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幕间05
至于方思弄的男朋友玉求瑕, 那也是一位在学院里声名贯耳的风云人物,蒲天白第一次看到真人,是在学校的放映厅, 玉求瑕的新片在学校首映的那一天。
他们一个宿舍都沾了方思弄的光,拿到了第二排的位置(第一排是校长和老师),他坐在方思弄的旁边。
电影放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 玉求瑕作为导演上台讲话,聚光灯打在他身上, 让他像世界的中心一样。
所有人都看着玉求瑕,蒲天白却鬼使神差地侧头看了一眼方思弄。
方思弄当然也在看着玉求瑕。
那一刻他看到了方思弄的眼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
也是那一刻, 他脑海中关于方思弄的,飘忽不定的印象终于定型——一座山。
刚放映完的电影里有一个场景, 是一段长达半分钟的横摇长镜头:整个画面呈黛紫色,天空中群星闪耀, 地平线上的山脉静静伫立, 轮廓起伏蜿蜒。
作为一个暗恋者, 他心里其实有一点点抵触玉求瑕,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方思弄与玉求瑕的电影画面联系在了一起。
结束后校长和老师先围上去和玉求瑕说了一会儿话, 玉求瑕没有从舞台上下来,而是蹲在舞台边上, 和老师们保持一个水平高度,却因为这个姿势,显出一些孩童般的天真。这个世界大抵还是对美人宽容,老师们不觉得他无礼,只觉得可爱,个个被逗得喜笑颜开。之后大概是怕学生们拘谨, 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便结伴离开,放映厅里便只剩下了学生们。
玉求瑕瞬间便被花束和礼花淹没了。
观影的学生们怪叫着冲上舞台,这个学校里集结了全国最有表演欲,最能说能唱的人,他们表达热情的方式也非常夸张,有人想去和玉求瑕交流观影心得,也有纯粹去跟他示爱的,就算知道方思弄的存在甚至人就在现场,追求者也并不放过机会,问就是人都有表达爱的权利。
在被一束硕大的玫瑰花束中夹带的闪光亮片情书闪了眼睛的时候,蒲天白下意识去看方思弄。
他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人,心里却知道方思弄是不可能现在就离开的,但他确实没有在舞台上看到,便眯着眼睛在阴影里找,然后在舞台侧边的阶梯下面找到了方思弄。
方思弄站在那里,微微仰头,注视着玉求瑕。他全身都隐没在黑暗里,唯有那双眼睛映着舞台的灯光,像两颗小小的星子。
作为玉求瑕的正牌男友,他好像一点去宣示主权的意思都没有,就甘愿站在那里,看着所有灯光和爱意都落在玉求瑕身上。
蒲天白盯着方思弄,有点走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上传来一片惊呼,蒲天白看过去,发现是玉求瑕越出了人群,朝着方思弄所在的那条台阶走下去,人们下意识跟着他。
蒲天白又立即转回去看方思弄,发现方思弄还是那样站在那里,微微带了点笑模样,张开手臂迎接玉求瑕。
玉求瑕走下台阶,伸手揽过他的脖子,用额头和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然后带着他向外走。
玉求瑕收了满怀的花,全世界的灯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满面荣光,春风得意,而方思弄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安然从容,对旁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蒲天白不禁又想到了刚刚电影里的画面:主人公在画幅中央举着火把焚烧尸体,他背后的群山静默温柔。
全世界都爱着玉求瑕。
可蒲天白不爱他,只是羡慕。
不是羡慕他的才华、鲜花和荣光——可能多少有一点——但最羡慕他有方思弄。
当然他同时也知道,方思弄的眼睛里除了玉求瑕什么也没有,他不会有一点机会,所以那点心思也只能默默吞下,不跟任何人提起。
动心的瞬间是不会因为客观的现实原因而消失的,好在他理智尚存,悄悄地喜欢了方思弄很多年,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至少他曾经是这么以为的。
后来方思弄就毕业了。
再后来他也毕业了。
离开校园后,他投身进了繁华的演艺圈,很遗憾,这个圈子里有平民神话,但更多的依然是资本力量。他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在里面跌跌撞撞的,几年过去也没混出什么名堂。
他不算太聪明,在家乡曾经因为出色的外表被处处优待,可留在首都的这个大圈子里,比他长得好的人太多,美人如同过江之鲫。一开始时他还会因为自己顶着电影学院这块金字招牌而有一些包袱,被磋磨了没两年就想低头认输。
同僚提点他:“你其实起点很高啦,就是不够豁得出去。”
是的,他不够聪明,生在普通的家庭,也没有惊世的才华,正在“豁出去”和“回老家”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豁出去”的机会。
金主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商人,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鼻梁狭窄高挺,可惜烟酒侵染多年,皮肤状态不甚好,有点黑,还有点浮肿,但整个人在满京城的金主中算是品相不错的。
他坐在桌子对面,听着制片人把自己夸成了一朵花,一边尴尬得脚趾抠地一边还在犹豫,然而几杯酒下去,又被制作人话赶话的一激,他晕晕乎乎地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拧着酒杯的手用力到青白,脸上却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燕总,我敬……”
他这句话没说完,侧脸忽然挨了一拳。
这一拳力道很大,直接把他抽飞出去,他震惊地趴在地上,酒杯摔了个粉碎,脸上却并不是很痛。
“总算找到你小子了。”
下一刻,他被人提着衣襟揪了起来,然后看到了方思弄的脸。
随着年龄的增长,方思弄的长相越发冷峻锋利,几乎已经到了让人不可逼视的地步。
当然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太心虚的缘故。
方思弄一下子将他提起来扔在一边,他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然后就看到方思弄朝桌上的几个人说:“人我带走了,跟他有点事儿没完。”
“抱歉打扰各位了,今天这桌我结。”
然后就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走了,全程没人敢拦。
方思弄也属于圈子里的平民神话之一,虽然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他能出头全靠玉求瑕,但方思弄本人也确实是无家无口的一条疯犬,自古以来没有谁会不怕这样的人。
方思弄把他拖出饭店,在旁边的窄巷里把他放下,到这会儿他脑子还是懵的,一边沉浸在与方思弄久别重逢的眩晕感里,一边回忆着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方思弄,是不是还要挨打……
结果他刚站稳,方思弄就递来一支烟。
他不抽烟,但还是很小心地接住,方思弄自己点了一支,吸了一大口,然后缓缓吐出来。
他只感觉自己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哥……”
方思弄淡淡瞥他一眼,慢慢说道:“你今天要是吃完这顿饭,这一辈子腰杆都挺不直。”
他喉咙一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但方思弄还是看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逃脱,问他:“你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吗?”
他如遭雷击,一下子没管住自己的泪腺,眼泪滂沱而下。
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只觉得这两年的委屈都一下子爆发出来。
方思弄还抽着烟,望着窄巷上方逼仄的天空:“别哭了,坚强点。”
他全身颤抖、咬紧牙关,终于是把那丢人的玩意儿忍了回去。
“刘赖子的戏以后别接了,他这人不行。”抽完烟,方思弄拍拍他的肩膀,就提脚往外走,最后停下来侧过一点头,留下一句,“你如果还想演,以后我给你介绍一些。”
望着方思弄的背影,他又想起那场久远的暗恋,虽然已经过去太久,跟学生时代的岁月一起模模糊糊地拼不出形貌,但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方思弄毕业之后,他又在学校呆了三年,之后出来两年,五年没有面对面地见过面,他以为方思弄已经记不得他了。
可方思弄救了他。
哪怕他今天只得到了一拳头、一根烟和一句托词,他也感到庆幸。
但方思弄并不是一个会讲托词的人,之后真的给他介绍了一些资源,都是清清白白的剧组,共同点是都在努力出作品,缺点是都有点穷。
他得到的片酬不高,但是足以糊口,而且,也渐渐有了一些小作品。
在那次遇到方思弄之后,生活好像也整个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他结识了不少真正想做作品、做艺术的人,后来又遇到了茵茵。
虽然离成为大明星的梦想还有些遥远,但他看着那些自己用心演出来的角色和作品,也不再觉得自己留在北京是在蹉跎光阴了。
“哥……你很好,真的很好……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心中似有万语千言,但他嘴笨,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脱口而出,“就算、就算……玉哥不喜欢你,也会有其他、很好很好的人喜欢你的!”
他不知道方思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方思弄明明那么、那么好。
方思弄忽然一声嗤笑:“你不明白。”
不是在笑蒲天白,是在笑自己。
蒲天白当然不知道他原本是什么样子,他是为了玉求瑕才变好的,他身上每一朵花,都是玉求瑕种下的,没有玉求瑕就不会有今天的他。
当然这种话,他没有必要跟蒲天白讲。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现在这样,你还想拍电影吗?”
“当然想!”蒲天白回答完才意识到不太对,“现在哪样了?”
方思弄还是很佩服他的神经大条:“‘戏剧世界’,随时猝死。”
“哦。”蒲天白道,“拍!当然拍!只希望我别拍一半挂了,那多对不起剧组的人……”
方思弄道:“傅老师的电影还差个配角,我一会儿发你个地址,你明天过来让他看看,不要迟到。”
傅老师,傅和正,国内真正的一线导演,跟万春华齐名。
蒲天白登时觉得自己就要飘到天上去了:“好!谢谢!谢谢哥!”
“嗯,希望这不是你的最后一部片。”方思弄开了个玩笑,然后向外拨了拨手,“你去吧。”
蒲天白就晕晕乎乎出去了。
他今天过来只是害怕自己的暗恋被戳破,让方思弄跟他产生什么嫌隙,没想到竟然能得到参演傅老师电影的机会!
他飘到停车场,收到了方思弄发来的时间和地址,然后在拉车门的时候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方思弄最后那句话“希望这不是你的最后一部片”。
为什么是“你的”?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
方思弄不参与拍摄吗?
还是说……
其实这句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但蒲天白的脑回路有时候就是有点不一样,他钻进牛角尖里,越想越不对头,把自己想出一身冷汗。
他开始疯狂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忆,方思弄那间办公室的窗户是打不开的吧……不,有扇排气窗可以打开,人能钻得出去吗?
他越想越怕,三步并作两步原路返回,冲到方思弄办公室门前,象征性锤了两下门,然后直接推门而入。
方思弄还保持原状坐在位置上,被他风风火火的唬了一跳:“你干什么?”
蒲天白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终于找回一点智商,信口胡诌:“哥……你不回家吗?我捎你?”
方思弄其实还不太想动,但又感觉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开车,想了想,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道:“走吧。”
第62章 幕间06
“抱歉, 我来晚了。”
赵京云推开包厢门,里面乍一看去红男绿女十数人,场子已经很热了。
玉求瑕坐在最中间, 印花衬衣的领口敞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点胸缝,双手张开搭在沙发背上, 就像虚搂着身边的两个人一样。
屋里十几个人在之前都不停地偷瞄玉求瑕,但碍于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个人不敢造次。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大波浪卷发,细眉细眼,樱桃小嘴, 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
她叫黎暖树,知名金牌编剧, 同时也是玉求瑕的小姨。
说是小姨,其实她今年只有35岁, 跟玉求瑕相差不过六岁, 感情也很好。
赵京云忽然意识到事情有点大条了。
虽说黎暖树跟他们关系都不错, 也从来不拿什么架子,但到底还是长辈, 有她在,他们就不可能放得那么开, 而每次需要黎暖树出马的时候,都是玉求瑕真正遇上事儿的时候。
看到赵京云进来,门边立即有人起哄:“迟到的要罚酒啊!”
赵京云也没说什么,好脾气地先咣咣咣干了三杯洋的,然后钻到玉求瑕身边,坐到了黎暖树另一侧。
他偷偷瞄了黎暖树一眼, 又小声问玉求瑕:“怎么了啊?”
“没事呀。”玉求瑕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柔软的眼尾微微上翘,眼睫下一片绚烂的空茫,瞧着已有几分醉意,一揽他的肩膀,冰凉的酒杯已滑入手中,“叮”的一声玉求瑕与他碰了一个,“干杯。”
赵京云一边喝一边又去瞄黎暖树,看到黎暖树微微叹了口气。
等赵京云也有了四五分醉意时,屋里的其他人早已嗨了,唱的唱跳的跳,只剩他们三个还坐在位置上,忽然出现了一片很适合私语的氛围,毕竟音响声音很大,也不可能被别人听了去。
赵京云便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啊?”
玉求瑕还是那句:“没事啊。”
黎暖树道:“他知道了方思弄喜欢他是因为他妹妹。”
赵京云脑袋一下子都不会转了,颅内瞬间刮过一场“替身”风暴:“因为玉茵茵?!”
黎暖树绝倒:“因为方思弄的妹妹!”
“哦。”赵京云大舒一口气,“说清楚啊,吓死我了……他还有妹妹呢?没听他提过啊?”
黎暖树看了玉求瑕一眼:“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赵京云张着嘴巴卡壳片刻,才继续说道,“不是,我还是没太闹明白,他因为他八岁的妹妹才喜欢你?什么意思啊?你以前救过他妹啊?”
“不是。”玉求瑕终于说话,面色不虞,“很复杂。”
玉求瑕总算开口,赵京云立马嗅到了“谈心”的味道,登时来劲了:“你是因为这跟他分手的啊?”
“不是。”玉求瑕用手支着额头,好像是脖子已经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我也是刚知道。”
赵京云立马又问:“那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跟他分手的啊?”
当初方思弄追玉求瑕的时候,别说吃瓜路人,就是他们这些真正和玉求瑕混在一起的世家子弟也觉得是无稽之谈,痴心妄想。
倒不是方思弄有哪里不好,而是玉求瑕太仙,他们自问自己也不可能拿下。
没想到还真让方思弄追到了。
所有人也都在等着看之后的乐子,但六年过去也没等到,两位当事人还都在各自的领域里顺风顺水地越来越好。赵京云作为玉求瑕的密友之一,跟方思弄也非常熟悉,离得近,自然知道得多一些,在他看来,两人的感情相当稳定——方思弄爱玉求瑕爱得要死是显而易见的,而作为玉求瑕的开裆裤朋友,他也能看出玉求瑕对方思弄绝非玩玩而已——要他说,就是国内不给发证,不然这两人孩子都领养三个了。
没想到,跟当时两人凑一起一样没想到,很忽然的就一拍两散了。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帮方思弄当说客的准备,但玉求瑕早说过方思弄的脾气又倔又硬,方思弄也的确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
分手后的玉求瑕照常出入在日常出入的场合,似乎分手这件事对他没有半分影响,圈内也渐渐出现一种声音说玉求瑕是为了“拥抱自由”才选择分手的。
但赵京云知道,玉求瑕没有什么“自由”需要拥抱,他看似在这个圈子里如鱼得水,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是游离,像花丛中的蝴蝶,再美丽鲜艳与花为伍,他的根系也不在泥里。
一般来说,一段感情的破裂,虽然可能有千万种原因,归根究底其实就两种——有了新欢,或厌了旧爱。
可在赵京云看来,那两人跟这两种都不怎么搭得上。
要说玉求瑕有了新欢,分手这两年来,他完全没有目标,也没有意愿。要说他是厌了旧爱,又还会坐在这里因为“方思弄因为妹妹爱上他”而酩酊大醉。
而方思弄那边……就更不可能,圈子里但凡有点八卦精神的人都晓得那活阎王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分手是玉求瑕提的,这个赵京云知道,玉求瑕亲口跟他说的,场景很随意,说出来的语气更随意,玉求瑕慵懒地靠在沙发里,笑容散漫,可他却觉得那个笑容刺眼。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得玉求瑕的笑容刺眼过,哪怕是看着玉求瑕在一些必要场合时的假笑也没有,因为玉求瑕实在是长得太好,随便笑一笑都能让人觉得受宠若惊,他想不到玉求瑕的笑容会有刺眼的一天。
直到去年,他在傅和正手底下演男主角,最后一幕的那个笑容被调/教了半个月也没有过关,濒临崩溃时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玉求瑕当时的表情,学了一下,终于过了。
傅和正很满意,哪怕拖了半个月,但能拍出这样一个表情,大导演也觉得值得,红光满面地拍他的肩膀:“对的,就是这样,人在笑,眼睛在哭的样子。”
那一瞬间除了大松一口气之外,他想到的就是玉求瑕。
他觉得自己好像理解玉求瑕一点了,又似乎更晕了。
作为全国,乃至全世界风头正劲的天才导演,玉求瑕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目光,他有绝佳的外表、豪横的家世、横溢的才华,可他的作品里却充满了光怪陆离的疯狂、暴死、晦暗不明的绝望、和还未逝亡就出发的悼念。
好像他不是生在那个金尊玉贵的家庭,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创造的剧情、画面和人物往往都超出了人们想象力的极限,可在微妙处,又好像能刺中每一个人。
他好像理解所有人又不屑理解任何人。
矛盾造就冲突、引发兴趣,而玉求瑕身上有太多矛盾,所有媒体都关注着他,无数人都想知道这个天才导演的脑海中究竟有怎样的思想,都想揭开他美丽的面纱,触碰到里面不为人知的灵魂。
所有人都想理解他,赵京云当然也想。
他跟玉求瑕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长大,可他很早就看不懂玉求瑕。
说起来可能很荒谬,但的确是事实——他跟玉求瑕二十九年的情谊,却只能通过方思弄,才能在玉求瑕身上看到一点属于“人”的部分。
他知道,玉求瑕对方思弄,是跟对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玉求瑕为什么要跟方思弄分开?
他死死盯着玉求瑕的脸,就像古代的人们围着祭司企图向神明提问,期望得到一个高于生活的答案。
他看到玉求瑕脸上的某根筋颤抖了一下,意识到玉求瑕似乎就要说了,他终于可以接近那个答案……
“叮——”
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太专注了,手里的杯子往前一倾,碰到了玉求瑕的杯子。
下一刻,玉求瑕收敛起所有表情,和眼中的动摇,淡淡扫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嘿你这人!”赵京云一口气泄出去,知道今晚是问不出来了,很暴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吐槽道,“我是真的很难理解你的脑回路。”
“真喜欢就再追回来呗?”
“不喜欢了就管他爱谁谁,你这又是何必?”
赵公子发表自己简单直接的感情观。
玉求瑕笑着又碰了碰他的杯子:“你说得对。”
黎暖树忽然在另一边说:“你在要求一份完整无缺的感情。”
玉求瑕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这份爱不能有一点杂质、一点其他的动机、孤注一掷、起手无回。”黎暖树继续道,“这很荒唐,玉求瑕。”
“就是!”赵京云帮腔,“这个难度可能比穿越回1900年枪杀希特勒还要大!”
黎暖树:“而且我想说,在这个时代,方思弄已经无限接近你的标准了,你还是不满足。”
玉求瑕忽然朝她提高了声音:“我没有要求!”
黎暖树:“那你现在要死要活的是在干什么?”
“我哪有要死要活?”玉求瑕一下子又放松下来,恢复了笑盈盈的样子,跟赵京云说,“我就是想念大家,想和大家一块儿喝喝酒,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赵京云跟黎暖树对视了一眼,忽然道:“那你确实是跟他没关系了是吗?”
玉求瑕毫不犹豫:“嗯。”
“额……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玉求瑕嘴角的笑容倏然消失了:“什么?”
“他现在应该就在外面散台,和景明在一起,我进来的时候看他应该是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诶,你干嘛去?”
第63章 幕间07
下午的活动圆满结束, 傅和正对蒲天白很满意,方思弄也遇到了许久不见的大学室友景明,去停车场的时候景明邀请方思弄去喝一杯, 太久没见,方思弄自然同意了。
但他很快就开始后悔。
景明是表演系的,这几年路走得不错, 有人气有口碑,运作得好未来三年内就有跻身一线的机会。
他是花美男系的, 营销号盘点这一款的时候经常把他和玉求瑕都拉进去,方思弄却是觉得一点也不像。
本来以为只是老友叙旧,结果喝着喝着景明的话他就有些接不上来。
景明带他来的这间酒吧颇有格调, 是英伦风格,华丽晦暗的大堂内错落分布着一些散台, 之间都有隔断,舞台上有爵士乐队在演奏, 氛围很好。
方思弄昨天刚从“戏剧世界”出来, 又在玉求瑕那里惨遭重创, 一晚上没怎么睡,今天还强打精神参加了一天的活动, 一坐进卡座,被温暖的黄色灯光一照, 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了。
景明点了一套很精致的调酒,方思弄至今不懂这些,景明敬他就喝,他感觉自己确实需要喘口气了。
他脑子晕晕乎乎的,先开头两人聊近况的话都顺酒过了,他几乎没往脑子里去, 直到半套酒下去,景明忽然来了一句:“之前就听说你和玉求瑕分手了,这么久没复合,应该是不会在一起了吧?”
方思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去两滴,总在夜晚纠缠他的疼痛刹那浮现,让他浑身像被针扎了一样。
他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低着头看着洒在指腹上的酒,道:“也许。”
景明轻笑一声,忽然话锋一转:“以前上学的时候,总有人说我是在学玉求瑕。”
这话方思弄听起来不是很舒服,他皱起眉头:“景明,你就是你自己,你不像任何人。”
“我就是在学他。”不料,景明却忽然说出了一句让方思弄完全意想不到的话,他愣了一下,就看到景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看过来,里面有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但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红或者怎么样,是为了你。”
方思弄觉得自己肯定有什么地方没理解:“什么?”
景明低下头,摇晃起杯中酒,一时间露出了有点羞恼的神色:“我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虽然我们有这么多年‘坦诚相见’的情谊……”
方思弄道:“没几年,我大二就搬出去了。”
景明讪讪:“有时候还是会回来睡嘛……”
方思弄下意识想要阻止他说下去,再迟钝也能意识到现在氛围不对了。
但景明还是说出来了:“方思弄,我喜欢你很久了,既然你和玉求瑕已经分手了,那你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方思弄愣愣看着他,满脑子都是:蒲天白那张小嘴是开过光吗?昨天才说会有人喜欢他,今天人就找上门来了?
“方思弄?”
期待的答案久候不至,景明等不及了。
方思弄回过神,轻轻摇头:“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景明说,“方思弄,你看着我好不好?”
方思弄眼神四下乱飘,最后终于聚焦到他脸上。
景明的眼睛闪了闪,又说道:“我是没有玉求瑕有才华,可能也没他好看,没他有家世放得开,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你们现在已经分开了,我恳求你,看一看我行吗?”
方思弄看了他几秒,垂下眼帘:“对不起……”
景明微微吸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显的痛楚:“为什么呢?方思弄,从一开始你的眼里就只有他……可他对你好过吗?”
方思弄跟被烫了一下似的,眼中升起怒意:“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景明一声冷笑:“他有他会那样对你?连个原因都没有,说把你丢下就丢下?让你成为圈子里的笑柄?方思弄,你清醒一点,要不要跟我在一起都两说,我只求你清醒一点……爱自己一点。”
方思弄一身尖刺慢慢收拢,气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我有什么好爱的?”
景明忽然叫了一声:“方思弄!”
方思弄不明所以,又皱起眉头看向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我看到个朋友,过去一下。”良久,景明叹了一口气,端着酒杯站起来,“很快回来。”
说完就走开了。
方思弄早已经后悔今天过来,他有一点意识到,自己除了对玉求瑕的情绪尤为关注以外,对其他人的看法其实都比较迟钝,也可能是因为确实不在意。
他跟景明当室友的时候关系挺好的,后来不住一起了也就慢慢淡了,在活动上工作上有交集碰面了会时不时聊两句,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要说景明对他抱有这种心思,他是真的没有察觉到。
他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准备先走了,之后发条消息跟景明说一下算了,被人表白这种事他根本不会处理。
正在这时,有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走过来,停在了他的对面。
他转头一看,愣了一下,才迟疑着叫出名字:“梅斯菲尔德先生?”
来人朝他轻轻一笑,吐出纯正的中文:“好久不见,方思弄。”
那是一个英俊非凡的外国绅士,身高将近一米九,肩背挺括,穿一身黑色披风,看起来年纪不轻,但五官比例非常完美,感觉随手一拍都足以登上顶尖时尚杂志封面,他有一头灰白的头发,鬓角利落,宽檐礼帽下的瞳孔是一片盎然的绿,在如此晦暗的灯光下仍像一片暖春。
方思弄注意到他的礼帽和披风上的水珠,问道:“外面下雨了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自从藏地一别,已经过了很久时间了。”
此人正是方思弄去西藏拍摄那次,在寺庙中结识的香客,世界闻名的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瓦尔克。
他跟方思弄工作中能接触到的大多数名人不同,是真正的艺术家,方思弄打心眼里敬重这样的人,在西藏短暂的相处也让他觉得很舒服,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
“是的。”方思弄歇下了要走的心思,又挺了挺脊梁,勉强攒出一点笑意道,“这些年您过得还算顺心吗?”
梅斯菲尔德笑道:“还是在全世界各个地方朝圣。”
方思弄:“那很好。”
梅斯菲尔德笑了笑,眼尾有温柔的笑纹,两人一时无话,气氛却也不尴尬,就像两个老友在雨中走进了山间小亭,默默无语,对坐着等待雨停。
过了一会儿,梅斯菲尔德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慢慢推到方思弄面前,绿眼睛映着摇曳的烛火,显得很深邃:“相聚是缘,我再赠你一瓶香水吧。”
方思弄连忙拒绝:“不不不,这太贵重了……”
这种大师的一瓶香水,就相当于顶尖画家的一幅画、顶尖书法家的一幅字,如果拿去拍卖将是天文数字。
梅斯菲尔德依然笑得很平静:“闻一下。”
在那双绿眼睛的注视下,方思弄很难再坚持下去,最终他扭开了香水瓶盖,闻了一下。
那是一种复杂的香气,似甜非甜,他竟然觉得有点熟悉,感觉自己曾经闻到过,眼中也忽然涌起一股湿意。
梅斯菲尔德问他:“怎么样?”
他悄悄眨掉眼中的泪光,不知道怎么形容:“很好闻……”
“那你们有缘。”梅斯菲尔德道,“收下吧。”
方思弄仍在犹豫:“可是……”
“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你给我拍一张照片吧?”梅斯菲尔德温和道,“毕竟也是知名的摄影师了。”
硬要说的话,两人的咖位完全不能比,方思弄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如果这是您希望的话。”
方思弄本来想用梅斯菲尔德的手机拍,但梅斯菲尔德让他用自己的,作为一个摄影师,他的手机的确是最顶尖的摄影手机,方便他随时能拍下高质量的画面。
他没有再推辞,为梅斯菲尔德拍下了一张照片。
灯光、环境和模特都非常完美,照片质量想也不差,但要说能换梅斯菲尔德一瓶香水,那是无稽之谈。
拍完照片后,梅斯菲尔德戴上礼帽,起身准备离开。
方思弄下意识想问那怎么把照片传给您?又担心自己显得是在骗对方的联系方式一样,犹豫片刻,只问道:“这瓶香水叫什么名字?”
“Corpse Party。”梅斯菲尔德站在他旁边,声音自上而下转来,“方,你知道吗?临终之人闻起来很香。尤其是他们呼出来的空气,闻上去像酒。因为他们虽还活着,但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分解了。”
方思弄猛然抬头,只看到他帽檐下一抹绿意。
他目送着梅斯菲尔德离开,调香师走过英伦风格的厅堂,在门前撑起一把黑伞,周遭的景物全都跟随着他融化了似的,滴滴答答地往下坍塌。
嗯?乐队停止演唱了吗?
方思弄朦胧地想着。
而且从进酒吧以来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和香烛的气味似乎也没有了,他鼻端唯余下与梅斯菲尔德一同到来的雨水的冷气。
“方思弄,方思弄。”
他的肩膀被人掐得很痛,脑子也被摇晃得很不舒服。
终于,他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似乎睡了一觉。
喝太多,断片了?
他强忍着头疼坐起来。
景明的脸离他很近,见他醒了,呼出一口气,然后道:“抱歉,我刚刚有点失态了。”
看他没反应,又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决不是要逼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他却转头看向大门口,正好有两个顾客进来,看形容不像是冒雨的样子,他问景明:“梅斯菲尔德先生呢?”
景明一愣:“谁?”
他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刚刚在这儿跟我说话的人。”
景明狐疑地看着他:“刚刚这里没有人啊,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
方思弄觉得不大对头。
景明还在说:“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在这里的,我有点情绪问题,我怕再说下去会说出更不好的话来……但我一直看着你的,真的,我就在那桌……”
这时刚刚进店的两个顾客刚好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到了他们旁边,方思弄忽然朝其中一人问:“兄弟,麻烦问一下,外面下雨了吗?”
那人顿住脚步,很肯定地说:“没有啊。”
“一滴也没下?”
“一滴也没下。”
“谢谢。”
那人离开后,方思弄想了想,又掏出手机,翻开相册,发现确实没有多出一张梅斯菲尔德的照片来,心中刚陡然升起的恶寒才慢慢褪去。
看来确实是喝多了。
“抱歉,景明。”他脑子实在是太疼了,感觉再多听一个字都要炸,也没办法维持体面的社交了,“我想我应该回家了。”
景明顿了一下,目光沉沉望着他,显然很受伤,但也没有勉强:“……那我刚刚说的事,你考虑一下?”
方思弄虽然没怎么听,但知道大概就是景明要追求他的那回事,按照常理来讲,如果他真的确定自己跟玉求瑕再无可能,那也没有终身为玉求瑕守身的打算,尝试接受新的感情也未尝不可,可现在他还被“戏剧世界”纠缠着,等于是半只脚在棺材里,这种情况下还接受别人的示爱才是不负责。
所以他只能说:“抱歉。”
说完他站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恍惚中他看到景明也跟着他站起来,说要送他,但他整个人的力气都像瞬间被抽空了,一滩泥一般软倒下去。
之后他都处在很迷糊的状态中,似乎摔下去了,又好像被什么人接住了,没摔在地上,然后他似乎在朦胧的光影中看到玉求瑕,一边撑着眼睛看一边笑自己真是完蛋。
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全部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让朋友们看着都糟心,他要不是当事人,也会觉得这人脑子有泡。
可他就是这个人,不管是在高兴时、难过时还是危险或者绝望时,脑子里出现的都是玉求瑕,他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了。
他含着一口闷气,似乎推了幻想中的那个玉求瑕一下,然后头就被那人按在了肩膀上,然后听到了一句话,瞬间没出息地放弃了一切抵抗。
玉求瑕说:“小雪,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第64章 幕间08
方思弄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是青白的光影,已经是个白天了。
他很快认出来,自己躺在自家床上。
他又回了一会儿神, 猛然侧头看向床的另一边,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看起来不像是睡过人的样子。
这间床还是当初和玉求瑕同居的时候买的,两米宽的大床, 他一个人根本睡不满,分手的这两年,他一直也只睡一半。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意识到昨晚臆想中的玉求瑕根本不存在,一时间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既不想起床,也不想做饭, 更不想去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花板上的光影的颜色慢慢变化,从清晨的清冷变为了午后的浓郁, 方思弄还是姿势不变地躺在那里,最后是被一声微信提示音惊醒的。
分手后他陷入了一种电子消极状态, 关闭了大部分消息的声音提醒,只在自己想看的时候才会查看,只有少数几个人的消息才会有声音提示。
他翻身下床,在床边沙发旁的小桌上找到了自己摆得端端正正的手机,以及,手机旁边的那瓶香水。
黑色和银色交错的瓶身, 线条流畅优美,看着就造价不菲。
那瓶梅斯菲尔德送给他的,名为“尸体派对”的香水。
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什么意思?
昨天跟梅斯菲尔德的那段交谈是真实发生的吗?景明为什么说没看到有人和他说话?自己的手机里也的确没有照片。
可这瓶香水在这里,岂非铁证?
那……
他恍惚了一下,伸向香水的手转了一个向,拿起了手机。
还没解开锁屏,一条微信消息气泡已飘在桌面上,是周瑶,作为重要的合伙人,她自然拥有一个“声音提醒”的席位。
那一刻心里涌上来的失望不是假的。
两年的时间他明明应该慢慢走出来,虽然成效不佳,但总会习惯,可这两个突如其来的“戏剧世界”却打破了一切,让他生出了这么多不该有的念头来。
他解锁手机,查看周瑶的消息。
【方方,你还好吗?】
孤零零的一条,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方思弄瞬间意识到什么,转头点开了微博,然后在热搜榜上一下找到了那一条:爆!玉求瑕方思弄疑似复合
周瑶对他的私生活不会过多干涉,昨天他又是正当地去参加活动,按理说下班之后他做了什么周瑶根本就不会知道,更不会这么莫名其妙问一句。
那么这句关心,只能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消息,而且确信他也一定知道。
一点进热搜,他就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娱乐营销号,言辞耸动,说他俩终于和好了,CP粉含泪祝福。配图是狗仔视角,在酒吧门口的抓拍,玉求瑕一只手揽着他,面色不善地盯着马路,而他两只手都吊在玉求瑕脖子上,脸埋在人家衣领里,十足十的乳燕投林、沉浸其中。
这几张照片没有拍到他的脸,但最后附了两张他和景明早些时候进酒吧的照片,把他的脸和衣着拍得很清楚,却把景明裁掉了。
显然在传他和景明的绯闻,与他和玉求瑕复合的新闻之间,爆料方选择了后者。
按理说他们两个都是幕后人员,传这种内容对他们两个的影响都不大,应该不会是什么利益相关方的手笔……
理论上他应该考虑考虑这些事,但没有,这一刻他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几张在昏黄灯光下的偷拍保存到了相册。
在今天早些时候,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喝多了,才出现了一个跟调香师有关的幻觉,之后他以为是景明把他送回家的,自己的脑子又在路上构想出了一个跟玉求瑕有关的幻觉。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梅斯菲尔德是真的。玉求瑕也是真的。
那玉求瑕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呢?
可如果是……又为什么把他丢下就走,依然是,一句解释也没有呢?
他在沙发上坐到暮色四合时,给周瑶发了一条报平安的消息,然后发现那条热搜已经消失,不知道是不是被另一个当事人撤掉了。
他不禁猜想道:也许是玉求瑕也喝多了,习惯性那样做了,毕竟他们也算是在一起那么久,保留下一些习惯性动作是可能的。
他把手机往沙发另一头一扔,手肘撑在膝盖上揉了揉脸,静止了一会儿,忽然拿过桌上的那瓶香水,拧开瓶盖又闻了一下。
是昨天闻过的那种味道,只一瞬间,他眼眶又湿了。
嗅觉是情感器官,之前在酒吧里没觉得,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梅斯菲尔德说这是将死之人呼吸的甜味,是的,这的确是死亡的味道,他很熟悉这个。
他的父母都是进城务工的工人,在他十岁时父亲死于工地事故,这时候母亲发现自己怀孕。
他那个时候才小学四年级,但很神奇地有一副过于早熟的心肝,他让他妈把这个孩子打了,他妈当时看他的眼神他时至今日都记得很清楚,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妈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因为没有钱,她孕期过得很不顺利,去讨要他爸的赔偿款时还摔了一跤,方思弄后来怀疑她根本没去做孕检,不然怎么能让方佩儿那样生下来。
方佩儿一出生就是瘫痪的,像一只垂死的老鼠,他妈病恹恹地在病床上哭,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们的老家早已无人,但因为方佩儿的病只能勉强留在这座大城市里。他从十三岁开始帮楼下音像店的老板看店,十四岁开始到处打零工,因为不太合法,工钱被压得很低,还得偷偷摸摸,但他没有一句怨言。
他妈从生下方佩儿之后就久病不愈,缠绵床榻,家里两个病人,很快花光了他爸的死亡赔偿款,要不是楼下音像店大叔好心帮衬,他们一家三口都得饿死。
六年后,他十七,他妈也死了。
终于,他只剩一个人要养。
他是一个带着瘫痪儿的未成年,刚把他妈下葬就有福利机构上门来想带方佩儿走,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带着方佩儿就跑了。
他们在这个城市最黯淡的部分躲了一年,他在法律上的年龄终于超过十八,可以名正言顺地养方佩儿,他又回到学校,缺课一年居然还没有被开除,因为他年轻的班主任自作主张给他办了休学。
合租的大婶无偿帮他时不时照看方佩儿,他上学读书放学打工,憋着一口气还想参加高考,那时候很多人都相信高考能改变命运。
命运也总算在鞭挞了他这么多年后眷顾了他一次——他挂在网上的一套摄影图忽然被人发现,卖了一大笔钱。
他最开始拍照是因为音像店老板送了他一台旧相机,他就看到什么拍什么,回去拿给很少出门的方佩儿看,他都没想到能靠这个赚钱。
他卖掉的那套图在网上还小火了一阵,之后他算是迈进了“摄影师”的门槛,生活总算要好过一些了,在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凑齐了方佩儿换心脏的费用,结果临到关头心源却出了问题,这无异于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将他从天堂打回地狱。
进入再一次等待期后第三天的晚上,方佩儿突发急性心衰,还没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
在等待殡葬队上门的时候他就枯坐在床前面对着方佩儿小小的身体,她虽然已经八岁了,但身体枯瘦得像是一只小猫仔。他把那只花了三千九百块买来的发绳戴在她头上,那一刻他闻到了一丝甜味。
那时候他还想,好像他妈死的时候他也闻到过这种味道。
手机铃声划破空气,方思弄一个激灵,差点失手把香水打碎。
他险险稳住心跳,将倒扣在沙发上的手机翻过来,看到来电显示,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
是玉求瑕。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点击接听。
“……喂?”
“方思弄。”玉求瑕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睡醒了吗?”
“嗯。”方思弄道,“什么事?”
“展成宵的葬礼,你要不要去?”
方思弄心脏一跳:“去。”
“好。”玉求瑕说,“时间是在一周后,地址我稍后发给你。”
方思弄下意识点点头:“行。”
那头沉默了一阵,玉求瑕又说:“那挂了。”
方思弄:“嗯。”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过了六息,对面挂断了。
他们全程没有提到昨晚,和热搜上的事,玉求瑕不提,他也不想问。
黑暗渐渐吞噬了这个房间的角落,他低下头,看向手中刚刚险些粉身碎骨的香水。
很神奇地,他的心绪迅速平复下来。
旧日的阴影重新降临于这具躯体,他感觉到身体里那株久别重逢的毒刺。
当时因为旷了一年课,他的班主任给他指了两条路:复读或艺考。
他哪里有复读的条件和时间?第一条路根本就不做考虑。这时他很巧合地遇上电影学院校招,就去考了个摄影,高分过线。所以哪怕在方佩儿去世不到一个月后参加的那场高考上发挥失常,文化与专业分数加权计算,他也险险通过了电影学院的校招线。
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的身体里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将所有情绪都吸了进去,只剩下痛苦,他想到了死。
当晚他抛了一个硬币,硬币让他再活着试试。
然后他就用给方佩儿攒下治病的钱买了全套摄影设备,他看网上说摄影系非常花钱,根本不是普通人家学得起的。
他家显然离“普通人家”还有些距离,他是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反正他当时的想法是钱花光了去死就好了。
有了这种想法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奇迹般地好转,身体里的那个黑洞忽然被遮天蔽日的藤蔓卷住,他从一种“什么也不想干”的状态中迅速抽身,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什么都敢干,大不了去死”。
然后他在入学第三天遇见了玉求瑕。
在追玉求瑕的那两年里,他逐渐发现,那些缠住黑洞的藤蔓并非是什么救赎,而是带着有毒的刺,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刺越扎越深,剧毒深入骨髓。
——得不到玉求瑕的爱,他就去死,这没什么,反正他本来就不想活了。
这样的念头充斥着他当时的精神世界,非常真实具体。
好在后来他得到了。
相濡以沫的时间很长,玉求瑕跟他想象的一样好,这株毒刺终于渐渐在他的身体里销声匿迹……
而现在,他再次感觉到了它。
它带来的,不只有疼痛,还有自由。
感谢戏剧世界,看来不管玉求瑕怎么想,他们都有很大概率死在对方面前,运气好的话,还能死一块。
他在黑暗中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没事,总会见面的,死亡会把他们带到一起的。
第65章 幕间09
因为梅斯菲尔德的关系, 方思弄自然地回想起了那次西藏之行。
然后就想起了那个老僧。
只是一面之缘,按理说他应该记不清太具体的了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樱桃园世界”中进入过一段幻境的缘故, 对那个画面,他可以说是历历在目——
老僧很老很老,枯瘦干瘪, 脊背几乎九十度弯曲,可扶住他的那只手, 却很有力量,看他的眼神很和蔼,也依然有力量, 里面有种很庞大的东西。
然后忽然开口,向他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藏语, 他听不懂。
但他现在忽然想要听懂了。
他感到有一丝奇怪,如果“樱桃园世界”中的幻境都是“放不下的旧日美好”, 那为什么会有这个画面?
虽然在西藏那几个月是挺美好的, 但是有美好到在那个场景下出现在他的幻梦中吗?
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在喝醉的那天晚上, 他朦朦胧胧的似乎又梦到了老僧那双镶嵌在层层叠叠眼皮下的眼睛。
为什么?
他百思不解,同时有一种预感浮现——那句话, 很重要。
好在,因为有在樱桃园世界的“重点回忆”过, 他现在每个音节都记得清楚。
他开头用翻译软件搜索,但不知道是有口音还是怎样,没有搜到,他便去找了以前合作过的藏族朋友,没想到朋友也不懂,说那是古梵语, 并不是藏语,不过愿意帮他去向当地的高僧请教。
三天后,朋友才来回话,说方老师,你的这句话是从哪里找来的?全西藏都没有几个人会讲了。
这几天方思弄自己也查阅了许多跟梵语相关的资料,朋友说了几句他也大概理解了,梵语其实是古代印度社会高等种姓阶级的特殊语言,很长一段时间都靠口授传承,到很后期才不得已记录为文字,之后才逐渐官方化。
而方思弄给出来的这句话,却是一句古早的、甚至可能早于书写体之前的话语。
朋友一开始本来就近找了个寺庙的僧侣请教,小僧侣表示自己修为太浅,解不出来,就去找了自己的师父,结果师父竟然也解不出来,又去找了师父的师父,一层层往上递,竟然直接递到了布宫。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朋友带着一种很虔诚的口吻说,“是布宫的大喇嘛所解。”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
方思弄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高原的烈日下,微微目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朋友道,“大喇嘛只递出这句话来,就有了顿悟,据说开始闭关了。”
大喇嘛有了顿悟,方思弄却摸不着头脑,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牛的人来解这个惑,对这句话真意的探寻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一周后,方思弄和蒲天白乘坐飞机出发前往了那座南方的城市,展成宵的家乡。
虽然是从同一个城市出发,但他没有联系玉求瑕,到了约定的时间地点,他们所有人直接在公墓门口碰头。
元观君、井石屏和姚望先到,没想到余春民竟然也来了,方思弄有点奇怪,但也不会蠢到去问人家为什么要来。
一行人等在公墓门口,姚望和余春民手里抱着颜色各异的菊花,方思弄和蒲天白走过去,井石屏给他们递烟,两人接过来,都没抽。
紧接着花田笑也到了,大明星挺忙的,还在跟这里相距不远的一个南方城市赶通告,但因为在戏剧世界里多灾多难,受了展成宵不少帮助,百忙之中还是赶过来了,穿着一身黑,瞧着还有几分像样子,不再跟一只轻浮的花蝴蝶似的了。
又等了十多分钟,玉求瑕和楚深南也陆续到位,人员到齐,众人一起沿着公墓正面的大台阶往上走。
玉求瑕到的时候,蒲天白下意识去看了方思弄,却发现方思弄正在跟姚望说要不要帮她拿花。
玉求瑕也反应平平,似乎是看了方思弄一眼,但他也看了所有人。
两人就跟没什么特别关系一样,就像那条热搜的影响,一周过去,已经完全消弭了。
沿着台阶网上走的时候,元观君、井石屏和余春民走在前面,玉求瑕、花田笑走在稍后一点,方思弄、蒲天白和姚望则在更后面一点,楚深南吊车尾。
方思弄隐约听到玉求瑕和花田笑的低声交谈,看来他们真的打算合作一部作品。
展成宵的墓在半山腰,面对着遥远的城市,墓碑上的照片被太阳照着,显得非常年轻。
他是在手术台上猝死的,据说猝死前几秒还跟助手交待了之后的手术要点,挽救了患者的生命,第二天就登上了当地的新闻头条。
下葬之后有很多人自发过来悼念他,墓碑周围放满了鲜花。
而真正知道他的死因的人,今天聚集在这里,却都只能缄默不言。
他们轮流上去献花,井石屏和花田笑呆的时间最长,井石屏跟展成宵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世界,感情一直很好,花田笑有可能就是单纯话多,又是个表演系人格。
方思弄献完花之后倒退回来,可能有点位置偏移,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了一下他的背。
那一刻他就知道身后那个人是玉求瑕,“圣域”熟悉的香味笼罩了他。
他头颈微动,扫了扫其他人,发现他们此时都很巧合地离他们两个有点距离。
他站定,没有刻意避开玉求瑕的触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状若不禁意地轻声道:“你说……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他依然记得那根很巧合的,与他交换了的“注射器”。
“当然不是。”玉求瑕的声音是他的日常状态,十分从容,些许冷淡,“每一根注射器中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预料结局,展医生见过了多少生老病死,你不知道,别把锅往自己身上揽,也揣测不到他经历了怎样的过去。”
那是他们当日唯一的对话,下山后玉求瑕直接跟着花田笑的保姆车走了,方思弄也和蒲天白一起当日赶回了北京。
又半个月后,傅和正的新电影《半生一幕》开机,方思弄和蒲天白相隔两天进组。
12月8日,北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傅和正兴高采烈地组织着大家拍雪景,为了这片老天爷赏的景致,临时修改了拍摄计划。
北京的冬天看着美好,室外却实在不是人呆的,不仅演员冻得鼻尖通红,方思弄这个摄影组长全程跟拍,也冻得腿肚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不过没人有怨言,因为年近六十的傅老师也是全程在场,而且红光满面,一点不冷似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小方!小方这个画面好!太好了!”
傅和正一直是鼓励型大导,除了剧组工作强度太高外简直是哪儿哪儿都好。
在恩师面前方思弄没有那么冷硬,略显腼腆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傅和正再次拍他肩膀的瞬间,他感到了一阵眩晕。
接着,他听到了很轻微,但是很清晰的一声“刷——”。
这是他还蛮熟悉的一种声音,就是戏剧开幕时,帷幕向两边拉开的声音。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确定在这条空旷的冬雪纷飞的大道上很难有那种音效的存在,那声音就像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一点杂质都没有。
他便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玉求瑕所说的“感觉”。
他的心跳瞬间飙升,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不怕死,但身体的反应还是很诚实。
他看着面前红光满面的老头,忽然说了一句:“傅老师,感谢您的教导。”
傅和正对上他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两声:“……忽然间是怎么了?”
方思弄又勉强笑了笑:“我要去个厕所。”
“去去去,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
方思弄往最近的建筑物走,半道拉上了虽然今天没有戏份,但还是蹲在现场学习的蒲天白。
“诶?哥?哥咋啦?”
“你没感觉到?”方思弄拽着他的一只胳膊,“下一个‘世界’来了。”
“樱桃园世界”是10月3日降临的,距今两个月多一点。
蒲天白瞬间变得丧眉耷眼:“啊……我只拍了这么一点,要是死了,就会换人吧……”
方思弄:“那就别死。”
两人回到临时租下的化妆间,刚关上门,方思弄的电话就响了。
他看到来电人姓名,手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自从上次墓园一别,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他接起电话,玉求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方思弄,你感觉到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雪天的影响,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
方思弄低低道:“嗯。”
“那就行。”玉求瑕顿了一下,又问,“找地方呆着了吗?”
方思弄抬头,看到蒲天白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朝他比了个手势,表示检查过了,这个化妆间没人。
“嗯,和蒲天白一起,刚进化妆间。”
玉求瑕:“好。”
之后似乎就无话可说了。
但玉求瑕没有挂,他也没有。
蒲天白已经坐在一张化妆台前的椅子上玩起了化妆品,方思弄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去,手机里只有一片安静。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确认玉求瑕的存在,便道:“玉求瑕,你在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想,也许玉求瑕只是忘了挂断。
然而,下一秒,对面传来了回答:“苏州。”
方思弄其实知道他在苏州,也知道他在拍自己的下一部片子,只能干巴巴回一句:“哦。”
玉求瑕接着说:“我这周末打算回去一趟。”
“回来做什么?”
“看雪。”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玉求瑕对他的影响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无所谓,这时身体里的毒藤说,结不结束都无所谓,反正你们会一起到地狱里去。
他朝电话里嗯了一声,道:“注意保暖。”
下一刻,五感尽失的黑暗降临。
下一个“世界”到来了。
第66章 无脚鸟01
方思弄睁开眼睛, 感觉自己踩在一片略有些柔软的地上,应该是泥土。
黑暗散去,他逐渐看清了周围。
比视觉先一步恢复的是嗅觉。
他鼻头耸动了一下, 判断出那种香气。
这是……
梅花?
然后他看清面前的枝干,起身四顾,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白色梅花林中。
这片梅林似乎存在于城市里, 梅林的边缘隐约可以看到高矮不一的楼房。
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 手机在裤兜里,肩膀上还挂着一个书包。
这身打扮……有点熟悉。
他向着一个方向走,果然很快就看到了墙, 墙上面是铁栏杆,可以看到外面的树、电线杆和有一点距离的居民小区。
他又沿着墙往前走, 走了大概五分钟,找到了门。
很普通的铁栏杆门, 上面挂了锁, 但没锁上, 门是开的,留了一条缝。
他走出去, 就来到了街上。
跟上个世界的科幻场景不同,这是一个景致寻常的世界。
一条两旁有着商铺和行道树的街道, 街不算小,双车道,但也不是大马路,现在正被大大小小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街对面是一排不超过七层楼的花园洋房,而在他刚刚出来的这片梅林旁边,是一道更大的门, 门口有一块大大的青石头,上书“师大附中”几个大字。
这是一所中学?
“方哥?”
在他思索间,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他转头一看,是桑滁。
年轻人也跟他是一样打扮,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看上去跟周围的原住民没有什么两样。
“原住民”指的是其他学生。
现在正有乌泱乌泱的学生在往这道大门过来,有从车上下来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自己走过来的。
他们大多数都低眉顺眼,沉默地往大门里走。
这群人里也许不乏有跟他们一样被卷进来的倒霉蛋,但不可能全是,里面一定有很高比例的NPC。
所以他们这次的身份,是高中生?
桑滁一脑门汗,看到方思弄了神色要好一点了,问道:“方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
方思弄正在看路边停的车,刚刚有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回头去看时正好看到一辆停在街边的车摇下车窗,一个男人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跟一个学生说话,应该是家长。
那家长明明是笑着的,方思弄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又去打量其他家长,发现他们都让他有这种感觉。
很不舒服,很危险,好像笑脸后面还藏着一张脸。
看着看着甚至都觉得这些人的脸有重影了。
桑滁又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道:“不管怎么样,先进去再说。”
现在看来毫无疑问,这座学校,一定是这个“世界”的主题了。
走近校门,方思弄发现校门口有闸机,学生需要刷卡才能进入,他便叫着桑滁一起找各自的书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各自的学生卡。
方思弄看着自己的卡,正面有自己的照片、姓名、性别和所在班级,背面是学校的logo。
他是高三七班的,桑滁是高三二班的。
都是高三。
他们刷卡进入学校,跟随着人流进入教学楼,然后凭借着上学的经验和推理,找到了高三所在的楼层,最后找到了自己的班级。
在路上他们还捡到了李灯水和花田笑,他们都是高三四班的。
桑滁是二班的,离楼梯最近,到了二班教室门口,桑滁苦着一张脸,又开始出汗,看着方思弄:“方哥……那、那我们要分开吗?”
“应该是。”方思弄拍了拍他肩膀,“别怕,坚强一点,下课了可以去七班找我,应该在楼上。”
桑滁抹了抹脸:“好。”
之后方思弄又把李灯水和花田笑送到了四班,再次观察了一下教学楼的建筑结构,就往楼上走。
这学校的教学区一共三栋楼,有走廊连着,中间围出两个大天井。
高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十二个班,四个班一层楼,每个年级占三层楼。
高一高二分别占了一号二号两栋楼的三层以下,高三则在一号楼的三楼到六楼,二号楼剩余的空间是教师办公室和会议室。
三号楼则是音乐、美术、计算机等功能性教室,还有多媒体大厅。
方思弄爬上五楼,找到了高三七班。
他从后门走进去,抬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最后一排的玉求瑕。
玉求瑕也穿着一身校服,柔顺的长发高高乍起,还是有一部分披在肩头,最后一丝斜阳在他发丝的空隙间闪烁,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模糊,大概正是因此显得非常年轻,好像就是个真的高中生。
方思弄恍惚地想到:我还没见过他高中的样子呢。
这时玉求瑕转过脸,也看到了他。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错一瞬,旋即分离,玉求瑕忽然指向了离他不远的,第二列的最后一个座位,道:“你坐那里。我翻到你的名字了。”
方思弄依言走到那张课桌前,很快也明白了玉求瑕在说什么。
他的课桌里塞满了他的书,每个高三生都是如此。
他刚把书包在椅背上挂好,一个人就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回头一望,愣了。
“快快快英语拿来我抄抄!”那人火急火燎挂好书包,从里面翻出一沓皱巴巴的试卷,转头看到他的表情,也是一愣,“你怎么了?”
方思弄也想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这人名叫连田,真的是他高中休学前两年的同桌!
“哎呀我去,你也没做?”连田看他出神,也没时间跟他耗着,撑起身子去拍前座的后背,“赵涵涵!快快快英语英语!”
前座转过身,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方思弄没见过。
方思弄看向教室里的其他人,发现姚望也在这个班上,别的也就没有认识的了。
他又盯着连田看了一会儿,下意识转头去看玉求瑕,然后发现玉求瑕也在看他,精致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得人心头一紧。
对上视线的瞬间,玉求瑕似乎是想过来,这时候,铃声响起。
按时间来看,应该是晚自习开始了。
玉求瑕坐回位置,方思弄也稍微紧张起来。
躁动的走廊、教室都逐渐变得安静。
几分钟过后,一个戴眼镜的、皮肤黝黑的地中海走入了教室。
“干什么?还在干什么呢?一副散漫的样子!”地中海“啪”的一声把手中的资料摔在讲台上,“各科课代表赶紧的!把作业收了!”
闻言,各科课代表从教室各个位置站起身,走到前面开始收作业。
有从前面开始收的,也有叫着让后面往前传的。
方思弄是第二列最后一个,被前座敲了敲桌子,才硬着头皮打开书包,拿出里面的卷子。
好在都填满了,瞧着还像是他的字迹。
他把卷子摊在桌上,前座抽走了相应科目的作业。
“马上马上马上!”
连田却还在旁边奋笔疾书,不让赵涵涵把作业拿走。
赵涵涵有点不耐烦:“哎呀快点!”
“在干什么呢?”
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头皮都麻了。
这个角落陷入了安静。
方思弄僵着脖子转过头,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地中海。
刚刚明明还在讲台上,怎么能一瞬间就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的样子,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了。
黑暗、高大、黝黑的脸上吊着一双惨白的眼睛,凶残的眼神从镜片后射出来,整个人像一片被架起的鬼魂,散发着让人遍体生寒的凉意。
方思弄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又悄悄咽下一口唾沫。
连田却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种恐怖,还在笑哈哈地求饶:“我错了错了错了段老,你饶过我这一次吧,我就一点儿没写,真的!”
地中海并不讲情面,阴惨惨问:“抄的谁的?”
连田还要再说,地中海的气压更低,又问了一遍:“抄的谁的?”
前面的赵涵涵无奈道:“我的……”
地中海:“你俩都到我办公室来!”
两个人当场就被地中海拎走了,等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方思弄才呼出一口气。
作业收完后过了十几分钟,地中海回到教室,一边走上讲台一边把分好的卷子分发在第一排:“今晚先练一套题。”
教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
“叫什么叫!”地中海恐怖的三白眼扫视全场,“也不看看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了就在这儿叫!”
高考倒计时就在门后面的小白板上贴着,还有32天。
刚被叫出去的连田和赵涵涵跟地中海一起回来,只是从后门进的。
方思弄看着连田坐回座位上,小声问道:“没事吧?”
连田朝他笑了一下:“没事啊,有什么事?”
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好像一下子瘦了五十斤一样,脸都凹了进去。刚坐下时差点要倒,方思弄扶了他一下,发现他的皮肤像死人一样凉。
从侧面看,赵涵涵的情况也差不多,圆圆的脸盘子一下就尖了。
第67章 无脚鸟02
试卷发下来是一张历史卷,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埋头苦写,地中海拖了张板凳坐在讲台上。
方思弄又瞄了一眼玉求瑕,发现他也开始写了, 便从书包里又找出文具盒,也开始做题。
一节晚自习的时间不够做一张卷子,课间休息也被占用了, 桑滁和花田笑他们都趁着课间来七班找他,看到在考试, 只能走了。
地中海中途去阳台上抽了四五支烟,橘红的小亮点在夜色中明灭,还是个老烟枪。
一个小时后, 地中海组织了收卷,让学生自习, 然后直接坐在讲台上批改,时不时还会找人上去讲题。
方思弄脑子很乱, 就把自己抽屉里的教材拿出来翻, 然后发现这堆书似乎真就是自己高中用的那套, 笔迹、书页褶皱和一些随手涂鸦,他都有记忆, 虽然不看的时候肯定是忘光了,但一看到, 就会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写的画的。
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恐怖。
这是一座陌生的学校,陌生的教室,讲台上是陌生的老师,教室里是陌生的同学,甚至桌椅板凳的款式都跟他高中的完全不一样,可却有他熟悉的同桌, 和他自己用过的教材。
他感觉心底发凉,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忽然他右手被人戳了一下。
他霍然转头,对上连田一张枯槁的脸。
虽然瘦,但连田的表情还是很生动,向他使眼色:“老段在叫你。”
方思弄又看向讲台,发现那地中海正直直看着他,脸色黢黑,心情非常不好的样子:“方思弄,你来一下。”
方思弄硬着头皮走过去,走到第二三排的时候,心跳声已经在耳膜上跳舞。
但也没有办法,这段路程转瞬即逝。
他站在了讲台旁边。
地中海还在低头改卷,等他站定了才抬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另一沓卷子里抽出一张,正是他的试卷,道:“你看你写的这些题。”
方思弄发现他指的是主观题部分。
高中历史主观题的分值都在10分上下,而他答的主观题旁边都写着鲜红的数字5。
地中海用红笔敲了敲他的卷子,开口:“你怎么回事?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能这样子答题?”
方思弄不敢搭腔,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
高中历史的知识点他当然早就忘光了,只能记得答题格式,要分点,经济政治文化分开答,先论点,再分析材料。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想要他们怎么样,也不敢乱来,尽自己所能答了题,好在考的是历史,他还能靠自己的文化底蕴写上几句,要是考数学物理什么的,直接就得歇菜。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当然不敢开腔。
地中海继续道:“其实点子都答得不错,但是,怎么说,我不知道你看了多少其他书,那些书上说的可能也没错,但咱们高考不能这么用,明白吗?”
方思弄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明白。”
地中海又不信任地瞅他:“真明白假明白?”
“真明白。”
地中海再次强调:“要用教材上的原话来答,不要自己发挥太多,明白吗?教材!主要就是教材。”
方思弄:“明白了。”
走下讲台的时候方思弄腿都是软的,隔着大半个教室撞上了玉求瑕的视线。
走回自己的座位,他忽然福至心灵,在文具盒背面翻出课表,找到明天要上的课,又找出相应的教材来看。
如果明天的课上也要考试的话,他能记多少知识点就记多少知识点吧。
距离高考一个月,学生应该不是在做卷子就是在讲卷子了,这他还是记得的。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快点的已经窜出教室,方思弄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二十,看来这是晚自习下课的时间。
在晚自习中他不敢讲话,这时看到地中海也夹着一沓试卷走了,他才反手抓住了也要走的连田,发现连田的皮肤也没有之前那么凉了,只是稍微瘦了些。
“连田。”
连田奇怪地看着他:“咋了?方思弄你今天有点怪啊。”
方思弄问他:“你记得,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吗?”
“哪里?就这里啊!还是你想说……一楼高一教室?”
方思弄观察着他的表情“你真的……你就是这里的人?”
连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这里的人?梅花山?不啊,你知道我是水龙口人啊。”
方思弄不知道什么水龙口,在现实中他具体也不知道连田老家是哪里,当时他的生活太过捉襟见肘,实在是没有心力去记一个高中同学的老家在哪里。
他只是觉得,连田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很没道理,很奇怪,就又想到他会不会是巧合被卷进来的人之一,就像桑滁、罗师师他们一样。
当然,从连田刚刚跟那个地中海说话的态度来看,他都大概率就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可为什么会是连田,一个他现实中真正认识的人?
不止长相,连性格都一模一样。
“你今天是有点怪。”连田也在盯着他看,然后眼神往他后面一瞟,忽然坏笑了一下,站起身就跑了,“反正你有事儿找我啊!先走了!”
方思弄转头,看到已经站在他身后的玉求瑕。
玉求瑕垂着眸子看他,问:“怎么了?”
方思弄又看了看周围,发现还有零星几个同学没走,他就没有说出来,而是站起来跟玉求瑕一起走到外面,才小声道:“他真的是我同桌……我高中的同桌。”
这时姚望也从教室里出来,走到他们旁边,问:“怎么了?”
方思弄简单跟她讲了一下,又问她有没有看到熟悉的人。
姚望否认:“除了你们,就没有了。”
方思弄又看向玉求瑕。
玉求瑕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显然跟他想到了一起:“他不是被卷进来的?”
方思弄想起连田在晚自习上的反应和最后的对话:“我感觉不是。”
玉求瑕又想了想,问:“他在‘那边’……还活着吗?”
方思弄摇摇头:“我不知道,没联系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知后觉心脏沉了沉,脑子一时间还没太想清楚,玉求瑕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如果连田在现实世界去世,就有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NPC吗?那这里……岂不是就像,阴间一样?”
“我没有这么说。”玉求瑕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出现在这里是很奇怪。”
这时他们已经走下了一层楼,然后发现桑滁、李灯水、花田笑、蒲天白、楚深南都站在楼梯拐角看着他们。
是在等他们。
一群人汇合,一边跟着人群往宿舍走一边快速汇报了自己在晚自习的经历。
蒲天白和楚深南所在的一班今晚考了语文,只是收卷之后老师离开了教室,就让他们自习。桑滁所在的二班和李灯水、花田笑所在的四班都没有考试,一直在上自习,但有几个被叫去办公室的。
听到这里,方思弄忽然问:“他们瘦了吗?”
几人都有点懵:“什么?”
方思弄:“被喊去办公室的人,回来之后有没有变瘦?”
很遗憾,他们都不认识那几个被叫去办公室的人,人去之前和回来之后他们也没怎么仔细观察过,现在并不确定。
方思弄又问:“那你们的教材呢?”
他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教材的情况,确定是自己高中所用。
李灯水、姚望和蒲天白也确定自己抽屉里的就是自己读高中时的教材,楚深南和桑滁都不确定,高中没好好上,确实不记得了,花田笑却说他的一定不是自己的。
蒲天白问他:“这你怎么确认呢?你不是高中没毕业吗?不记得也正常。”
花田笑:“别的不记得,我记得我高中就只有两根笔,一根黑的一根红的,但这里的教材上面全是荧光笔划的线,眼睛都要给我闪瞎了。”
过了半天,桑滁道:“可这是为什么呢?”
“据我观察,这是个寄宿制学校,而今天是周日,也是学生们的返校日,理论上来说,我们至少要在这个学校待上五天不能出去。”在气氛凝滞间,玉求瑕开口,“不管怎样,这是个学校副本,天然就有规则,而我们的身份都是学生,在一切都还不明朗的情况下,遵守规则是必要的。先保命,再找出口。”
桑滁惊呼:“可学校的规则也太多了吧!我记得我以前学校的学生手册有一本书那么厚!”
玉求瑕:“如果谁能找到这所学校的学生手册也可以拿来看一下,没有的话就只能凭经验了,比如上课不迟到不早退,好好学习、尊师重道什么的,都当过学生,多少知道吧?”
桑滁:“感觉凶多吉少了……”
“我们还不算凶多吉少。”姚望道,“那些第一次‘进来’的人,才是凶多吉少。”
“这世界都没有开头集合的部分。”李灯水也开口问道,“那如果还有其他第一次被卷进来的人怎么办?”
这个世界的确没有像胡白和卢娜那样的接待型NPC,会在剧本开始前把大家都集中起来,最后还会说一句“人齐了”之类的话。
但这个世界完全没有这种机制,方思弄和桑滁是在校门口遇到的,玉求瑕则直接“刷新”在七班教室,其他人也是一落地就在校园里。
“怎么办?凉拌!”楚深南嗤笑一声,忽然抬手一指,“或者那么办吧!”
他手指着的正是学校大门的方向,距离还有点远,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似乎有人想出去,被门卫给拦了下来。
第68章 无脚鸟03
“你是高三哪个班的学生?再闹我要通知你们班主任了!”
门卫横在校门口, 中气十足地喊道。
在他面前,站了七八个学生,看着都有点六神无主, 只有为首的一个男生显得比较坚定。
说是男生,只是因为他穿着一身学生校服,但看脸年纪已经不轻, 是个成年男人了。
他举着手机,对门卫怒道:“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幺蛾子, 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嘿!你报你报!”门卫一脸好笑,还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根烟抽上,又催促, “你快报呀!”
站在为首男人身后的一个女生道:“我刚刚说了,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呀!你们这涉嫌非法拘禁和人口贩卖, 我可以告你们!”
门卫摇着头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样子:“少说废话,快快快, 回宿舍去!”
“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为首的男人把手机举起来, 上面赫然已经拨出了110, “我已经报警了!”
“我劝你不要。”
这时,一道声音从门口那群学生身后传来。
学生们回头, 就看到三个同样穿着校服的人,中间的那个是个高挑的女人, 细眉细眼,就脸和气势上看绝对不是高中生。旁边则是两个男人,同样年纪不小,一个凶戾一个忠厚,都很高壮。
话是那个女人说的,她的声音有些低, 但音色、音质和发音都似乎跟普通人不一样,跟个专业女主持人似的。
那女人凉凉一眼扫过所有人,又问:“你们都是高三的?”
为首那男人直接炸了:“什么高三不高三的?老子高三毕业都十年了!”
“这就对了。”女人指了指自己身侧两个同伴,“你看看他们这脸,像个高中生么?”
为首那男人一脸狐疑,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卫:“你们是一伙的?”
“你如果非要这么分的话。”女人嗤笑一声,“我们是一伙的。”
她迈开步子走过去,刚刚躲在为首那男人身后,现在挡在他们中间的几个学生自觉避让开,元观君走到为首的那个男人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姓元,元观君。”
为首的男人看着她,眼神有些呆滞,元观君趁这个间隙将他拨出去的电话挂断了。
方思弄和玉求瑕他们一行人走过来的时候,元观君已经把这几个想出去的学生带到了离门卫室有一段距离的花坛边上,并把“戏剧世界”的大致情况讲给他们听了。
为首的那个男人叫吴俊明,个子不高,但很精壮,剪了个寸头,正低头坐在花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几个学生倒是都站着,眼神戒备地飘来飘去,只有刚刚那个说了“要去告学校”的女人说了名字,叫樊好,是政法大学旅游管理系的辅导员。
刚走近,楚深南就吊儿郎当地说:“元老师,又在做好事呢?”
元观君淡淡看了他一眼,还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打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有境界。”桑滁天真无邪地接嘴,又看向那几个学生,“你们都是第一次进来吗?”
好几个人都不说话,只有一个女生怯怯点了点头。
方思弄听到元观君小声“啧”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伙人素质不行。
桑滁又跟这几个人交流了一点“新人”的感受,再配上蒲天白的插科打诨和楚深南的冷嘲热讽,几个新人逐渐放松下来。
其中一个戴眼镜、有点瘦的男生问:“那我们怎么出去?”
“这个我们之后有时间可以再讨论。”蒲天白说,“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先回宿舍吧,‘熄灯不回宿舍’说不定也会触犯规则。”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都有些意动。
“开玩笑?老子会听你们胡咧咧?”忽然,吴俊明站了起来,冷笑了一声道,“去开个相声社吧你们!”
说完忽然走向对面灌木丛,然后从里面捞出一块板砖!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沉,胆小的还倒退了几步。
方思弄是唯一一个往前走的,下意识就斜着把玉求瑕挡在了身后。
吴俊明朝人群中喊道:“青青儿,走,哥带你出去。”
众人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新人中的一个女生,鹅蛋脸,齐刘海,单眼皮,扎着一根马尾辫,看起来很小,几乎就该是个高中生的年纪。
她红着脸低着头,在原地杵了几秒钟,然后低着头离开人群,捂着刘海向吴俊明跑过去。
吴俊明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板砖,走向了不远处的门卫。
元观君摇摇头,露出“没救了”的表情。
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结果抓住了玉求瑕眼神的尾巴,他愣了一下,意识到玉求瑕刚刚是在看他,可在他看过去的瞬间就移开了视线。
“回去吧。”井石屏兴致缺缺道,“当心宿舍关门。”
余春民巴巴看着朝门口去的那两人,迟疑道:“这不好吧……”
元观君:“没什么不好,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吴俊明擒着一腔怒意往前走,从相对黑暗的花坛慢慢走向了开着大灯的大门,门卫本来已经回到门卫室,看他过去又走出来站在闸机前。
这时他听到余青青在哭。
他心头的怒火摇晃了一下,停住脚步,忽然回头。
他先看到余青青一张惊惧的、泪流满面的脸,然后越过她,看到了后面那一群沉默的人。
说什么“戏剧世界”,什么规则,什么死人……
这么荒唐的事情到底可以骗到什么傻子啊??
神经病——
可他们、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啊?
像在看一个死人。
怎么样?难道他出去了,他们还敢找人弄他不成?
开什么玩笑——
他张口问道:“喂,你们咋不拦我?”
没有人回答他,甚至已经有人转过身,开始往回走了。
这一瞬间他感觉尊严被冒犯了,怒火更盛,把青青往前又是一拽:“青青儿,走!”
青青没忍住,哭出声来,然后哽咽着道:“明哥……要不、要不算了吧……”
他心烦得很,充耳不闻,拉着她一路就往门卫去了。
离门越近,他感到青青挣扎的力度越大,但也敌不过他,他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他是一个混惯社会的壮年人,那门卫瞧着是个六十多的胖老头,他还有武器,不可能打不过。
只要一砖拍翻再去抢钥匙,就能出去了……
但不知道怎么的,那门卫的样子似乎有了点变化,越走近,就变得越多……
是灯光吗?还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一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现在看起来像一片被夹起来的剪影一样……
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就在他走到门卫面前,抬起板砖的时候,青青终于发出一声被掐住喉咙一般的尖叫。
“哐——”
板砖砸在头骨上,发出让人牙酸的碰撞声,然后哗啦啦碎了,变为十多块大小不一的砖块,掉到地上。
脑袋自然也不好受,破了个洞,流出血来。
青青又尖叫了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明哥?明哥你怎么样?你干嘛打自己啊?”
“打120!给我叫救护车!”吴俊明晃了一下,勉强站住,凶横地瞪着门卫,“不打就要出人命!给我打!”
“哎哟你们这些鬼娃娃在搞啥呀!”刚刚那片让人毛骨悚然的鬼影仿佛就是一个幻觉,那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胖老头,胖老头见状也懵了,着急忙慌返回门卫室打电话,完了又回来问他,“打了打了!已经打了!你几班的?我再给你们班主任也打一个!”
吴俊明头晕目眩,被余青青撑着,嗫嚅片刻,回答道:“……九班的。”
门卫又窜回门卫室,拎了个板凳给他坐:“成,就跟这儿等着啊!”
此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到宿舍楼下。
幸好还不算太晚,还有零星的原住民正在进门,众人可以分出男女宿舍。
进入男生宿舍楼后,玉求瑕道:“六班之前应该在三楼或四楼,六班之后在四五楼。”
楚深南:“你怎么知道?”
“我算的。”玉求瑕不想和他多说,抬脚往楼梯上走,其他人自然跟上。
中途有人分流出去,到五楼时只剩下玉求瑕、方思弄、井石屏和余春民。
方思弄问他们:“你们在几班?”
他们一个十一班一个十二班,教室都在六楼,又走的另一个楼梯,所以放学的时候没和他们碰上。
玉求瑕说他们的宿舍应该在走廊另一头,那两人招呼了一下就过去了,方思弄正在心里思考怎么确定自己的宿舍,玉求瑕就说:“我翻到你学号,你应该住512。”
方思弄眉头一动:“你呢?”
玉求瑕说:“应该是516。”
方思弄微微点头,然后数着门牌找512。
这学校宿舍是露台款式,一侧是房间,另一侧就是栏杆,他只需要顺着看过去就行。
很快,他找到了。
玉求瑕忽然在身后叫他:“方思弄。”
他回过头,看着玉求瑕。
玉求瑕也看着他,这时,走廊的声控灯恰好熄了,他的脸沉进了一片幽暗,眼睛却还有两点亮光:“一会儿你帮我剪头发吧。”
方思弄一愣:“为什么要剪头发?”
“一般来说周一都会有仪容仪表检查吧,你们学校没有吗?”玉求瑕说,“以防万一。”
看方思弄不说话,他又说了一句:“没事,出去了会长回来的。”
方思弄终于答应:“那好吧。”
玉求瑕笑了一下:“你快洗漱,一会儿我来找你。”
第69章 无脚鸟04
方思弄走进512宿舍。
里面的人一边洗漱一边打闹, 在门口柜子里拿东西的人还跟他打了个招呼,很平常的样子。
看来他确实是这个宿舍的。
宿舍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右手边是一派柜子, 往里走就是四张高低床,尽头的墙上有一扇大窗。
方思弄通过扔在床上的东西和脱在床上的鞋,判断出了自己的床位, 在左边靠窗那间床的下铺。
这是一个八人间,但有两间床是空着的, 只住了六个人,似乎都是七班的男生,他现在记忆力很好, 大概能记得这些在班上的座位。
他不认得他们,好在门口的柜子上都贴着每个人的名字, 他按床位做了对应,默默记下来。
然后他打开自己的柜子, 从里面找到了一篮子洗漱用品, 钻进卫生间去洗漱。
卫生间两个坑位两个水池, 每个坑位上挂着一个淋浴喷头,现在有三个人挤在这两个坑位上洗澡, 方思弄不打算洗,就站在水池前刷牙洗脸。
那三个人一边洗澡一边聊天, 聊的都是寻常高中生的话题,什么谁谁谁又喜欢谁谁谁啊,谁谁谁又和谁分手了啊,讨论了几句今天晚上的历史测试,又说到明天的周测成绩。
方思弄吐掉嘴里的泡沫,问:“周测成绩?”
一个有点矮的小胖子叹气:“月月测, 周周测,天天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隔壁的两个瘦子安慰他:“快了,这不马上要高考了!”
“一想到要高考,又想它晚点来……”
“算了吧,还是早考早了,该去哪儿去哪儿,这逼学我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
方思弄又装着糊涂问了几句,得知现在每周五都是周测日,翻过一个周末的星期一,就是周测成绩公布的日子,也就是明天。
他洗漱完出去,刚把篮子放进柜子,门就被敲响。
围着浴巾的小胖子正好从卫生间出来,顺手就开了门,玉求瑕的声音传过来:“找下方思弄。”
“方思弄!”小胖子转过头来叫方思弄,方思弄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在连田脸上看到过的坏笑。
什么情况?
他放好东西往外走,顺势在小胖子打开的柜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夏良才。
他拉开宿舍门,玉求瑕站在外面等他。
这个世界虽然把所有人都设定成了高中生,但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变年轻,就像元观君、井石屏、余春民这几个老的,穿上校服也不像学生,反而衬得面容更沧桑了。
但玉求瑕不会,大概是因为瘦,肩膀还像少年一样锋利单薄,校服一拢,看着真的像一个叱咤风云的高中校草。
他们来到走廊,从露台望出去正好能看到校门,发现门口真的来了一辆救护车,吴俊明和那个叫青青的女生似乎都上去了。
方思弄下意识看向玉求瑕,玉求瑕没说什么,只道:“宿舍应该是十点熄灯,我们要快一点。”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进了516宿舍,玉求瑕的室友们都已经洗漱完,待在里面了,谈论着的话题跟512那几个人谈论的差不多。
方思弄跟着玉求瑕走进卫生间,洗手台上放着一把剪刀和一个黑色塑料袋。
方思弄关上门,玉求瑕已经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挂钩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扶着洗手台蹲了下去。
方思弄站到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捞起来,水一样的从他的指尖划落,那是一种熟悉又久违的触感。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道:“我剪了?”
玉求瑕:“剪。”
玉求瑕准备的剪刀就是一把普通的文具剪刀,不是专门剪头发用的,剪起来不太容易,但方思弄只有先开头两剪刀不大适应,很快找到了窍门,剪得顺利起来。
咔嚓,咔嚓。
剪刀清脆的开合声弥漫在水汽氤氲的卫生间里,方思弄的思绪有些微恍惚,动作却一点没停。
他给他妈、给方佩儿剪过很多年的头发,也算是有点手艺。
后来刚和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陪玉求瑕去过一次发型工作室,当天一直兴致不高,被玉求瑕发现了。
玉求瑕问他怎么了。
他很难以启齿:他不想别人碰玉求瑕的头发。
别说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算一起过到八十岁了不喜欢理发师碰老伴头发的老头也只能喜提一声封建欲孽吧。
他没说,玉求瑕却看了出来,只是当时没提,等到下一次在一起过夜时,洗完头就问他能不能帮他吹。吹过几次之后就问他会不会敷发膜,之后长长了又问他会不会简单修一修,渐渐地玉求瑕就把自己的头发完全交给了他,除却那些参加活动时必要的装造环节,只要有条件,玉求瑕的头发都是他打理。
每当将玉求瑕的长发梳顺,看着它们像一面光可鉴人的锦缎一般垂在自己面前,他心里总会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能永远这样照顾他的头发。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亲手将它剪去。
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世界,做出一个如此轻描淡写的决定。
他甚至只有十分钟时间。
“方思弄,只是头发而已,不代表任何事。”玉求瑕趴在洗手台上,通过镜子看着他,再一次保证,“别怕,出去以后就会长出来的。”
方思弄开口,有点哑:“我知道。”
“可你的表情让我觉得,好像比起我,你更喜欢的我的头发。”
“没有。”方思弄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玉求瑕为什么可以在刚说完“我们已经没办法在一起啦”之后又这样随口把“喜欢”挂在嘴边,他在玉求瑕面前几乎是赤/裸的,可他很多时候却都不知道玉求瑕在想什么。他只能破罐破摔地说,“你有没有头发,我都会喜欢你。”
“那就高兴一点吧。”玉求瑕皱了皱鼻子,看着镜子里的他,“有点太吓人了,表情。”
剪下来的头发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处理,玉求瑕让他扔袋子里他有点舍不得,但也没办法,反正也带不出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感觉指间还是玉求瑕头发的触感,很久都睡不着。
不知道几点时,他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脊椎发凉,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让他紧闭双眼,装作熟睡的样子,没有睁眼去看。
那脚步声似乎在每个人的床前都停留了片刻,然后出去了。
方思弄觉得自己才刚睡着,一阵刺耳的铃声便在耳边响起,周围立即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是学校的起床铃响了。
方思弄看了一眼手机,6:45。
这个世界没有没收他们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还在身上,书包里甚至还有充电器。
毕业之后不是没有这么早起来过,但尖锐的铃声实在是响得他精神交瘁,太阳穴突突的疼。
他一骨碌爬起来,洗漱完穿上衣服,上铺的夏良才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床单被子是否整齐,他怕这也是这个世界的“规则”的一部分,然后出了门。
他还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去叫玉求瑕,玉求瑕就是那种典型的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人,随即又想起来前两个世界的玉求瑕完全没有赖过床。
结果他刚打开门,就看到玉求瑕靠在512对面的栏杆上。
毫无疑问,是在等他。
看他出来,玉求瑕也没有多说什么,站直身体,就往楼梯走。
方思弄跟上。
他们一起去食堂刷校园卡吃了早饭,在早读铃声响起之前进了教室,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教室里的人大概来了一半,有在座位上学习的、说话的、吃早饭的,还有打扫卫生的,写课表的。
连田倒是还没有来。
今天的早读是英语,方思弄把英语教材拿出来摊在桌上,然后又想到了今天周测成绩公布的事。
对这些原住民来说稀松平常的流程,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呢?
说起来,昨天晚上有人死吗?
不知道吴俊明和那个青青算不算?
上课铃声响起。
几乎是踩着最后一个音符,连田才从后门冲进来,扑在桌子上。
方思弄转头看他,心里就是一惊。
连田更瘦了,几乎超过了一个人类能瘦到的极限,完全就是一具骷髅。
他脸颊凹陷,皮肤几乎都拉丝了,全身的骨骼都陡峭地凸起,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极端的大,像两个鼓出来的灯泡。
方思弄不禁问道:“连田……你怎么了?”
连田却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似的,语气如常地说:“嗨,运气不好,昨晚上玩手机又遭老云抓了。”
从昨天宿舍里的人聊天的内容推测,老云应该是管他们那层楼的宿舍老师。
方思弄嘴唇开合了半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在现实世界,他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急着打工,课间休息时也在做小手工艺品攒着去夜市摆摊卖,基本上跟所有同学都没有什么交流,也就和同桌连田算是有点交情。
现在看到连田这样,虽然知道有可能不是真人,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这时连田忽然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用他很熟悉的语气说:“兄弟,今天我多半就要离开你了,别太想哥。”
方思弄:“为什么?”
连田正要说话,一个人走进教室门,风风火火上了讲台,将手里的书本教案重重一放。
正是段姓地中海。
“这节早读改班会,我们来说一下上周的周测。”地中海锋利的眼神扫视过全场,“之前就说过,最后五名要退出这个班,去三号楼上课,没人忘记吧?”
第70章 无脚鸟05
连田指了指讲台, 耸了耸肩,意思是:就是这样。
方思弄震惊之余,又瞄了一眼连田的前座赵涵涵, 发现女生似乎没像连田这样形销骨立,好像跟昨天晚上从地中海的办公室回来的样子差不多,她本来有点胖, 瘦了一截之后反而看起来匀称一些,下巴尖尖的, 脸却没怎么凹陷。
所以……如果变瘦是惩罚的话,赵涵涵只挨了昨天给人抄作业那一下,而连田挨了抄作业和玩手机两下?
趁着地中海还在怒火中烧地翻东西时, 方思弄问连田:“3号楼有什么?”
“有什么?”连田似乎没有明白,“有吊车尾?”
方思弄猜测3号楼应该有很重要的线索, 但连田作为一个原住民透露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看来需要找时间去探查一下。
讲台上的地中海翻到了他想找的那一页, 盯着看了半天, 重重叹一口气, 又开始骂人,大意是你们自己看看离高考还有多少天, 现在考的什么玩意儿……
骂着骂着半节早读时间就过去了,他终于开始说正事——公布周测成绩。
他说时间有限, 只公布前五名和后五名,剩下的贴后面自己看。
连田果然在后五名当中,今天午休的时候就要收拾东西去3号楼。
说完这十个人的成绩地中海又开始发散,一会儿是他带的某某届学生这时候平均分是多少多少,最高分是多少多少,你们再看看你们现在是多少多少……
没多久, 早读的下课铃响起,他还又意犹未尽地骂了五分钟,才让课代表把成绩单贴在了教室后面的消息栏。
学生们蜂拥而至,都想看自己的成绩。
方思弄的位置虽然是离消息栏最近的,却没去凑这个热闹,趁乱小声跟连田说:“今天中午我帮你搬东西吧?”
连田盯着他看,看得他都有点发毛了,才一搂他的脖子:“兄弟!你真是我的亲兄弟!”
方思弄的皮肤感觉到连田的手,又硬又冷,就像没有肉,只有骨头和皮似的,好一阵毛骨悚然。
第一节语文课,老师是一位温温柔柔的女老师,讲了一节课卷子。
玉求瑕的语文成绩是第一,被女老师用温情似水的眼神刮了许多遍。
方思弄眼睛好,又坐最后,趁老师不注意,回头去看成绩单,看到玉求瑕是第7,自己是第13。
玉求瑕的语文英语历史地理都很好,好得一骑绝尘,数学一般,政治有点差,堪堪及格。
方思弄倒是比较平均一点,各科都不错,但没有特别出彩的,也没有特别拉的。
第一节下课后,消息栏那边又围了一大片人,刚刚的课间休息太短,很多人没看到自己的成绩,看到了的可能也没记下每科成绩,虽然每科老师上课前都会先分析一下各科的成绩情况,但今天才上了一节课,除了前五名和后五名,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分数。
方思弄越过人群,走到玉求瑕座位上去,玉求瑕没挤去看成绩,而是侧脸望着窗外,看着对面的教学楼。
方思弄站在玉求瑕的桌边,放了一张纸条在他桌上,上面抄写着他的各科成绩。
玉求瑕抬起脸来朝他笑了一下:“谢谢。”
玉求瑕很白,不知道是校服滤镜还是天气,或者是骤然变成短发的原因,他今天更白得晃眼,笑得方思弄心神一荡。
方思弄掐了掐手心,也看向窗外,问:“在看什么?”
他们所在的高三七班在1号楼五楼,正对着的是2号楼的教师办公室,3号楼在更后面,被2号楼完全挡住了。
方思弄以为玉求瑕也在想3号楼的事,玉求瑕却说:“在看鸟。”
方思弄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到在一棵长到窗边的梧桐树的枝桠上,有几只蹦蹦跳跳的麻雀。
玉求瑕笑了一下,道:“不管在哪个世界,小鸟好像都很快乐。”
第二节课是地理,依然是讲卷子。
地理玉求瑕也是第一,还被抽起来讲了一道题,方思弄为他捏了一把汗,毕竟这场试并不是他们考的。
但玉求瑕讲得轻描淡写,并没有被难住。
这节课的下课铃之后又播放了另一段国歌级BGM,方思弄看着教室里的人都在往外走,才意识到周一的第二节课大课间,应该是全校升旗仪式。
方思弄起身,跟着人流往操场走,这次没有刻意找玉求瑕,而是和连田一起。
一路上他看到几个眼熟的人,除了一起经历过其他世界的同伴外,还有几个是昨晚聚集在校门口想出去的,走到一楼,即将进入操场的一个合流路口时,他余光中白影一晃,然后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人包在头上的纱布。
而那个人露出的半张脸他也是认识的,分明就是昨天那个吴俊明!
这人出了学校,却没死?
方思弄正在愣神间,手腕忽然被人一拉,他逆着人流回头,看到贴在自己身后的玉求瑕,目光沉凝,正望着吴俊明所在的方向。
方思弄道:“我也看到了。”
两个人最后还是一起走到班级队列里的。
队伍的位置似乎按教室座位排,方思弄和玉求瑕之间还隔了一排人,等方思弄在连田身边站好时,一直播放着的BGM正好停了。
“我说,你们要不要那么腻歪?”连田忽然撞了他一下,他转头,又对上连田的那个坏笑,“好可惜,去了3号楼就吃不到这碗兄弟的狗粮了。”
方思弄终于确认了这种不对劲:连田也是,夏良才也是,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和玉求瑕有点暧昧关系。
或者说也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人也“知道”。
这是这个世界的设定吗?
设定自己和玉求瑕在谈恋爱?
这代表着什么?或者说暗示什么?
早恋是触发规则的吗?
高三七班的第三节课是体育,升旗仪式结束后其他班级都回教室了,他们还留在操场上。
体育老师出来让高个男生帮忙去搬器材。
方思弄、玉求瑕和连田都在其中。
一共六个男生去了体育器材室,玉求瑕和方思弄合抬一筐羽毛球和球拍,正在往外走,一个男生忽然在一边兴奋地玩测量身高体重的仪器。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喜欢跟风闹腾,一个人去玩了另外的都要玩一下,结果每个人都跑去测身高体重。
方思弄心念一动,停下脚步,往那边一看,正好一个160斤的男生测完下来,连田又急吼吼站上去,数字显示:25.5
连田少说有一米八,却只有51斤!
按理来说一米八男生的正常体重在140到160之间,可连田只有51。
但是除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在场没有人觉得这个数字不对。
连田还在那儿嘻嘻哈哈说自己苗条。
方思弄心中升起一个猜想:连田在一天之内蒸发了100斤。
……那如果,再来一次呢?
如果每次犯错,接受惩罚,就会蒸发掉三分之一的体重,那第三次呢?
连田会……直接消失吗?
另外,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每个人,也有三次犯错的机会?
一上午的课很快就上完了,基本都是在说成绩讲卷子。
中午方思弄是和连田一起吃饭的,因为之后要帮连田搬东西。
至于一起从现实世界进来的人,昨天晚上就已经说好,前几天大家还是分开找线索比较好,每天晚饭的时候碰一下头,等之后找到的线索多了大家再找更多时间坐下来讨论。
方思弄帮连田搬了大半个抽屉的书,连田自己搬着一小半,背包里装着一些杂物,还有一个篮球。
饶是如此,方思弄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也十分担心他的两条杆子手臂被拽掉。
3号楼跟1、2号楼不一样,因为一楼有间很大的多媒体教室,整栋楼都更宽扁一些,走廊也不是只有一侧有房间的挑廊,而是左右都有房间的长筒走廊。
走廊很宽,没有开灯,两个人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发出空洞的回音。
方思弄感觉有种阴冷的气息流窜在这栋建筑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强打起精神,问连田:“你去哪个班?”
“好像就一个班。”连田说,“二楼尽头的阶梯教室。”
方思弄跟着他走,很快就找到了。
阶梯教室比普通教室大,约莫能坐下将近一百人,但他搭眼一看座位上放的东西,就知道教室完全没坐满,空了一半还多,所以总人数有可能还不如他们正常的一个班。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他们又专门吃得很快,这间教室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回来,回来了的几个也都趴在桌上睡觉。
整个教室的氛围阴冷沉暗,唯一好的地方大概就是窗外的景色。
教室在走廊尽头,窗子外面就是方思弄落地的那片白梅林。
现在的天气并不是很冷,这些梅花却开得很艳,不知道又是什么反季节新品种。
“那我走了。”
放好东西后,方思弄跟连田说。
连田朝他点点头:“谢了,兄弟,以后有机会找你玩。”
方思弄本来还有心探索一下这栋楼,可他觉得太冷了,寒意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样,心里发虚,也不敢多留。
结果刚出教室门,迎面就撞上两个熟脸。
方思弄一惊:“你俩怎么在这儿?”
花田笑一脸理所当然:“我倒数啊。”
方思弄又转向另外一个:“你呢?”
“我差点,差两名就来了……”蒲天白被他的表情吓得抖了一下,指着花田笑解释道,“我来帮他搬东西……”
方思弄松了半口气:“那快去放下吧,我等你。”
完了又看了花田笑一眼:“你自己小心。”
花田笑笑得活泼健气:“好嘞!”
方思弄心说,以花田笑的脱线程度,可能意识不到不对劲,说不定会没事的。
他在门口等了不到一分钟,蒲天白就跑出来了:“走吧哥。”
两人一起往外走。
脚步声空空荡荡,饶是方思弄,走过一条走廊时心里都在打鼓。
“哥……”蒲天白在他旁边说,“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方思弄咬了咬牙,其实他又冷又怕,都有点想直接往外面冲了,可他此时又无端想到那条“遇见野兽一定不能转身就跑”的老生常谈,还有个蒲天白在旁边,就生生端出了一副冷静无畏的面目。
终于走到一楼,看到出口的亮光,方思弄高悬着的心也放下来。
这时,那片亮光中走出几个身影。
方思弄听到蒲天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也看到了,那几个人,几乎是一群连田——一群行走的骷髅。
但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有说有笑地往前走,与方思弄和蒲天白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冷风。
等他们走远了,蒲天白的声音还是有点打颤:“哥……我有点担心花田笑了。”
“担心没用。”方思弄道,“只能尽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