够在五线县城整租, 心底忽然有了些盼头。他双手撑住下巴, 为了不压到胸脯,半跪床边凝视小鸟的脸。

    小婴儿长得好快。

    短短几天时间, 小鸟五官舒展, 眉毛隐约有了雏形,偶尔还会摆出各式各样小表情,逗得徐钰鸣忍俊不禁。

    他握住女儿小胳膊,轻轻摇晃:“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宝贝呀?”徐钰鸣嗓音本来就软,刻意升高声调柔情水。

    小鸟咿咿呀呀,趁她精神较好, 徐钰鸣比着母子手册的动作,给女儿做抚触操与被动操,笨手笨脚倒也做完了全程, 小鸟没怎么反应,他反而一鼻尖的湿润, 瞧起来怪惹人怜爱。

    想必, 小鸟也这么认为。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妈妈,咂摸咂摸嘴巴, 示意自己饿了, 想喝奶奶。

    “小鸟乖。”

    听见妈妈回应,小鸟蹬腿, 舒舒服服躺在两人枕头之间, 目光在妈妈胸前来回游走, 研究为什么扣子会是横着的而不是竖着, 为什么会在里面塞小圆片片,为什么在去握胸时表情略痛苦,是小鸟吃饭让妈妈感觉到难受吗?

    现在的小鸟无法处理太多讯息,动了脑子就不会动嘴巴。

    看着难得不好好吃饭,没吸两下开始昏昏欲睡的小鸟,徐钰鸣忍俊不禁。

    “怎么啦,现在还挑食吗?”

    他轻弹女儿脚心,顺势揉动对方小脚丫,直到熟悉吸力传来,他将小鸟抱得更近些。恰巧,小鸟同样睁眼。

    妈妈身上好香香哦。

    小鸟偷笑,虽然大人们很难在婴儿喝奶时捕捉到面部细微变化,可她明显感觉到托着自己的手臂更紧些。

    妈妈好。

    小鸟全心全意喝奶,奈何小婴儿吃吃就困,含住口粮吧嗒小舌头,结果让徐钰鸣误以为空了,急急忙忙刚换到另一边,小鸟固执地别开嘴巴,但是脸还依偎靠着:不要着凉呀,妈妈。

    仓皇出逃又寄人篱下,慌乱太久的两人难得享受静谧时光。

    好景不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她看见妈妈惊慌失措起身,飞快系好扣子,纵使那扇木门在妈妈未说请进来时从来没被推开,可小鸟能敏锐感受到空气里的紧张,小耳朵直愣愣竖起。

    是坏叔叔?她拼命挥舞拳头,结果哪都使不上劲,婴儿恐惧时会用哭声表达情绪,但她觉得喉咙堵了异物,喘气格外粗重。

    房间外。

    孟林距离不远不近。

    能听到里面动静,也不至太清晰。

    他抬手,提的塑料袋哗啦作响,新打的饭热气熏腾,烧灼腕部发烫,他沉默凝视脚尖。吸取之前教训,孟林等到房间异动消失,预算开门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才后退到安全距离。

    “你好,我看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所以就从二外食堂订了几份素菜。”

    孟林小声模拟。

    ——感觉太过刻意?

    “回来的时候顺手买的,你最好赶紧吃,不然凉了会有腥气。”

    ——又有点凶。

    他烦躁挠头,整个人坐立难安。

    况且,还是他最先保证整日都不会在家,结果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就差拿资料居家办公,自知理亏,孟林泄气。

    房门咚一声撞开,又反弹到墙壁。

    动静过大,孟林抬头。

    “孟老师!”

    新手妈妈胡乱披着棉袄,发丝被泪黏在侧脸,嘴唇煞白,胳膊发软,他顾不得孟林错愕眼神,哀求人带小鸟去儿童医院的声音都在抖。

    “发烧?”孟林扫了眼襁褓,小婴儿的皮肤嫩,脸蛋因高热起出疹子,红通通一片甚是吓人,呼吸声夹杂痰音。

    “刚才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

    徐钰鸣六神无主,母子手册早掉到床的另一边,孟林当机立断:“先带孩子下楼,我们直接去市医院,学校附属医院没有针对这么小孩子看病的先例。”

    瞬间,孟林心跳提到嗓子眼。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

    兴奋徐钰鸣依赖他;兴奋看见对方除避嫌与沉默外的另一面;兴奋泪珠顺着他仍稚气的脸庞滚到尖细下巴上。

    本质来说,孟林大男子主义得到十分满足,尤其凝视面前人婆娑泪眼,他心底腾起异样快感。

    成年人对这份窥探之意迟钝。

    但是,小婴儿不。

    透过被褥,小鸟仅能看见妈妈通红下巴与沾满泪的脸,她费力伸手试图安抚妈妈,可路途颠簸,小鸟长时间睁眼已耗费全部力气,她做不到太多。

    印象里,妈妈穿过很长的通道,好多复杂的气味,灯光一盏接一盏,晃晃悠悠的,也不像家里的吊灯。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鸟头埋进妈妈怀里,静静感受比以往都要加快的心跳,昏昏沉沉,小手始终紧紧靠着妈妈瘦弱微鼓的胸腔。

    她只要跟妈妈一起。

    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鸟?小鸟!”

    徐钰鸣怕女儿一睡醒不来,站在儿保科外无助呼唤。毕竟未满月的小宝宝不能晃,对大脑发育不好,他只能在孟林回来前轻拍小鸟后背试图安抚。

    排号极快。

    从挂号到看诊最后得出仅是受惊了的病因,开出退烧脐贴不过两三分钟。

    不是那么浓郁的消毒水气息冲淡空气里的紧张,徐钰鸣得知小鸟并无大碍后,僵直手臂缓缓放松,整个人如脱力般骤然后仰在椅背。

    他的模样本就不显年龄,更何况顶着头乱糟糟的发,说是孩子的姐姐都有人信。

    于此,医生多看了他几眼。

    “新生儿发热,本来没大事,是孩子感应到你紧张,所以才会啼哭不止。”

    医生推推眼镜,望向档案中特殊性别的记号,将就诊信息上传到数据库。

    “至于脸上的热疹,你的孩子本来就白,这种皮肤的小孩最怕热,温度一高就红脸,给孩子少穿点。”

    “谢谢您。”

    确定小鸟没事,徐钰鸣紧绷的肩膀也垮掉,握住婴孩手指,安抚般摇动。

    看着他蓄满泪的眼,医生到嘴边的话吞下去,望向始终沉默的孟林,医嘱后又加几笔,才传输到系统开去药房。

    旁观孟林注意到,但他保持沉默。

    即便无人将话摆到台面,医生停顿的一瞬里,孟林也能猜出未尽之言。

    ——自己本身还是没长大的孩子。

    ——又怎么能当好一个妈妈?

    35   第 35 章

    ◎它也很想你◎

    “下面插播报道:据本台预测, 今年降雪概率打破冰点,今年或将成为云州近百年历史里,第一个无雪之年。”

    “有专家表示——”

    播音腔顿失。

    遥控器被主人随意丢到地毯, 摆在木几的果盘从没动过, 整面落地窗覆满垂帘,新风系统24小时不知倦地工作, 大理石地板下铺的暖气无一处冰凉。

    纵使外面气温逼近零下, 坐在该房间里,穿单衣仍觉稍燥。

    与各个角落都是老古董陈设的徐家院子相比,这套平层装修简约到让人以为家具都未置办齐,但从各个边角刻意做成圆弧状来看,好像废人不少心思。

    玄厅附近无挂钟,客厅自然也听不到滴滴答答的扰人动静, 徐晋枟后靠沙发闭目养神,近日耗尽太多心神。

    他怎么不知道,小钰这么能躲?

    那个被自己宠得娇气, 如果食物太软太硬也会吐掉的小宝,为了躲他, 竟愿意让于川帮忙。

    徐晋枟按按眉心。

    他起身, 穿过客厅,脚步落在厚重毛毯无声, 光影在身后的广玉兰发圈扫过, 直到迈台阶时沿发丝啪嗒掉落,一级级滚到末端。

    不过也好奇, 自他跟徐羽树在高速出口跟丢起, 无论查车牌还是新生儿户口登记, 始终没有能与小鸟对上特征的婴儿:琥珀色瞳孔, 模样有点混血,发色比正常孩子浅,不像他也不像那谁。

    他站在台阶高处,盯着看了许久。

    徐晋枟弯腰捡起发圈,握在手里一点点抚摸珐琅,那里有处雕花与旁处完全不一,制法笨拙、颜色囫囵、歪歪扭扭,小孩子做的玩意儿。

    自始至终,他不明白小钰为何因八字无一撇的事躲他,连带小鸟——刚出生的婴儿,起这么个名字。

    “……小钰。”徐晋枟叹气。

    他松松系发,继续向前,推开书房门,从整面墙的架子数第三排抽出来本略掉皮相册,纸业厚重,有前几个世纪独有铜感,照片也因时间发旧、泛黄。

    一页合影代表徐家一个时代。

    徐晋枟静静翻着,他目光在其中徘徊,定格在某页时手指顿住。

    是素面未识的太爷爷。

    祖上福荫厚泽,虽无法与徐家之抗衡,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自然也会因古董生意往来,同西洋人牵扯。

    徐晋枟食指点在拍摄日期上:“过去快百年时间,也能遗传?”

    他语气明显困惑,还未看清老人琥珀色的眼,一通电话切进来,他随手接通点开免提丢回书桌。

    “在隔壁市!就是我们下高速跟丢的隔壁市里!于川那混蛋东西托了大学老师将人藏在学校,要不是小鸟发热去看病,医院又上传了系统,李奕搜到信息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我找八百年都翻不到他!我现在已经上了高速,两小时到他那里,你自己看着办。”

    徐羽树讲话如放炮仗,一口气说完切断通话。

    “……”

    徐晋枟合上相册,放回原位,慢条斯理拉开抽屉,摸出钥匙,转身开了书房另一道隐藏门。

    房间里没有床,没有阳光。

    铺地的毛毯比外面还要厚,绒毛几乎没过脚背,墙壁因有人走动发光,细看才发觉是荧光云朵贴纸。成片成片汇聚,最后指向房间中央的特殊摆设。

    徐晋枟停在前端凝视。

    “小钰,造这么个纯金圆笼,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钱。”他摘掉腕部珠串,挂在笼子把手,本应安装插销的部位空荡。

    他袖口微挽,视线漠然。

    透过空气,似乎回忆起过去。

    那时徐钰鸣念高中,刚发育、身材娇小还爱让搂着,与徐晋枟几乎整日形影不离,偏偏后者还溺爱他,被当成徐晋枟的女儿的大有人在。

    某次拍卖会,徐晋枟有几件要出手的东西,他本想等哄睡孩子再去,结果下面人说漏嘴,不得不带着徐钰鸣。

    拍卖无聊至极,尤其他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去内场,十几岁的徐钰鸣本就坐不住,除去刚开始好奇,剩下时间一直缠着他要出去玩。

    不过,本次出手东西有一件来路不明,多数拍卖场不具备竞拍资格,来往人群鱼龙混杂,徐晋枟几乎像保护眼珠子看着他:“不许乱跑,严禁出包厢,不能跟陌生人讲话。”

    侍者借眼角余光打量。

    他们这行,对金钱已失去概念,哪怕刚入行的新手,短短半月也能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内心早就波澜不惊。

    带老婆的、带小情人的、带小三小四小五的,唯独带孩子的却是头一例。

    应该是孩子。

    两人存在明显年龄差,模样同样不像兄弟,一掌托住少年臀部,另外只手安抚性顺着少年后脑勺。

    男人肤色偏白。

    但挣扎着要离开的少年更白。

    “答应我什么,小钰。”

    男人束在脑后的发被凌乱扯开,外套领口东皱西拧,丝绸面料变成这样多半也没法要了。

    “……”

    似乎觉察侍者注视,男人调暗手边灯光,少年姣好面容隐在他脖颈,泄愤般用牙齿轻磨,奈如蜉蝣撼树,埋在人肩膀静默。

    以为自己哄好,男人微微颠动托住他的手腕,垂在少年眉眼的发丝跟着摇呀摇,与其共同晃动的,还有少年颇为不堪一握腰肢。

    明明他们不露半点皮肤。

    侍者却如看完一场热烈情事。

    侍者在领事示意中离开,与房门共同关掉的,还有调至最暗的灯光,影影绰绰,化为徐晋枟眼底浓雾。

    他握住圆笼某根金柱,指甲有节奏地轻弹,凝视摆在中央的单人浴缸,又落在旁侧挂满内衣的晾衣架上。

    东西不多,各件可圈可点。

    尤其珍珠编织成的里衣,刚巧托得舒适,等洁白圆润珠染带透明汁水,就会沿末端蝴蝶结滴落,倘若布料贴住皮肤,就能一路流到脚底,最后同地板融为一体。

    良久,徐晋枟忽然翘唇,但很难将表情描述为笑:“孩子小名叫小鸟?”

    “小钰啊小钰……我很想你。”

    他再次弹动圆笼支柱,响动沉闷。

    “它也是。”

    36   第 36 章

    ◎小鸟挥拳!◎

    徐钰鸣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余波令他脑袋昏沉, 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好久,才想起怀里小鸟,低头正巧见她安安静静冲自己笑。

    他听取医生意见, 把厚重包被换掉成搭肩膀的毛毯, 平常就给小鸟穿稍微厚些连体衣,防止着凉还有两个包裹手指的圆套。

    小鸟分外好奇, 举高手臂在空中晃悠晃悠, 适应后小心翼翼触碰徐钰鸣的脸,时不时咯咯笑出声。

    恰巧,孟林通过后视镜瞧见这幕。

    他并未出声打断。

    方才在医院时,小鸟涂抹了湿疹药膏,皮肤红点很快消散,徐钰鸣却跟失了魂一样, 人呆呆坐在走廊长椅,手指无意识拧绞,直到关节泛红也未察觉。

    还是孟林半蹲在前晃晃手, 他如梦初醒,想去病房里面找小鸟。

    “再观察观察。”孟林讲出护士对他的叮嘱, “孩子看着瘦, 身子骨结实,但以后还得注意。”

    讲完话, 护士顿了顿, 她视线在婴儿与孟林间徘徊:“孩子家属?”

    “……朋友。”孟林轻咳,掩饰其余视线的探究与困惑。

    关于小鸟的任何事, 徐钰鸣极其上心, 耳朵恨不得全天高竖:“那满月的宝宝体重应该是多少?”

    “这个不是确切数字, 毕竟新生儿体重不同, 只要在合理范围就能控制。”

    闻言,徐钰鸣眼神黯淡:“这样。”

    ……

    孟林收回视线,装作无意询问:“今天下午天气还算可以,难得出来趟,要不要去逛逛?”

    可能走神,没听见,徐钰鸣没应。

    “钰鸣?”

    他提高音量,被叫者尚未回神,怀里的小婴儿反而寻着呼声扭头,孟林率先心虚移开眼,盯着仍旧未跳转的信号灯,自顾自往下讲。

    “前些天于川跟我联系了,说最近风声不紧,可以带你逛逛。”

    “……”

    “你怎么想?这里景点不多,很多都是人造景观,现在天冷不适合爬山,晚上我们去逛逛夜市?”

    “……”

    红绿灯跳转,孟林絮絮叨叨。

    就算得不到回应,他断续给徐钰鸣讲完这座百年小城的历史,扭头就见人搂着小婴儿睡着了。

    过去路口,孟林按下转向灯,缓缓停靠路边停车位,调高车内暖风,解开安全带,略侧身凝视眼前青年的睡颜。

    太阳逐渐西偏。

    余辉落在车玻璃,又跳到他眉心。

    暖光像浇在牛奶的太妃糖霜,漆眉如墨化开,秀气鼻梁下的粉唇抿起来时软乎,不见纹路,看起来很好亲。因为出来得匆忙,所以他没带太多衣服,身上棉袄还是刚出院时穿的,领口略显老旧,与其精致面容格格不入。

    伴随他借助座椅轻轻蹭蹭侧脸,孟林屏住呼吸。

    虽然这些天一直在修养,可因为他终日惶惶不安,养不出肉,脸颊现在还是瘦得有些脱相。

    短时间里经历大起大悲,他眼底还有未擦干净的泪痕,即便是睡着了也不踏实,睫毛偶尔颤抖,令人万分怜爱。

    他怀中的小婴儿不知何时醒了,也没吵闹,静静凝视妈妈的脸。

    孟林无声叹气。

    虽然他生孩子的朋友不多,基本上这种不会讲话生物除去吃就是睡,别说面部表情了,心情好时能给个白眼就算小祖宗大恩大德。

    至于小鸟这样能完美表达愤怒、不屑等神态的婴儿……孟林后背发凉:总不能是重生吧?

    紧接。

    “到了吗?”

    徐钰鸣醒了。

    他先是把小鸟拢在怀里,手背贴在女儿额头,见温度降下去才松口气。

    只是周围环境陌生,他眼中闪过几分茫然,手指潜意识放在把手,表情无比警惕与不安:“这是?”

    “学校另一边停车场,因为距离宿舍较远,所以从来没来过。”孟林解释,示意他看旁边路标:“晚上其实挺热闹。”

    见周围仍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徐钰鸣犹豫片刻收回手。

    “晚上。”

    每所大学配套小吃街,几乎是不成文规矩,学生成群结队自车边走过,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瞧不出里面装的东西,徐钰鸣视线跟着转。

    “你吃过吗?泡菜碳烤五花肉。”

    ……摇摇头。

    “芝士排骨米饭呢,量大便宜。”

    ……略迟疑地摇摇头。

    “念大学时没有很喜欢的小吃吗?”

    孟林斟酌用词,他想借此打探徐钰鸣的过去,以来满足自己私人幻想。

    徐钰鸣还没开口,谁料怀中原本安分的小鸟忽然暴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嗷一嗓子吓了他大跳:“小鸟?”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刚喂了,应该不是饿,纸尿裤还是干的,那为什么呢?

    “乖乖,乖乖。”

    哄起孩子,先前话题不了了之。

    见徐钰鸣的注意力短时间不会放在他身上,孟林心中憋股火,可跟小婴儿置气,说出去笑掉大牙。

    即便到现在,徐钰鸣也不太会缠孩子,反而是小鸟轻松拿捏住他,如果徐钰鸣的注意力被旁人分散,婴儿变着法的也要再吸引回来。

    孟林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手握方向盘。

    他没看错。

    这个红猴子,就是故意的。

    红猴子干嚎,嚎几声,觉得妈妈哄累了就不嗷呜嗷呜,砸吧砸吧嘴,小脸使劲蹭徐钰鸣的掌心。

    过上几分钟,听见妈妈开始回到孟林问题,顿时抗议,继续打雷不下雨。

    直到头顶贴来妈妈暖烘烘、香喷喷的脸颊,妈妈注意力全在她,小鸟舒服了,撅撅嘴巴,想亲亲她的好妈妈。

    当然,徐钰鸣来不及回应。

    他凝视窗外某辆亮灯的黑车,方头银顶,高底大轮,挂着云州的车牌,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徐钰鸣张口。

    臂弯里的小鸟拼命往他怀里靠,试图安抚住全身颤抖的妈妈,小手紧紧勾住妈妈的衣服。

    妈妈为什么在害怕呢?

    是有人欺负妈妈么?

    小鸟团起拳头,恶狠狠抡出去。

    虽然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小婴儿睡醒后再平常不过的伸胳膊,小幅度小力度毫无半分威慑力,但现在的小鸟,已经拼命全力了。

    她只是想保护妈妈。

    37   第 37 章

    ◎小鸟啃手手◎

    徐钰鸣鼻子发呛。

    等他回神, 小鸟暖烘身体拼命往他怀里扎,孟林也不知何时回头,单手撑住储物箱略显担忧望着他。

    “身体不舒服?脸色好白, 空调温度太高了, 换下来棉袄试试?”

    看着他嘴一张一合,徐钰鸣耳膜跳动声疯狂, 他想回应, 视线始终死死凝固在锃亮黑车,几番压制翻涌委屈,讲话发颤:“于川……”

    奈何嗓音紧绷,讲出来的话发颤到岔音,孟林侧耳,表情略显不解。

    “他家里最近有事, 比较忙,脱不开身过来,想找他?我帮你联系一下。”

    说完, 孟林就要掏手机。

    徐钰鸣讲不出话,因为逃避, 他已经无法分辨内心恐惧还是紧张, 无助地搂紧怀中小鸟,远远逃离车窗边。

    孟林就算再迟钝, 终于觉察异样。

    “钰鸣?”

    黑车停在路边, 是个很容易观察其余三条岔路的显眼位置,这段时间刚巧过了学生下课, 所来往进出的车辆并不多, 现在有一辆停在停车场, 却始终没人下来, 自然引起黑车里面的人关注。

    几乎在徐钰鸣想到被发现了,要被逮回去又做徐晋枟的安抚娃娃,黑车门应声而开,随即来的男人身姿高挑。

    由于前排座椅遮挡,徐钰鸣没看清对方的脸,他以为是徐晋枟,想躲也没地方躲,徒劳地往座椅深处缩坐。

    随着人身影越来越近。

    他的脸在霓虹灯下逐渐清晰。

    先前留的寸头长些,发梢都能遮盖住眉眼,耳朵骨钉也不见了,全身空空荡荡没有半点装饰,整个人失去先前精神气,极具侵略性的眉眼竟出现几分萧瑟与不确定紧张。

    “……”

    是徐羽树。

    是哥哥。

    徐钰鸣手指尖发麻,心脏酸胀,鼻腔宛如塞满茅草,想哭又哭不出,抱紧用小手掌触碰他下巴的女儿,臂弯无意识摇晃,小鸟安静了。

    于川给他看的视频里,徐羽树手边就没有空过酒瓶,对方始终红着眼睛死凝摄像头,似乎要透过镜头看到躲藏的孩子。与其说他在歇斯底里,更像借助摄像头,宣泄找不到弟弟的无助。

    孟林虽不认识徐家的人,但他能感受到徐钰鸣的紧张,他视线在大步来的男人与徐钰鸣不安颤抖的睫毛间游荡。

    “……”

    他想询问,可找不准时机。

    恰巧对方已经走近,微微躬身,手臂撑在车框,鹰眼一眨不眨凝视内里。

    孟林从未如此庆幸他贴了防窥膜。

    作为一直在学校,都没踏出过象牙塔的本硕博连读的孟副教授,哪里扛得住从血雨腥风的老宅里杀出来的徐大公子哥的威压,率先别开目光。

    气势上他就输得一败涂地。

    “小钰。”

    对方仅一声,隔着车玻璃,声音含糊而朦胧,又被风裹挟,嗓子灌满海水般沉闷。

    徐钰鸣红了眼眶,他像受委屈好不容易找到撑腰家长的孩子,无视孟林错愕神情打开车门,抱着女儿一头埋进徐羽树的怀抱。

    良久,他才带着哭腔道:“哥哥。”

    话音刚落,怀抱徐钰鸣的胳膊一再收紧,力度好像要将他融入骨髓般。

    小鸟歪头,她鼻尖嗅嗅,确定空气中某些气息,认为抱住妈妈的人没有恶意,停顿片刻浅浅打了个哈欠。

    她动静虽小,仍引起徐羽树注意。

    男人后退半步,如临大敌。

    “小鸟。”看出徐羽树紧张又期待的表情,徐钰鸣破涕为笑,抬高手臂:“名字叫小鸟,大名暂定徐莺,草长莺飞的莺,江南的三月天。”

    “徐莺?”

    徐钰鸣嗯了声低头,晃晃同他对视的女儿,嘴角难得扬起微笑。

    “暮春三月,很美吧?”

    说完,他仰头,望向与小鸟鼻梁高度如出一辙的徐羽树。

    后者来不及应,忽然听到句。

    “可我无法遇上了。”

    声音极轻、又快。

    徐羽树甚至没明白意思,怀里塞来沉甸软面团,他下意识地接过,等反应抱的是小婴儿,胳膊差点僵成水泥。

    “小钰,哥抱不了,快。”

    “哼。”

    徐钰鸣倒退三步,眉眼难得染带小女儿家独有的骄蛮,有那么瞬间,徐羽树仿佛看到十年前养在大宅院的娇娇。

    长睫弯弯,唇珠圆润,脸颊因放松染上团薄粉,呼吸绵薄,模样介于青年温润与少年清爽间,纵使穿着老旧笨重的厚棉衣,胸脯仍小幅度地隆起。

    目测大小手掌刚巧包裹,再用五指轻轻上托,直到嫩肉沿指缝微陷一亲满面奶香。

    对方可能会羞、会恼、会抽泣。

    但绝对不会推开、拒绝他。

    尤其是当顶点来临,他会弓成小虾米,脚背绷紧,脚趾蜷缩,连带尾椎骨无助发颤,而掌心之物却乖顺依偎,会随主人呼吸上下起伏,软尖单纯挑逗。

    徐羽树看着、看着。

    他动了心思。

    沉浸在见到哥哥喜悦中的徐钰鸣尚未察觉,他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狂风骤雨,结果原本安静眯眼的小鸟突然猛烈挣扎,吓得徐钰鸣赶紧接过,手掌成空心一下下轻拍。

    “满月的宝宝应该不认生呀……”

    与最开始抱婴儿手忙脚乱的情况相比,现在的小钰妈妈熟练至极。

    他将侧脸贴在女儿头顶,用经常做的动作进行安抚:“小鸟宝宝——”

    独创的四字儿歌不成曲调,得亏徐钰鸣声腔柔和,再加有徐羽树盯着,难免些许羞涩,逐步拉远与男人的距离。

    小鸟渐渐息了怒气。

    她满意啃手手。

    奈何手手被妈妈包了圆手套,啃来啃去没什么味道,吧吧嘴示意,结果妈妈没理她。

    小鸟:嗷?

    小鸟:嗷嗷嗷?

    至于徐钰鸣……他脸颊发烫。

    一方面当着徐羽树的面落泪,另一方面自己明显走调的儿歌,毕竟原作者就是徐羽树。堂哥唱的哄睡曲,被他不伦不类哼得七零八落。

    徐钰鸣装作无意转身偷瞄,徐羽树预料到般,他朝人张开手臂,寒风吹散他额前刘海,眼神清冽,五官如雕刻。

    “小没良心的,让哥哥抱抱。”

    车里的孟林呆呆凝视这一切,他鼻腔发酸,缓缓呼出憋在胸口的闷气。

    38   第 38 章

    ◎一等七年◎

    徐钰鸣没有跟孟林回去。

    他跟徐羽树站在车外许久。

    由于最开始孟林就没降下车窗, 所以现在就算孟林再好奇,也无法掩耳盗铃当两人没看见偷听,只好将身体用力贴在门, 试图偷听二三点消息。

    纵使身穿笨旧棉袄, 徐钰鸣气质仍鹤立鸡群。

    孟林专业跟文学不挨半点关系,他搜肠刮肚半天, 蹦出来个妹妹。

    这能算形容词?

    他懊恼。

    在他眼里, 比自己小了将近九岁的徐钰鸣就像小孩子,暂且不提他与小鸟年龄差,单单抱着婴儿站在路边,无须说话,都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

    脸蛋明明纯到极点……

    孟林目移。

    他又开始无意识握紧方向盘,回忆方才在家徐钰鸣抱着小鸟无助与恳求自己。

    “徐家, 云州。”

    按照这两个关键字,孟林点开搜索框,对比之前信息明显少去太多, 甚至连那张侧脸模糊的照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刻意抹去有关痕迹般。

    他向外望。

    高个男人略弯腰, 先是小心翼翼触碰婴儿身体, 见对方毫无反应,才敢碰稀奇动物般去碰小鸟的袜子。

    “外面冷, 要不要去车里说?”

    徐羽树罕见地跟人商量, 他虚虚托住小鸟的脚,结果被狠揣一下。

    起初, 他以为是堂侄女无意, 等他不松手再次传来几波大力, 徐羽树沉默了:“小鸟?”

    又是一脚。

    徐羽树开始跟人较劲, 但还不敢用力,生怕捏痛软得没骨头样的小婴儿。

    徐钰鸣凝视他们之间互动,目光从女儿侧脸移到哥哥张牙舞爪的鬼脸,熟悉的酸麻感从指尖蔓延到胳膊,他险些抱不住小鸟。

    最近失力越来越明显了……

    他努力兜住女儿襁褓,试图将小鸟往怀里搂,几次尝试都没用上劲,对方反而有往下滑的趋势。

    似乎觉察到妈妈的异样,小鸟拒绝与徐羽树玩,一动不动紧紧靠着他。

    “小鸟饿了,我想早点回去。”

    “于川找的人可信么?”

    “还好,最起码有个落脚点,否则我躲不开徐晋枟。”

    徐羽树伸手,别好徐钰鸣散在额前的碎发。失去刘海的遮挡,对方面容完全袒露在路灯底,无半点攻击性。

    近段时间他的紧张不安,全反应在青黑眼底与因干燥起皮的薄唇。

    就算小鸟再好带但毕竟是婴儿,外加徐钰鸣体质弱营养还没跟上,他稍微站时间长一些,脑袋会控制不住地发沉、意识发昏。

    “不要怕,哥哥帮你。”

    “……”

    他深深凝视徐钰鸣的脸,仿佛永远看不够,掌心始终贴着人温热侧脸。

    “你不信我。”

    徐钰鸣迟疑摇头,他亲亲小鸟饱满额头,婴儿独有的奶香气令慌乱的心底逐步镇定,他就说了一句话。

    “你比徐晋枟早认识我十年。”

    话音刚落,徐羽树停顿片刻,眉眼舒展,抬起双手按住弟弟瘦削的肩。

    “今晚两城都有暴雨,我带你回去路上,高速发生连环车祸,三人受伤,两人下落不明,后经查看距高架半公里处发现两具面目全非的遗体。”

    徐羽树张口就来,如说今晚不回家一样简单。

    “这辆车吗?”

    毕竟是徐晋枟的座驾,安全性能自然有目共睹,徐钰鸣觉得他说的内容完全是天方夜谭。

    徐羽树让他不必担心,徐晋枟最近身体抱恙,否则早亲自来抓他。

    “他不舒服吗?”

    徐钰鸣张口反问,但很快别开眼,摆出完全不在意的神情:“那种人,很难想象吧。”

    “不碍事,我反正看他代表徐家出席不少活动。”

    徐羽树一笔带过,他懒得提他。

    “我之前工作的地方,靠山,冬天暖和,夏天也不会热得难受,这是地址。”

    小纸片塞到徐钰鸣口袋,生怕会弄掉,徐羽树压了又压,才放心收回手。

    他看一面、少一面。

    时间不早了。

    再待下去,小鸟受不了骤变温差。

    徐钰鸣握住女儿的胳膊,朝人挥挥手,放软的声腔有着别样的笨拙可爱。

    “小鸟,跟舅舅说再见。”

    完全错辈了。

    徐羽树哭笑不得,但也没纠正,小鸟打个哈欠,见挣扎也吃不到奶,拱住徐钰鸣不再动弹。

    “宝宝乖。”徐钰鸣亲亲她。

    虽然他没说什么,亲吻是母亲对孩子最常做的行为,但就有违和。

    忽然间,徐羽树有轻微割裂感。

    比起得知他在这里的愤怒,见到他现在的模样,徐羽树更多的是心疼。

    一半是因为几个月前,弟弟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即便条件算不上富可敌国,也绝不会穿老旧开线的棉袄,满脸仓皇站在冬日风口。

    另一半,徐钰鸣向来不沾阳春水的葱白手指出现细小划痕,零零散散末入腕部,徐羽树眼神黯然几分……

    “是缝小鸟衣服化伤的。”徐钰鸣解释,他撩起没有伤痕的左袖口:“看。”

    温热掌心覆来。

    徐羽树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就剩一句别做傻事,但先不肯放手的还是他。

    “哥哥给你开了个户,钱虽然不太多也足够小鸟十岁前的开销,那时徐老爷子应该归西,徐家散了,哥哥搬过去跟小钰过,好不好?”

    他俯身,蜻蜓点水吻过弟弟鬓边,气息扑撒,令人全身发痒。

    徐钰鸣笑,浑身还带着孩子气。

    “你不肖子孙。”

    “哥哥只有你和小鸟。”徐羽树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这一亲就跟濒死之人获得救赎,恨不得把徐钰鸣团在怀里使劲亲,缠得他脚跟发软、气喘吁吁无力靠在自己身上才好。

    动静之大,隐隐吸引路人目光。

    孟林在后面轻按喇叭催促。

    “我知道。”徐钰鸣仰头,凝视哥哥的脸,凌乱的发和尽数摘掉的耳钉。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徐羽树混乱不安的心。

    “我明白。”

    那时,徐羽树还天真的以为,知道了弟弟的落脚点,无论何时,只要他想过来,就一定能见到对方。

    等徐晋枟不再怀疑,等全部尘埃落定,等他彻底脱离了徐家。

    他跟小钰,应该也会有新生活吧?

    凝视对方坐车离开的背影,徐羽树单手插兜,握紧掌心的头绳。

    结果这一等。

    就是七年。

    【作者有话说】

    看小羊熊时光转移大法!

    39   第 39 章

    ◎小钰,亲亲你◎

    今年夏天格外闷热。

    像从蒸笼里抽出来的麻布呼地覆盖在手臂, 潮漉漉令人极为难受。老旧电风扇叶生着斑斑锈迹,就算电源线用隔缘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嘎吱嘎吱转了没两下彻底罢工。

    小鸟拍了又拍, 确定用巴掌修不好后瘪嘴扭头:“小钰, 风扇坏掉了。”

    “……”

    “还要带下去让阿公修吗?他说我们家风扇是废铁,再修不如拿去卖钱。”

    “……”

    女孩低头, 拔掉电源线, 用前几天她在菜市场要来的塑料袋包好扇叶,再将其妥帖推到角落。小鸟看着视野里自己瘦小食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大牛劲,等她去问小钰,小钰总是笑眯眯捏她的脸:“因为是我的女儿。”

    小钰笑起来真好看呀。

    乌黑长长的发,比牛奶还要白的肌肤, 洋娃娃的五官都没小钰精致,她同桌有本童话故事书,画里公主都比不上小钰三分好看。

    为此, 她与同桌吵过好几次架。

    小鸟坚信,世界上没有比小钰更好看的妈妈, 但她同桌总在反驳, 说她骗人,小鸟气不过, 揪住他头发啪啪就是俩巴掌, 然后被叫了家长。

    他们不配见小钰。

    小鸟一高一低梳着俩冲天小辫,未知发质随谁, 毛毛糙糙压根毫无半点小钰头发的柔滑, 用阿公的话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儿。

    “那小钰是天上的仙女!”

    小鸟叉腰, 挺着肚皮, 脸蛋还有不知从哪沾的灰尘,一双眼睛亮得比探照灯还要强:“仙女懂吗!”

    她嗓音脆声,偶尔方言与普通话交杂,听起来倒有种不伦不类的喜感。

    “怪不得,你跟钰鸣不太像。”

    阿公摸胡子,八字眉纠结,

    “我跟小钰本来就不像。”小鸟振振有词,她一甩辫子,本就低的那边都快挂到耳后:“我是威风凛凛徐将军!”

    虽然她壮得如小牛,小钰瘦弱不像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就连学校同龄女教师都比小钰结实!

    小鸟不懂气血亏空,她得空就给小钰捂手,即便夏天,小钰的胳膊还冰冰凉,按理说司空见惯。

    但今天,小鸟觉得,不太对。

    虽然小钰早上醒来过一次,坐起身询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可没几分钟倦怠睡去,露在薄被外面的胳膊瘦削。

    就那样安安静静躺着,夏凉被盖住了小腹,双手垂放身体两侧,腕部细小割痕明显,先前已经消减的血红,此刻竟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小鸟吓了一跳,忙用掌心去捂,又怕按疼沉睡中的小钰,动作逐渐犹豫。

    “……”

    再三确定那些伤口不会涌出让她害怕的血,小鸟这才踮起脚擦干小钰湿漉漉的鬓边。她拿起床头扇叶掉得几乎就剩光杆的蒲扇,对着小钰呼呼,想了想告诉对方自己一直没来得及说的事。

    “小钰,还有半个月交学费,我的书本费还差三百零五块钱。”

    “除去帮阿公捡瓶子和纸箱的工钱没结算,二百上下应该差不多。”

    小鸟默默心算。

    “手拉手节还没过,我也想给小钰买花。”她凑近,用干净雪白毛巾轻轻擦掉青年再次湿透的鬓边,表情略显无措。

    “怎么好多汗,小钰不舒服吗?”

    就算再聪慧早熟,说到底,小鸟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遇到难解决的事仍会慌张。

    她想去喊阿公但放心不下小钰,生怕人醒来没看见她害怕,于是跑去自己房间,将有些年头的豆豆眼小熊靠在小钰肩膀,毛茸茸熊耳朵堆在人侧脸。

    可能是棉花安慰,小钰蹙起的眉头稍缓,薄唇依旧毫无血色。

    “小钰,你喜欢的小熊。”

    小鸟趴在床边,小声跟昏睡的青年讲话,偶尔伸出食指,轻轻在他掌心里转圈圈:她从广告床单上看的,据说这样能让人睡得更香。

    时针走到七点半,再不出发,她上学就要迟到了,但她又担心小钰清醒后害怕,小鸟飞快跳下床,跑到她房间拿过来充当自己的布条娃娃。

    “小钰小钰,早安。”

    她压低声,吧唧亲在青年手腕唯一没有伤口的位置,看了好半天他惨无血色侧脸,犹豫片刻还是将不转的风扇搬到窗前扭开,期望能带来点凉气。

    “我去上学啦。”

    小鸟挥挥手。

    她恋恋不舍带上门,至门关之前始终朝卧房张望,见小钰依旧沉睡,她一改往日风风火火,蹑手蹑脚溜到二楼后才迈开腿呱唧呱唧往下跑,到楼底钻进右边馒头铺:“阿公,阿婆!”

    见老人睡得四仰八叉,小鸟捂住嘴巴,从蒸笼旁找到提前包好的馒头,扭头就要往外冲。

    “哎哎哎,囡囡。”

    里屋帘子打起,阿婆招手,拦住脸蛋红扑扑的小鸟:“你爸爸还在睡吗?”

    “是!”

    小女孩声音响脆,整个人似乎带着无限火力,每天都那么积极乐观,很容易带动起周围人的情绪。

    阿婆看了眼表:“今早才睡着吗?”

    小鸟犹豫,她昨天放学去另外一个街区捡瓶子,回到家太累,没有等上夜班的小钰回来,只记得自己趴在桌子边睡着了,再次醒来躺回卧室床上,小钰房间已经关上了灯。

    “也算……吧?怎么了阿婆。”

    老人面容担忧,但看小鸟透亮干净的眼,到底是把昨晚动静咽回肚子。

    “好囡囡,快去上学吧,暑托班还有几天结束?”

    “三天。”小鸟笑:“我就可以整日整日陪小钰啦!阿婆再见!”

    孩子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原本躺在摇椅的阿公拿开盖在眉骨的蒲扇,与摇头进来的阿婆对视。

    “愁眉苦脸,也不怕她看出来。”

    “我心慌。”阿婆打下帘子,扶住桌边坐稳,阿公冷哼一声:“我早说他根本不像穷人家,找到带走也就早晚的事。”

    “但他一直躲人,难道躲仇家?”

    阿婆胡思乱想。

    他们这里属于拆迁区,房租自然便宜,外来人口流动量大,因为属于老公安局的片区,治安还算可以,所以有不少带着孩子打工的小夫妻居住。

    单亲家庭里妈妈带孩子很平常,但单身爸爸罕见,因此长得比明星还俊俏的小鸟爸爸,掀起不小的讨论风浪。

    “操什么心,少管。”

    阿公假意呵斥,眼底却有担忧,他思来想去,到底丢开蒲扇起身,拿起做木匠活的工具箱往单元门走。

    “喏,干嘛去!”

    “给小鸟修修门!那孩子说门有动静好多天了,我得去看看什么情况。”

    老两口儿女定居外地,平日里也没个聊天的人,别的小孩都怕不苟言笑的馒头阿公,也就小鸟乐呵呵找他们。

    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对小鸟的父母好奇,每当提及此话题,向来活泼开朗的小女孩都会沉默,笨拙地转移话题。

    阿婆以为小孩没人照顾,刚想给居委会打电话,谁料小孩猛地蹦起,按住她胳膊:“我有小钰!”

    小钰?

    两位老人头一次听到这陌生名字。

    那是他们与平生见过最漂亮的男人结缘的开始。

    40   第 40 章

    ◎大梦一场◎

    夏季潮湿。

    尤其是刚出太阳的清晨, 暑气尚未散去,湿哒哒黏附在胳膊,阿公晃晃悠悠往楼上走, 敲敲门:“起了吗?

    喔, 不对。

    老人想起来小鸟她爸昨晚夜班,今早儿六点多才回来, 从胡同口到楼道不过百十米的距离, 小鸟她爸硬生生走了半天。

    又喝酒了?

    “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干不三不四的工作,都不知道给孩子树榜样。”老人嘟囔,放下工具,拆迁区楼房老旧,门板是上世纪独有的双层, 小鸟说有奇怪声音的应该是外扇,边缘处铁皮外翘。

    正当馒头阿公弯腰修整,里侧动静窸窣, 随即脚步声拖沓,走走停停的。

    咔哒——

    房门应声而开。

    “您来了?”

    声音虚弱得如开水壶的蒸汽, 稍微不注意很容易被忽视, 好在阿公耳朵好使,默不作声瞄了眼停在门口的青年。

    “……”

    他故意将扳手摔得声响巨大, 叮叮咣咣的:“有你这么养孩子的?”

    “小鸟惹您们生气了。”

    “我说你!”

    “我。”

    青年跟着附和, 声音有气无力,扶住门框, 笑容都如此勉强:“抱歉。”

    “……”

    阿公一拳打到棉花。

    他宁愿小鸟她爸跟自己拌嘴吵, 也不想看对方死气沉沉的模样, 修好门抓起工具箱往回走。

    楼梯修建陡峭, 阿公腿脚利索,青年来不及道谢,转眼人就没影。

    恰巧,四楼高中生返校,下楼经过时视线自然落来,脚步明显微凝。

    “早上好,小钰哥。”

    他身穿夏季立领校服,纵使在闷热清晨,纽扣仍系到最后一颗,板正正站在楼梯拐角处,眼里光芒闪烁。

    听到有人叫自己,青年仰头。

    他太瘦了。

    睡衣空荡挂着,全身瞧不见肉,抬起下巴时苍白脖颈暴露,如春日天鹅。

    楼梯高度差下,透过领口轻而易举望见对方白皙瘦弱胸膛,软肉弧度曼妙微耸,自己用两根手指都能轻松托起。

    念及某几次荒唐白日,高中生滚动喉结,提在手里的塑料袋险些脱落。

    “啊,景深,早。去上学?”

    “……”

    看着人抬起手招呼,宽大睡衣袖口滑落到胳膊肘,甚至连关节粉白。

    “景深?”

    男生快步下楼,几乎是以冲撞力气拉住青年,在对方始料不及中反手带上房门,玄关狭小,他们几乎贴在一起。

    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体热。

    青年歪头,几缕发丝垂在肩膀。

    “今天就算迟到也没关系。”景深捉住发梢,轻亲亲又蹭蹭:“开学而已。”

    “明年高三,还没小鸟好学。”

    景深欲言又止,想起与小鸟做的约定,决定瞒住真相:“小鸟连跳三级,她是天才儿童,可能随另一位父亲吧。”

    “……”

    眼见青年冷脸,景深自知失言。

    他嘴拙,连怎么不着痕迹的吃醋都不会,非拿青年醉酒后无意梦呓说事。

    景深低头,冒着胆子向前,见对方仍停在原地,悬着的心半落,眼巴巴凑到青年身边握住把手虚掩房门。

    棉质睡衣新洗,残留皂液香,混合身体本有的温热,激发出的味道昏人。

    “小钰哥,小钰哥。”

    景深呼唤声急促,他不得章法,冒险搂住对方不堪一握的腰肢。

    手指顺利滑入松垮垮裤腰,挑起纯棉里衣,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贴在秘密。

    那里已经湿润成河。

    指尖触感粘稠。

    景深一愣。

    “再不去,要迟到了。”青年稍稍用力推他,嗓音明显比方才冷淡:“小鸟都比你积极。”

    “小钰哥,我这些天一直没见你,晚上能不能……过来看看。”

    青年无视他的恳求,试图离开景深怀抱的禁锢,刚要向前走,秘密之地的娇润花瓣贴在男生指腹。

    因常年书写关节硬茧明显,磨过去带有如丝绸般嫩软,水如泄洪闸门。

    景深强迫自己忽略掉异样,动作间青年领口纽扣半落,他声音发颤。

    “……可以吗?”

    景深因紧张,鼻尖湿润,原本寡淡眉眼因潮湿比先前锋利,徐钰鸣怔怔看着,心底却想起某位故人。

    对于景深来说,不语是默认。

    他低沉整个暑假的心瞬间高昂。

    像迫切展示自己,景深收紧腮帮。

    徐钰鸣足跟一软,要不是男生结实有力的胳膊横来,掌心充当椅子,他险些滑坐在地:“景深,晚上,好不好?”

    手掌椅子炙热,因为腰痛,他难得未推开对方:“我明天没排班。”

    对方没答应,也没拒绝。

    景深胸口起伏,他试图在面前如广玉兰花般清纯面孔寻得希望,无果后眼神明显黯淡,但仍很依顺收回手指。

    “今天放学早,没有晚自习,我可以接小鸟回家,顺便去拿菜。”

    这片虽是拆迁区,但文件尚未审批下来,该住的还在此地生活,基本设施一应俱全,等过去八点,社区超市折扣力度远比想象中大。

    前些年最苦的时候,徐钰鸣一块钱当两块钱花,菜是打折的,食物是临期的,先前在徐家从不会关注的问题,他也学会跟大妈们抢处理鸡蛋。

    可惜他身体虚弱,每次回家,身上永远青一块紫一块,找不到半点好肉。

    有次因上班劳累,徐钰鸣连站立都极为勉强,险些摔在社区台阶。即便如此,某些老人当着他面唾弃,骂骂咧咧说他不要脸,跟老年人抢东西。

    徐钰鸣趴在栏杆缓了好一会儿,才平静起身,检查塑料袋里的五颗鸡蛋有没有坏,藏在帽檐的发被抓得飘落,他满不在乎别到耳后。

    脸是什么?

    面子是什么?

    徐家小少爷又是什么?

    放下这些,最起码能让女儿小鸟吃饱饭,长得高高壮壮不会被旁人欺负。

    别的,无关紧要了。

    七年蹉跎,云州徐家,那些不可说的荒唐,都成了场梦。

    “我当小钰哥应了。”景深讲话又快又急,他舍不得擦掉指缝水滴,被徐钰鸣皱眉避开:“我要补觉。”

    逐客令很明显。

    景深一步三回头。

    等他左脚刚踏到楼梯,防盗门应声而关,楼道空空荡荡,蝉鸣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