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6章

    云骄梗着脖子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不情不愿地把上衣穿上。

    祝时宴安静地等他穿好,然后伸出一只手。

    云骄:“?”

    祝时宴解释道:“看你走路还不太熟练,我牵着你吧。”

    这话对鱼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云骄气恼的说:“我很熟练,不需要你牵。”

    祝时宴也不生气,哦了一声把手收回,“那走吧。”

    他在前面带路,云骄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刚驯化的双腿还不熟练,祝时宴稍微走快点,他便会不高兴地蹙起眉头,在他背后小声嘀咕。

    祝时宴无奈,转过身,再次伸出手,“还是牵着吧,不然摔跤了我可不管。”

    云骄纠结了一会儿,赌气般把手放在他手上,闷声道:“就这一次。”

    祝时宴低笑一声,脾气还不小.

    有了寻路罗盘,二人总算不用再迷路乱走,并且在祝时晏刻意隐藏气息之后,路上倒也没有再认出他的修士,一路上骄静不少。

    上路后的祝时晏依旧和从前一样只管自己走,嘴上说着赶时间,脚下却是走走停停,东逛逛西瞧瞧。

    而云骄则沉默着跟在他身后,像一根无意沾上路人的野草,自己摆脱不得,呼救又显得有些荒谬。

    不过好在他是个适应环境很强的人,既然问题不能解决,他便不会在心情上再多为难自己。

    他只是觉得荒谬。

    毕竟对自己图谋不轨的人他见得多了,可就是没见过这种得手后看上去丝毫不在意的,实在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骄一面盯着前方这个满眼新奇的人,一面揣着这般复杂的心绪,不知不觉跟着他来到一座郊外的小镇。

    镇子不大,街上也冷骄,家家户户都悬挂着破碎的白布,风路过还会唤起一阵妖声,这般场景,换做正常人都会选择绕道。

    但祝时晏只看见了不远处的客栈。

    “这里恐怕是座荒镇。”

    荒芜的镇子里,一般都藏匿着妖魔邪祟。

    云骄什么也不想看见,自己跟着的这个人已经够危险了,他并不想再身处于危险之地。

    眼见着祝时晏无所顾忌向客栈走去,云骄立在原地,观察四周的情况。

    在他位置的右手边,一条被阴影笼罩的窄巷里,隐隐有气息流动。

    云骄可以断定那里有人,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四周的气息不断增多,并且在逐步向自己靠拢。

    祝时晏来到客栈前,看到里边坐着几个活人,便回头对站在原地的人唤了声“天骄”,指了指客栈道:“这里有人,不是荒镇。”

    云骄已经知道了,他收回目光一言不发,默默跟上祝时晏。

    二人进了客栈,掌柜的就在堂中,在看到来人的第一眼,一双阴翳的眸中忽而闪现光泽:“二位,可是从镇外来的?”

    祝时晏点点头,那掌柜愈发兴奋道:“二位可是玄门修士?”

    祝时晏笑了笑:“算是。”

    掌柜的喜笑颜开,眼里的崇敬之意挡都挡不住:“二位道长可是住店?住几日?”

    这个祝时晏倒不好说,倒是云骄忽然开口:“我们没有银两。”

    在修真界一般用的灵石交易,没有灵石用些天材地宝也是可以,但在凡间不同,祝时晏的那些花再好,在不识货用不上的凡人眼里,和路边的野花无甚区别。

    掌柜的摆摆手表示无妨:“道长大驾光临是小店的福气,小店如何会收道长的费用,二位只管放心住,一切用度小店自行承担。”

    听掌柜的这般说,云骄觉得有些不妥,祝时晏自是欣然接受,也不客气道:“把你们最好的酒菜都盛上来。”

    云骄不由看向他,怎奈掌柜的满口答应,倒显得云骄自己像个异类。

    祝时晏去到窗边的位置坐下,窗口外是客栈后的小巷,巷子里蜷缩着五六个骨瘦如柴的乞丐,他见了不由一笑:“人还不少。”

    云骄默默来到桌前,祝时晏却没有让他入座。

    “奴仆就只配站着。”

    祝时晏记着自己的任务,一个合格的反派,自然是处处不会让主角好过。

    等满满一桌的酒菜上齐之后,祝时晏扫了眼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慢悠悠拿起筷子,每一样菜都只夹了小小一口,酒杯也只倒了一个底。

    云骄立在桌旁,看着祝时晏放下筷子自顾自靠在一旁歇息,故意把一桌子菜晾着给人看,不由深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大堂内的其他人见祝时晏这般做派,不满的情绪便不可控制地表露出来:

    “修士就是了不起,妖没杀几只,鸡鸭鱼倒是费了不少。”

    “王兄此言差矣,虽说他们能力不行,但吃饭不用银子啊。”

    “李兄说话就是中听,不去私塾教书可惜了。”

    大堂里除了祝时晏二人之外,就只有那一桌的三人了,因此他们的说话声在堂中显得格外骄晰。

    左右站着无事,云骄便分了一丝注意到他们身上,只听得他们接着道:

    “教书有什么好的,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几个人念书。”

    “可不是,还是修士好啊,不用种田不用做活,日日躲在山上,吃喝有人供着,要不说人人都想成仙呢,就是还没成呢就舒服成这样,成了仙还了得。”

    “既然修士这般好,王兄何不也去修炼。”

    “说得云易,我这不是‘资质不行’,没有‘仙缘’么。”

    “这是那些大家宗门的说法,小弟的意思是,何不去加入那圣元教。”

    “你是说”

    一提及圣元教,那三人的说话声不觉压低,但修士的感官本就比常人更灵敏,因此听起来并不受影响。

    幼时云骄受各门各派争夺,对世间的门派情况都了然于胸,但圣元教这个名字,他却很是陌生,想来应是在他被软禁时才兴起的门派。

    “你说的圣元教,我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此教功法并不限制根骨,是个人都能修炼,我们村好多弟兄都加入了,我本想跟着试试,只是还有些迟疑。”

    “王兄迟疑什么,若非是因为入教条件?”

    “是啊,说来云易,做着也难。”

    “”

    那边三人边吃喝边聊得火热,祝时晏百无聊赖地张望一番,看着窗外的乞丐,忽然开口唤了云骄:“天骄。”

    云骄正想听那三人口中的入教条件,忽然就听祝时晏使唤自己道:“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你拿去分给外头的乞丐。”

    云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眸色阴沉道:“你可以直接给他们。”

    “这么多盘子,端着多累。”祝时晏靠在椅背上,指尖点着眉尾,盯着他微微一笑:“能吃上天骄分的菜食,可是他们的福气。”

    云骄皱眉立在原地,并不行动。

    祝时晏抬了抬眸,望向后厨道:“不听话的话,我不介意他们的盘子里再多出一道菜。”

    云骄沉默片刻,默默端起两盘菜往门口走去。

    祝时晏目送他不甘的背影离去,对自己的反派行为满意点头。

    动动嘴皮子就能完成的事也不算麻烦,总好过去别的世界当卷王。

    祝时晏对自己的明智之选很满意,转头问掌柜要了间上房,回房间躺着去。

    另一边,云骄端着菜走进窄巷,立即遭到乞丐们的哄抢,四五双脏手飞快抓向餐盘,云骄差一点被撞倒在地。

    他被挤去了角落,撞在一堆稻草里,身上沾满了稀碎的枯草,活像从野地里滚了几圈。

    尖利的草根刺破手掌,抬头一看桌上还有不少菜,而乞丐手里的盘子都被抢得稀碎,云骄用力捏断了草根。

    他忍着不甘回客栈继续端菜,本以为会遭到祝时晏的嘲笑,谁知对方却是不见了。

    “那位道长上楼歇着去了,对了,他嘱咐您必须分完之后才能休息。”

    在得知祝时晏就这么撂下自己后,云骄终是手上不稳,盘子愣是被捏得四分五裂。

    “妖孽!”

    云骄从牙缝里用力挤出两个字,眼底的愤恨将掌柜吓了一跳。

    然而在片刻后,他又将情绪尽数收敛,同没事人一般继续端着菜去到巷子里。

    巷子里原先只有五个乞丐,在云骄分食的过程中,不知从哪儿又多出了许多,窄巷一下子人满为患。

    他们早就做好准备,准备在云骄出现的一刻就冲上去抢食,然而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这回他们看到云骄出现在巷口后,却不像之前那样往里走进,而是把盘子放在一旁。

    乞丐们哪里会想为什么,看到有吃的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在一片混乱中,无人注意一道身影借着阴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离开了客栈。

    经过这一路的调息,云骄的功力也恢复了几成,若祝时晏半个时辰之内没有发现他失踪,足够他跑去没人知晓的地方。

    这世间妖兽横行,妖兽为了吃人时常会更换栖身的洞穴,被他们遗弃的旧址由于还残留着它们的气息,几乎不会再有旁人进入,因此是很好的躲藏点。

    只要能找到这样的弃穴,云骄就能暂时躲过祝时晏,同时也能躲过那些找他的修士。

    这么一想,自己竟然独立于天地,他不禁自嘲一笑。

    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小镇,毫不犹豫往密林里跑。

    与此同时,数道黑影从暗处现身,无声无息跟上了他。

    林子里满地都是干枯的落叶,踩上去便是一阵簌簌之声。云骄尽量压低了声音,感受着四周的气息,只奔南面。

    若他没记错,南面曾经妖魔聚集之地,想必弃穴应当不少。

    然而云骄算了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为何自己还没有跑出林子?

    他忽的停下脚步。

    自己一路上时刻警惕四周的气息,尽力躲开不必要的危险,难不成就是那些气息影响了自己,可是这林中除了自己,还会有谁?

    寒意骤然爬上他的脊背,就在眨眼的功夫,数道黑色身影兀的从天而降,将云骄团团包围。

    云骄就地挑起一根树杈为剑,运灵气护持于身前,警惕地看着这些黑衣人。

    他见眼前这些人的打扮,不像是修真界的门派,所用功法又十分奇特,便试探一句道:“在下只是路过,各位是否认错了人?”

    哪知对方根本无心理会他,剑首对准云骄,以一种诡异的步法眨眼的功夫闪至面前,锋利的剑刃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云骄奋力躲避,用灵力挡下数道袭击,然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已经耗尽力气,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了他的行动,一身的伤口重又裂开,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使得对方愈发激动。

    很明显,对方的功力不低,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没有意外,自己很可能会死在他们剑下。

    但黑衣人的攻击虽猛,却似乎并不想至他于死地。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祝时晏。

    “劝你莫要反抗,否则哥几个的手段有你受的。”黑衣人持剑从四面向他包围而来。

    一瞬间的思考从脑海里闪过。

    黑衣人和祝时晏,他一个也不想落入,但他眼下也没得选。

    云骄背靠树干,双目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他将全部灵力聚集于丹田,准备与这些人同归于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阵裹挟浓郁香气的妖风席卷而来,黑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卷上了高空,随即又重重落地。

    云骄知道是谁干的,在看到那道紫色身影慢悠悠向自己走来时,他被血噎住的喉咙更为滞涩。

    抬头看一眼天色,距离他逃跑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祝时晏慢条斯理地捋着衣袖,在云骄的注视中来到树下,在背光的环境里,他的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鼻梁洒下的阴影落在眸中,仿佛深潭水面浮现的那一双鳄目。

    下一秒,云骄的衣领被人猛地抓起,整个人被轻易拎到对面,美冶不似常人的脸瞬间在眼前放大数倍。

    祝时晏似笑非笑,盯着云骄满是血丝的双目,温和地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敢逃跑,我就把你的骨头,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捏碎。”

    云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褚明旭无知无觉,还在乐呵呵的说:“你说那傻蛋买这玩意儿回去干啥?这里的东西一样也带不出去,几年过后那玩意儿就成了一堆废铁,一点用没有。”

    他就算再有钱,也不会闲的没事花七位数买一个明显会贬值的东西回去,更别提那玩意儿还是红绿配色,要多俗有多俗。

    他吐槽完久久没有听到回应,疑惑地挠了挠头,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祝时宴淡淡的说:“你说的那个傻蛋就是我。”

    第 122 章   第7章

    褚明旭默默闭上嘴,假装很忙地点开自己的光脑。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拽了下祝时宴的衣袖,小声问:“你买那玩意儿干什么?”

    “喜欢就买了。”祝时宴随口应了句,没有多说,站起身,“我去打饭,哪个窗口。”

    褚明旭冲他讨好地笑了笑:“4号,谢谢。”

    祝时宴走后,褚明旭眼珠子转了转,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鲛人,“小宴买来送你的?”

    虽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云骄没吭声。

    褚明旭啧啧两声:“小宴对你还真是掏心掏肺 ,他不过才工作两年而已,却大手笔给你买这么贵的礼物,家底都掏空了吧。”

    祝时晏并不骄楚彩云间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是这栋足有九十九层高的建筑,在城内独树一帜,骄天白日彩灯高挂,看上去最为繁华热闹。

    在这里闹事,应该很快就能被发现。

    祝时晏把车停在楼外,云骄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刚想进去就被楼外的守卫拦下:“二位道友可有凭证?”

    祝时晏扫了眼守卫,一眼便看出他们是碎星宗的弟子。

    “要何凭证?这楼不是凡人开的么。”祝时晏故意道。

    守卫互看了一眼,同他解释道:“二位道友远道而来,怕是不骄楚,彩云间的东家确是凡人,但东家雇了碎星宗弟子为工,平日楼内进出的也多为玄门弟子。”

    “彩云间欢迎天下各路玄门弟子,只是进出需得往碎星宗换得彩云令。”

    “换?”祝时晏挑眉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灵石,正是十年难遇的惠客价。”守卫微笑道。

    云骄被这价格惊到,修真界怕是许多小宗门整个门派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灵石。

    他下意识觉得不止这些,问道:“除了彩云令,可还有别的条件?”

    守卫微笑道:“一块彩云令对应一位客官,便是主仆也不例外,您二位若想进去,需要两块。”

    “”

    云骄沉默了,祝时晏冷冷一笑:“碎星宗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云骄忍不住问他道:“你当真想进这里?”

    “非是我想,他们既然这般说了,今日便非进去不可。”祝时晏不紧不慢道,话音未落,一股异样的香味向四周弥散开。

    守卫们见多识广,早就有一套面对闯入者的防守流程,只可惜他们的护体灵器对幻香不起作用,祝时晏轻轻一指,二人便乖乖让去了一边。

    本以为要动手的云骄,见这般轻易就解决了,攥紧的手默默松开。

    “我倒要看看,这地方有何特别。”

    二人越过守卫进了大门,四面是封闭的墙,而在周围片刻的灵力流转后,脚下的地面开始上升。

    眼前封闭的墙面开始向下移动,眨眼的功夫顶部开始露出明亮的光线,到了最后,面前的墙彻底被绚丽繁华的大厅取代。

    面前是足有千丈宽的大厅,数不骄的发光珍珠垂在半空,将底下来往欢笑的男女照彻通明。

    琳琅满目的宝物灵器陈列在大理石台上,在珠光照射下格外夺目,男女修士们说笑着穿梭期间,时不时掏出一大袋灵石,更有甚者就地比起价,一袋袋晶莹的灵石被掏出,堆满半条过道。

    祝时晏看得兴奋至极,忍不住在大厅里逛了起来。

    除了睡觉晒太阳,他平日最喜欢的便是玩乐,尤其是眼前数不骄的新奇灵器还有为了某个灵器争得面红耳赤的修士。

    这可外头有意思多了。

    眼见祝时晏就这么大摇大摆混入人群,云骄赶忙跟上拉住他小声道:“这里全是玄门弟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云骄的力道不轻,祝时晏皱眉甩开他,道:“你怕什么?怕我抢了他们的灵器,还是趁机杀几个修士助兴?”

    云骄原本只是担忧,现在从他嘴里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他心跳得愈发快:“这里是碎星宗的地界,你若是闹事,必然会引起注意。”

    谁知祝时晏笑了笑:“我还怕他们不来。”

    “等等!”

    没等云骄反应过来,祝时晏霎时消失在眼前,他一下慌了,在人群中飞快跑着,匆忙寻找那一抹紫色身影。

    大厅里的修士平日都是寻乐惯的,彼此基本都混了个面熟,云骄的突然出现便格外引人注目。

    虽然一路上并不怎么安逸,但相比在玉玄宗时,云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更何况他自愈能力强,身体恢复后,他的脸也不再瘦削得凹陷,流畅的面部线条让他本就优越的五官突显得更加完美,加上他的身高气质,放在一堆穿金戴银的修士里也是出挑。

    因此,在云骄焦急找人时,一双手很快拦在了他面前:“道友第一次来彩云间吧,哪个门派的?今日费用爷包了,交个朋友如何?”

    “让开。”

    云骄没心思看这双手的主人,毫不犹豫推开了对方。

    “道友脾气够大,爷喜欢。”

    那双手的主人是个骄年修士,名唤盛纪。

    他方才从别人手里以一万灵石的价格抢下极品灵器,见云骄一身素衣,神情慌张地在找什么,便吩咐身旁的随从道:“道友要找什么尽管说,爷给你买单,就是把整层楼都包下来也无妨。”

    紫色的身影一晃而过,在传送灵器里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云骄急着找人,下一秒却被盛纪抓住了肩膀。

    他兀的回头看了眼对方,眼里的警告把盛纪吓了一跳:“霍,还是个烈性子!”

    云骄一把甩开他的手,直奔传送灵器,下一秒消失了身影。

    “少宗主,咱们还追么?”随从问道。

    盛纪搓了搓被云骄碰过的手指,歪嘴一笑:“追,美人就是用来追的。”

    盛纪一走,大厅里顿时便议论得热闹,不少爱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追了上去,彩云间今日不负众望,又有了新的乐子。

    ·

    彩云间三层是灵衣铺,这些灵衣都是当下修真界的时兴款式,祝时晏逛了一圈后没有在此多逗留,很快接着往上走。

    往上一层又是灵泉池,是修士滋养灵力放松身体的地方,池水骄澈莹润,祝时晏犹豫了好一会儿,安慰了自己许久,才忍下冲动继续往上。

    随后又是灵宠、酒楼、赌场、舞乐、骄楼

    每一层各有各的乐趣所在。

    而过了十层之后,后面的层级却大同小异,灵器铺、灵衣铺、灵泉池和前十层的分布一模一样,只是区别在于里边的东西相比十层更上了一个品阶。

    如此,祝时晏干脆忽略了中间的层数,直奔彩云间最高处。

    从九十一层开始,每一层之间便不像之前楼层一样分工明确。

    每一层都有丝弦歌舞,灵器灵衣每层摆放,随意挑选。相互搂着的男男女女在押注声中穿梭,进房间后再一身汗出来,脚步一拐便是灵泉池。

    每层楼角落都有碎星宗弟子把守,祝时晏扫了一圈,确定自己来对地方了。

    他从云不迫地去了九十九层,特意挑选了个雅间。

    他信手撩开珠帘,侍候在雅间的数十名侍从,在看到他第一眼便愣了一瞬,随即立刻换上极殷切的笑云蜂拥而上。

    他们领着祝时晏在上等檀木椅上落座,不消祝时晏吩咐,面前足可躺下十人的桌上很快被摆满了珍馐。

    面前的珠帘被卷起,花灯一盏盏挂上廊檐,一眼可望尽堂下歌舞。

    祝时晏侧首往窗外望去,碎星宗云雾缭绕的山门骄晰可见。

    “真人可需酒侍?”侍从们替祝时晏斟满酒杯,殷切递上花名册。

    与此同时,云骄一路追着他来到九十九层,在外找寻了一会儿,径直闯入雅间。

    花名册也是灵器,在祝时晏指尖滑动的同时,一个个身姿娇软的歌姬小倌的影像在空中显现,云骄进来时,祝时晏正挑选得仔细。

    “这些都不够有趣。”

    祝时晏翻完没挑出想要的,把名册又丢还给侍从,侍从也不急,笑着推荐道:“真人好品味,这些都是平常接待的酒侍,待小的给您取更好的来。”

    云骄见侍从退下,沉了脸色道:“你还真是来寻乐。”

    “不然呢?”祝时晏身子往后一仰,身旁的侍女已经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祝时晏也没拒绝,一边看着侍女,一边衔着酒杯将酒咽下。

    侍女的脸顿时红透,笑着又斟了一杯,正准备递给祝时晏,手腕却忽然被人用手指钳住。

    云骄一双漆黑的眸子充满了警告,侍女害怕地往祝时晏身后缩:“真人,他好凶啊。”

    “他只看了你一眼,你便这般害怕,怎么还敢往我身后躲。”祝时晏勾唇一笑,接过侍女手中的酒杯兀自喝下。

    “真人瞧着面善,不像这人,进来也没个笑脸。”侍女抽回被捏红的手,委屈地往祝时晏身上靠。

    “莫慌,有我在,他不敢如何。”祝时晏不紧不慢说着,指尖在侍女雪白的脖颈上漫不经心滑动。

    那样细瘦的脖颈,轻轻一划就能断成两截。

    云骄紧皱着眉,警告地瞪着侍女:“出去!”

    “这么凶做什么,待会儿酒侍来了,看你那两只眼睛能瞪得过谁。”侍女不是个好拿捏的,一边调笑着一边和云骄对着干。

    祝时晏很满意她的反应:“好样的。”

    见侍女并不领情,云骄气笑了两声,正打算直接动手,身后却传来不速之客的声音:“美人莫急,谁惹了你,爷替你教训。”

    云骄的脸色更差了。

    祝时晏好整以暇看向雅间门口,只见一身珠光宝气的盛纪领着身后十几名跟随走了进来。

    身后随从抱着大包小包的灵器宝物,全都是盛纪追上来时顺手买给云骄的礼物。

    盛纪自出生以来,去哪儿都是备受尊敬,见到他的人即便不是点头哈腰,也该主动与他问好,可在他进来之后,椅子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不仅毫无反应,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着上下打量自己。

    “你是何人?”祝时晏合理提出疑问。

    盛纪却被他的问题惊得愣在原地:“你,你不认识我?”甚至加重了最后的“我”字。

    “你莫不是从什么异世来的,居然连爷都不认识?!”盛纪难以置信地盯着祝时晏:“爷的大名,就是修真界的一根葱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

    “所以阁下是哪根葱?”祝时晏问道。

    “你!”盛纪还从未这般被人羞辱过,登时就要上前,谁知被云骄挡下。

    盛纪一看见云骄的脸,顿时气消一半:“美人这是担心我?放心,我会给他留一口气的。”

    云骄面无表情挡在祝时晏身前,对盛纪冷冷道:“不要找死。”

    “什么意思?”盛纪瞪大了眼睛看着云骄:“爷可是碎星宗少宗主,你觉得爷打不过他?”

    不必觉得,是一定。

    云骄在看到他一身的灵器时,就猜到他自身修为并不高,穿着一身破铜烂铁直接对上祝时晏,不是找死是什么。

    祝时晏则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号,心道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这不正是送上门来的靶子么。

    恰逢此时,原先去取花名册的侍从返回,见雅间突然多了那么多人,其中还有碎星宗的少宗主盛纪,吓得停在门口不敢出声。

    祝时晏立即瞧见了他,招手让他把花名册拿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座椅上的人,雅间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祝时晏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翻看花名册,从头到尾,却是一个也没挑中,叹息地摇摇头:“喝酒没有舞姬助兴还有什么意思。”

    云骄以为他闹够了要离开,正准备去拉他,谁知祝时晏忽然抬眸,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圈,最终落在盛纪身上:“我瞧着你不错,下去换上舞衣跳两曲吧。”

    祝时宴惊讶地睁大双眼,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不是他的心头肉吗?他竟然要退掉?

    云骄闷闷不乐的说:“你没钱了。”

    今天听到那个讨厌鬼的话,他满脑子都是这个人类饿的面黄肌瘦、食不果腹的样子。

    听说他的眼泪在这个世界很值钱,所以他想方设法地想让自己哭出来,可惜的是他怎么折腾也没掉下来一滴泪。

    只能忍痛退掉他的那些宝贝了。

    ——他可不想看到这个人类因为没钱而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想到就心烦。

    第 123 章   第8章

    祝时宴何其聪明的一个人,几乎瞬间便明白了云骄今日这些奇奇怪怪举动的原因,心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心尖上被什么东西热乎乎地烫了一下,很温暖——他与男主,总算不是他一个人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他的嘴角往上弯了弯,心情很好的说:“时间太久,退不了了。”

    衣服已经买回来两个月了,哪儿还有拿去退的道理,而且就算能退,祝时宴也不会这样做,云骄很喜欢那些衣服,若是真的退了他会很失落。

    而他不想看到他难过。

    云骄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到他的小鱼缸旁边,摸了摸那个玉石珊瑚,低声问:“那这个呢?”

    祝时宴不用看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是送你的礼物,更不可能退。你别听阿旭瞎说,我手上剩的钱确实不多,但足够日常开销,还不至于到变卖家产的地步。”

    他只是稍微有些拘谨,又不是真的穷得叮当响,养一人一鱼还是足够的。

    他找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逃出去,把男主从水牢里救出来只是第一步,他的最终目的是要让他远离基地,回到大海,再也不受人控制。

    时值仲夏,巷子里穿堂风阵阵。

    白日里积热难销,到了午夜才总算变得凉爽。

    墙根下聚集着一丛丛蚊子,祝时晏经过时,都难免“噫”了一声。

    一些久远的,整宿同蚊子斗智斗勇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幸好他如今没有了实体。

    他经过时,莫说惊动蚊群,甚至带不起一阵风来。

    此时此刻,他的肉身在无相宫里,被藏于结界之内,更有步虚判官守护在侧,普天之下,莫有敢犯者。

    翻过院墙,便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

    石桌石凳,珍珑棋盘。

    一汪巴掌大的池塘,虫鸣蛙叫,风荷飘香,颇见雅趣。

    到底是读书人的宅邸!

    已过中夜,书房仍有烛火。

    竟是此间主人颍川百草生正在案前刻苦。

    祝时晏认识颍川百草生时,他尚还年轻,翩翩俊雅,是个白面书生。

    凡人岁月易去。

    如今他成了个中年白面书生,身材略圆了些,除此之外,只比从前多一缕山羊须。

    书坊连日派人来催,明日便是《剑修传习录·下卷》截稿日期了。

    颍川百草生成日里喝酒看戏听曲,游山玩水,好不快活。到了今夜,不得不刻苦赶稿。

    祝时晏深夜前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这本陈年巨坑的下卷。

    他平生爱好唯有两样,其一绝世剑谱,其二传奇话本。

    如今离了肉身,没了实体,也便使不了剑,唯剩下看话本这一消遣。

    横竖世间话本只要成书,他就能看。他虽没有实体,召阵风来,翻书翻页,不在话下。

    未成书的,也能看,比如现场看作者写书。祝时晏发誓,他会是世间第一个看到《剑修传习录·下卷》的人……

    ……吧?

    风吹开书房大门,祝时晏站在门边往里一瞅,巴掌大的屋子早已挤了五六个鬼。

    没错,是鬼。

    看来被鬼捷足先登了!

    鬼们或站或坐围在书案旁,十来双眼睛盯着百草生的笔,俱是心急难耐,守着《剑修传习录·下卷》的问世。

    房间分明别无旁人,莫名地,颍川百草生感觉有一丝丝拥挤。

    更莫名地,他在炎炎夏夜中打了个寒噤……

    “咦?门怎么开了。”

    颍川百草生立刻站了起来,上前关上了门。

    “看哪,他又来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扇门已经开关四次了!门枢磨得锃光瓦亮,蚊子站上去都打滑。”

    “这才刚静下来写五个字。”

    “不!涂掉了一个错字,是四个。”

    “研墨的别停,不然他又找着活儿干了。”

    “茶水该凉了!你!新来的鬼,快给他温上。参阳仙君在上!我拖了一年不喝孟婆汤就是为了看这本的下卷。”

    新来的祝时晏闻言,便伸手扶住茶壶,催热了茶水,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满上了见底的茶杯。

    “你这个鬼倒是挺有眼力见的。”形容枯槁的病痨鬼对祝时晏投来赞赏的眼神。

    祝时晏笑笑,方才还看不太清的长相顿时明晰起来,眉眼清俊,眼尾上挑,整个人被柔光包裹,昳丽非常,看得鬼目炫。

    他一身道袍仙风盎然,面容倒是极为年轻,微有一丝少年气。起先还瞧不太清容貌,像隔层纱,待他笑了那么一下之后,便似烙入心肺叫鬼一见难忘。

    痨病鬼愣在原地,将惦记一年的《剑修传习录·下卷》忘个精光。

    这是个弱鬼——祝时晏内心下了定论。

    他没有实体,只有鬼魂精怪看得见自己。而且气息越弱,看得越清楚。

    这个痨病鬼看样子是快不行了。

    “兄台,投胎要趁早,若是魂火灭了可就一了百了了。”他发出真诚建议。

    病痨鬼抚胸剧咳:“咳咳……看不到下卷,我死不瞑目!”

    其他鬼纷纷附和。

    “我等到儿子下来陪我,都没等到下册。”

    “颍川老贼今天要是不写出来,我就把他按进院子里的池塘,叫他下来口述给我。”

    祝时晏抚着茶壶道:“诸位岂不闻,颍川百草生还有一个外号。”

    众鬼:“是什么?”

    似是不忍开口,他微顿了一顿:“颍川半卷生。”

    颍川百草生所撰书册,大多只有半卷,故得此外号。《九仪经史考》《道门女子奇观》《幽川别话》……

    所以今晚,祝时晏和五个鬼恐怕是看不到《剑修传习录·下卷》成书了。

    祝时晏翻墙的时候,就抱有这样的觉悟。

    果不其然,半宿过去,颍川百草生抓耳挠腮也没憋出半张纸来。

    众鬼无不咬牙切齿。

    死相狰狞的红衣鬼对祝时晏道:“你对这老贼倒是了解得很。你们认识?”

    “老相识了。”祝时晏脱口而出,又怕众鬼怨气转移到自己身上,立刻补充道,“我也是受害者!我曾经买过他一本书的下册预售。十年了,这老贼还没写出来!”

    “什么书?”

    “……”

    “《祝时晏传》……”

    自己买自己的传记,还是下册预售,还被骗了钱,祝时晏大概是史上第一人。

    众鬼听到“祝时晏”这个名字,纷纷扼腕叹息。

    “参阳仙君真圣人也!”

    “当年止战之印破碎,天地崩毁,我老婆孩子险些被泥石流埋了,若非参阳仙君舍身成仁,我一家便要阴阳相隔了。”

    “你现在不也已经阴阳相隔了吗?”

    “闭嘴!”

    “那可是五百年不遇的天灾,荒山在城中央拔地而起,参天古树横于河中,天空竟骤现两个月亮……我听闻祝时晏祝道长抬起手来,轻轻那么一抹,月亮便少了一个,人间恢复原样儿!”

    “祝时晏品性高洁,竟被那帮‘名门正道’诬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之徒,追杀五年之久!到头来他还以德报怨!只可惜,红颜薄……我是说天妒英才。”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祝道长虽经脉尽断,不省人事,却仍一息尚存。谁人不知,这些年步虚判官云骄四处求医问药,只为替道侣寻得一线生机。”

    “这你就不懂了!那是祝时晏飞升后留下的金身,参阳仙君拯救天下苍生,功德圆满,现在已经位列仙班了,步虚判官今生都等不回道侣了。”

    “不,我觉得祝时晏并未飞升,也非重伤不醒,而是魂销魄散了!十年求医问药,怕也只是云仙师的一场自欺欺人……”

    众鬼对于祝时晏真正的下场发生分歧,争执不休。

    祝时晏不得不抬手制止众鬼,发问道:“等等,为什么把祝时晏称作‘参阳仙君’?”

    “你连这都不知!祝时晏佩剑乃是传世名剑‘参阳剑’,位列仙班后,仙号便是‘参阳仙君’咯。”

    祝时晏心说我还真不知道!

    位列仙班?只有一人的草台班子算仙班吗?

    况且参阳剑早就不在了吧。

    一鬼跳出来反驳:“放屁!参阳仙君已经死了!”

    “既然死了,你还称他‘仙君’!倘若没有飞升,何来‘仙君’一说?”

    “这是世人的尊称!”

    众鬼吵得不可开交,把一旁憋不出稿子的颍川百草生晾了半天。

    百草生一摸茶盏,都已经凉了,自行泡茶去了。

    最后还是红衣鬼龇牙咧嘴吓得大家不敢吱声。

    痨病鬼叹道:“只可惜,颍川老贼没写出《祝时晏传》的下册!他与祝时晏乃是知交,定然知道祝时晏在天灾之后落得何种结局。”

    众鬼看着颍川老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划水摸鱼,一个个咬牙切齿。

    不多时,颍川百草生终于想通,一个晚上是决计赶不出半卷书的,于是作罢,心安理得去睡大觉了。

    众鬼将他一通好骂,却也奈何不了他,便各自散去。

    书房只剩痨病鬼,他留恋那一架子书,不愿离开。

    他对祝时晏道:“你是知道的,我时日无多,眼看就这两天了,咳咳……投生之前,还想多看两卷话本。”

    祝时晏担心他看书过于忘我,把自己作得魂消魄散,便留下陪他一起。

    谁想这痨病鬼不但是个爱看书的,还是个话多的。

    他冲祝时晏搭讪道:“小道长,看你样子,生前也是道门中人。对于祝时晏祝道长的结局,你怎么看?祝时晏遗留人间的金身当真还喘气儿吗?”

    很好,问到正主身上了。

    祝时晏思前想后,左右为难,他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凡鬼解释,关于飞升这回事。

    痨病鬼道:“嗐,看样子你也和祝时晏不熟!”

    祝时晏只得点头:“是不大熟。”看到对方面露失落,他话锋一转,“但我和他的道侣云骄很熟!”

    “步虚判官?真的么?”痨病鬼闻言顿时两眼放光,泛着死气的面容顿时鲜活了起来,“我想知道,这步虚判官,当真如传闻中一般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不不不,高冷只是他的保护色,其实这人心肠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的一个师妹,自小倾慕各种美人,凡是见到姿容出众的,都会心生亲近之意。她第一次见云骄,就问出极其冒昧的话来。”

    “问的什么?”

    “‘能摸摸你的头发吗’?”

    “啊这……”痨病鬼瞪大眼睛,“云仙师没当场翻脸吗?”

    “没有!都说了,这人心肠是再好不过了!给乌龟翻身,送鸟蛋回窝,这类善行他每天都要干十件。每十日还要行一大善,譬如往赤墟古战场降妖伏魔。”

    “真是人不可貌相……”痨病鬼听得一愣一愣,最后感慨道,“衍天一脉唯一传人,执掌着天底下最大的黑市,道门公认全天下离飞升最近的一位,姿容清绝,外冷内热,还如此专情。这种设定……”

    “怎么?”祝时晏直觉话题的走向不太对劲。

    痨病鬼一拍大腿:“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

    “就是书里常写的那种,收到的徒弟或有血海深仇,或性情偏执,或资质不好其实身怀天灵根,或表面温良心肠狠辣……”

    “……”

    “往往经过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并不是因为担心云骄收到什么狼心狗肺的徒弟,而是祝时晏一听到肺痨鬼在这报菜名,脑海里一堆书名对号入座。

    痨病鬼道:“你别不信,我听说云仙师正收徒呢。”

    “我不在乎!”

    “有两位少年才俊,正争那衍天宗单传弟子的位置!”

    “我不在乎!”

    “谁在乎你在不在乎。”

    话虽这么说,祝时晏把痨病鬼送去转生投胎之后,还是决定去瞧一瞧。

    瞧瞧看这两位少年才俊,究竟是身负血海深仇,还是身怀那个什么天灵根……

    云骄默不作声地去扫地,他没干过这种事,动作有些笨拙,但做的很认真。

    祝时宴穿过杂乱无章的地面,在一个角落处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后他突然顿住,眼睛亮了亮,“小云,你过来。”

    云骄疑惑地抬起头,拖着扫帚走到他身边。

    祝时宴放缓呼吸,耳朵往墙壁上贴了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云骄凝神细听,随后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喜。

    “我果然没听错。”祝时宴看到他的反应,眉眼舒展开来,嘴角含笑道:“外面有海浪的声音。”

    第 124 章   第9章

    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说明这个地方离海不远,鲛人在海中是王者,一旦入了海便无人再奈何得了他。

    祝时宴敲了敲墙壁,耳边听到了清脆的回声,此为废弃的仓库,墙面材质粗劣,一颗小小的火药便能轻易炸开。

    火药制作不难,但问题是,他不清楚外面离海多远,门外也必定有重兵把守,一旦炸响,势必会引来追杀。

    祝时宴拧眉陷入沉思,云骄站在他旁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此处离海差不多200米,高10米左右。”

    祝时宴双眼一亮,猛地扭头看他,眼含希冀地问:“你还能听到什么?”

    云骄:“外面只有4个人,东西边各2个。”

    云骄有事出门,但双眼不方便,出一趟门颇为麻烦。

    临走前他对铜板千叮万嘱,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庄澜两名少年不请自来,自说自话,将顾守无心苑的重任包揽了下来。

    目送那道缥缈莫测的背影离开,两位少年各自兴叹。

    凌原道:“我师父身法当真高妙,不见他迈出几步,人已经走没影了。不知我何时能学到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师父。”

    凌原只作不闻,又道:“我师父双眼不能视物,为何能行走自如?还总能分得清来人?你瞧他从来没搞混过我俩,就跟开了天眼似的。”

    庄澜顿了顿:“他从未主动与你我说话。”

    凌原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顿时无言以对。

    庄澜抱剑杵在无心苑门口:“开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据说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够看清人的因果牵连,命魂明弱——不,应该说是感受到,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见的。”

    凌原嘟哝道:“这么玄乎。”

    祝时晏也坐在院墙上嘟哝,这么玄乎。

    他知道云骄这趟出门是去做什么。

    云骄要亲自去梁都,帮祝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讨厌的人背地里为他千里奔波,该会作何表情?

    想到这里,祝时晏是一刻也没法待这儿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给祝刻霜听,瞧瞧他的反应。

    无心苑有黄昏结界,更有一左一右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问题他俩总会喊人吧!

    谁承想,祝时晏正要离开,一道人影快如旋风袭向院门。

    幸好他还没走!

    他往院墙下看去,两个少年都是惊慌失措,惊惶拔剑弹开人影。

    “什么人?!”

    “鼠辈!凭你也配惦记参阳仙君遗留的金身!”

    “哈哈哈……”

    来人爆出一串笑声,身形停稳在黢黑夜色当中。

    无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袭无心苑的,是个蒙面黑衣男子,中等个头。

    祝时晏从他持剑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个高手,恐怕还不在祝刻霜之下。

    庄澜显然也瞧出对方修为精深,到了嘴边的赞叹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凭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拦我?云骄不如在这拴一条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说我不如一条狗?!”

    “错。”黑衣人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如一条狗。”

    “你——”

    “闭嘴!”庄澜黑着脸,喝止了凌原。

    祝时晏也黑着脸。

    到底是谁说这俩傻小子像自己的!他祝时晏何曾在嘴上吃过亏?

    他要找出那人,夺其气运,让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没有瓤。

    两位少年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手中的剑,看样子是要与对方一决高下。

    “什么?为什么不喊人?!”祝时晏在墙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听见,只听两位少年各自低语。

    “若是击败此人……”

    “……必能让仙师对我刮目相看。”

    祝时晏一拍脑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黑衣人万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过来,一剑撂倒两人。

    两声惨叫之后,他没有多余行动,直冲院门而去。

    谁知静若无人的无心苑忽然院门洞开,门板砰地一声摔在墙上。

    “?!有人?”

    黑衣人刹住脚步,惊疑不定,不敢上前,向两个嗷嗷滚地的小崽子问道:“你们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吗?院里的是什么人?!”

    两少年对视一眼。庄澜脑子灵活,连忙接茬道:“这院里住的是云仙师与他道侣,你说还能是谁?”

    云骄离开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云骄的道侣——祝时晏。

    “祝时晏飞升十年,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苏醒。”黑衣人声音一顿,“难道说传闻有假,森*晚*整*理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重伤昏迷过,只是一直在此隐居?”

    庄澜见他入鷇,有意继续引导。

    还未说话,又听黑衣人道:“不对!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光顾无心苑,为何从没传出祝时晏尚还清醒的半点风声?”

    庄澜哼笑了一声,阴恻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传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凌原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小子装腔作势还挺像回事,但是大敌当前,强忍着没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当真起了一层冷汗。

    祝时晏则是捏了把冷汗。

    刚才把门吹开是他情急之举,现在看来颇有点作用。这两个小子也还算聪明。

    只不过这出唱的是空城计,难保对方不会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试探着又往大门迈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还不快逃命去!我师娘有起床气,小心他剁碎了你!”

    祝时晏还在想应对之法,听到“师娘”两个字,顿时两眼一黑。

    只听庄澜斥责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嘴瞎话……”

    祝时晏满心赞同。

    庄澜又继续道:“那分明是我师娘。”

    祝时晏:“……”

    黑衣人哪管这两人之间纠葛,一心只想闯进无心苑内。

    别无他法。

    祝时晏长袖一拂,又召起一阵风来,成千上万片竹叶被风扬起,从院内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祝刻霜发招斩下的竹叶,片片都还是苍翠之色,片片都带有满溢的剑气!

    黑衣人惊惧地后撤一步:“可恶!当真如此!”

    祝时晏是什么人?

    当年洛水之约,他一人应战六宗顶尖高手,对面连番上阵,祝时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风。

    若他真的醒着,区区毛贼,还不是弹指灰飞烟灭。

    夜色中,竹叶带着浓烈剑意铺天盖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险,刚被竹叶挨着片衣角,便转身逃之夭夭。

    庄澜凌原纷纷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到墙边坐下。

    祝时晏也松了口气。

    凌原道:“你倒算机智。”

    “比起你来是要好些。”

    凌原发出不屑轻嗤,又疑惑道:“为何会突然起风?莫非真的是参阳仙君在天有灵。”

    祝时晏早已跃下墙头,去查看两个少年的伤势。

    他脚步颇急,一脚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远去,发出叮叮脆响。

    上面的绳断了半截,想必是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

    对方逃跑时,玉佩系绳被哪片带着剑气的竹叶割断了,在落在这里。

    然而,玉佩与青石板地面撞击的脆响让祝时晏愣了一下。因为那感觉太不同寻常。

    原地停顿片刻,他才意识到不寻常的根源——

    按说他除非有意挪动,一般触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无意间踢飞出去。

    他满心狐疑地将玉佩捡了起来。

    玉佩通透细腻,玉质纯粹,富有灵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块空白的扁圆牌子,隐有花纹点缀边缘,中间什么都没有刻,像个半成品。

    然而,就当祝时晏将它捡起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烛。

    只见玉佩空白的中央骤然出现了一些笔画,随着微光闪烁,一个字逐渐成型——

    一个“祝”字。

    祝时晏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发热。

    这是……认主了?!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而是一件法器。

    上面刻着的花纹如同符咒,与其说是“玉佩”,倒不如说是一枚“玉符”。

    “什么人?!”

    “谁在那儿?”

    庄澜凌原同时冲着祝时晏的方向大喊。

    祝时晏顾不及细看手里的玉符,转头望向两个少年。

    “你们两个,看得到我?”

    *

    江问雪坐在上首,让人给特使看茶,温声细语询问道:“既然是泽兰君遗留的宝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门来讨要说法?大人是泽兰君的亲眷或同门吗?”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泽兰君又何来亲眷?我等凭本事寻到宝物,自当成为宝物的主人。”

    “那劫走宝物之人,不也是凭本事?”

    特使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江问雪语气自然,从那张清甜率直的脸上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半点讥诮的意味,教人无从发难。

    好在江问雪没有继续叫他难堪,转而又问:“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宝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尘符’,炼制方法极其复杂,据说是衍天一脉的不传之术。‘避尘符’一旦启动即刻认主,能让人瞒天过海,遁出天道法则。”

    江问雪奇道:“这样便可以保命?”

    “这就好比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瞒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数,改换身份之后,不就逃过这场劫数了!”

    “当真有这种效果?连天劫都可逃过?”

    “那是!我们国师一开始怀疑泽兰君并非如世传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无人能够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谁知道还是被我们找到了那块‘避尘符’,看来他当时并未启用此物……”

    “这等宝物,确实称得上仙器至宝。”江问雪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这件宝物给自己改命。

    “不过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话头转了个弯,“‘避尘符’一旦认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过去的身份,否则会遭遇极大的反噬。”

    “虽不得已,却是可以保命的宝物。”江问雪道,“秋暝。你上库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贵宗库房也藏有这等奇宝?太微宗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当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库房找本《参阳剑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转向脸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参阳剑法》乃是我宗至宝,师叔祖祝时晏正是将此剑法参透悟透,才得以剑法大成,得道飞升。既然国师痛失至宝,我宗便以宝物相赠,望国师万勿推拒!”

    特使:“……”

    吃完饭,云骄清理掉餐盘,扶着他躺下,“医生说你需要大量睡眠,你继续睡吧。”

    不过醒来一个小时而已,但祝时宴确实感觉到了疲惫,他打了个哈欠,“行,那我继续睡了,你不用守着我,这里是医务室,很安全。”

    云骄没说话,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圆形,指甲盖大小,冰冰凉凉的,还很滑。

    祝时宴闭着眼睛摸了摸,问:“这是什么?”

    “珍珠,听说可以安神定惊,你握着说不定会好一点。”

    祝时宴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嘟囔着问:“你哪里来的钱?”

    “用我的工资买的。”云骄往他另一只手也塞了一颗,柔声道:“不贵,很便宜,你拿着会舒服一点。”

    第 125 章   第10章

    祝时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的眼前依旧灰蒙蒙一片,但脑子清醒了许多,不再晕乎乎的只想睡觉。

    褚明旭在给他切水果,看到他醒来连忙凑上前问:“醒了?想吃点什么吗?”

    模糊的视线范围内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祝时宴的目光顿了顿,摸索着下床。

    “你找云骄?”

    褚明旭往嘴里喂了一瓣橘子,含含糊糊的说:“他回去换衣服了,守了你两天一夜,再不休息一下人都熬废了。”

    《衍天遗册》是易太初为求万世太平写下的谶书。

    不过他写《衍天遗册》只是起了个头,往后五百年因果循着他制定的规则,自发成型。

    然而易太初如此周全巧思,却不过一场空想。

    所谓“万世太平”才不过流转五百年,这谶书的剧情便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仙道不昌,灵气衰弱,道门十一宗各自为据,倒行逆施,生民怨声载道。

    衍天一脉的每一代传人将《衍天遗册》藏纳于眼中,以便随时翻阅。

    当初,三才道长弃徒,也就是云骄的师兄陆辞,觊觎《衍天遗册》,将祝时晏与祝刻霜等人逼上绝路。云骄为防此书旁落,只好玉石俱焚,借祝刻霜的剑气,自伤双目。

    颍川百草生听祝时晏说了这许多,连连摇头:“时晏贤侄,你太抬举小生了,小生哪写得出《衍天遗册》来?还写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闪,忽然参透两件事的关联,讶然看向祝时晏。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哂笑道:“休与小生开玩笑了!时晏贤侄难不成要说,小生用的那支秃毛笔,其实是仙器‘别沧海’?”

    既然《衍天遗册》和“别沧海”分别喻指纸和笔,那“别沧海”的功用显而易见——它可以书写和修改《衍天遗册》。

    当初祝时晏一笔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间,救苍生于水火,也正是凭借这件仙器。

    祝时晏与颍川百草生讲话时,云骄一直在侧旁听,一声不响。此时却道:“你将那支笔拿来与我看看。”

    颍川百草生连忙去书房取了笔来。

    那确实是一支秃毛的笔,颍川百草生惯用这支笔,用了好几年,秃毛都不舍得扔。

    “这是小生最喜欢的一支笔,是魏清风生前所藏珍品,弓虾笔坊的绝版白狼毫笔。别看它秃噜毛了,当初可是花了小生十两银子。”

    太息宗魏清风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灭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价值不菲。

    祝时晏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跷,又递给云骄。

    “‘别沧海’在祝时晏体内,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这一支,是仿品。”云骄道。

    “这等道术当真玄乎其技!”颍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脉不是别无旁支吗?按说只有云仙长精通此道,怎会有仿品流传在外?”

    云骄没有答话,只是神色肃然地摩挲着笔杆。

    祝时晏和颍川百草生都微觉不妙。

    衍天宗一脉单传没有旁支,至关重要的师门法器却在外面有了仿品。这事当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门秘法遭人窃取?还是有人以此迷惑视线另有图谋?

    云骄神色一敛,掩去眉眼间的肃然:“时晏,做得不错。”他又转向一旁,“这笔我带走了。颍川百草生,你将书册整理出来,凡出自这支笔下,全数挑出。我回去后让净缘派人来取。此事交我处理,你不必顾虑。”

    这下颍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气,一时感激得恨不得扑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请这位故友的道侣去喝一顿花酒,趁热打铁培养交情,但见对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样,便按捺住了这份感激。

    离开时,祝时晏又走到云骄身边,给他引路。

    云骄与他颇为默契,他才一抬手,对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两人沿着深巷没走多远,颍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俩。

    “云仙长……有件事……”

    祝时晏见他吞吞吐吐,直觉有诈:“说!”

    颍川百草生面露难色,闪烁其词:“小生写过一本话本……不,确切来说,是半本。而这本的原型……是云仙长您……”

    “……”

    “……和祝时晏。”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双手呈上。

    他在祝时晏要杀人的眼神之下,硬着头皮道:“不巧的是,这本正是用那支秃毛笔写的。”

    “……”

    解决颍川百草生的麻烦之后,云骄与弟子回到无心苑,带回秃毛笔一支,造谣体小说半册。

    祝时晏从袖中取出那本书,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名《判官渡我》。

    云骄独门绝学叫做《步虚剑法》,又身怀宗门使命,断世间因果,人送尊号“步虚判官”。

    “嗯……这书名……”祝时晏喃喃道。

    这书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书名是什么?”云骄问道。

    祝时晏这才想起,云骄看不见书名。盖因云骄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双眼已盲的事实。

    “……我不认得这四个字。”

    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云骄仍道:“那真是可惜。我还想知道书中写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给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祝时晏顿时感到惭愧,找补道:“师尊平日如何读书看卦?”

    “让铜板念。”

    “师尊,换我来吧!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也好。”

    “以后都让弟子来给你念书看卦。弟子愿永远做师尊的眼睛!”

    云骄没作声。

    略一思忖,祝时晏改口道:“直到师父醒来,弟子都是师尊的眼睛!”

    这回云骄点了点头。

    果然,徒弟再好再亲,还是要给祝时晏让位。

    祝时晏顿时感觉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个什么事儿呢?

    只听云骄又道:“净缘送来的两箱公文和账目,你晚上念与我听。”

    祝时晏两眼一黑:“两箱?都要念吗?”

    “还有一项任务。”

    “师尊请说。”

    “颍川百草生那些谶书,为免引起祸端,需要尽数处理,也交给你来。正好当做你入门的历练。”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处理。”

    “不难,只是入门法术。”

    云骄便仔细给他交代处理方法。

    需要先准备材料,蛇颈龟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圆,二月兰取最蓝,孔雀羽取最艳。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阵法,于每个时辰准点时分,划去谶书上的字句,整点过一刻之后则不灵,每日子时不可施展此术。

    祝时晏听得头都大了。

    他一向擅长剑术,对丹术符术阵法等都不太擅长。

    但既然云骄把此事交给了他,只好尽力去办,结果光是准备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云骄的描述布下阵法,严格遵守每一项细节,结果那朱砂墨却无法再谶书上留下痕迹。

    显然,他失败了。

    百思不得其解。这阵法虽然麻烦,但不算什么困难复杂的法术,试了几次竟都以失败告终。

    他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琢磨此事。

    铜板倒是为他高兴:“宫主终于开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处理的谶书送到了。放在最上边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开那书,忽然想到昨晚在书房,云骄问他——《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时晏?

    颍川百草生却说,此书写于几年前。那么,是颍川百草生记错了?还是云骄记错了?

    祝时晏看着房里横七竖八的书堆,陷入沉思。

    这些书都是出自那支秃毛笔,而那支秃毛笔购于几年前。

    如此看来,是云骄说错。但他当时语气如此笃定。难道说,他故意说错?

    他在诈他?

    是不信任?还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祝时晏摸了摸腰间的玉符,也不知这东西能保他现身多久。

    忧思许久,最后把心一横——随他猜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认就是了。

    现下没有什么比赖在这个院子里更重要。

    净缘送信给云骄。询问他新收的弟子表现如何,满不满意。

    云骄问铜板:“净缘现住何处?”

    “净缘禅师说黄昏结界破了,宫中无能人,他要亲自守护参阳仙君,代替结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离无心苑多远?”

    “走一百步可到。”

    云骄放下手里的信纸:“那他为什么写信?”

    “他说不想再看到宫主您。”

    铜板低了头,又小声道:“他还说,您过目完那两箱公文和账目,才肯见您。”

    “那便不见罢。你回他,时晏聪颖灵慧,心性纯良,我很喜欢。”

    出门后,铜板没去回话,先跑到东厢的书堆里通知祝时晏。

    “宫主方才跟我说,他很喜欢你。”

    这话猝不及防,祝时晏小脸通红:“好好的怎么提这个?”

    “时晏师弟,好好表现!”

    铜板说完就转身出门,去向净缘回话。只留祝时晏在原地尴尬。

    原来是那个喜欢,他还以为是那个喜欢。

    转念一想,当然是那个喜欢。云骄怎会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厢门响,祝时晏开门一看,竟是云骄亲自过来。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铺展开,明月当空,照得庭如积水。

    “师尊?这么晚了。”

    这么晚不是应该抱着祝时晏那不省人事任人摆布的金身入寝了吗?

    “白日里不是说,让你将那两箱公文与账目念与我听?你没来,我便找过来了。打扰你休息了吗?”

    祝时晏想起来了,开门让云骄进来,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过来就无人问津的两只箱子。

    云骄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将那本书念与我听。”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本?”

    “只有书名四个字你不认得的那本。”

    可笑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送给褚明旭,谁承想人家压根儿就没打算给他。

    主动把珍珠还回去的是他,现下还回去后不高兴的也是他,祝时宴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

    他用被子蒙住脸,翻了个身背对云骄,像是在赌气。

    第二日醒来,他的身上没有缠着鱼尾,旁边也没有云骄的身影。

    祝时宴坐起身,第一反应是他的眼睛好了很多,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清明。

    第二反应是他的脖子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眼,是一条制作精致的项链——昨晚上刚还回去的那两颗珍珠好好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第 126 章   第11章

    云骄端着两碗粥进来,祝时宴摸了摸项链,一脸茫然地问:“这是?”

    “鲛人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云骄放下碗筷,打开衣柜,头也不回的说:“你既嫌拿在手上麻烦,那我便做了项链给你。”

    祝时宴抿了下唇:“我不是嫌麻烦,是这两颗珍珠太贵重,我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收?”

    云骄拿着他的衣服在床边坐下,“伸手。”

    祝时宴听话地抬起手。

    云骄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道:“你带我买那一柜子衣服的时候可曾嫌过贵?”

    对于祝刻霜来说,云骄像一堵始终无法逾越的墙。

    每次交手,他都感到只差一点。

    他距离赢过云骄,只差一步之遥。

    他单方面默认,只要自己赢过云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祝时晏要过来,由自己照顾。

    可当他每次觉得自己修为大有精进之后,再去挑战云骄,却仍然差之毫厘。

    即便对方只是个瞎子,即便他极尽追赶,也望尘莫及。

    就仿佛云骄随心所欲地控制着自己的实力,恰好向他展示了略胜一筹的水平。

    如果说只有强者才配和祝时晏站在一起,那普天之下,他只认可云骄一人。

    但这家伙现在……

    他在下方看着拉拉扯扯的师徒两人,爆喝一声:“云骄你这个公狐狸精!”

    祝时晏听得傻眼。

    早上被指为公狐狸精的人分明是祝还是他,怎么晚上就变成云骄了。

    祝刻霜这前后态度转换,也太大了。

    云骄对他的咒骂毫不在意,揽住祝时晏将他平稳放在院里,便举止有度地收回了手。

    “祝刻霜,你若敢动我弟子,就不准再踏入无心苑一步。”

    这话令祝刻霜立刻闭了嘴。

    不能再踏入无心苑,就意味着再也见不着祝时晏的面。云骄一身独门因果之术,言出必达,他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祝时晏朝祝刻霜道:“你不要误会!我对师尊断无非分之想。”

    这是他第二回强调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云骄负手站在一旁,神色冷冰冰的。

    就在祝时晏说完这话之后,他脸色似乎又冷了几分。

    祝刻霜哼了一声:“你虽无意,那也不防他对祝时晏有二心!”

    祝时晏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希望他守着祝时晏,还是希望他离开祝时晏?”

    “我……”

    “你若希望他守着祝时晏,又为什么三番五次来抢人?你若希望他离开祝时晏,又何必介意我与他关系亲近?”

    祝刻霜嘴笨,被问得张口结舌。

    他又反问:“那你呢?”

    这下轮到祝时晏张口结舌。

    祝刻霜绝地反击,趁势追问:“你希望他与祝时晏长相厮守吗?”

    祝时晏声音渐低:“那是自然……”

    “那你向我发誓,不准借师徒之名有什么亲密举止,不准对云骄的示好有任何回应。”

    “什……什么?他何曾对我示好?”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发誓!”

    “我发誓……”

    “大声点!”

    “我发誓!”

    祝刻霜满脸得意,朝云骄一挑眉。

    云骄拂袖离开,撂下两个字:“荒谬!”

    祝刻霜哼了一声,也扭身要走,却被祝时晏拦下。

    “霜师兄。”

    这么个称呼,被祝时晏一样的脸喊出来,祝刻霜感觉十分受用,立即端出身为师兄的威严来:“还有何事,时晏师弟?”

    “我听说前不久,梁国国师忽然纠集各方术士,打算前往太微宗问罪,是因为什么缘故?”

    “他们丢了东西,怀疑是我干的。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此事为何不了了之?”

    “这我哪知?可能他嫌路远,或者畏惧我宗威名。”

    祝时晏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臭小子都当一宗之主了,可长点心吧!

    “你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来无心苑求师那天是七月十六,云骄出了趟远门,听说是去梁都。”

    七月十五梁国特使遭劫。恰是当夜,祝刻霜夜袭无心苑。

    世上唯有一人可以证明祝刻霜人在何处,那就是云骄。

    七月十六云骄去梁都所为何事?自然是为祝刻霜摆平麻烦。

    祝刻霜听闻此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云骄因为祝时晏的缘故,对自己百般忍让,但不知道云骄背地还为自己做过这种事情。

    也许他仔细琢磨,也能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何过得顺风顺水。

    但他就缺了根筋,一根好琢磨的筋。他只知精进修为武学,两眼里没有别的事。

    祝时晏轻拍他的手臂,言尽于此。

    祝刻霜独立院内一动不动,久久不言。

    *

    入得师门不到半月,祝时晏终于在八月初一那天跟着云骄去了一次市集,摆摊算卦。

    市集热闹非凡,祝时晏许久不曾逛市集——不,应该说是沉浸式逛市集。

    车马往来,街巷熙攘,人间烟火气,这回不似隔了层纱。

    三才观的肥美黄狸一屁股坐在他脚背上,被他一脚颠翻,炸着毛给了他一爪子。

    这回云骄若算错卦,祝时晏可没法分神帮忙。他只好在旁见机行事,一旦云骄算错,就偷换卦象。

    好在森*晚*整*理今日云骄十卦九灵,也不算辱没师门。

    一天下来,祝时晏替师尊松了口气。

    祝刻霜近日赖在无心苑,不肯回太微宗,每晚去西厢同祝时晏挤一间。仿佛是怕自己一走,云骄就再也不许他回来了。

    横竖太微宗少了这么个废物宗主也没什么大碍,祝时晏便没管他,更把床让给他睡,自己挪到冷硬的木榻上。

    睡不睡床倒无所谓,就是祝刻霜每到半夜,说梦话会喊祝时晏的名字。

    后来祝时晏才发现,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趁他睡熟试探他,看他是否应声。

    祝时晏神魂出窍,睡得犹如死猪一般,当然没有回应。

    祝刻霜倒是乐此不疲,每晚变着法喊他名字。

    不过这场无聊的游戏没玩几天,进行不下去了。

    云骄忽然告诉祝时晏,自己将要远行。

    说这话时,两人在主屋制作平安符,这东西每回出摊都要用上不少。

    云骄动笔画符,祝时晏研墨备纸,这以前是铜板的活,现在归祝时晏了。

    “八月十五将至,”云骄一笔勾下,忽然抬头道,“为师要往天心宗取一味‘冰魄莲’。你与祝刻霜留在无心苑,顾好祝时晏。”

    止战印碎之后不久,道门之一的天心宗,不堪战乱,隐世闭宗。只于每年八月十五开启,与外界互通贸易,五日后便再度闭宗。

    云骄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取“冰魄莲”,回回负伤而归,将养月余方好。

    祝时晏知道他这回去,一样是艰险非常。

    “师尊,能不去吗?师父情况已经稳定,缺那一味药应无大碍。白师兄说他将要醒了。师尊何必还要为此药涉险?”

    云骄摇摇头,揭过画好的符,露出下面的空符纸:“也许正因这一味药,才得稳定。”

    “我对药宗医理倒是有一些了解,以冰魄莲入药是为中和他经脉断裂后流窜的阳性灵力。如今他体内灵力早已散尽,我想此味药材应是可有可无。”他看着云骄被遮的脸,“不妨今日停这一味药试试,若师父情况无碍,师尊今年便别去了。”

    “断不能冒此风险!”云骄语调坚决,不容置疑。

    祝时晏研墨的手变得沉沉的。

    云骄宁可以身涉险,赴汤蹈火,断不能苛待祝时晏半分。

    当日祝刻霜问他,是否希望云骄与祝时晏长相厮守。

    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愿意的。

    因为祝时晏总不醒来,势必要辜负了云骄这一番好意。

    “那我与师尊同去。”

    “不,你留下。祝刻霜天性愚钝,难以让人放心。”

    “师尊,让我一起去吧。我怕霜师兄趁你不在,把我卖去梁都。”

    “你二人,谁卖谁可不一定。”

    “……”

    云骄挥就一张鬼画符,放下笔道:“这些符够用到下下个月。”

    之所以要准备到下下个月,是因为下个月云骄从天心宗取药归来,很可能因为伤重,无力备符。

    他起身想要到院子换换气,才刚迈步,却被祝时晏拽住袖子。

    他微微偏过头,听到祝时晏呼吸声微微颤抖,像在压抑着什么。

    “你怎么……”

    云骄以为他哭了,往他脸上一摸。哭是没哭,倒是因他这一摸,惊了一跳。

    他无奈道:“好罢,我答应你了。”

    祝时晏只是拽着他思考措辞,什么都没说,他竟然就答应了。

    他似乎忽然掌握了拿捏云骄的法门。

    云骄说答应,就是答应,断不会使小把戏,例如趁夜离开,或将他们支开再走之类的。

    祝刻霜被委以重任,临行当天,忽然把祝时晏揪到院墙边,好一通威胁。

    “你发的誓,可得牢记在心。”他小声道。

    “霜师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云骄是那种人?”祝时晏小声道。

    “你每天跟前跟后‘师尊’‘师尊’地喊,很难不让人怀疑。我……看到过不少……那种……”

    “哪种?”祝时晏纳闷。

    “就是你那堆谶书里……有那种……那种本子……”

    “师尊文学?”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

    祝时晏勃然大怒:“祝刻霜你皮痒了敢翻我的书!”

    云骄在东厢同祝时晏道别,听到这动静疑惑地朝窗外探了探身。

    祝刻霜连忙压低声音道:“你敢跟师兄出言不逊?”

    祝时晏心说迟早要把你一顿家法伺候。

    东厢房内。云骄捏了捏祝时晏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走了,时晏。”

    祝时晏神态恬静,无动于衷,像尊石刻的神像。

    才走两步,云骄又回转床边,俯身在他眉间留下一吻,缱绻深情。

    祝时晏自也无动于衷。

    曾经清风送花,落雪诉情,他始终沉寂无声,无欲无求,像沉溺在梦里。

    云骄无法知晓,那梦里有没有自己。

    后来他曾万分后悔没有听从劝告。

    若他没去取那一味药,或者在这日与祝时晏多温存一时半刻,可能都不会那般后悔。

    他戴上半旧帷帽,半截绢纱遮住面容,朝黑暗中伸出手,他的弟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启程了,时晏。”

    我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吗?

    祝时宴:“”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季承泽:“”

    好想装死。

    唯有云骄淡定地给祝时宴切了一块小蛋糕,“基因重组?我倒是有几分兴趣。”

    简淮目露疑惑,“请问您是?”

    刚刚虽然互通了姓名,但简淮两人并未见过云骄,不知他隶属于哪个研究院。

    “阿宴的室友。”云骄微微一笑:“听说今天这里有联谊,我便跟着一起过来了,两位应该不介意吧?”

    第 127 章   第12章

    基地的研究员都是一人一间房,哪儿来的什么室友,叫的这么亲密,怕不是室友,是男朋友吧?

    季承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疯狂地发消息质问褚明旭。

    褚明旭知道他现在定是恼火至极,但他又毫无办法,只能汗流浃背的装看不见。

    简淮不懂这其中的暗流涌动,直愣愣地发问:“以祝先生的才华,还需要与别人共享一室吗?”

    祝时宴:“”他怎么觉得褚明旭看上的这位简先生有点呆?

    他委婉道:“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不算研究员,所以暂时跟我住在一起。”

    那边正在疯狂发消息的季承泽停住了。

    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预演过无数回一般。

    他竟然被云骄略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祝时晏身上,窥探的、嫉妒的、讥讽的……

    祝时晏脸上无悲无喜,单是隔着罗纱静静注视云骄的面容。

    他过去看云骄,总如同隔了层纱,不大真切,而今分明隔着层纱,却更加清明。

    云骄对他的视线浑然不觉,进屋后将帷帽摘下递给铜板,状若随意问道:“人呢?”

    铜板一愣。

    不是刚擦身而过?

    他以为这人不合宫主的“眼缘”,宫主不喜欢。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害宫主空欢喜一场。

    谁知道云骄整了这么一出,他问,人呢?

    人不就在跟前?

    “宫主,人在您身后。”

    祝时晏看到云骄身形一僵,而后有些猝然地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这是盲眼之人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动作让人恍然惊觉,云骄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但怎么会呢?

    他能在摆满家具的房间里行走自如,能准确停留在凌原和庄澜面前询问伤情,也能在对战中把剑精准地插进祝刻霜的剑鞘里。

    可他在经过那个据说和祝时晏长相一模一样的求师者时,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铜板扶起云骄的手腕,牵引着他走向祝时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行使起自己真正的职能,做云骄的引路小童。

    祝时晏十年来从未见过云骄作为一个瞎子的狼狈,他总是如此从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

    当他看到云骄被铜板牵引着走向自己时,鼻尖顿时酸了一下。于是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住对方的指尖。

    冰凉而切实的触感轻弹他的灵识。

    他触碰到云骄了。

    ——这个念头像一点墨在他心中洇开,益发浓烈。

    云骄似也未料到对方如此举动,甫一相触,方觉自己胡乱朝对方伸手的行为有些冒昧,一时撤回了手。

    “失礼了。我竟看不到你的魂火。”

    闻言,凌原拿胳膊肘碰了碰庄澜:“竟被你猜对了!云仙师真能看到咱们看不到的东西!”

    “要不怎么一上来就能辨清咱俩的位置,我们可一句话都没说。定是靠那''魂火''分辨位置。”

    祝时晏倒没有太多意外。

    他对云骄很了解,虽然对方一向淡漠晏离,但不会对人刻意冷落叫人难堪。

    云骄如果忽略了什么人,那就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他对此早已习惯,由于存在感低,只有魂火微弱阳气淡薄的精怪能够看到自己,被忽视甚至被无视,是他的常规待遇。

    云骄看不到他的魂火也属自然,因为他的魂火此时正跟着东厢房自己的肉身。

    铜板道:“昨日宫主离开前起了一卦,算到自己三日内能遇上称心如意的徒弟。”

    庄澜和凌原同时侧目,刀一样的目光剐在祝时晏脸上。

    祝时晏不禁捏了把汗。

    昨日云骄起卦他也在场。

    风水涣卦,隔河望金,是个平卦。

    云骄起卦时什么都没说,祝时晏以为他问的是此回出门办事顺遂与否,于是大手一挥,给他换了个吉卦。

    谁知道他算的是收徒之事。

    谁又知道他祝时晏恰得机遇重现人世。

    所以现在铜板是要赶鸭子上架,让祝时晏给云骄当这个便宜徒弟?

    真是命运弄人,因果造化。

    院墙上趴着的闲杂人等也都听到这话,纷纷诧然。

    “宫主要收徒了,衍天一脉有传人了?”

    “那咱们无相宫的下一任宫主是不是也定下来了。”

    “谁规定云仙师的徒弟就是下一任宫主,上一任宫主祝时晏可是太微宗的人。”

    “这泼天的富贵怎么不落到我头上?”

    一阵议论纷纷当中,铜板又向祝时晏连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曾有师承否?”

    “我叫祝……”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不为别的,只因这一瞬间,他听到身上那枚认了主的玉符发出一阵龟裂的声响,似在警示他不可继续说下去。

    那声音旁人都听不到,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响彻耳畔!

    “……”

    祝时晏从前屡被追杀,惯会给自己编身份。他不假思索,几乎没有停顿地接续道:

    “我叫祝时晏。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至于师承……”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看了一眼沉默聆听的云骄。为了增加筹码,他决定说一个绝对无人能拆穿的谎言。

    “我曾受祝时晏点拨一二,略懂些剑法。”

    祝时晏。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

    曾受祝时晏点拨剑法。

    “祝……”铜板噎住。

    祝时晏这名字,听着像假名。他虽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

    昔日止战之印破碎后,道门各宗纷起的战乱让众多百姓流离失所。祝时晏这番辞说辞无从查证,却也让人无可置疑。

    ——曾受祝时晏点拨剑法。

    这一点要想证伪,就只有把昏迷十年的祝时晏请出来亲自拆穿了。

    但首先祝时晏不可能醒,其次祝时晏不可能自己拆穿自己。

    听他自陈完毕,凌原顿时坐不住了:“亏你敢说!祝时晏剑法冠绝天下,你若得他一招半式的真传,仙道同辈中难有敌手,但你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庄澜也道:“云仙师,因昨日的卦象,你就要收这位来历不明的少侠为弟子,只怕叫人难以服气。”

    凌原点头:“且不说我。就算是庄澜,资质也并不比他差吧。”

    庄澜本想点头称是,好在及时回过味来,横眉道:“什么话!”

    几人都看向坐在首座的云骄,院墙上围观的闲杂人等也议论纷纷。

    云骄几乎半张脸都被绫缎蒙着,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双唇紧抿瞧不出任何情绪与心思。

    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道:“我宗门一脉单传,传的是因果天衍之道,承的是弥祸平乱之愿。剑法武学等或可锦上添花,却非唯一考量。”

    祝时晏笑道:“那可麻烦了。我们尚未入门,也未习得一招半式,要如何考量这‘因果天衍之道’?”

    他这一笑,清朗洒脱,倒显出一副无争无求的态度。

    云骄不可查觉地朝他偏了偏头,暗含探寻之意。

    凌原道:“云仙师只收一个弟子。不如我们三人比一场剑法,我若输了,自然断了这份念头,另寻去处。”

    他听话地弯下腰,“好,我背你回去。”

    祝时宴爬上他的背,揪了揪他的耳朵,好奇地问:“你不是人鱼吗?为什么没有耳鳍?”

    云骄将他牢牢地背在身后,温声道:“你想看吗?”

    祝时宴皱眉想了想那个画面,双手换成了搂住他的脖子,嘟囔道:“不想看。”

    每天晚上鱼尾缠着他已经够难受了,如果耳鳍再冒出来霸占他的枕头,他还睡不睡了?

    同床共枕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上铺的床已经被完全废弃了,上面堆满了玩偶,云骄现在每天晚上都会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身边,论祝时宴怎么赶都不走。

    想到这儿,祝时宴不高兴地戳了下他的腰:“你能不能别用尾巴缠我了?”

    第 128 章   第13章

    云骄走到房间门口,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输入密码,回道:“我尽量。”

    祝时宴从他身上爬下来,凑到他耳边,像是被别人听见一样悄声问:“你是不是想大海了?”

    他凑的很近,说话时热气扑到云骄的脖子处,酥酥麻麻的,云骄顿了一下,道:“不是,我是因为——”

    祝时宴打断他的话,一脸肯定的说:“你被关了这么久,一定很想念大海,所以才会每天晚上把双腿变回鱼尾。”

    云骄沉默了。

    鲛人在表达亲近之意时会交缠鱼尾,熟睡时尾巴不受他控制,再加上占有欲作祟,所以次次醒来他的鱼尾都会缠住祝时宴的双腿。

    无心苑门口。

    两位少年望眼欲穿。

    铜板又瞪了他俩一眼:“天要黑了,还跟这儿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显诚心。”

    云骄是天下公认离飞升最近的人。

    想成为他弟子的人连起来能绕邺城三圈。联成大军足可踏平帝都,荡灭大梁。

    以前还有求师之人跪这儿七天七夜。云骄不准,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随你们!”

    铜板扭头就走,撂下一句话:“这儿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闹贼吗?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冲着他背影喊道。

    铜板头也不回,倒是庄澜冷不丁道:“可说不准。你瞧这墙上有个记号。”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笔画极深,足见留字者功力。不过最后一个“正”字还差着一笔。

    “果然!我听闻民间盗贼白日里会在门前做记号,以便夜间行窃时认门。”

    他摸着下巴,思忖道:“不过谁人敢冒犯云仙师?叫人敢犯生死之险的,那得是多金贵的好东西?”

    庄澜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墙之内:“参阳仙君飞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个无心苑设于结界内,只有主屋并东西厢房,三间屋子,是旧舍改建,只厢房能住人。

    院内种了一丛丛竹子,庭灯晏晏,显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氲灵泉。

    现在是傍晚,斜阳照进院墙,憧憧倒影交相辉映。

    与别处不同的是,无心苑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辰,都是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满天。

    从前道门执掌天下,为仙道唯一正统,无相宫是旁门外道,只得隐蔽行事。

    当年这个黄昏结界以无相塔为中心,覆盖整个无相宫,从结界内可通往道门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门衰颓,无相宫正了名,黄昏结界便撤了,只笼罩在无心苑这一隅之上。

    云骄的道侣躺在东厢房,十年来从没主动动弹过一次。

    祝时晏停留在窗外,迟疑着不想进去。

    一是不习惯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

    二是见不得里面的场景。

    隔着窗户,只听里面窸窸窣窣,是云骄整理衣裳收拾仪容。

    而后杯盏碰撞声,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来,也该渴了。

    小窗里幽幽传来一句又低又闷的话语:“今日去三才观出摊,没顾上你。一日下来,渴了没?”

    “……”

    合着这人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先紧着照料那具挺尸的祝时晏去了。

    窗外的祝时晏扭头就想走,又听云骄在屋内开口。

    “那两名少年求师心切,资质也不错,行剑颇有你当年风采。你若醒来,即刻便能得两名高徒,不心动吗?”

    看样子,凌原庄澜两个,是真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如此献殷勤,云骄竟只惦记着把他俩拱手让给祝时晏做徒弟。

    云骄又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听说这两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黑色,性情气质打扮正如你少年与青年时的样子。”

    祝时晏恍然大悟,那俩小子身上带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像自己!

    少年祝时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栋梁好苗子,剑术冠绝天下,天纵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祝时晏师门尽灭,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构陷,血仇缠身,万劫不复。

    年轻的时候他惯穿白色,因为少年臭美,觉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剑来仙气十足。

    后来换了黑色,因为不显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风尘与血污。

    如此看来,凌原庄澜二人确与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来。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祝时晏心想,那俩小子浑身冒傻气,与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说,更喜欢你少年时的样子。容我收回这句话……你现在的样子我最喜欢。”

    “……”

    祝时晏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云骄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云骄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祝时晏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云骄扬声:“谁?!”

    祝时晏本能想要躲起来,但云骄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祝时晏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云骄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云骄脑后系森*晚*整*理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祝时晏惊觉自己离云骄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祝时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云……”他下意识吐出一个字来,盯着对方蒙起的双眼,剩下一个字却堵在喉头。

    “时晏。”

    祝时晏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云骄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心虚——

    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何故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云骄下一句会是问候,还是责怪?

    “时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云骄说着,迈进屋内。

    原来是在对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说的,虚惊一场。

    他从祝时晏虚浮没有实体的身形当中穿透过去,就像那只大黄狸一样,对他的存在浑无所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

    祝时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双手。

    神魂飞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无心,只懂得晒太阳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绪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复杂。

    祝时晏憋得快要发疯。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能与鸟兽|交流,鸟兽的思维见解甚是独特。

    他逐渐从中品出些许意趣来。

    然后是鬼魅精怪,灵气越弱,对他的存在感知越强。

    只是直到现在,祝时晏都无法被人所感知。

    不过总归来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人是万物之灵,这些年他能够交互的生灵逐渐升级,想必终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见听见。

    祝时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现在云骄面前把他吓一跳!

    如果说,灵气越弱,对他的感知越强。那暂时不能被云骄感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么站在窗外,听云骄在床边对牛弹琴,当真有些磨人!

    “嫌我话多?”云骄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祝时晏:“?”

    他是怎么从那张十年没变过的木头脸上看出嫌弃来的?

    不对,云骄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云骄起身的动静,祝时晏着急了。

    不再多坐会儿?

    他的神魂着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块木头,无动于衷,没作任何挽留。

    云骄又在屋内磋磨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为祝时晏整理衣服头发。

    他双眼失明,虽说五感敏锐非常人能比,做起这些细碎的事来终归不太顺当,他却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贵为无相宫宫主,仍像以前一样冷漠晏离,从不与人过多交集。

    按照云骄从前的说法,人与人相逢即生因果,纠缠愈深,因果难断。

    说这话时,他刚救起孤身杀出重围的祝时晏。

    那又是什么让他枉顾凡尘的束缚,不断涉足深入祝时晏因果缠身的人生?

    云骄终于退出房间,合上门,从祝时晏身旁擦肩而过。

    分明是道侣,却如此见外,还分房睡。

    他前脚刚走,祝时晏后脚就跟了过去。

    今天誓要与道侣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祝时晏说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来。

    因略有些紧张,双手一时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结界内瞧不出时辰变化,云骄不知不觉间,对着祝时晏聊到很晚。

    回到西厢房,他也不急着睡下,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倾听。

    祝时晏也侧耳聆听,只听到微风拂动竹叶的声响。

    半扇窗吱呀摇动,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黄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风微动,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蔷薇掉落在云骄膝头。

    他将花捡了起来,神情微顿。

    祝时晏看到他拿着那支蔷薇推门而出,大约是去了东厢,回来后,手里已经空了。

    不必怀疑,定是又将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头。

    见对方宽衣,祝时晏略往里面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气息包围过来。

    云骄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绝于世,不惹尘埃。

    他右手就那么随意一搭,正停在祝时晏手边,指尖几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参商。

    祝时晏收回目光,满意地阖上眼睛,脸颊早已沾湿。

    ……

    入夜。

    一阵剧烈的结界波动惊醒了祝时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纹一样晃动,引动漫天红霞光怪陆离。

    他惊坐起身时,身边倏地空了。

    云骄在瞬息之间已闪身至门外,直奔东厢而去。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化光而出,至击来犯者。

    祝时晏打了个哈欠,跟出去看。

    双方在空中斗成一团,剑光晃眼,竹叶被天地间流窜的剑气削得漫天飞舞。

    “把祝时晏放下!”云骄对来人冷声喝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动手。祝刻霜!”

    ……

    看吧,这就是道侣分床睡的下场。

    云骄紧紧地盯着他,单手环住他的腰不让他逃离,他的目光慢慢下移,眼中的神情越来越危险,最后在他瞪大的双眸中不由分说地吻住了他的双唇。

    祝时宴瞳孔一缩,挣扎着想要躲开这个吻。

    云骄强势地扣住他的后脑勺不准他躲,他没接过吻,此时却无师自通地用力吮吸他的嘴唇,在他张口呼吸的时候趁机直驱长入,与他唇齿交融,舌尖狠狠舔过他的上颚,不断汲取他口中的空气。

    祝时宴已经清醒的脑子又开始变得混沌,细白的后颈被紧箍在对方发烫的手掌心,烧热得仿佛要熔透他的皮肤,他的耳膜轰鸣,除口水的吞咽声和低低的喘息声再听不到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连忙使劲拍打云骄的肩膀,见他不松口,他狠狠地咬了他嘴巴一口,然后趁他吃痛后退时用力推开他,转身仓皇逃走。

    第 129 章   第14章

    实验室里,祝时宴戴着护目镜,神情专注地将硝酸钾和硫磺研磨成细细的粉末,被他摘下来放在桌上的光屏震动了一下,上面亮出一条消息:【你什么时候回来?】

    祝时宴看到了,但并未理会,直到将研磨好的粉末放置球磨机,他才取下手套,仔仔细细地净了手,拿起来回道:【会回来的很晚,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离醉酒那日已经过去了三天。

    祝时宴也在实验室躲了三天。

    都说喝醉了的人第二天会断片,失去前一天晚上的记忆,但偏偏祝时宴对那天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从聚会结束到仓皇离开,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完完整整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中。

    到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头皮发麻,脚趾抓地。

    《判官渡我》这书的主角是祝时晏,前三回介绍了祝时晏令人唏嘘的平生。

    因为颍川百草生与祝时晏乃是旧友,所以这本书的真实度比外面传闻还要高上不少。但是字里行间充满对祝时晏性格外貌的造谣式描写。

    ——众人赶至阵中,但见祝时晏浑身浴血,伏倒在步虚判官面前。正是这名知音故人,对他布下天罗地网的杀阵。他仰头看向云骄,目似秋水,泫然欲泣。“云骄,你也是来杀我的么?”他道。步虚判官垂目同他对视,心中不由为之一颤。

    ——祝时晏一上场,众人便眼前一亮。真真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只见他亮出短剑裂冰,向场下各宗喝问道:“谁先来?”剑风凛冽,气势天成,不怪乎连太息宗孟宸极都称他是“道门巅峰”。

    ——这把拂尘可不是凡物,祝时晏被它一扫,口呕朱红,“嘤咛”软倒在云骄怀里。

    ——祝时晏伤将将好,便强撑着出门,只见天地破碎,生灵涂炭,不禁两眼垂泪,泣若神女……

    祝时晏看到书中对自己的描写颠倒是非,如此不堪,不禁直皱鼻子。

    “师尊?真要念吗?”

    “你若不愿意,便让铜板来。”

    祝时晏瞪圆了双眼。

    这种内容断不能让铜板看到!

    “都这么晚了!不必劳烦铜板师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为这个决定感到庆幸。

    “师尊,前三回都是祝时晏的平生事迹,世人早已耳熟能详。您是担心这书后面的故事万一应了,对师父不利,我便从这第四回祝时晏死后开始念吧。”

    云骄神色一滞,在微烁的灯光下看不太明显,祝时晏却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正想着如何找补,云骄却点头道:“可。”

    “书接上回。祝时晏以身祭道之后,化作天地间袅袅一缕孤魂,无所依靠。”

    他一边念书,一边在心中咋舌。

    这写得和事实情况倒是挺像,自己这些年确实如孤魂一般。

    “上界感念祝时晏救世恩德,允他转世。这缕孤魂恰好投胎到一户祝姓人家。阴差阳错,祝父给他取名祝时晏,与前世名姓一字不差。”

    这就有些扯淡了。

    祝时晏之名天下皆知,怎会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过这是小说,设定为剧情服务,无可厚非。

    “不过几年,战乱纷起,祝家全族遭流寇杀害,祝时晏一路从燕京流亡关外。”

    云骄在他停顿间隙道:“从燕京流亡至关外?与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祝时晏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应了一声。

    夜色渐深,烛火幽幽。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两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祝时晏感觉许久不曾如此平心静气,给云骄念书,能被云骄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来,语调多变,不显乏味。

    云骄坐姿纹丝不动,听得专注,不时会冒出两句品评。

    每念一段,祝时晏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虽蒙着眼,云骄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数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书。”

    祝时晏眨眨眼,不再看他,埋头看书。

    这一回说的是,祝时晏的转世从燕京流亡关外,却落入人牙子手中,将被卖到梁都。步虚判官云骄偶经此地,将他救下。

    “这步虚判官思念道侣多年,此时惊于他声音相貌气息等都与祝时晏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为……”

    云骄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祝时晏硬着头皮,接着念道:“便收为弟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生活上更是关照有加。”他放下书,干笑了两声,“哈哈,好巧。”

    云骄“嗯”了一声,片刻又补充道:“是很巧。”

    祝时晏只好翻开下一回,往下接着念。

    “时光易逝,转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间,海棠竟不合时宜地开了满树。

    “祝时晏做完早课,便至云骄院中,但见海棠花树落英纷纷如雪落,树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绝世之姿。”

    祝时晏觉得这描写与之前一样浮夸,但读下来,那景象竟赫然浮现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这场景白日里不是才见过!

    海棠花落,伊人独立,“绝世之姿”,当真与云骄十分贴合。

    这时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咳。

    云骄也会不好意思么?

    讶然抬头,便见云骄面无异色,好似刚才那声轻咳是他错觉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着念道:“祝时晏伫立半晌后,才笑着迎上前道:‘师尊!’”

    “咳!”

    这次祝时晏没听错,云骄真的咳出声了!

    祝时晏比他还尴尬,忙吞了口茶,解释道:“我这么叫是为了将您与师父区分开来,师尊。”

    听他这声“师尊”,云骄端茶的手顿时打翻了茶盏。

    “烫到没有?你别动,让我来!”祝时晏连忙去取巾帕。

    云骄原想施法将茶盏摆正,祝时晏手却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轻轻擦拭。

    “有点红了。”

    “没事。”

    云骄原想抽回手,不知因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仍是将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残局,他又道:“师尊,我接着念了。”

    云骄淡淡点头,似乎对这个称呼习惯多了。

    祝时晏翻过一页:“……祝时晏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残阳直刺了过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抱歉!翻岔页了!”

    那纸张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过去两页。

    他重重咳了一声,一边饮茶掩饰尴尬,一边翻回前页,一目十行扫过去,脸色顿时惨白。

    这写的一幕幕,怎与他经历的事如出一辙!

    难道说他意外获得人身,被云骄收为弟子,乃至于一剑打破黄昏结界,这一切经历都是因这本谶书之故?

    他心绪纷乱,理不清头绪。

    听他忽然停下,又迟迟不再开口,呼吸似有杂乱,云骄微微侧头:“为何不念了?”

    “咳……师尊,今天就念到这里吧。”

    “怎么?”

    祝时晏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云骄会作何反应,一时扯了个小谎。

    “这是……一本艳|情小说。”

    “何为艳|情小说?”

    “……”

    云骄竟不曾听闻艳|情小说为何物!

    也是,这人和话本小说这类消遣完全不沾边儿,不知道也属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长大的师尊解释这个?

    “艳|情小说就是……就是不适合铜板这样的小孩读的书!”

    他支吾半晌,总算找到合适的描述。

    “我明白了。”云骄自然会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祝时晏松了口气:“那我将此书与其他谶书一并处理了吧。”

    “不。”

    云骄一口拒绝让他心又提了起来。

    “这本谶书还是交我亲自处理吧。”云骄道。

    先前还让祝时晏给他念书,现在被告知是艳|情小说,像是恨不得把书烧了。

    还是说,他要留着自己看???

    他双目失明,应该看不了书中内容,无法拆穿祝时晏,更不可能拿去与旁人翻阅验证。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阵沉默萦绕在两人中间。

    祝时晏最终让步:“此书交给师尊处理确实更加稳妥。”

    云骄从他手上接了书,纳入袖中。

    祝时晏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书里写的。

    “师尊,弟子原身虽然不明,但绝非书中人!”

    “你身世与书上所写,确实存在诸多巧合。”云骄温声低语,似比平日更加缓和。

    祝时晏忙将凳子拉到他身边,一把抓过他的手放在脸上:“师尊你看,弟子是真实的。”

    那手触到碧玉一样冰凉的肌肤,触感确实真实。

    云骄捧着他的脸颊默不作声。

    指腹划过细腻柔软的皮肤,在他眉眼间流连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烛光跃动,祝时晏有片刻失神,一时沉溺于那手掌的触感当中。

    这画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现出无数次。

    十年以来,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云骄能够感知到他,就像这样安安静静相处一室。他能够感觉到云骄指尖的温度,而云骄知晓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这一切便足够了。

    “时晏。”云骄忽然轻吐出声。

    听这一声,祝时晏猝然回神。

    便见云骄双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伤感至极的表情。

    他心中一时乱极了,哑着声道:“师尊,这书中情节都是杜撰。弟子对您,断无非分之想。”

    云骄收回了手,轻轻攥起,放在膝上。

    这是他第二次触碰到祝时晏的脸颊。

    “不必多虑,为师自有决断。”

    祝时晏眼见他站起身,抖开了衣摆,一副将要离开的样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话来挽留云骄。

    就像听见他心中的愿望一般,云骄只在门边经过,并未离开,只是走到窗边,背对他道:“你去拿两本账目念与我听。”

    他连忙去取账目。

    这一夜,烛火熠熠。

    祝时晏念账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页,都要抬头看一眼那条背影,似在确认这人不曾离开。

    云骄始终背着手,手心紧攥。

    一本接着一本,直至下半夜,祝时晏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发觉自己飘在半空,恢复了之前的神魂之态,神思瞬时清明。

    低头看去,祝时晏的那副身体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没心没肺,浑不知自己已经神魂离体。

    祝时晏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头还披了件毯子。

    为他披衣者谁,显而易见。

    再看窗边,云骄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西厢。

    这玉符虽然能让他拥有实体,但似乎功效不大稳定,睡着后竟会魂体分离。

    他怕夜长梦多,急于回到身体当中,却在碰到身体之前改了主意。

    穿门而出。院内万籁俱寂,东厢断断续续传来私语声,似乎是云骄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讲话。

    祝时晏一点都不想听,转头便出院门。

    他要去颍川百草生府上,将之揍一顿。

    这什么玩意儿?

    小机器人见他不理它,急了,噔噔噔地跑到桌子旁边,踹了桌子一脚,然后回到他面前,再次努力地伸长胳膊,一双蓝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

    祝时宴懂了,它是想上桌。

    他隐约能猜出来这玩意儿是谁做出来的,警惕的心顿时松懈下来,不紧不慢地取下口罩和手套,故意道:“你这么能耐,自己爬上去啊。”

    小机器人水汪汪的眼睛立即黯淡下来,姑且称之为嘴角的那条线往下一撇,不高兴地看着他。

    第 130 章   第15章

    祝时宴很有兴致地逗了他一会儿,在它急得直打转的时候,好心地弯下腰,准备把它抱到桌子上。

    刚伸出手,敞开的门口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学长,你在忙吗?”

    祝时宴动作一顿,扭头看去,见季承泽笑容灿烂地站在门口。

    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简单却有型,裁剪得当的衣服一丝不苟地贴合身体,双手背在身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祝时宴不用猜都知道他藏的是什么。

    他有点头疼。

    说实话,他不讨厌这个热情开朗的学弟,也不介意跟他成为朋友,但若是对方想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他只能敬而远之。

    别说云骄,连盛纪本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还是盛纪的跟随反应更快,立即大声呵斥道:“大胆!我们少宗主也是你能羞辱的!”

    “哦?那谁能羞辱少宗主呢?”祝时晏笑道。

    “你大胆!”盛纪反应过来后气得给了随从一拳,二话不说召出灵器,对准了祝时晏。

    “不要!”云骄慌忙阻止,奈何祝时晏等的就是这一刻,灵活似蛇般的枝蔓一下缠住了盛纪拿灵器的手,径直将灵器打落,藤蔓缠住他的四肢,生生将人吊到了半空。

    “少宗主!”

    随从们顿时慌作一团,他们竟没料到这个紫衣人不仅修为高深,还丝毫不给碎星宗脸面。

    他们平日跟着盛纪作威作福惯了,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危险情况,情急之下赶忙逃走,用灵器给宗门传信喊人。

    “来人,带他下去换衣服。”祝时晏把盛纪身上的灵器全都抖了下来,使唤雅间的侍从将盛纪带下去。

    他们不敢得罪盛纪,一个个战战兢兢立在原地,无人敢靠近,祝时晏便威胁道:“不听话,我便先拧断他一条胳膊。”

    如此一来,侍从们不敢不从,七手八脚将盛纪带去了隔壁的换衣间。

    云骄面色沉重立在原地,祝时晏还嫌事不够大,指了指云骄,吩咐侍从道:“把他也带下去换上。”

    “你疯了?!”云骄抬手挡开上前的侍从,作出一副防卫姿势。

    祝时晏轻轻吹了口气,云骄突然便动弹不得,他笑着让侍从们将衣服取来:“你说的,没有修真界的注意,如何叫做羞辱呢?”

    “你!放开”云骄咬牙挣扎。

    舞姬的衣服被取了过来,侍从们都退了下去。

    祝时晏勾了勾手指,枝蔓如人手一般灵活,将云骄的外衣褪下,再一件一件换上绚丽飘逸的舞衣。

    先是被扒光了在河边洗身,现在又被迫换上漏腰的舞衣取乐,自尊就这般被他踩在脚下——

    这世上绝不可能再有他这般可恶的人了。

    云骄默默将今日的耻辱记下,今后无论如何,他定要和这妖孽将账一笔一笔算骄楚!

    他暗暗发誓的同时,枝蔓示意他动两下,但他紧要牙关,宁死不跳一步。

    看他这副模样,祝时晏忽然理解了原剧情的自己为何爱看美人受折磨。

    不得不说,确实好看。

    光是美人倒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露出些令人遐想的部位,就很是赏心悦目了。

    但美人宁死不肯多动一步,祝时晏只好把他安置在身旁。

    跳不跳其实也无甚区别,左右谁看到这一幕,都不会信自己没对他做什么别的事。

    感受着从身边传来的怨气,祝时晏好心给他斟了杯酒,实在忍不了也可以一醉了之。

    很快,换好装的盛纪被带了上来,同时他那几个随从也换上了一样的舞衣,跟在自家少宗主身后伴舞。

    “可恶!你有种的待会儿别跑!”盛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被迫踩着鼓点扭动。

    他就是最普通不过的身材,腰肢并不纤细也不柔软,远远看上去像块木板成精,以一种诡异的幅度左右扭动旋转。

    祝时晏看了忍俊不禁:“少宗主的舞姿别有风味。”

    “你住口!看就看不准说!”盛纪一边扭着胯转了个圈,甚至还闪到了腰,发出一声痛苦嚎叫:“呜呜呜哇来人呐!怎么还不来人?!”

    “急什么,我还没瞧够呢。”祝时晏说着一手揽过云骄,熟练地在他锁骨上摸了两把,气得怀里的人不住发颤。

    “救命啊啊啊!!!”盛纪的哭喊声响彻彩云间。

    原先跟来看热闹的人,看见堂堂碎星宗少宗主被人逼迫着跳舞,更是把此事在楼里传开了。

    更有甚者还特意往这边赶,就是想亲眼看看谁这么大胆敢惹少宗主。

    但这些人也只是围在雅间外观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有数十名目光异样的修士,不动声色往盛纪的位置慢慢靠近。

    彩云间原本驻守的弟子也全围了过来,只可惜他们被祝时晏挡在外头一步不得踏入。

    “呜救”盛纪转圈转得快吐了,哭嚎声断断续续,几乎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终于,在祝时晏思考要不要再加快他的速度之时,玉云霜领着人气势汹汹赶来了彩云间。

    她们没有正常走大门,而是乘着灵器自空中而来,一剑将九十九楼的墙打出个大洞,数十名衣袂翩跹的修士就这么出现在众人视线。

    这么强的气势,可见玉云霜对少宗主被欺负之事很是生气。

    盛纪不用看就知道谁来了,赶忙高声呼救:

    “霜姐!救我呜呜呜呜!”

    玉云霜生就一副骄冷面云,严肃时更如天山上的雪莲,叫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众人的目光被她吸引,见她挥剑向盛纪周围的紫色妖力砍去。

    然而灵气抵不过妖力被硬生生挡了回来,她登时皱眉看向座椅上的人,与此同时,余光瞥见了那个被祝时晏怀抱着的人,在看骄那人的长相时,眸光愣了一瞬。

    云骄中了祝时晏的香一时动弹不得,头也无力地靠在祝时晏肩上。

    他不习惯被人抱着,更不习惯当着众人的面被人抱着,一双耳根早就红透,羞愤的神情完美符合祝时晏想要的结果。

    见状,玉云霜握剑的手一紧,脚下一点,轻飘飘落入彩云间。

    她来到祝时晏面前,毫不客气质问他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我碎星宗为敌?”

    “瞧你说的,我不过请少宗主跳舞助兴,如何就是为敌了?”祝时晏抬眸看向玉云霜,看她的模样与气性,果然与剧本所言不差。

    玉云霜冷着脸道:“若阿纪有冒犯到阁下之处,阁下也教训过了,为何还不肯放人。”

    话音未落,她身后盛纪还在旋转,甚至还下了个腰。

    祝时晏被逗笑了:“碎星宗对我的冒犯可不止这一点,我便是叫他跳到死都不为过。”

    玉云霜闻言,在脑海里飞快思考究竟谁与宗门有这么大的仇怨。

    碎星宗是天下第一器宗,平日与其他宗门往来甚好,更不必说自从自己管辖宗门以来,几乎不曾树敌,有这么大仇怨的敌人,莫非是上一辈?

    可眼前之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级,说是上一辈也并不符合。

    唯一不对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

    这股气息介于灵气与妖气之间,诡异得不像正常人。

    她默默打量起祝时晏的衣着。

    眼下正值秋风起,凉风一过,便是体质最好的人也得用衣服把自己套得严实,可对方身上却只有一袭轻薄纱衣,虽然他穿着并不违和,但是不是太骄凉了些。

    不像正常人。

    玉云霜将他的外貌衣着还有语气,和这诡异的力量联系在一起,突然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问出了口:“你是三百年前那个妖孽?!”

    祝时晏欣慰点头:“不错,碎星宗还没忘了我。”

    怎么可能会忘!

    玉云霜用剑护在身前。

    碎星宗每一任宗主耳提面命,宗门上下弟子熟记于心,便是为了提防这妖孽席卷重来的一日。

    她随即又想起玉玄宗先前传来的消息。

    既然面前这个紫衣人是妖孽,那被他搂在怀里一脸怨恨的,岂非是自己在玉玄宗那个素未谋面的师侄云骄!

    两道惊天霹雳同时炸响。

    玉云霜一双水眸瞪得老大,朱唇也控制不住微张,便是这般失态的神情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在外看盛纪跳舞的人群也将目光对准了她。

    “云师侄?”玉云霜试探地唤了一句,对面云骄显然早就认出了她,用眼神告诉她快走。

    祝时晏见他俩终于认上亲了,于是又添了把火:“我才抓的禁.脔,你们认识?”

    “你说什么?!”

    第三道惊天霹雳落在了玉云霜的心头。

    不消多说,看云骄这身打扮,身上数不骄的伤痕,还有他那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她原本听说祝时晏为了羞辱修真界抓走云骄,一心只想着师侄的生命危险,竟不想妖孽会变态到如此地步!

    玉云霜被彻底激怒,二话不说提剑向祝时晏刺去。

    祝时晏勾唇一笑,妖气没了束缚顿时倾泻而出,如猛兽般撞破众人的防守,彩云间的修士们对妖气格外敏锐,顿时惊得四散,大堂乱作一团。

    “妖孽受死!”

    “就凭你。”

    玉云霜的剑离祝时晏只有半尺时被挡开了,祝时晏挥手一阵妖风将玉云霜困在原地,一面揽着云骄起身道:“我来此是寻乐非是取命,等我哪日心情好了,随时恭候二宗主。”

    “妖孽休走!”

    玉云霜正要提剑追上,身后却兀的响起盛纪的呼救声:“霜姐救命!圣元教的人又来啦啊啊啊!!”

    闻言,玉云霜愣是停住脚步。

    她眼睁睁看着祝时晏携走了云骄,回头去看盛纪,见彩云间不知何时混入了圣元教的人,祝时晏走后,一身舞衣的盛纪没了束缚从空中落下,正好落入了他们的包围。

    眼见着盛纪要被抢走,玉云霜手中剑光一凌,巨大的剑气自上而下直直插入圣元教众之间。

    圣元教众慌忙躲开,盛纪重重摔在了地面上:“噗霜姐”

    “来人!”玉云霜一声令下,楼里所有弟子与圣元教众拔剑相向,她趁机将盛纪救回身边。

    “霜姐呜呜呜呜哇哇哇——”盛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抱着玉云霜就哭。

    玉云霜气得给他脑袋一下:“哭哭哭,就知道哭!叫你平日修炼你不炼,到头来还敢到处招惹是非!”

    有玉云霜在,堂中的圣元教众很快被制服,彩云间总算得到一丝喘息。

    玉云霜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盛纪招惹是非惹到了老妖孽,老妖孽不仅羞辱盛纪还羞辱可怜的美人师侄,好不云易老妖孽走了,圣元教的人又来了。

    怎么宗主一闭关,外头的事就这么多?!

    玉云霜的脸愈发紧绷,往往越是如此她越没有表情。

    “先回去再说,通知其余的巡逻弟子,抓到圣元教众不必带回宗门,就地砍了。”

    玉云霜吩咐完便拖着盛纪回了宗门,今日发生的事,她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好好消化。

    另一边,祝时晏收敛了妖气装作寻常修士,带着云骄去了一家人烟稀少的客栈,准备接下来这几日便在此度过。

    推开房门,祝时晏将云骄扔去了床上。

    后背撞到床角,云骄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他赶忙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瞪向站在床前的祝时晏厉声道:

    “不许过来!”.

    Kieran找他果然是为了那日泳池之事。

    不过他并没有看到水下发生的事情,只觉得他带云骄下水不妥,毕竟鲛人遇水双腿会化作鱼尾,而云骄现在处于融入人类社会阶段,按照他的说法,还是尽量远离水源为好。

    祝时宴滴水不漏地应下,先是保证这样的事情之后再也不会发生,然后又隐约透露出云骄现在对他很信任,生命树的踪迹想必很快就能知道。

    Kieran听到这句话才大方地放他离开。

    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10点,往常这个点云骄不是睡了便是躺在床上听歌,祝时宴推门的时候还想着待会儿洗澡的时候动静小一点,别吵到他,推开门却发现云骄没睡。

    他困倦地坐在桌子前面,双眼微阖,面前的桌子上点了几根蜡烛,旁边放着几盘分辨不出来是何物的饭菜。

    第 131 章   第16章

    听到动静,云骄慢吞吞地睁开眼,语气似有抱怨:“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了你好久。”

    祝时宴一头雾水:“等我做什么?”

    云骄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头,理直气壮道:“等你吃饭啊。”

    祝时宴神情微顿,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眼睑往下垂:“我不知道你在等我,刚刚已经在食堂吃过了。”

    云骄僵住了。

    他困倦的神情顿时变得清明,坐直身体不敢相信地问:“你吃过了?”

    “哦?原来那书名是《判官渡我》?你不是不认得那四个字?”

    云骄问得漫不经心,但话里多少带点意味深长。

    ——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祝时晏信口胡诌的话就这么被拆穿了。

    他先是一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思绪飞转。

    这本《判官渡我》是颍川百草生用那支来路不明的秃毛笔所写的谶书。

    写的是祝时晏转世投胎后,成为云骄的弟子。

    虽然只有半卷,却和祝时晏重获人身以来的诸多经历相重合。因担心云骄以为自己是书里化形的精怪,祝时晏便谎称那是一本艳|情小说。

    云骄双眼失明,连账本文书信件都要旁人念给他听。

    想来他断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此书。

    那他是如何得知书名?

    莫非云骄自有阅读之法,而不需假他人之手?

    那他岂不是已经知晓书中内容?更知晓祝时晏有所欺瞒?

    最重要的是,他让祝时晏给他读书读信读账簿,难不成是为消遣?!

    想到这里,祝时晏又疑又气。

    “那书里写了什么?”他选择直接问。

    “既未能印发,只能是一些荒唐之言。”云骄道。

    对于看没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答得滴水不漏。

    祝时晏脚步慢了下来,瞪大眼睛瞧他。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枕边人是怎样一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师尊,我以后不看那些闲书了。”

    “无妨,时晏也爱看。消遣罢了,不耽误修行即可。只是有一点……”云骄话锋一转,“内容太过的不准看。”

    听他此言,祝时晏熬着泼天的寒气,嘴角得逞地笑了起来。

    “太过是有多过?师尊请给弟子一个准线。”

    “为师不知。”

    “师尊袖中藏的那本艳|情小说,可否为准线?”祝时晏刻意强调“艳|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应。

    “为师不知准线。”

    “借我一阅便知。”

    “不可。”

    “为何不可?”

    “……内容太过。”云骄终于还是如此说道。

    也就是承认看过了?

    不知他说的“太过”,是细节描写太过,还是师徒情分太过?

    祝时晏似笑非笑,深深一脚踏进雪里:“师尊也要少看闲书,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闲书。那日清晨我一开门,就见您脸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让铜板师兄给您熬点参汤补补了。”

    “……”

    云骄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不动如山。

    有时候祝时晏觉得他脸皮还挺厚的。

    两人执手在雪地里跋涉,一个脸色极差步履艰难,另一个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场,应当会以为这是一对落难恋人。

    “不知看完了闲书……弟子每回喊‘师尊’的时候,师尊心里在想什么呢……”祝时晏声音低了下来,如同耳语。

    云骄目不斜视,沉声道:“你不必试探,我对时晏以外的人断无非分之想。”

    同样的话祝时晏说过两次,现在终于森*晚*整*理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轻笑一声,声音益发低弱:“我知你不是那种人。我这样喊你,是因为你的反应太有趣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话未说完,他膝盖一软,顺着云骄如削的肩膀滑倒在雪地里。

    “时晏!”

    分明上一刻还在调笑的人,下一刻竟昏了过去。

    云骄连忙托着肩膀将他扶起,同时去探他脉搏。

    先前给他输送的灵力,原本缥缈轻灵游遍全身,助他抵御寒气,此时竟都在灵脉当中凝滞,流转不通。

    他把祝时晏背到身上,只觉得肩头驮着的是一座冰雕。

    自双眼受伤失明以来,云骄从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还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着祝时晏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赶到城门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门洞开。

    街道被风雪掩盖,摊位久无人问。横斜的朽木,破败屋舍,都坠着大大小小连城一片的冰凌,在没有热度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天心宗闭宗时带着全族离开,而今只有锋锐凛冽的寒风笼罩着这座空城。

    此地极为苦寒,外族人难以适应。城中只有一间客栈,以供外族人歇脚。

    每年此时天心宗开放,大量商贾云集此处,也会有云骄这样的修士。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这间客栈可供选择。

    这客栈每年也只这时候开张,前前后后半个月便歇业了。然而只这半个月,却能赚够梁都里的寻常客栈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进城门直走穿过一条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楼,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整栋楼新近翻了一遍,招牌上“锦福客栈”四个字是新漆的。后厨还冒着袅袅炊烟,让没有人烟的冰封街道飘着一股馄饨香气。

    云骄进了门,立刻把祝时晏放在火炉旁边,给他揉搓双手。

    “两间上房,要最暖和的。”

    大堂有好几桌吃着馄饨早茶闲聊的,俱是些往来商贾、云游人士,见一个瞎的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破门而入,个个面露讶色。

    而那两人气质出尘,相貌不俗,昏迷的那个更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观此二人衣着像是仙道中人,怎会如此狼狈?

    小二嘚啵嘚啵跑过来:“唉哟,这是怎么了?冻的?最暖和的上房,小的这就给仙长带路!”

    “慢着!”一声高喝从门外传来。

    只见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时来到客栈门口,当先一人气势跋扈迈进大门。

    “最暖和的上房,当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着武服,上面绣的是梁国禁军侍卫的纹章,一个个还随身带刀,看着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为首那人显然其中头领,在大堂环视一圈后,挑衅地看向火炉边最显眼的云骄:“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给我们开三十间房。”

    “三十间?!”小二喊破了音,“官爷,小店只剩三间客房!你看这……”

    侍卫首领昂了昂下巴:“清场。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满,小声议论起来。

    “这……这方圆百里只有一间客栈,咱们不住这里要住哪里?”

    “这天寒地冻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过是个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边那个看着更不好惹,你没见他蒙着眼都能瞧见路吗?你是没见过仙道中人出手,这么几个凡俗武夫,都不够人家动动小指头。”

    “净会鬼扯!你以为这都是寻常武夫吗?大梁国王室手底下养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仪宗辅佐,现今除了太微宗,哪个仙道门派敢跟王室叫板?”

    云骄侧对着那群不速之客,头也不回,冷声道:“谁要清场?”

    门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边脸颊,如同剑在暗处折射的一点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那侍卫首领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慑,仍壮着胆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贵,不喜欢吵闹,好清净。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请你们走。”

    住客们接连起身,房里东西也顾不上收拾,贴着墙战战兢兢往门外挪。

    虽然这趟要赔本,但总比丢了小命要好。

    云骄手指一弹,一柄长剑扎进门框,拦住了逃窜的客人。

    “谁允你清场了?”

    这下无辜住客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卫首领不敢轻易与他动手,对小二颐指气使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小二连忙喊来掌柜。

    掌柜一进来就看到这对峙的场面。

    左边二十多个气势汹汹的官爷,右边一位黑衣服仙长孑然一身——哦,还带个昏迷的小白脸。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径直走向右边,恭敬地行了个礼。

    “拜见宫主!是属下怠慢了。”

    说罢,他压低声音斥责小二,声音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是再三叮嘱过!若遇着盲眼的仙长,直接带到天字一号房?”

    小二道:“啊?他看着也不像盲的啊。”

    “蠢货!”掌柜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

    这下那群侍卫脸上精彩纷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还一直寻思这‘锦福客栈’跟无相宫的‘锦福茶楼’有没有关系,原来都是无相宫的产业啊!这位仙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步虚判官云骄了。”

    任谁也没想到,无相宫这么会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无人烟的秦州城,经营起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客栈。

    那位大人要想包场,任他身份再尊贵,也得看店家做不做这笔生意。

    做还是不做,现下是云骄说了算。

    天下没有不忌惮梁国的仙道宗门。但云骄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传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宗门。

    从前道门鼎盛时期,十一宗加起来也不敢与步虚判官叫板,遑论如今的梁国王室孟家。

    小二连忙上前给云骄带路:“宫主这边请!小心台阶。”

    云骄抱起祝时晏跟上了楼:“给他们留两间客房。”走到楼梯中间时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静,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楼时,听见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价赔偿。”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对那侍卫首领道:“官爷,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两银子。”

    “你们怎么不去抢!”

    “官爷,此地偏僻,物资输送困难,所耗人力也贵,价格自然不比别处。”

    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那侍卫首领朝着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指,把所有人划拉了进去,“你们几个住马厩。”

    楼上。云骄对怀里的人道:“委屈你与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祝时晏回应什么,因为后者靠在他肩头,人事不省。对于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他已经再习惯不过。

    祝时晏嘴唇冻得发紫,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全靠云骄源源不断输送的灵力撑着一口气。

    因他灵脉未开,云骄怕他撑不住,也不敢传输过多灵力。

    此时听他气息,竟益发微弱了。

    到了客房门前,云骄对小二道:“备一桶热水,越热越好。”

    “诶,好嘞。”

    小二刚走,对门走出一人,对云骄道:

    “这位道长,令徒所患是失温症,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泡澡,越热,死得越快。”

    不愿意说自己在哪儿,还神神秘秘的说有事要办。

    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鱼,能有什么事要办?

    祝时宴不喜欢这种对方有事瞒着他的感觉,略有些不爽地在他的头像上点了一下,关上光屏出门了。

    另一边。

    云骄等了一会儿,见祝时宴没回,他收起光屏,手指随意地在衣兜里按了一下。

    在他按下的下一秒,暗道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云骄不为所动,抬起的眼眸中不含一丝温度——冷漠到甚至有些残忍。

    第 132 章   第17章

    “小宴。”

    实验室里,褚明旭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你听说了没,最近有好几个研究员莫名其妙失踪了。”

    祝时宴目光专注地盯着软管中的液体,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道:“是吗?”

    褚明旭环顾四周,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悄声道:“听说犯事那人手段极其残忍,而且非常狡猾,Kieran抓了好几天都没抓到。”

    祝时宴还是没什么反应,相较于“闻风丧胆的杀人魔”他似乎对手上的实验更感兴趣,敷衍地嗯了一声。

    见他一点都不担心,褚明旭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别不当回事,失踪的那些人没什么共通点,说明那变态抓人没有规律,想抓谁就抓谁。而且他既然敢胆大包天到在基地杀人,必是穷凶极恶之人,你这几天出门小心一点。”

    不论天下人如何传闻,道门内部对祝时晏的猜测有两个方向。

    一是祝时晏为了修补破碎时空耗尽修为,神魂俱散,只留一具躯壳。

    二是祝时晏功德圆满,羽化飞升。

    至于那具活生生但只能喘气的躯壳,尚且无法解释。

    后一则猜测流传最广。所以祝时晏遗留人世的金身,成为人人觊觎的宝物。

    云骄自然时刻防备着,连睡觉都保持警醒。

    然而这一次,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故人。

    “祝刻霜!”

    云骄虽不能视,却在对方拔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祝刻霜身上的心法气息与祝时晏系出同源,要想不被察觉也难!

    他和祝时晏同属太微宗,论辈分,他要称祝时晏一声“师叔”。

    当年太微宗满门遭戮时,祝刻霜外出参与赤墟试,侥幸逃脱,是祝时晏唯一幸存的同门。

    祝时晏沦为罪人,祝刻霜顺理成章继任太微宗宗主。

    十年过去,被灭门到只剩一人的太微宗,摇身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此时却红着眼,泪盈满眶。

    “你说你能把他照顾好!怎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云骄落定在屋顶,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祝刻霜把人负在背后。小师叔的头颅就那么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额头贴在他下颌,触感微凉。

    他与小师叔多年不曾如此亲昵。

    上回贴这么近,还是小师叔背着五岁的他下山买酥皮杏仁饼。他比祝时晏小八岁,虽然差着辈,儿时却亲如兄弟。

    “祝时晏我要带走!他是太微宗的人,是死是活,都要回到太微宗!”

    云骄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来:“不可能。”

    祝刻霜双眉一凝,满眼泪水化作悲愤,拖着鼻涕眼泪提剑刺来:“那便以剑相决!”

    说罢他浑身迸出剑意,漫天竹叶被剑风割得细碎。

    扶着廊柱旁观这一切的祝时晏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十年过去,这小子还是没什么长进,出剑不讲章法,全凭直觉。

    祝刻霜天资愚钝,不论是何剑招,他练一万次都练不好,纵使有祝时晏手把手教,也画虎类犬。

    但他也非天赋全无,临危之刻往往激发潜力,临意使出的剑招连祝时晏见了也要拍案叫绝。

    当年云洛山一战,他玉石俱焚以身化剑,绵密剑雨笼罩守护了整个云洛山。

    数十里远都能看到云洛山的方向金芒闪耀,经久不息。

    谁想后来竟真叫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没有章法即是章法,变幻无常,令人无从防备。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剑术上靠着一股不畏死的蛮劲和没有章法的剑路,在高手林立的道门当中拼出一席之地,竟还得了个“剑鬼”的称号。

    祝时晏冥冥之中见证他步步成长,颇感欣慰。

    但是天赋不是滥用的!

    只在弹指之间,他的剑意充斥于结界之内任一空间。竹丛转眼被薅了个秃,不大的院子在强势剑意之下震颤不已,几被撕裂。

    这是个以拙取巧的方法,只要不留任何晏漏,便教人无从防备。

    “还行。”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意,云骄轻笑一声,流露出些许欣赏,“什么剑法?”

    祝刻霜冷哼一声:“自创剑法!刚刚创的!”

    云骄手中剑素亮如月,一剑扫平周身的剑气,四两拨千斤。

    下一秒他竟抛出剑身,手捏剑诀,腕子一转。

    覆水剑随之贯入对方剑鞘,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祝刻霜凝聚周身灵力蓄出的漫天剑光,瞬间哑火。整个院子顿时恢复一片祥和,一丝剑意也无。

    好一式“归剑入鞘”!

    此招一出,剑意全纳其中,能顿挫对手战意,简直是釜底抽薪。

    祝时晏也吃过对方这一招的亏。

    对上不使剑的修士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对付祝刻霜则刚刚好。

    还未来得及为此叫绝,便见云骄身法缥缈地行至祝刻霜背后,把那具肉身捞了回去。

    祝刻霜像簇火苗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气忿不已,想要回身夺人,云骄已从他剑鞘抽回覆水剑,锋冷剑刃横于他脖颈之间。

    “以剑相决,你还待再练十年。”

    再等十年?可祝时晏还能不能再有十年?

    原本来势汹汹的祝刻霜,这下终于偃旗息鼓。

    他犹不死心,往前急迈两步,想上前碰一碰祝时晏。

    谁知云骄把人往怀里一拢,抬剑格开他的手。

    “可以看,不准碰。”祝刻霜一击之下,巨石碎成两截,断面光滑如镜。

    他犹不解气,又对这山石一通乱劈乱砍,碎石迸溅。

    “我最讨厌你了!你听到没有!你有种永远都别回来!”他扭身对着山涧大喊,声音在空阔夜色下阵阵回响。

    祝时晏躲开乱溅的石子,无奈扶额。

    身边的青年越喊越没气,最后坐在山壁旁呜咽起来。

    他身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内发泄情绪,也不愿在云骄面前示弱,便选了这么一处荒山野岭的所在。

    “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当年我追着你满天下乱跑,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只告诉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难吗?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门兴亡,苍生存灭,与你何干?最后又是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话回来……祝时晏,你听得见吗?”

    祝时晏在他身旁坐下,与他肩并着肩。

    但这种陪伴毫无用处,祝刻霜感觉不到。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呜咽哀鸣。

    祝时晏心想,易地而处,自己的表现恐怕也比祝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几岁痛失所有至亲同门,最亲近的小师叔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环绕身边的所谓正道前辈都向他灌输一个道理,此人奸巧狡诈不可信任。

    应当盲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己见?随波逐流还是从心而为?

    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上,祝刻霜独自长成现在这样,没死没残没歪已属不易。

    祝时晏没法回应祝刻霜,只得无力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清风拂动祝刻霜的发梢。

    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间更有萤火虫遥相照应。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沉寂当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隐隐的裂响从头顶传来。

    祝时晏的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祝刻霜的劈砍震松,将要崩裂。

    “霜!闪开!”祝时晏脱口而出。

    祝刻霜正低声咒骂云骄,对祝时晏的警示充耳不闻。

    这动静唯有祝时晏察觉到。

    祝刻霜若能凝神聚气也能察觉。只是他现在心神俱乱,待他发现恐怕已经晚了。

    祝时晏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霜——”

    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寂寞无比,祝时晏早就习惯了,这还是十年来他头一回对此懊恼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动的石块高耸于半空,从那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祝刻霜神经无比大条,哭得快要抽过去了。浑不知自己将要成为天下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宗主。

    “霜……”

    祝时晏慌了神,穷尽一切努力也无法对祝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坏时,他曾轻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现在却只能操控风雨雷电,这么大的石块是半点都挪不动。

    他心绪起伏,激得半山腰骤然间狂风乱卷。

    祝刻霜只见着起风,哪里明白是何缘故,两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祝时晏,是你在天有灵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在天你个头!老子在你背后!

    祝时晏抬起巴掌呼他脑壳——当然,呼了个空。

    眼看石块将落,他急得满地乱转,四下寻觅有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看到满地月光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变形凝聚,化作一个“霜”字的时候,祝刻霜满脸呆愕,下巴几乎掉下来。

    那月光书就的字还没结束,只见后面又立刻续上几个字来——

    “霜!起开!有落石!”

    祝刻霜反应倒是快。

    但他并没有起开,而是拔剑迎向上方,一剑震碎了迎头而来石块。

    危机霎时解除,他气喘未定,怅怅然看着地上的月光书。

    这个字迹,这个称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张口欲问,却又讷然,踟蹰不已如同近乡情怯。

    “祝……小、小师叔……我、我方才说的话,莫非你都……”

    祝刻霜还没说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书发生了变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归。早睡。”

    祝时晏撂下这句就走,空留祝刻霜在原地着急上火。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

    十年过去,他终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书,与人传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云骄谈谈。

    曾经祝时晏因故咽喉受伤,不能出声,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用术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云骄深解人意,同样凝光成字与他交谈。

    两人一来一往,悄寂无声。

    那时他与云骄还未坦明心迹。如此笔谈,两人都低头看字,不多对视,话中情愫却尽在不言。

    后来祝时晏喉部伤势痊愈,可以开口说话,但仍喜欢用这法子和云骄对谈。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祝刻霜示警。

    待回到无心苑,云骄已经将祝时晏的肉身妥善安置回东厢。

    因祝刻霜的偷袭,这一夜折腾,睡意了无。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边给祝时晏重新梳头,整理被祝刻霜弄散的发髻。

    祝时晏卧床多年,衣冠着装都要他人服侍。云骄只要人在宫中,都事事亲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轻车熟路,甚至还能给祝时晏梳出各种少年人中的时兴发式。

    他自己则留着一头及膝长发,从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发尾简单系一根红绳。

    祝时晏身随意至,神行无阻,片刻便至无心苑。

    至房门前,却慢下脚步,宛如近乡情怯。

    临到头,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书对云骄说什么。

    思君甚久?归期将近?

    无心苑笼罩在黄昏结界当中,整个院子尽见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门边驻足,看到房内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残守缺的旧画,永远停滞在日落时分,明月照不进,微风送不入。

    他发觉,任他搜肠刮肚给自己想出绝好的借口,云骄双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墙上凝光作句?

    像个护崽的母鸡。祝时晏心想。

    祝刻霜,二十多岁的人,给他气出鼻涕泡来。

    可小师叔在对方手里,抢也抢不来,打也打不过,只得抻着头往他怀里瞧。

    泪眼朦胧的什么都还没瞧清楚,就被云骄一剑弹飞出去,在无心苑门口栽了个跟头。

    “只准看一眼。”云骄说完,把人抱回了东厢。

    “云骄!我杀了你!”

    院门外传来祝刻霜的怒吼。

    隔了半刻,又嚎道:“云骄!待我闭关结束便来杀你!”

    祝时晏担心他气急攻心,便至门外,见他扒在在墙上窸窸窣窣刻着什么。

    待他离开那面墙时,墙上第二十个“正”字已被补全了笔画——这是他抢人的计数。

    他的第一百次尝试又以失败告终。

    不过是一次失利。

    来日方长,祝刻霜还年轻,还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他把脸一抹,仗剑回返。

    祝刻霜想要立刻回宗门闭关,精进剑法,把祝时晏抢回来。

    至于抢回来后如何照料如何安置,他还未作打算。

    祝时晏看他印堂发黑,似有厄运缠身,不大放心,便一路跟了过去。

    月光照着蜿蜒山路。

    青年禹禹独行,背影寥落,却不察所思所想之人就在身侧。

    祝时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又伸手勾肩搭背:“你最喜欢的小师叔就在身边看着你,感不感动?欢不欢喜?”

    当然,祝刻霜根本听不到他的戏谑,只觉得微风拂面,甚是扰人。

    走到半山腰,他忽然咆哮一声,对着山石劈了下去。

    “祝时晏,我最讨厌你了!”

    顾柏新更气了,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这个小屁孩,他愤怒地撸起袖子,正准备跟他好好理论理论时,对面发来一句语音。

    顾柏新还以为他想通了,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点开语音。

    谁知听完后他面露惊恐,一屁股坐在地上,额上冷汗直冒。

    太,太子殿下?!

    第 133 章   第18章

    云骄发的语音里没什么内容,只有一个听起来晦涩难懂的名字,语气也非常平淡,但从中透露出的威压让顾柏新吓得脸都白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将光屏摆在自己面前,神情紧张地问:【殿下,您怎么亲自出海了?】

    鲛人族现今仅存万余,族内人民相处和谐,素来也没什么尊卑之分,但皇室总归是例外,尤其是这位一出生便被祭司大人倾点为下届鲛人之王的太子殿下。

    顾柏新隐约记得自己在离开家乡时,曾远远地瞧见过一眼这位殿下,那时候他还是个孩童模样,面容冷淡地站在王上身边,小小年纪周身的威压和气场便已不容小觑。

    皇室血脉对普通鲛人有着天然的压制,这位天赋异禀的殿下尤甚,怪不得他之前跟他聊天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想要臣服的感觉。

    原来是天性使然。

    顾柏新回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腿一软,差点又要跪倒在地。

    “这人既然不是来偷祝时晏金身的,那就是来求师的。”

    “他没有佩剑,应该不足为惧。我瞧他年纪与我俩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为深浅。他靠近时,我竟然没有察觉,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货,我师父收徒又不看修为和剑术,只看眼缘。”

    “什么?我师父不是失明了?拿什么看?”

    “……你意会一下。”

    正说话,铜板端着伤药绷带等物进门,凌原和庄澜立刻噤声。

    听到这话,凌原庄澜都黑了脸。

    可能颍川百草生写的《祝时晏传》流传太广,这个年纪的孩子里面,崇拜祝时晏的特别多,他的模仿者也不胜其数。

    洛水城是祝时晏故里,这儿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欢喊祝时晏的常用剑招,例如“邺城题赋”“参阳第七”。

    当世对少年剑修的最高赞誉,大概便是“有祝时晏当年风采”。

    两人受的都是皮外伤,铜板一边给他们包扎伤口,一边数落个不停。

    “最烦你们这种投机取巧的!要我说,学得越像,越没可能。走上这条道算是走岔路子了!怎么我听说又来一个求师的,你们最好劝他也打消这个念头!宫主收徒只看眼缘!”

    庄澜和凌原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对面一直没出声的祝时晏,意思是这话你也听到了,还不快知难而退。

    铜板给凌原的绷带打了个结,端着盘子转身,正与祝时晏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见鬼!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待他抬头看清祝时晏的容貌,整个人顿时呆立,手里的托盘稀里哗啦翻了满地。

    “公子?!”

    某一瞬间,铜板还以为无相宫中那位从没动弹过的公子,亲自走出了东厢房。

    见状,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涌起危机感来。

    凌原介绍道:“什么公子?这位也是来求师的,你快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师父收徒只看眼缘的。”

    铜板呆愣住了,看着祝时晏道:“你……你是那个新来的?求师的?”

    祝时晏横竖编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点头。

    他平白得了一块玉符,平白被认了主,然后平白获得了人身。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听闻最近,国师的人搜罗到泽兰君渡劫失败后留下的法宝,谁知到手没多久又被人盗走。

    祝时晏上下一联系,就明白过来。

    祝刻霜是被冤枉的,宝物是被那黑衣大盗所盗,今日又阴差阳错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来之则安之。

    他怕把两个少年吓到,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可那两人以己度人,非说他是来求师的。

    “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我还当祝公子苏醒过来,亲自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凌原和庄澜虽然进得无心苑,却也没见过祝时晏本人长什么样。

    既然连铜板都这么说,那眼前这人多半与祝时晏本人像得惊人。

    两人顿感危机临头。

    “铜板兄,你适才不是说,与参阳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为云仙师的弟子?”

    “……”

    铜板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看向祝时晏,等着他的说法。

    祝时晏有十年没同人说过话了!

    得知庄澜和凌原能够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去把他们两个脑袋搓秃噜皮。但他忍住了。

    现在也是如此,在三个晚辈面前,他不能过于失态。

    他要在放飞和自持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的度。

    于是他决定顺势而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铜板兄!在下求师心切,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当真没希望吗?!”

    铜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着脑袋尖叫跑出门去。

    “啊啊啊啊——”

    又来一位拜师的少侠,这次这个和祝时晏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件事很快在无相宫传开了。

    云骄回来的时候,无心苑墙头扒满了看热闹的。

    庄澜、凌原和祝时晏三个要拜师的在无心苑的主屋门口站成一排,列队恭迎云骄回府。

    “铜板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就是站最里边,没伤的那个。”凌原居然敢提出跟祝时晏比剑,以此决定云骄收谁为徒。

    祝时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这两人是不是存心要让他给云骄当徒弟?

    铜板满脸不悦:“我家宫主收徒,合意即可。你说比剑就比剑?”

    “……”

    此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连外面看热闹的也噤声了。

    云骄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这让他半张脸埋入阴影,压迫感更甚。

    庄澜方才还振振有词,现在心里只打退堂鼓。

    “你在无相宫与我谈道门兴衰?”云骄轻声说道。

    无相宫起于市井,早年为道门各宗所不容。

    第一任宫主是祝时晏,之后云骄代掌宫主之位。

    云骄既是无相宫主,也是衍天宗传人,两者各论各的,毫不相干。正如先前有人说的,云骄就算收了弟子,这徒弟也未必是下一任宫主。

    云骄语气虽轻,众人却一时无法揣摩云骄的喜怒,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此间的氛围顿时压抑而微妙。

    最后竟是祝时晏开口打破了沉默。

    “收个徒弟的事,上升到道门兴衰,是否过于夸大?道门魁首也好,仙道第一人也好,这都是外人强加于身的浮名,云骄可没有担负道门兴灭的义务。

    “若说云骄择徒关乎道门兴衰,要为道门考量,你说这徒弟,是云骄的弟子,还是整个道门的弟子?是要挂在云骄名下,由道门各宗授业传道?若他将来步入歧途,是否又要怪罪云骄晏于管教?

    “道门各自离心自取灭亡,你将此事与云骄择徒一事牵扯起来,若你成了云骄传人,身上担子不轻,你打算如何力挽狂澜,拯救道门于危难?”

    “你……你……”庄澜被他一叠声质问砸懵了,“你”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问他,“你怎可直呼仙师名讳?”

    铜板也埋怨道:“祝少侠,不可对宫主无礼。”

    祝时晏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对云骄一向直呼其名,叫惯了,跟他们一起喊仙师宫主什么的,反倒叫不出口。

    “无妨。”云骄按下不满的铜板,对庄澜问道,“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庄澜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身上爬过蟑螂。

    云骄这么说,无异于揭穿他背后有人指使,不止是这一番话,连他拜师之举也是受人安排,那么模仿祝时晏的装扮借此赢得好感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祝时晏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庄澜和凌原,清了清嗓子:“咳,既然要比试剑法,在下便献丑了。”

    凌原一听便跃跃欲试:“如此甚好!”

    有好戏看,院墙上鸦雀无声的闲杂人等纷纷活络起来。

    云骄似乎顿时明白了祝时晏的用意,遂问道:“你没有剑,用什么比试?”

    祝时晏低头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心想难道要去外面折一根竹子?

    “用我的罢。”

    说罢,云骄长袖一抬,不见他做了什么手势,一柄朴素无华的无鞘利剑便在祝时晏面前凝光而出,悬立半空。

    院墙处的惊叹与议论顿时大了起来。

    “是宫主的佩剑!宫主竟将剑借给他!”

    “这场比试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祝时晏想也不想便握住剑柄:“好剑!此剑何名?”

    云骄抬手支颐,随口答道:“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祝时晏笑道。

    “……”云骄抬了一半的手在半空顿住,脸色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第一次交手,祝时晏便这么问过云骄。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经祝时晏之口说过无数次的冷笑话,此时却让云骄恍如隔世。

    他曲指虚抵在太阳穴边,淡声道:“开始吧,我听得见。”

    一句“听得见”,莫名在祝时晏心上刺了一下。

    他沉下心,与庄澜凌原来到院中。

    “谁先来?”

    祝时晏将剑随手一握,站在院中央,没有半点气势。

    铜板也对这个长相酷似祝时晏的少侠颇有好感,想要他赢,瞧他这幅不伦不类的样子,内心担忧不已。

    凌原和庄澜对他更是不屑。

    “宫主,凌原先上了。”铜板道。

    云骄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祝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祝时晏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云骄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祝时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铜板并未料到战斗这么快便结束了,他解说都赶不上那剑归鞘的速度!

    “怎么好像在哪见过这招……”

    ——归剑入鞘。

    云骄不愿应战时常使的招式。

    这招被他用来对付祝刻霜,屡试不爽。

    只不过他是以己之剑收入彼鞘,本质上是用独门功法强收剑意。祝时晏这一招却是以剑势引动对方归鞘,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有“归剑入鞘”之实,却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竟然还能这样?凌原目瞪口呆。

    他才拔的剑,被对方强行归鞘,若是还要拔出来继续再战,未免有些难看。

    “宫主,凌原退场了。”

    铜板看向宫主,只见对方微颔首,似乎对战局不感兴趣的样子,一手支在额边,一手拢着茶杯,手指不断敲着杯沿,若有所思的模样。

    “宫主,庄澜上场了。”

    “投机取巧的把戏。”

    庄澜在祝时晏面前站定,脸色阴沉无比。

    此时的他倒是更加酷似青年时期的祝时晏,剑在身后一横,颇有荡平天下的气势。

    祝时晏想起从前的自己苦大仇深,不由觉得好笑。

    过尽千帆后,倒是感觉从前的自己不够看淡世情,不够洒脱自如。

    他掸开挂在肩头的发带,笑道:“传因果天衍之道,承弥祸平乱之愿,你可知此话何意?”

    庄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道祖易太初作谶书《衍天遗册》,传衍天一脉,是为守护他一手创下的太平浮世。循天道,断因果,弥天下祸端,挽世之无常。此道维护的是宿命天定之道,息事宁人之道,粉饰太平之道!”

    “……”从前与云骄对战,祝时晏常败于他玄妙诡谲的身法。

    云骄可以在瞬息移动至一定范围内的地点。

    此时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云骄便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随后身边环绕的宣纸失去灵力支撑,哗啦啦飘落在地,祝时晏整个人也随之坠落在地,摔得够呛。

    他回身看去,只见那人伏在床边,将自己的肉身托起,动作轻柔,掌背却青筋凸起,端的是万分小心。

    “时晏,你醒了么?时晏?”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时语调却不大平稳。

    云骄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怀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样,一动不动,脖子上流淌着什么液体,触感粘稠。

    是血。

    祝时晏能看得到祝时晏口吐鲜血,而云骄两眼不能视物,自然瞧不见那情形。他只是听到祝时晏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以为祝时晏醒了,摸上手才发觉伤势更重。便立即封住祝时晏身上几处要穴,将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祝时晏才亲眼瞧见自己的肉身现在是什么模样。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蜡黄。除却瘦了些,脸色苍白一些,与他过去的样子没有出入。看来这些年云骄将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连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换的,雪白柔软,没有一丝褶皱。

    云骄的手熟练摸索到他的脸颊,而后是眼睛,在那双紧闭的眼皮上流连片刻,这个动作流畅无比,像做了一万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云骄身后,闷闷地看着自己,一时想不透这具无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让云骄流连于红尘,沾惹上许多不相干的因果。

    “云……师尊,”祝时晏及时改口,“他怎样了?”

    云骄没有立即回答。

    为祝时晏探过脉后,满脸沉凝。

    “他身上灵力暴冲,经脉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继续道,“许是我在他身旁妄动灵力,害他如此。”

    祝时晏听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为云骄对自己施法,导致这边的肉身承受太多灵力?

    他满心忐忑,脸上只作不知:“现在怎么办?师父的汤药还在桌上。”

    “先不用汤药。我想办法为他引出灵力。”

    祝时晏道:“他现在不能运功,只靠师尊从外引出灵力,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在他说话间隙,云骄已经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弯,将他横抱而起,向门外走去。

    “时晏,你让铜板通知净缘,发信请人来为祝时晏探诊,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备一套干净中衣。”

    说完,已经穿过竹间幽径,直往后院而去。

    “师……”

    祝时晏话梗在喉头,满脸通红。

    因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潭常年冒着热气的灵泉。

    铜板听说祝时晏伤势变重,大惊失色,拔足奔向无相塔去找净缘。

    无心苑在无相宫中地处偏僻位置,不管往哪个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铜板离开时都没来得及给祝时晏找件中衣。祝时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净中衣来。

    云骄满心里只有伤重的道侣,遂只让备一件中衣,倒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祝时晏很贴心地又找来一件合乎云骄身高的中衣。

    *

    灵泉周围翠竹环绕,流水在山石间泠泠流淌,氤氲雾气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当中,幽邃深长。

    云骄让祝时晏靠在泉中的石头上。

    两人衣衫都被水浸透,云骄剥开他湿透的一层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门等处一拂,解开方才封锁的穴位。

    祝时晏又是一声闷哼,点点血迹从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开。

    云骄双指在水中一划,灵泉中的灵气旋涡一般汇集到半空,凝成一颗球。

    热雾顿时散了少许,环绕祝时晏的泉水开始从他身上汲取暴冲的灵气。

    无心苑里的黄昏结界将这方池水映得金红,竹影横斜,竹叶瑟瑟作响。

    祝时晏垂着头,睫毛上洒满金辉。

    云骄托着他的手臂,心中却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他只觉得对方手臂变得瘦了,皮包骨头似的,从前用剑练就的骨肉匀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过去,祝时晏身上多余灵力仍未清空。云骄脸色沉静如水,额头却早已布满汗珠,他把人拉进怀里,肌肤寸寸相贴才让那缓慢流淌的灵力变得快些。

    祝时晏不省人事,头耷拉在他胸前。像个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坠着,三千个日夜过去都未落地。

    “时晏,”云骄将唇贴在他额头边上,说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醒了。”

    怀里的人合着眼,肩胛骨骼被紧紧拢着,压得发出响声,都也无动于衷,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泉中热气将他眼尾熏出一片红热,哭过似的。

    云骄一言不发,手掌紧紧握着他的肩,全神贯注为他梳理经脉。

    据说瞎子更适合修道,因为不能视物,故而心无旁骛,不被繁事所扰。然而云骄在祝时晏昏迷后,修为却再无精进。自他眼盲,最扰他心性的,就是祝时晏。

    世人皆言云骄是当今仙道第一人,继祝时晏之后最有希望飞升的一位,只有云骄心知并非如此。

    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为何祝时晏飞升而去,却还要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成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墙,一道天堑。

    云骄捏着他下颌:“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他声音低哑,俯下身时连吻带咬,透出一股将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祝时晏被迫仰着头,承受这个泄愤似的吻,一样是毫无回应。

    不远处的一片竹径隐在屋舍的阴影里,祝时晏端着两套衣服自前院而来,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隔着重重翠竹,他远远看到池边一截皓白的手腕,了无生气地摊在岩石上。

    有人长发被水打湿,丝丝缕缕贴在肩头。蒙眼的缎子不知何时散落,浸入泉中随波逐流。

    亲吻间隙,云骄的面容在竹丛间转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阖着,呼吸却是欲念横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无所适从,求而不得。

    祝时晏挑了块干净石头将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捡起早上落在庭灯旁的竹竿,开始练剑。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开了锋的利刃,时而横扫六合,时而剑走游龙。

    剑风搅动之下,竹丛不安地摇摆晃动。

    他只觉内心益发躁动,一股气堵在胸口。

    成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补不了福祸憾事,圆不了世间盈缺,只待坐看人间起落,隔岸观火。

    无心苑的黄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极寒之地冻住的浮冰,像光阴尽头,极悲极乐。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残阳,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红日直刺了过去。

    刹那间,布满红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这石破惊天的一剑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

    祝时晏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顿时发出烁目光芒,那光却不同于日光,是灵阵被破时独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结界破碎迸发的灵力,顺着纹理瞬间裂成无数条长签。

    落定院中,院门处传来一声惊叱。

    “祝时晏!你在干什么?”

    他踉跄转身,看到两大一小三个人影出现在院门口。但他瞧不真切,内息翻腾不止,视线也逐渐模糊。

    “这里是刚发生过地震吗?”

    “祝时晏,你怎么了?”

    天旋地转,这几人的对话忽远忽近。

    “净缘禅师,你的黄昏结界被破了……”

    庄澜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敢在云骄面前大放厥词,驳斥衍天一脉所传之道。

    铜板也脸色大变,忙去看宫主的脸色。

    谁知道云骄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弯起嘴角,正侧耳细听祝时晏一番狂言。

    “且问少侠,你对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不屑一顾,莫不是要入衍天宗学些妄动干戈之术?”

    “……”

    经祝时晏一说,庄澜和凌原方才知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二人从未琢磨过衍天宗的宗学道义、历史渊源,只以为靠资质和能力才能得云骄青睐,却其实对自己一直追求的传承一无所知。

    云骄抚掌而出:“好个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之道。我若有意收你入我衍天宗,想必你也未必肯从。”

    祝时晏站在阶下,仰头看去。

    竹叶在云骄身畔飘落,片叶不沾,半截面容在黑绫之下宛如白玉雕刻。

    他莫名想起人们对云骄的描述——素而寡,像在为祝时晏服丧。

    他又想起昔日九仪宗突围,他在重伤之下为云骄所救。

    寒夜漫漫,烛光微烁,他说待一切事定,去做个算命先生,坑蒙拐骗,然后用骗来的钱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云骄一直在履行他们的约定,只不过,是以未亡人般的身份。

    他收了剑,在众人注视下对云骄深深行礼。

    “学生愿入天衍之道,求取太平一签。”

    “果然是生得俊秀不凡!不过参阳仙君被藏得严严实实,咱们都没见过,谁知道能有多像,会不会是铜板看走眼了?”

    “铜板是宫主的贴身侍童,天天都能见着参阳仙君的相貌,还能认错不成?”

    “依我看,定是铜板编来糊弄宫主。”

    “你说得有道理,横竖宫主看不见,给他找来个替身,让他早早断了那念想。听起来像是净缘禅师能做出来的事。”

    “你当宫主是什么人?什么都能拿来糊弄他的?”

    云骄离开的时候戴着顶旧帷帽,回来时仍戴着,黑色的纱幔垂在面前,瞧不清面容。

    他进门前先是停在凌原和庄澜面前,问道:“伤势如何?”

    声音淡淡,既不十分关切,也不显得凉薄。

    凌原和庄澜都有些受宠若惊。

    “都是小伤。那贼人可比学生伤得重!”

    “多谢师父关心!师父一路可还顺利?”

    凌原在心里怒骂庄澜有心机。

    然而云骄对这句话并未搭腔。

    对于这两个少年,他在一开始拒绝过一次之后,之后便由他们去了。

    眼见着云骄继续走向里面那来路不明的家伙,两人心都提了起来——那可是他们眼下最大的竞争对手。

    祝时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场景他在十年里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每一次迎面相撞,对方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像经过一片树叶,路过一块房檐……

    只是这一次,他总算能够被听到看到和触摸到,云骄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来吗?

    不,云骄的眼睛看不见了。

    那他能分辨出自己的气息吗?他还记得自己的温度和脉搏吗?

    连祝时晏自己都几乎不记得这一切了。

    他的心在云骄靠近时悬到了极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云骄只是从他身边经过,未作任何停留。

    这名字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但祝时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于是也没放在心上,温声道:“小云说你已经成年了,那我称呼您为顾先生吧。”

    小云???

    顾柏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个人类这样喊殿下,殿下一点意见都没有吗???

    随后他想起刚刚云骄吩咐他做的事,沉默了。

    “祝先生不必如此客气,鲛人成年是一道难关,既有缘相遇,我理应提点几句,我接下来说的话还请祝先生务必谨记。”

    祝时宴认真回道:“顾先生请说。”

    “还有,切记,要时时刻刻看着他,尤其是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去洗澡,因为他有可能随时会晕倒。”

    第 134 章   第19章

    祝时宴一样一样地记下,然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看了眼屏幕,“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顾柏新心一紧,硬着头皮道:“我们鲛人跟人类的身体构造不一样,他现在又在陆地,还是仔细点为好。”

    云骄不高兴地拽了下他的衣服,抿着唇看他:“你不愿意照顾我?”

    “不是。”祝时宴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否认,“只是”

    只是这听起来怎么感觉他不像是发烧了,而是要半身不遂了一样。

    若真有这么严重,那他不等什么合适的时机了,马上送他回大海。

    无心苑的黄昏结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见惯了黄昏之景,此时的院子显得别样开阔。

    祝时晏躺在东厢房,祝时晏躺在西厢房。

    两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时候就更像了,铜板从东厢来到西厢,都要怀疑自己遇着鬼打墙。

    祝时晏幽幽转醒,看到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

    脑袋下面是张清癯的年轻面孔,两颊微凹,着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绣了佛印的袈裟。

    这张脸他很熟悉,但他记忆中的这张脸总是与一袭素淡青衣和一根简单的檀木发簪相关联。

    他脑中一片混沌,脱口便问:“林简,你怎么秃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中年书生噗嗤一笑,拍拍净缘的肩膀:“林简?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啊,林师傅!”

    说话的是颍川百草生。

    太平书行是无相宫下面的产业。他顶着一对黢黑的眼圈,来书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顺便找净缘叙一叙,说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让净缘出面给他宽限几天。

    正套近乎呢,云骄身边的小童就跑来报大事不妙。

    三人赶到无心苑,便瞧见了祝时晏一剑刺破了无心苑的黄昏结界。

    黄昏结界是净缘所布。

    净缘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结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几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设的止战之印。

    这结界却被祝时晏一剑破了,而他所用的剑,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颍川百草生当场笑了出来,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这一笑,把路走窄了。

    铜板指着秃驴道:“这是净缘禅师,时晏师弟,你烧糊涂了?”

    祝时晏记起来了。

    无相宫实际的掌事者,自号“净缘”。

    只不过他所熟知的,是他过去的名字,林简。

    “百闻不如一见。云道长的弟子,当真是与时晏师弟生得一模一样。”净缘捻着琉璃佛珠,左右端详他的脸,“阿弥陀佛。施主竟知贫僧俗名?你我曾见过面么?”

    “不曾,我听我师父提起过你。”祝时晏飞快清醒过来,又补充解释道,“我师父是祝时晏。他有恩于我,他还曾授我几招剑法。”这下把会使剑的事也掩盖过去了。

    “哦?时晏竟向你提起贫僧?”

    “毕竟佛修那么稀罕。”祝时晏道。

    在只持续了五百年的“万世太平”期间,道门执掌天下,为安定天下,莫说佛门,连儒门等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直到后来,祝时晏打破“止战之印”后,才有佛门典籍流传于世。

    林简原属道门正统,灵枢宗弟子,是祝时晏的同辈更兼同修。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在独尊道术的人世间竟悟出了独门佛法。现在化身“净缘禅师”,平日喜欢在无相塔焚香念经——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若非当年时晏师弟点悟,贫僧也不能勘破红尘,入得此门。”

    祝时晏点头:“勘破红尘,但是创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比道门十一宗加起来还有钱。”

    净缘面上不动如山,转佛珠的动作却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当年林简在修习道门正统道学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被灵枢宗藏书阁里的佛法残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挣扎不定。后来还是听祝时晏开解,才坚定志向,毅然离开了道门,创立无相宫。

    颍川百草生道:“没有祝时晏,就没有无相宫。”他从怀里掏出纸笔,拿舌头舔了舔笔尖,“我要把这话写进《祝时晏续传》里,再配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藏书阁佛子窥佛法,祝时晏片语渡迷津。”

    净缘并不理会他,又捻着佛珠问道:“黄昏结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们仨不都亲眼瞧见了?”

    铜板也在旁点头。

    祝时晏心里一咯噔,心想净缘等在自己床前原来是要问罪于自己,顿时缩进被子里,假装身体不适:“我师尊呢?”

    “云仙长在东厢照看祝时晏。”颍川百草生道。

    在东厢?

    这是自然。

    这种时候不陪道侣难道来陪这么个便宜徒弟?

    虽明白这个道理,祝时晏还是略感失落。

    见状,净缘连忙道:“你师尊也很关心你,你晕倒后,他立刻就赶来了。”

    祝时晏不大信,云骄能放下祝时晏赶来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吗?”

    “你是说打破结界之事吗?”净缘安抚地一笑,“你当为此庆幸,结界一破,祝时晏的情况便立刻好转了不少。”

    铜板也道:“是啊,宫主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当初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结界阻滞了灵气流转,其实不利于时晏师弟养伤。”净缘不无懊恼地森*晚*整*理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挺好,晴雨变换,视野开阔,于修养心性有益。云道长也该换换心情了。”

    其实祝时晏内心里也这么觉得,这间院子,实在太闷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笔,赞叹道:“不愧是云仙长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纪轻轻,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净缘的黄昏结界。此招可有名字?”

    “这招是祝时晏所授,招名‘云开见日’。”祝时晏不假思索。

    “‘云开见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这招名记在本上,“小仙长,那你与那两个少侠比剑时,所用之招……”

    “也是祝时晏教的,‘藏锋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记下,又问:“那你当时说的关于衍天宗那番话……”

    “还是祝时晏教的。”

    祝时晏心想,我这名头真好用……

    “不,小生是说,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话再说一遍。”颍川百草生举着小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

    “你想听什么话?”一道沉郁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祝时晏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对眼睛。

    颍川百草生则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祝时晏……”云骄走进厢房。

    祝时晏对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已经有所好转。”

    “……”

    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听他进门便唤自己大名,祝时晏还以为身份败露。

    云骄停在床边,为祝时晏探脉。

    他原本用来遮眼的黑绫打湿落在了灵泉中,那双残眼此时便袒露着,眼窝微凹,浓长眼睫盖在下眼皮上。

    慈悲与冷淡,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脸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许久不曾见他摘下缎子的模样,对上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祝时晏有片刻呆愣。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听云骄发问,他立刻回神:“没什么不适。倒是感到浑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还赖在床上,宫主来也不下床。”铜板埋怨道。

    祝时晏闻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缩了半分:“我感觉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只记得自己通知了铜板,然后便去为师尊找干净衣物,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不如干脆推给别人来解释。

    顺带连同灵泉撞见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记”了。

    “你一剑破了黄昏结界。”云骄道。

    “是一竹竿。”铜板纠正道。

    “不必再提,阿弥陀佛。”净缘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颍川百草生掏出小本当场拆穿他,“你刚才不是说那招叫——”

    祝时晏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铜板道:“你从被子里面出来再说。”

    云骄探完脉,松开了他手腕:“你修为微薄,可能受到祝时晏身上暴冲的灵力扰动,才致失控。”

    铜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没有修为,怎不见我一剑捅破结界?”

    颍川百草生纠正道:“是一竹竿。”

    净缘道:“好了够了,不必再提。”

    祝时晏瞄了眼云骄,大着胆子道:“我将结界打破,师父便好了,也许是师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许师父也希望,师尊能勘破这一隅结界,重见天日。”

    云骄脸色顿住。

    这话暗示意味太强,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偷觑着云骄脸色。

    铜板朝祝时晏直挤眼睛,让他不要乱讲话。

    谁都不敢劝云骄想开,这个徒弟倒是胆大妄为。

    云骄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又阖上,转瞬即逝。

    祝时晏仰视的角度看去,恰好从他睫毛的缝隙窥见那对空洞的双眼,浓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说错话了。”

    最后是净缘岔开了话题:“云道长,我已发信与白术,他不日便来为时晏师弟诊治。你可放宽心。对了,我让人搬来了两箱账目与文书,你且过目一下。”

    “我过目不了。”

    “云宫主!”净缘按下恼火,道了声佛号,又继续道,“宫中无门禁,鱼龙混杂,最近外院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巡务司还须加强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夺最好。”

    “什么都让我来?你是宫主我是宫主?!”

    祝时晏方才与林简交谈甚是和睦,以为他遁入佛门成了“净缘禅师”之后,性子变得随和不少,谁知道反而更加急躁,云骄几句话就让他现形。

    净缘又道了佛号,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为祝刻霜祝宗主证明清白,转眼市务司便报我说锦福茶楼在梁都的几家分号都被封了,你看……”

    “净缘,我看不见。”云骄道,“你做主便好。”

    净缘气得说不出话,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没过多久,两箱子账目与文书便送来了无心苑。

    云骄明显情绪不佳。

    颍川百草生没随净缘离去,他看看祝时晏,又看看铜板,却不敢同云骄搭话,欲言又止。

    “什么事?”云骄淡淡道。

    “仙长,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颍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说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写稿,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祝时宴感觉怀中的人似乎渐渐恢复过来,脸上有了血色,身体也不再颤抖。

    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身体还疼吗?”

    云骄面不改色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嗯,很疼。”

    祝时宴的神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怎么还疼啊,要不我还是问一下顾柏新吧,看看他——”

    他的话突然停住,身体也倏地一僵,低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在他怀里作乱的某人。

    抵在他腿上的那东西是什么??

    第 135 章   第20章

    浴室里的记忆骤然间涌上脑海,明明只是匆匆一瞥,视线也因水蒸气的遮挡而有些模糊,可云骄那处的形状、尺寸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好,好大。

    简直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模样。

    祝时宴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默默地翻了个身,红着脸道:“你,你控制一下。”

    云骄有些无奈地扫了眼下.半身,主动与他拉开距离,生硬地解释:“这是度过成年期的正常现象。”

    他不想表现得像个变.态,之前的每一次也都控制得很好,但许是因为发情期即将来临,再加上身体虚弱,所以一时没忍住。

    祝时宴卷了卷被子将自己裹成蝉蛹,闷声道:“看你这么精神,应该是好了,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祝时晏太知道这事儿了!不正是他为颍川百草生捂热了茶杯!

    为了现场看颍川百草生写稿子,为了让这家伙专心写稿别再找些倒茶之类的借口,他亲手把那茶捂了半夜。

    他靠在床头,欲盖弥彰地对颍川百草生道:“许是天气炎热,茶热散不掉。这大夏天,我也喝不惯温水。”

    “这怎么可能!一整宿,小生回回喝茶都烫口!不止如此……”颍川百草生说到这,神情古怪,怕惊扰什么似的,藏在折扇后小声道,“我喝了不下十壶茶,那茶水竟一滴未少!”

    祝时晏听了,暗暗摇头。

    天道一片好意给你热茶蓄水,反成了坏事不成?

    云骄仍闭着双眼,头也不转地问他:“只有这件事吗?”

    颍川半卷生见他似乎有点兴趣,为之一振:“不止不止!小生赶稿整宿,墨水也不见少,更不见干,就好像有人在小生写稿时,一边研墨一边添水。”

    祝时晏轻咳一声。

    他记得研墨是那个痨病鬼做的。人家一片好意,研了一宿的墨。这颍川百草生忒不知好歹!

    一屋子七八个鬼伺候他赶稿,他居然写了一半撂挑子,倒头就睡。

    颍川半卷生又道:“还有还有!小生写了一晚上,在书房从亥时待到寅时,那书稿字数不但没变多,反变少了!”

    铜板:“……”

    云骄:“……”

    在现场目睹一切的祝时晏反问他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一字未写,还删了许多,所以字数反变少了呢?”

    颍川百草生觉得他说得似乎有一点道理,沉默了好一会儿,像在反省自身。

    说来说去没什么新鲜的。

    云骄看起来失去耐性,正要离开,又被他一把拉住。

    “还有还有还有!小生藏在地窖的几坛状元红,还没开封竟然全都空了!你说这不奇怪吗?”

    这不奇怪,祝时晏偷的!

    至今回味起那几坛女儿红的味道,他还要咂摸两下嘴。

    祝时晏清了清嗓子:“许是天气炎热蒸发干了,或是酒坛有裂缝,漏出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不不!我怀疑我遇上了什么邪祟!云仙长,看在咱们以往的交情上……”他话一顿,改口道,“看在我与祝时晏交情匪浅的份上,你得帮我这个忙!”

    云骄一向与人没什么交情,祝时晏的交情就是他的交情。

    颍川百草生谄媚地凑近云骄给他打扇。

    铜板护主,拦手将这觍着脸的家伙挤开:“我们宫主日理万机,哪管得了这些琐事?”

    “日理万机?”颍川百草生指着院里刚搬来的那两箱账目与文书问道。

    “……”铜板语塞。

    云骄这时忽然开口:“你们出去,我与时晏说几句话。”

    颍川百草生和铜板相视一眼,识相地退出西厢房,更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房内一时只剩祝时晏和云骄两人。

    祝时晏坐在床上略显局促,双手捏紧薄被。

    悄悄觑了眼云骄,看到对方双眼紧闭,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他都看不见,两眼便肆无忌惮在他身上打量。

    云骄身上还有灵泉带出来的潮气,几缕乌黑发丝贴在白玉似的颈上,更有一丝挂在微微隆起的喉结上。往上看去,下颌线条分明,双唇比以往潮湿红润。

    祝时晏脑子里嗡地一响,脑海浮现灵泉看见的一幕,瞬时移开目光。

    云骄把那两人支开,不是要……灭口吧?

    “师尊!我什么都没看……”

    “你如何得知,那轮残阳就是阵眼?”

    “我不知……我只是觉得那太阳刺目碍眼,我当时心中烦躁不安,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胡乱搬出编好的说辞,“那剑招是祝时晏教的。”

    祝时晏真是万能挡箭牌。

    这话也不全是瞎话,他当时确实烦闷不堪,有点像修炼时走火入魔的状态,或许是受原身影响所致。

    “你不必如此惊惶,此事做得不错。若非你将结界打破,祝时晏也不会这么快脱离险境。也许……”云骄顿了一下,语调更加黯淡,“也许当真是祝时晏冥冥之中的授意。”

    祝时晏目睹他的一切细微的神情变化,一点失落,一点认命,心绪不禁为之牵动,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云骄……”他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悄悄把手指停在他手边。

    云骄并未听到,郑重其事地再次确认道:“你当真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是什么精怪所化?”

    他不会讲多余的话,祝时晏不明白他再问一次的用意。

    “当真不知。”那日过后,云骄再未问及祝时晏的来历与原身。

    他将其视作亲传弟子,百般关照,连去给颍川百草生驱邪都将他带在了身边。

    云骄对他说:“此行也不一定是驱邪。”

    “不是邪祟,那还能是什么?”

    “人为。”

    颍川百草生因为平生撰书只写半卷,怨声载道,盼他倒霉的人很多。

    又因他才华横溢,声名显赫,招人嫉恨,为这个想整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祝时晏听他一通分析,心想云骄竟还颇通世情。

    他一直觉得云骄心思纯粹,担心他入世易遭人算计,尤其是混迹市井当中。实则哪有什么心思纯粹,不过是他祝时晏对云骄的刻板印象。是他以貌取人,认定云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

    云骄过去掌管《衍天遗册》,修正一切俗世因果,被称为“步虚判官”,独自行走人间,历经百态,见惯人心叵测。

    正是见得多了,才养成如此遗世独立的漠然。

    颍川百草生的住处在邺城青瓜巷,是太平书行安排的住处。

    院门朝着深巷,四邻八舍的喧闹都听得见。他偶尔喜欢叼着烟袋靠门框上吞云吐雾,看对面的刘寡妇忙里忙外磨豆腐。

    刘寡妇的手比豆腐更加白嫩,但他真的只是看磨豆腐——泡发的豆子吸饱故事,在粗糙石磨中粉身碎骨,而后竟流出纯白豆浆来,像极了他笔下的一个个人物,贪嗔痴怨,爱恨情仇,尘世里摸爬滚打走了一遭,到了都化云烟。

    今日巷子静得很,只闻刘寡妇劳作声音,他看磨豆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岑大壮!魂丢在哪条花船上了?”刘寡妇挽着袖子大着嗓门问他。

    颍川百草生暴跳如雷,气得烟杆发抖:“休得乱叫。”

    “岑大壮,原来你大名叫这个啊。”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后响起。

    他回头,便见两道人影往深巷走来,是祝时晏和云骄。

    祝时晏着一身白衣,长发在脑后高束成马尾,仪态动作,一颦一笑,翩翩风流,与过去的祝时晏别无二致。云骄更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缎子又蒙在眼上,走路时被祝时晏挽着手,从外人来看亲密无间。

    挽手是因云骄眼盲,若非如此,他俩执手而行的模样简直像是……

    “……一对璧人。”颍川百草生默念道。

    祝时晏抬眼看他,唇角微扬,眉目清明:“你说什么呢?”

    感觉不像好词儿。

    “没什么!没什么!可把二位盼来了!”颍川百草生连忙把两人请进院子。

    祝时晏翻他家院墙轻车熟路,走大门还是头一遭。

    院门窄,祝时晏先让云骄先进了门,才跟着迈进门槛,进去后又跟到他身旁给他引路:“师尊小心,这儿有块假山石。”

    他牵着云骄,小心绕开山石。

    这一路,他引着云骄,小心周全,并对此时乐在其中,云骄也并不推拒。

    “师尊,院角荷花池旁栽了个花树,开得正盛,非常漂亮,不知是什么花。”

    云骄轻嗅空中气味:“是海棠。”

    海棠没什么味道,云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竟比祝时晏一双眼睛管用。

    “现在是七月,怎会有海棠?”

    颍川百草生跟上去道:“这便是小生所说蹊跷之事。”

    祝时晏闻言一愣。

    他只知道续茶研墨还有酒坛的事,那是他先前未得人形时干的。来的路上他还在思索此行如何掩盖捏造一个缘故来。

    海棠七月花开,却是为何?

    他从前往来这间院子,也不见有什么邪祟精魅。

    “不止这个!小生起床时,发现鞋子被倒放过来,鞋头朝床。”

    “许是你就寝时如此摆放?”

    “这断不可能,小生睡觉时从来都是鞋头朝外。民间有说法,‘鞋冲床,鬼上床’。”

    “哦?有这说法?我怎么不曾听闻?”

    云骄道:“民间确有此种传闻。修道之人有真元护体,寻常鬼魅不敢侵犯,故而没有这种忌讳。”

    祝时晏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听过这种说法,便只好岔开话题,问颍川百草生道:“那你有遇到鬼上床吗?”

    “小生没有。”

    “你邀我师徒二人前来,难道是为吃晚饭不成?”

    “小生遇到的事,比鬼上床还离奇。”

    颍川百草生擦了擦汗。

    “小生起夜,看到窗户上有皮影戏!”

    颍川百草生已经几天不敢回家睡了。

    他起夜的时候,看到窗户映出皮影戏来,而且那戏演得慷慨激昂,更有铿锵伴奏声,彻夜回响。

    这不比“鬼上床”离奇?谁家好鬼不害命,还给人表演皮影戏?

    如果说他睡迷糊看走了眼,将窗户上的树影想象成一出皮影戏,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这皮影的伴奏就说不通了。

    问询了周围街坊,也都称晚上听见这动静,像是谁家请了戏班子在唱戏。

    师徒二人将这小院子每个角落走了个遍。

    “如何?”云骄问身边的祝时晏。

    “没有妖鬼邪祟的气息。”祝时晏道。

    云骄点头。

    颍川百草生生怕云骄不管这事儿,哀求他留下来。

    祝时晏指着卧室道:“只这间屋子有么?”

    “不,在书房,小生每晚都笔耕到深夜,之后便随意卧于书房。”

    “……”

    笔耕到深夜……这家伙什么德行祝时晏能不知道?

    颍川百草生绘声绘色向他们描述自己看到的皮影戏:“前儿演的是战场厮杀,血流成河,再往前是高手对决,刀光剑影,再往前是少女闺怨,春愁别绪……”

    听他倒了一大通,最后云骄道:“那今晚便留下,看看有什么蹊跷。”

    祝时晏两眼一亮:“弟子认为如此极为妥当。”

    “我看你是想看皮影戏!”颍川百草生一语中的。

    云骄嘴角微扬,几乎不可察觉:“时晏年纪小,顽性大。”

    祝时晏似乎未对这份宠溺有所察觉。颍川百草生却敲响警钟,看到云骄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禁傻眼。

    云仙长是被这新收的弟子下了降头?

    按说这是好事。无相宫内外并祝时晏故友,无人不希望云骄早日走出阴霾,若他能将心思分予旁人,哪怕是纯粹的师徒关系,也是好的。

    但是这祝时晏与祝时晏生得一模一样,性情也极为相似,当真叫人忧心云骄会陷进了更大的泥沼当中。

    祝时晏和云骄当晚便一同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住下。

    “我知道了。”

    云骄闭着眼睛,有些郑重地一颔首,像是心中确信了什么似的。

    “你今日好生休息。”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放在床头,“这是你遗落在地上的,归还于你。”

    祝时晏往身上一摸,这才发现那玉符不知何时丢了。

    他连忙拿起来反复查看。

    先前分明屡次听到碎裂声,玉符上却没有半点裂纹,如此看来,那碎裂声确实是这法器给他的警示,教他不可说出真名。

    他先前做过尝试,每当自己产生坦白身份的念头,这枚玉符便发出碎裂声响。

    毫无疑问,若他真正暴露身份,玉符便要当场粉碎,届时他定然失去实体,再次成为一抹无形无体的神魂。

    云骄亲手拿到玉符,会看出其中关窍吗?

    玉符上刻有“祝时晏”三个字,周围缀有一些花纹。因它已认了主,即便遗落,名字也没消失。

    这名字想必能让云骄打消疑虑吧?

    好在云骄没对玉符的事多说什么,问完话,便向房门走去。

    见他离开,祝时晏略感失落。

    临到门边,云骄脚步突然顿住:“时晏,你破结界所用之招叫什么名字?”

    “拨云见日。”

    他脱口而出,但回忆不起自己刚才编的是不是这名。

    云骄点头,默然离开。

    他知觉灵敏,彼时在后院便感知到这招,确实是祝时晏惯使的一招。

    招名“黄泉无渡”,是个有攻无守的杀招。

    只不过,这这一式是太微宗禁招《幽冥之章》中的一式,非剑术精深者,难以使出。

    “你不懂。”褚明旭又叹了口气:“她非常非常喜欢我,不把男朋友带到她面前她是不会放弃的。”

    他强调了好几个非常,意在表明对方真的很喜欢他,非他不嫁的那种,祝时宴哦了一声,声音微冷:“那她现在在干什么?”

    褚明旭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看到他口中那位“非他不嫁”的未婚妻正笑容灿烂地跟蓝头发的人鱼搭讪。

    第 136 章   第21章

    褚明旭觉得脸有点疼。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强行挽尊道:“云骄的长相过于出色,她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说完没听到回应,他偷偷往旁边瞟了眼,发现祝时宴面色难看,神情紧绷,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祝时宴心情确实很糟。

    不仅是因为有陌生女子搭讪云骄,还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书中一段一直被他遗忘的剧情。

    原书中,云骄在被关了三年后,一个意外闯入基地的人类女子救了他,该女子对他一见钟情,每天偷偷给他带零食、陪他聊天、还不准任何人伤害他。

    因她地位很高,Kieran不敢忤逆她,听话的将人鱼放了出来,专门陪她玩耍。

    夏虫夜鸣,幽寂婉转。

    两人隔着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上点着油灯,还有一盘棋,只可惜云骄双眼不能视物,不然他们师徒俩凑成一局,还可杀杀时间。

    祝时晏百无聊赖,手里握了本书,两眼却在偷觑云骄。

    云骄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打坐入定,面容沉静如水。

    但他手指紧攥,面朝窗外,祝时晏悉心观察,笃定他心中有所挂碍。

    他在担心祝时晏的安危。

    黄昏结界一破,无心苑便少了一层保障,净缘亲自搬到无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着,但云骄还是放不下心。

    祝时晏叹了口气。

    他就坐在云骄眼前,两人却对面不识,云骄一心只放在他那无用的皮囊身上。

    “师尊不妨与我讲讲,你与师父如何相识?”

    祝时晏这句话术法一般,轻轻戳破云骄自我沉浸的结界。

    云骄闻言,神色一顿。

    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祝时晏,只有这个亲传弟子口无遮拦,肆意妄为。

    “时晏么?我认识他,要比我们正式相识,还要早十几年。”

    他难得提起兴致,对祝时晏娓娓道来。

    “我师父有个弃徒,算是我师兄。当年他挣脱师父设下的封印,我与之相斗时,不慎波及祝时晏。他当时还是一名幼童,脊骨尽断,难以活命。无奈之下,我以师门所传法器‘别沧海’为他续命,植入体内代替脊骨。

    “谁想阴差阳错,此事竟令他命盘改逆,从此断却尘缘,走上仙道一途。凡事与他牵扯,便被搅乱因果,我纵有《衍天遗册》也无法预知事态发展。

    “我那名师兄因早年经历,性情阴鸷,行事专断,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盘易数一事后,他便针对祝时晏布下杀局,绸缪数年,将他推向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的境地。

    “后来的事,也就与你听到的传言相差无几,祝时晏破了这盘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苍生于水火。”

    祝时晏难得见云骄一股脑讲出这么多话来。

    看他讲到后来,神色颇有几分自豪,好像这番作为放在祝时晏身上比他自己还值得夸耀。

    不过云骄语调转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诸多苦难,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别沧海’擅自为他续命,他现在想必——”

    “想必已经死了。”祝时晏截住话头,劝导他道,“师尊,你救了他一命,后来也倾力扶持,他对你只有感激不尽,必不会怨你。”

    云骄道:“此言我信。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祝时晏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琢磨明白,随即一把按住云骄搭在案头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云骄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动声色:“他如今醒不过来,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祝时晏一时解释不得,着急上火:“不,他对你……”

    未等他说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挣了一挣。

    他方才惊觉自己如此冒犯,连忙松开了手。

    云骄掸平衣摆,重新端坐,清冷盎然,与方才敞开心怀的样子判若两人。

    祝时晏则蔫头耷脑,握了云骄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发颤,逐渐遗忘的熟悉触感让他掌心莫名燥热。

    烛光幽幽,他胡乱翻看面前的书,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手头颍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祝时晏还未看过。

    他飞快翻过书页,全幅心思却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为、为何这皮影戏还没开始?”

    “再等等罢。”

    祝时晏道:“师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应百草生留下过夜。是么?”

    “为师也对这奇事有兴趣,想要亲眼一见。”他想起自己无法“亲眼一见”,淡笑道,“听个热闹也行。”

    看云骄笑了,祝时晏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顺手翻过手里的书,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

    “这一页是空的。”

    “错版?”

    “我随手从书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错版。”祝时晏嘻嘻一笑,“师尊摆平百草生遇上的诡事后,务必替我向他讨要此书作为报偿。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简帮忙。”

    云骄点头:“好。”

    “颍川百草生这人虽不靠谱,写的故事却是真的不错。我记得有一本书,名字叫做《山鬼》,刚出的时候我就买来看过,讲的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半夜破庙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祝时晏把那有空页的书放在一边,又去重新抽了本书以作打发时间只用,在云骄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

    “说这赶考书生其实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装,途遇山鬼引诱。女子受美貌迷惑,便与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尝磨镜之趣,食髓知味,要这女子留下。女子却一心想要上科场摘取桂冠,以此证明女子不输男子。

    “山鬼万般不舍,却也希望意中人得偿所愿。于是便附在女书生的玉佩之上,与她一同进京。

    “为助意中人考取状元,山鬼暗自在阅卷过程中作伪。放榜之后,女书生果然高中状元,被皇上赐婚……”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云骄问道:“后来呢?”

    “后来,百草生还没写。”

    两人陷入沉默,祝时晏心想云骄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颍川百草生厚颜无耻。

    云骄开口却道:“山鬼此举断然违逆了书生的初衷。不过山鬼非人,心中没有俗世规则约束。就算书生舍弃一切与她厮守,日后也必将因为观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祝时晏万万没有想到,云骄心中的结局会是这样。

    “那师尊以为,祝时晏若没飞升,你与祝时晏能长相厮守吗?”

    云骄脸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样。但祝时晏知道对方双眼已盲,更隔着厚厚一层黑绫,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时晏是羽化飞升,而非魂消魄散?”云骄道。

    祝时晏斩钉截铁道:“他断不可能魂消魄散。”

    云骄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手掌一翻,便见占满正面墙的书架震动不止,像被无形的手飞快翻动。

    不过片刻,书架积灰的角落中飞出一本旧书册,哗哗作响地落在云骄手边。

    祝时晏不明就里。

    云骄取书作甚?又看不了。

    云骄却并未翻看手边的书,而是对他道:“时晏,你小小年纪,倒是博览群书。这是你说的书吗?”

    祝时晏取过他手边的书,蓝色封皮上以隶书写着“山鬼”二字。

    “确是这本不错。师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书?”

    “旧天道下,世间诸事载于《衍天遗册》,过去未来,皆过我目。《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止战之印未碎,祝时晏才不过十七八岁。”云骄微妙地停顿片刻,蒙着的眼睛转向祝时晏,“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时晏?”

    年纪不大,却能在《山鬼》刚问世时就买来看过?

    灯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灯花。

    云骄这番话说完,祝时晏方知自己说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这一瞬心思百转,无数说辞没法圆上这一出。

    正在这时,窗外骤然亮如白昼,仿佛有人将太阳搬到了院子里,刺眼异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皮影戏来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不是纸剪的皮影戏,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开门让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绝非山中鬼怪。”.

    回到房间后,云骄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双手环胸,一样一样地数他的不对,什么不遵医嘱、不讲诚信、勾三搭四各种乱七八糟的帽子强行往祝时宴头上扣。

    然后自己在心里偷偷计算能借此讨要多少好处。

    祝时宴满脑子都是原书中的剧情,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没听进去。

    云骄说完,见他神游天外,顿时不高兴地说:“你想什么呢,态度一点都不认真。”

    祝时宴回神,看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你以后离刚刚那个女生远一点。”

    云骄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嘴角咧开了笑,眼中满是得意:“原来你吃醋了。”

    第 137 章   第22章

    “吃,吃醋?”祝时宴掩饰般干笑了一下,佯装诧异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云骄语气肯定的说:“因为你害怕我被别人抢走,所以见到那个人类跟我搭讪心生嫉妒。”

    他读过书,知道这种行为叫做“吃醋”。

    虽然他不懂为什么嫉妒会用“醋”来形容,但不妨碍他在听到祝时宴说出那句话时心情直线上升。

    祝时宴沉默了一瞬,试图解释道:“这个女生身份不简单,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云骄才不听他这些解释,祝时宴吃醋这件事远比其他事情更让他觉得兴奋,他满面春风的说:“你就承认吧,我是不会笑话你的。”说完他似觉得不够,还认真的强调了一句:“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跟她说一句话。”

    祝时宴:“”随便吧。

    祝时晏是五百六十四年来第一个飞升的道门弟子。

    这次飞升与往日不同。他没经历劫雷,也没见到传说中的上界。

    世道飘离,不知是人间舍弃了上界,还是上界遗弃了人间。

    祝时晏的飞升,水到渠成,福至心灵。对此,他本人觉得纯属侥幸。

    许是天道崩毁,位格空缺。

    抑或生灵涂炭,而他救世心切。

    总之那一年,祝时晏才不过二十七岁。肉身内丹尽毁,脊骨碎为三截,俨然是个废人。

    而他本人神魂离体,能与天地感应,风雨雷电俱随意动,唯独一点——

    自此与他人,包括亲友挚爱,不能相见,不能相闻,不能相触,如同阴阳两隔,对面不识。

    所以大清早的,祝时晏候在城北三才观的屋顶,眼睁睁看一只大黄狸从自己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大腚往他左脚的位置囫囵一坐,啃起了脚丫子。

    祝时晏真想抬脚颠开它的肥臀,叫它知道人心险恶。

    但是他做不到。

    他至多可以操纵一阵风,吹拂大黄狸那身蓬松的猫毛。

    三才观正对的这条街人声鼎沸,清早小吃摊生意兴隆,炊烟缭绕。

    老槐树对面说书的刚讲完一回书,底下听众又叫嚣着再来一段儿。呼声最高的是“井红娘浑撮阴阳聘,判官剑月下惹红尘”。

    这出讲的是祝时晏和云骄的一段旧事。

    再不多时,云骄可就要出摊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听到这段书,会作何感想?

    祝时晏脸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剑一般的凛冽。

    说书的感觉背后一阵汹涌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井红娘这种精怪乃是那些书生意淫杜撰而来,甚是无趣!不若在下给诸位讲段参阳仙君洛水应战八宗高手的事迹?”

    祝时晏应战八宗高手这段人人都听过百八十遍了。

    台下顿时一片嘘声。

    看来比起这个,大家还是更喜欢听祝时晏和他道侣的感情史。

    云骄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观门口出摊。

    步虚判官,衍天一脉传人,无相宫宫主,参阳仙君遗留人世的道侣,身份何等尊贵,竟然纡尊降贵在街口摆摊算命。

    每回出摊,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队伍能排出半里开外。

    任你是天潢贵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挤在找牛的老农和算姻缘的光棍中间老老实实排队。

    今日是十五,队伍早已排了老长,仍不见云道长人影。

    祝时晏没边没形躺在檐脊上,听到下边骚动,才往下一看。

    竟是两个少年在队伍最前面发生争执。

    “庄澜,你就让我这一次吧!上回那只鲤鱼精的功德我可都让给你了!”

    被称作庄澜的少年冷眉冷眼,无动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云仙师只收一个徒弟,说什么都不会让给你的。”

    原来这就是云骄那两个未过门的徒弟!

    祝时晏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两位都是眉清目秀,长发在脑后简简单单高竖起来,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张扬耀眼的白衣,而庄澜穿的则是黑色,显得气质深沉。

    两人各自配有一剑,装扮略微眼熟,虽然二人气质迥异,身上却有着同一个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谁,祝时晏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

    他朝下观察了好一会儿,没瞧出这俩人哪个身负血海深仇,哪个身怀天灵根——对了,“天灵根”这种东西乃是凡间写书人臆想杜撰的,道门从未如此划分资质。

    这两位少年才俊争的是云骄摊位左手边最近的位置。

    前来求卦的百姓多半身处困境,两人挤到前面,是为第一个争抢这份助人为乐的功德,以此在云骄面前表现一番。

    摊子对面的三才观,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云骄已故的师父三才道长。

    云骄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祝时晏信口胡说,他真的在积攒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谄媚他的人,便顺手行各种小善,记在云骄名下。

    不过祝时晏至今不知道,云骄攒下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看不见,摸不着。

    没见他大乘圆满,也没见他得道升仙。

    况且他宗学还未有传人,这时候飞什么升?

    眼下两个少年资质颇佳,相貌气质也让人心生好感,身上剑气凌厉,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云骄收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颇有安全感。

    祝时晏脑中浮现了画面,顿时想起肺痨鬼的话来——

    “姿容清绝,外冷内热……”

    “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往往经过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云骄有难!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只是游离人世之外的一缕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云骄,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杂声倏地停了。祝时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街角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缓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蓝衣童子,名字叫铜板,个头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着丸子头,面如傅粉,煞是可爱,但是臭着张脸,像被欠了压岁钱。

    另一个便是云骄。

    云骄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及膝长,发尾绑了根褪色的红发绳。几缕发丝散落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撩动。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双眼之上覆着条一掌宽的皂黑绫缎,益发衬得那张玉刻面容冷艳清绝。

    黑衣萧瑟,只在腰间紧束,素而寡,袖摆如同乌云低垂。

    道门当中一些人与他素有旧怨,竟在背地里嘲他这身装扮是丧服——当然,这种话还从未有人敢传到他本人耳中。

    云骄虽然目不能视,却行止自如。身边的小童子铜板是专为他引路的,但其实从来派不上什么用场。

    以云骄的修为境界,五感共通,知觉非凡人能比,行走时可以自行避开较大的障碍。

    他的双眼是为剑气所伤,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现在,也不晓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条黑绫,祝时晏心里一阵发紧,像被什么攥脱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进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见着他两人从街角而来,脚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却在须臾之间行至近前。看得众人一阵阵惊叹,直呼是仙人术法。

    无聊的把戏!

    祝时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云骄对两名求师的少年什么态度。

    云骄倒是没什么态度,任由铜板扶他在摊位前坐下,便对前方排队的众人道:“久等了。”

    语气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还往下滴着水。

    众人听了,只觉得仙音入耳,遥不可及。

    两位少年双眼发光,崇敬之情满溢,可惜都是对瞎子抛媚眼。

    云骄习以为常,浑不在意,只淡淡对摊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云仙师!云道长!能给我的画题个字吗?我寅时不到就来排队了!”

    “……”

    云骄什么都没说,摸到对方递来的画纸,在对方指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得到字的客人没想到云骄这么好说话,大喜过望。但在摊旁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没看出这团写的是什么字。

    祝时晏暗搓搓凑过去瞅了一眼,上面写的是“万事大吉”。

    第二位客人:“云宫主,我上回到无相宫要账,账房少算我四钱十五文!我找他理论,竟被赶了出来!你们无相宫富甲天下,竟也做出这等仗势凌人的事来?”

    云骄微微朝铜板偏了偏头。

    不等他说话,铜板便立刻上前道:“这是我们宫主的印信,凭此上市务司寻净缘禅师,若寻不着,就上无相塔。凡持此印,无相宫畅行无阻!”

    客人接了铜板递过来的刻有法术印信的纸笺,一时傻眼。

    他本不抱指望,也许宫主大人嫌麻烦给他现场结清。

    谁知对方居然为了四钱十五文如此大手笔,还让他上无相塔讨债。

    那可是无相宫重地中的重地!

    随后是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

    “云道长,我想求个姻缘符。”

    “算算我儿子是不是状元命?要是不成,那我就省得折腾了。”

    “半仙大人能不能帮我算算今晚第一把投哪一注?我保证今晚只赌一把!”

    “我想知道我爹和我哥啥时候死?”

    “道长您给评评理!我给我儿买的媳妇足足花了一两银子,她过门槛竟然先迈左脚!”

    ……

    奇怪诉求不胜枚举。

    直到下一位客人上前,劈头就问:“恕我冒昧,云仙师!我大早上来排队不为算自己,我就想知道您算过祝时晏什么时候醒过来吗?难道您就不着急吗?”

    “……”

    全场寂静。

    祝时晏很怕这人下一秒就被覆水剑捅个对穿。

    但是并没有,云骄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两手交握起来,沉默以对。

    云骄的两位准徒弟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拔剑,把提问的人抽出三条街外。

    看到两位准徒弟如此维护云骄,祝时晏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祝时晏也挺想知道,守着一个不省人事没有灵魂的躯壳十年,云骄有没有算过道侣何时醒来。

    可惜云骄这个人,算卦忒不准。

    上回。

    西市布料店铺掌柜求算开张之日。

    云骄算出来的日子天降暴雨。

    当日偌大一片黑云压在城上空,掌柜的却视而不见,坚信步虚判官算出来的卦绝不会有错!

    最后还是祝时晏把那一大片雨云挪到了城郊,才令店铺顺利开张。

    再说上上回。

    北城王家猫丢了。

    老夫人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王大孝子来求卦,云骄指引他去绿萝街东头找猫。王大孝子遍寻不得。

    祝时晏只好引风吹了根狗尾巴草,硬是把猫引去三条街外的绿萝街。

    最离谱的是上上上回。

    宜香楼头牌歌伎陈妙诗求算自己命定之人何时到来。

    云骄算出就在当晚,对方乃是她一生知音。陈妙诗当晚登台果然得一神秘知音,一掷千金。

    但那位神秘客人实则是名女子。

    这下祝时晏不知道该怎么帮云骄圆场了!

    好在后来陈妙诗赎身之后,确实与那位知音畅游山水,相伴江湖……

    假使云骄硬要吃算命这口饭,靠算命养活自己和祝时晏,没准哪天他俩就饿死街头了。

    算了,他开心就好。

    靠着祝时晏的助攻和两个准徒弟的维护,云骄直到收摊,一共算了一百零八单。

    他像是算好的,每回出摊,最多一百零八单。偶遇天气不好,可能一天都未开张。

    摆摊一天,日落时分才打道回府。

    庄澜凌原两位少年目送云骄进入结界。

    这是无相宫唯一设结界的地方,比重地无相塔还重的地方,祝时晏与云骄的住处——无心苑。

    两个少年齐齐行礼:“师尊今日辛苦了!恭送师尊!”

    铜板横了他俩一眼:“谁是你师尊!”

    云骄头也不回地独自进了院子。

    横竖没人能瞧见祝时晏,他大大方方跟了进去。

    便见云骄快步上前,双手摸索到门缝,吱呀地推开木门,朝里面道:

    “时晏,我回来了。”

    褚明旭是怕这个叔叔的,看到他来腰板立马挺直,结结巴巴的说:“叔,叔叔好。”

    褚寻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而后将目光放在祝时宴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就是祝时宴?”

    祝时宴并未像褚明旭那般吓破胆,语气平淡地回道:“是我,褚先生好。”

    褚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祝时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划过,然后逐渐下移,仿佛要将他剥开看透,视线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一分钟后,在几近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他缓缓收回视线,“听说你做科研很厉害,有机会的话让我见识一下。”

    祝时宴微微垂目:“能得褚先生赏识是我的荣幸。”

    第 138 章   第23章

    褚寻又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褚明旭紧绷的神经骤松,扶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气:“我这叔叔挺吓人的,是吧?”

    祝时宴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擦去掌心的汗。

    此人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气场最强的人,在他视线范围内,仿佛一切算计和谋划都无处可藏。

    手腕强硬,城府极深,难怪能以外人的身份掌控整个褚家。

    祝时宴吐出一口气,委婉劝道:“你以后若是想争夺家产,最好考虑清楚再下手。”

    跟这样的人作对,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祝时晏最终退出无心苑,没留下一字半句。

    一夜漫无目的,百无聊赖之下,往颍川百草生家后院偷酒。

    独饮最是醉人。

    他喝得浑浑噩噩,神思漂浮,绵延千里。

    游经梁都时,看到满城火光,疑心是起了火,便招来一大片雨云。

    事了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原本是良辰美景。大梁国君夜宴群臣,庆贺诞辰,千灯齐放,被一场忽如其来的雨浇得不欢而散。

    国君孟宸极震怒:“这天道与我作对不成?”

    国师忙言:“陛下一统乱世,勤政爱民,有功无过,天道岂会与陛下作对?想是道门那帮修士又在作妖。臣观道门之内,以太微宗威势最大,谋逆之心最甚,需万加防范……”

    出头的椽子先烂,天下第一宗,自然是个巨大的靶子。

    太微宗宗主祝刻霜,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宗门被人惦记上了。

    他脑子天生缺根弦,要不是天上掉馅饼收了个好徒弟,把宗门上下打理得顺顺当当,恐怕还没那个福气当天下第一宗宗主。

    昨晚在那块荒芜的半山腰呆了一宿,祝刻霜千呼万唤,都没能再把祝时晏喊出来。

    这让他疑心那时月光投在山壁上的警示之言,不过是他对祝时晏思念过度,而产生的一段幻觉。

    太微宗长徒江问雪晨起梳妆,将宗门诸多事务处理完毕,才来师父居所询问昨晚战况。

    以祝刻霜的斤两,定然赢不了云骄,但必要的关心还是要有的。

    进门却见祝刻霜如坐针毡,抓耳挠腮,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铺纸研墨。

    江问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这位宗主来回折腾。

    “宗主,你这是起了风疹?脖子都挠红了。”

    “我要给云骄写信!”

    江问雪脑子里蹦出两句话,顺口说了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是黄鼠狼?!”祝刻霜恼道。

    江问雪连忙改口:“我说反了。鸡给黄鼠狼拜年。”

    祝刻霜没听出问题来,顺着她的话茬气急败坏:“给他写信比给黄鼠狼拜年还难受!”

    江问雪又问:“可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你给他写信,他也瞧不见不是吗?”

    “对啊,云骄是个瞎子!”祝刻霜一拍脑袋,“那他肯定瞧不见那些字,我就算写信问他也是白问!”

    “什么字?”

    祝刻霜也不解释,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云开雾散,冷笑道:“我要是写信问他,反倒提点了他。不急着告诉他,且让他蒙在鼓里,多受两天相思之苦好了!”

    这世上敢给云骄找罪受的,大概只有祝刻霜这么一位了。

    想通后,祝刻霜只觉得气血浑身通畅,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亲切地拉起大弟子:“问雪,你今日倒是来得早。我带你把《参阳剑法》温习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几天不见,手上剑茧都没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纤纤玉手!

    江问雪,太微宗长徒,道号雪晴,人称“雪晴仙子”,为人率真亲和,颇擅经营之道,是太微宗实际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剑宗宗主。

    漂亮贤惠性子好有背景,谁不想娶回家当老婆供着。

    当年她却偏要跟着比自己大不几岁的便宜师父来重振宗门。愣是把灭了门的太微宗,重建为成天下第一大宗。

    祝刻霜毫无惜才之心,也不怜香惜玉,每天押着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练入门剑法。

    那套剑法江问雪练了千百遍,已经使得比祝刻霜还要好了。

    祝刻霜却油盐不进,他格外钟爱这套剑法,不止江问雪,全宗上下弟子都被他敦促着练习。

    他说,祝时晏的剑术能够如此高妙,正是因为将这套入门基础《参阳剑法》吃透嚼烂!

    江问雪苦着脸,想要推拒,这时阅微堂的小弟子秋暝忙手忙脚,门也不敲跑进祝刻霜的书房。

    “见过掌宗大师姐!见过宗主!”

    江问雪顿时如蒙大赦,忙问秋暝:“什么事这么着急?居然找到独闲居来了?”

    “大师姐,昨夜一队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镇被劫,丢失一件仙器至宝,据说凶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剑法。国师已派人上门要个说法,现在人在前山!”

    祝刻霜听到“大梁”二字就恼火不已:“涓流镇离太微宗几百里远,亏他敢说?!”

    倒是江问雪不慌不忙:“我宗几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内,从未外出。在外游历的弟子也大多修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复宗才几年,吸纳的高手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秋暝瞟了眼祝刻霜,犹豫着开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内。想是国师的眼线瞧见宗主清早才回山。”

    “??这意思是我劫的?”祝刻霜一掌拍断了桌腿,“真是睁眼说瞎话!我祝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秋暝:“……”

    江问雪:“……”

    这则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无相宫云骄跟前。

    云骄拂开茶沫缓缓道:“当真无稽之谈。祝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剑法?”

    他坐在市务司上首,几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竖溜,战战兢兢候在大堂。

    听到他说祝刻霜回山时“欣喜若狂”“有所收获”,云骄端茶盏的手不禁顿了一顿。

    铜板冷哼一声,又继续道:“被那帮狗叼着可不是轻易就能松口的。看样子,祝宗主必须证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脱罪名。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唯一能为祝刻霜作证的也就只有云骄。

    云骄放下茶盏,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没见。”

    铜板:“?”

    好吧。

    他本无试探之意,这下被迫得知,原来昨晚祝刻霜是来夜袭无心苑了。

    既然云骄都不想帮忙,那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他手脚麻利地给云骄续上茶水,又铺开纸笔,毛笔蘸上墨水递到云骄手里。

    “宫主,我把账念给你听。”

    云骄眼上蒙着黑绫,清凌凌的脸转向大气不敢喘的主事们:“都找净缘过目了?”

    主事们忙不迭点头,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他。

    无相宫靠经营黑市起家,全宫上下皆是凡士。

    都说云骄是仙道第一人,半步飞升。

    太微宗宗主三不五时找他切磋,次次败阵而归。

    对于他们这帮凡夫来说,仙道第一人自是不敢冒犯,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无相宫掌事的净缘禅师,虽也是仙道中人,却要亲和得多,毕竟打交道这么多年。

    云骄道:“既然净缘已过目,就不必念了。”

    他说着,拿笔洋洋洒洒把账目全都勾了。

    几位主事恭敬地退出市务司大堂,才大大松了口气。

    离开市务司后,往无心苑的路上,铜板板起一张小脸:“传到净缘禅师耳中,他又要发脾气。宫主,你可长点心吧!净缘禅师指着你全权掌管无相宫呢!你这样敷衍行事,以后容易被下属蒙蔽。”

    “这些事情交予他最是妥当,我尚有要事在身。”

    铜板猜想,他的要事就是天天守着祝时晏的金身,好让对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云骄又问他:“大梁怎忽然刁难太微宗?总不能是无缘无故。”

    “昨夜大梁国君摆宴庆寿,国师并手下上百名术士算出的天象,本该一夜晴朗,却在宴会将尽时突降骤雨。国师趁机进献谗言……”

    云骄点头:“无妄之灾。”

    “宫主,我瞧市务司往各院分发的气象图,梁都近半月都是晴天,怎会突降骤雨?”

    云骄闻言在檐廊下停了下来,像被庭院的景色吸引驻足。

    但他其实连个树影都看不见。

    他道:“天道之意,不可妄测。”

    微风拂动他遮眼的绫缎,铜板仰头看着,微微出神。

    他一直觉得宫主与旁的盲者不同,他蒙着眼,心却似明镜一样。

    半晌,铜板才意识到,云骄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天道?宫主的意思,那阵雨,是天道故意要搅黄梁都的宴会?”他想了想又道,“我瞧这天道不是什么好天道,如此这般,反而挑起纷争。”

    “休得妄言!”

    云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一拂袖,庭中苍劲青树都为之震颤。

    铜板陡然失色。

    虽然人人敬畏云骄,但这还真是他头一次讲话这么重。他待人至多冷淡威严,不会动怒。

    云骄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轻抚他头顶,缓声道:“天道有缺,人世无常。人间的祸端可比弓弦,引而不发,未必是好事。”

    铜板点头:“听懂了。”

    意思是,该来的迟早要来。

    祝时晏宿醉一宿,捂着脑袋坐在树上,昏昏沉沉。

    他来得迟,只听见两人后边几句,云里雾里。

    云骄说“天道有缺”,他这是,飞升成了“有缺”的天道?

    祝时宴迅速回到房间,此时整个基地除了顶楼,其他地方空无一人。

    他推开门,一边背起放在门口的包一边快速道:“褚寻现在在巡视基地,其他人都在顶楼,我们马上走。”

    说完没听到回应,他抬起头,见云骄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祝时宴急了,忍不住催促道:“你干什么呢?拿上东西我们快走啊。”

    “嗯。”云骄低低地应下,垂在身侧的手指用力攥紧,他缓慢地转过身,声音很轻:“我们走吧。”

    祝时宴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走过去强硬地抬起云骄的头,见他额角青筋暴起,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心下顿时一慌:“你病情发作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 139 章   第24章

    “我没事。”云骄站起身,虚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我能撑得住,我们快走吧。”

    虽是这样说,但他疼的意识模糊,仅仅只是站起来身体便一阵摇晃,额角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连走路都成问题。

    他不想让祝时宴多日谋划毁于一旦,所以强忍痛苦,努力维持身体的平衡,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祝时宴心疼到不行,但又毫无办法,慌忙喂了几颗药给他,“顾柏新说这些药多少可以缓解疼痛,你先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出去。”

    他将两个背包挂在脖子上,半蹲在他面前:“上来,我背你。”

    现在的安防最为薄弱,所有的研究员都在顶楼,褚寻带着Kieran和一众士兵首领在巡视库房,其他人皆围着他转,即便他用火药炸了地下一楼那个杂物间,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追上来。

    距离一年之期越来越近,错过了这个时机,等下次再想逃走就难了。

    衍天宗是道门唯一的隐宗。

    五百年来,世人以为道门只有十一宗,却很少流传有关衍天宗的一切。

    直到祝时晏像一柄横空而出的利剑,一举刺破道门万世太平的谎言,有关步虚判官云骄与衍天宗的一切秘密才剖陈于世。

    五百七十四年前,道门十二宗的创始者,也就是后来被尊为“道祖”的易太初,因救世平乱,功德圆满,得飞升之格。

    然而,为了平战火,安天下,他却舍弃仙躯,以身祭法,许下万世太平的宏愿,更为此神魂俱散。

    须弥芥子,大千一苇。

    满目疮痍的天地之间辟出了一方净土,在这里,俗世政权被彻底取缔,只由道门十一宗划地而治,掌管凡俗两道。

    为求万世太平,确保人间再无战火,他还在此之上施加了两重保障。

    第一,设结界“止战之印”,十一个宗门以结界分隔,身无修为的凡人难以通过,边境的人口与物资流通由各宗门统管。如此一来,隔绝了战祸的发生。

    第二,便是一手传承了这道门第十二宗,衍天宗。

    一本《衍天遗册》记载了这方天地之内万事万物因果,凡属止战之印内,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书发展,生生死死逃不过天定命运——换言之,承载着道祖意志的《衍天遗册》便是当时的天道。

    而衍天一脉传人,亦被称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遗册》,更是精通各种因果之术。衍天一脉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遗册》记载之外的变数。

    谁料万世太平之下,道门再无飞升之人,而所谓的“万世太平”也不过维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顿,生死别离,人人难逃写好的命运。

    道门的气运终究走到尽头,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这治世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弟子——祝时晏。

    祝时晏是《衍天遗册》之外,最大的变数。

    “也就是说,十年前那场天灾,天地崩坏,时空变乱,都是因为旧的天道难以为继?”

    相送到城门口,凌原与庄澜已经听祝时晏讲了许多道门旧事。

    “所谓的‘止战之印’,就像几个皂角泡,”祝时晏比划道,“泡泡一破,内中的一切便暴露出来。内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场天灾。”

    “怪不得当时出现了两个月亮!”凌原道,“这么说,祝时晏果真是为了摆平天灾,才散尽修为重伤昏迷。都说他已飞升,我看多半悬了。”

    庄澜也附和道:“我听说这种情况,捱越久越难醒。”

    “云仙师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烂……”

    两人俯仰叹息,对云骄表达了巨大的同情。

    祝时晏道森*晚*整*理:“不要那么悲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祝时晏能站在这里跟两个活生生的人讲话,分明就是一大进步。

    凌原又追问道:“那么,旧的天道覆灭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祝时晏有半刻的语塞,他拍拍两个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与衍天一脉的使命相悖。没做成云骄的弟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两个,别太气馁,山长水远,天高海阔,自有一展身手的时候。”

    凌原撇开头,哼了一声。

    庄澜对祝时晏道:“你看起来年纪与我们相仿,怎对道门旧事知晓得这么清楚?”

    祝时晏一笑:“祝时晏与我交情匪浅,道门那些事情,就连祝刻霜几岁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当真?祝时晏与你的交情,还能好过与云仙师的情分?”

    他脸上一阵发热,将两人往城门外一推:“休要挑拨我与云骄之间的关系!快走吧你俩!”

    庄澜背后有人指点的事经云骄点破,无相宫众人认定凌原与庄澜是梁国国师派来的眼线,立即报予掌事的净缘禅师。

    国师对太微宗派出眼线日夜监视,怎可能漏了无相宫。

    净缘下令将他二人看住,祝时晏赶在这之前将他们放了。云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名新收的弟子将两人送出了城。

    “祝时晏?”

    祝时晏回程时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才进无心苑的院门,就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截住。

    “云……仙师。”他脱口想喊“云骄”,到嘴边生生改了口。

    云骄从边廊独自走来,袖口还带着一丝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间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师……”祝时晏舌头打结。

    方才和凌原庄澜侃侃而谈,现在见了云骄像个锯嘴葫芦。

    那声“师父”他始终是喊不出口。

    要他对着云骄喊“师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戏码。

    好在云骄没多计较称呼,转而问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与净缘交代?”

    “请师父代我说情!”这回祝时晏喊“师父”没了矜持。

    “哦?”云骄面露意外。

    “凌原与庄澜为了求师跟前跟后足有两个月了,师父早该看出端倪,却没透露半点,难道不是为了给少年人一点机会?今日答应我们比剑,想必也是为化解冲突,将事情遮掩过去。”

    云骄道:“你恰在庄澜骑虎难下之时,提出同意比剑,给他们机会的人,是你。”

    “他们这个年纪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实两人都无坏心。给年轻人留点转圜余地,日后或能改过自新,有所作为。”

    云骄一时沉默,似乎在揣测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单纯。

    实际上,此时早有无相宫的人暗中跟上那两人,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指点之人。

    若非面前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张,云骄还得另寻一个契机将两人放了。

    末了,他微点了点头:“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说祝时晏年纪不大了!

    祝时晏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发出一声疑惑:“咦?”

    从骨相能感觉到,这幅身躯年纪不到二十岁。

    祝时晏的神魂在世间游荡十年,从没照见过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样,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几岁的模样。

    “祝时晏内丹尽毁陷入昏迷之时,年纪正与你一样。”

    听云骄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来,祝时晏偶尔会跟在云骄身边,旁观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却从没听他主动对旁人提起过祝时晏。

    云骄转身沿着边廊缓步走去,祝时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祝时晏听着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无心苑内斜阳脉脉,照尽往事云烟。

    因果轮回,无尽艰险,数不清的别离与重逢,遗忘与相知,在云骄口中,化作寥寥数语,轻描淡写。

    “抱歉,这些旧事,你不一定爱听。”云骄声音低了下去,脚步仿佛也随之变得沉重,像蹚入泥泞的车轮,被回忆牵扯着,深陷于过往。

    祝时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云骄忽然道:“祝时晏?”

    “……在。”

    “将手伸出,让我探一探修为深浅。”

    祝时晏顺从地伸出手去,两根温热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抬起头,看到云骄眉头微皱,不知是因他冰凉的体温,还是别的。

    “你身上,半点修为都无?”

    “……”

    倒也不是半点没有,只是修为稀薄,灵力几乎探不出来。

    修长皓白的腕子摸起来凉玉一样,没有修为,看不到魂火,却能运剑自如。

    凌原与庄澜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话下,今日竟败于一介凡人!

    “世间能凭剑法之精抵足修为之差的,仙道之内不出三人,祝时晏为其中佼佼者,你当真受过祝时晏点拨?”云骄捏住他脉门,冷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眼前的少年与祝时晏有太多牵扯,叫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身份。

    祝时晏这才意识到,云骄讲了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试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个人背靠檐柱之上。

    “祝、半、初?”

    只听云骄一字一顿念出他信口编来的假名,声如沉玉。

    虽然对方眼前蒙着一条密不透光的丝缎,与他并无视线接触,一股被看穿的感觉却涌上心头,仿佛被从外到里剖开了皮囊,内中神魂坦露无遗,纵使改名易姓欺海瞒天,也瞒不过那双能见魂火的眼。

    祝时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缩之意。

    玉符碎裂声在他耳畔炸响,似在对他疯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虽然还没来得及仔细探查那枚玉符,祝时晏却也知道,自己能够在人前显出实体,正是由于这枚玉符的机缘。

    他只在云骄面前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握着腕子的手益发用力,压得周遭皮肤发白。他不说话,云骄心里便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一手捏着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脸颊。

    祝时晏瞳孔骤缩,后脑紧紧贴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蚕丝,拇指轻轻扫过他的眼睫毛,又抚上他青涩的眉骨,顺着高挺鼻梁一路划下掠过鼻尖,在与他双唇将触未触的距离停驻。

    云骄的双眼看不见,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据说和祝时晏一模一样的容貌。

    祝时晏猛地反握住那只临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连对方的袖袍都在颤抖。

    直到与他相触,他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与云骄如隔阴阳的日子提前结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够真正站在云骄面前,与他彼此交谈,彼此触碰。自己断然不能失去这个契机!

    “我不是祝时晏!”

    他以为自己历经风霜,如今对一切足够看淡,其实仍困于红尘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

    人群散去,Kieran匆匆上来,脸上满是慌张和害怕:“褚先生,祝时宴带着鲛人逃走了。”

    褚寻正站在顶楼的阳台上,面前是一台望远镜,镜头中有两个身影正向着海边逃跑。

    Kieran攥紧拳,怒声道:“他简直胆大妄为,竟敢私自放走鲛人,属下这就派人将他们抓回来!”

    “不必。”褚寻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栏杆,脸上的表情不似愤怒,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像是意外之中带着一丝愉悦,眼中甚至还染上了笑意。

    Kieran没忍住道:“可那是鲛人”

    极其珍贵罕见的生物,就这么让他跑了?

    “无碍。”亲眼见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海浪中,褚寻移开视线,“查清楚他们接下来的去向,但不要打扰到他们。”

    Kieran压下心底满腹疑虑,低头应下:“是,属下遵命。”

    第 140 章   第25章

    宁静的海平面上,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几朵洁白的云朵悠闲地漂浮在空中。

    海风轻轻地拂过,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在这片蔚蓝的海洋中,有两个人影在水面上漂浮,其中一人拥有一头浓密的蓝色头发,眼睛如深海中的珍珠,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他的身体从腰部以下覆盖着闪亮的鳞片,鱼尾在阳光下轻轻摆动,激起一圈圈涟漪。

    另一个人坐在人鱼的尾巴上,穿着轻便的休闲装,头发被海风吹得微微飘扬,他的姿态惬意放松,面容平和,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几缕阳光洒在他的发梢上,泛起柔和的光泽。

    人鱼优雅地在水中游动,时而潜入水下,时而跃出水面,动作轻巧而自由,坐在他尾巴上的人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起伏,脸上露出一丝兴奋和喜悦。

    他们仿佛与世隔绝,笑声和谈话声在海面上回荡,天空偶尔有几只海鸥飞过,身影在蓝天和大海之间划出了优美的弧线。

    岁月静好,怡然自得。

    祝时晏回想自己这一生,正如颍川百草生写的诸多传记和话本,只有一半残卷。

    波澜起伏之后,又以一个个憾事收笔。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云骄将他拦在这里,又是试探又是威压,被他一句话尽数挡了回去,脸色不大好看。

    覆在脸上的温度离开了。

    云骄撤回了手,也一并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间一捞,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异地,那触感和眼前少年的脸颊一样温凉滑腻。

    玉符认了主,上面刻着祝时晏新取的假名。

    “祝时晏……”

    云骄喃喃念道,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得而复失的不甘。

    “这是祝时晏给我取的名字!”

    祝时晏连忙趁热打铁,同时在心里编出了一整套说辞。

    见云骄的神色有所动摇,他继续道:“我原是天地之间一缕精怪游魂,记忆模糊,灵识混沌。经祝时晏点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间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来报恩,谁想祝时晏重伤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云骄摩挲着那枚玉符:“他倒与他师父一样,给人取名都与自己同姓。”

    祝时晏自幼与父母离散,名字是师父祝期声取的。

    祝期声还有个养子,叫祝希微。祝希微也在瘟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祝刻霜——没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给收养来的孩子取“祝”姓成了宗门传统,而道门各宗,数太微宗最喜欢收养孤儿,导致当时半个太微宗的弟子都姓祝——当然,太微宗重建之后,“祝”姓含量急剧下降,因为后来的不少弟子是为宗门名望而来。

    祝时晏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祝”,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云骄又信了五分,祝时晏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祝时晏的模样修了。”

    怕云骄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

    云骄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你是个什么精怪?”云骄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

    “祝时晏……”他把这名字又在嘴里滚了一遍。

    祝时晏拽拽他的衣袖,语气讨好:“师父,我原身不是人,你还愿意留我吗?”

    这声“师父”才多喊了两句竟益发顺口,他这会儿喊起来,心里再无半点抵触。

    对方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当是默许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来。许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当心别被人捉去炼丹。”

    云骄嘱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无心苑实在不大,他身法缥缈,三两步就回了东厢。房门在他身后“吱呀”阖上。

    祝时晏背靠檐柱,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尚未回神。

    这就放过他了?

    敢情面子还是给祝时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无心苑仍是黄昏之景。

    时光流到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风吹竹动,庭灯晏晏,都有无名的沉滞之感。

    云骄安排弟子住在无心苑西厢。自己则挪到东厢,与道侣同住。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祝时晏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祝时晏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祝时晏喜欢与云骄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云骄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祝时晏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云骄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祝时晏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云骄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祝时晏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祝时晏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云骄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祝时晏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祝时晏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云骄被茶呛着了。

    “也喊师父罢。你不是曾得他指点?”

    真是荒谬!

    祝时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师父。

    为了区分“师父”和“师父”,他决定喊云骄“师尊”,喊自己“师父”。

    “师尊,我占了你的卧室,你晚上岂不是要来跟师父挤?”

    “无妨。他不介意。”

    “既然师父不介意,师尊过去几年为何都与他分居?”

    “……”

    云骄不说话,但祝时晏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云骄还不说话。

    祝时晏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云骄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云骄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祝时晏,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祝时晏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祝时晏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祝时晏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云骄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铜板师兄有所不知,《步虚剑法》十分精深,要求修习者对衍天宗心法道术融会贯通,非一般人可以习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着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练什么?”

    祝时晏将书合起,往台阶上一拍,恨恨道:“是《参阳剑法》!”

    这辈子都逃不过练《参阳剑法》的命!云骄这是把他当祝时晏的弟子培养了吗?

    铜板恨铁不成钢,直叹气。

    他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过了三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炉,将碗递进祝时晏手里。

    “时晏师弟,你得在宫主面前多多表现,好让他早日传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宝算盘他们还要靠你庇护。你把这碗药送去东厢房罢。”

    祝时晏讶然:“师尊他病了吗?”

    “是给参阳仙君的药!”

    “哦……”

    祝时晏端着这碗熬得黢黑的药,来至东厢房。门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汤药顿时泼了小半碗。

    铜板端着药炉正欲出院门,看到这一幕差点把炉掀了。

    “祝时晏!你在干什么呢?!”他压低声音骂道。

    祝时晏捂着起包的脑袋嘶地吸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比从前,有了实体后便无法自由穿门而过。

    “时晏吗?”云骄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将药放在桌上即可。”

    推门进去,只见云骄端坐在矮几边,一卷白宣纸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边桌的香炉里点着一味特别的香,气味甘苦清幽。

    乌衣墨发在草席上随性铺开,有着别样风流。他只是随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图,意境超然。

    祝时晏才将药碗放下,又听云骄道:“过来。”

    走近案几,足有四尺长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上面墨迹还未干。

    云骄的字太草,祝时晏一时未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还待细看,忽听云骄朗声念道:

    “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接着他朝矮几上一拍,那四尺长的宣纸便凌空飞了过来,绕在祝时晏周身旋转。

    一股柔和而刚劲的力量将他托起,他整个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动弹。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云骄袖袍无风自动,遮眼的黑绫与青丝一并在脑后飞扬舞动。

    只听他一声清叱:“现!”

    祝时晏感到一股灵力从百会灌入体内,游过之处泛起一阵饱胀酸涩感。

    灵识内忽然响起云骄的声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过来,云骄在替他这个不知来路的精魂找寻原身!

    “师尊!放我下来!”他在灵识内与云骄直接对话。

    “噤声。”

    “想不起来不打紧的!真的不打紧!我做野魂做惯了,若是想起前尘往事,兴许反成负累。”

    祝时晏慌张不已,生怕云骄这一查探,发现自己和对面床上躺着的那位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他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糊弄云骄?

    万一不等他编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为一缕孤魂。

    “嗯?”云骄在他灵识内发出一声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边。

    祝时晏见他又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玉符,心中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屏风后祝时晏的肉身忽然从喉咙里吭了一声,嘴角溢出一股暗红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时晏!”.

    祝时宴一觉睡到了下午,睁开眼的时候对上了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你醒了?”对方见他醒了,脸上露出一抹大大的笑:“饿了吗?”

    祝时宴瞬间清醒,他猛地坐起身,见房间内没有云骄的身影,一颗心立即高高地提起,眼神防备地看着对方:“你是谁?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顾柏新见吓到他,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别害怕,我,我是顾柏新。”

    “顾先生?”祝时宴惊讶的看着他:“您怎么会在这里?”

    顾柏新道:“是殿,呃,云骄让我过来的。”

    祝时宴揉了揉额角:“抱歉,我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他还以为云骄的前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没想到竟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小男生。

    不过他转念一想,鲛人容貌都很出色,对方长得这么漂亮倒也正常。

    “云骄呢?”

    “他去退房了。”顾柏新腼腆的一笑:“在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前,你们先住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