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另外一家铺子定了冬衣,又取了凳子。回小楼途径之路,满街贩声充耳,崔迎之没忍住从街边买了袋板栗。
有板栗吃,自然便歇了帮忙抬凳子的念头。
屈慈只得一人抬着两凳子,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崔迎之则抱着还在冒热气的板栗,一路走一路剥。
待吃了小半袋子,她可能是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遂将一颗剥好的板栗肉递到屈慈嘴边。
屈慈没张嘴,向崔迎之投以警惕的目光。
上一回,崔迎之莫名其妙给他塞了瓣橘子,结果那橘子酸到发苦。
上上回,崔迎之莫名其妙给他塞了块糖糕,结果那糖糕齁得他灌了三碗水。
……
来了许久,除了最开始垫肚子的那块胡饼,崔迎之愣是没给他塞过什么好东西。
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实在不能怪他不信任她。
崔迎之举了半晌没能把板栗送出去,作势要收回手,不满道:
“犒劳你一下,不要算了。”
看上去并非戏弄。
罢了,最后相信她一次。
两只手皆被占用,屈慈只得低头叼回了崔迎之手中的那块板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指腹好像被舌尖擦过,泛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崔迎之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从袋子里又取出一个板栗,继续剥。
屈慈将板栗肉囫囵咽下,口中泛起些微的甜——崔迎之这回竟然没坑害他。
他原本还等着下一颗板栗被递到嘴边,结果便见崔迎之把接下来剥好的板栗都塞进了自己嘴中,没再分给他的意思。
看了好一会儿,屈慈没忍住问她:“就给我这么点儿甜头?”
闻言,崔迎之当即把剩了小半袋的板栗放在屈慈抬着的两个凳子其一的凳面上,大方道:“都是你的了。”
她正好觉得板栗吃多了有些口干。
屈慈看了看那袋板栗,又将目光挪到她身上,幽幽喊她的名字:“崔迎之。我想吃板栗。”
崔迎之头也不回:“回去吃。”
“我想现在吃。剥好的。”
崔迎之眯着眼,蹙着眉,回过头埋怨:“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屈慈理直气壮:“是谁葱姜蒜一概不碰,每次炒完菜都要我全捡出来。带壳的虾蟹每回都要我剥好了才吃。水果也是,全都得切成小块儿送到手边。”
所以到底是谁难伺候。
最初屈慈当然不可能主动会做这些事情的。
可崔迎之实在是个麻烦的人。
谁先看不过去,谁就只能当这个冤大头。
崔迎之小声反驳:“又不是我强迫你的。”
话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把那袋板栗拿了回去,重又开始了她剥板栗的漫漫长路。
剩下的半袋子板栗很快被耗空,两人穿过这条小巷,眼看就要到小楼。
刚走至街头,遥遥便望见林婶搅弄着手中帕子,在小楼门前来回踱步。
“林婶,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林婶一见到崔迎之,便忙不迭地上前,略带希冀地急急发问:“三娘,你瞧见琳琅没有啊。”
崔迎之偏头茫然地与屈慈对视一眼,朝林婶摇头:“下午我们把小琳琅送回去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了,当时还好好的。小琳琅不见了?”
“小丫头片子,说了她几句就闹脾气,一转头功夫就找不到人了。到现在快一个时辰了,问了邻里都说没见着她,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万一被拐子拐走……”林婶越说越急,捂着心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崔迎之赶忙扶住她:“您别着急,邻里这么多人看着呢,生人很难下手,小孩子一个人也走不远的。”
再多的宽慰都只是徒劳。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到。
林婶失魂落魄地同两人道别,继续去寻人了。
两人进门。
到底是邻里,这些日子也积攒下几分情谊,崔迎之有些担心小琳琅当真出什么事儿,跟屈慈商量着去周边帮忙找人。
屈慈却说:“什么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姿态。
不过到底没有拒绝崔迎之的提议。
他不疾不徐地将凳子放下,没急着出门找人,而是打开了后院的门。
白日晾了被子在外头,晚上可能落雨,得快些收回来。人丢了这么久,左右也不差这点儿时间。
好巧不巧,一开门,就见一个雪色团子颤颤巍巍蹲在门前。
垂首,屈慈和红着眼蹲在门前的小琳琅四目相对。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喊:“崔迎之。”
……
既然找到了人,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崔迎之将冻得发抖的小琳琅领进门,找了块儿能坐人的地方安置。屈慈则给两人备好薄毯热茶,紧接着去隔壁给林婶报信了。
小琳琅之所以会出现在后院,是因为她和家中闹了矛盾,头脑一热就想来投奔和她关系亲近的崔迎之。
后院有一面院墙与隔壁林婶家是共用的。
这墙本也不高,崔迎之不用踮脚,伸手就能摸到墙檐。再加之墙边还摆着箩筐垫脚,林婶家后院又有个老旧长梯。
于小孩而言,翻过来虽有些危险,但也不算困难。
只是今日不巧,他们刚好不在小楼,出门前还把后院的门锁了,以至于小琳琅既进不去小楼也回不了家。
秋月萧瑟,气候转冷,晚间更是寒凉。若不是崔迎之和屈慈赶回来,小琳琅还不知要在外头吹多久的冷风。
耐心听完小琳琅语序混乱逻辑不通的絮叨,崔迎终于弄清了这场闹剧的根源不过是寻常口角。
她用锦帕给小琳琅擦了擦眼泪,试图跟她讲道理:“你娘那边我一会儿去帮你说说。她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她应该跟你道歉。你自己偷跑出来害得你娘担心,也该跟你娘道歉对不对?”
“我娘才不会跟我道歉。我也不要。”小琳琅抽噎着,有些犟。
世上绝大多数父母亲长都是不愿意对子女小辈低头的,因为抹不开脸面,也放不下姿态。
崔迎之记忆中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知道这才是普罗大众的常态。
——沈三秋那样会抱着她抱头痛哭的才是个例。
她沉吟半刻,摸了摸小琳琅细软的发髻,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这样的情况若换作沈三秋定是手到擒来。可惜她从来都是被哄着惯着的那个,总归没能从沈三秋身上学会点儿安慰人的法子。
崔迎之叹了口气,两手托着下颚,跟着小琳琅一块儿愁眉苦脸,“那怎么办。三娘姐姐总不能把你娘打一顿逼她给你道歉吧?”
刚知会完林婶,才从隔壁回来便听到崔迎之这番言论的屈慈脚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备好的糕点端上桌案。
暗自思忖:崔迎之好像一点儿都不会带孩子,可别把人孩子带歪了。
小琳琅似乎误解了这话,吓得直打嗝,原本将停的泪意又见扩大之势:“别……别打我娘。”
崔迎之轻拍了两下小琳琅的后背:“我不是要打你娘。只是做错了事总得有个说法是不是?你不要你娘给你道歉啦?”
小琳琅摇头,仍是抽噎:“是我先……先惹娘生气的。我该道歉。不要打我娘。”
峰回路转,小琳琅态度转变,也不知是想通了还是被崔迎之吓的。
“那一会儿回了家,要好好跟你娘说话哦?”
小琳琅乖觉地点头。
“疏导”效果初见成效,崔迎之也松了口气,毫不吝啬地夸赞她:“我们小琳琅真是太厉害了。我小时候跟我师傅吵架,从来不敢跟她道歉。”
在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屈慈喝着热茶,瞥了她一眼。
不论是道歉,还是道谢,对如今的崔迎之来说似乎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总能当玩笑话脱口而出。
她小时候竟然比现在还别扭。
崔迎之见小琳琅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便换了话风,温声细语地同她商量:
“以后什么时候不高兴,你要是愿意,可以跟三娘姐姐说说。我不行,也可以找煤球说。”
“只要你想过来,不论白天还是夜里都行。来之前记得跟你爹娘说一声,别让他们担心。对了,今天爬梯子过来,是不是还挺好玩儿的?明天让你屈哥哥去买个梯子摆后院好不好,这样从后院来去也方便。箩筐堆在一起不太稳,下来容易摔着,总归不太安全。”
小琳琅回应着崔迎之,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屈慈看着她们二人继续闲话。
他从来没见过崔迎之用这么柔和的语调跟人说话,她往常总是一副得过且过半死不活的模样,平和中透着股颓丧。
且在他往日印象里,崔迎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做什么事儿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往往有头没尾,随心而为。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哄小琳琅这么久,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知道到底望了多久,直至天色渐暗,三人一道用了晚膳,将小琳琅送回家时已至深夜。
月明星稀,天际云海翻涌,似是有场大雨将落。
从小琳琅家里出来,崔迎之与屈慈并肩走在回小楼的路上。
她似乎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
“好累。”
屈慈微微垂首,瞥她一眼。寒凉月光微弱,叫人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分明身边人。
他毫不留情道:“谁让你自找麻烦。”
明明直接把人送回家就行。何必做多余的事情。
“小孩子本来就该多照顾一点。”
“要是换成你这把年纪的,我肯定直接让你滚回家。”
崔迎之睨他一眼,不满他这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态度。
一想他幼时境遇估计并不怎么好过,更别提受照顾,崔迎之到底没说什么。
她边走,边抬头凝望着天光黯淡的残月,似是陷入回忆,又似是在解释今日所为:
“我以前脾气不好,有一回跟我师傅闹别扭了离家出走,我师傅就走街串巷一户户敲门,从天明到深夜,找了大半个城。”
“那段时间各种糟心事堆积在一起,我师傅那种被打断骨头都不肯吭一声的人,找到我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那个时候,年幼的崔迎之被由情绪击垮的沈三秋紧抱在怀中,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个世上会毫无保留关切她的人,真的只剩下她师傅了。
残月也被烟云掩住,恍然间失色,唯余天边星子无声明灭。
提及过往时,崔迎之的眉目总是淡然,平和,偶有几分失意但也恰到好处,不会引人过多在意,就好像那只是万千情丝中微不足道的一缕。可总有几丝从细微处流露出的愁苦自心扉逃逸,无处遁藏。
连只单单望着她的人,似乎也能尝到这沁入心头的悲苦。
屈慈无可奈何地想:
她整日把想她师傅挂在嘴边。但是真正想念的时候,却又从不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