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无脚鸟06

    方思弄回到高三七班的教室, 看到自己的凳子被转了一面,正对着后面消息栏上的成绩单,玉求瑕坐在上面。

    方思弄站在门口顿了顿, 玉求瑕转过脸来看着他,问:“你去哪儿了?”

    方思弄:“帮连田搬东西去3号楼了。”

    玉求瑕:“你怎么不叫我?”

    方思弄确实没有想过要叫玉求瑕,应该说, 从进入这个世界,或者说, 从出上一个世界、玉求瑕告诉他他们没有可能了开始,他的心态就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

    他不再主动找玉求瑕,不再往他跟前凑, 隐秘幽微的自虐心理伴随着那株毒藤一起复活,甚至让他再次对死亡有了一些期待。

    他最终的理想从跟玉求瑕一起逃出生天、重归于好, 变成了尽力而为,不行就死在玉求瑕面前。

    这是一个非常幽暗的、心理上的转换, 几乎不表现在行为上, 他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可面对着玉求瑕一双琉璃似的眼睛, 他却忽然觉得心里发虚。

    他只是沉默,并小心地垂下眼睫, 防止眼中的混乱被玉求瑕捕捉到。

    玉求瑕抱着手臂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说道:“我发现了这张成绩单上面的一个问题。”

    方思弄问:“什么?”

    “学号不是连续的。”

    方思弄看向成绩单,表格是按成绩排序的,第一列是名次,第二列是名字,第三列是学号,第四列之后就是各科成绩。

    方思弄开始没注意过, 只关注了名次和成绩,这时才去观察学号。

    每个人的学号都是一大串数字,前半部分应该是这一整届学生的代表,只有后两位数不同,但因为是按名次排的,学号都被打乱了,乍一看去没有什么不对。

    “学号排到了63,但名次只到47,我们这个班上,现在只有47个学生。”玉求瑕道,“缺失的这十六个人,去哪儿了?”

    方思弄意识到:“而且今天又少了五个。”

    包括连田在内的后五名。

    玉求瑕:“所以现在只剩42个人了。”

    方思弄:“这些人现在都去了3号楼?”

    玉求瑕看着他:“这要问你了。”

    玉求瑕的语气有点夹枪带棒,方思弄知道他心情不好,但选择了忽略,只是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在3号楼的发现。

    “只有一个百人教室,而且没有坐满。”玉求瑕皱起眉头,“你确定?”

    方思弄点头:“至少今天是这样。”

    说到这里,任谁也能知道不对劲了——他们班上加上今天的五个,就少了至少二十一个人,而高三年级一共有十二个班,如果消失在教室的人都去了3号楼,那间阶梯教室必然不够坐。

    可那间阶梯教室只坐了不到一半。

    人呢?那么一两百号人,都去哪儿了?

    方思弄又想到了自己关于连田的那个“犯错三次”的推论,讲给了玉求瑕,同时也说了花田笑去了3号楼的事情。

    这时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到了。

    玉求瑕也不敢再说,在铃声结束前起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午休起来的时候教室里还来了几个校工,把那最后五名的桌椅板凳搬走了,后排学生依次往上填,教室后排登时又空旷了几分。

    下午的课依然是讲卷子,没有连田一直在旁边动来动去,方思弄感觉有些不习惯,甚至不仅是没有人,连田的桌椅都没了。而在方思弄的左手边,也就是第三列和第四列都分别有一个人搬走,座位前移,所以现在他的左右两边都没人也没桌椅,让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裸露的牙齿。

    他脊柱紧绷,总感觉背后缭绕着一层寒意。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方思弄起身去厕所。

    上一个课间玉求瑕似乎已经去过了,没有叫他,虽然他也不想这么幼稚,但他知道玉求瑕因为中午他没说一声就去了3号楼在生气。

    上完厕所出来,他在洗手池处遇到了吴俊明。

    吴俊明头上包着纱布,有一只眼睛被盖了一半,就用另一只眼睛从镜子里看他。吴俊明长得有些凶,眼神也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狠戾,但方思弄跟他站在一起,气势上丝毫不弱。

    方思弄一边洗手一边问:“有什么事?”

    吴俊明声音嘶哑低沉:“青青儿死了。”

    方思弄瞥他一眼:“相信了?”

    吴俊明腮帮子紧了紧,似乎在压抑怒气,片刻后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思弄想了想,时间和情况似乎都不太允许,便跟他说:“今天晚饭,食堂二楼楼梯斜对角,我们在那儿讨论,你可以过来。”

    吴俊明似乎有被他这个态度冒犯到,抬手想去抓他的衣襟:“你!”

    方思弄伸手一挡,吴俊明被甩开几个踉跄。

    “快上课了,晚上再说。”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之后,方思弄收拾好桌面,站起来,玉求瑕刚好走到他后面,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说话,把板凳推进课桌里,挨着玉求瑕往外走。

    下楼梯的时候他偷看了玉求瑕一眼,玉求瑕的心情似乎要好一点了。

    他们随便打了点饭菜,来到学校食堂二楼,昨天和其他人约定好的那个角落,走过去一看,人数比昨天晚上想出校门的那群还多了几个,总数超过了二十人。

    方思弄心一沉,猜想现在在场的还不是被卷入这个世界的全部人。

    “戏剧世界”的卷入范围扩大了?

    如果按照“每晚死一个”的规律,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停留在这个世界中的流程会更长?

    难道真的要持续到高考的那一天?

    “你们来了。”

    这一群人坐了三张半桌子,元观君坐在最中心处,俨然又成了这一群新人中的领头人,朝他们扬了扬下巴:“坐吧,今天有什么发现?”

    玉求瑕简单总结了一下两个人的发现,说到消失的那至少一百人的时候,花田笑、桑滁和另外两个人今天搬去3号楼的进行了一些补充。

    是的,桑滁今天也去了3号楼,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的成绩比花田笑还差,花田笑好歹是班上的倒数第二,他是倒数第一。

    他打听到了比较重要的消息:“我问了几个‘同学’,这里的人是一直坐不满吗,他们提到了‘没办法’、‘那些人不行’……我猜他们的意思是‘这里本来有更多人,但是因为他们不行,所以现在不在这里’。”

    李灯水跟他年纪相仿,经历了两个世界后已经有了一点交情,因为没有这点交情她肯定不会开口问:“然后呢?你就问到这儿?”

    “当然不是!”桑滁道,“我又问了‘他们去哪里了’,那些‘同学’的回答是‘不行的就是不行,你关心他们做什么?’”

    元观君指出:“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学习成绩吗?”

    这时,昨晚跟门卫讲了一阵法条的樊好忽然朝前一指:“那个那个……吴俊明?”

    众人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雪白的大脑袋走过来。

    方思弄道:“这就是我们还没说的事——他回来了。”

    片刻间,吴俊明已经走到桌边,瞪着方思弄:“我来了,所以呢?”

    元观君指了一个空位给他:“坐吧。”

    他没好气地走过去坐下。

    方思弄道:“讲讲昨晚的事情。”

    吴俊明似乎还是不太情愿,浓黑的眉毛皱得很紧,但还是开口道:“昨晚我们坐救护车去医院处理伤口……”

    楚深南:“真的有医院?”

    吴俊明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真的到了医院?还有,坐车去医院的这一路上,外面有其他人吗?车呢?”

    “都有。车啊人啊灯啊房子啊,都有,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吴俊明本来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到桌上几人或惊讶或凝重的神色,心中也越发不安,继续讲道,“然后我们到了医院,青青儿,余青青跟我一起,我们去了急诊,缝针……青青儿在外面等,然后缝了一半我就听到有人在外面闹,不晓得咋了,闹得很凶,后来还听到有人叫‘杀人了’……我跑出去,就看到青青儿倒在地上,一地的血……”

    “她没抢救过来,我也没看到凶手……只是听别人说是个医闹的疯子……我很混乱,后来就被带到警察局去了。”

    “再后来……再后来……”他忽然狠狠地抖了一下,“我爸妈、她爸妈,还有我们的班主任都来了……”

    这次所有人都震惊了,玉求瑕问他:“你爸妈?”

    “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根本不是我爸妈!”吴俊明浑身都开始抖,“我就说他们不是,但是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我班主任也说他们是!然后警察当场给我调档案,说他们就是……可他们明明不是啊!”

    他抱住自己的后颈,抖得跟筛糠似的,元观君忽然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片刻后,他平静下来了一些,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元观君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那个‘妈’就开始哭,我也跟她对着哭,我想跑,可警察局的人把我按着,我听到他们说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握送精神病院……我一听不对劲,就说我刚刚开玩笑的,我要高考了,压力有点大,我要回学校学习……最后他们就让我班主任把我带回来了。”

    第72章 无脚鸟07

    余青青死得不明不白, 但吴俊明没有确切看到什么非人的凶手,而且最后宣布余青青死亡的也是从抢救室出来的医生,吴俊明并没有看到尸体, 他的性格又比较执拗,直到现在还是怀疑所有人都在演他,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戏剧世界”怪力乱神的设定。

    这种人可以说是冥顽不灵也可以说是信念坚定, 方思弄不愿去过多评价,而没有这种怀疑的他就是另一条思考方式:

    从吴俊明讲述的情况中分析, 这个世界是完整的,但离开学校就有几率横死?

    那么破局的线索也有可能在校外吗?

    这也太不好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思弄快快快!给我们拍张照片!”

    方思弄被室友的笑声打断思绪,回过神来。

    现在他已经晚自习下课回到了宿舍, 夏良才和另一个今天也去了3号楼的叫韩琪的室友正打闹着从卫生间出来,夏良才的头发被吹成了一个向上的尖尖, 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胖胖的向上的小火箭,颇为喜感。

    看方思弄没动, 韩琪又叫了一声:“方思弄!快拍他啊!”

    方思弄掏出手机, 点开相机对准他们。

    韩琪立即做了一个撒花的手势指向夏良才的火箭头, 小胖子插着腰笑得憨厚。

    片刻后,韩琪奇怪道:“方思弄, 干什么呢?照没照啊?”

    夏良才也在说:“嘛呢嘛呢你镜头晃什么?你要对准哪儿?”

    方思弄看着相机框,又抬头去看夏良才和韩琪, 冷汗不知不觉已经起了一身。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不是挺好的吗?”

    方思弄浑身汗毛一炸,微微侧头,看到另一个室友马天和斜倚在他背后的桌子上,一只手端着一杯热水,一只手伸过来微微移动了一下他的手机。

    “再过来一点, 把夏良才放中间吧。”

    方思弄硬着头皮按下拍摄键,然后问:“这样?”

    “我觉得可以。”马天和朝他笑,“你觉得呢?”

    方思弄干巴巴道:“不错。”

    “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韩琪两个健步冲过来,看了照片,指着夏良才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夏良才你看看你好搞笑!”

    夏良才也挤过来看,跟着笑出鹅叫:“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另两个室友也被笑声引得从厕所出来,挤过来看照片,也是觉得搞笑,一边笑一边揉夏良才。

    等他们笑够了,又回到卫生间洗漱、房间里只剩方思弄一个人时,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又点开了那张照片。

    他再次确认,自己看不到人。

    从拍的时候,镜头里就没有那两个人。

    画框里有地有墙有后面的柜子,还有高低床的一角,但他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人的身影。

    他在相片里看不到这些人。

    一股严寒笼罩着他,他想了片刻,把心一横,回到相机拍摄界面,点击镜头翻转。

    两秒缓冲后,手机变为了自拍模式。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举了起来,对准自己。

    自己的脸出现在画面中,用一句面无人色形容也不为过。

    他缓缓吐出那口气,身体放松了一点。

    也许是照不到NPC吧。

    他想了想,还是起身出了宿舍。

    他去了516宿舍,敲门跟里面的人说找玉求瑕,等了一分钟,玉求瑕出来了。

    今天晚自习下课他们是一起回来的,但一句话没有说,玉求瑕应该还在生气,然而走出来看到方思弄的脸色后,他眉头一蹙,那点火气反而散了。

    “怎么了?”

    方思弄把拍夏良才和韩琪的那张照片给他看,问:“你看得到人吗?”

    玉求瑕看了一眼,不解:“什么意思?”

    方思弄给玉求瑕讲了刚刚的事情。

    玉求瑕跟他有了一样的想法:“手机能分辨出NPC和其他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思弄道,“把你手机也拿来试试?”

    “手机?”玉求瑕道,“我没有手机。”

    方思弄一愣。

    玉求瑕看着他:“我的手机没能被带进来。”

    方思弄喃喃:“那为什么我的可以?”

    玉求瑕伸手,眼带询问,方思弄会意,将手机递给了他。

    玉求瑕检查了手机的几项设置,然后点开了手机相册。

    方思弄忽然心道不好。

    手机的确是方思弄的手机,里面也有他拍的上万张照片。

    相册里最后一张就是那张没有人的照片,倒数第二张是一片雪景,倒数第三张是一片在山林环绕间、遥远的城市,应该是从展成宵的墓碑前照出去的家乡。

    而再前面,则是好几张灯光昏黄的街景,两个人在画面正中依偎着——正是传言他们复合的热搜中,狗仔拍下的画面。

    方思弄在旁边臊得慌,但很快心中又升上一股破罐破摔的惫懒。

    看就看吧,事到如今,全世界还有不知道他喜欢玉求瑕的吗?被玉求瑕看到了,又怎么样?反正玉求瑕也不会因为这个跟他重归于好。

    毋宁说,玉求瑕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却还是要那么做。

    随便吧。

    他刚放松下来,就听到玉求瑕问:“这是什么?”

    下一刻,玉求瑕转过来看他,眉头皱得死紧,指着手机上的一张照片:“他是谁?”

    方思弄看向那张照片,刹那间毛骨悚然。

    照片中的光线暧昧幽暗,一个身形挺括的男人靠在质地精良的红木桌面上,姿态慵懒舒展,手腕上的名表奢华内敛,只这一角便能瞧出此人气度不凡。

    但他的脸却被一团黑雾遮盖了,也不太像黑雾,更像一摊黑泥,就是在那天他离开时,方思弄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的,景物都坍塌融化的质感。

    是他给梅斯菲尔德拍的那张照片!

    怎么可能?他之前检查过跟多遍,确认手机里并没有这张照片,他才会以为跟梅斯菲尔德的会面是一场幻觉。

    怎么这会儿照片又出现了?

    他感觉全身发冷,脑子也晕乎乎的,下意识就想在玉求瑕那里找到支撑:“他是我在西藏认识的一个香客,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瓦尔克,我给你带回来的那瓶‘圣域’就是他送的……”

    玉求瑕又问:“那瓶‘尸体派对’也是他送的?”

    “嗯。”方思弄听到‘尸体派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然后他又想起那天早上起来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和香水,玉求瑕看到上面的字母也不奇怪,他现在脑子不清楚,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哦,那天是你送我回家的。”

    玉求瑕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刚好路过,顺便就把你送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方思弄道:“那天我和景明去酒吧,喝到一半景明去找朋友,我正准备走的时候梅斯菲尔德先生过来跟我喝了一杯,又送了我一瓶香水,我不好意思收,他就让我帮他拍一张照片。可拍完之后他也没收下照片,直接就走了。”他想了想,又说道,“后来景明把我叫起来,我才发现我睡着了,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梅斯菲尔德先生,他却坚称我这桌没来过人,我也确实没有在手机里发现给梅斯菲尔德先生拍的照片,可回家却看到了那瓶香水……对了,那瓶香水是在哪里?”

    “你兜里。”玉求瑕说,之后又极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说呢,景明那小子怎么可能把你喝成那样。”

    方思弄没太听清他后半句:“什么?”

    玉求瑕:“没什么。”

    方思弄顿了顿,又问:“梅斯菲尔德先生会不会和这个世界有关系?”

    玉求瑕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之前没有这种先例……依我看,你手机出故障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我们在现实世界做任何事应该都不会影响到这里面。”

    方思弄:“那为什么只有我的手机能带进来?”

    这确实是个无法解释的疑点,难道“世界”在搜身的时候把他漏了?没“没收”他的手机?甚至还给他偷渡了一个充电器进来?

    “先不说了,我们先把这个世界解决了。”玉求瑕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刚刚说你自己是可以被拍下来的?”

    “嗯。”

    “那你再拍一下我。”

    “我不想拍你。”方思弄有些犹豫,“我有点怕……”

    “没事,拍吧。”

    方思弄依然不太情愿,这时生活老师老云忽然在他们身后说:“干嘛呢干嘛呢?都要熄灯了还在外面晃,看月亮呢?”完了给他们背上一人一巴掌,“回去睡觉了!”

    方思弄被拍得一激灵,瞬间想起连田那副因为“玩手机被抓”了的尊容,立即把手机塞进了裤兜里。

    他转过身,就对上老云狐疑的脸:“你们刚刚是不是在玩手机?”

    方思弄心底一沉。

    “没有。”玉求瑕却气定神闲地道,“他在问我单词呢。”

    他没有否认他们在用手机,只是说他们没有“玩”。

    老云微微外突的眼睛又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俩还是注意一点。”

    之后就把他们分别送回了房间。

    第73章 无脚鸟08

    翌日, 也就是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三天,星期二。

    在去上早自习的路上玉求瑕又继续昨晚的话题,要方思弄拍一下他, 方思弄还是不愿意,最后妥协到拍两个人的手脚,不拍脸。

    玉求瑕也同意了。

    于是方思弄就镜头朝下拍了他们两个中间, 框住了两人穿着校服的一只手和一只脚,两只手前后错落着, 就像下一秒要牵在一起一样。

    背景是沥青路面,还有一片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倒扣在地,化为了构图的一部分。

    不得不说, 方思弄在摄影上确实是有天赋的,随手一拍都能像一张画报一样。

    他把照片拿给玉求瑕看, 说道:“很正常,感觉跟在外面拍是一样的。”

    玉求瑕垂眸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 道:“嗯。”

    方思弄把手机收起来, 在知道玉求瑕的手机没能带进来之后, 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机跟偷渡品一样,还蛮危险的。

    走着走着他又踢到地上的一片树叶, 随口一提:“这个世界的季节还蛮奇怪。”

    玉求瑕问他:“什么?”

    方思弄:“气温还挺暖和的吧,感觉还没到秋天, 但梅花已经开了。”

    玉求瑕:“梅花?”

    方思弄一愣,随即想起玉求瑕是直接“刷新”在七班教室的,可能没有看到3号楼后面那片梅花林:“我刚过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梅花林里,就学校大门口出去右转,全是白梅花。”

    玉求瑕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因为昨天基本上已经把周测试卷讲完了,今天的上课内容大多变成了做卷子讲卷子,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高三学生的日常是这样的。

    只有地中海在课上讲了一点别的,可能因为是班主任的缘故。

    “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我奉劝有些人忍一忍、忍一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完还点了一个人的名字,“詹旭,你觉得呢?”

    詹旭是他们班上排名第一的男生,好像跟玉求瑕是同一个宿舍的。

    方思弄本来有点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然后发现前面不少人都回头往他这边瞧,表情都比较揶揄。

    他愣了几秒钟,反应过来,这种中学生特有的起哄表情。

    有人早恋。

    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些目光,最终确认,目光的落点是赵涵涵前面的女生,她应该就是詹旭的早恋对象,或者至少是暧昧对象。

    “还有一些人,我就不点了。”地中海接着又说道,眼睛在班上一晃,方思弄感觉那道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间,最后训诫道,“总之自己要对自己负责。”

    方思弄依然认为3号楼隐藏着重要的线索,他暂时没有勇气再踏入一次3号楼,便决定先蹲在3号楼门口,用他的手机偷拍一下从里面出来的学生,看跟外面的学生有什么不一样。

    这件事他在第二节课课间就跟玉求瑕说了,最后一节课下课后,他站起身,玉求瑕已经来到他后面,然后两个人飞快地去了三号楼门口。

    他们站在一处灌木丛后面,方思弄拿出手机,调到拍摄模式,对准了3号楼的出口。

    等了片刻,他们就看到一群骷髅一样的瘦子走了出来。

    手机里却没有人。

    玉求瑕也微微俯身观察着手机屏幕:“看来他们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至少从手机里来看。”

    方思弄:“嗯。”

    又两边对比着观察了一会儿,方思弄准备收手机了,结果这时就看到一个身影从镜头里走出来。

    他猛然抬头去看门口,在人流里发现了花田笑。

    他收起手机,跟玉求瑕一起走出去,花田笑也发现了他们,朝他们走了过来。

    玉求瑕直接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啊?没什么啊。”花田笑看起来状态不错,大概真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对,捏着下巴想了半天,勉强说出一点发现,“就有的人太瘦,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方哥,玉哥,你们过来啦。”桑滁忽然说。

    方思弄循声望去,发现桑滁从后面一堆瘦子中钻了出来,站到花田笑旁边。

    方思弄一愣:“你也在这里?”

    桑滁道:“啊,我跟着花田笑一起出来的啊,我们在一个教室上课嘛……花哥,你以后等我一下吧。”

    花田笑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也被吸了?”

    桑滁没听明白:“什么?”

    花田笑说:“你好像有点瘦了。”

    桑滁神色如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清澈:“我瘦了?没有吧。”

    方思弄下意识往玉求瑕那边挪了一点,观察着桑滁,他也觉得不太对劲。

    为了拍摄到更多信息,他把画幅调得很大,可以拍到整个3号楼的大门,三号楼是整个抬高一层的设计,从大门出来还连着一条宽敞的阶梯,虽然现在到了吃饭时间,有很多人都从里面往外走,在这种人流里看不到某个人是正常的,但在镜头中,这些人都完全不存在,所以刚才通过手机看起来,就是花田笑一个人出来的。

    如果桑滁跟在他后面,手机怎么会拍不到?

    花田笑和桑滁还在那儿说瘦没瘦的问题,玉求瑕忽然道:“走吧,先去吃饭吧。”

    几个人便一起往食堂走。

    方思弄越想越不对,走一半借口要系鞋带,让其他人先走。

    玉求瑕却也停了下来,跟花田笑和桑滁说:“你们先去吧,不用等我们,晚餐时见。”

    然后他就站在方思弄旁边等着。

    方思弄没空理他,就着蹲下系鞋带的姿势又掏出手机往那两个人的背影一拍,果然如他所想:照片里只有花田笑一个人,没有旁边的桑滁。

    他站起来跟玉求瑕对视一眼,知道玉求瑕也已经看到了,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进入3号楼之后,他就已经不是‘人’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方思弄说完又自己否认了,“不对,花田笑还正常。”

    “也有可能是从‘变瘦’的进程开始之后。”玉求瑕道,“你没发现吗?他已经没有‘自觉’了。”

    桑滁已经不知道自己变瘦了,就像连田一样。

    下午的课程依旧是枯燥地做卷子讲卷子,因为方思弄推断这个世界的流程可能很长,说不定真的要到高考那天,所以他们很有可能需要参加几次“周测”,他看书还看得蛮认真,不希望出现“落到最后五名被赶到3号楼”的事情发生。

    第二节课课间时赵涵涵拜托方思弄去办公室和她抱一下练习册,她是语文课代表,语文的课外材料又是最多的,以前都是连田帮他搬。

    方思弄跟她去了。

    语文老师的工位和地中海的工位之间只隔了一条过道,班级第一名詹旭正站在地中海面前听训。

    方思弄在旁边等赵涵涵拿东西,目光不自觉落到视野中最鲜艳的一堆东西上面,那是一个放在过道架子上的玻璃盘,里面装满了五光十色的打火机,应该是从抽烟的学生那里收缴来的?

    隔壁地中海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他的耳朵里:“你现在谈恋爱也没什么,我也是从你那个年纪过来的,能理解,但只有两点你要记着,第一,学习成绩不能落下,第二,恋爱随便你怎么谈,但毕业之后,你还是要娶那头牛。”

    方思弄:“?”

    娶那头牛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说实话有点太接地气了,这会儿方思弄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异界的荒诞。

    地中海忽然又道:“方思弄。”

    方思弄脊椎一麻,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僵硬地转过头去:“老师?”

    地中海的表情却很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看都没看他一眼:“你也是。”

    方思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当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是?他也是什么?毕业后娶一头牛?

    或许没有这后半句,地中海的意思只是让他好好学习。

    回教室的时候已经打铃了,方思弄又憋了一节课,在下一节课间去跟玉求瑕说了这件事。

    玉求瑕也听得惊奇:“一头牛?”

    方思弄肯定:“一头牛。”

    玉求瑕接下来的问题直白得有些好笑:“哪里有头牛?”

    方思弄:“不知道,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

    方思弄发现玉求瑕的眼中有光闪了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没说。

    晚饭依然是在昨天约好的那个食堂二楼的位置,方思弄和玉求瑕过去的时候其他人已来得差不多,甚至又多了两个昨天不在的人。

    方思弄搭眼一看,心中便是一惊:这一桌二十啷当人,有四五个已经明显变瘦了,桑滁也在其中,瞧着比中午更瘦了一些,花田笑倒是还好。

    玉求瑕显然也注意到了,完全没有提他们今天找到的线索,其他人也没什么有建设性的发现,这顿饭在很沉闷的氛围中结束了。

    唯一好的是,今天一天也没有听到说谁死亡了的消息,不知道是昨晚没人死还是有人默默死了,至少好在没有他们认识的人死。

    晚自习被数学老师占用,又做了一张卷子,等于没有课间,方思弄也没有机会再跟玉求瑕讨论。

    然后就到了晚自习下课。

    方思弄收拾好桌面起身的时候,发现玉求瑕又靠在消息栏前面等他。

    好像从那天他独自去3号楼之后,玉求瑕等他的时间就变多了。

    但他也就只是等着,冷着一张脸,也不怎么说话。

    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刚走出教学楼,一阵音乐声忽然在两人之间响起。

    方思弄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恶寒。

    在前两个世界中,要么没有手机,要么手机没有信号,根本没想到还有人能给他打电话。

    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玉求瑕也停住脚步,垂眸看着他散发着微光的裤兜。

    方思弄握了握拳头,将手机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妈妈。

    第74章 无脚鸟09

    方思弄把话筒凑近耳朵:“喂?”

    对面传来他妈的声音:“方思弄, 妈妈有件事情要跟你讲。”

    方思弄整个人狠狠一抖,手机差点脱手而出,是旁边一直关注着他的玉求瑕稳住了他的手和手机。

    并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方思弄整个身体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并没有接收到玉求瑕的信号。

    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他暌违已经十年的母亲,徐慧芳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吴俊明见到的父母不是真正的父母, 而他接到的电话,却真的是徐慧芳打来的?

    “嗯?”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徐慧芳又说道:“我这几天日也想夜也想, 觉得,你要不还是选理科吧?”

    方思弄一惊:“什么?”

    “你选理科吧。我问过好多人,都说理科好就业。”

    方思弄混乱的脑子尚存一丝理智:“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 我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选理科?”

    “可以的,我问了你们段老师, 只要你同意,就是可以的。”徐慧芳坚持道, “你选理科吧。”

    “开什么玩……”

    方思弄一句话没说完, 喉咙像忽然被人扼住了一样,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他眼前忽然浮现一行字:选理科。

    他惊得猛然闭上眼睛, 那行字还在。

    他猝然转开视线,那行字依然在。

    天旋地转间, 徐慧芳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去找你们段老师就行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再下一刻,他眼前那行字溃散了。

    这个电话也挂断了。

    这时候他才感觉脸颊有点疼,回过神来,原来是玉求瑕伸开五指掐着他的下巴和脸,迫使他与他正面相对,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玉求瑕还在说着什么。

    他的听觉从极度震惊中慢慢回归,终于听见了外界的声音,玉求瑕翕动的嘴唇也不再是一场哑剧。

    “方思弄,方思弄,到底怎么了?”

    方思弄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把刚刚发生的事简短地讲了一遍。

    “字?”

    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他们已经跟着人流,肩并肩地往前走。

    方思弄伸手在自己眼睛面前晃了晃:“就浮现在眼睛面前,不管看哪里都在正中间,闭上眼睛也一样。”

    玉求瑕垂眸沉思。

    方思弄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没遇到过,但我之前听人说过这种情况。”玉求瑕看着他,慢慢说道,“你直接被发剧本了。”

    方思弄一愣:“什么意思?”

    玉求瑕:“你应该是剧中的重要角色。”

    方思弄微微睁大眼睛:“还能这样?”

    玉求瑕的视线扫过他的脸、耳垂、后颈和露出来的手以及一截腕骨,没有发现端倪,又道:“你回去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出现什么以前没有的印记。”

    方思弄心脏一跳:“意思是,我有可能是主角?”

    玉求瑕没有回答,是默认了。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截,氛围沉默。

    玉求瑕又道:“还有呢?”

    方思弄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一愣:“嗯?”

    “在那行字出现以前,你已经不对劲了。”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发生什么了?”

    方思弄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没有跟玉求瑕详细介绍过他的家庭,本来也不想提到,但玉求瑕问了,他也没法,毕竟那种惶惑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沉重了:“我接到的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亲妈。”

    玉求瑕顿了一下,迟疑道:“是已经去世了的……”

    “对,走了十……不,今年就是十一年了。”方思弄回忆起刚刚的那通电话,以及记忆中的母亲,又抖了一下,问,“为什么会这样?”

    玉求瑕也给不出答案。

    回到宿舍,一打开门,方思弄就听到里面闹哄哄的,还夹杂着哭声。

    他走进去,看到宿舍一群人围着中间那个,听声音是夏良才。

    他凑过去问:“怎么了?”

    “刚小胖跟他妈打电话来着,他妈说漏嘴了好像。”韩琪侧过头来跟他说,看到他的脸,方思弄心头就是一颤,他也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基本可以和去3号楼时的连田相媲美。

    但他自己毫无所觉,继续说道:“他爷爷三天前就去世了,但家里怕影响他学习,就没跟他说,现在都火化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可能是听到韩琪的解说,夏良才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嚎,“爷爷!我的爷爷呀!把我养大的爷爷呀!”

    这时宿舍门又被人推开,生活老师老云也被惊动过来了,嗓门相当洪亮:“干什么干什么?都要熄灯了在吵吵什么?”

    韩琪又钻过去给她讲了一遍夏良才的遭遇。

    老云只是长得铁面无私,但并非铁石心肠,闻言面露不忍:“哎呀……”

    许是倾听自己遭遇的人多了,夏良才多少有点人来疯,哭喊道:“他们老说考不上大学就打死我,那我先死掉好了!!”

    说完就要往门外露台冲。

    全宿舍的人并老云一起发出一声惊呼,然后七手八脚把他拉住了。

    夏良才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

    几分钟后,夏良才才被一伙人好说歹说劝住了,然后被老云拎回生活老师休息室进行安慰,512其他人则开始抓紧时间洗漱。

    方思弄是最先脱光了进卫生间洗澡的,他想赶在其他人还在外面感慨夏良才遭遇的时候就洗完了出去,但是没能如愿,其他几个人很快就挤进来了。

    别说一个人用卫生间,他连一个人用一个淋浴喷头都做不到。

    马天和与另一个室友用了另一个淋浴间,韩琪则挤到了他这边来。

    他本来想说马上马上我洗完了就出去,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便是瞳孔一缩。

    他在韩琪的胸口看到了一个浅淡的印记。

    一个椭圆形连着一根逐渐变细的杆子,像一只变了形的羽毛球拍,或者一滴被压扁的水滴。

    这是韩琪自己的胎记还是这个世界的“印记”?

    他霍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在水雾中辨认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胸口也有那个印记,只是要更淡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韩琪是主角?

    自己也是主角?

    或者像是《樱桃园》的“叶子”一样,只是一种提示,每个人都有?

    不对,但樱桃园每个人都有的叶子只是衣服上自带的图案,并不是每个人身上长出了痕迹。

    毫无疑问,这个就是“印记”。

    他想了想,忽然伸手碰掉了旁边的一瓶沐浴露,然后追过去捡,起身的时候刚好可以看到另一个隔间的两个裸/男,他眯起眼睛看他们的胸膛。

    没有,他们没有印记。

    只有他和韩琪有这个印记,是什么意思……他俩双男主?

    他又想了想,走回跟韩琪一起那个隔间,把头发打湿,然后开始抹洗发水。

    韩琪惊讶:“诶都要熄灯了,你这时候洗,一会儿哪有时间吹?”

    方思弄:“没事,我洗得快。”

    男生洗澡本来就快,除了方思弄之外的另三个人很快就洗好了,第五个室友刚刷完牙,现在也脱下衣服来冲一冲。

    方思弄也看了他,没有印记。

    他看着时间确实不够了,只能关水出去,没能等到夏良才回来。

    夏良才是熄灯之后才被老云送回来的,熄灯就没电也没热水了,方思弄自然没法看到夏良才的胸口,只能作罢。

    也许是因为头发没吹干就睡了的缘故,他这天晚上也睡得很不好,一团乱梦,频频惊醒。

    一会儿梦到他妈,一会儿梦到方佩儿,一会儿又梦到胡白、怪物、019和卢娜,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大到狰狞,一行行字符在布满血丝或异物的眼球上飘过。

    他们的面容是那样极尽恐怖怪异,表情却让他在梦里感到悲伤。

    他被起床铃吵醒,铃声尖锐刺耳,响得他心脏疼。

    他坐起身,喘了几口气,又扒开自己的衣领,看到胸膛上的那枚印记,似乎更显眼一点了。

    夏良才依然按惯例赖床,方思弄走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方思弄也就没有机会看他的胸,没有办法,玉求瑕已经又在门口等他了。

    吃完早饭,在去教室的路上,方思弄开口道:“喂,玉求瑕,我忽然在想。”

    玉求瑕听出他语气不对,转头看着他,目光沉沉,问:“什么?”

    方思弄:“如果我们也是有被发剧本的可能性的……那这里面的NPC,会不会也是被发剧本的普通人呢?”

    玉求瑕脚步顿住了。

    方思弄继续说着:“胡白、019、卢娜他们……”

    “这不是我们可以考虑的问题。”玉求瑕冷冷道,“方思弄,你只管你自己就行。”

    方思弄回头看,发现玉求瑕神色冷然,肃穆得像一尊雕塑一样。

    他感觉到一股寒意,并不十分剧烈,而是缓缓渗透他的四肢百骸,在骨缝里凝结。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身上出现了印记。”

    玉求瑕:“什么?”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在这里,一个羽毛球拍。”

    第75章 无脚鸟10

    玉求瑕三两步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腕, 把他往教学楼带,快速地走入男生厕所,然后把他推进了最里面的隔间。

    玉求瑕:“给我看。”

    方思弄犹豫了一瞬间, 然后就拉开校服拉链,撩起T恤下摆,往上卷。

    玉求瑕却嫌他慢, 啧了一声,一下子就把他的衣服拉起来, 露出赤/裸的胸膛。

    方思弄并不觉得冷,但在玉求瑕专注的视线下,皮肤却自顾自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然后, 很忽然的,他感觉到一根微凉指尖轻轻拂过胸膛的皮肤, 之后他就开始颤栗——应该说是他的身体,不受他控制地, 颤栗。

    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好了没?”

    “我看到了。”玉求瑕低着头, 脸离他的皮肤非常近, 他能感受到清浅的呼吸。

    “你这个……”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不是羽毛球拍, 是……”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门响, 有人进来了。

    两人噤声,打算等那人走了再继续话题。

    然而那人进来了之后,却并没有上厕所的声音,也没有进隔间或用洗手池的声音。

    方思弄觉得奇怪,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但他们离得太近, 他这一转头,鼻尖差点碰到玉求瑕的脸颊。

    那人依然没走,片刻后,一声清晰的锁扣声传来。

    没被锁住了。

    下一刻,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喂,是我,你俩在里面吧。”

    方思弄犹豫了几秒,并没有立即判断出这个“我”究竟是谁,玉求瑕却已经推开门出去了:“吴俊明,怎么了?”

    方思弄反应过来,也跟在后面走出去。

    “我说你俩到底有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啊?”吴俊明黑着一张脸,包着他整个头的纱布已经撤掉了,现在只有额角贴着一个方块形的,他死死盯着两人说道,“我们宿舍有人死了。”

    玉求瑕:“怎么死的?”

    “昨天晚上在宿舍里看小说被老云抓了,一直没有回来,我问其他室友他去哪了,他们的意思全是叫我别管。”吴俊明说,“但我觉得他死了,因为我在楼下垃圾桶看到他的衣服了,他在教室里是我前座,衣服上有个红点是我画上去的,我认得出来……”

    玉求瑕问:“他瘦了吗?”

    “瘦了,很瘦。”吴俊明肯定道,“他已经连续两晚被抓到看小说了,在课堂上也被抓到过一次……不知道那小说哪有那么好看……”

    玉求瑕又问:“他是从外面进来的还是原住民?”

    吴俊明道:“外面进来的。”

    方思弄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从外面进来的还有本事在里面看小说?心够大啊。”

    吴俊明叹了口气,不似作伪:“他说多半是要死了,他想在死之前把那本小说看完。”

    方思弄有些理解不了。

    吴俊明凶戾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嘴唇在颤抖:“是生活老师杀了他吗?”

    方思弄想着昨晚还开导夏良才的老云,心中五味杂陈。

    吴俊明又接着问:“……余青青真的死了吗?”

    但他的这些问题,此时没人能给出答案。

    场面停滞了片刻,方思弄开口:“吴俊明,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你问。”

    “你在警察局见到的父母,是长得像你的父母,你认出来他们不是,还是根本完全就不是你的父母?”

    吴俊明的表情却一下子变得非常奇怪:“……我有说过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吗?”

    方思弄只觉得浑身一凉。

    吴俊明好像陷入了一种相当迷茫的境地,整个人都有点呆滞了:“我有这么说过吗?”

    方思弄看着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变成怪物。

    这时玉求瑕说道:“快打铃了,先回教室。”

    吴俊明懵懵懂懂应了,在他转身的瞬间,方思弄掏出手机,对着他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

    拍下来了,一个正常的穿着校服的人走出卫生间,从照片上来看没有什么不对。

    玉求瑕也瞄到了他的手机,道:“看来还算是个人。”

    “那他怎么不记得……”方思弄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转头小心问,“那你记得吗?”

    他在问玉求瑕是否记得吴俊明说过自己父母不是自己父母,他要确认记忆出问题的是吴俊明还是他自己。

    “记得。”玉求瑕很肯定地说,随即轻轻揽了他一下,把他往外带,“先走吧,确实要打铃了。”

    高三七班和吴俊明所在的九班都在五楼,不过吴俊明已经走上去了,方思弄和玉求瑕还落在后面,在楼梯拐角处,恰好无人之时,玉求瑕忽然凑近方思弄耳边,说了一句:“我知道是什么剧本了。”

    方思弄转头看他:“是什么?”

    玉求瑕垂眸看着他的胸口:“《琵琶记》。”

    方思弄这才反应过来,他胸口浮现的那个印记不是个羽毛球拍,而是一只琵琶。

    高三七班的第一节课就是地中海的历史课,依然是讲昨天做的卷子,在这种情况下,方思弄很难集中精神专心听课,思绪不禁飘到玉求瑕说的《琵琶记》。

    他对中国戏曲了解不多,但在大学时选过一门中国戏曲史,当时的选课初衷也很简单,他打听到了玉求瑕的家世,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不过选修课没有发挥什么用场就是了,因为在一起之后他很快发现玉求瑕对自己的家庭,以及与那个家庭有所关联的很多东西都深恶痛绝,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戏曲”这两个字是能不提就不提。

    下课铃响起时地中海忽然道:“方思弄,你来一下办公室。”

    方思弄看到地中海的时候就在想昨天徐慧芳说的事,之后走神了才在想《琵琶记》。

    地中海乍一点他名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剧本让他选理科,徐慧芳让他直接去找段老师,可潜意识里他就是抗拒去找地中海,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而且,他们也确实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这时候转科,地中海会同意吗?还是需要他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违背剧本的话会怎么样?

    不过地中海直接找他了。

    他没有办法,跟在地中海后面去了教师办公室。

    地中海开门见山,还没坐到办公椅上就直接道:“你妈妈都跟我说了,说你要改选理科。”

    方思弄还没来得及回答,地中海就递了一张表给他:“那你填一下这张表吧。”

    是一张转科目申请表。

    方思弄就趴在办公室的空座上把表填完了,地中海收过去,推了推眼镜就道:“行了,你下节课就把东西搬到四班去吧,宁老师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就这么简单?

    既没有问他转科目的原因,也没有叮嘱他转科目之后的什么注意事项,就这么轻飘飘地就办妥了?

    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也许事情在昨晚他说出“好的”的那一瞬间就已成定局,在他做下决定之后,剧情便不会在这个方面给他生产什么阻碍。

    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打上课铃了,他也没机会跟玉求瑕说什么。

    第二节下课后,他把自己抽屉里的书搬出来在桌面上码好,玉求瑕已经来到他身后,声音中有种明显的冷意:“你去哪里?”

    方思弄便快速跟他讲了一下办公室发生的对话,玉求瑕站在后面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搬走他一半的书:“我帮你。”

    高三一至四班都在四楼,两人下到四楼,迎面就看到了趴在走廊栏杆上的蒲天白和楚深南,他们都是一班的。

    蒲天白看到他们抱着书就愣了,脸也一下子白了几分,看着方思弄道:“哥,你怎么……你要去3号楼啊?”

    “不去。”方思弄道,“我要去四班,我转理科了。”

    蒲天白一下子高兴起来,也没注意到他为什么要转理科,只说到:“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就在一层楼了!”

    然后吭哧吭哧就要过来帮他搬书,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被玉求瑕狠狠瞪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揽了方思弄手中一大半。

    楚深南倒是跟没看见他们一样,转头就回到了一班教室。

    三人跨过走廊,走到四班,然后就看到四班的班主任站在门口,似乎姓宁,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严肃男人。

    “方思弄是吧?”见他们过来,宁老师直接朝教室里一个空座一指,“你坐那里。”

    看到几人把东西搬进去,然后就走了。

    位置还是在最后一排,不过是在靠窗那边的第二列。

    李灯水也在这个班,见状立即凑了过来,花田笑本来也是这班的,搬走之后就只剩下李灯水一个,虽然是个沉稳的高中生,但也只是个高中生而已,一个人待在这个班里,心里还是虚的。

    “你要搬过来啊?”李灯水这姑娘挺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作祟,有点羞于喊“哥”,对谁都是用“你”代称。

    “对。”方思弄一边收拾课桌一边道,“我转理科了。”

    其他人都对这番快高考了转理科的行为表示了惊讶。

    课间时间所剩不多,玉求瑕卡着点道:“中午你等我。”

    就上楼去了。

    在他出去后没多久,铃声响起,第三节课开始了。

    第76章 无脚鸟11

    四班的第三节课是物理, 第四五节课是数学连堂。

    方思弄全程听得聚精会神、云里雾里。

    他自己本身就是文科的,数学成绩也不拔尖,这时候忽然让他来到了还有一个月就高考的高三理科班, 数学还稍微好一点,物理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天书。

    周五的周测迫在眉睫,他连剧本的事都没空去想了。

    第五节课下课就到了午休时间, 他被这连着的三节理科课打击得体无完肤,都是李灯水过来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跟女高中生一起走出教室, 就看到站在楼梯拐角那儿的玉求瑕。

    他们走过去,蒲天白也刚好从一班教室出来,四个人便一起往食堂走。

    玉求瑕看出了方思弄的低落, 直接道:“没事,剧本已经出来了, 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剧本出来了?”蒲天白睁着大眼睛问,“是什么?”

    玉求瑕没有隐瞒:“《琵琶记》。”

    戏曲对一个理科班的女高中生应该很遥远, 李灯水却出乎意料地讲出了主角的名字:“讲蔡伯喈和赵五娘的那个本子?”

    方思弄有点惊讶, 随即想到了她的那位叫做李故云的母亲, 玉求瑕没有提过更多,但显然是旧识, 也许和玉家有些关系,很有可能也是戏曲圈子里的。

    玉求瑕道:“没错。”

    蒲天白却对这个本子不太了解, 李灯水便讲了一下故事梗概:“《琵琶记》讲的是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成婚后不久进京赶考,一举及第,登科状元。他身在京城却思念父母妻子,上书辞官,但此时牛丞相却看中蔡伯喈,想要招他为婿, 蔡伯喈顶不住压力,辞官不得,最后也只能与牛小姐完婚。”

    “而另一边,蔡伯喈的家乡却遇上饥荒之年,赵五娘苦苦支撑,蔡家几乎典当尽了家财也不能解困,蔡伯喈父母相继离世,赵五娘剪下自己头发典卖才能埋葬公婆,之后身背琵琶,一路弹唱行孝曲,进京寻夫。”

    “中间又经历了一系列波折,赵五娘寻至牛府,与牛小姐相遇,两人惺惺相惜,互诉衷肠,在牛小姐的安排下,赵五娘与蔡伯喈得以相见。最后牛小姐与赵五娘两人共侍一夫,到了大团圆结局。”

    蒲天白表情古怪:“这……”

    “不理解是吧?”李灯水道,“我也不理解。”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声,对李灯水说:“你还小,能理解这个就糟糕了。”

    李灯水的表情忽然一紧,流露出一丝痛苦:“……你不要这样跟我讲话。”顿了一下,又很小声地说,“我不小了。”

    蒲天白下意识做和事佬,转移话题道:“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本子?”

    玉求瑕道:“因为方思弄身上出现了一只琵琶的印记。”

    蒲天白惊讶:“就这样?”

    玉求瑕:“我们班主任还让人去娶一头牛。”

    蒲天白:“一头牛就等于牛小姐吗?”

    玉求瑕:“是一个提示。”

    蒲天白仍是不解:“这样就能确定了?”

    玉求瑕忽然转头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发现你现在对我似乎有很多意见?”

    蒲天白一个激灵,立即认怂:“没有没有玉哥。”

    蒲天白被玉求瑕的淫威镇压,李灯水却不怕他,也提出疑问:“可是《琵琶记》的主角除了书生蔡伯喈,还有一个就是贞女赵五娘,如果‘牛小姐’都出现了,那赵五娘又在哪里呢?”

    玉求瑕没有回答,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3号楼前,里面的学生也在往外走,花田笑与桑滁也在其中。

    李灯水抬头看到桑滁的样子,登时没声音了。

    桑滁已经瘦得很明显,脸颊凹陷,一双黑眼睛却惊人的明亮。

    站在阶梯上看到他们,桑滁还兴奋地朝他们挥手。

    方思弄他们继续往前走,阶梯上两人走下来,两方刚好汇合。

    这么面对面一看,花田笑似乎也瘦了一些,但和桑滁站在一起,变化就没有那么明显。

    居然是桑滁先开口,除了他惊人消瘦的外形之外,他的语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小水!好久没见你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灯水定定地看着他,“你怎么……”

    六个人在人流里停着很显眼,眼看着站在最外面的花田笑差点被一个跑过去的学生撞到,方思弄拉了他一把,道:“往食堂走吧。”

    六个人便开始往食堂移动,一字排开着走不现实,最后是花田笑、桑滁、李灯水走前面,玉求瑕、方思弄和蒲天白走后面。

    两排人相距不到一米,方思弄能隐约听到他们前排谈话的声音,桑滁在跟李灯水说:“没事呀,有这么多厉害的人在,我们会没事的。”

    他还挺乐观。

    方思弄留意了一下周围的人群,确认没有老师,就掏出手机来,对着前面三个人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他害怕花田笑也出问题了。

    好在并没有。

    花田笑和李灯水的身影很清晰,唯独站在他们中间的桑滁完全不存在。

    方思弄与玉求瑕对视了一眼,蒲天白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手机上的画面,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什么情况?”

    方思弄简短地跟他解释了一下,几人就已经走到了食堂。

    蒲天白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方思弄却忽然感觉另一边的手腕被玉求瑕一扯,他停下脚步,玉求瑕却已经对蒲天白说道:“你带他们三个去吃饭,别往这一片走。”

    刚得知桑滁可能已经异化成一个怪物的蒲天白没有异议,朝玉求瑕所指的片区看了一眼,发现靠窗的一桌坐着元观君,猜想玉求瑕和方思弄可能需要和他们讨论,点点头去找花田笑他们三个了。

    方思弄也看到了元观君,跟玉求瑕说:“我去打饭,一会儿去找你。”

    谈话需要抓紧时间,饭却也不能不吃,玉求瑕应了,两人分头行动。

    方思弄选了一个离蒲天白他们最远的一排窗口打饭,没管口味找了根排队人最少的,很快就打到了,端在手里就能知道味道不怎么样。

    他端着两个铁盘子过去,那桌已经有了玉求瑕、元观君、井石屏和余春民五个人,桌上也已经有了三份食物,刚刚应该是井石屏和余春民去帮元观君打饭了。

    方思弄在玉求瑕旁边坐下,直接埋头干饭,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

    玉求瑕刚解释完昨天晚饭为什么什么信息都没有透露,元观君也表示她也有所察觉,晚饭的讨论可以取消,他们自顾不暇,其他陌生人也没功夫管了,反正他们如果能找到线索出去,其他人也能跟着出去。

    几人达成共识,玉求瑕又提到了《琵琶记》。

    “《琵琶记》?”元观君捏着下巴沉吟了几秒,微微点了点头,“……有道理。”

    这次是井石屏发问,他对戏曲也不熟悉:“讲的什么?”

    元观君很流畅地开口,显然对这个本子很熟悉,信手拈来,但讲述的角度与李灯水说得很不一样:“《琵琶记》是元代戏曲作家高明根据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南戏,这个民间戏文原本讲述的是书生蔡伯喈科举登第之后投身荣华抛弃妻子父母,家乡饥荒后父母去世,妻子赵五娘在埋葬公婆后来京城寻夫,两人重逢,蔡伯喈却不愿相认,还放马踩踏赵五娘,最后被五雷轰死的故事——这是那个时代非常典型的负心汉的‘婚变’剧,但经过高明的改编,《琵琶记》彻底颠覆了这个传统。”

    余春民忽然说:“什么玩意儿?怎么会有人喜欢看‘婚变’剧?”

    元观君淡淡瞥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解释道:“南宋招生名额非常之巨,远超唐朝,但国土却已是半壁江山,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下层文人经过科举飞黄腾达,也就出现了很多类似的故事。”

    余春民又骂了一句。

    元观君言归正传:“但在经过高明改编后的《琵琶记》中,蔡伯喈却成为了一个不负心的可怜人。这种扭转主要通过‘三不从’三个情节实现,即——辞试父不从、辞婚相不从、辞官君不从。”

    “一开始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燕尔,又顾及年迈父母,坚决不愿去参加考试,然而蔡父却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时机,逼迫着蔡伯喈赴试,这是一不从。”

    “之后蔡伯喈高中,官拜议郎,被牛丞相看中点为女婿,蔡伯喈以已有妻子、父母年迈为由一再辞婚,却触怒丞相,未能如愿,只能与牛小姐完婚,这是二不从。”

    “蔡伯喈成了赘婿、入了官场,却实在思念父母妻子,向朝廷辞官。但这之中有一个问题是,一旦一个人步入仕途,就没有那么容易离开,那是时代所限,道理是‘只要你进君之门,就要忠君之事,怎么能想走呢?走就是不忠,是背叛’,所以蔡伯喈想辞官也没能如愿,这是三不从。”

    “这‘三不从’让蔡伯喈彻底陷入了一种‘亏心短行’的困境之中,他没法违抗‘君’,入了官场却总想离开,践踏了‘忠’;他没法反抗‘父’,让父母死于荒年,他践踏了‘孝’;他与发妻赵五娘许下山盟海誓却另娶他人,践踏了‘义’,最可悲的是,他不忠不孝不义,却还有一颗良心,所以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第77章 无脚鸟12

    “你们的意思是, 这个蔡伯喈,就在这座学校里?”井石屏问道,“已经确定是这个剧本了?”

    元观君也看向玉求瑕。

    “你们也注意到了吧?在这个世界‘犯错’的人会急剧变瘦, 三次之后就会消失,这对上了‘三不从’。”玉求瑕说道,“我们的班主任让早恋的同学去娶一头牛, 学校后山上还有一片梅园,我觉得暗示很明显……当然, 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就是这个剧本。”

    “梅花?”余春民已经快懵了,“梅花又跟剧本有什么关系?”

    元观君道:“蔡伯喈的人物形象在龚自珍先生之后就有了一种公认的象征——病梅,后来这种象征形象也延伸到了中国古代、宋朝之后的整个知识分子群体。”

    余春民一愣:“龚自珍?那不是……那不是近代人吗?”

    元观君:“是清代人。”

    “行, 清代人,清代人的评价, 都可以影响这个‘戏剧世界’了?”余春民问道,“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东西, 只能说你感觉到的异样都是存在的——这个‘世界’也许是来自上古的诅咒, 但它之中的内容, 却是会随着时代变化的。”元观君平静道,“我经历的第二个‘世界’还是个近代戏呢, 对吧老井?”

    井石屏却忧心忡忡地看着玉求瑕,还在思考这个世界的事:“可是在这里面最忌通过细节推理全剧, 一旦错误,各种暗示却会让人猛钻进去……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你找到人物和剧情的脉络了吗?”

    玉求瑕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感觉,就是《琵琶记》。”

    井石屏:“你这……”

    元观君却打断他:“你知道他妈妈是谁吗?”

    井石屏显然是知道,不说话了, 余春民不知道,追问了一句。

    方思弄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却见玉求瑕坐得端正,面无表情地吃着饭,没有什么反应。

    元观君叹了一口气道:“是黎春泥,在过世之前,她是国内最好的青衣。”

    玉家乃是戏剧世家,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宋,而在宋时的戏剧不叫戏剧,就叫戏曲。后来玉家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向西方学习,完成了新时代的戏剧转型,但玉求瑕的母族黎家,却是没有转型的那一批,在那十年遭到重创,直到黎春泥嫁给玉建修,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从小就在母亲的监督下唱戏、练基本功,天不亮就起来吊嗓、压腿,行走坐卧皆有规矩,经典戏文倒背如流。

    在方思弄看来那完全是泯灭人性的训练,甚至连睡觉时都不能放松,在年少的玉求瑕看来也是同样。

    玉求瑕十三岁开始抽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嗓子毁了,可以不用再训练,十五岁时抽烟被逮,直接被黎春泥打进了医院。

    但他的抗争从未停止,十八岁时填报电影学院算是最后一桩,在那之后黎春泥和玉建修对他失望透顶,再也没有干涉过他。

    这些都是这些年方思弄从玉求瑕的只言片语间窥得的过去,也足够让他感觉窒息。

    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玉求瑕想死的动机。

    一棵小树从最无助的时候被拗成了一个它不喜欢的形状,从那之后所有的生长都只能按照开始的那个轨迹。

    小树乖顺一些也就罢了,可玉求瑕不是那样乖觉的小树,他总想着要往自己的方向长,所以那些紧紧固定着他的铁箍便在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而现在,他们被拉入了一个“世界”,玉求瑕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它属于戏曲。

    那些伤痕最早帮他找到了答案。

    方思弄因为“黎春泥”这个名字瞬间想起很多过去里的玉求瑕,那些画面无不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看过玉求瑕在初雪的早晨对着窗外流泪,看过玉求瑕在走下领奖台的瞬间变回无动于衷的脸,看过玉求瑕在灯红酒绿中怅然若失的眉眼,看过玉求瑕在酣畅淋漓的性/爱过后用未熄的烟头自残……哪怕快要三十岁了,哪怕黎春泥和玉建修已经双双离世,他却仍然不自由,也不快乐。

    方思弄想,也许,也许,玉求瑕从来也没有走出来过。

    他早该想到的,儿时的创口如何巨大深邃,他走不出来,玉求瑕也走不出来。

    哪怕深恶痛绝,哪怕避若蛇蝎,它们也住在他们身体里的每一处,从来不曾离开。

    其他人当然不知道方思弄和玉求瑕的心路历程,只是被“黎春泥”这个名字和它所代表的成就说服。

    对现当代的普通人来说,比起戏剧,戏曲对人们来说更为遥远,就算是已经经历过许多世界的井石屏,在戏剧方面进行过恶补,对《琵琶记》这个本子也并不了解,人对未知怀有恐惧是正常的,井石屏低低地跟玉求瑕说了一声抱歉,接着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玉求瑕没有在意井石屏的质疑,只说道:“这就是现在的问题,我还没能确认主角。”

    元观君道:“没事,已经知道剧本就比较好办了。”

    “不过。”玉求瑕又说,“方思弄在室友胸口上发现了‘印记’,是一只琵琶。”

    余春民:“这你不早说?那主角不就是他?”

    “不止一个。”玉求瑕隐瞒了方思弄身上也出现了“印记”这件事,只说,“不止一个人有这个印记,这也是我今天找你们的原因,希望你们能帮忙留意,看其他学生身上是否也会有‘印记’。”

    井石屏皱眉问:“你是说,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主角不止一个?”

    玉求瑕未置可否:“只是猜测。”

    之后几人又讨论了一下在这个世界里规避风险的问题,玉求瑕提到吴俊明说的那个消失的室友,认为这个世界的死亡规则还算是有迹可循——犯错三次的优先。

    这之中涉及到两个问题,第一是,这种“消失”不仅作用在他们这些外来人身上,同时作用在原住民身上,比如在他们到来之前班里消失的那些同学,又比如连田——虽然方思弄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消失”,但心里觉得确实是凶多吉少。

    第二个问题是,这种“消失”非常的无声无息,而且他们是和原住民混居的,有人消失了只有跟他们亲近的人或同宿舍的人才会发现,这就给他们这些幸存者掌握剩余人数,以及倒计时天数造成了阻碍。

    元观君:“总之,目前的情况我总结一下,就是——剧本已经出来了,我们要找主人公。在这个目标下,我们要尽量不‘犯错’或少‘犯错’,在没有找到出去的方法前延长生存期。”

    方思弄这时补充道:“关于这个‘犯错’,我有一点想法。”

    其他人都看向他。

    “我推测,因为干别的事情影响了学习的人才会受到惩罚,以及,离开学校后犯错的严重程度会飙升。”

    “我先说前半部分,我刚来的时候我的同桌在抄作业,之后受到惩罚,据我观察,抄作业和被抄作业的同学受到惩罚的严重程度不一样,被抄作业那个明显要轻一点。而昨晚死掉的吴俊明的室友,则是因为看小说耽误学习,但在宿舍闹自杀的夏良才……哦就是我室友,却是在熄灯之后才从生活老师那里回来,却没有受到惩罚。还有就是关于‘早恋’,我之前高三七班上的第一名在和一个女生谈恋爱,后来我在办公室听到班主任对他说‘恋爱随便你怎么谈,但毕业之后,你还是要娶那头牛’,但我去到四班后,听李灯水说,她们班主任昨天才处理了一对早恋的学生,男生赶到3号楼去了,女生也明显变瘦。”

    “所以我认为,对学习影响越大的行为犯的错越严重……不,毋宁说,学习成绩越不好的学生,越容易‘犯错’。”

    井石屏忽然问:“你为什么去四班了?”

    方思弄下意识看了玉求瑕一眼,在得到一个眼神后,道:“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让我从文转理。”

    元观君:“你妈?”

    这显然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但时间已经不够,玉求瑕道:“学校周末放假,我们可能都得‘回家’,这件事先放一放,让方思弄把话说完。”

    方思弄道:“我要说的下半部分,其实也跟离开学校有关,就是第一天一起去了医院的吴俊明和余青青,为什么只有余青青死了呢?”

    众人都皱起眉头,井石屏道:“确实,我以为吴俊明会死在第二晚,但现在看来他活得还蛮好。”

    方思弄说:“这个我不清楚,还是只能推测——就是我上面说的,如果余青青是因为‘犯错’死掉的话,那她犯了什么错?”

    “以下是我完全主观的推测:吴俊明去医院是因为受伤,而余青青去医院是为了陪吴俊明,这是不必要的,一个可以看做是逃避学习的行为,然后又因为是在校外,严重程度又上升了,才会‘一击毙命’。”

    “所以我说,‘离开学校后犯错的严重程度会飙升’。”方思弄道,“所以什么翻墙出去啊,偷溜出去啊,这些行为都很危险,以及,还有两天就是周末,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强制回家,到时候可能也需要大家注意。”

    这顿饭吃了很久,食堂几乎都空了,几人才往教学楼走。

    方思弄注意到玉求瑕盘子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心里升起一丝懊恼。

    他当然并非故意去打难吃的饭,只是在队排到一半时想起自己以前帮玉求瑕打饭的时候,那完全是绞尽脑汁,全照着玉求瑕的口味打。

    他自己吃什么无所谓,但这种东西,以前肯定是不舍得给玉求瑕吃的。

    想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烦躁,心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就这么打过去,看到玉求瑕确实没怎么吃,心里却又不舒服。

    最后受不了,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还是钻进去买了一包饼干、一根玉米肠和几根棒棒糖,出来都塞给了玉求瑕。

    第78章 无脚鸟13

    午休的时候, 班里是强制所有人趴在桌上睡觉。

    方思弄在半梦半醒间不自觉地回忆着刚刚的谈话,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下午的课对他来说要好一点了, 是语文和英语,到了晚餐时候,李灯水从前排摸过来问他要不要补习理科。

    她应该是今天上午过来喊他时看到了他的物理卷子, 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他想了想,现在已经是周三下午, 距离周五的周测只有一天多的时间,确实是很紧张了,如果不能在明天找到方法出去的话, 他确实还是应该临时抱一下佛脚。

    这时玉求瑕已经来到四班门口,在外面问他怎么还不走, 他跟玉求瑕说了要趁这个时间补习,玉求瑕想了想同意了, 自己去吃了饭回来还给他们带了两个面包两盒牛奶。

    李灯水确实如她自己所说, 成绩不错, 不,应该说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弄看到了四班贴在后面消息栏上的成绩单, 李灯水是一骑绝尘的第一名,是班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一。

    但她成绩好是一回事, 能在一天之内把一个几乎没接触过高中理科,而且大学都毕业六七年的人教会又是另一回事。

    仅仅一个晚饭时间方思弄觉得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但所有的定理都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在晚自习开始,李灯水回到自己的座位后,他先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想到:他不想学理而不得不学理, 应该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不从”吧。

    两节晚自习方思弄依然在与理科作战,物理简单的部分弄清楚一些了,生物和化学却依然完全抓瞎。

    他其实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但又知道学不会就要去3号楼,这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在一个恍惚的瞬间他似乎隔着时空触摸到了那个名叫蔡伯喈的书生,他想学的东西学不会,而蔡伯喈是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做,在内心与外部的巨力间进退失据,不可自主。

    晚自习下课后玉求瑕照例在外面等他,结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方思弄,你干什么了?”

    方思弄垂头丧气走到他面前,诚实道:“学化学。”

    玉求瑕还是皱着眉打量他,片刻后说道:“我不觉得破解这个世界的关键是要你真的把理科学好。”

    方思弄没有说话的心力,低低应了一声,李灯水也收拾好东西从里面出来了。

    他们往宿舍走,在一班门口捡到了蒲天白,又在楼梯拐角捡到了姚望,楚深南跟蒲天白一个班,但似乎并不想和他们同流,不知道去哪儿了。

    玉求瑕在路上似乎又跟他们交代了一些什么,但方思弄全程很低落,没怎么听。

    回宿舍后,教学楼里某种严整沉重的氛围似乎散去了不少,方思弄摇摇头忽然清醒了几分。他听到卫生间有水声,又看了看已经在宿舍里的几个室友,迅速换上拖鞋、拿上洗漱用具进了卫生间。

    果然是夏良才在洗澡,方思弄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胸口。

    看到了一只小琵琶。

    是印记!

    夏良才身上也出现了印记!

    玉求瑕是对的,的确有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人身上有这个印记!

    他们宿舍六个人,目前确认的就有他、韩琪和夏良才三个人身上都出现了印记。

    这个学校里不知道还有多少。

    那么究竟谁是主角?

    他火速洗漱完,跑去了玉求瑕宿舍,敲开门之后玉求瑕室友却说玉求瑕不在。

    “他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找詹旭问题了吧。”

    詹旭,七班的第一名,在班上有个女朋友,被段姓地中海指名“要娶一头牛”的男人。

    方思弄有怀疑过他就是主角,毕竟只有主角才娶了牛小姐嘛。

    他回到宿舍,坐在床上等,打算过一会儿再去找玉求瑕。

    但也许是用脑过度,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起床铃打响时。

    方思弄心道遭了,着急忙慌坐起来,又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慢慢反应过来也没有什么太遭的。

    他的精神有点太紧绷了。

    收拾好走出去,玉求瑕又倚在栏杆上等他。

    两人一起往食堂走,方思弄先说了在夏良才身上发现印记的事,又问:“你昨天去找詹旭了?”

    “嗯。”玉求瑕言简意赅地说,“他身上没有。”

    “他没有?”方思弄心里有点惊讶,“那他就不可能是主角?”

    “也不一定,‘印记’不是慢慢出现的吗?”玉求瑕看起来也蛮烦恼,“也许之后他的‘印记’也会长出来了。”

    这实在是有点不好办,哪有印记还实时变动的啊?

    方思弄问玉求瑕以前有没有这种情况,玉求瑕摇头。

    情况似乎陷入了僵局,方思弄叹一口气,发出一声无力的疑问:“那到底谁是主角?”

    一回到教学楼,那种进退失据的压迫感和恶心感就再度抓住了方思弄,他匆匆跟玉求瑕道别,然后回到教室,开始了今天的奋斗。

    今天已经是周四,距离周测还有一天,距离高考还有28天。

    老师们能讲的内容基本已经讲完了,大多数的课都是自习,本科目老师坐在讲台上解答问题。

    方思弄自然没法上去问问题,他全是问题,连最基础的定理都记得不是很熟,只能拿着李灯水的精华笔记自己努力,但是各种符号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

    他昏天黑地地又学了一天,中间两顿饭都是玉求瑕给他们带回来的面包牛奶,李灯水也为了辅导他没有出去,成效却依然不明显。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时,他心中一面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完了”,一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走出教室,脚步虚浮,玉求瑕扶了他一把,他回过神来,挨着玉求瑕往前走。

    回到宿舍,他把手机掏出来充电,结果发现有一个3分钟前打来的未接来电,是徐慧芳。

    自从徐慧芳上次打电话来之后,他就把手机静音了,他可不想因为上课手机响就蒸发掉50斤血肉。

    此时,盯着屏幕上那个未接电话,他犹豫了几秒钟,回拨过去。

    很快,接通了。

    他试探性开口道:“妈?”

    徐慧芳的声音很正常:“诶,思弄啊,下课了吧?刚刚没接电话呀。”

    方思弄道:“嗯,我静音了。”

    “哦。”徐慧芳说,“我打电话就是跟你说一声啊,我这周末要出差,你不然就别回家了,申请周末留校吧。”

    “知道了。”

    “好的,那就这样吧,好好学习啊。”

    “好,再见。”

    放下电话,方思弄只觉得担忧,按照徐慧芳的说法,看来他们每周末确实是要回家的,徐慧芳出差了他可以不回去,但玉求瑕他们也许……是要回家的?

    到熄灯的时间,方思弄躺到床上,其他室友也陆续就位,疲惫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忽然,方思弄睁开眼睛,问道:“韩琪呢?”

    之后的数十秒,房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他感觉鸡皮疙瘩一丝一丝地爬上了他的颈脖、脸颊和头皮。

    这间房里,就像没有其他人存在一样。

    他又问了一遍:“韩琪呢?”

    又过了数十秒,应该比刚刚要短一点,马天和道:“别管他了。”

    韩琪在周一就进入了3号楼,现在没回来,应该就是“消失”了。

    但说是“消失”,他们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他有心再从其他原住民那里打探一点信息,可看情况这些人讳莫如深,并不会透露什么了。

    他还想再问,走廊上却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老云在巡房,他只能作罢。

    第二天,周五,周测日。

    试考了一整天,方思弄侥幸一般的准备没有派上多大用场,他知道自己三门理科的分数应该会相当难看。

    考完试后,就是放学时间。

    方思弄在五楼到四楼的楼梯口等到玉求瑕,玉求瑕单肩背着书包,高挑的身姿在学生中鹤立鸡群,方思弄一眼就看到了。

    他们在人流里汇合,肩并肩往下走。

    方思弄问:“你要回家?”

    玉求瑕淡淡道:“嗯。”

    今天早上方思弄已经跟玉求瑕说过徐慧芳的电话,也说了自己会申请留校,当时玉求瑕没有说什么,没想到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就要跟着大多数学生一起回家。

    方思弄很担心,又劝了一句:“不然你也申请留校吧?”

    此时两人刚好走出了教学楼的楼道,踏入天光之下,玉求瑕的脸在那一瞬间几乎像一块半透明的玉石,在发光,美丽得近乎不祥。

    方思弄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听到玉求瑕说:“我想回去看看。”

    方思弄没再说什么,跟着他一路走到校门口,隔着学校的铁栏杆看着他走出去。

    学校门口又跟方思弄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一样,被车辆围得水泄不通,方思弄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玉求瑕的身影,看着他在人流中穿梭,最后,停在了一辆黑色的车子面前。

    驾驶座的门打开又合上,有个人下来给玉求瑕开门。

    方思弄认出了那个人是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他跟玉茵茵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玉家的司机。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是本能觉得诡异。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妈妈”确实还是徐慧芳,玉求瑕家的司机确实是现实中的司机,而吴俊明第一天却认为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

    是吴俊明说谎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可吴俊明要是第一天说谎了,之后为什么又改口了?

    思考间,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然后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想起来,昨天徐慧芳说出差?

    可徐慧芳哪里出过差?

    先不说她本来就是个干体力活的农民工,根本没有“出差”一说,到他高中的时候徐慧芳的身体已经极差,出个门都费劲,还出差?

    ……所以那东西确实有徐慧芳的声音,却不是徐慧芳。

    可他昨天接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不对?

    ——这个世界在改变他,就像改变了吴俊明一样。

    父母、家庭……跟这个世界的谜底会有关吗?

    危险的校外……

    玉求瑕会遇到什么事呢?

    他眼看着玉求瑕坐进了那辆汽车,心跳声一下响过一下。

    他伸手死死握住两根栏杆,目光如此有力,却无法阻止那辆载着玉求瑕的轿车离开。

    第79章 无脚鸟14

    学校为了节约能耗, 会将周末留校的同学集中在一起自习,地点就在3号楼1楼那间多媒体教室。

    这间教室够大,学生座位也是阶梯式的, 申请了留校的同学在晚自习之前都陆陆续续带着自己的学习资料往这里来。

    方思弄没想到他竟然就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3号楼。

    在他熟悉的人中,留下来的还有李灯水和桑滁,李灯水是接到了家长的电话, 让她这周末留校,桑滁则一直属于留校生, 据说是因为他的老家和监护人都在外地。

    抱着收拾好的书,方思弄和李灯水一起往多媒体教室走。

    方思弄在路上问了李灯水家长打来的那个电话,想知道她的父母是否与现实中的父母有联系。

    李灯水却说, 她没有手机,电话是她妈妈直接打给班主任, 再由班主任通知她这周留校的。

    看来,周末是否留校, 也不是自己可以选的。

    方思弄想了想, 问道:“那你, 还记得你现实中的妈妈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

    方思弄知道李灯水的母亲在现实中已经去世,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母亲的离开还是太早了, 他也不是想揭她的伤疤,只是需要确认她是否有像吴俊明一样被改变。

    过了很久, 李灯水说道:“我记得。”

    方思弄隐隐觉得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心中升起疑虑,又试探道:“可以回忆得详细一些吗?如果你介意,可以不用说出来,你自己在心里想一想,关于她的记忆, 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我感觉没有问题……”李灯水微微摇头,忽然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眼中奇异的光亮让方思弄心脏一沉。李灯水接着说,“我也可以讲出来,你帮我听一听有没有问题……毕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思弄犹豫了一瞬间:“好。”

    “我妈妈……叫李故云,是个演员。”李灯水回忆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我就一直跟着我妈,我甚至已经不记得我爸的样子了。”

    “我妈经常会跟着剧团出去巡演,我就会去邻居或者老师家借宿……”

    “邻居或老师家?”方思弄提出问题,“抱歉,我不太了解,但为什么会是邻居和老师……我是想说,你没有其他亲戚吗?一般来说,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外公外婆会来帮忙的吧?”

    李灯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平静道:“我没有外公外婆,他们都走了,很早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没的,妈妈从来不提,她一直就是一个人,也没有兄弟姐妹。”

    方思弄观察着她的表情,没发现什么不对:“好的,你继续。”

    李灯水便继续道:“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特殊,我很自然地长大了,也就是,可能比别人更独立一点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除了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妈妈有些奇怪。”

    “奇怪?”

    “对。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会无缘无故大笑或者哭泣,不过这没什么,我当时以为是她的职业缘故,毕竟要饰演不同的角色,还要出差巡演……我觉得她最奇怪的地方——是非逼着我当演员。”

    方思弄眉毛一动:“让你当演员?”

    “对,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好像就笃信我会成为一个演员……她经常会说‘等以后你演到某某某’你就知道了。不过,你能想像吧,因为她经常不在家,对我的影响力其实很有限,然后我的老师和邻居也是很正直的人,他们都告诉我:以后长大了,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所以我妈的这种想法,或者说愿望,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一次把这件事挑明了说,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她说要给我找一个表演老师。其实因为她的缘故,经常在家里练习台词很吵,或者是我叛逆吧……我其实挺不想当演员的。我老师的儿子,那个哥哥,是学天体物理的,在研究所工作,我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科学家,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什么表演上。”

    “所以那次我告诉她,我是不会学习表演的。”

    “她第一次打了我,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在家里砸东西。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跑到老师家去,跟老师讲了以后,老师告诉我要好好跟我妈妈说,那是妈妈啊,会理解我的,所有的妈妈都希望孩子幸福快乐,有自己热爱的事业。”

    她的脚步停下来:“可老师错了,我妈妈就不。”

    她越说越冷,仿佛沉进了冻海中,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忽然,她感觉肩膀被人握住了,她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转脸一看,望进方思弄深邃漆黑的眼睛。

    她认识方思弄没几天,却无端觉得他可以信赖。

    这些事情她没有跟任何人完整地吐露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如此顺畅地说出来了。

    方思弄对她说:“没关系,放轻松,慢慢讲。”

    她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吐出,继续道:“从那之后,战争就开始了——我有尝试过跟她沟通,可她从来不听,依然一意孤行,家里的氛围一直很恐怖。”

    “老师说的话,我其实也是相信的——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会理解我的理想,会希望我幸福快乐。”

    “我抱着这样的期待,一边学习,一边尝试让她了解,直到……她动手想杀我的那次。”

    方思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动手杀你?”

    “嗯。”李灯水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我读书早,十一岁的时候就该读初中,我自己参加了学校招生考试,考进了我们当地最好的一所私立初中的火箭班,全额奖学金,当我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掐住了我的脖子。”

    女高中生肩膀前弓,整个人瑟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晚上,清雅若兰、纤长如鹤的女人骑在她身上,尖利的指甲全部嵌进了她的皮肤里。

    她在疯狂地挣扎,但她从来不知道,她看似纤弱的母亲却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让她完全不可抵抗,她无法呼吸,比恐惧更先到来的感觉是悲伤,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妈妈才会因为女儿不按照她的幻想行动就该死。

    因为缺氧她的心率飙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数字,在她的胸腔和耳膜上撞击出巨响。她失去了全部力气,双手徒劳地落回地上。

    她放弃了,不过是母亲生下来的血肉,今天还给她就是了。

    模模糊糊间她感觉到有水滴落在她脸上,是母亲在哭,然后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痛苦和癫狂:“你为什么不明白啊李灯水?只有表演,只有演员,才能在短暂的时光中体验到各种各样的人生。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那你要怎样才能不留遗憾?做一个上班族,朝九晚五循规蹈矩地过完,还是做个演员,电光石火间就可以体验一个又一个一生?”

    “她在掐死我之前放开了我,然后推门跑了。”李灯水忽然笑了一下,刚刚那种森然冰冷的恐惧散去了一些,“我当时猜她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但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她的话,什么叫‘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

    “从那之后她没再逼我当演员,我们见面的时间更少,我各种申请留校,不敢回家,她似乎也在避着我,后来……后来她就死了。”

    “我猜她当时是在求助,可是我没有听懂。”她抬起头看向方思弄,眼中有一些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东西,她缓缓说道,“她当时应该已经进入过很多次‘戏剧世界’了,精神状态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方思弄一愣:“你是说……你妈妈也进入过‘戏剧世界’?”

    李灯水:“我猜是这样。”

    方思弄喃喃道:“这种世界那么早就存在了?”

    而且……还会继承给子女?

    那李故云和黎春泥,这两个同样想让孩子投身于演艺的母亲……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

    又或者说,有更大的范围……玉求瑕的长辈,包括父母、大伯,还有祖父在短时间内相继离世……都有可能是因为血缘而被卷进来的吗?

    李灯水能条缕分明地讲出这么多细节,看来应该是没有被这个世界侵蚀,但她讲出来的内容,却让方思弄心生疑窦、如坠冰窟。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已经持续了多少代人?

    ……那他们,真的有可能活着让它结束吗?

    还是说,他们也只是,注定湮灭的,中间的某一代?

    “所以真正被卷进来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李灯水忽然说,“因为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的妈妈不是不爱我,而是另有隐情。”

    她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摄人的光芒,那又是只属于年轻人的了,无所畏惧,横冲直撞:“我一定会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我要知道,我妈妈在死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80章 无脚鸟15

    方思弄和李灯水来到阶梯教室, 发现桑滁也在,原本在3号楼的留校学生也被安排到这间教室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比较多的缘故,方思弄没在这里感觉到上次进到这栋楼的那种寒意。

    他们一进教室, 桑滁就在向他们招手,他选了一个在教室最后排角落的位置,李灯水直接就过去了, 方思弄只能跟过去。

    大概是成年男人的责任感作祟,在李灯水准备进去挨着桑滁的时候, 方思弄把她往后面拉了一下,自己坐了进去,隔在两人中间。

    他看了看桑滁, 发现人比之前还要瘦不少。

    他问桑滁:“你们周测了吗?”

    桑滁回答:“测了。”

    他又问:“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过,你们的成绩下来了会怎么样?”

    桑滁想了想说:“第一名可以回1、2号楼, 最后二十名就‘回家’。”

    “回家?”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能待在学校了。”

    方思弄顿了一下, 又问:“那你考得怎么样了?”

    “嗨, 不知道, 我哪儿会啊?”桑滁一下子跟一滩烂泥一样滑到了桌上,眼睛眨了眨, 跟方思弄讲,“方哥, 我感觉这个世界好像还好诶,虽然学习对我来说挺恐怖的,但对你们这些学习成绩好的人来说应该还不错吧?”

    “我成绩一般。”方思弄又看了他一眼,道,“你爸妈怎么回事?为什么周末留校?”

    桑滁却用他惯常的那种轻松活泼的神情说:“我没有爸妈啊。我一直跟着我师父过的。”

    这倒是跟现实情况吻合,方思弄思考着, 难道桑滁已经都从手机镜头里消失了,关于“父母”的这一部分情况却还没有被侵蚀?

    方思弄又问:“那你……进到这里面来的事,有跟你师父讲过吗?”

    “当然没有。”桑滁理所当然道,“我师父费心巴拉把我拉扯大,我怎么好让他老人家跟我一起担惊受怕?”

    李灯水忽然在旁边说:“可你不提的话,如果你……出事了,你师父想不过去怎么办?”

    “‘天道无为,道法自然’,我师父不会想不过去的。”桑滁也问她,“那你呢?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李灯水摇头:“没有,我没有家人了,所以没关系。”

    “哇那真不错。”

    方思弄被夹在这两个年轻人中间,被迫听了这么一段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晚自习铃声响起,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回到座位上,但因为是周末,学校的管理似乎没有那么严格,学生们还可以小声说话。

    李灯水继续给方思弄讲题。

    方思弄听了两道,看到旁边的桑滁掏出几张a4纸百无聊赖地开始画起什么了,便问他:“你要一起听听吗?”

    桑滁直接道:“不了吧,我学不会。”

    李灯水问:“可你成绩不够被赶回家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啊,我就是不会嘛。”桑滁一边画一边说,“而且我选择题都不是乱选的,是算卦算出来的,正确率应该不低,不会被赶回家的……应该。”

    方思弄心说,最好是这样。

    512宿舍周末留校的只有方思弄一个人,他回宿舍后很快就洗漱完上床了。

    现在他还没有睡意,便掏出手机,点开了拨号界面,下拉至历史通话记录,看到了徐慧芳打来的两个电话。

    他看着那两行电话号码,确认,那就是他记忆中的,他母亲的手机号。

    他沉吟了片刻,按下一串数字。

    在第三个数字出现的时候输入框下面自动跳出关联联系人,第一个就是玉求瑕。

    这确实是他的手机,所有信息都还在里面。

    他拨出了玉求瑕的电话。

    嘟——嘟——嘟——

    每嘟一声,他的心就冷下一寸,到铃声几乎要响断时,电话接通,对面响起一道杂音。

    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方思弄试探性地小声道:“喂?玉求瑕?”

    那边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方思弄都以为对面不声不响地挂断了时,玉求瑕沙哑的声音才响起,他似乎刚哭过,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咽:“方思弄,如果我没有遇到过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方思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在说什么?”

    玉求瑕又说:“我真想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方思弄觉得自己仿佛迎面挨了一刀,肺腑间爆发出一片尖锐的刺痛,但他习惯忍受这样的痛苦,这次也一样,他稳住了自己颤抖的手,把手机扶正,说道:“你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

    又是一片沉默,在这片沉默里,方思弄似乎听见听筒中传来一点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慢慢地向玉求瑕靠近。

    他正想出声提醒,玉求瑕却忽然道:“晚安,方思弄。”

    方思弄急切道:“喂!玉求瑕!你回答我!”

    “……喂?”

    没有回应,电话在玉求瑕说完晚安的那一刻,就已经挂断了。

    方思弄一骨碌坐起来,下意识就去穿衣服,但穿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他现在在“戏剧世界”里,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玉求瑕。

    他被困在了这所学校里,一旦出去就会非常危险,哪怕他能克服这种危险,也找不到玉求瑕。

    从连田口中说出来的“梅花山”、“水龙口”,根本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地名,他根本不知道玉求瑕在哪里。

    他脱力地坐回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里一片死寂。

    之后无论他再怎样拨打那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他缩在床上,疯了一样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提示没电即将关机,依然无人接听。

    他翻出充电线插上手机,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看了一会儿,又打开手机相册,翻到了两年前。

    他是搞摄影的,哪怕是手机里也有很多照片,但工作照片他会定时清理,两年前的照片却一张也没舍得删。

    哪怕只是拍了一处街角、一个蚂蚁洞,他都能回忆起那个场景,与玉求瑕的联系。

    比如说有一张照片,是广场上几只模糊的鸟,构图一般,鸟也要飞不飞的拍得模糊,但每一只都胖得有点可爱,能看出,是从很低的视角拍下来的。

    他记得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为万春华掌镜,恰好在休息时间,他点开玉求瑕的星标朋友私信框,给他回:拍得好,是什么鸟?

    玉求瑕的第二条消息几乎同时到达:被撞了,看到鸟还挺好看

    方思弄瞳孔一缩,瞬间就慌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才晓得玉求瑕是被一个卖菜的老太太骑着老自行车撞了,坐在地上,先拍了旁边的鸟发给他。

    老太太还以为这个衣冠楚楚的小子要碰瓷,其实他只是看到一排很逗的鸟,要先拍下来发给一个人看。

    时隔数年,方思弄现在再看到那排鸟,还是会忍不住笑起来。

    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在极端安静中响起:

    “你在干什么?”

    方思弄头皮一麻,循声望去,发现一个漆黑的影子伫立在他的床头,一双眼睛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他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完蛋了,心中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绝望。

    完了,他晚上玩手机被逮了——

    而且他还成绩骤降,谁也保不了他了——

    他下意识往后缩去,那人却跟着往前一凑,拨开他半透明的床帘,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手机。

    同时问道:“几点了?”

    方思弄知道刚刚手机没电的时候已经超过一点,现在可能快两点了。

    在有灯的时候,这个叫老云的生活老师长得虽凶,眼角眉梢还是有些属于中年女性的慈祥和柔软,但这一刻,她就像一只魔力无边的恶鬼,肩膀锋利高耸,如同被什么神明的丝线吊起,浑身散发着纯然的冷气。

    方思弄如同被灯照到的鹿,浑身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不能动弹分毫。

    黑暗中,借着手机的微光,他看到老云脸上闪过一片白色。

    两秒后,他反应过来,那是她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容,和其间露出的一排细密的牙齿。

    她又问了一遍:“几点了?还在玩手机?”

    方思弄还未有反应,下一刻,她翻过手机,看向了屏幕。

    继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睁眼……睁眼!”

    她带了一点口音,还有一点混响,方思弄没有听清。

    睁眼?针眼?证言?郑燕?

    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惨叫还在继续,仿佛被业火烧灼:“是睁眼啊!!!”

    方思弄被她叫得浑身发痒,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要是不这样,他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会被震聋。

    她这么叫,全学校都能听到吧?

    咚、咚、咚、咚——

    咔嚓——

    过了好一会儿,方思弄才从眩晕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那咚咚咚的是她的脚步声,她已经冲出去跑远了。

    而那一声“咔嚓”是手机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被吓得心律不齐,又裹着被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下床把手机捡了起来,做了一阵心理建设,才把已经自动息屏的屏幕按亮。

    然后他发现,正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他给梅斯菲尔德拍的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