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慈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保持缄默。
他应该耐心地,安静地当个纯粹的聆听者,在恰当的时机再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第二日则装作一切如常,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把这些事情掩埋深藏,再不主动提及。
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他再擅长不过。
只是或许是那份恼人的悲苦逃逸游走间无意钻入他的心尖,也堵住了他的心头。
屈慈既没有保持沉默,也并未趁虚而入说些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
他就这么看着崔迎之颈边碎发,平静道:
“崔迎之,日子还长着呢。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
你不会永远孑然一身,总会有新的人迈入你的生活。疗愈伤口或许会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或许也永远比不上你师傅。
可光阴无情,再刻骨铭心的爱恨也终会随流水消减东逝。
所以,可以不要那么难过了吗?
崔迎之并不认同屈慈的说法。
她想说她不会再遇到更多人了,也不想遇见更多人了。
她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更想说屈慈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说不准还是下一个要遭殃的倒霉蛋。
这样的意外出现一次就够了。再多她只会觉得厌倦。
未言的话语在喉间翻涌,张口却又觉得矫情。
小楼距隔壁没两步路,转眼就到了门前。
“屈慈。”
崔迎之停下步子,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她嘴上虽喊着人的名字,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反而仰头注视着这栋平平无奇隐于闹市的小楼。
檐下形单影只的风铃被夜风推搡,晃动着震出声声脆响,空灵,也空寂。
屈慈站在她身旁,颇有耐心地“嗯”了一声,垂首凝望她,等着她的后话。
“我每月上山,是因为我知道,我死之后无人再会去祭奠。或许哪一日,一场战乱,一次意外,那块碑就会被损毁。又或者,我的尸首可能根本没机会在那埋下。不过没关系,我已然提前立了衣冠冢,死后也算有个落脚地长眠。”
“爱也好,恨也罢。前半生与我有牵扯的人全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力气去遇见更多人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
“屈慈。如果我死了,你能替我扫去碑上的落叶吗。”
明明好端端站在眼前,屈慈却觉得崔迎之仿若身处无人绝处,茕茕孑立,被骇人的孤寂笼罩。意外撞入这片死寂之地的他被她紧紧攥住,被迫一道感受着这漫入咽喉的绝望与涩意。
他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答。
崔迎之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她再清楚不过,屈慈与她人生中的其余过客无甚差别,他们早晚有一别两宽不复再见的那日。
她留不住屈慈的。
只是。
只是她现在只想听到肯定的回复。
哪怕是骗她的也好。
屈慈打开门锁,推门,无人的室内空荡。
他没有进去,只是无奈地转身,抬袖用指腹抹去崔迎之眼角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滚落的泪珠,低声道:“如果我能死在你后头的话。”
“我每天上山去给你烧黄纸带贡品。”
他叹息一声,低声下气:
“别哭了。”
双臂张开。
“要不要抱一下。”
-
崔迎之已经有两天没回小楼了。
那日晚上站在小楼门前,跟屈慈说了些有的没的,平复下来后,难堪与悔意才后知后觉地从一众乱七八糟的情绪里头钻出来。她翻来覆去一晚上,险些想去自己在城外的坟头冷静冷静,最后站在窗前吹了半宿冷风,还是没能做好第二日直面屈慈的心理准备。
所以隔日天未破晓,她留了字条,以办事为名头出了门,一直拖到现在没回去。
太丢脸了。
太狼狈了。
她真是昏了头。
不过不想面对屈慈是真,有事要办也是真。
崔迎之虽然没能从常允这儿打探到关于屈慈更多的消息,但是毕竟欠了份人情在。她在外奔波了两日,一回来就直奔茶楼,将作为交换的东西送去。
一枚令牌自从袖中取出,递到常允身前:“人已经处理掉了,这应该是他们用来确认身份的。”
常允将令牌收起,道了声谢,“说来这人……”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又歇了念头,“罢了,待我确认过后再同你说罢。”
崔迎之最讨厌有人把话说一半,吊得人心烦。
情报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并不是很了解,若是追问,常允想是也不会再说。
她只好让自己不把这事儿放心上。
对接完公事,两人就着茶水糕点,又闲话了几句。
“已经是第二次了吧。还不放人走,看上人家了?”
第二次,指的是被屈慈牵连遇刺。
下洛就这么大点地方,消息来去迅速。可小楼遭人袭击的事儿除了她和屈慈本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都能传到常允耳朵里。
真吓人。
崔迎之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振振有词:“我现在每天只要负责按时上桌吃饭,无聊就去逗鸟,以及看心情出门遛弯,多么惬意的退隐生活,换成你你不喜欢吗?”
“……”
常允显然没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也没想着说服常允,垂眼捏起一块糕点,漫不经心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我觉得你已经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鬼迷日眼了。”
崔迎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常允多虑。她把糕点吞下,起身,拍去手中碎屑。而后瞥了常允一眼,眉目间尽是漠然。
“我们俩认识那么久了。你看我什么时候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过。”
-
从茶楼出来,崔迎之有意没有直接回小楼,反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路。
方才说得洒脱。
她实际上不太想回去面对屈慈。
过去了整整两日,屈慈指腹的余温似乎仍残留于面上,裹挟着些微乞求的语调仍徘徊于耳侧,回想时烧得人发烫。
烦。
上一回屈慈误会她搞替身的事儿还没隔多久,这下风水轮流转,换成崔迎之躲着屈慈了。
崔迎之跟幽魂似的在离小楼两条街外的葫芦巷走过第三圈的时候,天公约莫不耐她这般窘况持续——她不幸在街上撞见了林婶。
林婶提着竹篮,似是刚从市集回来,见到崔迎之还觉得惊奇:“三娘,你回来啦?我昨日买菜碰见小屈,他说你出门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还以为你要走个十天半月呢。”
其实我原本还真想着去客栈开间房住段时间的。
屈慈显然很了解她是个什么脾气。崔迎之只好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碰到了林婶,这客栈肯定是住不成了。
屈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彻底打入了邻里婶婶们的姐妹团,凭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轻而易举地笼络到了邻里们的好感。现在街坊里头一旦有什么新鲜事,崔迎之永远能在第一时间从屈慈那儿打听到详细经过。
说不准等不到她回小楼,屈慈就先从邻里那儿听说她已经回来了。
崔迎之蔫了下来:“没多大事,解决了就回来了。”
林婶不觉有异,一如既往的热切,还想继续与崔迎之唠几句。
“哒哒”马蹄声疾驰而至,惊散一片行人。两人也被慌乱的人流波及,没能说成。
崔迎之眼疾手快地拉住林婶的小臂,避免林婶被四散的人群撞倒。
来者是一群年轻人,宝马香车,随侍如云,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领头的青年穿红挂绿,金银珠玉不要钱一样往身上挂,衣着浮夸得像只花里胡哨的大公鸡,游手好闲的气质简直把“二世祖”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似乎是有行人躲闪不及,马匹受惊,撞倒街边小贩的货架,马鸣声如雷,骚乱持续。
“长没长眼睛!不知道让开吗!”
那青年人冲着倒地的小贩大喝,态度嚣张得不行。
崔迎之离那被撞到的货架不远,险些就要成了被波及的倒霉蛋。她是第一次遇见这阵仗,一边随手帮忙将那倒地的货架扶起,一边小声问林婶,“他们是?”
“领头的那个是陈小郎君,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浑人。陈员外前阵子没了,就更无法无天了。这些日子闹了不少事儿了。”林婶似乎有些忌惮,拉着崔迎之往后退了几步,隐到人流聚集处。
“官府不管?”
“能跟他玩到一块儿的,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指不定他们哪个伯叔就在官府里头坐着呢,哪里敢管。就算闹到衙门那儿,只要不是死了人,难道还有银两摆平不了的事儿?”
崔迎之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陈小郎君。
眼下青黑,面颊苍白消瘦,整个人病恹恹的,看上去简直虚得不行。除了骄奢淫逸之外完全瞧不出半分富贵人家的影子。
屈慈都远比他更像是高门大户出生。
他平日睡得虽少,却完全瞧不出疲态。肤色同样白皙,但是那种健康红润的白,像一块温润的白玉。行止也很讲究,就算干的都是些劳心劳力的杂活,也永远是一副轻描淡写的从容姿态,好像不是在洒扫而是在插花。
崔迎之止住这没来由的思绪。
拿他跟屈慈比较,她都觉得残忍。
也不知是不是缘分,在场这么多的人,就这么片刻的打量,崔迎之不幸和这位很虚的陈小郎君对上了视线。
崔迎之眨了眨眼,很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暗自思忖这位陈小郎君应该不会有毛病到看他一眼就要暴起打人吧。
余光中,陈小郎君似乎指着她这个方向对身边的侍从说了句什么,人声嘈杂,崔迎之没听清。
侍从领命退下,朝人群走来。陈小郎君周围的同伴们则凑做一堆哄笑,不时有二三好事者朝崔迎之望来。
崔迎之内心生出不妙。
完了,乱看看出问题了吧。
林婶也察觉到了不对,不安地扯了扯崔迎之的袖子:“三娘,那个人好像冲着这边来了。”
侍从确实是冲着崔迎之来的。
本就离得不远,再加之路边的行人因忌惮而纷纷避让,侍从轻易穿过人群,三两步就到了崔迎之面前。他语气冷硬,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林婶:“女郎,我们郎君觉得您面善,想请您到陈府一叙。”
崔迎之想:好老套的措辞,若是再加上一个在一旁被侍从们打得很惨的屈慈,简直就是话本里欺男霸女二世祖的典型范本。
她试着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屈慈被人摁在地上打的场景,有点莫名暗爽,又觉得不太符合实际。屈慈身手很好,若非有意卖破绽,只对付这几个随侍,绝不会叫他如此狼狈。
当事人崔迎之神游天外,神色平淡,站在一旁的林婶反而急得不行,这侍从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傻子也能听出端倪。依着这陈小郎君那声名狼藉的风评,一进陈府可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她将崔迎之拉倒身后,护小鸡崽子似的,对着那侍从摆手:“这是我家媳妇,刚出了月子,还要赶着回去奶孩子呢。没空没空,走了。”
想走显然没有那么容易。陈小郎君荤素不忌,那侍从压根不在意崔迎之到底是不是已然成了亲。或许是耽搁得有些久,自远处又来了两个侍从,人高马大,长相粗猛,伸手作势要将林婶拉开,强行带崔迎之上马车。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崔迎之看了那么多话本,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想要一个人离开并不是难事,可是林婶还在这儿,难免不会受牵连。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当街动手,不论是暴露身手还是闹到官府会很麻烦。
果然,她还是比较习惯待在无人处。不论是动手亦或是其他。
“我跟你们走。”
崔迎之平静地拦住那两个侍从,转而看向急得满头大汗的林婶,“别担心,您先回去吧。若是楼里有人,就说我晚点回去。”
林婶以为崔迎之是要让她去找屈慈求援。她并不想将崔迎之一个人抛下,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一时也觉得这是她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只得急急叮嘱了句:“小心点啊。”随后转身朝小楼的方向慌忙奔去。
那些侍从并不将林婶放在眼中,似乎笃定她们这一老一少没什么靠山,就算找更多人来也不足为惧。
可是傲慢总会叫人付出代价。
马车在西落的夕阳下辘辘而行。
崔迎之一到陈府,就被人带着关到了不知哪一处院落。
有侍女来替崔迎之漱洗更衣,崔迎之跟她们搭话,她们也全然不应,只是用怜悯的目光望她。
看这仗势,她感觉不等林婶回小楼通知到屈慈,她就得被洗干净端上桌了。
摆脱几个不会武的侍女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若是就此脱身,后续可能会有另外的麻烦找上小楼。
从浴桶起身,擦干,换上衣物。
分明是被强抢入府却没事人似的舒坦泡了个澡的崔迎之系紧衣带,思考着该怎么处理那个陈小郎君时,就听见厢房的木门被人“彭”一下撞开。
啊,青天白日的,这么着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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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林婶跑得气都险些喘不上,很快就到了小楼门前,拼了命叩门。
门扇开合。
林婶连开门的人都没看清,更是没给屈慈开口的机会,她喘着粗气慌张道:“快!三娘,三娘被姓陈的那个小王八羔子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