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掘墓人10
玉求瑕跟方思弄描述了一下他今天的遭遇, 就是整理了书房,那间书房跟方思弄画里的这间婴儿房一样,也透露着一种未完成感, 不过,书房的科技改造的部分要更少一些,玉求瑕说, 那几乎就是一间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书房。
而书房有很多书,自然有很多文字, 即便玉求瑕有过目不忘只能,也不可能在一天时间内检查完书房内的所有书。
他直觉他发现了一些文字、数字和符号间的规律,但现在所有的信息充斥在他的脑子里, 他还没能理清。
两人就着方思弄画画的电子版又讨论了一些可能性,方思弄提到婴儿房的电子管家说的那种红茶的时候, 艾伦居然还插了几句嘴,大意是欧文那泡的红茶确实很好喝, 让人怀念。
玉求瑕回到房间的时候大概是三点, 两人讨论了一个多小时, 在方思弄将他在婴儿房发现的数字和符号在电子屏上进行了一系列排列组合后,一抬头, 看到玉求瑕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
“困了?”方思弄下意识伸手拨开了玉求瑕脸边的一撮头发,指尖划过玉求瑕的脸颊, 然后两人都僵住了。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玉求瑕不动声色地挺直脊梁,脸便远离了方思弄的手,随即他便直接躺在了床上:“嗯,我睡一会儿。”
他在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信息,因为过人的记忆力,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不小的负担。
方思弄立即道:“好。”然后低头继续进行他的密码排列组合。
排了一会儿根本没从心头过的东西, 他听见玉求瑕的呼吸渐渐变长,知道那人已经睡了,就抬起头,看向玉求瑕的脸。
一束不知从哪里来的日光落在玉求瑕侧脸上,将他的头发照成金白色,皮肤也几乎是半透明的,像玉石,又蕴含着玉石所没有的暖色。
他太漂亮了。
方思弄无奈地想,六年太长了,养成的习惯根深蒂固。六年又太短,时至今日,他都还在为这张皮囊怦然心动。
真是太不像样。
他狠狠掐了一把刚刚犯贱的那只手。
五点半,艾伦降下来通知道:“两位,可以准备一下了,六点整卢娜在大厅等待大家。”
方思弄叫醒玉求瑕,两人收拾了一番,出发前往大厅。
卢娜在大厅里的楼梯口等他们,5:56分的时候,楚深南最后下来,人到齐了。
经过这两天的事,没有人敢迟到。
卢娜带着他们去找桌子的时候,方思弄听到余春民在后面说谢天谢地,那老头变的怪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晚餐很丰盛。
跟方思弄想的未来食物不同,竟然是一桌相当正宗的西餐,前菜主菜配菜甜点饮品应有尽有,每道菜都色泽鲜亮,气味诱人,但显然一桌的人都不太有食欲。
方思弄动刀叉之前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之前没觉得,现在一算,进这个世界快一夜一天了,似乎没有什么饥饿感。
但菜不是按正宗西餐上菜的顺序来的,而是全都摆在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法式洋葱浓汤、一盘鲜虾沙拉,主菜是牛排配烤鲑鱼,配菜是焗土豆,小块的巧克力慕斯和提拉米苏各有一半拼成一整块,饮品是血一样的葡萄酒。
方思弄忽然感觉一阵恍惚,觉得这几道菜似乎都在他和玉求瑕初次约会的那次西餐里出现过。
他们初次约会的晚餐地点,是玉求瑕选的,在方思弄买下那只头绳的那条街的一栋楼的顶层。
得知那个地点时候,方思弄总觉得那是冥冥中的一点宿命在作祟。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过,玉求瑕答应他的表白会不会是一时冲动,而今天的这场晚餐则是在暗中敲打他、提醒他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要他知难而退。
他当然没想过要退。
那天他穿上了花了三个月兼职的薪水买来的一身全新的春装,风衣配小皮靴,还去理发店吹了头发,跟表白那天的配置完全不同。
但当他走进那间西餐厅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奢华香风和暖意却让他心脏一跳,一种瑟缩与畏惧还是从他的骨头缝里渗出来,他一瞬间就意识到,哪怕他穿着一身新衣,和这里的人还是不一样。
这里的服务生都比他要精致挺拔。
然后他看到窗边的玉求瑕,在笑着朝他招手。
他坐到玉求瑕对面,还没坐稳,玉求瑕就对带着他过来的服务生说:“快上菜吧,饿死我了。”
服务生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好的。”
等服务生一走,方思弄立马着急道:“抱歉,我来晚了。”
玉求瑕看向墙上的古董挂钟,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故作疑惑地说:“你没来晚,是我早到了。你怎么上来就道歉?”
“不是,我……”方思弄有点局促,“我让你等饿了。”
玉求瑕还是那样看着他:“饿是因为我没吃午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思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
玉求瑕笑意盈盈,话锋一转道:“你今天很好看。”
“谢谢……”方思弄受宠若惊,嘴唇开合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什么能让人开心的机灵话来,最后只能放弃似的嘟囔道,“你才好看吧……”
玉求瑕在西餐厅幽微的灯光下像一团美丽迷离的幻影,让他甚至都有点不敢直视。
菜很快就上来了,先上来的是头盘鲜虾沙拉,小小一口,味道不错,但是冷冰冰的,方思弄想着玉求瑕还饿着肚子,可能不会想吃这个,可为了不闹出笑话,他什么也没说,默默用前一天晚上在网上学来的餐桌礼仪,拿起桌上那一排餐具中最外侧的一把,把沙拉吃了。
好在热乎乎的浓汤很快就上来了,还配有一片烤干酪的法式面包片。
在这个令人局促的环境中,方思弄本来就不太会说话的脑子更不会转了,一直在低眉顺眼地默默喝汤。
一边喝一边觉得泄气,心说明明是自己在追人家,追到了却连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又无聊又无趣,可怎么办啊?他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喝得碗要见底,玉求瑕忽然在他对面笑道:“你怎么坐得这么直?不累?”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玉求瑕,发现玉求瑕的背也很直,但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整个人却显得更舒展从容。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肩膀,略显窘迫地说:“我在网上学的,用餐礼仪……”
“‘礼仪’都是贵族制定的,为的就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目的是区分阶级。”玉求瑕嗤笑道,“他们的礼服里还有鲸鱼骨呢。”停顿了一下,下一句是,“可你不是贵族。”
方思弄的勺子掉进浓汤里,发出一声脆响。
“我也不是。”玉求瑕接着说,然后抽出旁边的餐巾,在手上慢条斯理地裹了两圈,“我们只是一对年轻的恋人而已。”
玉求瑕一边朝他笑,一边伸手过来,用餐巾擦了擦他的鼻梁和脸颊,低沉华丽的嗓音仍带着笑意:“放轻松一点。”
说完,顺势拿走了他餐盘里的法式面包,又问他:“我还饿,介意么?”
方思弄下意识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玉求瑕把他咬过一口的面包塞进了嘴里。
“方思弄!”
他好像听到玉求瑕在叫他。
可是……怎么会呢?玉求瑕不是……坐在他对面吗?
“方思弄。”
仍是玉求瑕的声音,好冷,肯定生气了。
诶?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玉求瑕生气是什么声音?
下一刻,世界开始摇晃,西餐厅的灯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动荡……
他好像遭遇了一场地震,天旋地转,一切都支离破碎,然后世界变成了白茫茫,还在摇。
最后,这片白茫茫中终于出现了一张脸,一开始比较模糊,但渐渐清晰了。
是玉求瑕。
“方思弄。”这个玉求瑕在冷冷叫他的名字,“不要吃了。”
他如同被人从百米高空狠狠摔回地面,忽然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那座怪物横行的未来建筑的宴会厅里,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是丰盛的晚餐。
他看到了他面前的晚餐,杯盘狼藉,每道菜都被吃得很干净。
——是谁吃的?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扳了过去,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食物的汁水和油光,正被另一只雪白的手捏着手腕握着。在它们后面,是玉求瑕的脸,面无表情,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每当玉求瑕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最恐怖了……
这时,他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是我吃的吗?
——可我刚刚明明没有一点胃口的啊……
“方思弄。”玉求瑕又在叫他,这次声音和口型对得上了,“看着我。”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过了不知道多久,玉求瑕扯过桌上的餐巾,先擦了他的脸,说了一声“没事了”,又要低头擦他的手。
离开了玉求瑕的视线,他的目光也下意识散开了,然后发现一桌人都在看着他,表情都可称惊恐。
他下意识坐正,想要挣开被抓住的手,挣动间扯到了下午自己掐出来的伤口,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玉求瑕正在擦他另一只手,察觉不对,拎起他受伤的手掰开一看,掌心三个新鲜的血口子,一看就是指甲掐的,又抬起眼看他,眼神像两把冰刀:“怎么弄的?”
他还在执拗地使力,玉求瑕没办法,只能先放开了他。
他把手收回膝盖上,只说:“没事。”
第42章 掘墓人11
方思弄低着头, 但余光仍可以看见面前一片狼藉的桌面和空盘子。
他想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之前明明一点胃口都没有的,但居然吃完了, 而且还想吃。
油腻的味道还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他需要非常用力地咽口水、集中精神抑制这种感觉,才能不真的吐出来。
后来有人过来收走了桌上的盘子, 他终于感觉好一点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抹蓝色身影像昨天的019号一样走入了0号位置, 这是一位女性,长相出众,步伐摇曳生姿, 淡蓝色流苏礼服上有着光彩熠熠的羽毛和珠宝配饰,妆容精致夸张, 白色眼影蓝色眼睛,嘴是绿的, 整个人像一只窈窕的孔雀。
一看就是和019一波的。
“各位, 晚上好。”她嗓音低沉, 是难得的华丽女低音,“我是077号, 是大家今晚的主持人——那我们开始今天的狂欢吧!”
所有人都如丧考妣地看着她,虽然一点都不欢乐, 但也没人敢吐槽。
077并不在意,自顾自道:“现在我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戏主题——”
此时圆桌中心升起了昨天就出过场的“骨朵”,077探身用手腕和它的顶部接触,然后道:“好的,是‘聊天游戏’。”
其他人还是没有说话,等着游戏解释。
077:“啊, 是这个很好玩的游戏呢,大家可以借此机会多多互相了解哦,游戏规则是——没有规则,大家自由发言,只有一点:不能让谈话中断,中断超过三秒我们就要抽人进行惩罚。”
一瞬间的停顿后,玉求瑕开口问道:“什么都可以聊吗?”
077点头:“什么都可以聊。”
看众人没有别的问题,077便笑着道:“那我们就开始啦——”
她话音一落,桌子中央那只“骨朵”又像昨天一样翻出了外层的枝叶,开始轻轻摆动。
不过,它跟昨天不一样,不会流出红色的汁液指定人回答问题了,看着更像是个美丽的装饰品。
当然没人敢认为它是个装饰品。
方思弄盯着它摇曳的叶片,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游戏,同时,大脑也在思考着:这个世界中的“游戏”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开心,一定,有着某种目的,而这个目的左右绕不开“筛选”——不管是筛选当晚的死者,还是筛选更有能力通关的人,都是如此。
如果第一天的“真心话”是给他们下马威,让他们不敢说谎,那今天的“聊天”,可能是某种性格测试吗?
这个世界想筛选出什么样的人?
沿着这个思路思考的话,可以推断出——
说话最多的人可能是危险的。
说话最少的也可能是危险的。
想要安全,混在中间是最好的。
他刚得出这个结论,就听到玉求瑕在旁边开腔了:“您知道地球吗?”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所指,都震惊地发现他问的人是077。
077也愣了一下,片刻后,居然回答了:“那是什么?我只听说过天球公馆,在陆地最西边。”
她这句话回答得天马行空,却透露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她也在这个游戏里。
玉求瑕又问:“您去过吗?”
“天球公馆?没有,我没有去过。”077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白朗彗星公馆。”
玉求瑕:“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077愣住了,华丽美艳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过了片刻后才回答,“我不记得了。”
玉求瑕仍旧盯着她:“您在这里出生?”
“……出生?”077的嘴唇开合了半天,“抱歉,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玉求瑕话锋一转?“资本主义呢?”
077更懵了:“什么?”
“您听说过资本主义吗?”
077依然摇头。
“我知道!”这时,楚深南在圆桌另一头插嘴,“我知道资本主义,077小姐,我来为您讲解,您听好了——资本主义指的是一种经济体系,资源由私人控制而非政府,供需和价格由市场决定,通过自由竞争来进行经济活动。”
元观君忽然也加入了这个话题:“在这种经济体系中,‘工资’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参与者。”
077眨了眨眼睛:“工资?”
“工资是一个人通过劳动从雇主那儿获得的报酬。”玉求瑕盯着077的眼睛,慢慢地问,“可您付出了劳动,为什么没有报酬?您思考过吗?”
“报酬?”077还是慢了半拍似的,“还可以有报酬?”
这次开口的是朱怡:“一个人工作了,付出了时间和劳动,当然应该获得报酬。”
077皱着眉头:“可是我们生来就是为主人工作的啊。”
“生来?可你刚刚说自己是不知道怎么出生的。”井石屏忽然道,“你的母亲是谁?”
077眼睛缓缓睁大:“我没有母亲。”
“怎么可能?”楚深南夸张地嗤笑了一声,“人都有妈!”
“所以你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却记得自己的主人?”玉求瑕道,说完他微微倾身,用手肘抵在了桌子上,“他是……”
方思弄坐在旁边,看到他嘴唇翕动,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不祥的感觉再次出现,他瞬间想到了在他整理婴儿房时问出跟“主人”有关的问题时,欧文那的屏幕上闪烁的红光。
他一把掐住了玉求瑕的手腕,打断了他的话,自己接到:“外面的那些‘路’是做什么的?”
077的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转过弯来了似的,直接说:“这是聊天游戏,不是回答问题游戏,我有不回答的权利。”
玉求瑕顺势就问:“所以您会回答吗?”
077盯着他又看了几秒,居然还是回答了:“路就是路,能引导我们去到‘树’那里。”
方思弄忽而这个问:“‘树’又是什么?”
“是让我们能够在这里建立起公馆、保护着我们的存在。”
方思弄忽然又想起刚掉到这个世界来时,那个走到树边□□的怪物,又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你们的问题太多了。”077的脸色彻底放下来,也不笑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开口。”
玉求瑕居然还敢跟她说话:“您确定吗?您有这个权利吗?”
她果真不开口了。
从游戏规则上判断,唯一的限制是“谈话不能中断”,中断超过三秒就要抽人进行惩罚,而这个惩罚显然是所有人都不想它兑现的,而如果要抽签的话,077显然不会在这个惩罚之列,所以如果有人坚持要问她,而她坚持不回答,停顿超过三秒滑入惩罚抽签环节,遭殃的只能是他们这些人。
“那我们就来聊点别的吧?”看077真的不说话了,玉求瑕又从容地扯开了话题,“今天大家在工作中都有什么发现?”
当越来越多人开口发过言后,桌上的氛围比一开始要稍微轻松一点了,众人陆陆续续讲了自己今天一天的工作,而077一副完全不参与的姿态。
先是蒲天白主要在说,余春民在一边补充,他们两个今天都在厨房帮忙,一个洗碗一个切菜。蒲天白负责洗碗,因为外面从早到晚都有人和怪物在醉生梦死,这脏碗也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一天下来蒲天白只觉得自己腰都快断了。
他们差不多说完后玉求瑕问了蒲天白一句:“碗没事吧?”
玉求瑕没说“碗打碎了吗”或者“破了吗”这样的字词,显然,他虽然话不少,却很注意规避掉可能会触发“二级死线”的用词。
“当然没事。”蒲天白拍了拍胸脯,“我小心着呢!”
“啊?还需要关心碗吗?”罗师师忽然弱弱举手,可是舌头都有点打结,“我我我好像遇上点事儿……”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似乎要哭了:“我不是打扫衣帽间嘛,然后,有个,有个摆件,它、它是是个猫吗狗的,反正是脑袋和身子是分开的……不是,是放在一起的,但我打扫的时候不知道,不知道它们是分开的啊,就、就把它的头碰掉了……”
“你先别慌,小罗。”元观君温声细语地问她,“你把头放回去了吗?”
“放了放了放了!”罗师师激动地肯定,“我肯定放了。”
元观君笑道:“那就不会有问题的。”
罗师师抹了下脸,劫后余生:“真的吗?那太好了。”
玉求瑕却忽然问:“什么材质的摆件?”
罗师师一愣,看向他,卡着时间线了才回答:“有毛的,我不知道,就毛绒玩具那种……”
玉求瑕又问:“有针线吗?”
“……啊?”
玉求瑕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房间里有针线吗?”
罗师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也开始发抖:“……有、有个抽屉里有……”
玉求瑕:“你缝了吗?头和身子?”
“没、没有……”
玉求瑕看了她两秒,没再说什么,转头跟展成宵说起话。
罗师师又愣了一会儿,捂着嘴哭起来。
元观君叹了口气,插入玉求瑕他们的话题道:“小玉,你何必。”
玉求瑕平静地说:“我觉得人还是清醒点好。”
第43章 掘墓人12
一个晚上两三个小时, 谈话不能有三秒钟以上的中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特别是已经确认自己危险了的人,比如罗师师, 还有在切菜过程中砍了数十只鱼头的余春民,都低落地坐在一边,不再加入话题的时候, 其他人就必须要更努力,说更多的话, 才能把谈话一直维持下去。
077真的全程不再开口,就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众人。
这样一来, 为了延续话题,众人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有时候还会出现一点口不择言的情况,在这种密集的谈话节奏中, 各人的性格也初见端倪。
除了玉求瑕和蒲天白以外, 在这场谈话中, 方思弄对其他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推断,花田笑多少是有点表演型人格, 在外面一说到要进入这个世界来就如丧考妣的,到这会儿还能讲得出笑话, 虽然方思弄觉得不太好笑,但桑滁似乎很能get到点,两人很是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楚深南倒是也能加入话题,不过多半带点嘲讽,夹枪带棒的,好在花田笑和桑滁似乎都听不大出来。不过姚望很看不惯楚深南那个样子, 时不时会怼他两句。
展成宵、井石屏和元观君则不是那么话多的人,但时常会做救场的那一个,跟在上一个世界中给方思弄留下的印象差不多:可靠,但是因为看不透,又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危险。
至于其他新人——丁听蓉、江可和李灯水就完全没有存在感。
丁听蓉应该天生就是内向的性格,话很少,不管被谁多看两眼都会脸红,前一天还因为“真心话”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了学生时代对闺蜜朱怡的“背叛”,此时整个人愁云惨雾的,看着是一张嘴就要掉眼泪。
倒是朱怡有点出乎方思弄的意料,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对丁听蓉的那场“背叛”似乎并不甚在意,还一直在照顾丁听蓉,从她话里透露的消息来看,她应该是个剧本杀爱好者,所以聊天很在行,脑子也转得很快。
江可就更别提了,在劳帅变怪物之后,她好像就没说过话,现在看着比昨天还要憔悴,整个人就跟飘着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晕倒。
至于李灯水,可能因为是个高中生,其他人也不指望她什么,没给她留出话头,她也没有什么加入的打算,就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余春民忽然从伤春悲秋中转过头,没头没尾地问了她一句:“小姑娘最喜欢的是哪科啊?”
很巧合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上一个话题刚刚结束,于是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三秒的时限还在,李灯水猝不及防,臭着一张脸,还是回答了:“都不喜欢。”
她不爽的原因也很好推测,因为她看起来其实是很沉闷但是智商很高的那种小孩,而余春民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在问三年级以下的小朋友,她大概很受冒犯。
余春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用那种语气说:“哦,不喜欢也没关系,成绩也不是最重要的,成绩不好也有其他路走,我闺女成绩也一般,就喜欢语文……”
“我成绩很好。”李灯水打断他,“我只是不喜欢。”
余春民抠了抠脑袋,显出了几分局促:“哦,这样啊,哈哈。”
他们这一段聊天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结束得也很突兀,余春民小尴尬的笑声一落圆桌上立即出现了一段真空。
在这三个小时中,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集中,并在每个人说完一句话后计算三秒的倒数,其实所有人的精力都到了极限,在这一瞬间,话题直接断档。可能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想话题,也在寄希望于别人能续上这个话题,又在计算倒数,最终结果是,没人接上话。
方思弄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有谁要回来了吗?”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大厅里好像有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从晚饭到现在,他无意识间已经从耳力所及的几乎每一桌上、能听懂语言的人类嘴里,听见了“回来”以及与其同义的词汇。
危险的停顿消失,话题总算续上了。
其实方思弄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妙了,这明显是整个世界都在给出提示的话题,可他不该做那个第一个提出来的人。
但说都说了,也没有办法,如果有问题也不会因为他说了一遍或者两遍有所改变,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刚才我就听到好些人在讲——是有什么人要回来了吗?”
“回来?”很久没有开过口的077忽然道,“是的,有重要的客人要回来。”
朱怡很快接了一嘴:“什么时候?明天?”
下一刻,全宴会厅都安静了。
以他们所在的这张桌子为中心,仿佛一颗原子弹爆炸,原子核裂变那一瞬间的世界其实是无声的,从内向外,一片死亡领域划过,宴会厅的所有生物归于缄默。
再下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投向了这张桌子,投向了朱怡。
一个人一生中所能遭受的最大的恐怖也莫过于此。
即使并不是目光最中心,而只是坐在同一张桌上的其他人,都有了这种感觉。
朱怡本人更是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万箭穿心、受到千钧重压,单薄的肩膀瑟缩而塌陷,她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但脸上仍旧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她环视所有人,奇怪地问:“怎……怎么了?”
“明天?”
077将她妆容夸张的眼睛睁大,仿佛死不瞑目之人的眼睛,眼皮撑到极限,眼角的妆容都裂开了,极端恐惧,好像见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景。
她失声问道,女低音直接变成了花腔高音:“你怎么会想到‘明天’?”
此时,原子弹爆炸的声音传来了。
宴会厅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淋进了一瓢水,轰然炸开,满宴会厅的活物都开始颤抖、尖叫、东逃西窜,好像都见到了世界末日。
“她说了‘明天’!”
“天呐,怎么会有人想到‘明天’?”
“啊啊啊啊啊我没有听见没有听见——”
“怎么会有‘明天’?”
“她疯了——她疯了——”
“……”
朱怡站起身,晃了一下,但还是撑着桌子站稳了,大概是吓过了劲,整个人紧绷着,脸色惨白,但抖倒是不抖了,双眼闪烁着摄人的亮光,张嘴说的是:“可是明天总会来啊。”
077也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片暴动式的群魔乱舞当中,外来人们自然也都吓懵了,方思弄觉得背向外面坐着很没安全感,正准备站起来转身,人就被旁边的玉求瑕按到了桌上,下一瞬间头皮一凉,隔壁桌的一个怪物正在发疯,颀长的脖子吊着脑袋横甩,掠过他们这半边,玉求瑕把方思弄按在桌上躲过了这一下,旁边的花田笑就没有这么好运,直接被抽飞出去!
其他人见状,纷纷采取措施,要么站起来正面朝外,出了什么事也好躲避,要么直接钻到了桌子下面。
几分钟后,一阵刺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宴会厅,应该是这个世界的警报。
终于,群魔乱舞的生物们逐渐安静下来。
空中忽然降下几十上百片屏幕,卢娜的脸出现在其中。
“请冷静一下,大家不要惊慌,不要害怕,我向大家保证——我们白朗彗星公馆里,没有‘明天’。”
她话音一落,成百上千的生物再次齐齐转向了一个方向——
恐怖重现,那目光冰冷沉重,如同在看着一个死物。
朱怡再也坚持不住,往后瘫倒在了椅子上。
“朱小姐,真是抱歉。”
然后,在朱怡仰天的视线中,出现了卢娜倒着的脸。
不是在屏幕里,是真人。
朱怡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其他人也被吓了个够呛,在这么多片屏幕中,真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实在是有够惊悚。
哪怕她是个笑容明媚的美女。
她还是用跟初见时一样,用灿烂、和善的笑脸与嗓音,说道:“如您所见,我们白朗彗星公馆没办法继续收留您了呢。”
朱怡一个脱力,又向下方滑去,被卢娜拽住了一只手腕,轻松拎起。
卢娜转头向其他人说道:“抱歉,各位,今天的游戏到这里就结束了,等会儿我会送朱小姐出去,今晚就不招待大家了,可能需要大家自行回房休息。”
众人看着她,屁都不敢放一个。
“请吧,朱小姐。”她对着朱怡说了一句,但完全没有等人缓过来的意思,直接拎着就要走。
“朱朱!”丁听蓉忽然发出一声嚎哭。
朱怡死寂般的眼睛闪了闪,随即又爆发出两星亮光。她忽然疯狂挣扎起来,并在挣扎间抓住了丁听蓉的手臂。
她兴奋道:“丁听蓉,你不是总说你不想活了吗?那和我一起走吧!”
丁听蓉盯着朱怡看了几秒,那一个瞬间仿佛定格。
然而,下一刻,她就在朱怡希冀的眼中也开始挣扎,连连后退,哭嚎道:“对不起……对不起朱怡……我、我害怕……”
朱怡的脸上出现很明显的空白。
最终丁听蓉挣开了朱怡的手,肩膀上留下几道血印子。
朱怡也被卢娜拎走了,方思弄注意到,在她和丁听蓉纠缠的这段时间,卢娜并没有停止行动,朱怡被她抓在手里的那只手,已经被捏得完全变了形。
第44章 掘墓人13
众人回到“宿舍”门口那个外间。
花田笑趴在蒲天白背上, 嘟嘟囔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他刚被抽飞那一下不仅撞到头,还崴了脚,脚尖一沾地就痛。
蒲天白把他放在墙边靠着, 说他:“行了别嚎了,有这个功夫你还是谢谢展医生吧,幸好有展医生在。”
展成宵正蹲在花田笑旁边给他看脚。
“谢谢啊展医生, 都救我两次啦。”花田笑从善如流地跟面前的展成宵说,“出去以后我请你吃饭啊, 你有没有喜欢的明星啊?我可以帮你要签名。”
展成宵好脾气地笑了笑,一边说:“不必,都是我该做的。”一边伸手捏他的脚踝。
“哎呀你真……啊——!!!”
还得是医生, 表情那么温柔,下手这么狠。
一回到房间, 方思弄就冲进“卫生间”里吐,一开始有点不习惯, 不知道吐哪里, 因为没有洗手池, 好在“触手”们会解决一切,只要他进入这个房间, 生成的一切废物都会被“触手”吸收。
他吐了半天只吐出一点口水,明明吃了那么多, 胃里却空无一物一般,感觉不到饿,但怎么扣也吐不出东西来。
等他收拾好走出去,就看到玉求瑕的背影,正正立在屋子中央,抬着头望着降下来的屏幕。
屏幕里正播放着卢娜拎着朱怡走的画面。
他走过去站到玉求瑕旁边, 玉求瑕瞥了他一眼,道:“刚刚卢娜说为了打消大家的疑虑,会直播将朱怡送出去的过程。”
屏幕里,朱怡像个破麻袋一样被卢娜拖在地上走,被抓着的那只手明显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骨头都不知道碎成了几块。
外面并没有日光,还是那片铁红沉暗的天空,与方思弄刚来时看到的天色没有任何区别。
直播的录制摄像头一直跟随着那两人平移,画幅很小,呈现的画面就是卢娜拖着朱怡一直跟着“灯带”在走,脚下的路和入境的景致都一直重复着,像一场永无尽头的蒙太奇。
走了有将近半小时,卢娜终于停下了,而景物还没有什么变化。
她把手一抬,将朱怡拎得站起。
朱怡的两条腿挨到地,一开始像面条一样就软了下去,她又提了两下,朱怡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踉踉跄跄站住了。
卢娜放开她,退后两步,笑容无懈可击,又行了一个不存在裙摆的提裙礼,然后道:“朱小姐,祝您好运,再见。”
朱怡顺着她示意的方形懵懵懂懂地迈出几步,又回头看向她,收到的是一个鼓励的笑容,便转回头,摇晃着往前走。
那一个瞬间,朱怡死灰般的脑海中又慢慢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不会死呢?也许……她可以找到另一个公馆?比如077之前提到的……天球公馆,或者别的什么……
她的思绪最终停在了这里。
她本就纤细的身体,在屏幕对面数千双眼中变得越来越细,露在连体衣外面的皮肤先是变红,然后变黑,她走着走着,属于年轻人的体态逐渐消失,瞬息之间她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然后整体变黑,形如一具焦尸,然后越来越小,直至化为一片焦黑的灰尘。
不知道那些原住民们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反正方思弄看完手脚冰凉,仿佛跟着经历了一场切肤之痛。
接着他感觉手背被人碰了一下,等他转头的时候,玉求瑕已经进“卫生间”了,应该是无意间碰到他了。
被这么一打岔,他缓过一口气,动了动站得僵硬的腿,走到床边坐下。
等玉求瑕出来了,他道:“所以,朱怡说了那两个字,触发了死线?”
玉求瑕:“嗯。”
“所以这是一个不能提……”
玉求瑕捂住了他的嘴:“别说出来。”
然后放开了,一触即收,方思弄抿了抿嘴:“我知道。”
这是一个不能提明天的世界。
“还有别的吗?比如……”时间?
可“时间”这两个字他不敢说出来。
玉求瑕却道:“你想说‘时间’吗?”
方思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玉求瑕轻笑了一下:“这个词应该安全,卢娜自己也多次提到过时间。”
方思弄:“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这个‘时间点’。”玉求瑕指了指自己脚下,然后伸出左手平展开,“我们说向前是已经发生过的时间。”他又伸出右手,展开,“我倾向于是,我们不能提‘这一部分’。”
方思弄看懂了,玉求瑕的意思应该是,不能提‘未来’。
这是一个没有明天和未来的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时光在倒流吗?还是,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预设’的概念?原住民的思维是即时的、纯线性的,理解不了“未来”的意思?
他没有更多头绪,又问:“剧目呢?你猜到了吗?”
然后他感觉到了玉求瑕的视线,沉绵如一张厚网,由上而下密密实实地罩下来,让他呼吸发紧。
片刻后,他听到玉求瑕低缓问道:“方思弄,你还爱我吗?”
方思弄一下子攥紧了拳头,手心的伤口被指甲戳痛,痛得他一机灵。
他不明白玉求瑕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明明从在万春华家重逢的那一天起,他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很多很多遍。
他低下头,避开了玉求瑕那片绵密的目光:“……‘真心话’的时候,我回答过了。”
下一刻,玉求瑕伸出一只手捉住了他的下巴,然后把他的脸抬起来,迫使他正视自己。
方思弄再次被那道视线捉住,只感觉自己仿佛悬挂于万丈高空上,浑身上下漏洞百出,无处可躲。
然后,他听到玉求瑕说:“你能不能尝试……不要那么爱我?”
他只能更紧地掐住手心,让疼痛更鲜明,迫使大脑保持清醒。
接着,玉求瑕又说:“不然在这个世界,你会很辛苦。”
方思弄盯着玉求瑕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偏开头,躲过了玉求瑕的手指。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玉求瑕捉住他下巴的力道根本不大,甚至可以说只是轻轻挨着,而他就像一只被木棍拴住的大象一样,脖子僵硬到疼痛,也没有移开。
其实他只要微微一动,就可以挣脱。
他扯开话题:“除了我,还有人吃了东西吗?”
“有。”玉求瑕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平静地走到属于他的那一半床,脚一撩就躺了上去,一一数道,“蒲天白、花田笑、井石屏、展成宵、姚望、罗师师、李灯水和余春民,都吃了。”
方思弄沉默。
从他清醒过来时,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可以判断,别人的吃法,和他的吃法肯定不一样。
他很有可能已经触犯了什么死线,那现在……是不是离玉求瑕远一点会比较好?
“不会是你,别瞎想。”这时,玉求瑕忽然说,“就算排队,你也不是今天。”
说完开口叫艾伦关灯,然后道:“睡吧。”
方思弄思考了一下,联想到“聊天游戏”时玉求瑕对罗师师的追问,又想到自己打扫婴儿房时床底下那个洋娃娃,心说可能罗师师可能确实触犯了规则……而他,充其量是因为“吃得多”触犯到“二级死线”?按照上个世界的经验来讲,要分先来后到,也会是罗师师先死。
他躺到床上,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等他从一团乱梦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饥饿。
真奇怪,昨天晚饭前将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可现在居然饿了。
这时玉求瑕从“卫生间”出来,换他去洗漱,他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黑了一下,他觉得应该是饥饿导致的。
依然是大厅集合,时间到了之后众人发现江可没来。
她本来和劳帅住一间房,劳帅先死,就只剩她一个人住,不管是睡过头还是已经遭遇不测,应该都没救了。
这倒是蛮出乎方思弄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昨晚死的会是罗师师或者丁听蓉,没想到是江可。
卢娜仍旧踩着点容光焕发地出场了,第一句话是个甜蜜的问候:“各位日安,昨晚睡得好吗?”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世界里到处充满了危险,但在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世界上待久了,虽然知道卢娜是个NPC,但从外形上来看,大家怕她总不会甚于怕那些怪物。
可经历了昨晚的事,众人的想法或多或少都发生了改变,现在,她的笑容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丝毫不恼,继续说道:“为了保证‘树’的健康运作,让它能更好地保护公馆,今天的‘疫苗注射’就拜托大家啦。”
疫苗注射?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看到的那个怪物,拿着机关枪那么大的针筒往树干里打药的事情。
卢娜:“本来大家是客人,不应该麻烦大家,但是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好几个‘注射队’的成员都吓病了,现在只能请大家帮忙顶替一下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在场众人是完全没有“拒绝”这个选项的。
“那现在,我叫到名字的朋友,就出来帮帮忙哟。”卢娜笑眯眯扫视过众人,说出一串名字:“方思弄、展成宵、姚望、蒲天白、花田笑、井石屏、余春民、李灯水、罗师师、玉求瑕。”
“请大家站过来。”
方思弄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等在另一边列队排好后,他低声问玉求瑕:“你也吃了?”
卢娜点到的人,都是玉求瑕所说的,昨天吃了东西的人。
但玉求瑕没提自己。
“吃了一点。”玉求瑕目不斜视,轻描淡写道,“好好听讲,别东张西望。”
第45章 掘墓人14
集合起来的十人加入了怪物的队伍。
方思弄数了一遍, 发现加上他们10个,这个队伍里一共有36个成员。
他想起玉求瑕之前说过,这里一共有36棵“树”, 但是那天只回来了21个怪物。
也就是说,他们会一人负责一棵“树”,而因为在“注射”过程中未知的原因, 可能有将近一半的成员会回不来。
怀着非常沉痛的心情,方思弄跟着这支队伍一起移动着, 队伍排成两排,前半部分是怪物,后半部分是他们这十个倒霉的人类, 他们先在卢娜的带领下进入了位于建筑物地下的一间没到过的房间,看陈设, 应该承担着仓库的功能。
一张长桌上横陈着一排方思弄刚到这里时见怪物拿过的那种仪器,整整齐齐的。
他们在这里排队领取“注射器”。
怪物们普遍超过三米高, 那注射器拎在它们手里都显得像机关枪那么大, 到人类手里, 就更大了,简直像一门迫击炮。
莹蓝色的液体充斥在透明的针筒里, 每个注射器看起来都没有区别。
但怪物们却好像并不认为它们没有区别,在率先领取注射器时, 每个怪物都进行了一番挑选。
但到人类的时候,很遗憾,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些针管有什么不同。
排队的顺序以卢娜叫名字的顺序为准,方思弄和展成宵站在人类队伍中的前两个,方思弄站在桌子前观察了片刻,实在是没有看出什么区别, 在桌子对面的卢娜进行了一遍提醒后,他只能随便选了一个。
结果他伸出去的手和旁边展成宵的手撞在了一起,没想到展成宵也看中了这一支注射器。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思弄便准备去拿另一个,毕竟他也没什么非拿这一个不可的理由,而展成宵显然也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动作也比他快一点,向他示意他就拿那个,而自己换了旁边一个拎起来。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领到了自己的注射器,李灯水细胳膊细腿的,一开始还没拿起来,是旁边的井石屏帮了她一下,她才艰难地抱住一个注射器,原地摇摆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拿完了注射器,卢娜就带着他们走出了建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笑容灿烂、眉眼弯弯地说道:“我就送大家到这里啦,晚上公馆照例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与精彩的游戏时间,祝大家渡过愉快的一天。”
她说完话,怪物们便迈开脚步走出去,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们都是沿着“灯带”走的,每个单位对应一条灯带。
卢娜没有多余的讲解,好像他们天然就知道怎么“注射疫苗”一样,但也没人敢问,昨天这个美丽女人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也太大了。
很快,队伍里的人类们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灯带,沿着走起来。
灯带在建筑门口汇聚,向外走得越远,就会散得越开。方思弄在走动之前下意识看向了玉求瑕,而玉求瑕正在跟李灯水说话,并没有看他。
他排在人类队伍中的第一个,而玉求瑕排在最后一个,他们中间隔着很多人,方思弄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何其熟悉,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好像隔着流动的人群,这样注视过玉求瑕很多很多次。
不是没有得到过回应的时刻,在恋爱期间,玉求瑕每次在公众场合注意到他的视线,都会冲他笑,有可能玉求瑕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眨几下眼睛。
玉求瑕笑起来的时候真是迷人,能将万物融化,得到那样一个笑容,方思弄就觉得自己瞬间就拥有了无边勇气,变得无坚不摧,能用它抵御一百次的孤寂与失落。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云泥,爱也一直与孤寂和失落相伴。
但今天,他没能得到。
玉求瑕还低着头在跟李灯水说话,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这场行动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他是吃了最多东西的人,理论上来说也可能是最危险的人。
如果玉求瑕此时能转过头来,那接下来有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对视。
但玉求瑕没有。
这也似乎,是他们两人之间,一个十分顺理成章的结局。
现在,让方思弄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玉求瑕排在最后,应该吃得不多,相对安全一些。
他终于将视线移开,放回了自己眼前的路上。
从离开了建筑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来到了那片红天的笼罩之下。
房间里的所有日光果然都是人造的,这个世界没有白天黑夜,天一直是恐怖压抑的铁红色,灯带在沉暗的大地上一直绵延到视线的尽头。
方思弄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了昨天卢娜拖着朱怡走出去的那段视频,那是一片荒凉沉郁的死寂,一场漫长而无声的蒙太奇,让他想起大学时候沉迷法斯宾德的那段时间,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心中只余一股深切的荒诞和绝望感。
他越往前走,这种感觉就越重,直到所有人都散得足够开、目力所及之处已再无他人的时候,“宽广恐惧症”再次吞没了他,让他几近窒息。
他只能憋着一股气,麻木地向前走。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了他的那条灯带尽头,划分给他的那棵“树”面前,没有在半路上就死去。
他再次抬起头瞻仰了这棵“树”神奇科幻的外形,铁红的天幕下,这棵雄伟的人造物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微微摇晃着,如同有呼吸。
他走到树下。
“树”的根部有很多金属接口,每一个接口的形状都不太一样,他比对了自己手里这支注射器,找到了对应的接口,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将注射器怼了进去。
注射器里的液体缓缓下降,而方思弄的身体在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缓缓跪了下去。
===
“叮——”
“咚——”
方思弄猛然惊醒,耳畔忽然一阵大风刮过。
他望着面前的黄金灵塔,意识到自己刚刚走了神。
经幡在大风中烈烈飞舞,钟钵声却在其中异常清晰,而更衬出了寺庙的安静。
高原的烈日在鲜红的墙体背后投出清寂的阴影,红袍的僧侣们湮没其中。殿上灵塔宝相庄严,其中的法身仿佛仍旧活着,投下慈悲而沉重的目光。
一个声音在离他很近的侧后方响起:“方老师,您在这里啊,周姐那边在找您,您看要不要过去一下?”
方思弄回头,看到小助理的脸,过了几秒才想起来他姓刘,因为简历造假和盗用未授权摄影作品被开除,只在工作室呆了不到两个月……
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思弄恍惚了一下。
小刘还在叫他:“方老师?方老师?”
方思弄按了按眉心,道:“我马上过去。”
他想起来了,现在他们正在西藏拍摄的这一套片子,是工作室今年最重要的一个项目。不仅他带着团队,连周瑶都跟着过来了。
他把小刘先打发走,然后又朝灵塔拜了拜,他原本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佛法缘法,但刚刚那一瞬间,他感觉从灵塔里射来的那道眸光仿佛实质,让他浑身汗毛倒立。
不管信不信,拜了再说,求个心安。
拜完后,他从小门出去,要绕到后面去找周瑶他们,结果刚跨出门槛差点踩到一条老狗,为了躲,险些摔跤。
他一只手拉住墙体,另一只手却被人扶住了。
他惊魂甫定,站直转身,看向扶他的人,是个老僧,很老很老,枯瘦干瘪,脊背几乎九十度弯曲,可刚刚扶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却很有力量。
他赶忙道谢。
老僧笑容和蔼,眼睛里有种很庞大的东西,也向他行了一个礼,然后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藏语,方思弄听不懂。
然后老僧再次向他行了一礼,镶嵌在层层叠叠眼皮下的双眼如同明镜,招呼上旁边的老狗,佝偻着走远了。
方思弄望着他们一人一狗的背影,又出了一会儿神。
“方思弄,你究竟爱我什么?”
方思弄关掉水龙头,湿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玉求瑕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抽烟,一丝/不/挂。屋里只开着一盏地灯,清冷的月光落在玉求瑕天使般的脸上、单薄锋利的手腕、膝盖骨、踝骨,和根根分明的肋骨上,泛着冷光。
玉求瑕很白,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更是白得不像人类,更像一具水晶做的骸骨,因为太过完美,而透出了一丝宗教意味。
唯一破坏这种静谧的完美的部分,大概就是上面的吻痕。
是方思弄刚刚留下的。
玉求瑕一边眯着眼睛缓缓吸烟,一边这么问他。
玉求瑕总爱问他这个问题,这在他看来是有几分荒诞的。
因为玉求瑕这么好,有人爱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甚至可能只是一种本能,玉求瑕根本就不该这样妄自菲薄、纠结于这个问题。
虽然他爱玉求瑕可能并不完全出于本能,有方佩儿的一部分原因,但他并不打算告诉玉求瑕这件事。
因为他认为,就算没有方佩儿,他也会爱玉求瑕。
谁会不爱玉求瑕呢?
他没有回答,走过去爬上床,偎到玉求瑕身边,小心地枕上玉求瑕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玉求瑕颈间的气味,然后轻轻反问:“你要怎样才可以爱我?”
第46章 掘墓人15
屋内一片安静, 玉求瑕缓缓地吸烟,脸朝着窗外。
方思弄轻声呢喃:“玉求瑕。”
玉求瑕说:“我爱你呀,宝贝。”
方思弄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心说:骗子。
可悲的是,他接下来想到的却是:玉求瑕愿意骗他,虽然敷衍, 他也很满足。
他感觉到玉求瑕吻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道:“宝贝, 今晚我们聊点别的。”
“比如呢?”
玉求瑕顿了一下道:“行星和墓碑吧?”
方思弄低声说:“我都不懂。”
“你看那颗星星,好亮。”玉求瑕用没拿烟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像在催促他看天空, 但他没动,不知道具体指的哪一颗, 玉求瑕也无所谓,继续说, “我高中在天文社背过星图, 那时候我应该可以告诉你它的名字, 我可以在山顶或是天台上躺一整晚,就跟你聊星星。但现在我已经忘了。”
方思弄搂着他的脖子, 感觉心脏一半很满,一半却空空, 又幸福又难过。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微微抬了一点脸起来,趴在他的锁骨上道:“给我拿一根。”
玉求瑕顺手就将自己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然后伸手在窗台上捞过烟盒,又拿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 接着张开五指固定住他的下巴,烟头对着烟头,点燃了。
方思弄的嘴唇很干,但叼着的烟微微湿润,他慢慢地吸气,抽得很珍惜。
大概半根烟的时间过去后,玉求瑕忽然笑了一声:“方思弄,你除了爱以外就没有其他义务了吗?”
方思弄感觉眼角一凉,是玉求瑕轻轻抚过那里,玉求瑕的手指也带着他熟悉的味道,细腻冰冷,风一样轻忽,拇指扫过他的眼尾。
然后他又听见玉求瑕轻轻叹道:“真羡慕你,永远不会向虚无投降。”
不。方思弄想,如果没有你,我应该已经死了。
他问玉求瑕:“星星会有爱吗?”
他听到火星燃尽的噼啪声,玉求瑕将烟按灭在了窗台上的烟灰缸里,然后他的烟也被抽走了,相同的声音响起。下一刻,玉求瑕忽然翻身而起,像一片阴云一般罩在了他的身上。
玉求瑕很瘦,腰肢纤弱如同少女,肩膀却很挺括,有山脊一样锋利的线条。方思弄画过无数张他的裸/体,所有的线条都用得流畅温软,柔和如水,唯有这两片削薄的肩膀,要用炭笔最锋利的一面才能概括。方思弄时常有种感觉,也做过类似的梦——正是这两片骨头支起了玉求瑕一张艳鬼似的皮囊,才没让他塌下去,变成一团糜烂馥郁的花汁。
玉求瑕俯身吻他,双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凉得惊心,可他知觉紊乱,片刻后只觉得烫,烫得仿佛要烧起来,心脏也跟着狂跳,简直要从玉求瑕按着的地方蹦出来一般。
这个吻如同暴风骤雨,兵荒马乱,他一开始还抱着玉求瑕的脖子把自己吊起来,后来也没了力气,玉求瑕却还在吻他。
玉求瑕时常会有这种兴之所至,但方思弄知道,这并不是出于爱情。
结束后,玉求瑕把他的头一推,还坐在他身上看他,眼睛映着一星冷光,又凌乱又艳丽:“把头发擦干,冷死了。”
“方思弄?怎么了?”
似乎是周瑶的声音,但他没心思顾及了,他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无意识地疯狂啃咬着自己的指甲。
片刻后,他霍然起身,周瑶似乎想来拉他,但他直接将人拨开,冲出了会议室。
开会时手机静音,他在一个偶然的瞬间瞄了屏幕一眼,然后发现了一个来自玉求瑕的未接来电。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两个人的工作都忙,忙起来忘了吃饭睡觉也是常事,接不上电话也是经常发生。
直到他发现微信上也有一个未接通的语音通话。
他一瞬间就慌了,因为哪怕有事有没有联系上,玉求瑕也只会等他回电话过去,而不会给他打第二个。
他心如擂鼓,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疯狂回拨,但是一个也没有接通。
他好像在跑,又好像在开车,天光雪亮,让他眼前黑点乱窜,他感觉景物在周遭摇晃着掠过,整个世界都在震动,仿佛一旦到了某个前方的节点,就会直接坍塌——
他回到了家。
然后他看到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张纸。
他狂跳的心脏陡然一窒,片刻后更变本加厉地跳起来,全身跟着开始发抖、出汗。
他走过去,把它捻起,摊开。
窗外的榆树摇曳着,天下着雨,整个世界都像是套着一层阴郁的蓝绿色滤镜。
玉求瑕的字迹清俊飘逸,最后一笔划破纸面,映在他眼里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玉求瑕写:[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狗屎]
下一刻他推开了卫生间的门,浴帘拉着,瓷砖上有血。
他冲上去拉开浴帘,看到了帘子后面的情景——
他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黑,听见了远方传来的世界崩塌的连续巨大的响声。
玉求瑕躺在红色的水里,脸歪在肩膀上面,双眼紧闭,面孔如睡着一般静穆单纯,柔软的长发在漂浮在水面上,蜷曲蜿蜒,遮住了红水中若隐若现的躯体。
方思弄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浴池边。
混乱中他似乎去摸了玉求瑕的呼吸和脉搏,没有,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冷得像一块冰。然后他从水中捞出了玉求瑕的手,发现双手手腕上都是狰狞的伤口,不是刀割的,看着……像是咬的。
狰狞的伤口外翻,左手甚至还露出了一点骨头,皮肉被泡得发白,血已经流干。
他想把玉求瑕抱出来,但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滑跪在地上,撑着浴缸边看玉求瑕的脸,然后眼泪涌出来。
他没有擦,而是低下头,将视线放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其实这时候,他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和恐惧了。
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在他的呼吸平息后,这间房间里便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片刻之间他迅速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做了一个决定。
其实他不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分手可以、离开可以、再也不见了也可以……
但世界上不可以没有玉求瑕。
不可以……不可以……
这样的世界——
他咬住自己的手腕。
门牙切开皮肤,滚烫的动脉被舌头舔过又断裂,喷出腥甜的血。
好痛。他想,应该比用刀子痛很多吧。
“拿个刀子又不费事,懒死你。”他伸出完好的手去摸玉求瑕的脸,责怪道,“这样多疼呀。”
下一刻,玉求瑕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被揪着后领按过去,迎接了一个狂乱而野蛮的吻。
痛苦和鲜血变成烟花在喉咙里炸开,他闻到馥郁糜烂的香气,然后感觉自己溺水了并离水面越来越远,正在深深往下沉。
他看到艳鬼从血水和鲜花的坟墓中慢慢挺立,被两片单薄锋利的肩膀支起,湿漉漉的长发蜿蜒地盘旋在受难圣子般完美无瑕的身躯上。
玉求瑕闭着眼睛的时候,五官是偏柔的,甚至显得有些单纯,但那双眼睛一旦睁开,他整个人便陡然艳丽起来,波光粼粼的一双眼睛,映出一片血染的花园,明艳得不可方物。
方思弄觉得自己明明沉下去了,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的脸被玉求瑕冰冷的双手紧紧捧着,亲吻还在继续。
“我们不分开。”
在唇齿交缠间,他听见玉求瑕断断续续在说:“方思弄,我们不分开。”
方思弄忽然有些感谢自己进入电影学院之后的一段生涯,让他的大脑得到系统性的训练,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还能编织出这样一幅图景来欺骗自己。
他慢慢握住玉求瑕的手腕,摸到花朵一样绽开的伤口,加深了这个吻。
他所求不多,曾经希求过爱情,但后来,他只希望玉求瑕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次在西藏寺庙补拜灵塔的情景,也忽然庆幸,当时只是抱歉,并没有求别的。都说贪心的人会受到惩罚,而且西藏的平安咒很灵,如果当时真的求了什么,现在这只鬼也不会来找他吧……
“方思弄,方思弄……”
“我们不分开……”
玉求瑕还在这样说着,但方思弄已经识破了,他只是不愿揭穿,放任自己深深地沉下去。
那个声音还在说:
“你听见了没有,方思弄。”
“你睁开眼睛,我们复合。”
“方思弄。”
最后这一声露出了一点不耐烦。
方思弄心说,好了,到最后了找到精髓了,可这时候才学会玉求瑕说话,也太晚了吧。
那声音又说:“快点。”
这次太像了,像得他头皮发麻。
明明心里还在叽叽歪歪地点评,身体却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他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视线边缘微微摇晃的发光树叶,以及,很近很近的……玉求瑕?
这时,他感觉到脸痛,似乎被人紧紧掐着,嘴里也有东西在动……
过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他正在和玉求瑕接吻。
“你总算舍得醒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才与他分开,四目相对间,他却感到玉求瑕明显愣了一下,眼中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慌乱。
片刻后,玉求瑕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尾到耳根,垂下了视线,声音轻若蚊语:“还没见你哭过。”
第47章 掘墓人16
方思弄惊魂甫定, 猛然抬手抱住面前的人。
抱住了,不是幻觉。
但真的不是幻觉吗?这个人没有推开他,片刻后还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
“你刚刚说了……”方思弄心脏狂跳, 仍不敢相信,也不是很想问,但又忍不住问, 犹豫了很久,他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复合?”
有很久没有人回答他,在这片沉默里他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在他几乎绝望时,玉求瑕低低答了一声:“嗯。”
方思弄立即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撑起身子去找玉求瑕的眼睛,但玉求瑕并没有看他的眼睛, 神情也并不放松,只是曲起指骨再次擦了擦他的眼角。
方思弄喜不自胜, 并没有注意到旁的, 只是又确认道:“真的?我们真的复合了?”
玉求瑕缓缓吐出一口气, 道:“对,复合了。”
这下换方思弄愣住了, 他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在幻境里他也不敢相信的事。他鼻子一酸, 眼底再次涌上热意,但咬咬牙忍住了,转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玉求瑕这下敢看他了:“来找你啊,不然呢?”
方思弄想到这片茫茫旷野,还有这个世界疑似有的视觉悖论技术,心有余悸:“那很危险啊……没有迷路真是万幸。”
玉求瑕:“打完‘疫苗’后我又回到原点, 然后沿着你走的那条灯带过来的,不会迷路。”
“噢……”
玉求瑕又问他:“能站起来吗?”
方思弄试了两次,身体虽然有点软,但也还好,第三次玉求瑕拎着他的胳膊帮了一下忙,他成功站了起来。
又抖了抖腿、活动关节,拿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走吧,时间不早了。”玉求瑕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腰,在确认复合后,这种动作就显得十分平常。
走在路上的时候,玉求瑕提到李灯水在今天分别时跟他说的话。
“她说她解析了她房间里的智能管家‘玛希’,发现了一个执行文件,因为文件埋得很深,需要密码才能破解,她觉得不同寻常,才决定来问我。”玉求瑕道,“文件名称是拉丁文的‘重生’。”
方思弄却关注到了另一个地方:“玛希?”
玉求瑕:“对,就是你在婴儿房门后面的大衣上发现的名字。”
“可人工智能怎么会需要大衣……”说到这里,方思弄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玛希曾经是人类。
它们曾经,都是人类。
所以欧文那曾经真的会泡红茶,艾伦也真的喝过。
那它们是怎么变成人工智能的?多久了?
它们还有作为人类的记忆,可它们现在是否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人类?
“主角”会在它们中吗?
来的时候,方思弄觉得这条路无边漫长,几乎要死在半道上。可现在和玉求瑕一起走回去,又在想事情,没想到一会儿就走到了出发点。
玉求瑕没说错,时间确实是不早了,因为门口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都已经回去,在那里等着了。
搭眼一看,人类已经回去了五六个,貌似只有展成宵和井石屏没在,连之前所有人都担心她搬不动“注射器”的李灯水都已经平安回来了。
蒲天白也看到了他们,跳起来很有元气地向他们招手,跑着迎上来。
双方走近,到说话已经不费力的距离时,蒲天白却脸色一变,甚至流露出一丝惊恐,盯着方思弄道:“方哥?你怎么……”
方思弄不明所以:“怎么了?”
玉求瑕却不由分说将他一揽,带着他从蒲天白身边绕过去,擦身而过时还抬手拍了拍蒲天白的肩膀:“没事,回去说。”
三个人又一道走回人类大部队中间。
其他人自然而然地看着他们,走近了,方思弄在这些人脸上也看到一丝跟蒲天白刚刚相似的神情。
年轻人们大多看一眼就算了,都知道一直盯着别人的脸看不礼貌,余春民却不管这些,先看了一眼,皱眉移开视线,观察了一下其他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如是几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带着点中年人特有的讳莫如深:“小方,你的脸……”
方思弄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下意识抬手摸,又没摸出什么,只能去问玉求瑕:“我脸怎么了?”
玉求瑕却把他摸脸的手轻轻拿下来:“没事,有点红。”
方思弄才反应过来:不会是被这家伙掐肿了吧。
“你们都‘看到’什么了?”玉求瑕强硬地终止了关于方思弄的这个话题。
蒲天白立马回答:“我、我看到茵茵了……”
结果他刚说到这里,姚望便望着一个方向道:“老井回来了。”
众人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井石屏沿着一条灯带跑回来,但方思弄立即就意识到不对,他确认井石屏不是从他该在的那条路上跑回来的,而是展成宵的那条,因为方思弄排第一个,展成宵排第二个,展成宵走的那条路就在他的旁边,这他不可能认错。
井石屏跑得手脚并用,跑过来差点直接扑地上,一直以来都显得沉稳可靠的脸此刻却煞白如纸,颤抖的嘴唇年念叨着:“展医生、展医生他……”
人都围着他,有扶他的,有给他拍背顺气的,都想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这时站在外围的花田笑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啊!”
众人便又循声望去,然后看到了从井石屏刚跑回来的那条路的远端,又走来了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的,不必走得太近,都能轻易辨认出那是一只横着脑袋的怪物。
井石屏:“他变成那、那怪物了——”
“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后,看时间还够,就回到原点、又沿着展医生的那条路去找他……事情就是这样,很遗憾,展医生离开了我们。”
饭桌上,井石屏表情沉痛地宣布道。
桌上摆着跟昨天一样丰盛的美食,但是没人敢吃,所有人都愁云惨雾地坐着。
方思弄可以看出来,几个老手是真的有点悲痛的,大概跟展成宵还是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新人们就没有那么多感触了,更多的还是惧怕。
而他本人,就无暇有太多感受了,虽然跟展成宵一起经历过上一个世界,而且在拿注射器的时候是他拿走了展成宵原本要拿的那一支,所以理论上来说展成宵有可能是不用死的……但这些念头在这一刻,都没能压过食欲。
他现在很饿。
非常饿。
跟昨天不一样,他看着面前的食物,并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想吃。
他太饿了,从早上睁眼开始,饥饿感就已经出现了。
他看着面前主盘里的烤鸭,外皮金黄酥脆,在灯光下有水晶般的光泽,散发着浓郁而可口的气息,连旁边搭配的荷叶饼和葱丝都十分诱人,饼子薄如蝉翼,葱丝鲜翠欲滴,仿佛刚刚从田野里摘下……
“啪!”
旁边猛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上了他的额头,给他拍得眼前一黑,旋即清醒过来。
他转过头,对上玉求瑕冰雪般的一张脸。
“不许吃。”玉求瑕说,“想吃的时候就看着我,不许吃。”
方思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答应道:“哦。”
“今天大家在‘树’的幻境中都看到了什么?”玉求瑕话锋一转,转向众人,看所有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说道,“别担心,我昨天有计时,我们现在至少有四十分钟的自由谈话时间。”
众人仍在犹豫,毕竟这个大厅太大了,周围也全是活人和怪物,按正常人的生活经验来讲确实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而且,如果谈到了什么“违禁词”……朱怡的结局还是历历在目呢。
玉求瑕又说:“我推测惩罚只会在游戏中兑现,而我们需要时间交换情报。”
井石屏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些事。”玉求瑕并不避讳谈论,“事实上我出生在一个教育非常严苛的家庭,但在‘树’的幻觉里,我回到了我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温馨的时刻里。”
“我!”蒲天白举手,开始说他之前没说完的话,“我看到茵茵了,开始很幸福,后来她说要分手……然后我就不愿意嘛,一直求她,她就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但最后又让我走……”
罗师师这会儿还有心思好奇:“谁是茵茵?”
花田笑道:“是他前女友,也是玉老师的妹妹。”
“是女朋友!没有‘前’!”蒲天白直接炸毛,“我还没有同意分手!”
花田笑怜悯地瞥了他一眼:“行吧行吧……”
蒲天白继续说:“我还梦到我们以前一起养的狗,叫kiki,走丢了没找到……但是在梦、哦不,幻觉里,我们找到它了,它在一个我们现实中没有找到它的拐角,一直叫一直叫……”
蒲天白先说的“梦”应该是口误,但方思弄听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跟梦一样。
片段之间有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逻辑联系,而且并不遵从现实的时间线。
比如现实中,玉求瑕那次“浴缸自杀”并没有发生在写下那张字条之后,而是之前,他也没有咬开手腕,而是服用了过量安眠药。
而且在他从医院里醒过来之后,一直坚称自己并没有自杀,只是睡不着多吃了一点药,水里的红色也不是血,而是浴缸边上没放稳的红酒。
第48章 掘墓人17
“狗叫?”姚望忽然道, “我也听到了狗叫。”
“这么说来,我也听到了,还有牛叫。”花田笑说, “我先是跟我的前团队一起在庙里上香,树下面拴着一头牛,晚上去了演唱会……”
“寺庙?”蒲天白眉头一皱, 打断道,“我和茵茵也去了寺庙, 日本的浅草寺,还求了平安御守。”
“庙子?我也看到了庙子。”余春民也道,“我梦到我过年的时候带女儿去昭觉寺……”
玉求瑕抬眼扫过今天去“注射了疫苗”的所有人, 问:“都有么?你们都看到寺庙了吗?”
井石屏:“麦加算不算?我以前在那里呆过几年,今天看到了一场麦加朝圣。”
“算, 跟宗教有关的意象都算。”玉求瑕说道,确认除了展成宵以外还剩下的八人都有相关的经历, 又问, “狗叫和牛叫呢?”
众人回忆起来, 狗叫几乎都听到了,牛叫并不确定, 但也有几个人听到。
方思弄也回忆起来,在西藏, 那个老僧领着老狗离开、转入拐角后,他听到了几声狗叫,至于牛叫……现在众人在这么说着,他就觉得自己似乎隐约听到了,因为寺庙外面的草场上确实有几只牦牛,可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先入为主的臆想。
而现在, 更大的问题,仍是饥饿感。
他太饿了,面前的食物让他精神都无法集中了,虽然玉求瑕让他看他,可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他第一次觉得北京烤鸭比玉求瑕好看……
“别吃。”忽然,玉求瑕冷冷的声音响起,方思弄下意识抖了一下,清醒了几分,跟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样坐正了,下一刻又听到玉求瑕说,“拍她一下。”
他才意识到,玉求瑕是在提醒对面的姚望。
楚深南和元观君一左一右将脸都要栽进盘子里的姚望叫醒,玉求瑕接着又对花田笑道:“你详细说一遍自己看到的吧,其他人要是有听到相同的元素,及时提出来。”
花田笑便接着讲:“我们上了香,然后去演唱会,那应该是我们团最后一次演唱会,完了就单飞……然后那是个露天体育场,我在旁边候场的时候看到那天晚上好多星星,就跟我们队长聊了两句。后来我就写了我人生中第一首自己写的歌,叫《星夜》。”
“星星……”李灯水举手,“我也看到,和天文社的一些同学的事情……我们去郊外认星星,还一起备战天文竞赛。”
“我也有看到。”罗师师也道,“我看到我和初恋去看了流星雨。”
其他几个人也都说有,方思弄也跟着说了。
花田笑接着道:“后来轮到我了,我就上去唱歌,走到前场的时候舞台架子没搭稳,我摔下去了,然后就醒了过来。”
玉求瑕蹙起眉头:“摔下去了?”
“嗯。”花田笑说,“最后好像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
“那你们呢?”玉求瑕转向其他人,“你们是怎么醒的?”
其他几个人简短讲述了自己醒来的过程,要么是从绝境中逃出来,要么是自己发觉不对醒过来,唯三不同的是姚望、蒲天白和花田笑。
在幻境里一般都有一个主要NPC,比如方思弄的主要NPC是玉求瑕,蒲天白的是玉茵茵,而姚望的,是她的父母。
她是杀了NPC出来的。
蒲天白则是被NPC送出来的。
花田笑……是自己摔死了出来的。
方思弄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虽然梦里没有那么强的感触,但现在再回忆起来——如果最后玉求瑕没有叫醒他,而他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个幻境里,咬破手腕自尽……
他原本以为要是他真的死在“里面”了,外面的他应该也会“死”,也就是变成怪物。
现在看来,居然不是这样吗?
如果各种方法都可以逃出来,展成宵又是怎么死的?
玉求瑕捏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没能参与“任务”的元观君稍微有些急切,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了?”
“长话短说。”玉求瑕眼睛瞄着宴会厅的一个方向,方思弄看到卢娜正从那边走过来,玉求瑕加快了语速,“我们发现房间里的那些智能管家以前很有可能都是活人,这和我在‘做家务’时感觉到的情况相符合,我认为——这个公馆里穿插着好几种命运,它们曾经存在,留下了痕迹,便像幽灵一样存在和穿梭在这里。”
“我不太明白……”桑滁道,“你是说我们房间里的智能系统是这个幽灵吗?”
“我是先感觉到了这种幽灵的存在,又在今天发现那些智能管家曾是活人,所以这么推测。”玉求瑕说,“或者这么说吧……既然有‘家务’的存在,以前肯定是有人做的,现在这些人不在了,但‘家务’还留了下来,我现在初步认为,这里面有一个‘读书人’,一个‘管家’、一个‘厨师’、一个‘佣人’……或者还有‘园丁’之类的。”
元观君:“主角在他们中间?”
“不确定。总之,如果今天晚上出不去的话,我们很可能还有‘做家务’的任务,卢娜如果再让你们选偏好,你们尽量就选跟自己的上一次任务差不多的,比如在厨房帮忙的就还是去厨房,注意观察场景里是否隐藏了密码……”玉求瑕顿了一下,语速更快了,“时间到了,我看到卢娜过来了,那么剩余的内容,我们在今晚睡前讨论一下……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就先在外厅集合,先别回宿舍。”
众人已经通过他的眼神判断出卢娜过来的方向,都低垂着脑袋默默坐着。
方思弄倒是还有勇气偷偷看,然后发现卢娜确实走过来,却擦着这桌人外面的边走了,并没有打算跟他们这桌人说话。
他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他感到一阵来自颈间的寒意,全身上下的汗毛都颤抖了一遍。
他的余光其实可以看到两边,他右边是玉求瑕,左边是朱怡留下来的空凳子。玉求瑕的两只手都在他的视线里,那究竟是谁……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
对上了一双被鲜红和纯白的眼线描绘得极度夸张的大眼睛。
是019。
019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拉起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
“各位,日安。今天的游戏时间到啦。”
很快,一桌子没动过的食物被收了下去,019也坐进了属于他的0号位。
又走了一遍和前两天相同的流程,他抽到了今天的游戏: Never ever
“啊是这个。”019似乎颇为满意,开始介绍规则,“游戏开始后,我们会随机抽取一位玩家,并给出规定时间和规定人数。玩家需要在规定时间内说出一件事,‘never’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ever’是‘我曾经做过的事’,如果在场的、与玩家同样‘做过’或‘没做过’这件事的人数在规定的范围以内,则游戏继续,反之,则该玩家受到惩罚。当然,前提是大家都必须诚实,不可以撒谎。大家明白了吗?”
玉求瑕忽然发问:“那你呢?你在这个游戏里吗?”
昨天的077就在谈话游戏里,理论上来说,019也会在。第一天的真心话游戏没有流露出主持人也会在游戏里的迹象,但也没有谁明确提过主持人不在里面。
019转脸看向玉求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妆太浓的原因,看起来非常恐怖,没有一点人类的情绪,像一张假面。
坐在玉求瑕旁边的方思弄全身都绷紧了,余光里玉求瑕却很平静地与019对视。
过了一会儿,019倏然一笑,那种非人的恐怖感迅速消弭了:“当然,如果轮到我,我也会遵守规则的。”
可能是玉求瑕说了话,其他人也稍微敢了点,余春民又举手弱弱道:“那个,规则我不是很明白……能不能再讲详细一点?”
019又用刚刚那个眼神看向了余春民,余春民没有玉求瑕的心理素质,浑身发着抖缩成一只鹌鹑,更不敢看019。
看来,这是一位并不爱被提问的主持人呢。
“那这样吧,我先给大家演示一遍。”019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决定先来一个示范,他对着桌上的‘树种’道:“来给我一个问题。”
“树种”摇晃片刻,停下来时顶端微微张开,在半空中放出一行全息投影,从各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正面。
同时,019面前的0号数字亮起红光。
NEVER,13,13
“停。”019说。
树种的摇晃停止了。
“那我只讲一遍,听好了。”019指着自己面前的号牌,“红光亮起,证明我被选中成为这一轮的玩家。”
他指向第一个字母:“‘never’的意思,就是我要说一件‘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他指向第二个字母:“这个‘13’,意味着我有13秒的思考时间。”
还剩下最后一个13:“这个‘13’,就是‘规定人数’——我说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在场的玩家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的玩家需要有13人,如果是13人跟我一样,则游戏继续,不一样,就接受惩罚。”
“听明白了吧?那我接着演示了——继续。”
他话音一落,中间那个13就变成了12,然后开始一秒一秒倒数。
在场人数是14,除开019自己,他需要说一件在场13个人都没有做过的事。
而他还有余暇继续解释:“看,现在倒计时开始走了,我需要在倒计时走完之前想好这件事,然后在倒计时结束前开始说,可以多思考一下,但不要超出计时,好了,5、4、3、2……”
他在倒计时最后一秒道:“我从来没有爱过卢娜。”
倒计时停止,“树种”又开始原地摇摆。
019:“这时候,如果你跟我一样,没做过这件事,就请举手。”
除了019以外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刚好13个。
“树种”仍在摇摆,似乎在检测有没有人说谎。
片刻后,019面前的数字变成了绿色。
“就是这样,你们看,很简单的。”019两手一摊,“那游戏继续,我们开始抽取下一位玩家咯——”
“树种”摆动,片刻后,桑滁面前的号码亮起。
全息投影也给出了这一轮的要求:EVER,12,12
12秒的倒计时开始走动,小道士的脸一寸寸白下去,人也慢慢发起抖来,在倒计时还剩三秒时,他说:“我上过高中。”
019主持:“和他一样上过高中的人举手。”
几乎全员举手,只有019和余春民没举,刚好12人。
绿灯亮起,桑滁在这一轮中通过。
紧接着,下一轮又开始。
方思弄快速思考着,这样看起来,规定时间和规定人数是一样的,需要几个人,就可以思考多少秒。13-0一共14个数字,在场一共十四人,刚好一人一个问题。
第一个是019,第二个是桑滁,两个人中间隔了四个位置,应该是随机且没有规律的。
也就是说,只有规定时间和人数是依次递减,而抽人随机。
那就应该以人数为基准率先准备问题,不过难又难在有“NEVER”和“EVER”两面……
下一刻,蒲天白面前的号码牌亮起。
全息投影给出要求:EVER,7,7
不是11?直接到了7?
方思弄心里一凉,刚刚想的东西被完全打乱。
看来所有数值都是完全随机的。
现在到了蒲天白。
……可是,7?
这个数字太中间了,而且在场的人也没有那么熟,要怎么样才能准确定位到一件“刚好7个人做过”的事呢?
在这个游戏中,其实在人数两头的要求是比较好满足的,显而易见,一件“排除所有人”或“包含所有人”的事情更好达成。
“排除所有人”的话,只需要把限定条件给到足够细,比如“我从没在峨眉山上牵着我第三任对象的手大喊过‘我要全世界的猴子长翅膀’”,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全世界可能都找不到几个,别说这十几个人了。
而要“包含所有人”就更好办,条件放得够宽就行,比如“我喝过水”。
只要掌握了这个底层逻辑,慢慢划定范围就能将游戏推进下去。
但这个人数猛然跳到中间,就很难。
而且在极短时间之内,一旦方向想错,可能就不会有时间想下一个了。
方思弄在看到这轮规则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数在场的男女人数,9男5女,跟7沾不上边……
而思绪这么跑一圈下来,倒计时就只剩三秒。
他觉得这个问题要是给到自己,那就是凶多吉少了。
在倒计时最后一秒,蒲天白开口:“我亲眼见过会生孩子的男人。”
方思弄松了一口气,好在蒲天白想对了方向。
进入过上一个世界的人都举起了手,井石屏、花田笑、玉求瑕、方思弄、元观君、姚望、楚深南刚好7个人。
通过。
而他这一轮的回答也给全部老手们提供了一个很安全的新方向。
下一个是花田笑,他抽到的是:NEVER,5,5
“我见过‘会生孩子的男人’但从来没有进过那个男人的房间。”
在蒲天白上一轮的基础上,减去进过房间的玉求瑕和方思弄两个人,人数是5。
不过还是满惊险的,因为他在说“从来没有”之前还加了一个限定语。
方思弄捏了一把汗,但花田笑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还有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机灵。
“树种”闪烁了片刻,最终还是变绿,通过。
再下一个是井石屏,EVER,3,3
他也沿用了跟“世界”有关的思路:“我和展成宵一起经历过五个世界。”
玉求瑕、元观君和姚望举起了手,通过。
“树种”再次摇晃起来,片刻后,显示出内容:EVER,2,2
然后方思弄发现自己面前的号码牌亮了起来。
2秒,他要在两秒的时间内说出一件在座有另外两个人都做过的事。
他第一时间还是在思考跟“世界”有关的事情,除去他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就是说一共三个人……他在“世界”里有“三人行”过吗?想一个场景……想一个场景……
没想起来。
他好像要么是和玉求瑕两个人一起行动,要么是再加上蒲天白和花田笑四个人一起行动,要么还有别人……
哦,想起来了,他们好像和井石屏一起去过监狱……但是东监狱还是西监狱……
完了、完了——
他盯着那个代表时间的数字从“2”变成“1”,身体里只剩下自己巨大的呼吸和心跳声。
明明已经有个划定好的范围了,为什么自己居然想不起来——
慌乱中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了玉求瑕,然后余光一瞟——
看到了另一边朱怡空掉的位置,以及再旁边一个的丁听蓉。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显现,是朱怡在这坐大厅里最后的挣扎,一双眼睛像灯一样亮,拖着丁听蓉说着:“丁听蓉,你不是总说你不想活了吗?那和我一起走吧!”
她们是闺蜜,应该互相很了解吧——
时间即将归零,他的思绪撞上了死胡同,已经别无选择。
玉求瑕,和丁听蓉,是他脑子里最后的印象。
“我曾经决定自杀。”他说道,“并为此做好了确凿的准备。”
玉求瑕总是会提到死。
虽然他看起来明明是和这个字完全没有联系的一个人。
玉求瑕头遭跟方思弄提到死是在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的事,那天方思弄刚从老师的片场出来,接到玉求瑕的电话让他去一场party,挂断时他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一点半。
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他们见面的频率并不太高,他又要上课又要兼职,还时常跟着老师做苦力,而玉求瑕已经几乎不来学校,一个月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当然会去。
在那之前,他对玉求瑕的生活当然有想像,毕竟玉求瑕作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有很多传言流传在外,在那些人口中,以及自己的想象里,那必然是一种五光十色的生活,从衣冠楚楚的白日离开后,又会进入灯红酒绿的夜晚,美人如云,金钱如水……
当他跟在服务生后面,走进那间由服务生为他推开的包间门时,汹涌的音乐、灯光和香气潮水一般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的嗅觉和听觉基本都被剥夺了。
的确跟他想像的差不多。
在一串华光璀璨、青春靓丽的美人中间,玉求瑕翘着二郎腿、端着一杯酒,松散地靠在沙发背上,在冲他笑。
他下意识也要笑,结果被人一拦,那人坐在门口,一起身就站在了他面前,音乐声太大了,他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过了好一阵才明白那人在问他是谁。
他犹豫了一瞬间,他不知道玉求瑕想让他怎么回答。
毕竟这个名利场里的规则他虽然还不熟悉,却也知道了一些。玩一玩的人居多,真的确认关系的都少,更别提直接承认了,况且他和玉求瑕在一起的时间确实也不长,他不敢擅自下决定。
“Andy,你挡着我男朋友干什么?”这时,玉求瑕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他拿着话筒。
音乐的声音还是很大,但下一刻,包间内却出现了一种满座皆寂的感觉。
Andy震惊地转过去,转到侧面,他对方思弄的视线的遮挡就不那么大了,方思弄可以再次看到玉求瑕,然后他就看到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两点亮光,这一瞬间的容颜在迷离炫彩的灯光下足叫人神魂颠倒。
玉求瑕刚刚拿酒的手已经换成了话筒,另一只手向他一摊道:“宝贝,过来。”
从来没有被在公开场合叫过宝贝,方思弄只觉得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好在包间里是这个灯光,不然他的窘态一定会无所遁形。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玉求瑕面前。
玉求瑕一把就将他拉到旁边坐下,他的上半身被玉求瑕揽进怀里。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起哄,玉求瑕三言两语打发了,让他们继续玩。
然后方思弄就感觉耳朵和脸颊被玉求瑕揽着他的那只手捏了捏,接着听到近在咫尺一声笑:“好烫。”
方思弄强压住想要躲开的冲动,他还不习惯跟人这么亲近:“叫我过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啊。”玉求瑕瞪了他一眼,“我已经多久没见到你啦。”
两周了。方思弄心说,本来至少每个周末能见一面的,但上周末方思弄被导师指派了急活,实在是没有抽出空来。
玉求瑕被光照亮的那只眼睛像一口迷幻潋滟的井,要把人吸进去。
太近了,方思弄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了。
狂欢依然在进行。
时不时有人端着杯子走到面前来找玉求瑕说话,偶尔也会找他,但音乐声太大了,他几乎听不清。玉求瑕倒是来者不拒,一杯杯喝酒,而他却一直被玉求瑕揽在怀里,只喝了两杯,就被玉求瑕拦下。
可能正是因为过分清醒,他在这样的场景中就更显得格格不入,那些人先开头还在舞池和屏幕前的空地上跳舞,后来跳着跳着就跳到了桌子上,而另一桌似乎玩起了什么喝酒游戏,也有人过来问他们玩不玩,玉求瑕拒绝了,方思弄当然也不用去。没玩一会儿那桌就有人哭起来,桌子和酒杯是发光源,那人的脸被光芒映得惨白,眼泪也像珠串一样显眼,他越哭越凶,周围好些人在安慰他,也有一些事不关己的,甚至还有不屑一顾、表情不耐烦的。
方思弄承认自己有点被吓到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展览自己的痛苦、这么放纵,他下意识地更靠近玉求瑕,玉求瑕很自然地盖住了他的一只耳朵,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颈窝,然后用下巴抵住他的额头。
于是,他的视线便被挤压到了玉求瑕的掌根、下巴和锁骨之间,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便像是被盖上了一层屏障,离他远去了。
很奇妙的,在这一段时间居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两个就像遁入了一片虚空,站在另一个世界观看着这一切。
方思弄见过玉求瑕在那些衣香鬓影的所谓“上流宴会”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他看得出来玉求瑕并不是真的开心。描绘上流社会的压抑与异化的作品自古都有,他以为自己能理解玉求瑕的大部分烦恼,也以为这些更贴近“自由”的人会是玉求瑕真正的朋友,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
玉求瑕坐在这片群魔乱舞的男女间,喝下所有人递来的酒,冲所有人展露笑颜,然而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他的面容又是怎样离奇的平静、遥远、无动于衷,像一尊玉石做的观音像,华光流转却岿然不动,与世间悲欢皆不相通。
派对结束时,玉求瑕还是喝醉了。
他挂在方思弄身上小声地哼歌,那伙人里看似和玉求瑕关系最好的一个送走了其他人,返回来问方思弄需不需要帮忙。
方思弄知道他,叫赵京云,戏剧学院的,跟玉求瑕同届,是个刚崭露头角的演员,但凭他的长相身家,方思弄知道他迟早要火。
方思弄下意识就拒绝了他的帮助。
赵京云还是不放心地看向玉求瑕,伸出一只手扶住了玉求瑕的胳膊,玉求瑕的眼睛半垂着,眯成一条细长的缝,斜睨了赵京云一眼,然后就把他手甩开,挂回了方思弄脖子上,还说道:“快滚蛋啦。”
赵京云其实也喝了不少,迷迷糊糊跟方思弄交代了两句,又捶了玉求瑕一下,上车走了。
方思弄楼着玉求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玉求瑕正挂在他身上小声哼唧、胡言乱语,问他要回哪里去他说一镜到底一镜到底。
方思弄只能掏出手机查酒店,一边查却一边犹豫,可以去酒店,他前天刚结了一笔工资,什么酒店也住得起,可他犹豫的点在于今天之前,他和玉求瑕其实也就牵过一次手,明天玉求瑕醒来发现和他在酒店里,会不会生气?
正在纠结间,玉求瑕的手机响了。
玉求瑕在喝醉之前就把手机塞他手里让他保管,现在手机就在他兜里,他掏出来一看,来电人显示“玉茵茵”。
玉求瑕的家世早已不是秘密,在追玉求瑕的两年里他自然早已打探清楚,他知道玉茵茵是玉求瑕的亲生妹妹。
他盯着闪烁的通话键看了数秒,接了。
接通的一瞬间那头就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你在哪儿?”
方思弄道:“抱歉,我不是玉求瑕……他喝醉了……我现在……”
他本意是想问玉求瑕的家在哪里,他给人送回去,玉茵茵却直接“啧”的一声打断他道:“给我地址,我派人来接。”
方思弄还想说什么,玉求瑕却忽然开始闹,他怕人摔着,匆忙挂断了电话,两只手把玉求瑕抱住。
玉求瑕很瘦,力气却大,方思弄居然一下子没稳住,两个人一起栽倒在花坛里。
方思弄只能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用玉求瑕的指纹解开手机发送了地址,然后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花坛边上等。
玉求瑕毛茸茸的脑袋塞在他的脖子里,痒痒的,还在不停乱动,方思弄有点受不了,侧过头看着,正想调整一下姿势,玉求瑕却忽然坐直了,整个上半身像一把笔直的剑,然后说道:“还是想死。”
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
他愣愣注视着玉求瑕的侧脸,感觉到一阵大风刮过肺腑,刮出一片空洞。
路灯的强光照射在玉求瑕身上,仿佛在他的发上、睫上、肩上、膝上都落下了一层初雪,这让他更像一尊玉雕,浑身散发着一种肃穆而庞大的气息,如同……如同死亡。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疼痛。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抚掉玉求瑕睫毛上的“雪”。
“思弄……是‘雪’的意思吗?”下一刻,那尊雕像动了,那股庞大的庄严感瞬间离开,玉求瑕转脸朝他笑,好明艳,好让人心动,他问他,“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雪吗?”
方思弄愣住了,好几秒后才明白过来这段话的意思。
他名字里的“思弄”的确来自于“snow”,是他那对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起的,如同方佩儿的名字也来自于“pearl”,珍珠。
虽然是寄托了父母的美好期望,实话说却都有点土,好在“思弄”这两个字还误打误撞的不错,放在这个圈子里也不突兀。
他低下头,心头升起一股带着热意的羞赧,低声道:“只有你可以。”
“太好啦!”玉求瑕又抱住他,把脸塞进他的脖子里,一叠声地喊:“小雪,小雪。”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棉花糖,软得一塌糊涂,又轻得像空气,他伸手揽住玉求瑕的肩膀,鼓起勇气,微微侧头,亲了一下玉求瑕的头顶,闻到了他头发里的香气。
这时,玉求瑕说:“你好香。”
方思弄一愣,疑心自己是太过得意忘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片刻后才意识到刚刚那真的是玉求瑕的声音,他晕晕乎乎地回:“我不香,你才香。”
玉求瑕的声音低沉华丽,尾音却打着旋翘上了天:“我才不香,我臭死啦,都是酒。”
方思弄觉得自己简直要受不了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只野兽在咆哮,要把玉求瑕拆吃入腹,或紧紧拥抱将他揉碎按进自己的骨血里,只属于自己,永远也不分离。
可一切都只在想象中发生,现实中的他一动不动,玉求瑕倒是靠在他身上,一直动手动脚,现在又唱起歌来:“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后来玉茵茵派的车到了,果然是“派的”,大小姐没有亲自过来,只来了一辆加长豪车和一个司机。
玉求瑕不配合,方思弄也不放心,就跟着上车把玉求瑕送回了家。
那栋宅子在城郊,车子在北京凌晨的马路上畅通无阻,竟然也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开进有门卫的铁门后,还又过了五分钟才看到房子,一头银发但身姿笔直的管家已经候在了门口。
方思弄和司机一起把玉求瑕扶下车,管家已经过来接手,方思弄不得已将玉求瑕交出去,然后透过敞开两寸的大宅门缝看到了后面的一个人影。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玉茵茵,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沿着车行道往外走,快到大门口时司机开着那辆加长豪车追上来,说大小姐吩咐要将您送回去,方思弄谢绝了,司机开着车跟了他十几米,也不再纠缠,掉头回去。
他离开小区——他不确定这种地方应该被叫做“小区”还是“府邸”还是“庄园”——沿着来路步行了两个小时才回到有人有车的地界,打开地图一查,发现离学校已经不太远了,北京打车费高得吓人,他盘算了一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学校。
第二天,玉求瑕找到学校来骂他,说我要是想回家的话我叫你来干什么?以后不许再把我送回家。
方思弄只得一连声地道歉,最后提出了同居的想法。
昨天玉求瑕抱怨太久没见他,他算了一下时间,这学期确实太忙,他仔细思考了一晚上,要改变现状的话只有同居一条路。
玉求瑕却一声冷笑,抬手就把他头发揉得稀乱:“你现在在老傅手底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尿性,你就老实跟学校待着!”
然后在学校的暴马丁香树下,他得到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
至于昨晚那个让他浑身战栗的“死”字,他已经忘了,有时候想起来,也只当是玉求瑕的笑谈。
直到半年之后,玉求瑕执导的第一部 电影问世。
第49章 掘墓人18
让玉求瑕狂揽奖项、一战成名的作品《十八》, 被很多媒体称为《洛基恐怖秀》在本世纪的复活、邪典电影的集大成之作,使世界各地无数影迷为之癫狂。
但大多数的影迷并没有看过的、玉求瑕的处女作,是一部比《十八》更年轻、更朋克、更怪诞、更张扬的邪典电影, 因为突破普罗大众的底线,一度只能在网盘流传。
而方思弄,自然是第一批观众之一。
第一次看, 他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电影弹出演员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冷汗已经打湿了脊背,比看法斯宾德和特吕弗时更绝望。并非因为玉求瑕在艺术造诣上已经超过了大师们,而是因为玉求瑕是个活生生的人就在家里等他, 可他却不知道玉求瑕的灵魂中竟然埋藏了这样多的痛苦,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废墟。
在电影结束的刹那他回忆起半年前那座路灯下落雪的雕塑, 在这一刻才确信玉求瑕是真的想死。
作品不会说谎,他知道玉求瑕已经来到了悬崖边缘。
从那之后方思弄就开始恐惧, 理论上来说他并不惧怕死亡, 毕竟他在十八岁的时候险些就投入它的怀抱, 他只是不想让玉求瑕死,在他眼里玉求瑕那么完满, 美丽、富有、才华横溢,一出生就拥有很多人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一切……如果连这样的玉求瑕也要自杀, 那这个世界要怎么存在下去?
博尔赫斯讲爱一个人就是创造了一种信仰,玉求瑕就是他的信仰,如果玉求瑕死了那支撑他的东西也将不复存在,所以玉求瑕濒临悬崖,就等于是他濒临悬崖。
生活在岌岌可危地继续着,渐渐的, 他意识到玉求瑕之前说过的很多事都不是随口一提,比如说“睡觉必须平躺双手合于腹间的家规”,听上去那么匪夷所思,但它们都是真的。
它们像钢鞭一样层层捆绑、鞭挞着年少的玉求瑕,让他即便在离开家、离开家人的阴影后也经年累月地保持着那个殉道者一般的睡姿,他带着童年的累累伤痕进退维谷,一直也没能走出来。
方思弄一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守着玉求瑕,希望能将他渐渐拉离那道悬崖边缘。
可玉求瑕何其敏锐,天才导演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可以说比在世的绝大多数人都敏感,他很快发现了方思弄的这种恐惧,给出的反应却是破罐破摔。
就像被揭开假面的演员,已经放弃了伪装,而逐渐袒露出真实的面目。
大概在在一起第三年前后,玉求瑕经常把死这件事挂在嘴边,再到后来,已经几乎成了一种口头禅。
比如看着池塘里枯萎的荷花,他会说:为了等着看它再开一次,那就再活一年吧。
方思弄有时会发脾气不理他,而玉求瑕只会大笑后说:“你越这样,我就越想去死一死了。”
大多数人可能会把这种话当作说笑,或者某种调情手段,但方思弄身体里的那种恐惧冰冷严整,他知道玉求瑕没有在说笑。
他也知道,玉求瑕知道他知道。
所以他想不明白,玉求瑕为什么依然要这么说,好像就只是为了刺伤他,以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为乐。
他也时常会唾弃自己,为什么已经这样,还是那么无药可救地爱着玉求瑕。
然后,那一天来临了。
他在例会上发现了那两通未接来电,然后疯了一样回到了家,在浴缸里发现了躺在红水中的玉求瑕。
那一刻他只听见身体里的一声呜咽,还有如命运降临一般到来的平静。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跪在浴缸边上,并没有像那个幻境里一样去查看玉求瑕身上的伤口,只是俯身抱住了玉求瑕冰冷的身躯,然后在心里演练了自己的一百种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声心跳。
在医院里醒来的玉求瑕不承认自己是自杀,声称自己只是失眠,又喝多了酒,仍是睡不着,后来就找了安眠药来吃。
他说什么方思弄都应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多的一个字都不说。
冷战持续了一个多月,玉求瑕投降求和:“宝贝,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么不小心了,你要怎么样才可以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只有一个要求。”方思弄沉默良久,非常平静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提前告诉我。”
玉求瑕垂着眼睛看着他,好久,然后慢慢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好。”
两年后,方思弄得到了那一张分手信。
[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狗屎。]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方思弄以为自己可以像自己想像的一样,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他应该该干啥干啥,或者待在家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等别的随便哪个人来告诉他结局,他就可以开始做接下来的选择了。
可他没做到。
他疯了一样地找了玉求瑕三天三夜,在社交平台请求了一切帮助,只求找到玉求瑕的人。
而消息也确实来自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同窗,那个毕业后就只有一两次联系的号码接通,同窗压得很低的声音响起:“方思弄,你是在找玉求瑕吗?我现在在‘仙濡’,好像看到玉求瑕在和汪制片谈事情。”
“哪个汪制片?”
“汪越儒。”
汪越儒是现在国内最炙手可热的商业制片人,手底下烂片无数,票房纪录却让人咋舌。后来玉求瑕和他合作了一部商业片,不出所料地赚得盆满钵满,双方皆大欢喜。
而方思弄在看到那封信的几个月后靠一套名为《溃烂》的摄影作品在摄影和时尚界双爆走红,在这期间他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新闻、狗仔或者粉丝社群——确认玉求瑕还在活蹦乱跳。
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消息。
后来,在玉求瑕和汪越儒合作的那个商业片上映之后没多久,方思弄却忽然得知自己能得到拍摄《溃烂》的机会,是汪越儒从中牵线。
很多事情都以一种非常离奇的联结串成了一线,他终于去找了玉求瑕。
从看到那封信之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这一年来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暴瘦三十斤、最近一个项目还在印度拍摄,现在黑得像一只猴子,脸颊还被晒伤了破着皮。玉求瑕却跟一年前,不,跟他们初见时都没有什么两样,美丽得不似凡人,举手投足间也见不出一丝创伤。
他问玉求瑕《溃烂》的事情,玉求瑕并不怕承认,并轻描淡写地当着满屋子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告诉他是分手费。
那是“分手”这两个字第一次落在他们中间的日子,哪怕结局其实在一年以前就已经敲定。
他落荒而逃。
在“戏剧世界”降临之前,他有太多的问题都没有搞清楚,比如那笔莫名其妙的“分手费”,比如那封信,最重要的是那封信——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理解玉求瑕写那封信的用意,他始终不相信玉求瑕只是为了戏弄他。玉求瑕身上其实还留着那个噩梦般的家族深深刻在他骨血里的贵族气质,除了对自己,对其他所有人都会留有余地。这么些年来,被玉求瑕深深吸引泥足深陷的男男女女犹如过江之鲫,但他处理得向来利落又坦然,也时常带着温情,从不让任何人难堪。
所以,哪怕发生了这么多事,方思弄也依然坚信,哪怕玉求瑕不爱他,也不可能对他这么残忍。
他曾以为这些未解之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得见天日,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一个“戏剧世界”降临在他们身上。
在那最后的零点几秒钟,他说出了这个回答:“我曾经决定自杀,并为此做好了确凿的准备。”
话音落下的瞬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求生,还是想求死。
玉求瑕曾经用这个方法伤害了他千百次,而他,在最后这个生死关头,如果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他也想试一试。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着侧面的丁听蓉,只见她一直低垂着头颅,没有任何要动作的意思。
——赌输了,结束了,我要死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便转头去看玉求瑕的脸。
他做好了会看到玉求瑕惊恐、慌乱或者悲伤的准备,毕竟,就算是一条养了十年的狗死了,这些情绪也是人之常情。但他同时还妄想辨认出,玉求瑕在知道他其实也曾心怀死意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他知道自己对玉求瑕的爱早已不纯粹,乐极生悲爱极生恨,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已经学会了一边爱玉求瑕一边恨他。他一直以为爱会在其中占据绝对主导,但在这死到临头之时,另一面却展露了锋芒。
他甚至想,哪怕、哪怕玉求瑕现在不会后悔,他也要把这一根钉子扎进去,让玉求瑕永远忘不了他,因为扎着钉子的伤口随时会复发。
可这时候他才发现,玉求瑕并没有举手。
他觉得他这一生,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经疼成了这样,居然还可以更疼。
第50章 掘墓人19
时间到。
绿灯亮起, 通过。
方思弄狠狠抖了一下,再三确认眼前的号码牌,真的是绿灯。
他惊诧地抬起眼, 发现花田笑和姚望举起了手。
人数为2,满足条件。
完全出乎意料的人选,却走向了殊途同归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短短几秒间在他脑海里产生的惊涛骇浪, 时间没有片刻停留,游戏依然在正常进行。
现在已经轮到了下一位玩家, 李灯水,条件:EVER,4, 4
李灯水:“我来过月经。”
其余四名女玩家举手,通过。
之后游戏都进行得比较顺利, 在还剩下的数字中,最困难的“6”和“8”分别轮到了元观君和楚深南, 他们都机智地成功通过, 最后只剩下三个数字没有出现过, 分别是0、1、11。
还没有轮到玉求瑕。
在通过了自己那一轮之后,方思弄虽然心脏沉冷刺痛, 脑子却下意识地为玉求瑕打算起来,毕竟不管再有什么前仇旧恨千头万绪, 要是玉求瑕死在这个游戏里,那也太欧亨利了。
然后余春民又抽走了11,想得满头大汗的,好在思考的时间有11秒这么长,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那留给玉求瑕的只有0或者1。
非常安全的两个数字,如果是0的话, 他只需要说一个只有自己做过或没做过的事就行,如果是1,也很好办,因为方思弄还在这里,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有很多私密的体验,随便说一个都能过关,或者就说一个他们两人共同拍摄过的电影,也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下一个,也就是倒数第二轮游戏轮到了玉求瑕。
全息投影给出条件:EVER,1,1
时间只有1秒,好在够简单。
方思弄转瞬之间已经为他想好了十几种答案。
玉求瑕向来比他聪明,会想得比他更快更完善——
下一刻,玉求瑕开口道:“我爱过方思弄。”
方思弄只觉得脑子轰然一炸。
怎么会?
玉求瑕怎么会在这时候掉链子?
他是不是理解错了?这个“1”是不算他自己的,这一桌人,还得有另一个人也达到要求才可以,大家都是认识不久……
在巨大的惊诧间,方思弄去看玉求瑕,然后顺着玉求瑕的目光,又转向了……蒲天白?
……怎么可能?
微妙的停顿后,蒲天白缓缓举起了手。
绿灯亮起,通过。
方思弄更懵了。
之后游戏本身没再出什么幺蛾子,最后一个丁听蓉通过后游戏玩过一轮,也就结束了。
卢娜已经等在桌边,笑眯眯道:“今天大家玩得开心吗?辛苦了,现在卢娜送各位回房间吧?”
众人便排成两条长队,跟着卢娜往宿舍走。
有一个坏消息是,在卢娜的看管下,他们可能没办法在宿舍外面的门厅那里展开什么讨论了,幸好今天已经在饭桌上进行了一轮情报交换。
“各位,晚安,祝大家有一个好梦。”
果然,来到门厅处,卢娜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那里,微笑地注视所有人。
几个老手对视了几眼,纷纷回房。
方思弄的脑子还乱得很,人只是下意识跟着玉求瑕在走,一没留神差点撞上去,就听到玉求瑕小声在说:“抱歉,让你担心了一晚上吧?”
他转头去看,发现玉求瑕是在和罗师师说话。罗师师昨天因为那个“没有缝的玩具”彻夜不眠,没想到今天起来屁事没有,一整天都肉眼可见的开心。
玉求瑕抱歉地说:“今晚好好睡吧。”
罗师师猝不及防被美颜暴击,愣了一下才道:“没、没事。”
回到房间,方思弄直接钻进了“卫生间”。
这个房间四壁光洁雪白,原本没有镜子,他吩咐道:“给我一面镜子。”
隐藏在墙里的“触手”开始行动,很快,他的面前出现一面镜子。
不止余春民,其他所有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瞬间的表情都有异样,他需要弄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而在看到镜中的这张脸时,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变化不是特别大,但正是因为如此,恐怖感却更强烈。
他是有美术基础的人,能很准确地总结出自己脸部的变化——他的鼻梁被横向拉宽,额头微微凸起,两只眼睛也分别向外跑了一截,虽然绝对距离的偏移可能不是很大,但眼距一变,整个五官的组合比例都不对了。
他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想要伪装成他的另一种东西。
他见过劳帅的“变身”现场,很显然,他这副尊容,是“变身”被强行打断的结果,还停留在一个比较初级的阶段。
但是、但是……他当然接受不了。
没谁能接受这个。
随便换个人过来现在都直接崩溃了,他也差不多,但强行止住,他浑身紧绷,直直地与镜中的那张陌生的脸对视,饥饿感和恶心感同时烧灼着他,但他强迫自己撑下去,他擅长这样,如若不然,他已经死过不知多少次。
等到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冰冷汹涌的恐惧暂时平息下去,他清洗了自己,走出门去。
玉求瑕站在门口,笔直沉默,静静看着他。
他立马侧开了脸。
刚强压下去的情绪立即卷土重来,他转身返回卫生间开始呕吐,他感觉玉求瑕跟了进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但他无暇顾及了,胃里什么都没有,他吐得很辛苦,没有人扶着的话他不可能还站着。
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但五脏六腑都抽搐着疼,眩晕中他被横抱起来,过了一会儿光线一暗,卫生间惨白的灯光环境离他远去,他感觉好多了。
他被放在床上,立即侧过身子抱住头,用手肘挡住了脸。
他其实对相貌没有那么看中,刚刚在卫生间明明也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看到玉求瑕的一瞬间他就崩溃了,他会不自禁想起那个在幻境里的浴缸中的吻,以及与之连接着的,现实中的那一个。
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他不能接受,这种恐怖丑陋的东西与玉求瑕扯上关联,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对着这样一张脸,玉求瑕是怎么下得了口的……
他感觉得到玉求瑕还蹲在床边,抓着他的手腕轻轻往外掰。
他立即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行,应该是刚刚呕吐的缘故:“我……我和蒲天白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坚称,“我完全不知情。”
他感觉玉求瑕掰他手的力气变小了,变为覆盖在上面,还轻抚了两下:“嗯,我知道的。”
他重复道:“我真的、真的不知情,我完全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玉求瑕似乎俯下身来,离他更近,他的侧颈可以感觉到温热的呼吸。
他再次更紧地收拢自己的身体,失声道:“你不要碰我!你离我远一点!”
几秒后,玉求瑕的手离开了他的肩膀和手肘,几声摩擦声响起,玉求瑕应该是站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听到玉求瑕说:“方思弄,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让我离远一点了。”
此话一落,满室皆寂。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玉求瑕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只要一句话,就能轻易将他就地枪决。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脚步声,玉求瑕进了卫生间,出来之后径直走向了自己那一半床,然后躺了上来。
这圆床很大,两人都贴着边缘睡的话,中间还能隔个两三米。
他听到玉求瑕说:“艾伦,关灯。”
黑暗降临,他稍稍喘了一口气,然后感觉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哪儿哪儿都疼。
疼痛牵扯了他的思绪,所以他没有意识到,玉求瑕已经贴在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直到肩膀又被轻轻握住,他才狠狠抖了一下,心跳也几乎停止。
玉求瑕的声音低沉清缓,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冷意:“天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这是他完全、完全没有想到过的走向。
“没关系,方思弄,别害怕。”在第一下的试探并没有遭遇反抗后,玉求瑕慢慢离他更近了,前胸几乎贴着他的后背,并慢慢把他往床中间捞,还一边在说着,“出去就好了,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来,别害怕,我保证。”
把他搬离了床沿后,玉求瑕放开他,又与他拉出一段距离,躺回自己的位置上。
方思弄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星星的晚上,心脏一半很满,一半空空。
良久的沉默后,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做一个更稳妥的回答?”
“我觉得这一个很稳妥。”他问得很模糊,但玉求瑕完全能跟上节奏,“蒲天白那小子在认识玉茵茵之前就三天两头往你跟前凑,我就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方思弄:“现在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玉求瑕安静了一阵,回答:“我是玉茵茵她哥,这点知情权要有吧。”
这理由漏洞百出,哪怕动机成立,也绝对有不这么迂回的回答。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下来。
方思弄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可以看到自己手部的轮廓,他盯着凸起的指骨,最终下定决心,开口:“那你呢?你就是为了耍我吗?”
如果真的没想过去死,又为什么常常把“死”字挂在嘴边?明知道他有多害怕、多不喜欢他这样说,又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伤害他?
“不是。”玉求瑕立即道,中间却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对我来说自杀是一定的,念头也是一直都有的,只是时机未到……我没有做好准备。”
方思弄下意识翻身去看他,的确如他所说,天太黑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什么时机?”
又是一阵艰涩的沉默,玉求瑕憋出一句废话:“一个……可以去死的时机。”
方思弄硬含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原地躺下,然后又翻身回去,背对着玉求瑕。
他知道玉求瑕不想回答,他也不想再问。
他知道自己有多无药可救,只要玉求瑕愿意说,他就愿意信,哪怕是谎话。
但玉求瑕几乎不对他说谎,玉求瑕宁愿不说。
他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眼前忽然划过从幻境中睁开眼时,看到的玉求瑕那瞬间的慌乱。
似乎是因为他哭了。
今天晚上的发展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玉求瑕做出了太多的退让,让他死灰般的心几乎又生出几分妄想。
而且,玉求瑕还红口白牙地说了“爱过他”,今天他们还复合了,那有没有一点可能,现在……依然……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做一件自己曾经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向玉求瑕坦露自己的脆弱,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玉求瑕……我饿,又很疼。”
背后安静了好一阵,才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和一双伸到他面前来握住的手。
玉求瑕从身后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根问:“好点吗?”
他一下子又想哭了,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勉强憋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