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怪物25

    “弗兰肯斯坦!”

    忽然, 方思弄感觉自己被人揽着往后一带,同时,一声爆喝在上方响起。

    那是玉求瑕的声音, 用英文念出了一个名字,很神奇,玉求瑕的声音明明不大, 但却好像有回声,带着一种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方思弄眼睁睁看着胡白的脸僵住了, 好像被按了暂停键。

    接着,他被玉求瑕一拉,跟着从另一边滚出了床底下, 不可避免地沾了血,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从床底下爬出来,立即看清了床上的情景——胡白还撅着屁股趴在床上, 在他腿边放着一个被鲜红的毛巾包着的婴儿。

    不, 那应该不能叫做婴儿, 而是小怪物,它的形体和婴儿类似, 但五官的位置扭曲,浑身布满了花朵一样的淤青。

    它不哭不闹, 被包在毛巾里,叼着自己的一根手指,正冷冷地看着他。

    它那一双,长在不正确的位置上的眼睛,在那一刻却流露出了极似人类的神情。

    方思弄看得心口拔凉,却不敢吱声, 只看了一眼,便慌乱地转头去找玉求瑕,然后就看到玉求瑕站在书桌面前的窗子下面,伸手打开了锁。

    方思弄那一瞬间只觉得肝胆俱裂,老疯子的结局还历历在目,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在他面前被生生分尸的人是玉求瑕的话,他会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玉求瑕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吗?怎么会想到要去开窗?

    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脑中爆发出绝望的惨嚎,然而思想与时间不在同一维度,来不及了——

    他扑上去抱住玉求瑕的瞬间,玉求瑕推开了窗户。

    无事发生。

    玉求瑕转头对上他惊恐的眼睛,仿佛被他吓到了,但只是片刻,玉求瑕找回了理智,伸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又拉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示意他翻出去。

    方思弄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用眼神询问:你呢?

    玉求瑕又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耳朵,仍让他出去,他看懂了玉求瑕的意思,翻出去之后立刻转身,然后就接到了玉求瑕递来的一个东西。

    接到手里,他简直要被吓尿了。

    玉求瑕递给他的,居然是那个小怪物。

    好在下一刻,玉求瑕就撑着窗框翻了出来,回头把窗户关上,还捡了一块砖放在窗台上抵住窗缝,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小怪物,然后一溜烟跑向了筒子楼门口,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串钥匙,把门打开又关上,带着方思弄一路冲下了山坡。

    等离开筒子楼几百米后,方思弄还惊魂未定,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口,玉求瑕却说了声:“去警察局。”

    他们跑得太快了,方思弄这两年晨昏颠倒,过得乱七八糟,身体早就不如以前,跑着跑着就感觉到肺部传来剧痛,快要到极限了。

    这时,一直跑在他前方不到三米处的玉求瑕忽然一顿,转瞬就落到他后面一点,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继续跑!不要停!”

    然后他听到风声。

    不是那种自然的,因气压分布不均而产生的空气流动现象,而是……而是有什么,很快、很快的东西,划开了空气,而带起的声音——

    恐惧攫住了他,从他的四肢百骸中压榨出了最后的力量,他咬紧牙关,向前奔跑,喉咙里逐渐有了血味。

    终于,他看到警察局的灯光了!

    就在前面最多四百米处,一条直线——

    “玉求瑕!我们快到……”

    他忽然停住。

    在距离那处代表希望的光源之前的两百米处,他停下了。

    想象中的怪物并没有抓住他,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颤抖着、缓慢地转过身。

    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怎么会呢?他茫然地想着,是在哪里跑丢的?

    不对啊,玉求瑕在老疯子死前那会儿跑得那么快,一溜烟就没影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跑在他后面?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不会的——

    在巨大的心跳和喘息声中,他感到了一种阴云般的绝望。那种绝望比死还大,他一下子就不想活了。

    他开始往回跑。

    结果没跑两步,他忽然看到余光里白影一闪,接着就被人拎住了领子。

    然后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快跑啊!”

    前一秒他还以为是幻觉,后一秒已经跟着玉求瑕跑起来。

    十几秒后,他们冲进了警察局,被屋内白光包裹的瞬间,方思弄终于喘出一口气,撕裂般剧痛的心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腿一软就趴到了地上。

    那边玉求瑕却没管他,径自走到接待台前,对值班民警说道:“我要报案。”

    玉求瑕报案说筒子楼里有尸体,希望警方介入调查,值班民警却说现在人手不够,你们先等等,等上班的人都来了再去查看。

    五分钟后,两人被带到等候区等待。

    等民警一走,玉求瑕就黑着一张脸问方思弄:“你刚刚想跑哪儿去。”

    方思弄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他,呢喃着:“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玉求瑕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他浑身都在抖,叹了口气,转开脸,不说他了。

    “你吓死我了。”方思弄从进警察局就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个遍,确认他身上完好无损,此时终于慢慢缓过劲来,才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疼。他太久没这么疯跑过了,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满嘴都是血味。

    他克制地微微躬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又用手搓了搓脸,假装自己是惊魂方定,而不是肚子在疼。

    他嘶哑道:“我还以为……你为了我……”

    “我会为了你去死?你做梦呢宝贝?”玉求瑕嗤笑一声,又剐了他一眼,这一眼直白残忍,冷酷多情,“不会的,我就算去死,也只会为了我自己。”

    方思弄道:“你不会死的。”

    “不要这样,方思弄。”玉求瑕又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咧开一个笑,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很愉快的事情,又像是觉得方思弄这个痛苦的样子有趣,又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一定是会比你早死的。别这个表情。”

    方思弄感觉肚子更疼了,微微吸了一口凉气,仍是道:“你不会死。”

    玉求瑕又不说话了。

    沉默持续了至少十分钟,方思弄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疼痛终于平息下去,脑子里又梳理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问道:“你怎么敢开窗户?”

    事关剧情和生死存亡,玉求瑕没再说旁的,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之前解释过‘天黑不要开门。如果门打开了也不要开窗’这条规则吧?它不是一条规则,而是两条,所以限制其实是‘天黑不要开门’,和‘门开着就不要开窗’。所以当时的情况下,天黑了,我们不能开门。但门是关着的,我们就可以开窗。”

    方思弄还是心有余悸:“……只是推测。”

    “在这里面,你有时候不得不相信推测和运气。”

    方思弄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弗兰肯斯坦呢?你早就确定剧目了?”

    “大概猜到,但不是百分百确定。”玉求瑕说,“现在确定了。”

    他不打算再让方思弄一点一点问下去,看到方思弄往回跑的那点火气因为被刚刚方思弄的表情取悦道,也散得差不多,便开始从头到尾地给他解释,反正长夜漫漫,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问方思弄:“你知道《弗兰肯斯坦》吧?”

    “知道小说,和一些电影衍生的形象。”

    方思弄十六七岁的时候看过很多书,当时在街边遇到个老头论斤卖书,一元钱一斤,他买了五十斤回家堆着看,里面就有一本破破烂烂的《弗兰肯斯坦》原著。

    这部小说被认为是科幻文学奠基之作,在国内也被译作《科学怪人》,讲述了醉心科学的学生维克多·弗兰肯斯坦通过科学实验创造了一个人造生命,他欣喜若狂,却发现这个生命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它让弗兰肯斯坦感到恐惧和厌恶,出生就被抛弃。

    怪物在孤独中生存,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当它完成了残酷的觉醒历程后,意识到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接纳,便对自己的创造者产生了仇恨。

    经过一系列冲突,故事最终以悲剧结局——弗兰肯斯坦一直在寻找怪物试图解决自己的错误,他最终在北极找到了怪物,自己却衰弱而死。而怪物在知道弗兰肯斯坦的死讯后,最终决定自我放逐,远离人类社会,消失在远方。

    第26章 怪物26

    方思弄下意识开始在脑中对照人物表:“所以这个世界是《弗兰肯斯坦》?”

    玉求瑕点点头:“不过是舞台剧版本的。”

    方思弄没有接触过这个舞台剧, 又问道:“有什么区别?”

    “戏剧剧本将情节做了锐化,让冲突更鲜明。”玉求瑕道,“在小说中, 怪物被抛弃后,是一个完全无知的状态,他盘桓在一座小村庄里, 在一位名叫德拉西的盲眼老人家周围窥伺,这位老人有高尚的情操和美德, 有两位孝顺的孩子,一儿一女,还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异族儿媳。”

    “在原著中, 怪物通过对这个家庭的窥伺,学会了语言、家庭的互动和人类的美德, 并对德拉西美丽的女儿心生好感。这个家庭的美德让它以为他们不会在意他的丑陋,他渴望被接纳。”

    方思弄道:“我知道剧情。”

    这段与德拉西一家单方面生活在一起的段落是怪物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它虽然只是默默生活在这个家庭周围, 偷偷地帮他们完成一些家务, 不让他们发现,但它渐渐觉醒了人性, 甚至懵懂地意识到了爱情,并在心中怀揣起了一个希望——也许它能够被这个家庭接纳。

    结局是悲痛的:在它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来到盲眼的德拉西面前, 希望得到接纳与理解时,出门的孩子们回来了,里面包括它爱慕的姑娘。他们被他惊悚的外表吓得惊慌失措,惊恐地把他们的父亲抢了回去,并对它棍棒相加,平日里温和友善的面目一去不返, 口中大喊着“怪物”,并发动整个村子驱赶它。

    怪物向善的信仰被彻底摧毁,它悲愤交加,在夜晚潜行回村庄,烧掉了德拉西的房子,在熊熊烈焰中它彻底抛弃了人性,走向了仇恨的深渊。

    “戏剧加大了原作的冲突。”玉求瑕道,“原著中怪物只是这个家庭的窥伺者,但在戏剧中它成为了参与者。它在还不会说话、像一只野兽一样的时候,就趁德拉西的孩子们出去时接近了老人,老人也接纳了它,亲自教了它语言与音乐。而就是因为这种‘被接纳’,在被驱逐之后它的仇恨变得更巨大——在原作中它只是烧掉了房子泄愤,但在戏剧中,它专门确认了德拉西一家都在家中,并亲手将他们烧死。”

    方思弄有点震撼,立即意识到:“那场车祸。”

    “没错,在这个世界里,火灾是以车祸的形式呈现的。也正是因为那家人全家都死了,我才能确认,这是戏剧版本的《弗兰肯斯坦》。”玉求瑕说,“之后的故事你也知道了。”

    黑化后的怪物找到了弗兰肯斯坦的家乡,杀掉了他的弟弟并嫁祸给他亲姐姐一样的佣人,导致佣人被处以死刑。它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用家人要挟弗兰肯斯坦,要求他为它造一个同样丑陋的同伴,一个女怪物,它太孤独了,想要一个伴侣。

    然而,与它有着杀弟之仇,又被它的丑陋外表导致的羞愧与恐惧日夜折磨着的弗兰肯斯坦怎么可能让它如愿?他同样仇恨着它,想要折磨它。

    他还是造出了一个女怪物,却在怪物以为夙愿将成,最喜不自胜时,当着怪物的面将女怪物杀死,摧毁了它还没开始的爱情与幻想当中的温存。怪物再次展开报复,杀死了弗兰肯斯坦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将冲突推向了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可能所有人物与情节都对上,我们要寻找的只是一种戏剧的脉络。”玉求瑕说,“而且我叫过他的名字,也确认了他的身份。”

    方思弄想起了在床底下让他肝胆俱裂的那一幕,抖了一下:“名字?”

    玉求瑕:“在这个世界,叫破人物的真名可以阻止一次人物的行动。”

    所以胡白发现他们在床底下的时候才会停在那儿。

    方思弄反应过来,还心有余悸:“你怎么之前没告诉我?”

    “因为这个规则很危险。只有一次机会,而且不稳定——人物停滞的时间从几秒到十分钟不等,没法预测。”玉求瑕说,“以及,一旦叫错,人物会直接进入‘无敌’状态。”

    “‘无敌’状态?”

    “只是前辈们的推测,具体是什么状态我也不清楚,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玉求瑕微微摇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要利用这条规则。”

    “叫名字……”方思弄陷入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所以我是因为叫破了怪物的名字,那次才没死?”

    玉求瑕知道他指的是老疯子死的那次,问道:“你叫了什么?”

    “‘怪物’。”

    玉求瑕忽然勾唇一笑,道:“你还真是误打误撞……怪不得我刚刚叫它它没反应。”

    方思弄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刚刚”指的是什么,一下子汗毛都竖起来了:“所以它刚刚真的在追我们?”

    玉求瑕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啊,那不然呢?”

    方思弄立即问:“那你怎么逃掉的?”

    玉求瑕:“那个小怪物,可能是它的预备役老婆。”

    方思弄这才想起他们刚刚逃命时还带了一个小的:“你把它扔了?”

    “啊。”玉求瑕说,“在杀我和救小老婆之间,它选择了后者,不得不说,比一些人有人性。”

    方思弄又问:“你确定那是他小老婆?”

    “不确定。”玉求瑕说,“不过,既然这个世界里,胡白‘创造’它是靠‘生’,那如果想要创造它的小老婆,也会是同样的方式。”

    方思弄分析道:“所以怪物是主角,他的愿望是拥有一个小老婆,现在他也拥有了?那我们……算不算完成了他的愿望?是可以出去了吗?”

    玉求瑕却道:“不一定,毕竟筒子楼里还有那么多个呢。”

    方思弄立即想到怪物身上的花状淤青,筒子楼里的“清洁工”身上也有。

    “你的意思是,清洁工们也是……胡白生的?”

    “看起来是这样。”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出去?”方思弄凝眉,“现在是戏剧中的哪个时间点?”

    “我猜是所有重要剧情点都发生之后,弗兰肯斯坦在追逐怪物的这个时段。”玉求瑕道,“而且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确认一下主角究竟是谁。”

    方思弄一愣:“不是胡白吗?原著书名都叫《弗兰肯斯坦》啊。”

    “不一定。”玉求瑕却说,“弗兰肯斯坦和怪物在戏剧里一直是平行卡,在各国所排的剧目中,有很高概率会让演员轮流饰演这二者。”

    “你说怪物也有可能是主角?”

    “没错。”

    “那这个怎么确认?”

    “理论上来说,在被叫破真名之后,主角身上的重要部位上会出现一个记号,类似于纹身或胎记。”

    “重要部位?”

    玉求瑕闭了闭眼睛:“这就是我觉得麻烦的地方——我怀疑他们的印记会在脑子里。”

    方思弄震惊:“还能这样?”

    “长在哪里都可能,因为主要还是他通过剧情判断主角。”玉求瑕说,“而《弗兰肯斯坦》,他们两个的悲剧都在于头脑——弗兰肯斯坦一片雄心非要用科学的力量创造生命,而怪物的悲剧在于它有思考的能力——我是这么想的。”

    “那到底要怎么办?”

    “是你们报的案对吧?”

    这时,一个警察探头进等待间,“走吧,需要你们去现场指认。”

    第27章 怪物27

    七点整的钟声响起。

    方思弄和玉求瑕没有出现在餐厅。

    蒲天白一下子就哽咽了。

    “看来昨天是那两人了。”元观君经过一晚的休息, 目前已经恢复了神志,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非常遗憾。”

    这时姚望道:“可是今天胡白也迟到……”

    她话音未落, 胡白就从厨房走出来,面色惨白如鬼,但神色如常, 还端着早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胡白放下第一波,是包子和馒头的主食, 正准备进去拿第二趟,忽然筒子楼大门处传来敲门声。

    胡白站在原地纠结了片刻,还是走向了大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片刻后, 胡白打开大门,跟着走进来好几个警察。

    蒲天白一下子跳起来, 激动道:“方哥!玉哥!”

    方思弄朝他点了点头,瞧起来很正常, 除了胳膊一侧沾着一点血以外, 应该没受什么伤。

    “靠, 他们晚上出去了?”楚深南忍不住道,“真牛逼。”

    胡白开门之后就被警察控制起来了, 玉求瑕带着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一楼,他们昨天放尸块的地方走, 方思弄则被放回了餐厅。

    蒲天白立即迎上去:“方哥!你们没事吧?”

    “没什么事。”方思弄看了一眼饭桌,居然径直走进厨房,把稀饭和泡菜端了出来,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坐下,开始吃饭。

    狼吞虎咽了几口, 见众人不吃,才抬起头道:“你们也吃。”

    众人慢吞吞拿起筷子,但都还打量着他。

    蒲天白倒是喜形于色,抹了把眼睛,直接问:“方哥,你们怎么敢出去的啊?”

    方思弄自己就是新人,但对蒲天白,他总有些面对后辈,想要照顾一下的心理。他没有隐瞒,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也不是时刻能跟蒲天白待在一起,蒲天白自己要是能掌握更多的保命手段才是最好。

    他把玉求瑕说的那套“天黑不开门,开门不开窗”的理论说了,又说他们从窗户跑出去,之后又去了警察局。

    蒲天白追问:“你们怎么知道可以去警察局?”

    “警局的开门时间是晚上三点到早上九点,这是一条……跟其他规则比起来完全没有被充分利用到的规则。”方思弄道,这些玉求瑕没有告诉他,是他自己明白过来的,“但它其实是在暗示,我们晚上可以出去,只要不开‘门’就行——警察局其实是我们在夜间的一个庇护所。”

    元观君看着他,冷冷发问:“所以你们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剧目了。”

    非常肯定,不是疑问句。

    方思弄沉默了一下,道:“是《弗兰肯斯坦》。”

    有几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瞄了坐在蒲天白旁边的花田笑一眼,发现他跟昨天一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碗,又或者什么也没看,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像在走神。

    不管怎样,蒲天白还好好坐在这儿,就证明花田笑还没有“醒”,那现在最好就是继续当无事发生。

    元观君和井石屏低声交流了片刻,旁边的展成宵又问道:“那这些警察?”

    “只是我们去警察局扯的一个借口。”方思弄微微摇头,“我猜测他们作用有限。”

    果然,没一会儿警察们又一窝蜂离开了,玉求瑕也走回餐厅来,胡白倒是没有回来,还站在门口送警察。

    玉求瑕走进餐厅,也往座位上一坐,先喝了半碗稀饭。

    方思弄问他:“怎么样?”

    他摇摇头,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了才说:“那些袋子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可能回地里了。”

    蒲天白接道:“那警察?”

    “说再有发现再去找他们。”玉求瑕说,“这里面的事不靠他们解决。”

    他这么说着,眼睛却定定看着餐厅门口。

    胡白回来了。

    “绵青。”玉求瑕叫了他在这个世界中的真名,“我们已经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胡白,或者说绵青,停在餐厅门口,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惨然的笑容,深黑色的眼睛在那张消瘦的面庞上显得奇大无比,空洞无神,刚生产过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片,长款衣袍下面空空荡荡。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生了那个怪物。”玉求瑕却气定神闲地与他对话,“它杀了很多人,每一笔账都有一部分要算在你头上。”

    绵青脸上的表情被冻结住了,青黑的眼底渐渐流露出一股沉甸甸的死意。

    他直直地盯着玉求瑕。

    玉求瑕又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馒头,然后问:“以你对它的了解,你认为它有什么愿望呢?”

    绵青居然回答了:“它的愿望就是折磨我。”

    他说完,然后慢慢走到餐桌边上,在空出来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他开始了自述。

    他讲述了自己从小对科学的渴望,对创造生命的渴求,以及最终,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培养皿,创造了那个怪物。

    那个怪物犯下了滔天罪行,杀死了他几乎所有重要的人,他也摧毁了怪物的一切美德与信仰,他们像两个在地狱纠缠的仇人,进行着一场不死不休的追逐。

    “我追了它很多年,从赤道附近到极点。我知道,它并不打算甩掉我,它只是在戏弄我、折磨我,我在极点即将冻死的时候,它倒回来给我取暖,在我醒来后又开始逃窜。”绵青麻木地说着,“终于,它被官方抓进了监狱,我得到了久违的和平与安宁,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不震惊,除了玉求瑕。

    玉求瑕很平静地问他,就像在问他是不是去丢垃圾了:“它在极点强/奸了你?”

    “他无时无刻不在强/奸我。”绵青面无表情地说,“至于怀孕,应该是那一次。”

    这个世界将所有情节都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将火灾扭曲为车祸,将精神的折磨扭曲为强/奸。

    “而且那次之后,我被改造过的身体,就不停地怀孕,大概……一年一次。”绵青接下来更是语出惊人,“孕期很短,生下的怪物也会……迅速长大,就跟它那时候一样。”

    “就算它不在了……也依然折磨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研究,这几年也算有了一点成果——出生的那些怪物,越来越像人了。”

    玉求瑕微微点头,又问:“你把它们放在这里当清洁工?”

    “它们总要承担一部分家务吧。”

    “为什么不杀了它们?”

    “杀不死。”绵青道,“它们的基因太强大,死去也会复活,哪怕只是一部分。”

    玉求瑕用食指抵着唇,忽然道:“这时候‘它’回来了。”

    “对。”绵青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它越狱了,再次找到了我,我又回到了地狱中。”

    场面一片沉默,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过了很久,绵青道:“我错了,我就不该把它生下来。”

    无论是谁来听这个故事,都不得不感慨一句,确实足够悲惨和恐怖,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还可以说什么。

    一个无辜的、对科学着迷的年轻人,孤独地面对着如此酷烈的命运,实在是……让人唏嘘。

    在这悲惨命运的加持下,那张形销骨立的面孔也褪去了几分恐怖色彩,显得悲凉可怜了起来。

    玉求瑕问他:“你现在想要怎么做?”

    绵青毫不犹豫道:“我要结束这个错误。”

    玉求瑕:“是要杀死它吗?”

    然而,这个问题绵青却没有回答。

    玉求瑕又问:“你有想好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绵青凄惶地看着他,又环顾一圈看向所有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好的,我们帮你。”玉求瑕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很淡定地说,“首先,我们需要把它引出来。”

    绵青道:“我知道它在这附近,它只是不愿意见我。”

    “它就在这附近。”方思弄忽然插了句嘴,“你为什么选择定居在这里?”

    “我曾听它提起过这个城市,它被捕后我来到这里,听说这里曾有一段时间发生过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一听,就知道是它。”绵青惨白着一张脸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里,可能是想留在这里赎罪吧。”

    方思弄微微点头,又问:“你真的没有一点引出他的办法吗?”

    绵青惨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如果我死了,它应该会来瞧上一眼吧。”

    “就是这个。”玉求瑕打了个响指,转头跟蒲天白说,“去殡葬店订一副棺材,立即就要。”

    蒲天白应了一声,起身跑走。

    “假死?”绵青听完玉求瑕的计划,有些怔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们能保证帮我抓住它,那我就同意。”

    这时候玉求瑕什么不敢保证,直接道:“我保证。”

    第28章 怪物28

    “我要收拾一下。”

    “假死计划”敲定之后, 绵青回了自己的房间。

    其他人则都看向玉求瑕。

    “所以。”姚望代替大家问出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抓到它,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楚深南忽然嗤了一声:“我们抓得到它?”

    元观君还是问玉求瑕:“你是什么想法?”

    “你们有什么想法?”玉求瑕却道, “我的想法是我个人的,我也只能对我个人负责,我现在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跟我的想法做一个印证。”

    元观君跟井石屏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说出她自己的推测:“我们是那个‘探险队’的角色。所以我们随波逐流,根本没有太多线索。”

    《弗兰肯斯坦》原著,其实是以一个探险队队长的角度展开的, 队长带领着自己的船队在极点附近遇到了濒死的弗兰肯斯坦并把他救上船,从弗兰肯斯坦的讲述中得知了整个故事。

    后来弗兰肯斯坦衰弱而死, 死前请求探险队继续寻找怪物。

    元观君继续分析道:“但弗兰肯斯坦最后的愿望并不是杀死怪物,他在故事的后半段其实已经对怪物生出了内疚和悔恨之心, 他想要修复自己的过失, 但并不是通过杀死它。”

    楚深南又不以为然了:“难道要我们话疗吗?”

    “我也觉得不太现实。”元观君赞同了他, “原著中并没有给出结果——探险队并没有找到怪物,而怪物自我放逐, 消失在地平线上。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即便探险队找到了怪物, 他们也不可能完成相互理解,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羁绊,如果世上有一种可能让怪物与人类和解,这件事也必须要弗兰肯斯坦这个创造者去完成。”

    姚望提议:“难道我们扶着棺材把怪物引出来,然后再让胡……绵青出来跟他话疗?”

    元观君笑了一声:“很后现代的处理方式。”

    井石屏问玉求瑕:“所以,你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与各位差不多。”玉求瑕道, “不过我也有在思考另一种可能——怪物才是主角的可能性。”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元观君道,“那它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展成宵:“拥有一个伴侣?”

    玉求瑕摇头:“如果他想,他在这里已经可以拥有很多伴侣,但显然,创造者对他来说比一个女怪物重要得多。”

    井石屏推测:“他的愿望一定与弗兰肯斯坦有关。”

    众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玉求瑕却没怎么参与。

    方思弄一直关注着他,发现他似乎没怎么听其他人的讨论,而是眼神放空在想着什么。

    方思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隐约的不祥之感。

    其他人也逐渐注意到了玉求瑕的走神,楚深南有点上火地道:“喂,姓玉的,你不听就别让我们在这儿说,都知道你聪明,但你别把我们当傻子行不?”

    “小楚,没必要这么说话吧。”元观君看了楚深南一眼,又问玉求瑕,“小玉,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玉求瑕把目光转向她,开始时还是有些空茫,片刻后才重新聚焦,然后倏然绽出一个笑来:“我确实有个很不成熟的想法。”

    这个笑绝艳锋利,如同一把美艳花刀,凛然划过众人的精神,让人悚然一惊,仿佛遭到了什么攻击。

    “我在想,如果我是那个怪物的话,我会有什么愿望?”

    方思弄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天灵盖狠狠灌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感到恐惧,好像玉求瑕整个是一个幻觉,要从他面前飘走了。

    他焦急地伸出手,去抓玉求瑕的手腕,在触碰到实体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点想哭的冲动。

    玉求瑕却没有在意他的触碰,目光又渐渐放空,变得茫茫然一片,少顷,他慢慢地说:“我会……想死在一切发生之前。”

    忽然,大门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有人在开门,应该是蒲天白回来了,他走的时候玉求瑕把昨晚偷的钥匙给他了。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殡葬店的伙计,抬着一只漆黑的棺材。

    蒲天白钻进餐厅,跟玉求瑕交待:“我买了最便宜的一副棺材,还有三打黄纸两个花圈。”

    “行。”玉求瑕站了起来,跟众人说,“那我去叫绵青,大家都准备一下。”

    楚深南:“准备什么?”

    “话疗啊。”

    玉求瑕推开绵青房间的门,方思弄自然而然地跟着他。

    于是他们同时看到了这幅场景——几乎同昨晚一样,半张床上都是血,但不在床的下半部,而在中部。

    可以推断,昨晚的床单已经换过了,现在是新的床单,和新的血。

    他们越过半透明的纱帘走过去,看到仰躺在床上的绵青。

    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剪刀,血大概都流干了,整个人像一张惨白的纸,要和他惨淡的衣服、床单都融为一体。

    玉求瑕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走过去,俯身道:“绵青,殡葬店的人到了。”

    方思弄也发现绵青还没有死,他不禁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绵青的瞳孔微微散开,已是强弩之末,他气若游丝道:“他能够闻到我的气味、听到我的心跳。”

    “他是个魔鬼。”这句话他用了英文说,在这个中式城乡结合部的背景中显得很奇怪,但方思弄听出,他用英语区分了“他”与“它”。

    这意味着,至少在他的潜意识里,怪物是个人。

    片刻后,绵青死了,眼睛没有闭上。

    “准备好了吗?”

    井石屏修好的那辆破车里,玉求瑕坐在驾驶位,方思弄坐在副驾驶。

    他们在等待怪物的出现。

    长长的一条道路直通坡上的筒子楼,现在筒子楼大门敞开,一队人正抬棺而行,女人和伤员走在旁边,举花圈、撒黄纸。

    绵青的死对计划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众人一开始的希望还是让绵青亲自与怪物话疗的,虽然对“抓住”它这个动作没有什么信心,但还是寄希望于绵青能亲自与它和解。

    可绵青现在死了。

    如果怪物真的出现就只能靠他们这群陌生人纯话疗,计划一下子变得像在送死,所有人都消沉了。

    现在玉求瑕和方思弄开着的这辆车,原本是planB,却成为了更被寄予希望的一方。

    如果话疗不成功,他们会直接开车去撞怪物。

    这个杀人方法经玉求瑕分析后也是有理有据的——怪物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跟德拉西家相处的那一段,后来被它亲手摧毁,它的余生对此不可能没有悔恨。

    既然时光不可以倒流,它不可能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死去,那么,用它当年杀死那家人、自己的良知与信仰的方式杀死今天的它,应该也是退而求其次中的最优解。

    毕竟它的创造者也已经死去,从此它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联系,孤独和悔恨会永世跟随着他,它在德拉西家学会了人性,和与之相伴的痛苦,如果一切能在当年那场烈火中结束,会是比今天更圆满的结局吧。

    玉求瑕说这些的时候方思弄一直觉得冷,他感觉玉求瑕不止是在说怪物。

    玉求瑕的自毁倾向不是一天两天了,所有在他周围出现的与死有关的意象都会狠狠伤到方思弄,让方思弄痛苦不已。

    车上的气氛很沉闷。

    方思弄坐立难安,又强自忍住,感觉心慌心悸心跳快,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又跟玉求瑕要烟。

    “抽完了。”

    玉求瑕却很轻松,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方思弄没法,烦躁地搓了搓后颈,又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前倾,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玉求瑕道:“安全带拴好。”

    方思弄听话去拴,动作毛毛糙糙。

    玉求瑕冷不丁道:“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什么?”

    “心理医生。”

    方思弄瞥他一眼:“我没事。”

    玉求瑕说:“你有事,事很大。”

    方思弄抠着自己的手,老半天,大拇指缝中见了血,忽然道:“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玉求瑕的笑容瞬间散去,整个人仿佛忽然变成了一坨坚冰。

    他不开口,连嘲讽的话都不讲,这往往意味着他是真的生气,连糊弄的耐心都欠奉。

    方思弄太了解他,因而感到绝望。

    但他仍不死心:“为什……”

    玉求瑕打断他:“来了。”

    怪物出现在了大街上,棺材队的正面,背对着他们的车子。

    玉求瑕点燃了发动机,挂上档位。

    他好像准备执行自己的判断,并不打算给那边的话疗留出什么空间。

    发动机开始轰鸣,破烂的车子像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一般苏醒过来。

    玉求瑕又笑了一声,一点恐惧也无,甚至有些愉悦:“怕吗?理论上来说,它可能是无敌的,撞过去,死的会是我们。”

    方思弄板着一张阎王脸,面无表情地说:“怕死了,所以你最好对。”

    玉求瑕放开手刹,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咆哮着冲向了路中央的怪物。

    在猛烈的加速度中,方思弄被死死按在座位上,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那怪物似乎有一只眼睛,长在后脑勺上。

    所以对它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正面背面之分。

    它能看见飞驰而去的车子。

    但它没有躲。

    方思弄在极近距离对上了它长在后脑勺上的那只眼睛,在那之中看到了,完全与人类无异的神情。

    在撞击来临的那刻,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天地变色,他们撞进了一片粲然白光之中。

    第29章 幕间01

    方思弄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中, 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世界上流浪。

    他时而兴高采烈地在田野间奔跑,时而步履蹒跚地在城市小巷间行走, 目光低矮岣嵝,好像深深弯折着腰背。

    他被所有人白眼冷待,跟狗抢食又跟狗一起取暖, 他视野里自己的双手干瘪苍老,总是很脏。

    他不会说话, 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好像总是在行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道路无尽远长。

    他也遇到过很多离奇的事情,但他不会说话, 所以除他以外无人可以知晓。

    他见过很多杀人犯、瘾君子,还见过会生孩子的男人, 最后让他停留下来的是一个小村庄, 有个盲眼的老人不会对他恶言相向, 还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送了他一条围巾。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黯淡的灰色, 只有老人递来的那条围巾上的黄色条纹鲜艳欲滴,就像春日旷野里的油菜花, 上面甚至还带着人的体温。

    此时,这个魂魄中属于方思弄的部分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是那个疯子。

    疯子从此就留在这个村子里了,时不时去老人家走一走,听老人说说话,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食物。老人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和的人, 他忍不住心生亲近。

    后来,那个怪物就出现了。

    他的智力有问题,又不会说话,只能依凭野兽般的本能感到危险,远离那个怪物。老人是个善良的人,像接纳他一样接纳了那个怪物,后来又被怪物杀死。

    他总是从里面为那个怪物打开窗子,迎接厄运的同时亲手酿造了自己的惨剧。

    疯子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他甚至在几年前的另一个城市机缘巧合地见证过这个怪物的出生,然而,他不会说话。

    他在这个村庄守候了一辈子,总算等到了能揭开真相的人……

    “方哥!方哥!”

    “哥!方哥!方哥你醒醒!”

    “方哥!”

    方思弄回过神,看到面前蒲天白焦急的脸,以及站在更后面一点,也在低头看他的玉求瑕。

    旋即他意识到,他们回来了,回到了万春华家二楼的那间客房。

    “我们……”他喉咙动了动,想说我们回来了?但一开口又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

    “嗯哼……”忽然,床上传来一声闷哼,三个人都转头望去,发现床上鼓着一个大包,动了动,片刻后花田笑从里面钻出来,盯着自己完好的右手,“呼,还好是梦!”

    方思弄又霍然转头去看玉求瑕,对上玉求瑕同样凝重的眼神。

    “不是梦哦!”蒲天白天真无邪地跟他讲,“是真的哦,我们掉进恐怖世界了。”

    花田笑震惊地看着他。

    方思弄被他们两个吸引了注意力,再去看玉求瑕时只看到一个摔门而出的背影。

    “诶……方哥?”

    蒲天白下意识想跟着追出去的方思弄出去,结果被花田笑拉住了胳膊。

    花田笑果然不愧是正在往演员转型的小偶像,说哭就哭,我见犹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跑下去,却没顺利追上人。万春华的酒会还在如火如荼地热闹着,大厅里挤满了人,他被人群阻隔,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口,却看到玉求瑕钻进停在门口的一辆车,直接走了。

    他站在街边,望着那个车屁股直到消失,心里有点难受,但又比这心如死水的两年间的感觉要好很多。

    第二天,方思弄起了个大早,去了玉求瑕的片场。

    自从开始拍电影,玉求瑕就偏爱室内拍摄,包括那部让他在二十五岁时一战成名的《十八》,也全部是在室内完成的。

    现在也没变。

    方思弄进去的时候,先看到他的是玉求瑕的助理兼徒弟游嫣,两年不见,此女越发妖娆美丽,像一朵熊熊燃烧的红玫瑰,十分蛊人。

    见了方思弄,她愣了一下,表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玉老师在1号场。”

    方思弄朝她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轻车熟路就进去了。

    他走过漆黑笔直的通道,和光一起出现的是玉求瑕的背影,正站在摄影机旁边拍摄着场中的演员。

    方思弄停在阴影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直到游嫣踩着高跟鞋登登登从通道那头跑进来,“咦”了一声:“方老师,你怎么站在这里?”

    玉求瑕这才回过头来,看到他,眉毛一下子压下来:“你来做什么?”

    方思弄搬出了早已想好的借口:“我是来问花田笑的事的。”

    玉求瑕沉默片刻,朝场中说了一句:“休息一会儿。”然后带着他走进了旁边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和周围一圈凳子,应该是编剧讨论或剧本围读室,玉求瑕把手里的分镜脚本往桌上一甩,坐在板凳上揉了揉眉心,道:“问什么?”

    方思弄观察着他的脸色,沉声道:“昨天又没有睡吗?”

    玉求瑕神色不善地看向他,眼中血丝遍布,显得很有攻击性:“与你无关,少说废话。”

    方思弄立马言归正传:“我就想问……在那里面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不能。”玉求瑕说,“那他就没死。”

    “没有死,所以第一天晚上没有死人。”方思弄沉思道,“可你不是说规则是绝对的吗?”

    玉求瑕眉头一蹙,是很烦躁的表现:“规则被打破了,只能这样理解。”

    “为什么会被打破?”

    “我哪儿知道?”

    看来玉求瑕今天的心情是特别的不好,方思弄举起双手示意这个话题结束,然后慢慢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卢盛死了,心肌梗塞。”玉求瑕拿出手机操作了一下,随即方思弄的手机一响,玉求瑕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望着那个已经沉寂了两年依然是唯一置顶星标的对话框出现小红点,方思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下去,但他捏住了,点开,看到玉求瑕给他发了一条新闻讯息。

    玉求瑕说:“这对情侣死于车祸,应该是郭子瑜和秦菲。林哲的新闻还没筛到,但应该也死了。”

    “如果。”方思弄觉得喉咙发紧,“我们死在里面,现实中也会这样……”

    玉求瑕掐了掐鼻梁:“没错,死于非命。”

    方思弄看他脸色不耐,抓紧机会解释道:“你之前说过进过那里就逃不掉了,所以我想问清楚一点。”

    玉求瑕的手抖了一下,看起来心情更烂了:“我之后会找你的。”

    良久的沉默后,他抬起头问:“还有事吗?”

    方思弄理智上知道现在不是追问下去的好时机,但看玉求瑕脸色太差,他实在是没法就这么走人:“我听说今天你的摄影师请假了,我帮你拍一天。”

    “不用。”玉求瑕斩钉截铁,冷冷道,“我没有分手后还和前男友纠缠不休的癖好。”

    方思弄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忽然想起从那个世界出来前他们在那辆破车里的不愉快,似乎是从他说出那句“回到我身边”开始的。

    所以玉求瑕今天的烦躁也是因为这个吗?

    他感到一阵委屈,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他能感觉得出玉求瑕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讨厌他……如果玉求瑕是因为不想他被卷进这件事才和他分手,那现在他已经卷进来了,那为什么不可以复合?

    他知道自己没救了,被卷入了那么一个随时会丧命的恐怖世界,并且知道这还不是一次性的,之后保不齐时不时的还要来一下,可要是能因此换回玉求瑕,他好像……甚至是,庆幸的。

    死灰般的心也不可遏制地活络起来。

    玉求瑕于他来说就像遥不可及的山巅雪莲,要想摘得,途中会经过漫长的考验甚至死亡威胁,似乎完全是……合理的。

    他低下头,心跳隆隆作响,仿佛忽然又回到了二十来岁的那个时候,化为了那张一触即碎的报纸,从头到脚都瑟缩起来,颤抖着问道:“那……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吗?”

    回答他的是玉求瑕的一声冷笑:“方思弄,你不会以为进了那个世界,我们之间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吧?”

    方思弄睁大眼睛抬头,仿佛完全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一样:“可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和我分手的吗?”

    “当然不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自欺欺人?”玉求瑕凉凉看着他,那两道目光像冰冷的刀,在方思弄泫然欲泣的眼神中冷酷无情,不留丝毫余地,“好,我承认,这件事算个导火索,但你不会感觉不到我们分手之前那段时间的氛围吧?我忍你很久了。”

    方思弄挺直脊梁,立即道:“我可以改。”

    玉求瑕被气笑了,温文尔雅的假面彻底被粉碎:“你都不问你要改什么你改你改个屁啊?”

    方思弄:“我都可以改。”

    下一刻,玉求瑕刚刚那个被气出来的笑容一寸寸垮下去,当他失去所有表情的时候,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便像雕塑一般庄严肃穆,令人敬畏。如神般凛然,叫人不可直视。

    然后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方思弄没有拦,片刻之后听到游嫣在外面问了句什么,接着是玉求瑕越来越远的声音:“不拍了!谁爱拍谁拍!”

    他心动过速、指尖冰凉,在寂静如坟墓般的编辑讨论室,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幕间02

    过了好几分钟, 方思弄调整好自己,拉开了门,迎面就撞上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游嫣。

    游嫣看到他主动出来, 有点惊讶,又仿佛舒了一口气:“……方老师,您没事吧?”

    方思弄神色如常, 一张冷脸,手里拎着玉求瑕刚扔在桌上的分镜脚本, 平静地问:“今天计划拍到哪里?”

    他“冷面阎王”的名头在圈子里传得很广,只要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脸就那样, 千载难逢能见着一个笑模样,而这张冷脸才是常态, 也不是他非要给谁脸色看。

    游嫣观察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又被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说了个页码。

    方思弄低头翻了翻脚本, 片刻后走到了摄影机前, 他来的时候玉求瑕待着的地方,朝着房间中央无所适从的演员道:“开始吧。”

    刚玉求瑕发火走人之后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留在原地面面相觑,这还没到十分钟, 导演直接换了个人,就要接着这么拍下去?

    玉导知道吗?

    演员们惊疑不定,不知道被这个人拍了会不会明天就被玉导开除掉。

    方思弄闲闲翻了一下首页演员表,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名字,看来玉求瑕这次启用了不少新人。

    他语调稍微平缓了一些:“从第79页6-1那场开始。”

    游嫣跟在他身后拍了拍手,招呼道:“大家准备一下啊, 从6-1开始拍,灯光老师,麻烦一下……”

    众人看游嫣这个态度,也就迅速投入到工作状态中。

    下午三点,今天预定的拍摄进度走完了,玉求瑕没有回来。

    方思弄也没赶进度,挥挥手就表示大家可以下班了。

    游嫣送他出去,一路几番欲言又止,但最终是没有说什么。

    结果都送到门口了还出了点小周折,两个戏份拍完提前下班的演员居然没走,正和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蹲在大门侧边抽烟。

    他们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我天,今天那是谁啊?比玉导还吓人……”

    “方思弄你不知道?大摄影,万春华万导上部片子他摄的。”

    “长那么帅是个摄影啊?”

    “那不然呢?让你去掌镜你行吗?”

    “那当然不行不行……我蹲后面看了点片子,蛮牛逼,就跟玉导亲自拍的一样。”

    “你不知道吗?他俩谈了六年,他一直是玉导的御用摄影师。”

    “啊?我还以为他们关系不好呐,玉导生那么大气。”

    “我也是听说哈,以前就是他死皮赖脸赖着玉导的,被踹了之后想不过,只是听到玉导名字就要炸……我觉得是大可不必的,说句难听点的,他那个一穷二白的家世,要不是玉导,他怎么可能有今天?我要是他,分都分了,还是该体面一点,至少见面打个招呼,还是朋友嘛……”

    “现在又找回来,是想蹭资源吧?”

    “那倒也不一定,他自己现在也出名了……”

    在他们身后不到十米处,方思弄正在等软件打的车,他今天没开自己的车,是还怀着一点能蹭上玉求瑕的车的希望。

    虽然破灭得很彻底。

    游嫣站在他侧后方,低眉顺眼不发一言。演艺圈就是这样,没谁不被说闲话,正面挑明的少,她也没打算给方思弄出头。

    方思弄肯定也听到了,但也没有动怒的意思,跟她一样装没听见。

    很快,网约车停到他们面前,方思弄拉开车门坐上去,游嫣趴在窗户外面故意道:“方老师,路上小心。”

    “嗯。”方思弄朝她点点头,“回去吧。”

    等车子离开,游嫣往回走的时候,果然见那几个说闲话的人早就没影了。

    方思弄在车上盯着跟玉求瑕的私聊框看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终于发送了一条消息:明天你回来拍吧,我不去了。

    玉求瑕没回复,但听说第二天也没回去,三天后才重新开拍。

    这样一来,方思弄是不敢过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方思弄收到玉求瑕的消息:有一个日期,一个地点,还有一个文档。

    他把时间地点记下,又点开文档查看。

    里面罗列了关于“戏剧世界”的一些信息,大多数是在上一个世界中方思弄已经了解到的,比如遵守规则,以及尽量避免粘上血或其他不祥之物,玉求瑕把它们叫做“二级死线”,在没有人触犯规则时这些触犯了“二级死线”的人会有更高的死亡率。

    其他值得注意的就是进入世界的机制,只要进过一次“戏剧世界”,之后的所有戏剧世界就都会被卷入。世界开放的时间间隔几周到数月不等,也有超过一年的记录。而下一次的进入时间,基本靠进入者的“感觉”确定,进入的世界越多,这种“感觉”的准确度越高,比如方思弄现在就没有什么“感觉”,但玉求瑕已经可以感知到下一个世界开放的具体日期。

    至于进入方式,是到世界开放的时候,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曾经进入过“戏剧世界”,就会直接被拉进去。所波及的范围,则是“承认‘第四堵墙’存在的舞台”。

    “第四堵墙”是一个戏剧和表演概念,指的是在传统三壁镜框式舞台中演员和观众之间的一种虚拟的、无形的墙壁。这个概念用来描述演员与观众之间的隐形界限,演员在舞台上表演,而观众坐在舞台之外观看。

    就是说,“戏剧世界”会以进入过世界的这个人为中心,框定一个“舞台”,将“舞台”上的人全部拉进去。

    这个“舞台”可以是一个真正的戏剧舞台,也可以是其他任何场景,根据玉求瑕的说法,经过无数前辈们的验证,认为这个舞台理论上可以无限大和无限小。现在能确认的是,在一个封闭的、四边形的空间内是最保险的,这是“戏剧世界”承认的,人为框定的“舞台”,能最大限度减少无辜人员的卷入。

    这也是在万春华的酒会上,玉求瑕找了那个客房进去的原因,却没想到居然一次性卷了三个人进去。

    然而,方思弄反复把文档内容看了三遍,都没有找到一条一直想找到的信息——这个世界如何结束。

    没有提及世界的结束方法,难道……这种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坐在空空荡荡的家中,感觉不寒而栗。

    除此之外,关于这个戏剧世界,也还有许多文档里没有提及的内容。比如说,如果有人是因为其他已经进去过的人被卷入的,譬如他、蒲天白和花田笑这种被玉求瑕卷进去的,那么玉求瑕又是被谁卷进去的?最开始进去的那一批人又是为什么被选中呢?

    他们这群人里有一开始就被卷入的人吗?

    以及,像郭子瑜、秦菲、林哲这种纯粹的新人,不是因为其他老手被卷进来的,又是为什么?

    他在微信里询问玉求瑕这些问题,玉求瑕回他:好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建议你别想那么多,进去了就尽力活着,出来了就及时行乐,人生苦短呐。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肯定知道的不止这么多,但他不想说的话是不可能被逼问出来的,只能暂时作罢。

    生活还要继续,工作也还要继续。

    花田笑的经纪人真的又来联系他拍片的事情,这次他答应了,并抽出了半天的时间让花田笑先过来试造型。

    花田笑过来的那天他把蒲天白也叫到了工作室,然后跟两人转述了一遍玉求瑕告诉他的事情。

    花田笑自从在“弗兰肯斯坦世界”里面被砍手之后就很颓废,出来发现手还在,高兴之余,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轻浮感却消散了很多,又听说之后还要被迫进入那种世界,整个人都不好了。

    蒲天白倒是天生心大,还去安慰花田笑。可就凭他哪里劝得住,花田笑在化妆间衣角哭得愁云惨淡,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但这世上唯独没有后悔药可卖。

    好在这两个人的脑子都不是很灵光,没有问方思弄关于怎么才算结束之类的问题。

    这种恐怖悖论一般的问题要是说不清楚,他怕花田笑那脆弱的小心肝当场就崩溃了。

    方思弄心里也不比他们好受多少,任谁知道自己每隔几周都有猝死的风险都高兴不起来。他看着花田笑在那哭得直抽抽,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就避到阳台上去抽烟。

    他眯起眼睛,看着烟雾在苍白的天幕下消散,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被笼罩在了他梦中的那场雨中,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