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脚鸟16
方思弄一晚上都没敢睡, 早上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阶梯教室,李灯水已经在座位上了,快打铃的时候桑滁才来。
方思弄每个课间就开始给玉求瑕打电话, 没有一个接通。
他又跟着李灯水学了一天习,中途去吃饭的时候,因为桑滁在, 他也没敢透露什么线索。
晚上回宿舍,他没有发现老云的身影, 宿舍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又绷了半晚上,实在太累, 昏睡了过去。
又一日过去,到了周日, 早上仍是留校生的自习时间,方思弄依然徒劳地跟着李灯水学理科, 桑滁写写画画了一天半的a4纸也已经初见端倪, 好像是一张符。
他画了废废了画, 换了许多张纸,似乎都在画同一张符。
方思弄在做卷子的时候李灯水就绕到前一排, 桑滁的正前方,跪在椅子上看桑滁画的符, 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我刚学的一种符,叫‘定魂符’,可以加强人的灵魂力量,不那么容易被勾走或者散掉。”桑滁道,“可惜还没学会,我就进来了, 我也不知道画得对不对。”
方思弄也瞧了那张符几眼,没瞧明白。
吃完午饭回来,桑滁又画了一张,这一张画得很快,跟他磨磨蹭蹭画的第一张完全不同,几乎是一笔不断,一气呵成。
方思弄依然坐在他旁边做题改题,李灯水在讲。
这次桑滁画完之后有个很明显的提笔动作,方思弄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张符,然后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霎时就是一惊。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想到:我在干什么?
……为什么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在这里补习?
难道我真的想要在几周之内学理科学到可以参加高考的水平吗?
还是这个世界有什么力量,让他不自觉地、不停地偏向“学习”的方向?
这是否也是一种侵蚀?
他看向身边还在给他讲题的李灯水,整个世界好像忽然退远了。
他隐隐觉得不对,这种思维的停滞持续了一段时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桑滁已经离开一会儿。
“你明白了吗?”李灯水抬起头来问他。
他则问:“桑滁呢?”
李灯水:“上厕所去了。”
方思弄想了想,又道:“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李灯水一愣:“在讲去年的理综真题啊。”
“不是,我是说,我们为什么在讲题啊?”方思弄盯着她看,“难道我们真的指望靠一次次的周测、月考和高考离开吗……”说到这里,他脑中又忽然蹦出一个想法,他盯着高中生的眼睛问:“你实话告诉我,你的成绩有多好?”
李灯水:“在我家那边,全省前十吧。”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第一?”
李灯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有可能。”
方思弄觉得自己脑海中的一条思绪陡然间发出一道亮光:蔡伯喈的愿望是什么?是否是金榜题名?
那会有可能……真的要他们参加高考,有人考到状元吗?
会是这样吗?
如果他们中能有人考到状元,就能出去?
可是高考还剩25天,还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查分,如果不算查分时间,而是在考完的一瞬间就能计算出结果的话,每晚死一个人,也至少还要死24个。
他们的人还够不够?
而且,这要求李灯水必须拿到状元。
这个世界会是这个解法吗?靠学习成绩考上状元?
那个考上状元的人就会成为“蔡伯喈”?
方思弄感觉手肘被人戳了戳,转脸看到女孩子担忧的眼睛。
“你怎么了?”
方思弄微微呼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世界就是这个解法,但要是有这么一个可能,他们也不能放过,于是他跟李灯水说:“你要努力学习,成为状元。”
李灯水:“什么?”
方思弄道:“这可能是出去的办法。”
李灯水还是不解:“得状元吗?”
方思弄也有一些迟疑:“还不确定,但我觉得有可能。”
李灯水却提出异议:“不对吧……考状元怎么可能是《琵琶记》的主题?最多算个前提。”
在《琵琶记》里,蔡伯喈考状元的戏份并不多,确实也不是重点,但整个故事的展开都是因为他考中了状元,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要是按照这个逻辑来说的话,他也许又是不想考上这个状元的?
方思弄一时间想不清楚,心里隐隐有种发毛的感觉,便叮嘱了一句:“总之这些都别跟桑滁提起……”
李灯水:“我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他怎么了?”
方思弄:“你没发现他瘦了很多吗?”
李灯水的眼中显出几分茫然,片刻后才道:“好像是有点。”
她的反应也让方思弄心中一紧,他无暇跟她解释太多,掏出手机翻到那天拍的她、桑滁和花田笑的背影。
照片里当然只有她和花田笑两个人,中间的位置是空的。
他观察着李灯水的表情:“这个你看得到吗?”
李灯水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场景,盯着屏幕声音一颤:“没有他……”
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在斜上方响起:“你们在看什么呀?”
方思弄心脏重重一跳,李灯水似乎也吓得不轻,手背碰到了他的手机,相册飞速翻动。
方思弄却没有察觉,他已经抬起头去看桑滁,只觉那干柴般消瘦的男孩几乎已经脱离了人形,在这个仰视的角度下更显得怪异阴森。
桑滁却反应平平,像是也没看到方思弄的手机屏幕,只是站在外面,用枯枝般的手掌拍了拍李灯水的肩膀:“小水,让让我。”
李灯水轻轻抖了一下,站起来让他进去,方思弄也跟着站起来,手机却被桌面一碰掉到了地上。
他立马就要去捡,桑滁却快他一步率先捞起了手机,很平常地把手机交还给了他。
他刚松下一口气,就听桑滁说:“这是谁啊?看起来很帅的样子。”
他这才低头去看手机,看到梅斯菲尔德被黑色污浊遮盖的脸。
他又犹豫着去看桑滁,小道士已经在座位上坐好,继续画符。
他脑海中现出前天晚上老云看到这张照片时失控的样子,心说这至少证明桑滁还没有完全被同化到NPC的程度,又想了想,他把手机放到桌面上,指着手机上的照片,咬牙问道:“你看得到他的脸吗?”
桑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到啊,这不是被挡住了吗?”
“那你为什么说他帅?”
“穿得很帅啊,很有品味的样子。”桑滁的眼中忽然散发出一阵揶揄的光,他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但眼睛还是清澈天真,“怎么?方哥,是你的心动对象吗?你放心,我肯定不跟玉哥讲。”
方思弄干笑一下,把手机收起来:“别胡说。”
到了下午,周末回家的学生就陆陆续续回来了。
方思弄和李灯水也抱着书本回到了高三四班教室。
“这个怎么办?”李灯水指的是桑滁送给他们的符纸。
他们分别的时候,桑滁给了他们一人一沓画好的“定魂符”。
方思弄也不知道,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它们全扔掉,又怕扔在垃圾桶里也会出事,很多鬼故事都这么演,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它们塞到了桌子抽屉最下面。
他等到大部分学生都返校,但晚自习还没开始的时间上楼去找玉求瑕,但玉求瑕还没有来,他却在教室门口遇到了一起过来的元观君和余春民。
“你们过来是?”
元观君也往教室里看了一眼,显然是在看玉求瑕的座位。
方思弄有点烦躁,道:“他不在。”
元观君便转头从余春民手上拿过一个纸袋,递给方思弄:“那就你拿去吧,我妈妈烤的饼干,让我带给我的朋友们。”
方思弄眉头一皱:“你妈妈?”
“啊,怎么了?”元观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看他不接,她性格中强势的一面展现出来,直接抓起他的手,强硬地将纸袋子放在他手里,“灯水跟你一个班吧?那你也分一些给她。”
方思弄还在问:“你什么妈妈?跟你现实中是同一个妈吗?”
元观君脸上出现了几分他已经有点熟悉的茫然,片刻后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妈就是我妈啊。”
方思弄的心脏直直向下沉。
现在这个样子,死不死先不提,他们这些人真的能坚持到高考的那一天还保持清醒吗?
元观君浑然不觉,拉起一个友善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加油,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们都要加油。”
说完转身就走,余春民还留在原地,看着方思弄,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就被元观君拉走了。
方思弄忧心忡忡回到教室,没把饼干分给李灯水,又不敢直接扔了,只能塞进抽屉。
晚自习开始前他又去了一趟七班,玉求瑕仍旧没来。
在晚自习上,方思弄一直心神不宁,身体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让他学习,他浑身不舒服,又焦虑又恐慌,感觉晚自习这么长时间不学习真的很浪费。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抵抗,让他不能被裹挟进去。
好不容易坚持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他又跑去七班找玉求瑕。
玉求瑕还没有回来。
这下好了,第二节晚自习他就不纠结学不学习了,满脑子都在想玉求瑕的事情。
最后放学铃响起,他又火速去了一趟七班,没人,跑下楼一路找,也没人,最后回到宿舍,在516门口蹲到几乎熄灯,依旧没能蹲到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玉求瑕今天没有回来。
第82章 无脚鸟17
方思弄觉得自己忽然回到了刚发现玉求瑕留下那封信时, 理想中的状态——陷入了一种强自镇静和恍惚里。有可能是因为那株毒藤已经在身体里复活,一边毒害他一边保护他,让他没像那次那样恐慌发疯。
他给玉求瑕打了半晚上电话, 无人接听,后来还睡了一会儿,早上起来之后看着也和平常无异, 自己去吃了早饭又去了教室。
他已经做好了失去玉求瑕的准备,由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准备, 一回生二回熟,他甚至也不大能感觉到痛苦,因为心中知晓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 那所有感觉都会很快结束,所以也就没有生出感觉来的余力, 甚至整个人瞧上去还多了几分从容。
在这种状况下,困扰他许久的学习成绩忽然就变得无足轻重, 在云里雾里地上完一节课后, 他去上厕所, 遇到了有同样目的地的蒲天白,他先看到蒲天白, 刚升起一点打招呼的念头,又迅速被一种庞大的惫懒浇灭了, 他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说。
但这时候蒲天白看到了他,先是一个欲打招呼的大笑脸,下一个瞬间,却变成了惊惧。
“哥……你怎么……”
走廊本就不长,片刻间两人已经走近,方思弄此时一点耐心也无, 有些不耐烦道:“干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蒲天白吞了吞口水,把话说完了:“……变这么瘦了?”
“我有吗?”
现在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厕所门口,正对着洗手台的大镜子,方思弄看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蒲天白一脸菜色:“这你还不觉得瘦?!”
方思弄再次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实话实说:“不觉得。”
蒲天白嘴唇开合了几次,没再说出话来。
方思弄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有过一些关于“瘦了”的想法或对话,但他现在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上厕所脱裤子的时候碰到了兜里的手机,忽然间想起了些什么,出厕所后走到窗边,掏出手机打开了自拍。
他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有点忘了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举起手机对准自己。
在画面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哥,在干嘛呢?”
蒲天白此时也出来了,从后面走过来。
方思弄收起手机,没有时间再跟蒲天白多说,又上楼去七班看了一眼,不出所料,玉求瑕依然没有来。
迷迷瞪瞪的,第二节课也上完了。
他又习惯性地准备再去七班看一眼,广播里却忽然放出一段通知,他现在脑子昏昏的,没有办法实时理解那些书面用语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反应过来,广播是在说,最后这一个月的升旗仪式高三的同学不用到操场参加,改为班会或自习。
他刚理清楚这个,教室前门就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他现在的班主任宁老师,在讲台上与英语老师完成交接,“啪”的一下将手里的文件拍在桌上,微微有点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宁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映出一道雪亮的白光:“我们来说一下这次的周测成绩。”
方思弄心底一沉,感觉到一种恐惧,但也有点忘了在恐惧什么。
按理说每个班都有哪哪都不行的吊车尾,但因为之前已经进行过不知道多少轮的“去3号楼”行动,那些实在学不走的同学现在都已不在班里,所以哪怕方思弄的英语语文还可以支棱一下,总分还是不幸排在了班级末尾,倒数第四。
倒数前五要去3号楼,他还是没有逃过这个命运。
本来以为已经很糟,没想到他接下来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名字。
“李灯水。”
最后一个去3号楼的人选,倒数第五名,李灯水。
他霍然看向前排李灯水的位置,李灯水背脊笔直,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宁老师显然也觉得匪夷所思,念完之后对李灯水说:“回头试卷发下来,你拿给我看一下,是不是弄错了。”
所有人大概都是这个想法。
李灯水却道:“没有错,老师。”
宁老师顿了顿,最后说:“那你也得去3号楼,下节课下课就搬。”
李灯水:“好的老师。”
第三节课下课后,方思弄首先窜到了李灯水后面,握住她一边肩膀把她扳过来,问:“你在干什么?”
李灯水很平静地回答:“数学和理综,我只做了你可能会做的题。”
“为什么?”
李灯水露出一点你怎么明知故问的表情:“我想和你一起去3号楼——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在这里找不到什么线索,当然我确实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班上。”
看方思弄表情沉重,她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要声明,周测是在你让我考状元之前,不是我故意要跟你对着干的。当然,如果大家需要,我也可以再考回来。”
她几乎面面俱到地预判了所有方思弄可能要说的话,方思弄只能叹一口气:“行吧,那搬吧。”
两人收拾好东西,搬着往外走,由于方思弄帮李灯水搬了不少,书叠起来几乎挡住了他的脸,都有点看不见前面的路。
他们在一班门口遇到同样搬着东西出来的蒲天白,蒲天白本来垂头丧气,看到他俩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呀,这么巧!”
他也得去三号楼。
三个人一起走下楼,方思弄搬着这些书下楼梯就更不好下,在走到二楼半的时候他余光中白影一闪,然后闻到一股香风。
他浑身一颤,转头看向刚跟他擦肩而过的人:“玉求瑕!”
那人停住,但没有回过头来。
方思弄心中是翻江倒海,可这些强烈的情绪似乎都被那些毒藤束缚住了,他更清晰的感觉是心脏一空,望着玉求瑕线条锋利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玉求瑕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道:“我没事。”
他带着卫衣兜帽,从这个角度方思弄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你转过来。”方思弄说,“看着我。”
玉求瑕还是没动,方思弄哐的一下把书往地上一放,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得面对自己。
然后方思弄看到了他脸上的纱布,斜着缠住他一只眼睛,另一边的嘴角上也有一坨淤青。
方思弄瞬间出离愤怒了,比自己挨了打还要愤怒,表情变得有些狰狞:“……是你父母?”
他这句话包含了不少意思,既有“是不是你父母打的”,也有“你的父母是不是你的父母”。
玉求瑕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了他几秒,然后又低垂下去。
“是。”
方思弄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一双眼睛却还是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们为什么打你?”
玉求瑕平静道:“我考得不好,又顶撞了他们。还早恋。”
方思弄想起周五那个唯一接通的电话:“你在医院待了两天?所以才晚来学校?”
玉求瑕微微叹了口气:“周五晚去了医院,昨晚又去了一次。”
为什么要去两次?是旧伤复发还是又挨了一次打?方思弄问不出口了,他气得脑子发晕,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但因为是在楼梯上,这个动作就非常危险,好在玉求瑕从上面拉住他,蒲天白也从下面上来接他,他自己也拉住了旁边的栏杆。
那阵眩晕过去后,他发现自己坐在楼梯上,人没事,刚放在下面一点的书却被碰翻了,摊了一地。
这时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是同样搬了一堆书的余春民,应该也是要去3号楼。这老哥是十二班的,教室在6楼,比他们都高,所以下来得要晚一些。
“哟,怎么都堆在这儿?都要去3号楼吧?没多少时间咯。”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上课铃打过之后他们如果还在外面乱窜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方思弄没法,只能压下心头翻腾的怒恨,迅速捡书,并跟李灯水蒲天白说:“你们先过去。”
蒲天白:“一起!”
方思弄抬头看了他一眼:“叫你去就去!”
蒲天白明显抖了一下,只能带着李灯水走了,余春民也从上面下来越过他:“先走一步。”
方思弄动作很快,将书归拢,然后在一个偶然的瞬间,他似乎摸到了什么,一股像被冰到又像被烫到的痛觉从指尖传到大脑,他瞬间就是一个激灵。
与此同时,蒙着大脑的一层薄膜似乎也被刺破了,浑浑噩噩的脑子好像忽然清明了几分。
他低头一看,指尖正好碰到一张被他夹在书里的“定魂符”。
这玩意儿难道真有用?
下一刻,他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热度,视线边缘的书也动了动。
是玉求瑕蹲在了他旁边,在跟他一起捡书。
方思弄现在脑子里很乱很乱,因为玉求瑕的事,也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清醒,让他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还需要自己整理一下。
忽然,他感觉脸庞一痒。
玉求瑕用三根手指拨起他脸边的碎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忽然又想到,蒲天白说自己瘦了的事。
他有点不想让玉求瑕继续看下去,正要躲,玉求瑕却先开口了。
他说:“方思弄,不要怕,我会让你出去的。”
并没有提到他变瘦的事情。
方思弄抬起眼睛,隔着自己的碎发、和玉求瑕的兜帽边缘以及他的头发和纱布,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只是很短暂的两秒钟。
方思弄把玉求瑕手里拢好的书搬过来,放在了自己收的那一摞上,然后站起来,说道:“我不怕。”
他关注了一眼挂在楼梯拐角的挂钟,距离上课只有不到两分钟。
他无暇多说,又看了一眼玉求瑕眼睛上的纱布,说了一句:“你别来,我先走了。”
然后快速下楼,向3号楼去了。
他能感觉到玉求瑕一直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玉求瑕眼中那种锋利洞彻的东西削弱了不少,竟然还透出了几分柔和天真。
玉求瑕能回来,这很好,但玉求瑕身上的伤,依然让他痛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求瑕与他的之间的联结,总是痛苦。
可他依然不能没有玉求瑕。
第83章 无脚鸟18
方思弄来到3号楼, 刚开始还好,但离二楼那间阶梯教室越近,冷入骨髓的感觉就越明显。
他前脚刚踏入教室, 后脚上课铃声就响了,他无暇多想,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堂课的老师就进来了。
这个班存在的意义也不知道是什么,将每个班末位淘汰后的差生聚集在一起, 却也不像现实中的学校,把基础差的学生集中起来练些基础题,而这里, 文理混坐,每周只有一个能回到正常教学楼的名额, 却有二十个吊车尾都得“回家”。
感觉就是一个中转站。
还有,“回家”究竟是回哪里去?
这是节自习课, 老师坐在讲台上做自己的事, 方思弄便乘机观察教室里的学生, 很快找到自己认识的人:花田笑、蒲天白、李灯水、余春民四人坐在一起,桑滁坐在最后排, 吴俊明也过来了,自己坐在窗户旁边。
这节下课之后, 方思弄先去了人最集中的四人组那里,他一边往那边走一边观察花田笑,在之前楼梯间里摸过那张“定魂符”以后,他基本上想起了所有事,也记得花田笑之前就有变瘦的趋势,可现在, 至少在他的眼中,花田笑看起来很正常,与在外面没什么两样。
他走过去问花田笑:“你认识一个叫连田的吗?”
他没在教室里看到连田,虽然心中也算是早有预料,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其实对花田笑也没抱什么期望,毕竟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观察力敏锐的类型,没想到花田笑却说:“知道啊,坐那里嘛。”
“他人呢?”
花田笑撇撇嘴:“上周二人就没了。”
上周一方思弄才陪连田搬过来,周二人就没了……
方思弄又问:“怎么没的?”
“不知道,也不是‘回家’了,‘回家’的人第一天就走了。”花田笑道,“应该是在宿舍没的吧?反正周二就没来。”
方思弄心中一叹,又问道:“‘回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周测’倒数前二十就得‘回家’。”花田笑朝后面瞥了一眼,“那小道士今天就得回,他倒三。”
方思弄一惊,站起身朝最后排角落的桑滁望去,小道士还在埋头写写画画。
同时,李灯水也发出一声惊呼:“什么?桑滁吗?”
阻止了李灯水的跟随,方思弄一个人快步走到后排,桑滁旁边,低头看到桑滁果然还在画符。
他俯身问道:“桑滁,你怎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讨论?”
桑滁没有看他,还在画符:“老师让我们今天之内回家,我这不是还有几张符没画完嘛。”
方思弄看着他的笔尖滑动了一会儿,又问:“你画这个干什么?”
桑滁的笔顿住了,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升起一丝茫然:“给大家,每个人都画一些吧,万一有用呢。”
方思弄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你画的符很有用。”
“真的吗?那太好了!”桑滁惊喜地看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摞给他介绍,“我画了些定魂符、引水符、引火符、噼啪符,像这样一甩就能用……可惜我学艺不精,就会这几样。”
方思弄没想明白,如果桑滁最开始就已经“消失”在手机里、离开了他们阵营的话,为什么画出来的符居然能有用?他问桑滁:“可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想到要画符?”
“因为大家都在学习啊,可我真的学不懂,但不做点什么的话,我又很心慌。”桑滁道,“我就在想啊,我能做点什么呢?只有画符了……你放心,等给大家每个人都画一套我会画的符,我就回家啦。”
方思弄心脏一跳:“‘回家’?你知道要回哪里去吗?”
桑滁表情很轻松:“我知道啊。”
方思弄接着问他家在哪里,他就不说话了,好像听不见这个问题一样。
方思弄又道:“不要‘回家’,我们要‘出去’,记得吗?”
这次桑滁有了一点反应,再次用那种有点茫然的神情看他,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不想回家……我害怕,所以我画得很慢很慢……”
方思弄跟桑滁算不上熟悉,此刻却被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刺痛。
他想了想,说道:“走,先别画了,去前面,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出去。”
桑滁放下笔,点点头:“好。”
方思弄站起来,让桑滁从里面出来,走前面。
桑滁本来就坐在最后一排窗边,这又是个阶梯教室,所以他现在相当于站在教室最高的地方,从这个视角,可以看到教室里的所有人。
方思弄心中一动,掏出手机,对着整个教室拍了一张照片。
手机当然是静音,但按下快门的那道声音自然而然地在他心中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巨大的恐慌。
他抬起头,越过桑滁的背影看向其他人。
今天又有了新的一批“周测失败者”入驻,这间教室里的人还是不少的,百人教室几乎坐满,在这其中,他看到了跟花田笑凑在一起的蒲天白,看到了靠在他们桌子上挠头的余春民,看到了臭着一张脸正跟他对视的吴俊明……
但这一切,在这张照片里都不存在。
照片里的教室空旷庞大,灯光惨白,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孤零零地置身其间。
一个是趴在椅背上,正担忧地望着这边的李灯水;一个是侧着头,正在跟空气说话的花田笑。
别说是蒲天白、余春民和吴俊明,按理来说,这间近百人的教室里也该有多的几个被卷进来的“外面的人”吧?
但是没有照出来。
在这张照片里,这个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李灯水和花田笑存在。
可若是说,只要进入这间教室的人,就无法被拍出来,那花田笑都过来一周了,为什么还可以被拍下来?
“方哥,怎么了?”
走在前面几步的桑滁回过头来问他。
“没什么。”他非常勉强地提了提嘴角,把手机收了起来。
两人回到同伴中间,但因为方思弄有所保留,讨论自然没有多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很快又到了下节课上课时间,众人纷纷回到自己座位,方思弄转身的时候被蒲天白拉了一下手腕,他回头,就看到蒲天白忧心忡忡的脸:“怎么了哥?”
方思弄眼前又掠过那张空旷的照片,强自镇定:“什么怎么了?”
蒲天白小声道:“你表情不太对。”
方思弄又看了他一眼,挣开手:“没什么。”
第五节课依然是自习,再下课之后就是午餐时间。
在所有人都往外去食堂时,有一个人却逆着人流往前,在路过前排一个座位时,被方思弄一把拉住。
方思弄看着他,问:“桑滁,你要去哪?”
桑滁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走啦,回家啦。”
说完,他的手就从方思弄手中滑了出去,像水一样。方思弄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又看向桑滁的背影,在他的眼中,桑滁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实际上,桑滁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根本抓不住。
桑滁晃晃悠悠地,走向了讲台旁边的阳台。
方思弄回过神来,跟了出去。
一踏入阳台,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世界的一切纷杂都远去了,这里只有安然的静默。
桑滁站在栏杆前,蓝白色的校服被风吹起,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头发和眼神也被风吹起,与雪白的梅花花瓣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方思弄掐紧兜里的定魂符,甩了甩头,用尽全力抵抗着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抑制他说话的力量,叫道:“桑滁,你去哪里?你不是要回家吗?”
桑滁略微歪了歪头,表情很空茫:“回家?对啊,这里就是我家啊——”
方思弄看着桑滁,一时间感觉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止是一个人了,而是千千万万人,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千万万道回声。
忽然,方思弄感觉手心一痛,应该是掐破了,或许正是这种痛感,让他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忽然向前一扑,抱住了桑滁的腰,猛一发力,将桑滁往回拖!
他倒退出阳台,桑滁瘦得像一个衣架子,轻飘飘的没重量,被他一拖就走,他以为很容易,没想到临出门了,桑滁忽然用两只手拉住了门框。
明明是枯枝般的两只手,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方思弄竟然拖不动了!
“哥!怎么回事?!”
很快,方思弄感觉身后也有人拖住了自己,是蒲天白。其他人都没去吃饭,还在教室等他,见状蒲天白最先冲过来,然后是吴俊明——这家伙还在这里是方思弄没想到的——接着是其他人。
方思弄无暇多说,只能吼道:“把他拖出来!”
于是,方思弄、蒲天白、吴俊明和余春民抱成一条虫往后拉,李灯水和花田笑则去扳桑滁的手,经过数分钟的僵持,终于将桑滁拖回了教室!
“砰!”花田笑很有灵性地踹上了门。
负责拖的那几个人也摔了个人仰马翻。
方思弄因为被蒲天白垫了一下,率先爬起来,看向压在自己腿上的桑滁,和他后背上一大片紧贴衣服的白梅花瓣。
阳台上的氛围就像异世界一样,现在门一关,一切都不一样了。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千千万万道回声,是这些花瓣们发出来的。
桑滁似乎刚刚摔懵了,几秒后,又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又要去阳台。
方思弄一把又把他拉回地面,压在身下,同时招呼其他人:“过来!过来!帮我按着他!”
其他人自然听方思弄的话,都来拉桑滁,虽然刚刚他的力气大得已经很过分了,但现在看他被方思弄按在地上又瘦成那样,都没敢用太大的力,差点让他掀翻,之后便都用全身力气压在他身上。
方思弄喘着粗气站起来,说道:“帮我按着他!不能让他再去阳台!在这里等我!”
第84章 无脚鸟19
现在所有人都在往食堂走, 方思弄逆着人流,来到了1号楼。
他要找玉求瑕,但要在人流如织又混乱不堪的食堂找个人太难了, 他打算到七班去等。
他爬上五楼,来到七班后门,发现玉求瑕没走。
玉求瑕还坐在座位上, 元观君站在他桌子旁边在跟他说话,井石屏则坐在他旁边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方思弄看到元观君放了一袋跟给他那袋一样的饼干在玉求瑕桌上, 隐约听到她在说:“那我去给你带饭,你想吃什么?”
方思弄把轻飘飘的书包甩到身前,从里面的一堆符纸中掏出几张“定魂符”, 走过去往元观君和井石屏手里一人塞了一张。
他刚刚也已经给3号楼的所有人没人发了一张,除了对桑滁, 对其他所有人都多少有点效果,吴俊明甚至能回想起来, 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父母与他现实中的父母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本来还要给玉求瑕一张的, 但对上玉求瑕的眼睛, 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元观君和井石屏在接触到定魂符之后,浑身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会儿。
先“醒”过来的是元观君, 她的表情在一个瞬间完全变幻,从一个懵懂天真的高中生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对着自己手里的那袋饼干发出“啧”的一声。
片刻后,旁边的井石屏也开口道:“这个世界能篡改所有人的想法和记忆?”
玉求瑕却盯着方思弄手里的一叠纸:“这是?”
“桑滁画的符,有强化灵魂的效果。”方思弄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三人,最后又落回玉求瑕身上,说道,“长话短说, 桑滁要‘消失’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元观君与井石屏皆是一怔:“你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方思弄从兜里掏出一把白色的东西,放在玉求瑕桌上,因为动作带起的气流,有一些还飞散起来。
“这是……”元观君凑近来看,“……梅花?”
“是。”方思弄说道,“但你再仔细看。”
元观君弯腰去看,井石屏也把自己坐的椅子拖了过来,伸手捻起一片花瓣。
这时玉求瑕发现了端倪:“形状。”
“没错,梅花的花瓣一般呈椭圆形或倒卵形,但这些花瓣的尖端,都有一条带状突起。”方思弄忽然拉下自己的校服拉链,然后拽着里面那件T恤的领口一扯,露出了半边胸膛,“跟这个印记一样。”
元观君和井石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印记,之前他们已经在自己身边的同学身上打探过,每个宿舍都或多或少有出现了印记的人,但他们没想到在方思弄身上也出现了。
这时方思弄又问:“你们身上有吗?”
危机关头,也无暇拘泥,井石屏直接跟方思弄一样扯开了自己的领口看,元观君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也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片刻后,他们都确认道:“没有。”
没人问玉求瑕为什么不看,他们都以为方思弄和玉求瑕早已经彼此知晓。
“跟我想的一样。”方思弄接着道,“进来这里之后,我一直觉得我忘记了什么,或者说忽略了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些梅花。”
“我一开始是掉在梅花林里的,我当时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花瓣有些奇怪,但没有放在心上……其实提示一开始就给到我们了。”
元观君道:“什么提示?为什么你身上有印记我们没有?”
“我这个印记,是出现在我妈给我打完电话,让我选理科之后。我当时觉得非常荒谬,而且也对学习成绩产生了一种绝望情绪。”方思弄道,“而据我所了解的,其他有印记的人,一个是我室友夏良才,他是因为知道了家人怕影响他成绩而隐瞒了将他带大的爷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出现的印记;我的另一个室友韩琪出现印记则是因为他在上周去了3号楼;以及,桑滁——”他在刚刚拖桑滁的时候扯到了桑滁的衣服,看到了桑滁胸口上的印记,“也同样有一个印记。”
井石屏道:“所以?”
“我姑且推断为:凡是因为末位淘汰去了3号楼的人,都会被打上印记,而我和夏良才,则是在没有去3号楼的时候出现了印记,这是因为我们都对这个体系生出了怀疑情绪。”方思弄道,“‘出现印记’是怀疑的开始,‘变瘦’却是怀疑的加剧,我指的不是犯错接受惩罚,一次蒸发三分之一重量的那种‘变瘦’,而是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自发的,开始变瘦——就像我,和桑滁一样。”
“我开始变瘦,应该是在昨晚到今早之间,因为、因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但很快接上,“因为我以为玉求瑕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对‘出去’的欲/望也减弱,对进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折磨着我的‘学习’也丧失了兴趣——这是我变瘦的原因,因为我脱离了‘体系’!”
“而桑滁,却是从去到3号楼之后就一直在变瘦,跟韩琪以及连田那种一下子就瘦三分之一的‘惩罚’不同,桑滁是慢慢瘦下去的,以至于到了一周之后的今天都还依然活着,至于原因……我猜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体系’。”
“所以,有‘印记’的人,要么是被淘汰出了这个体系,要么是自己发现了这个体系的不合理。”
井石屏道:“你一直在讲的这个‘体系’,究竟是?”
时间紧迫,方思弄也只有隐约的想法,现在要他条缕分明地把这些想法和感觉说出来,他是不能的。
此时,玉求瑕忽然开口道:“科举制。”
在场另几人,包括方思弄在内,都露出一种恍然的神色。
是的,这样就说得通了——那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就一直压抑着所有人的“体系”,催促着人努力、奋进、学习,不管不顾往前冲。
是科举制啊。
宋代的文人看到了向上的曙光,光耀门楣的愿望催逼着他们不停向前,家中祖祖辈辈多少代人才能供养出一个登科士子,寒窗苦读的文人承载了多少期待,而又有多少像赵五娘这样的妻子被抛弃家中……
那是一个时代无数寒门家庭的悲剧,而这股庞大的精神力量隔着千百年光阴在这个世界中重现,让他们这些外来人也在它的阴影下迅速被裹挟……
在这道洪流中,哪怕有些人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依然随着大流,卯足了劲儿地往前跑。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眼中亮起一阵光芒:“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主角。”
元观君问他:“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们知道《琵琶记》是高明根据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这个戏本子原本讲的是一个经典的‘负心汉’的故事,蔡伯喈也是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代表,但在高明之后,这个人物形象被彻底扭转——负心郎不负心,可高明又并没有改变蔡伯喈再婚另娶的事实。”玉求瑕的语速越来越快,“那我们首先要知道,高明是为什么要改编这篇戏文?为了将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拉出泥沼?”
众人已没有打哑谜的时间,井石屏直接问道:“为什么?”
玉求瑕:“他是为了把、自、己、拉、出、来!”
“在《琵琶记》出现前,当时民间最流行的戏文就是婚变剧、负心汉,原因是当时很多下层的读书人,经过科举考试以后,飞黄腾达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所以读书人,在当时的民间风评不佳,甚至有可能跟普通百姓处在一个对立面。”
“在这种情况下,高明写下了《琵琶记》,选取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天打五雷轰的负心汉角色——蔡伯喈——写下了这么一个围绕‘三不从’展开的故事。”
“高明最终给了《琵琶记》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即牛小姐善解人意,让蔡伯喈与赵五娘夫妻团聚,最后两女共侍一夫,牛丞相也回心转意,同意蔡伯喈携两位妻子回家乡守墓。”
“可这个结局真实吗?当然不,能达成这个结局,靠的是赵五娘抱着琵琶苦寻,靠的是牛小姐的宽宏大量,靠的是牛丞相的最后妥协,跟蔡伯喈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蔡伯喈是个完全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主角,他的一生被‘三不从’生生框死其中,他曾经提出过自己的愿望——侍奉双亲,夫妻白头,可最后的结局,是他想要的吗?”
“蔡伯喈想辞试、想辞婚、想辞官,他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但是一旦碰壁他就妥协,绝不会以死相争。他用一种苟且的方式去接受现存的制度,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而这种方式造就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就是一种行为和思想上的割裂,在行为上他一直在妥协,而思想上他充满自责愧疚,他是无法解脱的。虽然最后他拥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是父母双亡,是与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也成空谈。他获得了荣华富贵,可最初的誓愿一个也没有实现,并且终生遭受良心的谴责与拷问。”
“就这样,高明把蔡伯喈这个形象从一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扭转成了今天这个可悲可怜的样子……他是为了洗白蔡伯喈吗?当然不是!他是在发出属于高明自己的呐喊!”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既找不到蔡伯喈,也找不到赵五娘。”玉求瑕的眼睛亮得像盏灯,“因为这里本来就没有蔡伯喈或者赵五娘,这个剧本的主角,并不在这个剧本里。”
“《琵琶记》根本就不是在写蔡伯喈和赵五娘,而是在写高明自己!”
第85章 无脚鸟20
元观君睁大眼睛, 喃喃道:“主角是高明,那高明又在哪里?”
她顺着玉求瑕和方思弄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梅花瓣。
“梅花?”
“你之前有提到过, ‘病梅’这种形象象征着宋朝之后整个知识分子群体,而高明和《琵琶记》,无疑是这种形象的开端鼻祖之一。”玉求瑕道, “中国戏曲向来是以意象见长的,与西方戏剧重情节冲突的特点相比, 戏曲的情节都比较简单,甚至虚幻。所以在戏曲中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意象。”
元观君接道:“你认为梅花是这个意象?”
方思弄开口:“那不然呢?为什么这个好端端的学校旁边会长着一片梅林?季节完全对不上花却全部开着?还有这个琵琶一样的花瓣形状, 这么多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好吧,好吧。”元观君微微举起两只手, 表示她在这个问题上暂时妥协,“那假设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一株梅花, 那你们想要怎么样?我们怎么出去?”
一株梅花, 它会有什么愿望呢?
“3号楼每周不算犯了错被惩罚的, 周测排名倒数前二十都得‘回家’,这个家, 在3号楼那间大教室的阳台,外面就是那片梅林。”这时, 方思弄说道,“我猜,这暗示着,所有离开这个‘体系’的人,都会成为这个‘体系’的养分,而这, 也是高明所察觉到的,让他良心不安的一个部分。”
“等等,等等,我们来理一下逻辑。”元观君打断道,“照你现在所说,外面那片梅园,是与学校所代表的‘体系’对立的部分?是它在提供养分,供养着学校这边?”
“没错。”
“可是刚刚我们的结论是,梅花象征着当时的读书人,是属于‘体系’这一边的。”
玉求瑕道:“没错,但他们的根都扎在泥土里,这有什么问题?”
元观君被绕进去了,低头陷入沉思。
井石屏刚刚一直抱臂在思索着什么,此时沉沉开口:“这么说来,高明的愿望,应该是摧毁这个‘体系’?那我们是砸了学校还是能阻止高考啊?”
方思弄转向玉求瑕,他想看玉求瑕怎么说。
“我恐怕有不同的看法。”玉求瑕道,“在剧本中,蔡伯喈与赵五娘最终相见、互诉衷肠后,蔡伯喈是怎么说的?他说的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文章误我,我误妻房’——他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文章’上面,此时剧本已经接近尾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的蔡伯喈发出的感慨,更有可能接近高明本人。”
“他是一头没有出路的困兽,一株没有欲/望的病梅,他一生都在随波逐流,苟且偷生,他到底有没有堪破‘体系’的真相并打算摧毁它?”
“他可能跳出时代吗?他的愿望,到底是毁了‘体系’,还是毁了自己?”
井石屏一愣:“摧毁……自己?”
“一个人是很难跳出自己的时代局限的,他当时见到了苦难、感到了苦难,可他自己有找到出路吗?在《琵琶记》里那个虚幻的团圆结局也许是他找到的一条路,可他显然没有走出来,才会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他愧对自己的父母妻子,这种内疚感一直都像业火一般烧灼着他,可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会去考试吗?就默默无闻地做个隐士,碌碌一生吗?不会的,他要是真不想考,当初又为什么要学?”
“当时天下士人都只有一条青云路,他不想走吗?他当然想!他是同这个‘体系’苟且的,他跳不出来。他深知自己的软弱,也因而深陷痛苦,他既放不下良心,又没有勇气抛却官职富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甚至也不敢去死,所以永远无法解脱。”
“高明感觉到了这种悲剧,可他骨子里仍是一个文人,他跳不出这个‘体系’,他仍在追求两全法。只有那些从‘体系’中醒悟的人,身上才会浮现琵琶花瓣的阴影。”
言至于此,玉求瑕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想到的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自由。”
元观君与井石屏对视一眼:“那你们现在究竟想——”
方思弄道:“烧掉他。”
“烧掉……梅树吗?”元观君下意识向窗外、那片开满梅花的山坡看去,但被别的教学楼挡住了,最后,她不赞同地摇摇头,“太冒险了。”
井石屏也道:“确实有点太主观了。”
方思弄:“你们注意过吗?这个学校所有教职员工都要抽烟,身上会带火,每个办公室里面都有一个自助式的打火机盘,我认为这些就是道具。”
玉求瑕却看着井石屏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只是我的自圆其说,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观点。”玉求瑕轻笑道,看了方思弄一眼,“所以就我们两个人去做。”
方思弄接道:“我也思考过另一条路——就是融入这个‘体系’的道路,如果我们失败了,你们就想办法活下去,坚持到高考那一天,等李灯水考状元,也许也是一条活路。”
两人又是一惊:“她能考状元?”
“她成绩非常好。”方思弄点点头,又看向玉求瑕,“那我们……”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教室前门响起:“方思弄!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段姓地中海,一种类似鬼魅的状态。
“进了3号楼的学生就不能到这边来了,你不知道吗?”
说完,他大踏步走向几人所在的后排,肩膀不动如山,简直像是在“飘”。
“老师,我捡到一个手机。”方思弄急中生智,掏出手机往地中海面前一递,“您看看您认识吗?”
屏幕亮起,梅斯菲尔德的那张残破的脸出现在地中海眼前。
下一刻,地中海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发出一声尖啸,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度恐慌的状态,哀嚎道:“真眼……真眼!”
奏效了。
方思弄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地,他眼看着地中海发了疯似的碰翻一片桌椅,然后嚎叫着跑了出去,跟老云的反应差不多。
他转身去拉玉求瑕:“我们走吧?”
玉求瑕却没动。
方思弄心脏一紧,又问:“怎么了?”
玉求瑕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腿也受伤了,应该跑不快。”
方思弄这才想起,今天在楼道上遇到玉求瑕的时候,他的确走得很慢,而且午休时间到了,他也不去食堂吃饭。
方思弄往他面前一蹲:“我背你!”
片刻后,他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随即是一具温热的身体。
他把玉求瑕背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稳稳朝前方跑去。
在路上他们又遇见两个拦路的老师,都被玉求瑕举着梅斯菲尔德的照片吓退了,方思弄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还有几分轻快:“这手机到底打哪儿来的?这么神奇?”
说到这个手机,方思弄心脏又是一沉,他想到了那张空旷教室的照片。他现在认为这个手机所照出来的东西也并非真实,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个对他破解迷题的干扰,毕竟,在发现桑滁被这个手机照不出来之后,他就没再信任过桑滁,从而导致这几天团队内部的信息交换急剧减少。
至于这个手机为什么会跟着他进入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会有那张让所有NPC都闻风丧胆的照片,都是他还无暇考虑的事情。
如果,关于这个手机,背后也有某个推手在推动的话,方思弄并不能确认对方的立场。
用照片吓走NPC似乎是对他们有很大帮助,但同样是用照片让他们怀疑团队内部,又是为了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相信手机照出来的信息了,如果说桑滁是“消失”的,蒲天白现在也是“消失”的,这两个人状态一样,要救蒲天白,他就要尽力救桑滁!
看他一直不说话,玉求瑕又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好像,早就想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烧树。”
方思弄的嘴唇开合了几秒,忽然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违和,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算是吧。”
玉求瑕又轻轻缓缓地问道:“怎么想出来的?”
“我听见了。”方思弄的脚步停下,“很多人的声音。”
在他拖着桑滁往教室里退的时候,某一个临界点上,他听见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嚎,都是那些花瓣们发出来的。
“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了它们想要燃烧的欲望。”方思弄甩了甩头,又抬步朝前走,“我感觉好像……我们人人都是蔡伯喈,身后有千千万万赵五娘。”
“我跟你想的,有一点不同。”他接着说,“我觉得,高明想摧毁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异化了的士人群体,你说得对,他没有跳出时代的窠臼,他只是想在一场大火后烧光这些不合时宜的梅树,将土地还给父母妻子这样的人民,这当然是非常天真的想法。他想摧毁的是‘病梅’所象征的东西,只是他自己也恰好在里面。”
玉求瑕:“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还有……”
方思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停在了3号楼门前。
玉求瑕并不放过他,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思弄开口,一字一句仿佛都含着血,他说:“如果我错了,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玉求瑕的嘴角忽然绽开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
第86章 无脚鸟21
方思弄背着玉求瑕进了3号楼。
梅园的大门在学校之外, 现在是午休时间,门卫不可能让他们出去,而且在不该出校门的时候出了校门, 会很危险,难保不遇上余青青遇到的那种“意外”。
他决定从3号楼的阳台进入梅园。
这整个学校建在梅花山上,有一些地形高差, 方思弄之前观察过,梅园地形偏高, 所以3号楼1楼没有修窗户,应该是被土埋住的,只有二楼的那间阶梯教室的阳台连着梅园, 去梅园就跟去后花园一样。
他爬楼梯的时候玉求瑕说:“我们要怎么烧?”
“我刚刚顺了地中……段老师身上的打火机。”方思弄不知道自己瘦了多少,背着玉求瑕爬楼梯有点吃力, 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或者, 我们也许还可以用桑滁画的引火符。”
玉求瑕也是一声轻笑:“那能有用吗?”
“能吧, 都在这里面了, 还是应该相信科学。”
他们来到二楼阶梯教室的门口,发现已经有一群吃了午饭的学生回来了, 但被李灯水和花田笑堵在了门口。
他们一走近,李灯水率先看到了他们, 踮起脚挥手:“你们来啦?这边这边!”
方思弄穿过人群,越过李灯水进入教室,李灯水又把身子一横拦在了门口,油盐不进道:“现在不要进。”
花田笑则跟着他们往里走,先问的是:“玉导怎么了。”
玉求瑕神态自若地趴在方思弄背上,笑了一下:“没什么, 脚受伤了。”
方思弄问:“桑滁怎么样?”
“不太好。”花田笑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动了反正。”
几人快步穿过整间教室,来到讲台面前,情况应该是跟花田笑离开的时候不太一样,花田笑只看了一眼就虚掩住眼睛,发出一声不忍目睹的“噫”。
几个之前负责“压制”桑滁的人都颓然地待在附近,余春民和吴俊明坐在讲台边缘的台阶上,蒲天白则坐在第一排课桌上。而桑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已经薄得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厚度,仿佛正在慢慢融化。
他正面对着阳台,双手都指向那里,似乎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都在尽力往那里爬。有细细的枝条从他的双手、以及身体的各处延伸出去,像树木的根须,从他的身体,延伸进了紧闭的阳台门的缝隙。
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的根茎,或者一段养料,消瘦的四肢与身体干瘪皱缩,已经与树根没什么两样,只有还剩下一半的脸还留着一点年轻人的样子。
方思弄将玉求瑕放下,自己蹲到桑滁的脑袋旁边,叫了几声,桑滁没应,他又戳了戳桑滁的脸,还是人皮的触感,但非常冷,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他站起身道:“没时间了。”
他回过头,看到站在后面的玉求瑕,在他旁边不远就是垂头丧气的蒲天白,两个人穿着同款高中校服,年轻俊朗的面容都像是真正的高中生一样。
这一瞬间,他忽然又迟疑了。
真的要让玉求瑕跟他一起去吗?
但他的迟疑没有持续多久,玉求瑕已经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很平静地望着他:“走吧。”
蒲天白从课桌上跳下来:“你们要上哪儿去?”
已经没有时间解释太多,方思弄快速道:“我们可能找到了出去的方法,但不确定,具体的你问元老师,顺利的话马上就能出去。”
蒲天白还想说什么,被玉求瑕瞥了一眼,忽然就哑火了。
方思弄转向阳台,被玉求瑕拉住手腕的那只手挣了下,玉求瑕的手向下一滑,滑进他的掌心。
然后他拉开了阳台的门,和玉求瑕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入阳台,那种强烈的异世感再次显现,整个世界的纷杂都退远了,只剩下一片花雨寥寥的雪白梅园。
不知道有多久,方思弄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进来的目的,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直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这些梅花……好像是正常的啊?”
方思弄猛然惊醒,看向身旁的玉求瑕,又转头去看支到阳台里面来的梅花。
椭圆形的花瓣,边缘有波浪状的起伏,整齐地排列着,大多是五瓣,形成一个完整的花冠。
是非常正常的梅花,并没有“琵琶”的那个“柄”。
方思弄立时出了一声冷汗。
难道他错了?
他想要去看进来的门,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一样退出去,但他失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抑着他,让他不能回头。
“啊,在这里。”玉求瑕又说。
方思弄猛然转头,去看玉求瑕手心里的花瓣,是琵琶状的,的确是他带出去的那一种。
他回忆起上次进来的场景——桑滁站在栏杆前,校服、头发和眼神都被风吹起,与花瓣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风。
——花瓣。
他仰起头,看向天空。
下一刻,空中的神明若有所感,一股旋风从远方吹来,卷来一片扑面的白色。
而这之中的花瓣,都是形状奇异的“琵琶花瓣”。
那一刻,方思弄似乎又听到了千千万万人的哭泣、私语和呐喊。
他想起了贴在桑滁背上的那一大片“琵琶花瓣”,忽然福至心灵:“要烧掉那一棵!”
只有一棵树代表高明,一定要烧掉那一棵!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转头对着玉求瑕说道,一边说一边就要往栏杆外面翻,“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从这里烧,能烧多少烧多少!”
玉求瑕一把抓住他肩膀:“你不是要跟我死在一起?”
方思弄嘴唇翕动片刻,拂开他的手:“谁让你脚受伤了?碍事。”
玉求瑕又用另一只手来拉他,这次却问了一个别的问题:“我拿什么烧?”
方思弄这下倒是停住了,玉求瑕确实问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身上只有地中海那一个打火机。
他跨在栏杆上想了片刻,忽然从紧贴在背上的书包里掏出桑滁画的符纸,找出引火那一摞:“这些符……”
玉求瑕有些严肃地接过去:“怎么用?”
方思弄有些苦恼了:“我不知道,我没认真听桑滁说,好像就说这么一甩……”
“这样?”
玉求瑕还没听完,就甩了一张引火符,一团小小的火星从阳台上落下去,落到紧贴阳台的一棵梅树根部,一秒后,火光冲天而起。
方思弄差点被燎到,好在玉求瑕先一步把他拖进了阳台,他们站在栏杆边上看着那棵熊熊燃烧的梅树,一面是惊魂未定,一面是放下了一点心,因为在现实中一棵树是不可能这样轻易烧起来的,这一棵烧得这么容易,显然是因为他们选对了方向。
玉求瑕望着近在咫尺的大火,说道:“我们好像,站在这里烧就行了。”
方思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一片混合着千万种声音的哭声,他咬咬牙,道:“我还是想找到它。”
说罢,他从还没有烧起来的阳台的另一边,翻了下去。
他抬起头,仰望着空中那阵白色漩涡。
跟着这道风,就能找到它。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他一看,发现玉求瑕也翻了出来,停下脚步:“你下来干什么?”
玉求瑕的脚不知道是怎么伤的,这一摔,血登时就染红了裤脚。
他自己爬起来,脸色冷得吓人,越过方思弄往前走:“不要你管。”
方思弄也没空与他多说,因为之前燃起来的那棵树引燃了周围的其他树,火势蔓延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只能快速跑起来,不然在“高明”被烧掉以前就被烧死话,应该就出不去了。
方思弄在火中大喊道:“跟着天上那道风,跑起来!”
两个人被火舌追着,飞快地朝一个方向奔跑。
方思弄一边跑一边关注着玉求瑕,发现玉求瑕虽然姿势有点一瘸一拐,但速度并不慢。
终于,他们在梅林深处找到了那棵树。
方思弄率先扑到那棵树下,不知道是脑子在欺骗他还是事实如此,他觉得自己见过这棵树,应该是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刷新”在了这棵树面前。
除了花瓣的形状之外,它跟其他树比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他跑得筋疲力尽,一下子扑倒在地,手摸到了梅树的躯干。
那一瞬间,那千千万万道他听不懂的语言忽然在他的脑海中去蔽,显露出了真容。
千万道身影在他眼前闪过,不变的是摇曳的灯火,和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卷。
这些身影有垂髫幼童,有意气青年,有潦倒中年,也有耄耋老人,而在他们身遭,还有更为虚幻的其他影子来来回回,她们在工作,在供养着他们……
所有人都仰望着那一条通天大道,像无脚鸟一样,不停地飞呀飞,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可真正能通过那条大道平步青云、名垂青史的,又有几人?
他们是越过龙门的鱼,是风头浪尖的一滴水,而在他们的身后脚底,又踩着多少随波逐流,碌碌而终的尸骸?
“烧吧,烧吧。”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清瘦中年人的背影上,周围是带着回响的、混杂着千百个人的声音:“烧吧烧吧。”
方思弄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对时间、空间的概念,他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就是一抹游魂,穿梭在阴阳的夹缝中窥伺着那些已经过去的人生。
但不知道哪一刻,他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一张清寂的书桌前,天光昏暗,桌角点着一盏如豆烛火。
那个声音还在他耳边说:“烧吧烧吧。”
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在自言自语:“真的要烧掉这条通天的阶梯?”
那千千万万道声音又道:“烧吧烧吧。”
他伸出手,推倒了面前的烛火,从案上书页开始,大火冲天而起。
“方思弄!”
在一片混沌里这个声音越众而出,方思弄一个激灵,猛然回神,找回了自己。
他感到脸上一热,下意识避开一截,发现他已经把代表高明的那棵梅树点燃了。
他又循声回头,看到了站在缓坡下的玉求瑕。
这一通跑,玉求瑕受伤的那条腿已然骨折筋裂,血肉模糊,每跑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此时他站在缓坡下,一张脸雪白如玉,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被曳曳火光一映,映出一派明艳不可方物。
“方思弄,你看着我。”在他身后的半个梅园都烧了起来,可这熊熊烈焰也抢不走他的光华,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方思弄在梦里多次见过的那只艳鬼,说道,“不管怎样,我要你看着我。”
第87章 幕间10
随着代表“高明”的那棵树燃烧殆尽, 整个世界化为了一片纯然的白。
在这个世界中,方思弄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燃烧的火树,明光灼灼, 玉求瑕被身后的火焰吞没,但这片天地也不及他眼中的光芒。
一秒钟,或者一百年之后, 方思弄睁开眼睛,回到了片场的化妆间。
很快, 旁边传来蒲天白的声音:“呼,终于回来了!”
“这世界太可怕了——回到高中,简直是我最大的噩梦!”
方思弄喘了两口气, 一模裤兜,掏出手机, 点开通话记录,入目全是工作电话, 要往下拉好长一截, 才出现玉求瑕的名字。
他的指尖在屏幕前半厘米处停下, 微微颤抖。
在“世界”里他给玉求瑕打了几百个电话,一个都没有接通, 未接通的通话记录手指乱划都划不到头,但现在却按不下去这个拨出键了。
蒲天白发现了他的异样, 小心翼翼道:“哥,怎么了?”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没什么。”
他退出拨号界面,想了想,点开手机相册,翻看自己的过往照片。
在“世界”中拍摄的那些校园景象都消失了,那张可以镇压NPC的梅斯菲尔德的照片也依然不存在。
目前来看, 他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弄清,这个手机为什么可以被带进“世界”,梅斯菲尔德的那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方思弄和蒲天白本来就是拍摄途中溜号,现在没戏份的蒲天白倒没什么,方思弄不在拍摄进程都难以推进,所以他们也没什么功夫可以收拾心情,很快又回到了拍摄现场。
当天收工之后已经是凌晨,方思弄回到家,浑身上下像要散架,精神也已经紧绷到极限,掼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眼前是一片漆黑,视网膜上却似乎还盘绕着那场大火,玉求瑕像一只被点燃的华丽娃娃,在他面前被烧得骨血淋漓。
那毫无疑问是个惨痛又绝美的画面,让他在半梦半醒间反复颅内高潮。
他艰难地把自己拔出自虐和窒息的快/感,也不敢再睡,睁着眼睛紧盯天花板。
可一旦放空他眼前就不由自主地闪回那个画面,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的脑子转起来,想点别的。
于是他开始复盘刚出来的那个世界。
脑子里乱糟糟的,最后定格在了与李灯水的那次谈话,关于她的母亲李故云,和她进入“世界”的遭遇。
这段对话展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卷入世界的条件,至少其中一种,很有可能是血缘。
这么一想,玉求瑕也很可能是这么进去的。
不,几乎可以确定了。
玉家和黎家都是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几乎每个家族成员都能在百科上找到词条,到新世纪以后最出名的几位就数玉求瑕的爷爷玉将行,央戏院长。大伯玉建安,国家话剧院院长。父亲玉建修,知名学者、戏剧学院终身教授、海外多个名校客座教授、舞台剧演员。外祖父黎勾元,京剧演员,“黎派”创始人。母亲黎春泥,京剧演员,国内第一青衣。小姨黎暖树,知名编剧……
这些都是方思弄在追玉求瑕时查到的资料,还有一些,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
而这些人里,现在还确认存活的,只剩下玉求瑕和黎暖树。
作为跟玉求瑕在一起六年的伴侣,方思弄并不如外界所想的那样得到了这两个家族怎样的恩惠助力,事实上,他跟玉求瑕家人的交集,与一个文娱行业的普通人相比都不会更多。对玉家,在他的印象里甚至还多一点厌恶。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刚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察觉了玉求瑕的态度。从第一次见到玉茵茵那晚,见过玉家那栋深门大院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那片土地。同玉求瑕的家人,除了在某些学院讲座或文娱盛会中同处一个会场外,正正经经打过照面、讲过话的就只有一次。
那是一次学院派的酒会,玉求瑕刚凭借《十八》拿下金棕榈和金狮奖,正是风头最盛时,走到哪里都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方思弄作为他的摄影组长一同出席,虽然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其实是伴侣。
酒会很低调,不设主席台和固定坐席,是自助餐台的形式,所有人都自由地在其中流转,凭本事交际。
玉求瑕面前从来没有空闲过,一张张美丽或精明的面孔流水一般在他面前走过,方思弄一直跟在他身边,到后来不免有点走神。
直到一个年纪不轻的前辈一句“小玉,你妈妈在那边,不去打个招呼吗?”把他惊醒,他下意识就看向了那位前辈示意的方向。
然后他就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是一个极端美丽的女人,穿一身青蓝旗袍,身姿颀长曼妙,白玉似的面孔与玉求瑕至少有七分相像,但因为是女性的缘故,拥有更柔和圆润的线条,便更像一尊无情无念的观音。
岁月在她的皮囊上仿佛完全没有留下痕迹,却将她的气场涤荡得沉静宽和,便让她与锋芒毕露的玉求瑕有了天差地别。
只是远远这么一眼,方思弄都觉得她的美丽惊心动魄。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冷冷的:“好的,我一会儿会去的。”
是玉求瑕的声音,先于理智,方思弄就察觉到玉求瑕的心情斗转直下。
然后他察觉到玉求瑕跟他挨在一起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前辈离开后,玉求瑕避去了室内一小厅,好像只是知道了跟母亲在同一个场合出现,他今天全部的意气风发都瞬间散尽,跟人交流的欲望也没有了。
他坐在墙角的小沙发里,撑着额角靠在桌上,方思弄半跪在他面前看他的脸,昏暗的灯光中,他眉骨下的阴影一片漆黑,方思弄捂着他冰冷的手,心疼极了,问他:“我们回去吗?”
玉求瑕应该是在头疼,却只是说:“喝得有点多,再等等。”
方思弄发现玉求瑕出了很多冷汗,用纸巾给他擦了,想去要一杯热水,站起来的时候被玉求瑕抓住了一只手腕。
于是他放弃了热水,从旁边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玉求瑕面前,任玉求瑕拉着手。
休息了半个多小时,方思弄看玉求瑕缓过来一些,凑上去准备问要不要走,忽然感觉身边扬起一阵香风,随即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玉求瑕,这就是你对象?”
方思弄猛然转过头去,发现黎春泥慢条斯理坐在了旁边的软凳上,莹莹烛火中目光轻轻望来,他不知缘由毛骨悚然。
屋里的小厅是分隔开的,他们进来的时候跟门口的服务生说过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但来的是黎春泥,服务生确实也不敢拦。
方思弄心脏砰砰跳,正在盘算怎么办,玉求瑕已经开口回答:“是的。”
就这两个字,没有下文。
虽然因为玉求瑕的关系,方思弄本来就不太喜欢玉求瑕家里的人,但这到底还是玉求瑕的亲妈,他绞尽脑汁憋出一段话想缓解一下现在仿佛被冰冻的气氛:“阿姨你好……”
这时他的手心忽然被掐了一下,他马上住了嘴。
玉求瑕拉着他站起来,风度翩翩地跟黎春泥说:“我们走了。”
黎春泥没有拦,还气定神闲坐在那里,嘴角带着一丝浅淡如菊的微笑,眼睛里却被烛火映出两点锋利的亮光。
那两点亮光像刀一样,方思弄只觉得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有种被刮了一刀的感觉。
片刻后,那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又转回了玉求瑕。
随即她淡淡道:“你总有一天要后悔。”
玉求瑕没再说话,拉着他就走了。
那天晚上方思弄一夜没睡,因为玉求瑕躺在他的怀里流泪,玉求瑕瘦得咯手,怎么养也养不胖,在他刚感觉到自己胸口湿了的时候,他把犹豫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玉求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你可以对我撒娇,对我任性,对我发脾气,甚至对我很不好……我也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大概就是恋人与家人的区别,恋爱关系的确立大抵是为了追求快乐和刺激,但家人却是哪怕互相伤害也斩不断的羁绊。他不会说漂亮话,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下了怎样的决定。
——可是你离开了我。
方思弄感觉自己哭了,眼泪从眼角流下去,落在枕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在《樱桃园》的世界里玉求瑕说没有见他哭过,他其实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在这浑浑噩噩的两年中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次在黑夜里哭泣,有些时候他会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人一旦开始哭,理智与情感的角逐就会产生明显的胜负,他忘记了自己刚刚想到了哪里,思绪就被那个燃烧着大火的画面劫持了。
刚分手的时候他的噩梦中也频频出现和黎春泥的一面之缘,出现过她说的那一句“你会后悔”,他不知道玉求瑕是不是后悔了,直到“戏剧世界”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你是不是因为把我卷入了这个世界而后悔呢?
可玉求瑕说不是。
但眼前的大火真实具体,玉求瑕的声音在升腾的空气中几分飘渺,可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怎样,我要你看着我。”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看着你呢?
第88章 幕间11
现在方思弄能追溯到的, 玉家最早出事的时刻,是五年前。
当时玉将行遭遇车祸意外身亡的消息全国媒体哪哪儿都是,他也不得不有所耳闻。
玉求瑕和父母的关系不好, 与更上一辈的关系也不好,几乎没有什么往来,对这位祖父的死, 玉求瑕除了抽出一天时间去奔丧以外,再没有别的表示, 方思弄自然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只以为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再之后是三年多以前,他在圈子里听别人议论说国话院的院长换了人, 是玉求瑕的大伯玉建安也出了事,似乎是脑梗之类的急性病。实话说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年男人出这种意外, 也算不上太稀奇的事。
玉家两年之内连走两位家主级别的人物,人人都会口称一声流年不利, 没人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
这次玉求瑕甚至都没在家里提这件事, 比起祖父, 他跟他大伯更不亲。而且那段时间,刚好就是《十八》刚获奖的时候, 玉求瑕和方思弄都很忙,这件事在他们的生活中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 对方思弄来说还没有在那场酒会上面见黎春泥的冲击大。
跟玉求瑕分手后,方思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接触跟玉求瑕有关的任何事,但圈子本就不大,他还身在北京,有些不想听的消息还是会钻到他耳朵里,万春华有个很欣赏的演员是黎春泥的门生, 在一次合作中,他被迫模糊听说了黎春泥的死讯,之后不知道又听谁说了一嘴巴,什么玉求瑕全家死绝。
他在逃避,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听见了也没有去确证过,所以他现在确实是还不了解玉家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五点,他仍是睡不着,索性不睡,爬起来打开电脑,第一次在搜索框中打下“玉求瑕”。
点进词条,下拉到相关人物,点进,后退,点进,后退,重复。
一个个词条人物弹到他眼前,他的心也一寸寸沉下去。
因为是从玉求瑕的关联人物里点进去,按名气地位与血缘亲疏关系综合排序。
外祖父黎勾元,十年前死于癌症。
祖父玉将行,五年前死于车祸。
大伯玉建安,三年零五个月前死于心肌梗塞。
父亲玉建修,两年零四个月前死于心脏病发。
母亲黎春泥,两年前死于舞台事故。
前三位的死还可以说是年纪到了或疾病使然,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所致,可连仍在壮年的玉求瑕父母都在一年之内相继离世,确实是太诡异,所以圈中也有传言说玉家惹了什么怨鬼。
方思弄的鼠标停在了首页最后一个关联词条上。
妹妹玉茵茵。
他顿了一下,才点进去。
玉茵茵的履历堪称豪华,跟玉求瑕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她一路念着国内最顶尖的学校,大学本科的专业是建筑,硕士在东大念的,从业不到三年,已经入围了一次普利策奖,其他奖项更是琳琅满目。从百科上就能看得出来此女兴趣爱好繁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一样学了都会得到权威机构颁发的奖项,简直是开挂一般的人生,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词条顶部有她的个人照片,眉眼上扬,下颚线条锋利,是非常英气的长相,跟她的母亲黎春泥以及兄长玉求瑕并不太相像,应该更像玉建修。
她的生平简介停止在两年前的普利策奖上,之后没有更新,至少百科还没有更新她的死讯,没有让她像她家的长辈一样在网络上留下一句“x年因x逝世于x地,时年xx岁”供世人观瞻。
在这一片金光熠熠的奖项名单中,方思弄最在意的其实是她在小学四年级时获得的“小梅花奖”,这是在她的生涯中唯一与戏曲以及文艺圈子沾边的部分,而这个奖项含金量很高,在戏曲界的地位约等于电影中少儿版的奥斯卡,得过这个奖项的小演员多半都会成为名角,可见当时在戏曲上她也已经有了不低的造诣。
但为什么没有坚持下来?
以黎春泥对玉求瑕的苛刻程度,女儿能在那个年纪获得“小梅花”,她应该高兴才是,鸡娃也可以换个苗子,难道黎春泥也重男轻女?可她自己也是女人啊……
其实在方思弄心里,哪怕没有“戏剧世界”这回事,玉家全家也处处透着诡谲,他从来也没有想明白过。
他一夜没睡,脑子显而易见的不清醒,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想明白。他跟屏幕里玉茵茵的脸面对面对视了一会儿,又登上国内外各个社交平台。玉茵茵上大学时就有号,方思弄在准备追玉求瑕的时候就关注了她,不过用的是小号,得偿所愿之后很快也弃之不用,没人知道这件事。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玉茵茵的账号,玉茵茵在上大学时就开始在网络上分享生活,又是个知名美女建筑师,还差点获得普利策奖,基本各个平台都有她的实名账号,她应该还成立了工作室,但因为性格比玉求瑕还要专横自我,所有账号应该都还是她自己在控制。
方思弄翻看了一会儿,很快确认,她的所有账号都在半年前停止了更新,再去搜索她的工作室,已经在一年以前解散。
蒲天白问过玉求瑕不止一次玉茵茵的去向,玉求瑕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后来还说过一句“我也在找她”。
方思弄现在也不可能去逼问玉求瑕,只能自己琢磨。
玉茵茵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在他想得出神的时候,闹钟响了,新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他还剩点理智,没自己开车,打了车去片场,在车上的时候忽然又有了一丝思绪,开始搜索梅斯菲尔德,那是一位风评上佳的艺术家,从网络中的信息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又从调香师的个人脸书上得知对方三个月后会来中国出席一场发布会,于是他用自己的真名给对方发了邮件,希望能到时候见一面。
傅和正想要抓紧时间拍雪,接下来的几天片场各个单位都在连轴转,方思弄三天只睡了五个小时,却奇异地不觉得疲惫,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中也经常睡不着,没事就翻以前的照片看。
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只是翻着照片回忆过去,其实他心里有在期待接到来自玉求瑕的电话,如果能第一时间看到的话,到时候自己接起来之前也能有所准备。
但玉求瑕并没有给他打电话。
再一次得到玉求瑕的消息,是在热搜上,玉求瑕召开了新片发布会,主演定了花田笑。
出现在媒体镜头中的玉求瑕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美丽得不可方物,方思弄趁着休息时间蜷缩在休息室的小床上看完了整场直播,只感觉脑壳空空,什么也没有想。
所有雪景拍完之后,《半生一幕》剧组放了三天假,方思弄就把一个摄影工作安排了进去。
他仍是睡不好,凌晨就到了工作室做准备,今天的工作是给一位影后拍品牌宣传照,是很国民的品牌,拍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找他也只是为了他的名气和噱头,对方并不是很重视,要求都提得宽泛,拍完之后影后连同经纪人却都惊得合不拢嘴,直夸方老师您这也太神了,我们都舍不得拿给品牌方了。
明明是很成功的一次合作和工作,他就不懂周瑶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用那种语气问他:“方思弄,你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挺好的,情绪稳定,精力充沛,耐着性子回答:“没事。”
周瑶还是那样看着他,迟疑着说:“你知道,有事,你都可以和我讲。”
三天假期一晃而过,方思弄又回到剧组。
这次他在剧组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黎暖树。
其实是对方先看到他,并走过来跟他说话的,如果是他先注意到她的话,凭她玉求瑕小姨的身份,他都不一定会凑过去打招呼。
而对方走近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也是:“小方,你怎么了?”
方思弄不欲与她多说,作为玉黎两家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理论上他应该有很多话可以问她才对,但也许是黎春泥给他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他看到黎暖树也禁不住心里发虚,随便扯了个借口就避走了。
后来他听说黎暖树是傅和正请来的外援编剧,应该在剧组待不了多长时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小方,怎么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对上傅和正眯成两条缝的眼睛。
现在他们正在拍摄一条女主角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场景,金黄的朝阳笼罩在军区大院古早的红砖、杨树、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和女主角洁白无暇的侧脸上,取景框非常巧妙地记录下了这些画面,方思弄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问他怎么了?
他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但不可能冲着傅和正发,便仍是那个回答:“没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有什么”。
傅和正拧起眉头,向来慈祥平整的脸皱缩起来,盯着摄影机画面看了半天,忽然招呼整个剧组道:“我们调整一下拍摄顺序。”
傅和正把后期,一切美好都破碎了,女主角最低谷的人生阶段提到了现在来拍摄。
方思弄知道是因为自己,却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他把自己之前拍的东西又拿出来看了一遍,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第89章 幕间12
【姐!!!】
【我乔姐气场一米八】
【太美了啊宝宝宝宝姐】
【老婆好美】
【美晕了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影后的美图引发了平台震动, 霸榜半天,方思弄的名字跟着上了几回热搜,工作室的名气也跟着扩大, 明明是个幕后的位置,生生翻到前台,有了国民度。
照片里的影后身在一片半枯的虞美人中间, 馥郁浓稠却半身凋朽的紫红、橘红围绕着她,花杆的堆放方式如同篝火的火柴, 一身深红的影后宛如中间的火焰。在她身后,是北原深远平阔的旷野,天边的流云凝固成某种隐秘的、符号化的形状。
影后身姿曼妙, 眉梢眼角却保留着一丝风霜衰败,与现在动辄就要将皮肤修饰得一丝瑕疵都没有的年轻演员不同, 影后有资格和能力展示衰老,而这份衰老为她平添了十分庄严。
整个画面带着一种远古的、极具宗教意味的仪式感, 如同一场祭祀。
很少有人看出这套图其实是棚内拍摄, 灯光营造和p图技术神乎其技。
这是方思弄之前给影后拍摄的那套图, 拍摄完之后的第二天,周瑶找到影后的团队, 表示这次的工作在接洽方面可能有一些问题,工作室这边可以再重新为品牌拍摄一套图。
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比较复杂, 首先,这套图的性质本来是品牌宣传图,也是影后团队腰杆硬,才能自己指定摄影工作室和摄影师。而这次的品牌方是一个国民级的平价洗护品牌,希望达到的效果就是庸俗的美丽与老少皆宜的接受度,这是大前提。
这种国民品牌代言, 影后接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算不上太重视,应该说,挑选了方思弄工作室就是原本过程中最大的重视,工作室在业内的专业度是有目共睹的,以前跟影后也有过合作,影后团队就没有提太多要求,只说请方老师随意发挥。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大前提摆在那里,双方都该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才对。
结果方思弄反手就拍了这么一套图出来,论艺术性或照片质量,那自然是无可挑剔,可契不契合品牌,又是两说。
拍摄完当天,影后团队离开的时候似乎是很满意,可难保人家是演技好,回去越想能越不对劲,周瑶第二天就亲自登门道歉处理去了,结果影后那边拉着周瑶就说,姐姐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好有一个想法,你看看可不可行。
事情在昨天的影棚就有端倪——影后经纪人在方思弄拍了三张影后抱着洗发露的照片后,就顶着方思弄说一不二的冷脸走上去,问说咱们之后的照片能不能先拍一张带产品的,再拍一张不带产品的?
方思弄没有意见,影后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某种暗示,收起了略显散漫的态度,之后都表现力惊人。
这会儿周瑶找上门递台阶,影后团队立马顺坡下驴:这套片子咱们就当联合摄影作品,品牌方咱们另外约一套,可不可以?
周瑶当然可以可以,随即表示全是工作室这边的责任,再拍一套算送的,影后那边也是体面人,意思是这不可能,一码算一码,品牌图是品牌图的价格,方老师的艺术创作肯定是另外的价格。
双方在意的都不是钱的问题,最后各退一步,宾主尽欢,达成共识。
于是工作室这边派出了最好的一位签约摄影师重新给影后拍了一套品牌图,而方思弄之前拍的那一套便删除了所有跟品牌有关的部分,后期处理方面,影后团队还特意表示希望方老师能尽情发挥。
这件事情的开端,归根究底其实是方思弄搞的货不对板,如果影后那边要追究,事情还不太好办,好在最终是圆满解决了。
现在这套照片发出来,虽然肯定有影后团队的营销推广,效果还是超出意料的好,双方都大大得利,摄影工作室这边进一步打响了名号,演员那边也留下了一套生涯高光作品。
接到周瑶电话的时候方思弄还在片场,并不知道网上的风声,听完了也没有什么反应,只说麻烦师姐全权把控。
周瑶雀跃的语气瞬间被打下几度,犹豫片刻后,她用一种仿佛在开玩笑、尾音却有点颤抖的口吻说:“小方,你不是被查出绝症了吧?这事可不能瞒着,你得先跟姐姐讲啊。”
方思弄没有说话,脑子里真的在思考这种谎话的可能性,万一他有一天没从戏剧世界出来,在现实不幸猝死,是不是先打个预防针会好一点?
周瑶半天没等到他回话,一点玩笑不敢再开:“小方小方,我胡说的,你可别吓我……”
“没有的事。”方思弄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学姐,这次的事谢谢你。”
这次确实是他的问题,但拍摄那天他就跟疯了一样,看着影后美艳而略显衰败的脸,他的摄影机就像有自己的思想一样,让他不受控制般地追求着那种画面,极致的美丽与衰朽,他仿佛入魔,不知受谁逼迫。
事情谈妥之后周瑶才来跟他讲,也说了后期处理尽情发挥的事,于是他花了两周时间,一天拍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戏,剩下的时间就修图,每天平均睡眠时间不到三个小时。
照片中的北原是他以前在崇礼拍的,那时候他刚跟玉求瑕分手,拍完《溃烂》后独自走了一趟无人区,拍了上千张旷野。
旷野、篝火、献祭、美丽如神的女祭司……这些画面在他这段时间以来濒临崩溃的身体与精神中总是频频浮现,就像那场总是挥之不去的大火,和玉求瑕在火中的那个笑容。
转眼之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雪已经停了,玉求瑕也没有回来看。
花田笑做主演那部电影早已在南方开机,趁方思弄的名字跟着影后上热搜的时候,营销号不甘寂寞,把玉求瑕也推上去拱了拱火。虽然没有在官方明说,玉求瑕的性向也早已不是秘密,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舆论一引,很多人都相信花田笑是玉求瑕的新欢。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看着在狗仔镜头下,玉求瑕明媚如南方春风的脸,方思弄仍然感觉到痛苦。
但无论如何,时间仍旧平静而恒定地向前流淌,在立春的这天,故园的海棠发出第一茬新绿,终于拍到了蒲天白的戏份。
蒲天白因为是小配角,戏份虽然不多,却被拆得很开,但他没有什么怨言,几乎天天泡在剧组里,方思弄看得出来,傅和正对他很满意。
现在终于轮到他出场,他是肉眼可见的激动。
做演员就是这样,不仅要演得好、长得好,还要看自己是否能遇到好的导演和剧组,导演和摄像就像观众的眼睛,他们怎么看这位演员,就会把怎样把这位演员呈现给观众,这对演员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而傅和正的剧组,显然是所有演员都梦寐以求的“眼睛”。
蒲天白在剧中饰演女主早逝的白月光,扮相清纯天然,出境几乎都在回忆里。
他穿着白衬衫出来,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下,他本来就长得好,又嘴甜,在剧组里一直泡着,剧组里的女性生物都宠着他,连取景大院里的花脸猫都喜欢他。
方思弄在角落里指挥团队调试设备,一回头看到蒲天白这么出来,跟场务撒娇,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没有一天不想回到五个月前的万家别墅,把蒲天白推出那道门,后悔的情绪一直笼罩着他。他一路走来虽然不算顺遂,但一直是随心而动,哪怕是在和玉求瑕的感情中,他也没有做出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那一天,将蒲天白带到了万春华的宴会、并没有阻止他进入那个房间,算一件。
他总是禁不住想,如果蒲天白没有被卷进来的话,就好了。
“好,好。”
拍摄过程很顺利,几乎都是一条过,傅和正宣布休息,走过去拍了拍蒲天白的肩膀,又走过来挨着方思弄看了两遍回放,忽然跟旁边的执行导演说:“我需要编剧组那边集合一下。”
编剧组跟方思弄没有关系,他收拾了东西跟蒲天白去吃盒饭,吃到一半蒲天白忽然长舒一口气说到:“太好了,总算拍到我了。”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蒲天白语调平常,就像在说笑话一样随口跟他说:“我就怕还没拍到我下个世界就来了,栽里面,傅导还能换人。”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蒲天白已经知道他们离开“戏剧世界”很无望了。蒲天白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相反他其实很聪明,感觉也很灵敏,玉茵茵的不对劲也是他最先发现的。
饭后回到各自的工位,方思弄惊讶地发现黎暖树坐在他的小马扎上,一看就是在等他。
他明明听说黎暖树是临时过来救场的外援编剧,却没想到她就这么留了下来,一直没走。
人家已经坐在他的座位上,意思很明显,此时再避已无可能,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姨”在舌头上转了一圈,最后吐出来的却是:“黎老师,有什么事?”
黎暖树是玉求瑕的家族里唯一跟玉求瑕有几分亲近的人,连玉茵茵也比不上,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见过她几面,还跟着玉求瑕叫过小姨。
但现在就不合适了。
“我吃了饭回来,看时间还早,想来跟你说几句话。”黎暖树神色平静,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小方,我是想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打算参与。你跟玉求瑕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罢,对你我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影响,你不用刻意避着我,工作中不免接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当朋友。”
方思弄心中一叹,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塑造了现在的自己,他不属于那个天然名流的世界,能将爱恨过往都一笑置之,分手之后,哪怕跟玉求瑕粘上一点关系的人他都是能避则避,别提黎暖树了。
他低低应了一声,黎暖树却也看出他的敷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下一刻却听到他问:“黎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玉茵茵呢?”
黎暖树秀丽的眉蹙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看她没回答,方思弄又问了一遍。
黎暖树无法再避,只能道:“我不知道。”
方思弄却追问:“什么叫不知道?她是失踪了?家里的女孩儿失踪了,不需要报警处理么?”
黎暖树的瞳孔骤然缩放了一下,眼中呈现出一种茫然。
片刻后,她苦笑道:“我们家里的情况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其实……不太了解家里的事。”
下一刻,方思弄直接问:“你知道‘那个世界’的事吗?”
黎暖树一愣:“什么?”
方思弄又慢慢地、清楚地说了一遍:“我说,你知道‘那个世界’的事吗?”
黎暖树还是那个困惑的表情:“你说什么?”
又经过了几次尝试,方思弄意识到,如果不是黎暖树故意找茬,以及演技精湛的话,还有一种可能,是她真的听不见。
他又确认了一遍:“我刚刚说的,黎老师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清?”
“你刚刚什么也没说啊。”黎暖树的茫然非常真实,“你说完‘你知道’,然后就停下来不说了,我一直在等你往下说呢。”
方思弄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他小时候被虐待的事吗?”
这次黎暖树的表情变了变,不说话了。
虽然她不说话,但反应跟之前那种茫然完全不同,而这个被虐待的“他”是谁,答案可以说是不言自明。
方思弄知道自己没救了,明明在成年后遭遇的大部分痛苦都是玉求瑕带来的,现在自己更是对他恨得牙痒痒,可想到他小时候的事,还是这么心痛。
第90章 幕间13
徐慧芳的忌日在二月头, 骨灰挂在千山墓园的石壁上,她走的时候方思弄早就黔驴技穷,墓地坑位是买不起的, 还是在音像店老板的接济下才能收敛了她,虽然只能选挂式的。
到方佩儿的时候方思弄已经买得起坑了,在墓园稍东头一点, 在周围的邻居里她是最小的,有时候会收到一些别人留下的礼物。
以往方思弄一年来墓园一次, 都是在方佩儿的忌日来,顺道看看徐慧芳,今年遇到“戏剧世界”, 他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就在徐慧芳的忌日这天来到了千山墓园扫墓。
二月初已经临近春节, 墓园一片萧索,几乎没有人来。
方思弄肘间夹着两束菊花走上台阶, 把黄色的那束挂在了徐慧芳的盒子旁边, 白色的那束给了方佩儿。
他不是可以对着墓碑絮絮叨叨的性格, 最后在两个墓前各抽了一支烟,就算完了。
在徐慧芳面前抽那支烟的时候他很快就走了神, 想到了他爸,那个男人死的时候他已经十岁, 可他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此时,比怀念的情感更先击中他的是一种孤独,父亲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更趋近于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是给了他一半染色体的人,可他都不知道父亲埋在哪里。
现在,生养他的两位一个挂在这里, 一个不知道在哪里,还有一个他养大的,埋在三百步以外,在这个世界上,他实在算得上是赤条条一个孤家寡人了吧。
“抱歉。”
他在离开之前,跟这两位最初与他的生命有所关联的女性各自说了这么两个字,意义并不分明。
2月9日,除夕。
方思弄一个人在家,从早到晚手机消息没有断过,全是新春祝福。
但他仍是一个人在家。
蒲天白和周瑶都有邀请过他回家过年,但他当然没有同意。
跟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欢迎和期待所有节日,分开之后他则都很抗拒,这能很轻松地得出一个简单结论:问题不在节日身上,而在于人。
既然并不想过,他自然也不会去别人家里添堵。
虽然心里抗拒,但他到底没有进入视天地如无物的境界,举国上下阖家欢乐的氛围还是影响到了他,他不想显得太凄凉,就还是打算好好做一顿晚饭。
结果在开碗柜的时候,哐的一声,碗柜门的上面那个合叶腐朽脱落,下面这个也承受不住整个木板的重量崩开,柜面倒了下来,方思弄一个不查,被砸到脸,下巴上豁开了一条口子。
伤口不深,但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动力瞬间散尽,提着碗柜面站在厨房里,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寒冷。
这间屋子,先是租的,三年前他买了下来,算起来已经在里面住了将近十年。
在第一次提出同居,被玉求瑕以他课业繁重否决之后,他也没有放弃,一直在留意房源。好不容易挨过傅和正的课题,他又提了一遍。
当时已经临近暑假,玉求瑕本来也想把他接出去住,可他死活不愿意住进玉求瑕当时住的大平层里,他们是在正经谈恋爱,他不想显得仿佛是玉求瑕在包他,他们不对等的地方已经太多,他接受不了这个。
在某些方面他异常固执,玉求瑕也由着他,同意在他找到的房子里同居。
他就找了这一套。
四环路旁的七层民居,两室一厅,租的时候没有电梯,去年老旧小区改造后有了,一梯两户,南北通透。
这是他当时人生中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套房,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是玉求瑕住的最差的一套,房子在五楼,他一开始其实还猜玉求瑕可能爬楼都不愿意。
但他猜错了,玉求瑕从来没有抱怨过,更没有因为不想爬楼梯不来他家,在他租下那套房子安顿好的时候,玉求瑕就把自己之前租的那套房退了,正式跟他搬到了一起。
对此他一直心怀愧疚,毕竟就是因为他的坚持,玉求瑕才不得不跟着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所以他更是竭尽所能地对玉求瑕好,也尽力把这间房子打造得更舒服温馨,所有的家具软装都是一点点置换的,现在这套房看起来,除了楼房外围还是个老旧小区之外,房间里面算是很看得过去了。
但是一切更新都停在了两年前。
玉求瑕离开之后,他固执地将一切保持原状,如果玉求瑕现在回来,会发现房间里的植物都是两个人以前一起去买的,只是长大了一些。
哦不对,玉求瑕上次送他回来过,不知道当时有什么感想。
冬日的太阳很快从最高处划过,慢慢落进了地平线深处,暮色四合时,方思弄在沙发上抽搐了一下,猛然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
掉下来的碗柜还靠在灶台旁,早上买回来的菜和肉也都还在水池里,可他什么也不想做,就踩着黯淡的夕阳去酒柜里拿酒。
他不懂酒,酒柜当然是为玉求瑕买的,里面的存货也都是玉求瑕的,他一直没有动过,一方面是对酒的兴趣没那么大,更大的一方面还是固执地想要把一切都维持原状。
但今天他忽然疲惫了。
他拿了一瓶红酒一瓶洋酒,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有点头疼,这时候万春华打来电话,很单纯地跟他拜了个年。
挂完电话之后他清醒了一些,跟着又接了两个,之后他想了想,强撑着精神拨了几个电话出去拜年。他不善言辞,看上去性格又臭又硬,其实对曾经帮助过他的人都记得很牢,虽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接到他电话的人都不在意。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音像店老板的,以前那位心善的邻居,他的第一个相机就是老板送的。
几年前老板已经回了老家,去年听说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了。
“齐叔,新年快乐。”
“小方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哎哟叔昨天还想到你了!新年快乐!”老板在那头很开心,背景音嘈杂,有很多人的样子,“丫丫!丫丫过来!小方啊,我跟你讲,我丫丫已经会说话了呀!丫丫,叫哥哥,哥哥。”
随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哥哥”。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羽毛拂过,不自觉咧了咧嘴角。
老板又和小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背景音忽然扩大,之后又立即缩小,应该是电话的主人来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中。
然后方思弄听到了一点打火机的声音,齐叔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大口,又慢慢问道:“小方呀,家里人都还好吧?”
齐叔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具体是什么故事方思弄没有问过,但肯定有,不然不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在那个犄角旮旯里做了一个孤独的影像店老板,一做就是十几年。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骤然丧父的方思弄不自禁地将对父亲的情感投注到了他身上,到后来也对他说过一些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
比如刚见过黎春泥、在心里单方面要做玉求瑕家人的那个春节,他在拜年时就忍不住跟齐叔吐露过:“叔,我有家了。”
齐叔很为他高兴,之后几年都会顺道问候他的“家人”。
这两年齐叔依然会问,他却一直是粉饰太平,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将一切全盘托出,想说他跟我分手两年了,我没有家了。
冲动只是一瞬间,理智很快回到了上风。
他很清楚,他的情感投射其实是他自己的事,齐叔没有任何义务接收他沉重的感情,对齐叔来说他也许只是个曾经顺手帮过的小崽子,他更不该在春节这样的喜庆时刻给人家添堵。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调整好声音,道:“都好,叔,你不要担心。”
挂掉电话,他按开了电视,喜庆的春节晚会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亮起,映出对面沙发上一张麻木的脸。
酒很凉,他又什么也没吃,凉得他浑身不舒服,但他还是一直在喝。
红酒喝完、洋酒还剩下小半瓶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醉了,因为他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酒倒进了烟灰缸里。
迷迷糊糊中,手机似乎又响了,他并不确定,整个人歪在沙发上,像一团棉絮,拿了几次都拿了个空,也没能接起来。
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是在做梦,手机一直在响,他也一直在找,但忽然回过神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四肢都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并没有找,但铃声还在响。
终于,他摸到了手机冰冷的机身,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似乎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北京的气温还在零下,苏州应该没有这么大的风。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脑子里却虚浮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落进来:“方思弄,新年快乐。”
他的心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酸又疼,但感受被酒精消磨了许多。
今天发生了太多这样的对话,他下意识应道:“新年快乐。”
话音刚落,他又被背景音中的大风声吸引了注意。
他不知道玉求瑕究竟想要怎么样,但也已经不想弄懂了。
他不知道电话是怎么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在模糊的睡梦中,他觉得电视里喜庆的歌舞很吵闹。
直到一声“刷——”响起。
帷幕拉开,世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