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幕间03

    方思弄进入“弗兰肯斯坦世界”的日期是9月5日, 玉求瑕给他的进入下一个世界的时间是10月3日。

    在方思弄的计划中,回到现实世界后他们就能和好,然后一起度过一段时间的温馨时光, 至于之后的“世界”,他可以先不去想,毕竟他一直靠饮鸩止渴活着——玉求瑕就是他的毒药, 只要和玉求瑕在一起,他就可以忘记未来的艰难险阻, 活一天算一天。

    如果能从下一个世界出去,那他们就又会拥有一个月的温馨时光,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直到他们中的一个, 或者都死在那个世界里。如果他先死,那倒无所谓, 如果玉求瑕先死,那他也跟着死了就完了。

    他轻易地把自己说服:就当在执行危险任务, 虽然天下太平, 这个世界上也总有一些角落里有人在牺牲, 随时有死亡的风险。他的命也不比缉毒警察或维和部队的英雄们更珍贵。

    而且这中间的“假期”让他很垂涎,可以和玉求瑕在一起, 争分夺秒地重温旧梦,想来也是一种末日重压之下的浪漫。

    ……可是玉求瑕不同意。

    于是这些“假期”也变得不被期待、鬼影幢幢。只剩下恐惧的噩梦、等待的焦虑, 以及复发的想念。

    他以为要到10月3日当天才能见到玉求瑕,没想到在9月27日玉求瑕忽然就到他的工作室来找他,距离他设想的日子提前了足有一周。

    玉求瑕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开工作室的每周例会,负责主持的是他的合伙人周瑶。会议内容主要就是跟工作室的员工们确认一下未来一周的工作安排,以及当前的进度推进。

    都是惯例,方思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神的。

    等飞到九霄云外的神魂回到身体里, 他就看到面前周瑶放大的脸,神色很担心。

    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

    “方思弄,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你的脸色很不好。”

    周瑶说起来还是他在电影学院的师姐,读制片的,现在跟他合伙开了这个工作室。她工作能力很强,内外事务一把抓,方思弄性格偏执强势,在工作室说一不二,唯独她说的话能听上两句。

    方思弄想尽力笑一下,但没成功,便放弃了,说道:“不用,我没事。”

    周瑶的表情一言难尽,还是说:“行,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休息。”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想找人说,可以叫我。”

    “知道了,谢谢师姐。”

    方思弄把手肘撑在桌上,按住了眉心。周瑶的关心加重了他的焦虑,他现在其实就想化为一抹灰尘待在角落,最好谁也别理他。

    他知道自己怪极了,既不想惹人注目与人周旋,又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某种即将腐烂的植物。

    他听到周瑶轻轻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呆着吧,我出去……”

    然后他听到推门声。

    “欸?玉求……玉导?”

    方思弄睁开眼睛。

    竟然真的看到了玉求瑕。

    “周师姐,还是叫我名字就行。”玉求瑕说着,就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周瑶也没想到玉求瑕会来,以前他还跟方思弄在一起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但两个人分手了,玉求瑕又是大导演,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也不想显得是在攀关系。

    玉求瑕跟方思弄分手那会儿方思弄是个什么样子,她真不想再来一次。

    “额,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瞥方思弄,只是一点余光就能发现那家伙眼睛都亮了。

    哎,没救了。她又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抱歉,师姐,今天有急事,改天请你吃饭。”

    这片刻间,玉求瑕已经走到了近前,与她错身而过,弯腰抓住方思弄的手腕直接就把他拉了起来。

    周瑶没想到玉求瑕会是这个动作,下意识伸手去拦,结果方思弄中途截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跟着玉求瑕走出去。

    只转瞬间,脸色就比刚刚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

    方思弄的工作室是一整个大平层,周围一圈是办公室、会议室、更衣室和化妆室,中间是一大片空旷的拍摄场地,现在刚开完会的员工们大多数还留在这里,就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眼见着自家boss被气势汹汹的玉导拉进了办公室,四下交换起八卦的小眼神。

    玉求瑕拉着方思弄走进办公室,反手关门落锁。

    方思弄心脏一跳:“怎么了?”

    “提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玉求瑕的表情很糟糕,“上次在万老师家也是忽然提前。你现在给蒲天白和那个花田笑打电话,叫他们赶快找一个密闭空间呆着。”

    闻言方思弄不敢耽搁,拨通了蒲天白的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来:“方哥啊,咋啦?”

    方思弄把事情跟他说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慌张起来:“啊这事儿怎么还兴提前的呢?”

    “行了,你赶快找个没人的房间呆着,注意一定要没人。”方思弄说,“挂了,我还得通知花田笑。”

    不料蒲天白却道:“花田笑和我在一起,我跟他说吧。”

    “你们怎么在一起?”

    “在拍一个剧,他演男二,我演他跟班……”

    “行,那你赶快找他吧。”一听在片场,方思弄就有点凝重,怕卷进太多人,又怕一时间找不到房间,“你们内景还是外景?”

    蒲天白还反过来安慰他:“内景,别担心哥,我看到他了,挂了啊。”

    方思弄挂掉电话,还可以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半晌,玉求瑕护在在他旁边说:“你一紧张就掐手心,现在怎么还这样?”

    他转过头看到玉求瑕的脸,一时间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心跳在看到玉求瑕的那一瞬间就起飞了,但到现在好像有点变质,他分不清楚是因为进入世界前的紧张还是单纯因为玉求瑕,可能二者皆有。

    以及愧疚。

    这些天的噩梦里,除了被撕碎的他自己和玉求瑕之外,还有蒲天白。梦见他自己和玉求瑕死掉的时候,他心里更多的是绝望和解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活下去了,但每当蒲天白的尸体出现,他都会感到巨大的痛苦。

    在他心里,自己和玉求瑕是一体的,玉求瑕把自己卷进去不要紧,毕竟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可他对蒲天白太愧疚了,总觉得是他们害了别人。

    可这种事他没办法对任何人讲,只能独自消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问道:“这次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知道。”玉求瑕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你害怕吗?”

    “害怕。”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谁不怕死呢?”

    又过了一会儿,玉求瑕低低道:“我也害怕。”

    几分钟后,方思弄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黑暗里,跟上次是一样的感觉,时间、空间、精神和肉/体都在这片黑暗中消失了。

    他们进入了下一个世界。

    第32章 掘墓人01

    等方思弄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能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画面,已经不知道中间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秒,可能是数年。

    时间消失的感觉, 就是这样恐怖。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暗红的混沌,他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天空。那是决计没有出现在地球上过的天空的颜色,也许末日灾难片中出现过, 不知道要什么元素弥散在空气中才会形成这样的天空。

    接着,他看到的就是一棵耸立的……树?

    那是一棵非常大的“树”, 距离他大概两百米远。笔直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合金“树干”流淌着微光,可能是纳米或者更先进的材料。分开的树杈都有相似的弧度,树叶是透明的, 在无风的情况下也轻轻摇晃着。

    很显然,那是一棵科技造就的“树”, 却又仿佛有生命、会呼吸。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方思弄觉得在那棵“树”的树冠周围似乎有一层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膜, 将深红天幕下的危险元素都隔绝于外, 好像在一片昏红的末日风暴中硬生生撑出了一隅可以供人类稍作喘息的空间。

    而这种“树”, 周围还有不少,一眼望去少说有二三十棵, 零散地分布在旷野上,又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排列。

    这片场景带给他了极大的震撼, 但也只是片刻,他收拢心神,四下顾盼,想找玉求瑕。

    在“弗兰肯斯坦”世界中,他们四个人是一起掉进去,也是在差不多的位置一起“醒”来的, 这里也是差不多吧?

    但他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玉求瑕。

    心中登时升起了一股不安。

    看到这天和树的时候,这股不安就存在着,那是一种面对着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所认知的世界的惶恐,好像独自一人被遗失在了一个陌生的宇宙。

    在身体活动的同时,他又感到一丝异样,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体衣,像科幻片里那些未来人类穿的紧身衣,材质不详,边边角角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却像是没穿一样,一点触感都没有。

    这次连服装都给他们换了,那他的脸还是他的吗?

    他伸手摸了摸,觉得好像没怎么变,初步断定皮囊应该还是自己的。

    他甩了甩头,强自镇定,然后发现了地面上的小地灯,埋在地里,连成一排一排的灯线,随着“树”的律动忽明忽暗,像在一同呼吸。

    两条灯线中间形成一条路,一头通往“树”所在的方向,另一头消失在远方。

    这时他想起玉求瑕说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要去的目的地一般都在一眼能看到的标志性建筑上,而在他现在所处的境地里,是人都会注意到的就是这些“树”吧。

    他沿着灯带往前走,走向了离他最近的那棵“树”,发现灯带正是连接到了“树”的根部,围着树根画了一个圈为止。

    而此时,那棵“树”下还有个东西。

    乍一看像是人,但有一个双髻鲨般横着的脑袋,肩膀也以人类完全达不到的角度耷拉着,比上个世界的“怪物”的形象更为恐怖瘆人。

    方思弄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喷张,瞬间就把四肢都冲麻了。他想跑,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东西的动作。

    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支注射器一样的东西,形状像一支超大号的针管,至少有冲锋枪那么大,扎进了树根处。

    方思弄这才发现,那棵“树”的根部有很多金属接口,再次确定了那一定不是生物,而是某种造物。

    接着,那横着脑袋的东西忽然软软跪了下去,片刻后,又仰起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呻/吟。

    它的声音当然很怪,是方思弄从未听过的生物的声音,更像某些电子设备的故障音,但在这种声音中他依然听出了几分饥渴难耐、缠绵悱恻的色彩,就不知道是谁的问题了。

    而就是在这一声呻/吟响起后,方思弄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清醒过来,重新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要去那棵树那里集合吧。那东西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他做不到。

    他一边跑,脑海里一边划过这些“树”的排布方式,然后构建出一片地形图——如果每一棵“树”的树根都连着这样一条灯路的话……那它们也许会汇聚到一个中心。

    也许那个中心才是目的地。

    他猜对了。

    跑着跑着他意识到人是在走下坡路,等看到几十条灯带汇聚的中心点上的那座圆形建筑时,他确定了目标,但同时也觉得不对劲——至少以他熟悉的物理规则来看,从他“睁眼”的那个地方,应该是可以看到这个建筑的,但他当时却只看到了平地和“树”。

    是这个世界的某种视觉悖论技术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向了那个建筑。

    与上个世界的筒子楼相比,这个世界显然有更超前的时代背景,那建筑整个是一只浑圆的半球体扣在地上,没有窗户也没有应急出口,显得非常科幻。

    出入口应该只有一个,因为所有的灯带都汇集到了那一点。从上方看去,就像一个蛋吐出了一堆丝,然后每根丝的尽头连着一颗“树”。

    他跟着“灯路”走,确实找到了入口。

    并在入口外侧见到了玉求瑕。

    玉求瑕也穿着那身白色的科幻连体衣,身躯的每一处转折和线条都纤毫毕现。没有人比方思弄更了解玉求瑕那属实称不上健康的作息和饮食习惯,晨昏颠倒、酩酊大醉是常事,健身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上天就是这么的不公平,玉求瑕对自己的身体那么不好,可他的身体还是倔强地、自顾自地、匪夷所思地美丽着,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诱人,芝兰玉树,骨肉匀亭。

    他站在那里,那里就像一幅电影场景,方思弄甚至瞬间想好了要用什么光圈什么景深什么动态范围来记录下这个画面,可惜的是他现在没有设备,只有一双眼睛。

    玉求瑕也看到了他,原本靠在“蛋壳”上的身体站直了,目光直白地落在他身上。

    他快步走过去,站到玉求瑕面前。

    玉求瑕微微歪头,又看了他一会儿,道:“这么害怕?”

    方思弄一愣:“什么?”

    玉求瑕却没有回答他,片刻后他意识到,他大概看起来很糟糕。

    他扯开话题:“我们为什么没掉在一起?”

    “什么情况都有可能。”玉求瑕轻描淡写道,“理论上来说我们也有可能直接掉进某些个死刑犯的身体里,睁开眼睛正跪在绞刑架前。”

    方思弄面色一凝:“不要这么说。”

    看他变色似乎是玉求瑕的一大乐事,玉求瑕轻快地笑了一声,然后在方思弄有点生气地问出“我们还在等什——”时忽然伸手一捞,将方思弄捞进怀里,并微微偏转身子,将他挡在了侧后方。

    在视角的剧烈晃动间方思弄脑海里划过了一百部电视剧里男主角揽着女主角躲开汽车的画面,没办法,这种场景太泛滥了,业内人士怎么也逃不掉。

    在影视剧里看到这种桥段只觉得可笑,但事实是在贴到玉求瑕胸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一下子就飙到了一百八。

    然后他透过玉求瑕的肩膀和脖子的夹角看到了一整排列队走过的“横着脑袋的东西”。

    它们很高,这样看着少说有三米,外形依然那么恶心可怖,但队列整齐、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俩,走入“巨蛋”。

    队列很长,没能一下子进完,而在这么近距离看它们,恐怖感比刚刚更甚。方思弄和玉求瑕都没动,就站在门边对这队奇怪的生物行注目礼。

    也许只有玉求瑕在行注目礼,方思弄行了一半就把脸埋回了玉求瑕的颈间。

    然后小心地、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他刚刚其实就已经被玉求瑕的气味包裹了,还是他熟悉的味道加上一丝“圣域”的香味,但这个蓄意的吸气,却吸得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种被一个人遗落在异世界的恐惧,在见到玉求瑕的那一刻就平息了,而现在,脸陷在玉求瑕温热颈窝里的现在,一股委屈跟着升了起来。

    他好想告诉玉求瑕,他刚刚真的很害怕。

    常听人提起幽闭恐惧症,他觉得他可能有与之相反的,宽广恐惧症——他不清楚有没有这种病,他自己编的名字,当然也没有确诊。

    在那种空旷的环境里,他会感到非常剧烈的恐慌,好像世界之大却空空茫茫,他孤身一人是断线的风筝,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

    他刚刚一路跑来已经开始出现过呼吸的症状,要不是及时看到了玉求瑕,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他可以说吗?玉求瑕愿意听吗?

    但软弱只是一瞬间,他迅速清醒过来。

    说不出来的。也许热恋的时候可以,到分手前两年都说不出来了,何况现在。

    然后他艰难却强硬地,将自己从玉求瑕身上拔了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那群生物已经全部进去了。

    他一退,玉求瑕揽在他后腰上的手便放开了,视线一触,他感觉玉求瑕的目光似在闪烁,但很快移开。

    “终于过来了,还不算太笨。”

    方思弄顺着玉求瑕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正在向这边招手并狂奔的蒲天白,和后面的花田笑,再后面似乎还跟了一个人。

    第33章 掘墓人02

    “方哥!玉哥!我们捡到个小孩儿!”

    蒲天白一路跑到他们面前, 表情夹杂着一半忧愁一半雀跃。

    方思弄一皱眉:“这世界能进小孩?”

    “当然,它又不遵守人类的法律。”玉求瑕瞄了蒲天白一眼,“你们带进来的?”

    蒲天白连连摆手:“不是, 是进来之后遇到的。”

    在他们说话间,花田笑和那个小孩也走过来了。花田笑是一副游魂一样的死样子,走近了看那小孩其实也不是很小, 短头发,戴眼镜, 是个女孩。所有人都穿着那身“科幻服”,她的明显要小上几号,整个人像只瘦弱的小鸡仔。

    方思弄还是木着一张脸问:“你多大了?怎么进来的?”

    女孩竟然并不怵他, 很冷静地说:“马上就满十七,读高二, 进来之前我刚从我妈的葬礼上回到家。”顿了顿,她又说, “我叫李灯水。”

    众人皆是一默, 很显然, 这个小姑娘震住了他们。

    片刻后,玉求瑕道:“你好, 我是玉求瑕。”

    其余三人也跟着报出自己的名字。

    玉求瑕接着问:“李故云是你什么人?”

    “就是我妈。”

    众人又是一惊,下意识再次打量起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 一边思考着之前几句话的逻辑——她刚说她从她妈的葬礼上回到家,也就是说这位李故云女士已经去世了吧?

    那玉求瑕又是为什么认识她呢?

    玉求瑕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微微点头,眼睛扫过几人道:“那就进了?”

    几人没有异议,都跟着他走向了那片散发着白光、完全看不见里面情况的光门。

    穿过那道门,映入几人眼帘的就是一个巨大的扁球型空间, 像是一个舞会厅,璀璨灯光下摆放着数十张大圆桌,之前那种“脑袋横着的生物”和许多正常长相的人类穿梭在其间。做什么的都有,有正常吃饭的、谈天的、打扑克打麻将打各种方思弄没见过的桌上游戏的,应该也有在赌博的,舞池里有人在跳舞,自主料理台前也是人来人往,整个像是一场大聚会。

    方思弄的第一反应是,这些长相正常的人不会都是真人吧?或者是和真人混在一起的NPC?那要怎么分辨出真人呢?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在他们进门大概两米远时,侧边忽然走出一个人,是个小麦色皮肤、脸蛋红红的俏丽姑娘。她也穿着“科幻服”,但跟这几个手长脚长的男人以及白斩鸡一样的李灯水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波澜壮阔,十分有料。

    “又有新朋友来了。”她的笑容非常甜美、具有亲和力,但又不是那种恐怖游戏里笑得瘆人的那种笑法,更像上世纪美国西部片中的邻家姐姐、主角儿时的梦中情人,“请到这边等候吧。”

    她往一旁的墙上按了一下,一层透明薄膜像水帘似的缓缓拉开,方思弄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几张熟面孔。

    元观君、展成宵、姚望和楚深南都散坐在这个房间里,除他们之外房里还有五个陌生人,两男三女,其中一男一女应该是情侣,另两个女孩也互相认识,还有个男的单出去了,应该都是新人,表情全都比较幻灭。

    玉求瑕找了个座位比较多的墙边坐下,方思弄、蒲天白和花田笑都跟过去挨着他坐了一排,李灯水却默默地坐到了角落里。

    元观君坐得离他们不远,玉求瑕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问道:“井哥又去捡人了吗?”

    元观君道:“他还没来。”

    她话音方落,“水帘”又开启了一次,井石屏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进来,两个都在哭。

    楚深南在另一边呵了一声:“又让他捡到了。”

    井石屏站在门口目光一扫,然后径直朝元观君这边走过来:“我来晚了?”

    “没,刚好。”元观君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一片风姿绰约,让方思弄都不禁感到一丝惊艳。接着,她微微偏头,对玉求瑕和井石屏中间道:“已经十七人了,还没结束?”

    “阵仗很大。”井石屏拧眉道,“就怕越来越大。”

    元观君叹了口气,又问:“这次又提前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个……”井石屏带进来的那个年轻男生忽然凑过来,一边抹泪一边抽抽一边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在他后面一点的女生哭得也抽抽了:“我再也不点螺狮粉,再也不点螺狮粉了——”

    “好了,我看人来得差不多了,未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目前的情况。”方思弄注意到元观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绽放出她一贯有的那种笑容,像在上一个世界一样将新人们招呼过来。

    看来她也并不是那么情愿的。

    “大家听好啊,我只讲一遍,很不幸,你们来到了这个‘戏剧世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元观君的讲解在那个单独男人暴躁的吐嘈声中结束。

    元观君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话我已经基本上说清楚了,现在请大家分别介绍一下自己吧。这样,我先来——”

    在她之后,老手们都依次简短地介绍了自己,轮到新人们时场面停滞下来,看得出来所有人兴致都不高。

    最后是李灯水先开了口:“我叫李灯水,高中生,在进来之前刚回到家。”

    井石屏带进来的那个哭哭啼啼的男生是第二个:“我叫桑滁,是个道士,进来之前刚在客户家的厕所里蹲下……”

    井石屏来了兴致:“道士?”

    “我还没入门!刚跟着师父去见了我遇到的第一个客户!师父刚在客厅摆好法事,我就想拉屎……我怎么会这个时候想拉屎?”

    楚深南在旁边笑得拍大腿,完事了又拍了拍这小道士胳膊肘:“幸好你去拉了,不然这时候你师父和你客户都得站在这儿。”

    “那不好吗?”小道士眼看着又要哭,“我好想我师父哇……”

    他这一哭,旁边跟他一起被井石屏带进来的那个姑娘也哭得更凶了:“我就、我就不该点螺狮粉,把所有室友都熏出去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悔恨了。”楚深南还在笑,“所以你叫什么名字?螺狮粉。”

    “我叫罗师师,大学生,学传媒的……不许笑!这个名字和螺狮粉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以前也不吃的!是上大学之后才吃的你不许笑呜哇——”

    被这么一闹,其他新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心情,还是陆陆续续把自己介绍了。

    那对情侣已经结婚,都是上班族,男的叫劳帅,女的叫江可。那对闺蜜一个公务员一个银行职员,公务员叫朱怡,银行职员叫丁听蓉。剩下的那个单独的男的依旧认为这是一场闹剧,到最后开始捶墙发疯:“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搞的?谁搞的这事?负责人在哪里?来人!来人啊!”

    他似乎是想找到刚才开门的地方敲,但这个世界的科技领先了现在的地球很多年,那道“水帘”关闭之后就没有了一点痕迹,整个屋子看起来是个严丝合缝的完美密室,连门窗都没有。

    他在那儿兀自发了一会儿疯,手骨都敲破皮了,意识到似乎并没有人搭理他,回头一望,只见那群自称“老手”的人已经聚在一起聊起来,那个姓元的女的也没有继续施展她的“骗术”,根本没有人看他,便从心中的大片惊恐中又生出一丝狐疑。

    这时,那片“水帘”从他拳头旁边三寸的地方出现,一个老头从“门”里走进来,后面跟着那位笑容灿烂的接待员女士。

    女士的笑容依然那么灿烂可亲,那发疯的家伙却跟见了鬼一样,立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了。

    “人齐了哦。”女士没有察觉到房间内略显诡异的气氛,提着不存在的裙摆行了个礼,“欢迎大家来到白朗彗星公馆,我叫卢娜,是这里的管事。大家来到我们公馆就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卢娜希望大家都能好好享受在这里的快乐时光!”

    “现在我带大家去住宿区域并为大家分发房间密钥,跟卢娜来吧。”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了。

    几个老手立时对上互相惊疑不定的视线。

    这NPC居然什么规则都没说就要带他们去宿舍了?

    没有规则,也就意味着没有线索。

    但该死的人是不会少的,这完全算不上好消息。

    “这、这NPC还挺开朗……”罗师师在一边道,似乎还觉得有些安慰,结果在走出去的瞬间脸就绿了。

    一出去就能看到满厅非人的生物,提醒着她身在异世界这个现实。

    卢娜带着他们从大厅边缘走过去,期间有人跟卢娜打招呼,也有人向他们这些“客人”打招呼,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了那种可怕的生物,它们的语言自然也不是客人们能听懂的,是方思弄之前刚落地时听到的那种电流声。

    走过了大概三分之一个大厅,卢娜又在墙上一摸,打开一道“水帘”,接着众人跟着她走上了一条长长的阶梯,至少来到了三四楼的高度,又经过一道“水帘”,来到了一个封闭的小厅,卢娜停下了。

    不过,经过了这么一路,众人也可以猜到,这些看似封闭的墙背后,应该是一个个小房间。

    “我现在为大家发放房间密钥。”卢娜说,“两人一间,大家各自组队,然后到我面前来排队吧。”

    第34章 掘墓人03

    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是井石屏拉着展成宵先过去:“我们先吧。”

    玉求瑕也伸手去拉方思弄,方思弄却稍微挣了一下,转头去看落在最后面的李灯水, 犹豫了片刻转头看他:“她才十七……”

    玉求瑕拉着他的手腕,没说话,也没放开, 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转头朝姚望说:“你带带那小孩儿。”

    姚望抬起小手比了个OK。

    结果元观君这时插到他们两个中间道:“我带吧。”

    几人都觉得无所谓, 有人带就行。

    玉求瑕这才拉着方思弄排进队列,低声道:“你毕竟是个男人,我是知道你是什么人, 人家小姑娘指不定害怕。”

    方思弄心说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害怕的样子,又想自己可能确实考虑不周, 最后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我是什么人?”

    玉求瑕压下薄薄的眼皮瞥了他一眼:“救世主。”

    结果另一边,元观君去找李灯水说小妹妹今天和阿姨住吧, 李灯水抬头看她一眼居然说:“我和罗姐姐住。”

    一旁的罗师师一脸懵逼, 指着自己:“我?”

    此时, 在井石屏展成宵住了1号房、蒲天白花田笑住了2号房后,方思弄和玉求瑕也来到了卢娜面前。

    卢娜笑嘻嘻地用手中一个温度计一样的棒状物分别点了一下他们右手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个叶片形状的花纹。

    而当卢娜做完这件事,方思弄再抬头时, 便看到了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门,像是用X光打出来的,一道带着透视的、泛着微光的、嵌在墙中的门。

    他心念一动,又回头看他们来时的方向,果然也在墙壁上看到了一扇他们刚刚爬完楼梯、进入这个空间时通过的那道门。

    人群默默,朱怡、丁听蓉这对闺蜜应该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 就悄悄跟在方思弄他们后面,再后面就是劳帅江可那对夫妻,这是两对已经在社会中摸爬滚打数年的人,似乎早已掌握了从众、忍气吞声、保持安静的生存秘诀,让排队就排队,而且并不愿意排到最后面。

    在领完密钥后,他们应该也能看到墙上出现的门,但除了劳帅多看了一眼外,其他三位女士却像没看见一样,安安静静就走开了。

    住6号房的是元观君姚望两人,7号房是楚深南和桑滁,8号房是罗师师李灯水,9号房比较周折,是那个濒临疯狂的中年男人和最后来的那个老头,方思弄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分发完密钥,卢娜雀跃地向众人一笑:“三十分钟后是今晚的游戏时间,我会在这里等着大家,希望各位不要迟到哦。”

    游戏时间?

    在这个世界里听起来就很恐怖呢……

    方思弄在心里吐槽着,但也没什么办法,跟着玉求瑕走向了他能在宿舍那面墙上看到的唯一那扇门。

    其他人大概也只能看到属于自己的那扇门,都分散着走向了那面墙壁。玉求瑕走在前面一点,到墙边了抬起手,将手腕处的叶片对着门上面的大叶片,一靠近,面前的墙壁就化为一道“水帘”。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走进去,在“水帘”合拢前还听到那个中年男人暴躁的声音:“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弄啊?”

    “水帘”合上之后,房间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看来隔音不错。

    屋内的灯光随着他们的进入开启,好像没有灯泡,而是一些家具自发的光源。方思弄看清了屋内的陈设,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只有一张床。

    整个房间非常科幻,几乎全白,家具的设计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任何一个流派,都是巨大的流线,方思弄忽然想起了那些“树”,然后觉得这间房里的所有东西都像它们的根茎。

    床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形,像放大了几万倍的鹅卵石,上面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他正在想会不会冷,冷不丁一道电流声却把他吓得一激灵。

    只见一片巨大的“叶子”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翻了下来,上面出现了一片数据,乍一看有时间、温度、湿度等信息,同时发出连续的电流音。

    过了大概七八秒,它的电流音波动了两下,切回了普通人类播音腔:“您好,欢迎来到三号房间,我是您的管家艾伦,有什么需要您都可以叫我。”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他刚刚还以为这间房里藏了一个那种怪物呢。

    玉求瑕:“帮我们设置一个二十八分钟后的闹钟,然后你就静默吧。”

    艾伦:“是。”完了就真的不说话了。

    方思弄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关于剧目的没有。”玉求瑕道,“但我发现了一点数字上的问题——在外面那种‘树’,我数过,有36棵,而我们进来的18人,有一个倍数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方思弄倒是没数树,但他另外有一点发现:“在得到‘密钥’后,我发现我能看到墙里的门了,但只能看到3号房的,看不到别人的,你也是这样吧?”

    “没错。”

    “然后我又发现,我可以看到我们刚刚上来那个入口的门了。”方思弄道,“我在想,会不会得到这个‘密钥’后,从起点到终点的门都会对我们开放,但别的不会。比如说我们拿到3号房的密钥,那么从入口到3号房的门对我们就可见了,如果我们拿到了厨房的密钥,从入口到厨房中间的门也就敞开了……咳,说得怎么像废话,总之我是想说,我们拿到3号房的密钥,我们就看不到4号房的门,这座建筑物里的大部分空间和门对我们都是‘隐蔽状态’,得到密钥才能‘去蔽’,所以……也许‘门’和‘密钥’会是突破点。”

    “嗯,有道理。”玉求瑕沉吟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没有密钥、看不到门,但只要门被看得到的人打开,我们还是可以跟进去。”

    线索太少了,还是挺乱的,方思弄默默记下,又道:“还有,我刚进来的时候遇到一只那种东西……”他简单描述了一下那生物去给“树”注射的场景。

    玉求瑕皱起眉头。

    方思弄头皮一麻:“怎么了吗?”

    玉求瑕慢慢道:“如果像你说的,假设同一时间每棵‘树’都会迎来一位‘注射者’,一共有36棵‘树’,但是刚刚只回来了21个那东西。”

    方思弄顿了一下,反应过来玉求瑕指的是在门口相见、那个拥抱发生时进去的那一队生物。

    如果真的去了36个,那没回来的那15个去哪里了?

    如果不是一树一个,去就只去了21个,又是按什么规律分配的?

    一时间两人摸不到头绪,相对无言。

    “时间差不多了。”半个小时一晃而过,闹钟响起,玉求瑕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卢娜说的是三十分钟后集合,他们可不敢迟到,出去之后发现老手们基本都带着室友出来了,只有那对夫妻和中年人与老头的组合还没出现。

    又过了一分多钟,卢娜从水帘后面走出来,在站定的前一刻,那对夫妻和中年男人都出来了,只有那个老头没来。

    “好的,大家都休整好了吧?”卢娜完全没有核对人数的意思,还是那张招展的笑脸,“请跟我来。”

    卢娜带着所有人从他们上来的那道长阶梯回到了大厅。

    路上,方思弄听到元观君在后面低声问:“那位老先生怎么不来?”

    然后响起的是那个中年人粗粝的哼声:“他说他头昏。”

    “哎。”元观君低低地叹了口气,“他完了。”

    卢娜带着所有人站定在大厅里的一张空桌前:“就是这里了,今天大家就在这桌玩吧?”

    姚望问:“玩什么?”

    “这个之后会有负责人过来的。”卢娜笑着,慢慢后退,“祝大家玩得愉快。”

    说完就离开了。

    众人没有办法,只能一次坐进位置里,发现每把椅子上都有编号,还自觉按照宿舍的编号坐了。

    坐下后,视角变矮,周围那些桌上的那种恐怖生物的存在就更高大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在这间喧哗如沸、醉生梦死的巨大宴会厅里,这桌人仿佛在上坟一般噤若寒蝉、格格不入。

    第35章 掘墓人04

    好在这种氛围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 一个闪闪发光的身影划入了圆桌上没有编号的那个位置,仔细一看那是个长相不错的男人,但穿着打扮非常浮夸, 浅色西装上缀满鱼鳞般的亮片,脸上头上都带着变装皇后似的夸张的装饰,鲜红和纯白的眼线勾勒出他眉梢眼角的弧度, 整个造型有种常人难以欣赏的美。

    “各位,日安。”男人有一口与他的外表相符合的华丽的嗓音, “我是019号,今晚作为主持人为大家服务——我们开始吧!”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只有那个中年男人嘟囔着:“我倒是要看会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

    019并不着恼, 依然笑意盈盈道:“现在我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戏主题——”

    他话音一落,圆桌中心就升起一只骨朵形状的东西, 应该跟外面那种“树”是相同的材料质地,019保持笑容, 探身将手伸向了骨朵的顶端, 用手腕上的叶片与它接触了一下。

    “好的, 是‘真心话’。”

    所有人的表情都顿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是一个这么简单的游戏。

    只有中年男人左看右看:“这什么东西?”

    019解释道:“我们通过‘树种’随机抽取一位玩家接受提问, 该玩家必须如实回答‘树种’提出的问题,不可以撒谎。”

    “明白了吗?各位?”

    没有人答话, 但019显然把这当成默认。这次那中年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我们就开始啦——”

    019说完,桌子中央那只“树种”的形态就发生了变化,外层的叶瓣外翻下来,每一片都正对着一位玩家,接着, 它发出一阵电流音,叶片也随之摆动。

    在那阵摆动中,方思弄感觉自己的神志逐渐恍惚,当他恍然惊觉时,发现桌上的其他人也都是望着“树种”、一片茫然的神情。

    他立即转头去看玉求瑕,就看到玉求瑕一手支着下颌,垂着眼睛盯着桌面,也不知道是被“树种”蛊惑了还是在单纯出神。

    终于,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些叶片停止了摆动。

    其中有一片向下倾倒得更多,然后从中流出一股淡红色液体,形成一条直线往下流,直到流到了正对面的数字“9”上面。

    在这群人中,编号为9的是劳帅。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然后看向劳帅。

    劳帅的脸色相当难看,但也没办法,他看向019问:“问题是什么?”

    “稍等。”019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又用手腕碰了一下“树种”。

    然后他问道:“在座有你所爱之人吗?”

    方思弄能感到桌上的氛围明显一松,显然所有人都很害怕这个“树种”问出什么无法回答的问题,但这第一个问题出来,大家就发现没什么刁钻的,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劳帅和江可可是新婚夫妻,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任何难度。

    果然,在江可定定的注视下,劳帅很迅速地回答了:“有。”

    019满脸笑意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得劳帅开始心慌:“我回答‘有’,怎么了?”

    019还是那么看着他。

    他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转头朝江可提起半边嘴角笑,指着019:“这AI不会卡机了吧?搞什么呀……”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江可的眼睛越睁越大,几秒之后几乎要脱眶而出。

    下一刻,江可缓缓抬起手,颤巍巍指向他,人甚至开始剧烈地倒气,仿佛呼吸不过来。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他看向桌上的其他人,收获了一圈跟江可如出一辙的惊惧眼神。

    他还想努力地笑一下,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动荡的视线里他又看到019,还是那张笑脸,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完美无瑕,连角度都没有一丝改变。

    然后,他就发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与他预期中的完全大相径庭。

    他想说:“怎么了?别开玩笑,你们为什么都是那个表情?”

    但他只听到了电流的声音。

    这时,江可终于在他旁边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被刺激得站了起来,朝后退去,坐着的凳子也被掀翻,在听见凳子砸在地上的声音时,他意识到他的视角非常奇怪。

    好高……太高了……怎么会这么高?

    而且……好宽阔,好像连后脑勺都能看到……整个球形的天花板也能看完……圆桌上的这些人也能看全,虽然全都是头顶吧……

    江可已经坐到地上,一脸涕泪,狼狈不堪。

    难道我真的没有爱过她吗?他茫然地想着。

    这也成为了他的人生中最后一个想法。

    方思弄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江可绝望惊惧的面孔,直到劳帅开始惊惶四顾,转过了脸来……

    他看到了那张脸,即使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也吓得差点仰倒下去,还是玉求瑕在后面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

    那张脸所带来的冲击力,如同有实质,将人冲得不得不想逃跑。

    劳帅长得其实还行,正常人长相,端端正正,而此刻,那张让人难以在第一时间留下印象的脸,却忽然变得让人见之难忘——他的眼睛慢慢地在往两边跑,这使得他的眼间距变得越来越宽,鼻子嘴巴也被渐渐拉平。

    他的身体也在发生着相应的变化,他的脊骨和肋骨都剧烈外鼓,将他的皮肤顶得跌宕起伏,他的腿长没有发生显著变化,上半身却迅速拉高了一米多,脖子也跟着变得又粗又长。

    变化发生得非常迅速,短短几分钟,他就从一个正常人类,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这个世界特有的那种怪物。

    而在这个变化中最恐怖的部分,甚至不是他完成变化的那一刻,而是在变化的过程中,最似人非人的时刻。

    劳帅——或者说应该称为劳帅变成的怪物——本来还十分惊恐,站起来之后撞翻了凳子,又后退着撞到了后面那一桌上,噼里啪啦带倒一片板凳,哐当一下仰面倒在地上。

    那一桌原本还有几个那种怪物,其中一个转过来用电波音说了什么,019竟然也叽里咕噜地回答了它,然后它点点头,跟其他几个怪物一起把“劳帅”扶了起来。

    “劳帅”立起来的瞬间还有些茫然,下一刻,它形状怪异的嘴巴一弯,跟着又发出一段电流声。

    那是一个笑。

    下一刻,它周围那群怪物也发出了相似的声音、做出了相同的表情。一群怪物挤在一起,互相轻拍着彼此,像是在友好打招呼。

    “劳帅”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江可早已经瘫软到地上去,被旁边的元观君和姚望拎回椅子上,老手们都知道,这个游戏还没有结束。

    果然,没有给太多缓冲时间,019平静道:“好,下一个问题。”

    “树种”上的叶子又开始像上一轮那样摆动。

    也许是因为太过惊骇的原因,这一次走神的人很少,方思弄只听到身体里的心跳声很响,倒没有再感到恍惚了。

    片刻后,又一片叶片倾倒,液体染红了数字“3”。

    是蒲天白。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他看上去倒还比较镇静。

    019再次从“树种”那儿领取到了问题,提问:“你最喜欢的奇怪食物组合是什么?”

    蒲天白:“我喜欢用、用用用用……用南瓜蒸方方方方方便面……”

    所有人:“……”

    原来这小子看起来剑眉星目,气定神闲的,不是镇定,是吓懵了。

    019这次没像对着劳帅一样一直笑了,甚至还追加了一个问题:“哦?这有什么奇怪的?”

    “就、就不加调料包,干蒸方便面,吃起来甜甜的……我、我哥说——”他说到这里下意识瞄了方思弄一眼,“说这是世界上最黑暗的料理。”

    019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道:“好,下一个问题。”

    “哐——”中年男人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人已经坐到了地上,之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气质已然消失殆尽,此时煞白着一张脸,满头冷汗,眼见得是要挺不住了。

    “诶,您没事吧?”跟他只隔了一个空座的019还伸手去拉他。

    “没事、没事!”他战战兢兢地随着019的力道站起来,坐回椅子上,肩膀深深缩起来,也不怀疑这是什么“骗子节目”了。

    019道:“好,那我们继续。”

    “树种”仿佛能懂人言,自发开始进行下一轮抽选。

    这一回抽中的是丁听蓉,那对闺蜜中的银行职员。

    019提问:“在座有你信任之人吗?”

    丁听蓉没有犹豫:“有。”

    019接着问:“你背叛过她吗?”

    这一次丁听蓉没有马上回答,她身子忽然一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019又问:“当时是什么情况?”

    “初中我们一起住校,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宿舍闹了,后来生活老师单独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问我是谁主导的……”丁听蓉嗫嚅道,“其实是我,但我当时太害怕被请家长了,就说……是朱怡。”

    说完她小声地朝旁边的朱怡道:“对不起。”

    朱怡没有说话。

    019脸上的笑容忽然放大,好听到了什么非常美妙的故事一样。

    他又盯着丁听蓉看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转回头:“好的,那就开始下一个问题——”

    “树种”再次启动,方思弄眼看着那些树叶仿佛有生命一般轻轻摇摆,在一个很偶然的瞬间,忽然觉得脊椎一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36章 掘墓人05

    十几秒后, 这种预感应验。

    方思弄眼看着正对着他的那片小叶子缓缓搭下来,流出了红色的液体,一直线地向他流下来, 最后染红了他面前的“6”号数字。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起飞,但面上看不大出来,脑袋机械地转向了019。

    019再次进行了一遍抽取问题的动作, 得到问题时他的眉毛挑了一下。

    “问题来了呀——”

    他看向方思弄,画着红色眼线的眼中有一丝残忍的神情, 嘴角还维持着一个非常夸张的弧度。

    “在座有你所爱之人吗?”

    所有人都是头皮一麻。

    这是让劳帅变成怪物的问题,一个字都没有改变。

    可这个问题中的“爱”究竟要怎么衡量?

    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从劳帅的结局来看,应该更偏向主观一点, 毕竟人家是正经的两夫妻,都算不上“爱”。

    可是什么才算爱呢?达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判定为“爱”呢?是一定要爱情中的爱?还是亲人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行不行呢?

    要爱到什么程度呢?是现在大众的情侣之间的那种爱?还是要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的那种爱才可以呢?这个“爱的阈值”由谁判定?回答者又怎么才能搞清?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都看着方思弄。

    方思弄却似乎比其他人都从容,他的两只手放在桌上, 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片刻, 然后很平静地说:“有。”

    众人的心都跟着他的回答提到嗓子眼, 密切注视着他,想看他会不会马上就变成那种怪物了……

    然而几分钟过去, 无事发生。

    019追问道:“你为什么爱上他?”

    这时,玉求瑕却忽然出声:“请问, 这个游戏每一轮不是只能提问一个问题吗?”

    019霍然转头,被妆容和装饰物描绘得妖异非常的眼睛几乎放射出冷光,牢牢钉在了玉求瑕脸上。

    玉求瑕却很平淡地与他对视,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害怕。

    良久的对峙后,做出退让的居然是019,他那双华丽恐怖的眼睛一弯、一眯, 提起一个笑,整个人的气场就不一样了,从一个恐怖的杀人狂魔变回了亲切的变装女皇,他朝玉求瑕微微颔首:“您说得对,玩游戏的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

    接着他又笑眯眯道:“那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吧——”

    接下来的两个问题中的是桑滁和罗师师,他们得到了一个跟蒲天白刚刚那个关于奇怪食物差不多的无厘头问题,两人都诚实地回答了,顺利通过,游戏得以继续进行。

    游戏进行到这里,方思弄也感觉自己稍微理出了一点头绪:这个主导游戏的“树种”,肯定有某种心理探测和监控的能力,提出的问题都是针对到每一个人的,并不是真的在随机抽取问题。

    比如对夫妻,它就提出了“爱”的问题;对朋友,就提出了“信任”的问题;对那些看上去就没有什么心事的人,提出的就是些无关痛痒的搞笑问题。

    换句话说,它能窥探到人心中的弱点。

    他正想得有些入神,忽然只见又一缕淡红色注入了自己面前的数字“6”,让它的红色变得更深了。

    他猛然抬头,就对上了019那双妖异的眼睛,同时听到019的声音:“不好意思了,6号玩家,又抽到您了呢,那么我们继续刚刚的问题吧——”

    “接着第一个问题啊,请回答:你为什么爱上他?”

    所有人的视线又投过来了,但方思弄只感觉到了其中来自他身旁的一道。

    他知道在跟玉求瑕有关的问题中他肯定是千疮百孔,但真的要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即便是他,也不确定自己一定能做到。

    他感觉胸中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喘不过气来,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他用双肘撑起身体,通过深长的呼吸缓解体内的疼痛,在019又催促了一次之后,颤抖着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有人都惊呆了,要真是在现实中玩这种游戏,实在回答不出来就算了,可在这里用这种回答的话……会变成怪物吧?

    好在片刻后,方思弄又找补了一句:“在我的家乡有一句古话,是‘情不知所起’。”

    “问题是必须回答的。”019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发难,居然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做出引导,“你回忆回忆你能记得的,清晰地意识到的,强烈的第一次心动吧。”

    方思弄又往前趴了一点,借着身体和桌沿的挤压,用拳头抵着心口,慢慢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很心动。”

    019的笑意没有那么温和了,语调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危险:“拜托,亲爱的,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你至少得讲得更详细一点。”

    经过几次深呼吸,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眼前的黑雾也散得差不多,也就清晰地听出了019话中的凉意。

    他好像必须认真回答了。

    他努力地回忆着。

    刚刚一想到这些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要在玉求瑕面前说出来,在回忆的痛苦中还很清晰的就是羞耻,可在如今生死一线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心话大冒险这种游戏,虽然没有在现实中玩过,但多少还是知道的,一种酒桌游戏,主要就是为了整蛊娱乐和谈恋爱,可没想到场景一换,这些平庸的问题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

    他必须讲真话。

    他被迫劈开自己的血肉思想,回到最初,寻找这段已经结束的感情的源头——一见钟情、两年追求、六年相恋、两年决裂……

    这十年感情早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已经迫使着自己忘记了很多当初的事情。

    而现在被迫回忆,他头痛欲裂,那些画面还是风驰电掣地跳回眼前。那间阴暗的、总是带着不好的气味和消毒水味道的逼仄出租屋,和妹妹那两条丝瓜一样黑黄的瘫腿,还有、还有那面精致的橱窗上面反射的锋利的、来自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的冷光……一丝一毫都没有模糊,转瞬之间,它们都回来了。

    好在,在这种剧痛间,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剖心剜腑的羞耻感已经完全退居二线,他得以完全地沉入自己的回忆里:“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他……”

    他回想起那一天,似乎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北京的天空高远空旷,蓝得人心慌。

    他在进图书馆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玉求瑕。

    玉求瑕身边有好几个人簇拥着,但那一刻世界寂寂,好像除了玉求瑕以外一切都消音了、褪色了,阳光清澈如水,落在他的肩上、发上如同一层薄纱。

    方思弄道:“他戴着一只白色的蕾丝蝴蝶结发绳。”

    “我给我……给我妹妹也买过一只。”又过了一会儿,他沙哑道,“佩儿……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来不好看。可他戴起来,好看极了……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爱上他了。”

    其实拢共没说出多少字来,但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刀揦开,心跳在身体里隆隆作响,耳边不合时宜地划过一道道尖锐的长音——

    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在沉闷的崩溃间散乱出现:也许玉求瑕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医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一边肩膀被握住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玉求瑕。

    “结束了。”玉求瑕微微俯身,“我们回去吧。”

    他跟随着玉求瑕的力道站起来,晃了一下,被玉求瑕拦腰揽住,又缓了几秒才站稳。

    玉求瑕没有多说什么,确认他站稳了,就道:“走吧。”

    他这才发现一桌人走得都差不多了。

    他定了定神,抬步跟上玉求瑕,视线停留在玉求瑕扎起一半的、在后脑勺附近一摇一晃的头发,恍惚间眼前又划过很多很多画面,几乎都是这个角度。玉求瑕的头发太漂亮,所有造型师都想在上面玩出点花来,所以这些画面哪怕数量繁多,这人的背影也少有重复。

    一开始是刚入学的新丁死皮赖脸混进牛逼学长的摄影团队。后来倒是名正言顺了,但摄制组多半也跟在导演后面,中间甚至还要隔着编剧、演员等主创。等他终于有资格站到玉求瑕身边了,却还是习惯落后半步,能让玉求瑕占据他视野的大部分。到分手了,他明面上跟玉求瑕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只要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有机会就往玉求瑕的背影上瞟。

    一晃,他就这么注视了玉求瑕这么多年。

    玉求瑕带着他穿过大厅,熟门熟路地用手腕上的叶片刷开上台阶的那道“水帘”。

    “你走前面。”玉求瑕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我怕你走不稳滚下去。”

    第37章 掘墓人06

    回到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方思弄只觉得浑身都疼,应该是大悲大怮后的肌肉反应。

    他身心俱疲,沾床就想睡, 迷迷糊糊间听到管家艾伦似乎又降下来跟玉求瑕进行了几句交谈,提到了温度湿度什么的,但他没有听全, 像在逃避什么一样躲进了深眠。

    可在梦里他好像也逃不掉。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走,在凛冽的寒风间行走。他裹紧身上臃肿的羽绒服, 迎着风、眯起眼睛抬起头。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北京雄阔的蓝天下倒映出不可一世的冷光,把他显得很小很小,小得可悲。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大风仿佛能把人的皮都吹开,他顶着风走了很久, 走得太累了,就躲在一棵行道树后面稍微避一下。

    他站的那个地方, 正对着一面橱窗。

    他看到了橱窗里放着的一只白色蝴蝶结头绳, 有漂亮的蕾丝花边, 还有水晶装饰。

    他知道这只产品,他帮上一个淘宝店拍过它的山寨版, 山寨版在网上卖39,这只正品标价3900。

    他盯着那只正品看了一会儿, 目光渐渐飘忽,焦距改变,他看到了那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

    被风吹得一团乱的头发、臃肿的黑色羽绒服、沾着白灰的裤脚、怎么也洗不干净了的板鞋……没有一处值得夸赞,仅仅是走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靠着树出了一会儿神,橱窗旁边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走出几个靓丽的女孩子, 这么冷的天,有个还光着腿。每一个都笑意盈盈,打扮时尚,美丽的脸孔迎着日光,漂亮得让人目眩。

    她们说说笑笑地路过他,走到街边,上了一辆早已停在那里的车。方思弄不知道那是什么车,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买不起。

    所以那个女孩光腿不是因为她不怕冷,而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待。

    明明只是一个连擦肩都算不上的萍水相逢,可她们明媚的面孔,却在那一瞬间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中,许多年过去也没有褪色。

    等她们离开后,他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她们出来的那扇门。

    一边走,他一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爬向琉璃水晶塔的蚂蚁,但紧接着,又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火焰把这个念头烧掉了。

    他的脑海里升起一个个模糊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楼宇修筑得如此不可一世?让一些人天生就不配踏足?

    为什么有的人长着一双腿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温暖如春的大厦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逛街?而有的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龟缩在一间破败、昏暗、气味难闻的出租屋里默默等死,什么都无法拥有?

    凭什么?

    他站在了那扇至少有五米高的大门前,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隆隆作响。

    凭什么?

    站在玻璃门那边的迎宾人员皱着眉头和他对视,半分钟过去,那人终于抬起自己雪白的手套,抓住门把,为他拉开了大门。

    他假装没有看到那人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走进左起第一家店,买下了那只头绳。

    他今年十八岁,已经牛马一样地工作了五年,今天拿到了积压了半年的最后一笔款,给佩儿换心的钱已经凑够了,还多出了一笔,买得起这只头绳。

    下一刻,他回到了家,站在了那张床前。摩天大楼锋利的冷光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屋子的昏暗和沉闷却瞬间把他打回现实,他把那只精致的、连包装盒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礼物放在堆满了药瓶和杂物的桌面上,然后绕到了床头那边。

    妹妹方佩儿躺在床上,鼻子里塞着氧气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瘦小单薄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了那里面,床栏上的手机夹上夹着一只很旧的手机,里面播放着小猪佩奇,方佩儿却睡着了。

    方思弄暂停小猪佩奇,把手机夹折上去,然后轻轻从下面掀开被子,熟门熟路地给她清理下/身,擦洗干净,再换掉尿不湿,然后把她的两条腿重新摆好位置,再把被子盖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坐回床边的小凳子上。

    然后他听到一声“谢、谢谢哥”,抬头一看,才发现方佩儿醒了。

    他瞬间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下意识扯出一个笑来,放轻声音说道:“佩儿,我给你买了礼物。”

    “是、是什么?”方佩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非常高兴,但因为瘫痪久了心肺衰竭,她没办法太激动,声音还是弱弱的。

    他给她顺了气,又把她扶起来靠好,用周围几只软枕固定住,转头去拿了那只今天带回来的袋子。

    大概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袋子,小姑娘的眼神是挡也挡不住的雀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思弄拆袋子,在那个蝴蝶结终于露出真身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谢谢,谢谢哥。”她蜷缩的鸡爪手努力地抬起来,轻轻摸了摸蝴蝶结如云的表面,“真的、真的是送我的吗?”

    他说:“当然是。”

    “那、那哥哥帮我扎上好不好?”

    “好。”

    方佩儿尽全力地努力侧身,方便他给她扎头发。他扎得很小心,女孩细软的发丝在他的指间交错,在一片安静里,他却诡异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喉头升起一股几近哽咽的感觉。

    他终于扎完了。

    方佩儿急切地问:“哥,我好看吗?”

    他回答她:“好看,漂亮。”

    说完去拿了镜子过来,放到方佩儿面前:“你看。”

    其实算不上好看,方佩儿常年重病,面色蜡黄,人瘦得像一张纸,头发也稀稀拉拉,根本压不住这只正品的华彩。就算忽略她残疾的身体,单看头脸,依然很不协调,就像仆人的女儿偷了夫人的首饰。

    好在方佩儿还处在一个对美丑没有太大感受力的年纪,看着那只光华流转的蝴蝶结戴在自己头上,整个人都笑开了花。

    下一刻如潮的阳光射入了这个房间,所有的墙壁、被褥都被穿透,无数光线落到方佩儿身上,将她消瘦的面孔、残破不堪的身体照得晶莹剔透,像忽然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她似乎忽然之间就长大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在这片光芒中盈盈一笑,好像离开了所有痛苦,还在问他:“哥哥,我好看吗?”

    方思弄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然后感觉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攥床单,结果一捏、一滑,什么也没抓到,只碰到了一个光滑的平面,两秒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还躺在那张充满了科幻感的大床上,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

    他赶紧尽量放轻呼吸,避免把玉求瑕吵醒……

    ……玉求瑕?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床的另一边,然后心脏陡然一沉,被吓得直接翻到了床底下。

    有个黑影直直坐在那半床上。

    在他摔下去之后,那黑影动了动,发出玉求瑕的声音:“你在搞什么?”

    “你才在搞什么?”方思弄扒着床沿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坐在那儿干嘛?”

    “我想坐一会儿不行啊?”玉求瑕不满,“我这么可怕?”

    “不是……就是我一醒过来看到个影子,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醒?”玉求瑕朝他一伸手,“过来。”

    方思弄爬上床,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玉求瑕啧了一声:“再过来点。”

    方思弄听话地凑过去,然后就感觉脸碰到一只手,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出来,那是手背,不是手心。

    玉求瑕道:“都是汗,做噩梦了?”

    方思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感觉细胞都汇聚到了与玉求瑕的手接触的脸上,那个梦里太冷了,他亟需一点别的热度。

    这床好大啊,又没有被子,空空旷旷,除了玉求瑕以外什么都没有,好像……好像只有抱住玉求瑕能感觉温暖一些,可是他不敢。

    他甚至不敢抓住那只正停留在他脸上的手。

    这时,有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请问,需要为两位调亮灯光吗?”

    方思弄又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

    “不用,你保持安静。”玉求瑕吩咐管家艾伦,然后抽回手,往下一躺,背对着方思弄说:“睡吧。”

    方思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爬回自己那半,躺下。

    这一遭下来他被整得太清醒了,一直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看,发现玉求瑕又坐了起来。

    他心底一沉,心说玉求瑕不会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吧?

    他强自镇定,咽了口唾沫,问道:“到底怎么了?”

    “不行,我还是想不通。”玉求瑕忽然冷冷道,尾音里却泄露了一丝烦躁,“你是因为……因为我像你妹妹才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实在没憋住,恶狠狠道,“你怎么想的?”

    第38章 掘墓人07

    方思弄也躺不下去了, 爬起来跟玉求瑕对着盘腿坐着,但低着头不说话。

    玉求瑕趁着夜黑,舔了舔自己的犬齿, 把声音里的火气压下去,但还是不怎么成功,声音还是有些冲地问道:“她人呢?”

    方思弄沉默着摆弄自己的脚踝,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哑道:“在我上大学之前就走了。”

    玉求瑕没反应过来:“走哪去了?”

    “死了。”这次方思弄回答得很快, 也很平静,“死的时候还不满八岁。”

    玉求瑕噎住了。

    要是易地而处,他在方思弄的那个位置, 要有个人这么不长眼地问这种问题,跟人干起来他应该不会, 但少不得要在上句话之后跟一句:“你满意了?”要的就是一个谁都别想好过,得理就不会饶人。

    但方思弄从来不会这样,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实际上却是个很少给人难堪的人。

    当然, 对玉求瑕,就更不可能。

    而这种偏袒和沉默却让玉求瑕胸中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方思弄的脸,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没有跟我说过。”

    方思弄道:“嗯, 没说过。”

    又来了。

    玉求瑕烦躁地想着,方思弄又来了。

    一场亟待爆发的争吵,又被他按灭在最后一刻。

    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方思弄也愿意做退让的那一方?

    他们的架永远吵不起来,因为方思弄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指责他, 永远率先承认错误,永远哄着他。

    可方思弄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么纵容他?这种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他一直不明白,所以总想弄明白,总想弄明白方思弄的底线在哪里,弄明白这份爱的起源和边界在哪里?

    今天他知道了,是因为妹妹,因为一个死在八岁时的、不幸的小女孩,他才获得了方思弄这样毫无条件的爱。

    ……可真的是毫无条件吗?

    还是方思弄透过他,在偿还一些什么?

    而且,这难道都是他的错吗?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动一下都疼:“你为什么不说?”

    方思弄如同一尊顽石:“没什么好说,都过去了。”

    玉求瑕忽然笑了。

    很可笑啊,他们明明相爱六年,曾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他却不知道方思弄什么事。

    他只知道方思弄的父母出意外走了,老家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再往深一问,方思弄也总是避而不谈,或顾左右而言他。

    这不可笑吗?那些狂蜂浪蝶一般扑上来的男孩女孩,只是萍水相逢的一个照面间,连一个小时都不到,什么“父母在我三岁时离婚”、“爷爷把我养大”、“家里负债百万”之类的故事就已经讲过十遍八遍,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听见他们的委屈,可同床共枕六年,他竟然不知道方思弄有一个死在八岁之前的妹妹。

    听他笑的这么一声,方思弄就知道他生气了,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下意识回答了那个最开始那个,答案已在胸中盘旋了很久的问题:“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她,是因为你不像她。”

    不像,当然不像,一点也不像。方佩儿面黄肌瘦,戴起那只蝴蝶结就像仆人的女儿偷戴了夫人的首饰,可玉求瑕戴着,就漂亮极了,如同白天鹅佩戴着钻石。

    方思弄知道自己并不爱方佩儿,也不爱那时候的生活……有谁会爱那种残破的生活呢?

    而玉求瑕,与方佩儿、与那种生活完全沾不上边,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以来,就是天上月,是镜中花,是……是他梦想中的“妹妹”的样子。

    美丽、健康、自由、骄傲,才华横溢、肆意妄为。

    是的,一点也不像。

    全部是他,是他痴心妄想,是他沐猴而冠,是他在自己泥潭一般的生活中不忿不平,不甘愿承认自己的卑贱,只是见了一眼月亮就胆敢苦苦纠缠。

    明明,明明玉求瑕是永远不必沾染上这些的……明明,跟玉求瑕没有一点关系……明明,是想把这样卑贱可悲的自己和那段过去都带进坟墓里的……

    全完了。

    他曾经以为跟玉求瑕分开将会是他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中最悲惨的事,可今天才晓得,不,事情永远会变得更糟。

    他永远不想在玉求瑕面前暴露的面目今天也藏不住了,玉求瑕出生在戏剧世家,又一生与电影为伴,要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人的过去,对玉求瑕来说也太容易了。

    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你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的样子。”他颤抖着闭上眼睛,事已至此,心头只能升起一股破罐破摔的惫懒,“你过的,是我……永远给不了她的生活。”

    而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就一直在丑陋地、可鄙地……痴心妄想着。

    两人又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玉求瑕再次往下一倒,示意睡觉。

    方思弄也跟着躺下去。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混乱,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一声:“你能给。”

    方思弄愣了一下:“嗯?”

    玉求瑕:“她要是能活到现在,你就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生活。”

    方思弄感觉自己胸腹间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他不得不侧过身,微微蜷缩起来。

    而这个动作,使得他一条手臂前伸,似乎碰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玉求瑕的小指。

    他可以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但现在碰到了,他又舍不得移开。

    而这微小得仿佛可以忽略不计的皮肤接触,却让他更混乱了,之后的十多分钟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烧起了一壶开水,在小火中缓慢地沸腾着,冒着很小很小却无比密集、连绵不绝的泡泡。

    他终于是没忍住,开口道:“对不起……我可以拉住你的手吗?我有点冷。”

    玉求瑕本来是仰面躺着的,下一刻,往背对他的方向一侧,手也抽走了,同时吩咐道:“艾伦,把床上温度再开高三度。”

    第二天,方思弄在艾伦发出的闹铃响声中醒来,他以为自己没有睡着,但闹钟响起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下坠感,很快就清醒了。

    屋子里已经充满了柔和的日光,也不知道是怎么射进来,还是什么未来科技模拟的,玉求瑕不在床上,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时艾伦道:“请十分钟以后在门厅集合,卢娜在等待。”

    方思弄心说原来这就是卢娜没有提到集合时间的原因。

    又等了两分钟,玉求瑕从隔间出来,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很平静看了他一眼道:“去收拾吧。”

    方思弄走进隔间——之所以不说这里是卫生间,是因为这里跟他概念里的卫生间相差很大,虽然承担着一样的功能——这里没有蹲坑马桶也没有洗手池,艾伦管理着这个区域,在他进去之后就从墙壁里伸出了许多藤蔓一般的触手,开始了非常高科技的洗漱流程。

    他身上的连体衣一直没脱,有触手直接连接到下面接受了排泄物,还有触手负责刷牙、洗脸、整理头发。

    他感觉非常不适应,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出去后时间差不多,玉求瑕率先拉开门,跟他一起出去。

    门还蛮宽,方思弄走左边,只落后玉求瑕一点,因为昨天晚上的对话,他今天还有点不敢看玉求瑕,结果无意间差点被门口的东西绊个狗吃屎。

    玉求瑕拎着他的手臂也没把他拉住,只是减缓了他摔倒的势头,摔得不重。

    方思弄回头看向那个绊倒他的“东西”,竟然是那个不信邪的中年男人。

    他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中年人原本是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此刻被他一踢,抬起眼来,里面布满血丝,整张脸也是黑如锅底。

    “那……那大爷……”他的嘴唇一直在发抖,指着一个方向,应该是他的房间在的地方,“变、变成那、那东西了……”

    “那东西?”方思弄反应了一下,用手在脑袋旁边比了个横着的形状,“那怪物?”

    中年人神情恍惚:“对、对……”

    “你在这儿呆了一晚上?”

    “我、我叫了人……但是没人理我……”

    听他的嗓音,感觉是喊了半晚上,方思弄叹一口气:“我们没听见。”

    他算是知道这人为什么缩在他们门口了,因为这个门厅几乎是个圆形,而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那扇房间的门,所以中年人并不知道别人的门在哪里,他只是找了一个离自己的房门足够远的、但又不是正对着的地方缩着。

    这时玉求瑕问:“那怪物在做什么?”

    “什、什么?”中年人目光呆滞,反应很慢,玉求瑕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我进去的时候他就睡、睡在我走的时候的那地方……我、我直接就跑了。”

    之后又用方言叽叽咕咕地说着,大概意思是跑出来敲别人的“门”也没人应,又不敢下去,毕竟下面的怪物更多,只能在这儿缩一晚上。

    玉求瑕已经失去兴趣,转开了脸。方思弄也站起来,想了想,又蹲回去,问:“您贵姓?”

    中年人愣了一下:“我?我姓余,余春民。”

    玉求瑕目光一转,瞥到方思弄的头顶,心里很清楚方思弄的想法,他大概是觉得这人活不长了,记着个名字带出去也好。

    但很快他就会知道这是无用又多余的事。

    第39章 掘墓人08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出来了, 听说了老头的事情,老手们都很平静,分析说应该是他没有遵守卢娜颁布的“时间规则”, 该集合的时候没集合,还缺席了游戏环节,是没有办法的事。

    新人们还没像他们那样能那么快接受, 都煞白着脸在旁边待着,一言不发, 方思弄专门多看了李灯水一眼,发现小姑娘的表情虽然说不上好,但居然比其他人轻松一点。

    其实这个世界里的大多数新人素质都还可以, 至少安静不惹事。余春民虽然一开始老骂骂咧咧,该干的事情也跟着干了。

    八点整的时候, 卢娜出现了。

    她先笑容明媚地跟大家问了好,但此时已没有人可以欣赏她的美丽和亲切了, 都默不作声地等待她接下来的指示。

    果然, 她很快开始说正事:“大家都知道现在外面已经没法活啦, 我们白朗彗星公馆的结界还能正常运作下去,也要多亏主人家能干。现在大家既然来到我们这里, 就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可以收留大家, 不过现在人手不足,可能需要大家帮忙分担一点工作哦。”

    方思弄立即意识到,现在NPC在进行这个世界观的背景介绍了。

    从这段话可以提取的信息有:

    外面已经没法活了——他想起刚过来时看到的那片天空,肯定不是正常的颜色,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望而生畏,很有可能是空气污染, 让地表的人类已经无法生存了。所以是末世背景。

    白朗彗星公馆的结界——在末世背景下,出现了一个个像“白朗彗星公馆”这样的单位供人类生存,靠结界保护。

    而这个“结界”,方思弄推测,应该和那些“树”有关。

    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看着卢娜,没人敢提出异议。

    卢娜象征性地暂停了几秒,然后继续道:“放心,不会是很困难的工作,大家可以排队到我这里来领……各位有什么偏好吗?”

    仍旧没有人说话。

    她又说:“那就随机分配了?”

    人们默默排好队,都想往后排,最后排出来的顺序跟选房间的顺序差不多。

    众人也像选房间一样,用手腕上的“叶子”在卢娜那里领到了“任务”。

    方思弄领到的任务是:打扫婴儿房。

    在卢娜给后面的人发任务时,蒲天白凑过来小声问:“方哥、玉哥你们是什么?我的是去厨房帮忙。”

    方思弄说了,玉求瑕也跟着说:“整理书房。”

    花田笑也凑过来说:“我的是修剪花园,不会要去那些树那里吧?”

    方思弄道:“我比较担心的是……这个世界的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还需要人力整理吗?”

    玉求瑕道:“先看看再说,注意不要做危险的事,‘二级死线’以上的事,都别干。”

    任务分发完毕后,卢娜把众人带下阶梯,又去了那个巨大的宴会厅,奇怪的是,宴会厅里还是那么热闹,还是有那么多人和怪物。

    这些家伙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待在这里吗?实在是有够醉生梦死的。

    等所有人都出了楼梯间,卢娜转身说道:“好的,那大家就去吧,我们在这里分别。”

    虽然有的人可能还一头雾水,可没人向她提问,而方思弄已经发现了一扇昨天还没有的门的虚影。

    在整个圆形聚会厅周围的墙上,昨天方思弄还只能看到入口和通往宿舍的阶梯两个地方的门,但是现在,在第三个方向出现了第三道门。

    果然如他们之前所推测的那样,这栋建筑里充满了很多门,但都需要以特定的条件才可以开启。可以把这种情况比作计算机,当没有通行权限的时候,所有的通路不仅对你关闭并且隐藏,只有得到了指令和密钥才会对你显现。

    “好了,大家如果在工作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接待处找我,祝大家度过愉快的一天,工作结束后我们也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和快乐的游戏哟。”露娜说完这段话,向大家摆摆手,就走向了大门口。

    “你看到你的了吗?”方思弄问玉求瑕。

    玉求瑕道:“看到了。”

    蒲天白也说自己看到了,声音有点大,余春民凑上来问他看到了什么,其他还有没看到的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这边,蒲天白就告诉其他人墙上有门,很快他们也找到了自己的那道门。

    “那就去吧。”元观君道,“尽早完成任务,别做危险的事情。希望还可以再见到大家。”

    方思弄走向属于自己的那道门,下意识看了玉求瑕一眼,但玉求瑕没有看他,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方思弄收回视线,低头穿过群魔乱舞的宴会厅,所有的人和怪物都在他的视线里化为了一片虚影,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害怕那些非人的生物了。终于,他走到了那扇只有他能看见的门前,刷开走了进去。

    门后面的又是一条曲折幽深的走廊,向前走了大概三分钟,眼前出现了向下的阶梯,比通往宿舍的那道还要长,真的很长,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在一条封闭的、超出他的惯有思维模式的高科技环境里、前后都看不到头的道路上行走,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茫然,好像他不是行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而是一片漫无目的的沙漠里,迷了路,没有方向。因为他同时知道,在他所看不见的四面八方,还有无数这样的通路,可能在他的上下左右,甚至前后横穿,里面可能有人行走,可能没有,可能有那种怪物,也可能有他的同伴,和他的爱人,它们对他关闭且隐藏,如果有谁走丢在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可能找到。

    不知不觉,方思弄的思绪已经有些恍惚了,终于在似乎漫无尽头的道路前方看到了一面墙,而且上面有一道他能够看见的门的虚影。

    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仍在呼吸 ,刚刚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在那道门前停顿了片刻,进行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然后用手腕上的叶片刷开了这道门。

    在开门的过程中他自然对即将看到的场面有所预设,虽然他知道在这个世界观下进行任何预设都很愚蠢,毕竟这里的卫生间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但思维并不受理智的控制,依然自顾自地为他描绘了一幅图景,在想象中他认为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婴儿房会是一间完全在他的想象力之外的空间,就像这里的卫生间一样,但事实上,出现在他面前的这间婴儿房,居然并不是太超前。

    它当然并不完全是一间他所熟悉的婴儿房,但也并不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之外。

    一间不算太大的方形房间,贴墙放着三张婴儿床,床里没有婴儿。中央天顶上还有一扇天窗,从中投射下金色的阳光。虽然从逻辑上来说,这间房间应该位于整栋建筑的地下,天窗不可能接收到外界的自然光,因而可以推断这束光应该是某种科技的造物,但正因为这束光,整个房间显出一种怀旧的色彩。

    那三间婴儿床也与他们“宿舍”的那种圆形的高科技大床不同,虽然与他所生活的时代的人类的床铺也不尽相同,但更接近,形状仍然偏向于方形,有四个床柱,床上也还有碎花纹样的被褥,中间的那张床上甚至支着蕾丝质地的床帐,但科技的改造也是很明显的,大多数床柱都是白色的未来材料,但也还剩下几根保留着木质,总之看上去像是房间改造到一半时,工匠临时离开了这里。

    方思弄感觉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往里面走了几步,忽然脊梁一僵,呼吸都停住了,片刻后,他慢慢回头看向侧后方。

    在余光中,他还以为那里站着两个人。

    而当他看清楚时,他松了一口气,发现那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件挂在墙上的衣服,黑色的长款大衣,笔直地贴在墙上,像两个站着的人。

    他走过去,取下其中一件,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就是一件普通的大衣,而一件很普通的大衣出现在这个环境里就显得不那么普通了。最后他在衣服的袖口上发现了一串绣上去的字母,仔细拼读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人名:巴伦。

    他又去检查另一件衣服的袖口,果然也发现了一个名字:玛希。

    这是两件有主人有归属的普通大衣,但奇怪的是,这栋建筑里的所有生物,包括人类和那种怪物,身上穿的都是统一的白色连体衣……

    忽然,他意识到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是这间房间的布置,它太合乎逻辑了。

    太合乎他作为一个21世纪的人的逻辑,这里的装潢、墙上地上的涂料、灯光,都并非他所熟悉的材料,但是,这间房中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在他的逻辑里是成立的。就比如门后的这两件衣服,它们几乎是悬浮在墙上,并没有用衣架或者挂钩,这种科技显然超出了一个21世纪的人的常识,但是21世纪的人会习惯回家后就将厚重的外套挂在门后,也习惯在婴儿床旁边放一个小床头柜,方便摆放一些东西。

    这个房间真是给人这样的感觉:它虽然有着超越了21世纪的人们想像人们所想象中的婴儿房的外表,但是……它好像仍然属于21世纪。

    好像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时光遗落在了地底。

    第40章 掘墓人09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方思弄被唬了一大跳。

    一面屏幕从天花板上降下来,发出与艾伦相似的声音,很难说这种声音具体有什么特点, 总之还是与人类的声音有所区别:“你好,我是这个房间的管家欧文那,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叫我。”

    方思弄问道:“你为什么不可以独自打扫这个房间?”

    欧文那回答:“因为这个房间没有进行智能化设备的装载, 所以要人工整理。”

    “为什么没有装在智能化设备?”

    “因为是主人的意思。”

    方思弄停下所有动作,抬头望向它的屏幕,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在他做完之后就意识到这个动作是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于AI管家来说那面屏幕并不是它的本体, 而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像对着一个人类一样直视着对方讲话。

    他问道:“主人是谁?”

    卢娜也曾提到过主人家,这个主人家是谁?是整座公馆的主人吗?他是谁?现在在这里吗?方思弄直觉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欧文那屏幕角落的绿色光点闪了闪, 片刻后变成了红光,然后它的声音响起, 与一开始没有太大区别, 但不知怎么的, 方思弄听得头皮一麻,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脚板底爬到身上。

    “该问题没有权限。”

    方思弄顿了顿, 又问:“是我没有权限还是你没有权限?”

    那两盏红灯又闪了闪欧文那用跟刚刚完全一模一样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该问题没有权限。”

    方思弄心里一凉,那种浑身发毛的感觉更强烈了, 不敢再追问。

    下一刻,欧文那又切回了一开始的语调:“您如果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可以叫我。”

    方思弄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说道:“但你似乎并没有能力帮助我,”

    欧文那:“我可以为您联系卢娜。”

    “好的,我知道了,现在不需要。”方思弄发觉自己已经被它带出了翻译腔, “那现在我要我需要怎么整理这个房间?”

    欧文那尽职尽责地提出建议:“首先您需要清洁它的地面。”

    方思弄环伺了一圈这不下百平米的空间:“我的工具呢?”

    不会让他用手擦吧?说起来这还是个恐怖世界,如果真是这样那也的确蛮恐怖的。

    “在这里。”欧文那说罢,挂着衣服旁边的墙面忽然凭空裂开,从裂缝里缓缓滑出一个工具架,上面挂满了各种形制的清洁用具,尽头处还有一个水龙头。

    方思弄开始在欧文那的指示下按部就班地打扫起来,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做起家务来非常娴熟。

    当然他也知道,这个任务让他打扫并不是真的让他打扫,他刻意放慢速度,在努力地寻找线索。

    这间房间的地面、四壁和天花板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还留有旧日痕迹的就是那三间婴儿床和对面靠墙处一片用拼图拼成的婴儿乐园。

    打扫到墙边的时候他放弃了拖把扫帚,而是拿了一张布跪在地上擦墙缝,越靠近婴儿床附近越仔细,把床栏床脚,甚至趴下去把床板都检查了一遍,的确找到一些线索——掀起第一张床的床褥,在距床头三分之一处刻着一个大写的B,像是小孩子的笔触。第二张床的外侧床脚上,也还有几个数字。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后面则刻着一个横着的“8”,都像小孩子的涂鸦。

    再结合这里的用途——婴儿房,以及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怀旧感,方思弄仿佛看见了几个小孩在这里玩耍嬉闹的场景,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个所谓的主人的童年会是在这里度过的吗?

    那种装修到一半的未完成感、不愿意装载智能化设备的决定,是因为他(她)跟这里有着某种情感联系吗?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收拾到了第三张床。擦完了床栏和床柱后,他趴下去准备躺在床下面检查床板,正是这个时候,他忽然和一双眼睛对上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往反方向弹开,险些叫出声来,但是这个“险些”的阈值还有很大空间,他的性格里任何一惊一乍的部分都被冷硬的倒刺掩藏了。他硬挨过心跳的最快的一段时间,鼓起勇气又趴下去,这次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只洋娃娃。

    他用抹布包着手,将那个洋娃娃拎了出来。

    红色的洋裙,金色的长卷发,蓝色的眼睛被指甲长的卷翘睫毛包围着,可以眨动,但因为没电了,动不了。从材质的新旧程度上判断,它应该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很多年了,但是洗得很干净,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

    方思弄犹豫了片刻,另拿了一张干净的抹布把它又擦了一遍,把床底下也再次清扫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回了床底的原位。

    如果它是一个这么被精心爱护的洋娃娃,那么在这间没有人住的房间,它出现在床底下,只能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在床底下的。

    经过了上一个世纪之后,方思弄感觉自己对这种世界隐藏的规则似乎有了一些理解。

    这时,欧文那忽然问:“您渴了吗?”

    方思弄下意识的就想回答没有,话即将出口,又憋了回去,换上一句:“有一点儿。”

    欧文那:“那真是遗憾,要是以前,我还可以为您准备尤蒂卡红茶……那是一种生长在高山的茶树,冲泡时使用90°C至95°C的热水为宜,茶水会带有特殊的花香和柑橘的清新口感,非常柔和丰富。”

    方思弄问:“现在不可以了吗?”

    欧文那:“抱歉我在这间房间里没有权限。”

    方思弄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这个房间的边边角角都打扫了一遍,之后还蹲在房间门口看了很久,想努力地将这间房子里的所有情景都记下来。

    在一个很偶然的瞬间,欧文那将工具架收回了墙里,道:“辛苦了,我认为您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您可以去休息了。稍晚一点的安排卢娜小姐会通知您。”

    方思弄不知道是什么控制着它说出这段话的,是时间的限制还是他工作量的完成?但不管怎样他都不敢违抗欧文那的意思,毕竟他不知道这些NPC的哪句话会是触发死亡的规则。

    离开婴儿房,他沿着来路一路跑回大厅,没有看见卢娜和别的人,就跑回了宿舍,在门厅的时候,他遇到了正在关门的花田笑,见到他的花田笑似乎想打个招呼,他没有理,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进去后,他对艾伦说道:“我需要纸笔,绘画用途。”

    艾伦没有纸笔,但是有电子屏和电子笔。方思弄没说什么,接过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将婴儿房的场景默画了下来,先是从那三张婴儿床画起,着重标注了上面出现的数字和符号,之后连带着周围的场景一点点画全了。渐渐地,整个婴儿房的画面都呈现在了他手下的这张电子素描上。

    神奇的是,在他画图过程中,他发现回忆起那些画面似乎非常轻松。他是学摄影的,也有美术基础,他清楚默画场景对记忆力的要求有多高,他觉得这次比他高考备考时默写场景要更轻松,画完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知道人的记忆有多么不可靠,而那间婴儿房的一切却很完整地被他画了下来。

    是因为在生死考验下他的潜力被激发了?还是像玉求瑕所说的那样,他的身体和脑子都被强化了?

    画完了这幅画他松了一口气,头一抬就对上了艾伦的屏幕,他忽然问:“艾伦你会煮尤蒂卡红茶吗?”

    艾伦回答:“抱歉,煮红茶的工作一般是欧文那负责,我对红茶方面不太了解,我可以给您冲泡一杯茶包。”

    方思弄还想问出更多信息,又道:“可是欧文呢现在已经没有主查的权限了。”

    可惜艾伦没再透露出什么:“是的,很遗憾。”

    这时门帘打开,玉求瑕回来了。

    方思弄立马迎上去,一边将手中的电子屏递给他,一边打量着他:“你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这是一句废话,因为玉求瑕还能衣冠楚楚地站在这里,就显然是没有出什么事。但玉求瑕也没有说什么,接过方思弄手中的电子屏一看:“婴儿房?”

    方思弄回答:“嗯,在地下,我感觉我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玉求瑕转头道:“艾伦,你有这栋建筑的地图吗?”

    艾伦从墙里伸过一片显示屏到了两人面前:“您可以在公馆内任何屏幕连上权限自行查看。”

    玉求瑕扫了方思弄一眼,率先用自己手腕上的叶子贴住屏幕上的感应装置,然后调出了一个立体的扁球体建筑,正是这座白朗彗星公馆的主体。

    整栋建筑是灰白色,已经向他开放的地方是荧光蓝,包括了入口、整个圆形宴会厅、宿舍、书房以及这些地点之间的通路。

    方思弄直接在这个基础上刷了自己的叶子,地图上便多长出了一条绿色的路,通往地下,是婴儿房。

    虽然宴会厅已经很大,但跟整栋建筑比起来大概只能占到四分之一,更多的部分是未开发的灰白。

    方思弄:“这是个探索地图的世界吗?”

    “不,这应该是个收集密码的世界。”玉求瑕道,“你在婴儿房发现的数字并不只是涂鸦,应该是某种通关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