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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时钟11

    “你们感觉不到吗?”姚望的大眼睛扫过所有人, “0岁出生,18岁成年,毕业后找工作, 30岁之前结婚,35岁之前生子,40岁事业有成, 60岁退休照顾下一代……你们没有感觉到那个‘时钟’吗?”

    众人默默,过了一会儿, 玉求瑕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市中央的红时钟:“原来那是一个‘社会时钟’。”

    “社会时钟”是现在社会上的一个热点,方思弄自然有所耳闻,当然, 在这个概念被发现被提出之前其实人类就已经在它的控制之下生活很久了,这种控制甚至可以说是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 即“什么时间做什么事”的社会规训。

    在个人主义和多元文化兴起的现代,世界上也出现了一股反抗反思这种“社会时钟”的思潮, 胡刁作为一个年轻新兴的女性编剧, 投身这股思潮是完全可能的。但既然这个时钟贯穿着人类文明的始终, 想来也不那么容易被轻易推翻,如果这个剧本中的主角最终的理想是消灭“社会时钟”, 那无疑是个极端艰巨的、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

    “然后呢?”玉求瑕转回头看蒲天白,“在她的笔下, 她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显然玉求瑕也察觉到了问题的棘手,打算更深入原作者的思想。

    看到蒲天白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井石屏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了?你刚说她没有写完剧本就自……就去世了,难道她还没有写到结局?”

    “那倒也不是,她的确没有写出结局,不过写出了‘时钟’的结局。”蒲天白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她最后写:几只猫在钟楼顶部玩,将红时钟的核心掀了下去。同一时间,这个世界正在准备向宇宙发起第一次探索——发射火箭。那是万众瞩目的事件,发射场地就在钟楼旁边,时钟核心掉下去的时候火箭正好发射,核心就卡在火箭的机翼上,被送去了外太空,永远不会回来。”

    花田笑问:“这不是写完了吗?”

    蒲天白摇了摇头:“不,她没有写,失去了红时钟的世界怎么样了,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她没有写。我最后一次联系她,她说她正在思考这个结局,但是……”他没能再说下去。

    这实在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其他人却都还在惊讶上一个陡峭的转折,井石屏睁大眼睛代为发言:“火箭?”

    元观君感慨:“果然是荒诞派……”

    姚望却看着还在黑暗中意味不明地闪动着的“电视”:“所以,这里面讲的还有17天倒计时的事,很有可能就是‘火箭发射’?”

    井石屏还沉浸在被剧作家跳脱的想象力折服的情绪中:“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玉求瑕却并不意外,在“社会时钟”这个概念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将“时钟”具象化,一个具体的东西,总是比抽象的概念更好消灭。

    “‘社会时钟’是任何人难以凭借个体力量迅速消灭的文化力量,年轻激进的作者在穷途末路之下将之转化为了一个具体的邪恶物件,最后极大可能走向‘物理消灭’的结局。”他说道,“而‘破坏’和‘远离’是这种物理消灭的常用手段,她找不到破坏它的办法,只能引入世界之外的力量,将它放逐到世界之外,进行物理隔断。”

    方思弄却发现了另外的端倪,看着蒲天白:“你说是‘猫’把钟掀下去的?”

    花田笑:“这个世界有猫?天呐不要吧,我对猫过敏诶。”

    蒲天白没有理会花田笑的抱怨,继续对着方思弄说:“胡刁养了三只猫,她跟我提到过,这个世界太坏了,只有猫咪是好的……我想,猫在她心目中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吧。”

    元观君:“救赎者。”

    蒲天白叹了口气:“也许吧,她还说她就是为她的猫活着的,不过很多人都会这样说,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感慨剧作家脑回路的阶段已经过去,众人也回到了对出口的思考当中。

    井石屏道:“难道我们的任务是找猫?”

    “不,这个世界没有猫。”方思弄很笃定地说,“我们就是猫。”

    从一开始就待在这里的人没有遭受过方思弄他们遭遇过的宠物一般的待遇,所以没有一种身为“宠物”的认识,但经方思弄一提,也很容易想明白——在这个世界中,剧本里的人类异化为了巨人,而他们这些人类,扮演的就是剧本中猫的角色。

    “不对吧?”这时蒲天白说道,“可我在这个世界中见到了‘猫’的形象啊?”

    玉求瑕问他:“怎么见到的?”

    “第一次看到是‘我主人’第一次带我出门的路上,还是涂鸦墙上一只猫眼睛,当时我不确定是猫,但没多久我就看到了胡刁的签名,之后就更注意在看各处的涂鸦,发现了很多猫的形象,有猫脚印、猫尾巴、猫的剪影。”蒲天白说,“然后我发现这些猫的形象都来自于她养的那三只,一只三花、一只橘,还有一只玄猫。”

    “这不就说明,这个世界有猫吗?”

    因为跟胡刁是同学,又亲眼看过这个剧本,蒲天白在这个世界中似乎有一种超然重要的地位,虽然谈不上盲从,但众人下意识就会更相信他所说的。

    “不一定。”这时候,玉求瑕却开口道,“我还是赞同方思弄说的,这个世界没有猫,因为我们就是猫。剧本里的人类已经异化为了巨人,而我们替代了猫,这已经是两个物种层级,不太可能再加入一个猫的层级。”

    元观君冷静地问:“那小蒲看到的那些猫又怎么解释?”

    “彩蛋或者暗示。”玉求瑕道,“人的注意力都是有限的、有偏向的,比如他们三个经历了几乎一样的事,观察的侧重点都有不同。”玉求瑕指的是方思弄、花田笑和蒲天白这三个从‘外面’来的人,“蒲天白因为胡刁的关系,关注到的大多都是跟胡刁有关的消息,方思弄则是因为……”他顿了一下,“一开始发现了‘自杀’的道具,之后也着重观察着这个方面的意象。”他睫毛忽闪了一下,又转向花田笑,“其实这些意象换一个人来看,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现。”

    花田笑最近跟着玉求瑕拍戏,和玉求瑕关系也拉进不少,闻言耸起鼻子死皮赖脸地一笑:“玉导你知道人家不聪明嘛……”

    “不,你代表了正常人视角。”玉求瑕打断他,“你的观察告诉我们,其实这些元素在正常人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很有可能,这些元素只是作者埋下的彩蛋,或作者潜意识的延展,对主线剧情并无影响。”他又看向蒲天白,问道,“方思弄发现的‘自杀’意象,这个剧本中有提到吗?有哪位人物自杀了吗?”

    蒲天白沉思了片刻,道:“好像没有。”

    “所以这个‘自杀’的元素在剧情中根本是没有出现的。”玉求瑕继续说,“但是作者本人自杀了,所以‘自杀’也许只是‘戏剧世界’给出的小提示,‘猫’可能也是如此,并不实际存在。”

    在玉求瑕条理分明的分析中,众人忽然意识到,在蒲天白出现之前,在全无剧本和作者信息的情况下,玉求瑕已经几乎将剧情的关键处全部猜中,只有“克苏鲁”的方向走错了,当然也没能想到火箭。

    不,也不能说完全错误,毕竟玉求瑕之前的观点是“作者没有将克苏鲁写好”,但实际是“作者并没有想写克苏鲁”……

    方思弄心头一动,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这片刻间,众人已经基本接受了玉求瑕的说法,井石屏总结道:“所以我们现在就该想办法,像那些猫一样把时钟掀翻了对吧?”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方思弄却道,“这个世界谁是主角?”

    生物之所以叫做生物,是因为生命中有一种自发的力量,只要生命意志存在,那么在任何一种系统下,都不可能只有一种思想,这个世界也一样。

    有白方块那样的“反抗者”,也有大山那样的“秩序维护者”,也有更大多数的‘从众者’,它们之中,谁是主角呢?

    如果主角是白方块,那么他们的任务基本可以确定是掀翻时钟。

    但如果主角是大山呢?渴望维护系统秩序之人的愿望,应该是阻止“猫”去掀翻时钟吧?

    按胡刁的本人的形象和事迹推断,应该是前者,可她最终却没有写下结局。

    她究竟为什么自杀?

    能写下这个剧本,必然是因为她年轻热烈的生命感受到了“社会时钟”的压迫与威胁,而选择的执笔反抗,那为什么,不进行到底呢?

    为什么连放逐宇宙这样荒诞决绝的力量都引入了,却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结局?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在写下结局的前一刻,忽然又遭受了什么,以至于让她的思想忽然转变,走入了一个穷途末路的死局?

    她并不确定,在放逐了社会时钟之后,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

    应该说,她在开始写这个剧本时,必然是要对社会时钟进行控诉的,如果在这期间她的思想没有经受转变的话,她没有道理留下一个未完的结局就选择了一了百了。

    万一,万一,在最后那一刻,她心中的主角偏向了大山,而让他们的任务偏离成了“阻止那只掀翻时钟的猫”呢?

    是他想多了?还是一个赌博?

    第102章 时钟12

    他把这些想法说了出来。

    众人听完, 又陷入沉默,显然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片刻后,玉求瑕道:“在这个问题中, 我想我们首先应该要确定,遵循‘社会时钟’的人占大多数,还是反抗它的占大多数?”

    姚望冷冷道:“当然是遵循。”

    其他人也基本同意这个观点。

    玉求瑕继续道:“那么在这个前提下, 如果胡刁在最后一刻发生了思想转变,她是顺从了这个主流还是背离了?”

    这应该是一个点到即止、显而易见的答案, 只有花田笑还像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不太确定:“……顺从?”

    “是的,如果她一开始的立场是反抗,那么经由转变后就会顺从。”玉求瑕一针见血地指出, “既然她顺从了大流,那她选择自杀的必要性又在哪里?”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 是在反驳方思弄那个灵光一现的想法。

    方思弄自然听明白了,但仍是犹豫:“也许是她并不能接受那个最终选择了‘顺从’的自己。”

    玉求瑕并没有再继续反驳, 而是点了点头:“那现在我们又回到那个‘赌博’上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玉求瑕并不是在反驳方思弄, 而是在给“赌博”的另一边加上有理有据的注释,让双方尽量公平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应该只能执行其中的一个方向。”玉求瑕道,“‘反抗’或者‘维护’, 我们怎么选?”

    姚望第一个冷淡道:“反抗。”

    接下来,是蒲天白和花田笑几乎同时:“反抗!”

    然后是井石屏:“反抗。”

    元观君多思考了一会儿,仍是选择:“反抗。”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方思弄。

    方思弄低着头,思绪还乱糟糟地盘旋着,从问题本身出发,想来想去是两边都有道理, 情势所迫,最后必然落入投票表决的这个阶段,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有导演,有演员,有鞋匠,有纹身师,有策展人,在整个社会上基本还是算离经叛道的那一端,他们的倾向和选择足以代表大多数人类吗?

    当思维走进死胡同时,他听到了身体里那株毒藤发出的破罐破摔的声音:

    ——可那又如何呢?

    ——一个人能代表的本来也只有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任何人。

    ——不要想太多。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走到这样的境地——思考和理智都已经束手无策,于是只能把决定权交给生命的自由意志,人们称之为:选择或命运。

    而事实上,这个“选择”也并非是完全随机的,甚至可以说它是最旗帜鲜明、事出有因的,它往往代表着一个生命从诞生以来的所有经历所有过去所有好恶所有选择的总和。

    他紧抿的唇线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反而形成了一个有些凶恶,又有些狰狞的表情,他微微抬起头,带着血丝的眼睛望向玉求瑕,吐出那两个字:“……反抗。”

    玉求瑕迎着他的目光笑起来,如春花乍放美丽绝伦:“好的,我们现在达成一致了。”

    “那么,为了完成目标,我认为我们现在有三件事必须要做。”

    玉求瑕继续道。

    “第一,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第二,我们要找到去钟楼的路。”

    “第三,我们需要把时钟的‘核心’取出来。”

    又对这三件事的具体操作步骤进行了一番讨论后,窗外天色渐亮,又来到了一个白天。

    方思弄对蒲天白道:“参观的人不久就会来了,你不能待在这里。”

    蒲天白点了点头:“我一会儿趁第一批人进来的时候就溜出去,然后去找路。”作为唯一一个能在这个世界自由活动的人,他被安排的任务是找到从这里去钟楼的路。

    方思弄又叮嘱道:“好,注意安全。”

    这时姚望道:“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距离巨人们来“参观”还有一点时间,蒲天白看着她:“你问。”

    “剧本中的‘仪式’究竟是什么?”

    这里的一晚上的时间很短,大概只有人类计时中的一个多小时,讨论的内容只能精之又精,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件都没有提到。

    蒲天白出去找路无疑是有危险的,有一定几率就回不来了,姚望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不料蒲天白却摇了摇头:“‘仪式’?”实际上他缺席了前半夜的谈话,没听到他们用“仪式”这个词语指代他观看过一次的那种活动,此时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姚望在说什么,“我不记得剧本里有特意提到什么‘仪式’……不过因为戏剧的‘展现冲突’的特性,基本所有出场的重要人物都处在人生的一个节点上,成年、准备结婚、临近预产期、重病终末期等等……”

    时间紧迫,他也没机会说太多,就不得不离开了显眼的盒子上方,一溜烟翻下去,然后藏到了大门后的阴影里。

    很快,一线亮光射入这间屋子,然后慢慢扩大,新一批巨人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它们的动作从容弛缓,没有什么异样或骚动,看来蒲天白是顺利出去了。

    但这一天他们并没能平稳地度过。

    因为今天来参观的巨人,没有像之前一样只是彬彬有礼地隔着盒子看他们,其中有一个,向他们伸出了手。

    那是一个比一般的巨人都要小一圈的巨人,可能是巨人中的幼年体,可能是营养不良,它试图抱起花田笑所在的那个盒子,没能成功,但盒子还是离地两三米了,又摔回去。

    剧烈震动间,花田笑发出惊叫,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井石屏遗憾地表示:“你可能要被领养了。”

    花田笑发出一声爆哭:“老子才刚过来!”

    虽然他们现在推测这里的人会成为‘最终仪式’的祭品,但推测终归是推测,出去确实一定会参加‘仪式’,被钉到天花板上的。

    但不管花田笑有多绝望,多不愿意,他还是被腾换进一个小一些的盒子里,被那个小巨人领走了。

    更晚一点,“夕阳”照耀的时刻,已经关门的“展厅”忽然又被人打开,进来了一个浑身金白的巨人,在它身后,还跟着包括大山在内的一串其他巨人,但看它们的姿态,跟其他随意来“参观”的巨人不同,显然都是陪同那个金白巨人来的。

    应该是包场了。

    金白巨人在玉求瑕的盒子面前看了很久,方思弄在一边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生怕这个巨人要把玉求瑕领走。

    好在最终没有。

    等那一行巨人离开,暮色彻底降临,房间内又陷入了黑暗。

    高强度的思考、讨论以及紧张,还有失去的同伴,让众人都有点体力不支,各自委顿在盒子里休息。

    方思弄和玉求瑕靠在一个角上,井石屏、元观君和姚望靠在他们的对角上。

    完全是自发形成的队形。

    他们又靠在一起。

    其实方思弄自己心里也是奇怪的,他搞不明白玉求瑕是怎么想的,也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好像隔着一层透明墙,他们再亲密也不为过。

    可这是为什么呢?

    一片沉寂中,方思弄忽然低声说:“你说我们选对了吗?”

    他指的是选择“反抗”这件事,他知道一旦选错,这个世界中的人类很可能全军覆没。

    “谁知道呢?”谁料玉求瑕竟是这个回答,“我当然永远站在反抗者这一边。”

    方思弄看向他。

    他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别怕,方思弄,这种时候,也只能选更不让自己遗憾的一方吧?你想想,你要是选了‘顺从’还选错了,不是会气得做鬼也不安宁吗?”

    方思弄叹了口气:“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玉求瑕说:“不要想去救任何人,方思弄,你只能决定自己要怎么问心无愧地活,有尊严地死。”

    方思弄只觉胸中涌动着一股酸涩的疼痛,身上一阵阵发冷,应该是靠着的这面墙太凉了。

    可是明明,明明……

    他盯着两个人都放在身侧的手。

    明明那么近。

    也许,这时候他也可以不留遗憾,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脱口而出:“我想……”我想抱你。

    还是中道崩殂。

    这是一句不可能达成的废话,除了展示自己的软弱之外一无是处。

    玉求瑕贴在透明墙上的长发动了动,应该是向他侧过脸来:“嗯?”

    方思弄的嘴唇开合半晌,仍旧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补了一句:“我想家了。”

    当然不是想那个有徐慧芳和方佩儿的破败的家,而是他们的家,那个家里只有玉求瑕。

    这时,空气中传来井石屏的小声吐槽:“哎哟,人生苦短,不知道这两个人还在别扭什么?”

    他声音小,但顶不住所有人五感都被强化。

    方思听见了,觉得这人算是说了一句为数不多的人话。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也听见了,但没有什么反应。

    他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第103章 时钟13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隔着巨门响起, 大概是这个世界中人类能听见的为数不多的声音。

    低伏在阴影里的蒲天白绷紧了肌肉。

    大门缓缓打开,一束亮光从逐渐开启的门缝中射入,蒲天白深吸了一口气, 猛然窜出,在一双双林立的腿脚中间辗转腾挪,身遭的风似乎在他的眼中有了形状, 一切都变慢了,或者说是他本人化为了一阵风。

    他跑得非常快, 他做到了。

    从门里面的阴影转移到门外面的阴影里,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个机会从“通道”下楼。

    来时的经验告诉他, 就算他是个人类,通道仍能“识别”他, 让他通过。

    这个“领养处”大概是个热门景点,光是通到这里大厅的“通道口”就是十二个, 一大早过来等着参观的人就络绎不绝, 他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好的机会。

    要知道, 在“通道”里的速度和位置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如非必要, 他不能让自己被抓住,他现在可能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中唯一的希望。

    哪怕等到夜深人静才能出动, 也要等。

    他蛰伏在墙壁的凹陷处,安静等待。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个体型稍小的巨人从门内走出,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丧眉耷眼的花田笑。

    蒲天白:?

    他看着那巨人走入了一根“通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静下心来观察周围, 风似乎成为了他忠实的朋友,为他带来了许多讯息——有四根“通道”里传来声音,应该正在上行,有两根在下行,有两根刚到这一层,从里面走出了两个巨人正在通过大厅,有三个巨人即将结伴进入巨门,门内还有四个即将出来,它们应该会阻碍彼此……

    就是现在!

    他在门口发生堵塞、那两个正在通过大厅的巨人走过他面前、而下一个巨人还没从通道口出来的那个间隙,忽然电射而出,穿过空旷的走廊,来到了那一排“通道”面前,钻进那个提着花田笑的小巨人刚下去的那一根。

    在通道里几乎没有失重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在快速往下行。

    来到地面层、离开“通道”的那个瞬间,他故技重施,又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一遍周遭的环境,很幸运的,周围的巨人不多,也没注意这里,他顺利地出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后怕,刚刚的念头就是跟着花田笑,可以说是有点热血上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通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万一一下来就被发现并抓住了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他定睛一看,发现了拎着花田笑的那个小巨人,没法多想,跟了上去。

    幸运女神似乎终于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眷顾了人类,他一路溜边走,并没有被路上的巨人发现。也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他遇到的巨人数量非常少。

    那个小巨人可能涉世未深,警觉性非常低,蒲天白脚步又轻,走得越来越近它也没有发觉。

    终于,在蒲天白已经走进那小巨人的影子的那一刻,花田笑发现了他。

    其实他们应该可以说话,但在紧张的尾随中,都下意识不发出任何声音。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某一个瞬间,蒲天白感觉到一个念头在自己脑海中猛然出现,而花田笑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两个人的脑神经忽然很具象化地搭在了一起。

    他继续悄悄的尾随着小巨人。

    因为光线角度的关系,他整个身体都被小巨人的阴影笼罩着,影子还在不停运动,这给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有好几次他跟迎面而来的其他巨人面对面闯过,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又经过了两个“通道”,来到了一个完全无人的平台,花田笑爬起来,站在了盒子中。

    过了一会儿,小巨人发现了他的动作,很新奇地把他拎起来凑到脸前看,那张噩梦般的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

    花田笑年轻美丽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非常真实,然后他按住胸口,猝然往后仰倒,重重摔倒在盒底,紧接着身体爆发出一阵抽搐和痉挛,很快就躺倒不动了。

    之前蒲天白听说了他装死逃出来的经过,但没想到能演得这么逼真,刚刚那一段表现让同为演员的蒲天白都感觉震撼,他站在阴影里,仰望着那个流光溢彩的透明盒子,像在仰望一个神迹。

    小巨人似乎也被吓到了,片刻后惊慌起来,先用手敲了敲盒壁,见花田笑没有反应,又就地蹲下,将盒子放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用一种远超人类理解的方式打开盒子,将花田笑抱了出来。

    花田笑还是那个“死亡”的样子,整个身体柔弱无骨般瘫软着,从蒲天白的视角看过去,那条刚好卡在光线边缘的胸膛的轮廓线似乎没有一丝起伏。

    花田笑的脊椎被巨人托着,手脚却耷拉在外面,垂坠着,没有一点力气,好像已经死去多时。

    阴影中的蒲天白只觉得自己脑中似乎划过了一道尖锐的长音,雪花点般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停顿在一个画面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过这样一只手。

    它细瘦、纤长,指甲修剪整齐,在异世的阳光中透出橘红的边缘,手背上的静脉若隐若现,如同一朵妖异怒放的莲花,却更衬得阴影中的皮肤苍白泛青。

    作为一个艺术生,还跟着方思弄混了这么久,蒲天白多少有一些美术基本素养,他知道在暖光下,因为视觉补偿,阴影往往会泛出冷色,所以他现在看着花田笑的手心泛青,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他心中却乍然涌起一阵令人恐惧的不祥之感。

    他的心跳非常快,仿佛即将心脏病发的是他而不是花田笑演的那样,他盯着花田笑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好像知道它的触感。

    没有温度,甚至有一股寒冷会从手心那里涌出来。

    这只手再也无法握紧生活的方向。

    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心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就是绝望。

    为什么?

    是谁?

    他怎么可能见过一只死人的手?

    “蒲天白。”

    他听到一个女孩字=子的声音在叫他,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那是玉茵茵。

    然后他忽然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海滨,玉茵茵躺在椰子树下的白色躺椅上,鲜艳的沙滩裙摆在海风中飞舞。

    她的手安静地搭在躺椅扶手上,垂坠着。

    他从椅子背后走过去,一开始只能看到那只手。

    玉茵茵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从不做美甲,却依然漂亮得让人心惊。

    他走到椅子旁边,坐在地毯上,捧起了那只手,然后低头亲吻了她的手背。

    可能是海风吹久了,玉茵茵的手凉凉的。

    亲完后,他抬起头去看玉茵茵的脸,玉茵茵戴着宽沿的花环草帽,眼神从帽檐的阴影中飘出来,她历来是个锋利冷感、说一不二的性格,那些惯常用来形容贤惠温婉的传统女性的词汇与她毫不搭边,但那一刻她的眼神非常温柔,让蒲天白心尖发麻。

    可能是那一次吧。

    他模糊地想到。

    身前巨大的东西一动,阴影移开,光线照到他一边眼睛上,他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在逆光中看到刚刚吸引了自己全部视线的手的拇指和无名指动了两下,好像已经极不耐烦,透着一种生动的烦躁气息。

    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竟然在这个关头走神,赶忙将脑海中的画面驱散。

    他横移几步,走回巨人的阴影中。

    巨人捧着花田笑的“尸体”,显得很是六神无主,在原地委顿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想将花田笑放回盒子。

    这时,蒲天白瞅准时机冲上去,在巨人抱着花田笑的手刚过盒子口时猛然跳起,在半空中捞住了那只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捧起花田笑的腰臀,生生将他从半空中“劫持”了下来。

    巨人显然没有想到能有这个变故,刚把花田笑往盒子放的时候手上也没有使劲抓得不牢,这才让蒲天白如此轻易得逞。

    几秒种后它反应过来,立即暴怒,起身追来。

    蒲天白发足狂奔,不得不说他这个异能觉醒得很是时候,扛着一个人,居然都将那个数十倍于己的巨人甩开了。

    又经过了数个“通道”的转换后,他确认已经完全甩掉了那个小巨人,就将花田笑放了下来。

    “你刚刚在干什么啊?我简直想掐死你了!”花田笑一落地就抽了他肩膀一下,嘟嘟囔囔地骂道,“吃那么多,不长肉,肩膀那么瘦,硌死个人。”

    蒲天白刚才也是被自己的走神吓了一大跳,心中有鬼,只得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哼。”花田笑揉着自己被蒲天白的肩膀硌疼的肚子,问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去?”

    蒲天白原地转了半圈,看到了城市中央的钟楼,他们现在已经来到了一个连接着许多“通道”的平台上,看来的确如方思弄所说,在任何一个平台上都能看到钟楼的位置。他说:“照玉哥说的做,找去钟楼的路呀。”

    花田笑的声音还是没好气,但在正事上也没闹脾气:“那走吧。”

    结果两个人转了半天,明明是盯着钟楼的方向进的“通道”,但因为掌握不了“通道”的走向,反而离钟楼越来越远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一个平台上有五条通往不同地方的“通道”,其中只有一根通往钟楼,那也就意味着他们选择正确的几率只有五分之一,而通过两个平台后,这个几率会变到二十五分之一……再往后算蒲天白就算不太明白了,但可以肯定这样下去应该是到不了钟楼的。

    “这可怎么办啊?”蒲天白往墙角一坐,遥望着仿佛永远也到达不了的钟楼。

    “阿嚏阿嚏阿嚏。”花田笑刚刚就有点打喷嚏,站在这里更不行了,连着打了一连串。

    “喂,你怎么了?可不要真的病了吧?”蒲天白犹疑地看着花田笑,他对花田笑刚刚的表演心有余悸,好像真的看到这个人死过了一遍一样,“可别吓我啊……”

    花田笑指着墙角一根明黄色画出来的猫尾巴:“说了我对猫过敏。”

    蒲天白惊讶地张大了嘴:“这都行?”

    第104章 时钟14

    时间过得飞快, 在商量完所有计划细节、静待时机的时候,方思弄心算出这个世界的倒计时应该进行到了倒数第十一天(玉求瑕预估了这个世界的一天大致相当于人类世界的三点五小时,在那之后方思弄就以黑夜和白天的数量计算时间)后来没撑住, 也是为了养精蓄锐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就算不清时间了。

    醒来是一个白天,眼前有一片巨大的影子在晃动,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两个巨人正站在他们的盒子面前, 准确的说是玉求瑕的盒子面前,正在开盒。

    方思弄下意识浑身紧绷,扑到了两个盒子紧邻的墙壁上。

    但这对巨人们的行动没有任何影响, 它们打开盖子,向玉求瑕伸出手。

    玉求瑕侧过脸, 眼神扫过方思弄,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到时候。

    被带走的只有玉求瑕, 巨人们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 把所有人都带走参加某个“最终仪式”。

    方思弄的拳头骨骼被捏得咔咔作响,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玉求瑕被转移进一个更小的盒子,被拎走了。

    “行了, 望夫石。”井石屏可没有像方思弄一样巴巴地站起来,他现在还半躺在地, 翘着腿很悠哉的样子,“保存点体力吧。”

    然后他收到了一道极度冷酷的视线,充满了厌恶与蔑视。那一眼中的严寒,让身经百战的老井都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玉求瑕就像一个保险栓,在玉求瑕离开之后, 方思弄身体里幽暗凶戾的气息便掩藏不住了。

    井石屏被那一眼盯得起了一点火气,他也不是什么怂包软柿子,脸色瞬间放下来,身子也坐直了,看着方思弄道:“喂,我招你惹你了?”

    方思弄不再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尽力收拢浑身散发的戾气。

    井石屏却不愿就这么过去了,站起来走过去扳方思弄的肩膀:“喂,我跟你说话呢。”

    方思弄瞬间将他拂开:“别碰我!”

    井石屏登时更火大了,抬手又去抓他另一边肩膀,同时骂道:“你特么有病是不?”

    方思弄反手就是一肘子捶过去:“我说了别碰我!”

    井石屏抬手接住了他这一肘,平日可称得上雅痞的脸瞬间狰狞,反手也是一拳捶了过去!

    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

    两个人差不多高,但方思弄要瘦削很多,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应该是井石屏练得太好了,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思弄大上一整圈。

    打法也不一样,井石屏的招式看起来一板一眼,颇有章法,显然是训练有素,轻而易举地把方思弄压制着,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方思弄虽然挨得多,但他的出招却可以说是狠毒,专挑人的软肋戳,感觉只要戳中一下后果就很严重,所以井石屏应对得颇有些胆战心惊。

    两个凶悍的男人在狭小的空间内激烈扭打,喘息声和肉/体的碰撞声塞满了紧张压抑的空气,很快就见了血。

    从天而降不知源头的灯光被巨人伟岸的身体挡住,在盒中投下深邃的阴影,这场打斗引起了许多巨人的围观。

    这种注视似乎更强化了两人紧绷的神经和锋芒毕露的气息,他们像两只被圈养在斗兽场中的兽类,众目睽睽之下疼痛仿佛都消失了,血脉里流淌着激情和毁灭的欲望。

    有一段时间方思弄似乎找到了在白方块家发疯时的感受,理智和人性短暂地离开了他,他只想撕扯、破坏、发泄。

    但在厮打翻滚的一个瞬间他瞥见了一个围观巨人的眼神,忽然清醒过来。

    他撒开腿围着盒子跑了一圈,躲开井石屏的拳脚,顺便看清了在周围围观的那一圈巨人。

    理智回笼,他心中霎时升起一个想法。

    然而,下一刻,一道冷冽的女声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别,方思弄。”

    是元观君的“传音”,不通过耳朵接收,而是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非常震撼。

    “还不到时候。”

    这片刻的震撼让他动作停滞,侧腰一痛,被井石屏一脚踹翻在地,随即后背顶上一个膝盖,井石屏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将他死死按住。

    然后他听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接着是落到后颈上的液体,应该是他刚刚打出来的鼻血。

    井石屏用手掌狠狠擦了擦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抽了一下他的背,没好气地骂道:“你小子,谁教你这么打架的?”

    当然没人教他,是他自己琢磨的,早年他家孤儿寡母的,他没少在外面跟人干架。

    “不打了,打不动了!”井石屏的鼻血还没止住,说话瓮声瓮气,“成不成?”

    方思弄放松身体,像团烂泥一样趴在地上,他也累了,疼痛在这时找上门来,决定跟井石屏休战:“成。”

    井石屏显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犹疑再三,慢慢放开他,退后几步,因为双手都用来戒备,没法照顾鼻子,这时候他的鼻血已经几乎把胸膛都染红了。

    方思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他怀疑肋骨被井石屏踹断了,现在呼吸都疼。

    井石屏捂住鼻子,还在骂他:“操,疯子。”

    他们不打了,外面看热闹的巨人们也渐渐散了,室外光线渐暗,一天又过去了。

    方思弄感觉疼痛的肋骨逐渐麻木,动了动,感觉没断,又扯了扯含着血的嗓子道:“倒计时还有多少天?”

    姚望在隔壁说:“一天。”

    “一天?”他震惊地坐起来,然后发现肋骨还是疼,不过确实没断,普通人这时候早疼得龇牙咧嘴了,可他居然还能板着一张棺材脸,可见是天赋异禀,“我睡了这么久?”

    他记得他睡过去之前少说还有七八天吧?按少的算,睡了六天,那也将近二十个小时?

    元观君道:“小玉让我们别叫你。”

    “老子白天还负责帮你遮光呢,没良心的。”井石屏的鼻血终于不流了,又活动着脸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你跟我究竟什么仇什么怨?”

    方思弄盯着高耸的天花板看了一阵,开口道:“玉求瑕相信你,而我相信他。”他顿了一下,又转向井石屏,道,“但我不相信你。”

    “你自己听听你这话矛不矛盾?”井石屏一下子气笑了,“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不待见我?”

    方思弄又安静了一会儿,终于问道:“秦菲怎么死的?”

    虽然所有人本来都没有什么动作,但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空气仿佛被冻住了一样,所有人也都更静止了,跟着变成了雕塑。

    方思弄说的是他经历的第一个世界,“弗兰肯斯坦世界”中的那个新人女孩,一个很多人可能都忘记了的名字,但他就是记得。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世界,见过了那么多死人,甚至连展成宵都死去了,他却还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

    他说:“你在她的房间住了一晚,后来她死了,蒲天白在她的卧室发现了本来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带血的布料,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有机会把那东西放在她的房间里。”

    所有人静默,过了很久,井石屏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为什么这个时候问出来?”

    “我不知道,我忍不住了。”方思弄面无表情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井石屏,“而且我们的命运都握在你手上,但我并不相信你。我的命运落到了你手中,我很不舒服。”

    井石屏曾在“弗兰肯斯坦世界”中修好一辆报废的汽车,也是结束那个世界的那一辆,方思弄坐过也开过那车,对那堆废铁居然能被修好这件事产生过十足的惊讶之情。

    结果到这个世界才知道,那果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而是靠了超越人力的“异能”。

    ——井石屏的异能,展成宵还给起过一个名字,叫“精微机械”。

    觉醒这个能力之后,井石屏在“戏剧世界”中就跟机械建立了异常紧密的联系,他可以通过简单的触碰,感知到任何机械结构的问题和损坏,他可以理解和分析问题的根源,并以惊人的精密度进行修复。无论是一个老旧的机械钟表还是先进的机器人,都能使其恢复到原始状态。

    当然,这种能力也可以反向作用——轻松拆解任何机械装置,无论其复杂性有多高,他都能够以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解锁和分离零件,毫不损伤结构。

    井石屏有这种能力,在这个世界中,拆解时钟核心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所以方思弄说所有人的命运都握在他手中,丝毫不为过。

    井石屏抬起头,迎着方思弄的视线,片刻后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叹气道:“她是我杀的。”

    方思弄仍是那样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为什么?”

    井石屏沉默灰暗、还被打破了额角的脸忽然一转,眼中迸溅出两星惊人的亮光,声音也陡然提高,这让他像是瞬间变成了野兽:“因为每天必须要死人!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玉求瑕!我只是把这个名额控制在了自己手里!你也是受益者!”

    方思弄反唇相讥:“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掌握她的生杀大权?”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中死亡是必然的,可因为“世界”死亡和被人害死,在他心中是有很大区别的。

    死在“世界”中可以说这是这个人运气不好或能力不济,但被人害死,这就太恐怖了。

    井石屏站起来,在夜色下他强壮的身躯显得威胁性十足,他走近了几步,垂首盯着方思弄:“你是那个世界才进来的,你不明白……我们不能让名额落到‘世界’手中!之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不会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地狱……”

    方思弄盯着他的脸,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进入了警备状态。

    他想起玉求瑕曾经跟他谈论过“如果没人死掉”会遇到什么——“世界”会制造一个死者,形式各异,可能天降陨石砸死,或者……让人投票表决。

    细思极恐的是,这些规则,玉求瑕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的拳头在身下握紧,仍是梗着脖子道:“那你为什么选中她呢?只是因为她弱小?弱小就活该被害死吗?”

    “那不然呢?”井石屏嗤笑一声,又问了一遍,“那不然呢?方思弄,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井。”元观君在隔壁不赞同地叫了井石屏一声,应该是想要打圆场,转向方思弄之后声音温和了很多,“小方,你冷静一下。”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了。

    其实要说他对秦菲多么有感情当然不是,他只是觉得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井石屏这样的人手上很可怕。

    元观君就像能看穿他所思所想一样,忽然道:“你知道卢盛是怎么死的吗?”

    方思弄睁开眼睛看着她,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转到了这里。

    元观君笑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善意:“硬要说起来,也算是玉求瑕害死的吧。”

    方思弄额角一跳:“你把话说清楚。”

    元观君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故意让卢盛看到清洁工的脸的。”

    方思弄当然记得那天的事情,他早上在老屋见到了怪物,并被疯子的血喷了一身,在他们已经推断出人血是非常危险的信号的前提下,当天又没有其他人犯错,那么当晚的死者很有可能就是他。

    幸运的是在那一天几乎结束时,卢盛和清洁工起了冲突并看到了清洁工的脸,直接违反了规则,所以当晚死亡的人成了卢盛。

    方思弄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严寒,从他身体深处升起,让他不得不颤抖起来,他狠狠掐住手心,死盯着元观君:“你有什么证据?”

    “我和卢盛当时正在往上走,结果清洁工的桶忽然滚了下来,人家的桶好好的放在那里,怎么可能那样掉下来?而且清洁工很生气地在追玉求瑕,很明显桶就是玉求瑕搞下来的。你们不是吃完饭就回房间了吗?为什么当时你不在,玉求瑕却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根本说不通。”元观君平静地望着他,那目光却让他无端畏惧,他撇开了视线,自己都没发觉声音低了很多:“这都只是你的推测。”

    “事实如何,我想你自己清楚。”元观君并没有因为他的嘴硬生气,依然气定神闲,“当时所有活到今天的人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有必要说破,毕竟我们都知道玉求瑕的能力,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卢盛细究玉求瑕的问题,只是,我当时就明白了你对他来说有非凡的意义,否则他也不可能那么做。”

    方思弄喉咙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天玉求瑕明明先回了房间,之后又出去了,他当时在洗澡,没办法,等穿好衣服追出去,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不是没有疑惑过玉求瑕为什么要出去那一趟,但从来不敢深想,也是一种逃避吧。

    “我讲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在这里面没有人是干净的,生命只有一次,自保是人类的天性,别苛责别人。而且,就算现在没有做,你也不能保证自己之后不做这种事。有条件的时候,我们只能相信我们的联盟是坚固的,你也别怪老井。”元观君的语调仍旧不疾不徐,漆黑的瞳孔却像两口深井,要将人直接卷进去,她接着道,“退一万步说,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真沦落到‘投票表决’的境地,你会投谁?”

    方思弄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元观君叹了一口气,撇开视线,眼中那种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也消失了:“方思弄,这是一个生与死的世界,生死之间的距离太短,没有法理和道德的位置。”

    这时井石屏忽然嗤了一声,又道:“我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样,你在命运还握在我手上的时候惹毛我,你会有什么下场?”

    方思弄又被说得一怔,的确,他敢这样做,除了他在这个世界中精神状况非常不好以外,是不是潜意识里,他感觉井石屏并没有那么坏呢?至少玉求瑕很信任他,并把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命运都交给了他。

    “有时候人还是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啊,小伙子。”井石屏倚老卖老地道,看了他片刻,又说,“不用再确认了,我可以给你承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对你出手的。”

    方思弄冷冰冰:“你刚还打了我。”

    井石屏双目圆瞪,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没打我?”

    “行了,休息吧。”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元观君也功成身退地换了个姿势,以便更好地养精蓄锐,“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方思弄再次躺平,觉得浑身上下都疼,脑子也晕晕乎乎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有正义感的人,今天爆发也是因为玉求瑕当着他的面被巨人带走了,他有火找不到地方发,井石屏又正正撞上来。而现在,经过这番赤/裸/裸的对话,他更深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虚伪,他其实并不是在为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伸张公义,而是戒备猛虎在侧,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他当然是自私的人,并且在发现玉求瑕很可能跟井石屏做了几乎一样的事情时,对两人的情感却完全不同……

    感觉问题已经来到了哲学领域,他决定放弃思考。

    “不过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最后会下地狱。”寂静持续了很久,井石屏又幽幽道,“好想来根烟啊!”

    另一边姚望也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她翻了个身,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砸到地上,被迅速吸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用一个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几近无声的音量呢喃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啊……姐姐。”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额,我现在方便出场吗?”

    第105章 时钟15

    又一个早晨到来。

    这将是人类们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

    伴随着一道刺眼的光亮, 大门拉开,各式各样的巨人们鱼贯而入,然后很快在方思弄井石屏所在的二号隔间前聚集。

    因为这两只“宠物”又打起来了。

    打得比昨天还惨。

    因为井石屏受过专业训练, 打架基本上是以制服为主,基本不会让战斗拖上太久,而且击打部位也比较“彬彬有礼”, 一般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就算造成严重后果了也力求从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所以,这会儿的“主打”是方思弄,因为他们就是要把场面弄得难看一点。

    井石屏被动挨打, 看起来很是无力招架,只能用手护着头、胸口、□□等关键部位, 肩背上已经布满血痕,鼻子也在一个疏忽间再遭重创, 又开始哗哗流血。

    隔壁元观君的尖叫声简直要震破耳膜, 虽然巨人们可能听不见人类的声波, 但这种叫法,让她整个人的状态紧绷狰狞, 非常逼真。姚望更是直接倒在地上抽搐。

    场面实在是不太好看,巨人们大概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都有点懵懵的,好在也没有懵太久,在井石屏快要被打冒火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管了。

    一个玳瑁色的巨人越众而出,后面还跟了两个偏灰的,玳瑁色和其中一个打开了方思弄他们的盒子, 另一个打开了女士们的盒子。

    四只巨手伸进盒子,在抓到他们的前一刻,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忽然分开,并躲开了这四只手的抓捕,反而顺着它们的手背、手臂往上爬。

    两人身手敏捷,几下就顺着巨人的手臂逃离了盒子的高墙,井石屏爬着爬着因为自己的血打了一下滑,愤愤骂道:“老子觉得你特么在公报私仇!”

    方思弄冷冷道:“你最好中用,出去之前别死了。”

    井石屏喷了他一口血唾沫:“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巨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思弄已经爬到玳瑁肩膀,井石屏也爬到了灰人大臂上,两巨人用另一只手反手去捉,方思弄灵活地揪着玳瑁的“头发”一荡,避开了这一下,并顺利落地。

    井石屏却因为自重太大,又打了一下滑,并没能爬到巨人肩膀上,自然也就够不到“头发”,情急之中只能直接半道跳下,盒子壁本来就有三四米高,放盒子的高台则有七米高,这两段高度加起来超过十米,相当于从三楼跳下去,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在他即将落地的前一刻,另一道风驰电掣的身影忽然穿过如林的巨人腿脚,看着是将他直接撞飞,其实是带着他一起跑了。

    那是昨晚回来的蒲天白。

    昨晚。

    蒲天白趁着最后一波巨人离场的间隙溜进了“领养处”的房间,等熄灯关门之后正准备往上爬,结果就撞见了那几人十分危险的一段对话。

    他错过了最佳出场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容易等到话题告一段落,才颤颤巍巍爬上台子,小心翼翼道:“额,我现在方便出场吗?”

    其他人先是一惊,随即对他的归来表示了热烈欢迎。

    姚望:“我还以为你死外面了。”

    井石屏:“就非要拖到最后一天啊?”

    元观君:“找到路了吗?”

    终于来了一句他能接上的话:“找到了。”

    所有人都同时大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蒲天白讲述了他找路的经过。

    首先从抢下花田笑开始。

    逃离了小巨人的追捕后,他们先凭着视觉找路,发现完全行不通,一筹莫展之际,花田笑对着涂鸦墙上的猫开始过敏。

    在花田笑不能自已的喷嚏声中,蒲天白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猫只在胡刁的潜意识里存在,那有没有可能,在这个没有猫的世界,这些潜意识里的形象其实象征着“出路”呢?

    毕竟胡刁不止一次提过,猫咪是她的救赎。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带着花田笑又走了几根通道,到达另一个平台后如果花田笑没有打喷嚏,则退回去换一根重进,直到找到花田笑会“过敏”的平台,再继续前进。

    到后来,花田笑甚至不需要到达那个平台,只需要在通道另一头站站,有时都能过敏。

    他们沿着花田笑一路过敏的路线前进,最后居然真的来到了钟楼底下。

    “感谢猫咪的指引。”姚望惊叹道。

    井石屏鹦鹉学舌:“感谢猫咪的指引。”

    元观君则问:“那小花人呢?”

    “在钟楼附近躲着。”蒲天白说,“我们商量了,如果我们实在赶不过去,他还可以想办法把钟撞下去。”

    之后方思弄提出了“打架引起注意,引巨人开盒”的计划,元观君和姚望又在花田笑的启发下补充了“发病装死”的计划。

    计划的目的,就是要把井石屏送出去。

    然后就到了现在。

    方思弄落地之后就开始在巨人中飞窜,元观君和姚望也在装病之后猛然惊起,如法炮制,顺着巨人的手臂往外爬。

    她们的身手与力量不如方思弄和井石屏,但开她们盒子的只有一个巨人,她们一左一右从巨人两只手往上爬,巨人竟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现场一片混乱,因为围观的巨人太多,反而成了追击的阻碍,蒲天白早已扛着井石屏溜之大吉。

    就连方思弄,也趁乱离开了那个展厅。

    他没有蒲天白那么熟门熟路,他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甚至是昏迷着的,跑出大门后,大厅里仍有零星的巨人在往里走,并都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有时间耽误,随便找了一根向上的“血管”跳了进去。

    蒲天白把这些类似电梯的东西称为“通道”,他却还是觉得像“血管”。

    昨晚蒲天白还说,自己其实在早些时候就已经蹲守在楼下,等待没人的时机上楼了,蹲了大半天,没有发现有提着盒子、装着玉求瑕的巨人出来过,所以玉求瑕很有可能还在这栋楼里。

    方思弄怀疑巨人们也有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因为他在通过了这根颀长的“血管”后,“血管”口的另一边已经等了两个巨人,明显是想抓他。

    好在他在出“血管”之前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预感,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矮身滑铲避开了巨人的大掌,转身又跳入了另一根“血管”。

    他知道那两个巨人追上来了,而“血管”出口又多了一个追捕者,这一次他故意在“血管”口停留了片刻,等那两个追兵快到的时候一个鱼跃扑出“血管”,外面等着的那个伸手来抓他,却被后面的追兵撞到。

    方思弄继续往上跑。

    他没有蒲天白的异能,跑得很艰辛,好几次都险些被捉住,不过,随着他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追兵们相互制肘,他的机会反而多了起来。

    直到他来到了一个非常恢弘的大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倒映出布满符号的高耸穹顶,他本来就小,跑在这个大厅里觉得自己简直小得像一只蚂蚁。

    追兵们却停在了大厅门口,并没有追进来,只是挤在门口怒发冲冠,一副原型都要露出来了的恐怖模样。

    他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间大厅里除了地面四壁和穹顶外,只有一个“血管”口。

    这是一个比普通“血管”口都要大一些的入口,边缘有繁复华丽的花纹,显然通向一个很不普通的地方。

    方思弄咽了口唾沫,闭着眼睛跳了进去。

    “血管”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外面的场景,在经过了一段幽暗的区域后,阳光乍然点亮世界,方思弄看到了这座巨人的城市。

    他似乎在一栋绝顶高耸的摩天大楼的观光电梯里,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渐渐从仰视着城市的高楼变为了平视、俯视,后来,他感觉自己来到的高度几乎与远方的“红时钟”平起平坐。

    终于,上升的趋势停止,他到站了。

    他走出“血管”。

    外面并没有等待他的追兵,只有一片静谧。

    繁复的图腾和花纹爬满了雪白的空间,穹顶对他来说显得过高了,简直像一片旷野,他的“宽广恐惧症”都要犯了。

    他像一个没有目的的亡灵在这片白色之地飘荡着,不知道飘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活物。

    两个黑色的巨人站在一扇没有门的门洞前,因为皮肤都是黑的,在这一片白色中显得很突兀。

    这应该是两个“门卫”,却显然并不尽责,都偷偷地回头看门洞内,方思弄偷偷摸得很近了都没察觉。

    距离拉近后,方思弄也看到了门洞内的场景。

    之前单独包场、来“领养处”看过玉求瑕的金白色巨人正在给玉求瑕梳头发。

    玉求瑕跪坐在一个雪白的高台上,身上披着朦胧的白色轻纱,一头长发被染成了白金色,瀑布一样披散在后背上,侧影漂亮得如同神祇的幻影。

    惊艳、神圣、没有生命。

    然后方思弄看到了整齐排布在周围的刀具。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预感:它们要把玉求瑕打扮成最完美的样子,然后进行仪式。

    第106章 时钟16

    玉求瑕俯视着窗外的城市, 眼前时不时闪过迷幻眩晕的重影。

    这些巨人来带他走的时候,蒲天白还没有回来,准备没有完成, 时机也算不上好,远不到可以暴起反抗的时候,所以他就那样轻易地被带走了。

    被带到这里来之后, 他又被仔细清洗了一遍,头发还被染成金色, 后来他好像还被投入了修复液里,出来的时候手臂和大腿上因为自残留下的伤痕都愈合了,浑身的皮肤如同变回了初生的婴儿, 细腻晃眼。期间他似乎吸入了某种气体,还被迫睡过去了一段时间, 然后又做了那个梦。

    他总做那个梦,最开始的一次应该是刚跟方思弄分手后不久, 之后的就断断续续, 只是那会儿频率不高, 可现在三天两头地做。

    梦里他仍是他,所有记忆和经历都很正常哪怕远至童年时代也历历在目, 父亲母亲和玉茵茵都还在那幢老宅生活,他对她们的感情仍是复杂难言, 后来死了两个丢了一个,这些他都记得。

    之后他在梦里也进入了“戏剧世界”,在里面遇到了他熟悉的很多人,他聪明绝顶锋芒毕露,而且不怕死,是“戏剧世界”里的鬼见愁, 连NPC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但他总觉得奇怪,心脏仿佛一直悬着,堵在喉咙口,慌得不行。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记忆让他成为一个整全的人,但他总觉得自己不完整。

    每当那种恐慌到达顶峰,他在梦里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承受不住了的时候,不管梦里的他在做什么都会直接中断,然后他会来到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里——一间有着温暖床铺的卧室,他坐在床上,呆呆望着落在地毯上的阳光。

    然后,等他的心跳完全平息下来之后,会有另一个他忽然从门外冲进来,开门的动作很重,门板撞在墙上会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他的心跳又会因为惊吓重新起飞。

    这是在梦里,他不觉得世界上有两个自己奇怪,他看着那个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乱翻,不停地说着:“丢东西了,丢东西了……”

    他觉得那个自己的声音有点怪,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会突然意识到,原来那种几乎可以把他逼疯的恐慌感存在的原因,是他丢东西了。

    可丢了什么呢?他想不起来。是玉茵茵吗?

    梦境往往就会在这个场景中结束,结束在一片严寒之中,他会在那片氤氲的阳光中坠入绝望,因为他隐隐意识到,他丢的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要醒过来之后他才能想起来,丢的是方思弄。

    那个阳光氤氲的房间就是他们家的卧室,可方思弄不在那里。

    梦中的那个世界里,没有方思弄。

    在他弄清楚这个重复的梦意味着什么之前,那种恐慌感却跟随着他来到现实,他越来越不敢睡觉。

    他既怕见到方思弄又怕见不到方思弄,见不到方思弄他会痛苦,是生理意义上时常出现的可感的疼痛,有时也会伴随着心慌心悸。可见到方思弄的话这种痛苦更甚,因为他总觉得方思弄会在他眼前消失,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自己没法承受。

    他寻求过医生的帮助,诊断结果是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可靠温和的中年女医生温声细语地开导他:不要败给你的妄想,你害怕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试着联系他,给他讲你的恐惧,从你的描述中我们都知道他有多爱你,他会陪你走出来的,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恐惧只是恐惧。

    可他独处时盯着手机,仍然惧怕着拨出电话,他怕那个电话打出去,对面会说出“这个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这个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得仿佛已经发生过几千遍几万遍,他经常会被这个幻想中的画面吓得不停呕吐。

    而现在,在这个巨人世界,被致幻气体强行催眠之后,他又做了这个梦。

    醒来之后,那种催眠气体的威力犹在,他好像只能很慢很慢地思考。

    他被摆放在这个巨大空旷的白色房间里,从视觉上空无一物的窗户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从这里看去,这座城市就像是活着的一样,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管。

    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然是矗立在城市最中央的时钟,稍微次之的是他现在所在的这栋楼脚下的一个白色圆形广场,阳光落在上面让它白得刺眼,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直到头被扯得仰过去,他才意识到,那个金白色的巨人在给他梳头。

    他的感知都被那种未知的药物吞噬,他现在反应太慢了。

    那个梦搞得他情绪非常低落,又没力气控制身体,就只能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白色巨人给他梳完了头,离开了一阵,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堆东西,哗啦一下在桌面上展开,竟然是一排形式各异的刀具,都非常精致华美。

    他的思绪终于跑到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谜题上,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仪式?

    仪式快要开始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

    上一次仪式是几天前?

    他的视线越过巨人身体的缝隙,看向远方的时钟。

    仪式开始的时候,时钟会响吗?

    这时巨人拿起了一柄纤细的花刀,繁复的图腾盘旋在刀刃后和刀柄上,是一把绝美的好刀。

    它将刀尖对准他的心脏,慢慢靠近。

    时钟依然没响。

    此时玉求瑕已经强迫着自己清醒几分,脑子也在飞速运转,前几天商量战术的时候他跟方思弄仔细计算过钟响的时间,算出来下一次钟响怎么也要到今天晚上。

    而现在他又重新算了一遍,认为之前并没有算错,的确还不到下一场仪式开始的时间。

    方思弄说过自己的猜测:只要拖到钟敲完仪式应该就不会进行下去了,玉求瑕本来的想法也是把所有体力留到那时候放手一搏,等待其他人成功的消息。

    可为什么这时候巨人就在动刀了?

    要反抗吗?

    他思考着。

    他现在状态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反抗,可一旦反抗失败引起巨人们的警惕,再想故技重施,应该就难了。

    最终,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推理,左右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最终走向任何结果想来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固然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但如果能就此摆脱这种夜不能寐痛苦不堪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他太累了,也太害怕了。

    他盯着慢慢朝自己刺来的刀尖。

    最终刀尖停在了他胸前几厘米处。

    果然,它不是现在要进行仪式。他心说。

    应该是在试刀。

    下一刻,门口方向忽然传来一连串响声,他和金白巨人一起回头,就看到了一个人影站在靠门的平台上,正在把台子上的所有东西都往下推。

    玉求瑕惊讶得微微张开嘴,是方思弄。

    门口的门卫和更多的巨人鱼贯而入,都去抓方思弄,方思弄一路跑一路把更多的东西推到地上,房间里一时间鸡飞狗跳。

    玉求瑕无暇多想,他当然不可能让方思弄独自面对这一切,身体比脑子更快动作,就地一滚,拎起一把散落在身边的长刀,这刀是这一堆刀中最小的一把,对巨人来说可能只相当于一个磨指甲的刀,但他拿在手里却像一把巨剑。

    他猛窜起来,就要去帮方思弄,然而一站起来他就知道他低估了药物的作用,昏得有点过了头。

    下一刻,他头皮一麻,被金白巨人直接拎着头发提了起来,他反手挥刀,不是想砍巨人,而是想直接砍断自己的头发。

    但没有成功,金白巨人用另一只手中的花刀架住了他的刀,然后一下子挑飞到了空中。

    方思弄本来是不打算这个时间出手的,毕竟他自己还有亲身经历,知道要出手的话最好的时机就是钟声响起、仪式开始之后,到那时,如果他能出其不意地帮助玉求瑕,靠他们两个人,很有可能能够拖到仪式结束。

    但是事情很难像他想象中那样发展,因为这时候他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这个空间太空旷了,他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因为那两个门卫玩忽职守,都被里面的玉求瑕吸引了注意力,但如果身后再来一群巨人,他是没有地方可躲的。

    也正是在这时,他看到那金白巨人开始动刀了。

    他一时间整个人都爆了,在身后追兵和那柄刀的双重压迫下,他忽然发足狂奔,堂而皇之地直接冲进了房间,开始搞破坏。

    这个房间跟白方块家的极简主义不同,周围的平台上放着一圈圈精美华丽的物品,他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一堆怪石头,又似乎有点功能性,一圈圈围着放玉求瑕的那个台子摆着,像某种阵法。

    不管是不是阵法,哪怕就是装饰,他想着,种种迹象表明这群巨人很重视这场仪式,各方各面都务求完美,要是他能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也能拖延一会儿吧?

    他当然想直接冲上去抢刀,但台子太高了他上不去,只有周围这一圈最矮的大概两米多,他还能勉强爬上去,也就只能这样闹出动静。

    他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力量的差距是绝对的,不管他多么愤怒多么咬牙切齿,都很快被抓住了。

    他被几只手一起拎起来,强行翻了个面,落入眼帘的就大山那张噩梦般的脸。

    大山牢牢控制着他,走到金白巨人面前,似乎在交流,这时候方思弄看到玉求瑕被拎着头发提起,心疼得眼泪飙出来,他没法说话,大山直接把巨大的手指塞在了他嘴里。玉求瑕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而且嘴巴是自由的,但眼神死寂,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第107章 时钟17

    方思弄被大山提溜着一路向下, 不同寻常的是大山直接用双手抓着他,而不是像带走其他人一样将他放进盒子里再转移。

    他的手脚都被大山撇到身后,整个人崩得像一张残坏的弓, 很疼。

    真正被带到楼底了才知道,这栋建筑是有多么高大,高度跟白方块住的那栋房子相比, 至少要再乘以五。

    紧接着他就被一片白光狠狠刺痛了眼睛,类似雪盲的感受, 身体韧带的疼痛本来就让他精神恍惚,被这白光一激,他险些没有直接疼厥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楚一点东西,他模模糊糊看到那片巨大白色圆盘的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他认出那是白方块。

    它的四肢被什么东西牢牢吸在圆盘上, 只能勉强仰起脸来看着这边。

    方思弄现在依然视线模糊, 但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在臆想中, 他竟然看清了白方块的眼睛。

    他再次在那双非人的眼中见到了极具人性的情绪,如一片无天无日的阴云笼罩过来, 又绝望,又愤怒, 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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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蒲天白还带着井石屏在这个城市里争分夺秒地飞奔。

    蒲天白扛着井石屏,摸到了一些井石屏身上的伤口,有的还在渗血,摸得一手滑溜溜黏糊糊的。

    毫无疑问,这些伤口都是在和方思弄互殴时留下的。

    他不禁感叹道:“靠我方哥下手挺狠啊!”

    井石屏语气中仍带怒意:“那可不!”

    虽然他们打算的就是把场面弄得越触目惊心越好, 能造成这样效果的无疑就是更多的血,方思弄打伤的也确实是他身上无伤大雅的部位,但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揍,他心情怎么也说不上好。

    蒲天白深知这一路的艰险和重要性,这次也没有掉链子,虽然通向钟楼的路经过了几十上百次通道的转换,但他都用全力记忆,并在很多地方做了记号,到目前为止只跑错了两次路,并且都及时纠正回来,终于,在来到一个离钟楼很近的平台上时,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把井石屏放在了地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行了,大哥,你太沉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喘得吭哧吭哧的,显然是不堪重负。

    井石屏知道自己的体重,蒲天白能背着他飞奔这么远,已经很出乎意料了,便只是拍了拍小年轻的肩膀,道:“小伙子不错。”

    蒲天白调整呼吸,片刻之后站直了,看着钟楼道:“走吧,再‘转’两次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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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求瑕睁开眼睛,身体完全不能动。

    他仍靠在窗边,但发现身处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屋子了。

    刚刚被制服之后,他就又被扔进了之前吸入催眠气体的盒子,再醒来就是现在。

    他也早已推测出自己应该就是“最后仪式”上的那个祭品了,巨人们想要尽可能地维持完美仪式,可之前那间房间被方思弄搞成那样,肯定需要重新布置,或者直接换一个房间也有可能。

    现在,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再次摄入那种气体——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种——的身体如同死物,他完全控制不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他在这个世界中成了一个完全听天由命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再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于,他最擅长的蛊惑人心的本事也没法施展,因为这些巨人们听不到他讲话。

    ……就,这样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对着天花板的视线中再次出现了那个金白巨人的身影,它低垂着头颅,在他身边摆弄着什么。后来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碰撞,意识到它又在摆弄刀具。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嫌他碍事,它伸手将他往窗边推了一下,这一下让他的头颈也因为惯性偏移,“咚”的一下,他的脑袋撞在了窗户上,巨人也没有再管他,而他刚好可以以这个姿势可以看到楼下那个巨大的白色圆盘。

    这个世界已经来到了日落时分,太阳光线的烈度也逐渐减弱,但那个圆盘材质特殊,似乎可以聚集和反射世界上的所有光线,仍是亮得晃眼,仿佛能将人的双眼刺瞎。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某种恐怖的预感驱使着他,让他竭尽全力地想要看清下方的画面。

    终于,曾被数度强化的视力帮助了他,让他在那个圆盘旁边看到了被巨人捏在手里的方思弄。

    以及下一刻,那个让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他张开嘴,竭力发出一声嘶吼,然而自己并没有听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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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第一次离开领养处“温室”的人类,井石屏提心吊胆了一路的心这时候终于放下了大半,这一路走来并没想他想象中的那样险象环生,事实上他发现,离钟楼越近,他们路遇的巨人反而越少。

    而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座钟楼脚下。

    钟楼的建筑造型与这个世界的整体风格一致,只不过明显要更古老原始一些,没有明确的“门窗”或台阶之类的人造物,只有大小不一的孔洞,好像是天生地长的一样。略微扭曲的几何形状和繁复的图腾花纹组成了壮观的楼体,超高的高度将整个钟楼拉扯成了一根擎天之柱般的长棍,站在楼下几乎看不到位于顶端的时钟。

    井石屏抬头仰望,张开嘴惊叹道:“我们怎么上去?”

    他注意到钟楼下面似乎没有守卫,至少在他的视线范围里没有。

    这让他有一点想不通,钟楼在这个世界中如此重要,几乎可以等同于人类世界的大皇宫、总统府,一点守备力量都没有吗?

    蒲天白却平静而笃定地说:“这个世界的人,是没有办法自己摧毁‘时钟’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可以理解为,这世界所有人都被上了一个‘思想钢印’,他们脑海中根本就没有一点‘摧毁时钟’的概念。”

    听他这么说,井石屏的思绪却飘到了另一个并不是太有关系的方向: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他就有一种感觉,好像一直被什么人注视着,而一路走来,特别是在那些宛如“血管”的通道内“传送”的时候,他更是觉得这个城市本身像是活的一样,如同一个沉睡着、呼吸着的巨人。

    在这种想象中,他们理所当然成为了这个巨人身体中的细胞,完成着这个巨人的生命活动,细胞会反抗主人身体的意志吗?

    他们很容易地从一个相当克苏鲁的圆洞进入了钟楼内部,没多久就看到了“大厅”里的“通道”。这里的“通道”就更像“血管”了,井石屏甚至觉得它们的颜色都要更鲜红一些。

    他们走进去,身体立即向上飞升。

    他们很快来到了顶部,离开“血管”,踩到了实地上面。

    井石屏立即看到了几乎占满了整个顶层空间的大钟,在血红的钟面和刻度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异世机械,它们看起来和这个世界的建筑同宗同源,层层叠叠的图腾缠绕在上面,形状也是扭曲的几何形体,却严丝合缝完美无缺,精密地运作着。

    “你们终于来啦!”

    忽然,第三个人的声音在这个让人震撼的空间中响起,几乎带着回声,一个洁白的人影从黑红机械的一个凹槽中滑出来,正是花田笑。

    他苦着一张脸,招呼道:“快快快井老师你快来,我完全搞不定!”

    他本来是所有人类的“最终方案”——如果井石屏没能来到这里,他要想办法把时钟核心找到并丢下去,可这个最终方案好像比所有人更早放弃。

    井石屏依言走过去,走出“血管”出口的几何形笼罩的范围后,他来到了巨大的落地窗边——除了上下往来的“血管”,这一整层楼都是巨大的落地窗,以便让红时钟尽可能多地暴露出来。

    也正是这时,井石屏透过落地窗看到了外面的环境。

    他看到被“血管”缠绕的城市,看到远处高耸入云的“领养处”,也看到了钟楼旁边的一个深坑。

    那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漆黑无底,像是黑洞。

    如果此时,有一个更高维的生物从这个世界的正上方观察,就会发现钟楼旁边的这个黑洞,与“领养处”旁边的那个白色圆盘,放在整个城市中的位置很微妙,如同太极八卦图中阴阳鱼的两只眼睛。

    不过在场几人自然都没条件发现这个,井石屏只是盯着黑洞震撼道:“这不会就是火箭发射场吧?”

    蒲天白道:“应该是。”

    井石屏更为震惊,除开他的“精微机械”能力,他本人也是个军械迷,对相关领域都有所了解,立即说:“怎么可能?火箭发射涉及大量的燃料和助推器,需要有广阔的空地发射。在一个封闭的坑洞中,燃料和助推器的燃烧和排放可能无法得到有效的排气和处理,直接在地下爆炸,更别提反推力、振动和声波的威力了……”

    蒲天白:“异世界的科技,你就不要太认真了吧。”

    井石屏脚步忽然一顿,回过头。

    蒲天白跟在他身后,还没有走到落地窗的范围,所以脸还隐藏在阴影中。

    井石屏心中一沉,问道:“蒲天白,关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你没有说出来的吗?”

    第108章 时钟18

    蒲天白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脸被笼在阴影里,优越的五官被光线切割出锋利的阴影,乍一看很唬人, 但只要仔细看,就知道他身上的一股纯然让他不适合这种高深莫测的氛围。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是说道:“‘反抗者’的结局。”

    “结局?”井石屏没有明白,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立即担心起可能已经被捉住的其他人,“那他们被抓住岂不是就危险啦?”

    蒲天白摇摇头:“不,我说的‘反抗者’, 是人,而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的设定, 是猫。”

    “你是说……”井石屏一顿,“那些巨人中的‘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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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思弄发现白方块忽然变得很不对劲, 似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虽然方思弄并不确定它们身上是否有肌肉), 四肢和脊背露出的部分都鼓出筋肉的形状, 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在对抗什么压力。

    它的面孔也变得更加扭曲狰狞,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但那一双眼睛却变得更亮了, 让方思弄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词语: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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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蒲天白垂着头说,“在这个世界, 所有反抗‘红时钟’的人都会被处以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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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圆盘太大了,又太晃眼,方思弄花了好一阵儿,才看清楚具体情况——圆盘的中心似乎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圆洞,正在将白方块的身体往里吸。

    它蜷曲的头发都被扯得直直的,好像再用一点力就会直接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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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石屏更不解了, 这事听起来是巨人们的内斗,跟他们这些可怜人类的关系并不大,白瞎了自己刚刚被吓了那么一大跳:“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方哥的那个‘巨人主人’就是在故事最后被处以极刑的那一个。”蒲天白叹了口气,“我不想节外生枝。他其实有些时候,有点轴。”

    井石屏:“那倒也不至于轴到这个地步吧,这些巨人可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蒲天白未置可否,又道:“在剧本里,这个世界的人类一旦走到人生的新阶段,比如成年、结婚的时候,都会杀死自己的猫——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养猫。这是胡刁笔下的世界,她创造的世界,人人都养猫,这是可以解释的,而她为了表达对‘社会时钟’的嘲弄,又必须设置一种荒诞的仪式,而她概念中最荒诞的仪式,莫过于杀猫。”

    “在她的概念中,成人礼、婚礼、毕业礼之类的仪式都荒诞透顶,好像一个人过了十八岁成人礼就会瞬间长大,婚礼之后就会瞬间有担当,但我们都知道不是的,这些荒诞的仪式代表不了任何事,人原本是什么样,就还会是什么样。她用杀猫这样恐怖血腥的仪式表达出了她的困惑,认为‘社会时钟’是全然无意义的。”

    井石屏皱起眉头,还是有点狐疑地看着他:“我还是不明白,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你们不是基本都推测出来了吗?”蒲天白说,“而且这个剧本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后来边跑才边想起来细节。”

    井石屏还是说:“这不合逻辑,胡刁如果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的好朋友,她的遗作,你会记不清楚吗?”

    他曾经在中东待过几年,跟这个世界上最凶残的军火商打过交道,有很多时候都是靠直觉才活下来的,而刚刚的一瞬间,他的直觉告诉他,蒲天白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之后蒲天白表现得正常一点了,他试图压制这种直觉,但在这一番对话中它又浮现了。

    蒲天白仿佛没有察觉他的戒备,仍是平静温和地说:“我们圈子都很迷信的,虽然是好友的遗作,我也不敢多看,怕看进去了出点什么事……第二次回去找你们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大部分,不过你们也已经推理出来基本全部内容。而且我说了,我不想节外生枝,方思弄的心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软。”

    井石屏评估片刻,最终没有找到什么破绽,笑了一声,话锋一转道:“我以为你是傻白甜人设,你方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你也说是人设。”蒲天白也轻笑了一声,大眼睛眨了眨,“活了二十多年,谁能一直傻白甜?”

    这时花田笑的声音有从上方传来,就这么一会儿,他又沿着时钟边沿的凹凸爬到了天花板上,此时从墙角的一个孔洞中探出一个头:“你们还在讲什么啦?井老师你快去取核心啊!我在这儿找到个口子,刚好可以扔出去!”

    闻言井石屏也不再耽搁,走到巨大的时钟边上,抬手摸上去,他的异能能让他通过简单的触碰就弄明白整个机械的结构,这座异世界的时钟也不例外。很快,他就找到了核心。

    他开始进行拆解,居然还可以同时说话,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蒲天白道:“你再讲讲,你记起来的结局的细节呢?”

    蒲天白听话地开始讲:“方哥那个‘主人’就是在自己的成人礼上不忍心杀猫的孩子,但反抗了红时钟意志的他被送上了断头台……剧本就到这里。”

    井石屏忽然回头看他,双眸深黑,像两口没有底的井:“那‘死’这件事,算不算人生大事?”

    蒲天白不明所以,还是回答道:“当然算啊。”

    “我现在也分不出来你是故意的还是真傻。”井石屏转回头去继续捣鼓时钟,语气幽幽,“那理论上来说是不是,方思弄的那个‘主人’被处以极刑的时候,同时也会进行一个仪式?”

    蒲天白缓缓睁大了眼睛。

    ===

    方思弄几乎被白方块眼中的亮光灼伤。

    那是一双在濒死前,疯狂燃烧的眼睛。

    他是情绪很敏感的人,无力直视这样的眼睛,下意识偏过头错开了这道视线,也正是这样,他的余光看见大山的嘴唇勾了起来。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笑容。

    有好一会儿他其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地乱晃,最后又落回了白方块身上,然后在那张本来就几乎完全燃烧殆尽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更深的挣扎、更张狂的怒焰,然后他看到了它脸庞上的泪水。

    原来它们也会流泪啊。

    他仍旧有些茫然地想着,直到视线边缘的红色飞散开来,越来越大,最终将他的大部分视觉都侵蚀掉。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疼。

    又过了一会儿他最终确认,他的左手手臂连带着一大块肩膀,被大山硬生生撕了下来。

    这时候,他听见了钟声。

    ===

    玉求瑕看到了这个画面,尝到了满嘴血味。

    他觉得自己在嘶吼,可是没有听到声音,眼泪从双眼中奔涌而出,横跨过他侧躺的面部,快速地往下流。

    然后他的脸被掐住了,被强行拧正,金白巨人面目平静,手中一把黄金弯刀华光璀璨。

    它一手掐着他,一手举至高处,然后悍然挥下!

    同一时刻,玉求瑕听见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好像是从地心深处响起的,整个星球都在震动。

    【用一发火箭,庆祝公主成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行字忽然在他的眼前划过,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读到过这一行字。

    不过,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之下读到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巨大的悲愤在他体内烧灼,一股摧毁一切的渴望拔地而起。

    他死死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刀尖,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眼角旁的毛细血管一根一根裂开的声音,而那刀尖的速度竟然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慢,就在已经刺破他的皮肤,离他的心脏不过咫尺的那一刻,完全停下。

    此时他看到天花板上映出一片巨大的阴影,然后迅速扩大,覆盖了一切,好像一个路过的黑洞,将整个房间吞噬了。

    他听见空气中呼啸肆虐的大风声,很奇怪,这栋建筑物这么高,但他来到这里之后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高空的空气仿佛是静止的,直到现在。

    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这片静止的深空,带着赫赫威势劈开一切。

    “刷”的一声,那无形的风压掠过低空,掠过他的面门之上,他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弯刀疯狂震颤,却已经没有了刀柄,只剩下半截刀锋,还插在他的血肉中。

    仿佛只过去了一秒钟,又像是过去了一万年。

    “啪。”

    他听到自己的眼泪掉落在平面上的声音,好像是这一刻,时间才开始了流动。

    插在胸口上的断刃本来就不深,失去了时间的禁锢后立即往侧边倒去,而在这把刀背后的金白巨人,也忽然倒了下来,像一座倾塌的山。

    它被风刃拦腰切开。

    玉求瑕被它倾倒的上半身一挤,再次被挤到窗前,他顾不得别的,又挣扎着向下看,正看到方思弄的一条腿也被撕了下来。

    ===

    “快快快快快快呀!”花田笑惊叫道。

    蒲天白也跟着吼:“拿出来没有?拿出来没有?”

    “别催!别催!还差一点了!”井石屏整个人已经钻进了时钟内部,离内核已经很近,他不知道那两个人在慌什么,“不是说钟响的时候才能扔吗?这不是还没响吗?”

    蒲天白仍旧是吼的,尾音还有些抖:“管不了那么多了!快点!它要过来了!”

    “咔。”

    轻微的响声,落在井石屏的耳中如同天籁,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捧着血红色的“时钟核心”,倒退着出去,嘴里还不明就里地念着:“什么什么要来了?”

    他退了出去。

    然后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另外两个人也差不多。

    三个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如同三尊石雕。

    “那、那究竟是什么啊……”

    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整个城市的横截面上划过,正飞速地往这个方向过来。

    如果它是什么东西的影子,那么那个东西一定无比巨大,肯定比这栋钟楼还要高,可环顾四周,地平线以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庞然巨物,那一片影子,真的就只是影子。

    它的形状颇有些奇异惊悚,非要牵强附会一点,像是一个骑着马的骑士,正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当然这个骑士和马都不是人间的骑士和马,更接近于地狱或克苏鲁世界的。

    它如神如魔,所过之处一片死寂,连“血管”中的红色都褪去了,正分割城市,向着钟楼这边疾驰而来。

    那是神魔的威严,三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忽然,一种巨大的轰鸣声从地底响起,紧接着,钟楼旁边的黑洞中升上一股氤氲的热气。

    火箭要发射了!

    花田笑最先清醒过来,探手就来抓井石屏手里的核心:“快点快点!扔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第109章 时钟19

    “……姑娘还在家里呢?”

    “快25了吧?”

    “是呀, 谁叫她老复读复读呢?”

    “复读不怕,考上那么好的学校也值得。”

    “嗨呀值得个啥子哦?读那个电影学院也不晓得是干啥的,要我说啊, 不如第一年就读省师范,这会儿都开始领工资了,又稳定, 说不定娃儿都有了……”

    蝉声轰鸣,热辣的阳光似乎要将窗外的梧桐树点燃, 录音机循环播放着一卷很老的磁带,在唱我要开车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英式摇滚的温柔遮不住外面传来的谈话声,稿纸摊开在面前的书桌上, 桌子正面对着那扇窗户,窗外就是那棵陪伴了这个老街区很久很久的梧桐树。她许久没有落下一笔, 抬着头透过那扇窗户和树枝的缝隙望向不远处新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楼身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想到毕业之前最后一个假期回到家里, 母亲在旁边帮她整理床铺时跟她一起望着那一片新区, 眼神发亮地说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你能够在那样的摩天大楼里上班。

    她不忍打散母亲眼睛里的光, 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 道: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毕业的步伐来得严整肃穆, 找工作、找房子、找对象各种事情纷至沓来,之后还连着结婚、生子、孩子生病上医院、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变成今天的自己……

    她时常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骗局。

    所有人都在你小时候、脑子完全不清楚的时候阶段性地欺骗你:你好好读书,中考完就好了。

    等中考完,他们又告诉你,高考完就好啦。

    等高考完,你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大学, 脑子逐渐长得成熟,却已经被过往的鞭挞训练得麻木,于是接受了这个骗局的运转,找一个好工作,继续像猪狗一样努力。

    接着要找一个好对象,生一个好孩子,再让孩子进入一个好学校,对着这个孩子继续行骗……

    像一个没有出口的噩梦,无限循环。

    她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东西要写,没有去找工作是一方面,最终让她选择回到这个家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面前这张书桌。

    坐在这张桌子面前的时候她会觉得时间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变,她还留在童年的夏天里,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听力磁带,窗外的蝉鸣和母亲炒菜的油香一起涌进来,未来遥远模糊,却光彩熠熠。

    当然她也曾相信过另一个谎言就是家是你永远的港湾,她最近发现不是的。

    她可以逃离可她没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有时候她也会想,究竟是她的肉/体成为了那些闪闪发光的主义和理想们的奴隶,还是这个世界确实不值得她停留?

    究竟是不想做,还是做不到。

    “嗷呜——”

    身后墙角处的墨鱼丸发出了一声嘶哑绵长的嘶叫,它从小就是烟嗓,叫起来难听,但从来没有这么难听过。

    “安——”这是金条,没那么难听,但无端凄厉。

    她的三只小猫的年龄相差不到一岁,它们陪她一起长大,现在也一起老了。

    这些年太多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事脱离她的掌控,她一度以为只有小猫咪是属于她的。

    两只猫的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听着叫人不舒服,不像发情,更像哭丧。

    她知道她的团花死去了,但她没有回头。

    她挺直脊背,望着窗外的新区摩天楼。

    一滴眼泪缓缓滑落下去,在下巴处盘桓了片刻,“啪”的一下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墨迹。

    天地斗转,她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颜色有些奇异的天空,和一座闻所未闻的城市。

    她发现自己跪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盘上,圆盘边缘站着一个怪物,手里拎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活物。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身后拽着她,好像要把她拽进地狱里去。

    没想到自杀之后她会来到这里,这个她没有写完的结局里。

    一个奇异的瞬间过后,她忽然理解了眼前的一切,她不再觉得自己惨白的四肢奇怪,也知道自己跟不远处的那个怪物是同族人,而被那怪物拎在手里的,是她的猫。

    那是墨鱼丸,她的小黑猫,她最后的猫咪。

    然后她意识到,不,那不是怪物,那是人,她也是人。

    这是一个在时钟规则统治之下的,人吃人的世界。

    她没有办法杀掉她的小猫,违反了时钟的规则,现在即将被处刑。

    而执法者,会当着她的面,残忍地杀死她的猫,这就是对反抗者的惩罚。

    他带着一种很愉悦的神情,确保她看得见,慢条斯理地撕掉了小猫的一只手,又撕掉了小猫的一条腿。

    这是在她死亡前给她的,最后的惩罚。

    她仰望着这个由她自己创造的、荒诞的世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

    而这一声吼叫耗尽了她的力量,她没有力气再与身后的地狱抵抗,被扯得往后一仰,落下了深渊。

    在最后最后一刻,她的视线穿过她可怜的、残破的、血流不止的小猫,穿过执法者微笑的面孔,穿过城市截面上恐怖的黑影,落到了更远处的一片火光上。

    那是一只划过天际线的火箭,机翼上闪烁着一星红芒,虽然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片刻,她却非常确定,那个时钟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再回来。

    ===

    在一片灿然的白光中,方思弄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些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痛苦似乎都离开了他,他变成了一缕风,明净无尘。

    他好像升上了天空,世道人间都变得很小很小,他在云海之上似乎进入了那个女孩的生命,似乎感同身受又好像并不在意。

    之后他继续往上升,脑子里一片空白,空无一物,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好极了。

    他的最后一点理智模糊觉得,云海之上是高空、高空之外是宇宙。

    但他没来到宇宙,好像来到了天国。

    有一道闪光的阶梯在他眼前铺展开,似乎没有尽头,他却又好像看到了尽头的巨门。

    他抬起一只脚,准备走上去。

    正在这时,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他忽然感觉心脏一痛,明明从来到这里开始,他就以为自己只是一缕无牵无挂的灵魂,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可现在,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好像被那只手紧紧攥在手中。

    “我终于自由了。”他没有回头,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渺如空气,“你还拉着我做什么?”

    玉求瑕在他身后说:“对不起,我骗了你,爱对我来说不是虚妄。”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颤抖起来,比玉求瑕的声音抖得还凶。

    玉求瑕又说:“——是痛苦。”

    他的心脏也跟着疼得皱缩起来。

    下一刻,玉求瑕放开了他的手腕,他再无束缚,前路坦荡,将永远自由。

    “你现在可以离开。”玉求瑕在他身后道,尾音轻缓虚无,就像即将消散,“但记住不要回头。”

    之后再无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在阶梯前伫立了多久,心中明白走完这道阶梯就将完全解脱,那明明是他从十八岁,不,从十岁就开始渴望的事。

    他转身回头。

    玉求瑕并没有离开。

    天国的画面瞬间支离破碎,大风卷着流光溢彩的碎片呼啸而过,他回到了家里的阳台,和玉求瑕在冷风中接吻,烟蒂烫到了玉求瑕的手指;回到了众目睽睽下的舞台,手捧着玉求瑕的手,用刀指着自己的心脏;回到了臆想里的高中校园,倒悬的春色温柔盛大——

    时间最后流回了二十岁的春光里,电影学院的那面花墙前,玉求瑕答应他的表白的那一天。

    “……而且这种痛苦不止我独有,它还会伤害你。”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刚刚的天翻地覆,他们一直留在这个场景里不曾离开,玉求瑕站在台阶上,微微垂眸看他,双眼清明,泫然欲泣,继续说道,“会很疼很疼。”

    那一墙灼灼盛放的炮仗花就像燃烧的烈焰,玉求瑕站在它们之前却丝毫不逊色,反而美丽得更加惊心动魄、不可逼视。

    玉求瑕抬起手,似乎是想触摸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缓缓收了回去,还后退了一步,微微拉起一个笑容,看起来比哭泣还要哀伤,故作轻松地问他:“如果知道这个,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继心脏之后,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眼泪,又冰又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最终,他说道:“我会去的,我永远会去。”

    然后他感觉玉求瑕抱住了他。

    他抬手接住爱人的身躯,同时接住的还有深重的枷锁。

    那种轻松的感觉瞬间褪去,他感觉自己疯狂坠落,落回了那具沉重疲乏、痛苦不堪的身体里。

    眼前明明灭灭,他觉得胸腔剧痛,视线里胸骨高高耸起,双手痉挛着扯住领口,春节联欢晚会绚烂的色彩映亮整个屋子,可他吸不进空气。

    他下意识挣扎,碰掉了茶几上的很多东西,但他爬不起来,窒息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听见了很响很响的砸门声,想叫救命,却只发出轻微的咻咻气声。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梦还能连起来的?

    第110章 幕间14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思弄都在昏迷中度过。期间他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几秒到数分钟时间不等,恍惚感觉自己是在医院里, 灯光明亮动荡,仪器的响声很吵,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好闻。

    但等他真正醒过来的时候, 却发现天花板高耸华丽,空气幽静清新, 自己并不在医院里。

    天顶正中间的吊灯粗看是纸面,细看竟是磨砂玻璃,灯面上手工绘制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工笔重彩《西厢记》, 灯光透过色彩与质地不同的玻璃打出柔和又绚丽的光影,将整个房间的氛围都统治了。方思弄认出来, 这盏灯出自国内首屈一指的玻璃大师闫老之手。

    他大学期间最重要的一个纪录片作品拍的就是闫老的玻璃艺术,他当然不是主摄, 只是导师的小跟班, 但还是在闫老的玻璃工作室泡了小半年, 亲眼看着这盏灯被吹制出来。

    前年闫老与世长辞,手底下的作品都成为了绝品, 现在的价值不可估量。

    没想到这里有一盏。

    这里是哪里?

    他晕晕乎乎的脑子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随着神志的苏醒,记忆也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似乎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些梦,好像梦到了胡刁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画面,又好像梦到了玉求瑕,在一扇纯白璀璨的天门前,把他拉了回来。

    所以是蒲天白他们成功了,自己已经出来了?

    应该是。

    他旋即又自我肯定到, 他记得自己见到了那种可以称得上熟悉的白光。

    跟神志一起慢慢恢复的是知觉,他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而那个被巨人撕扯掉手脚的画面也逐渐鲜明起来,残肢从自己面前掠过,带着一层血雨。

    他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就看到了玉求瑕。

    玉求瑕趴在床边睡着,长发散开,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那些头发也一起压在他的手上。

    他感觉自己一动不能动。

    然而这个画面似乎只存在了一瞬间,在他低头的时候,脑袋和枕头发出了摩擦声,玉求瑕应声醒来,直接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下一刻,玉求瑕忽然用鼻子轻轻拱了一下他的手掌下端。

    这是一个刚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以前他们都很熟悉,玉求瑕似乎很喜欢他手腕上的味道,虽然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这是一个如此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动作,方思弄的心跳却如同安装了马达一般陡然起飞。

    玉求瑕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坐直,这时候才仿佛真的清醒,眼中的迷雾散去,声音有些哑:“醒了?”

    方思弄维持着平日的严肃脸,问道:“这是哪里?”

    他的嗓子更哑,前两个字几乎失声,应该是太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但他喉咙不干不疼,被照顾得很好。

    玉求瑕说:“我家老宅。”

    方思弄脑中立即浮现出那个被玉茵茵派来的司机接回这里的晚上,幽暗深长的园林小道,和这幢古宅。那是他唯一一次踏入这里,大概也算不上踏入,只是在门口溜了一圈。

    之后,玉求瑕与他一起与这里隔绝,多年不曾回来。

    为什么现在回到了这里?

    玉求瑕接着道:“你在医院里住了五天,但因为身体被强化了,只要缓过那口气,之后身体恢复速度会很恐怖,为了你不被抓去研究,只能带你回来。”

    方思弄脑子还是晕晕的,这么长一段话他没能一下子完全理解,顿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是这里?”

    玉求瑕避而不答,站起身来垂眸看他:“我煮了粥,去给你端上来。”

    说完转身欲走,方思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不得不停下来,垂头看着方思弄。

    方思弄其实也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都愣了一下,很快放开,不擅长编瞎话,只能开口道:“我梦见……”

    他原本想说的是那片天国的场景,和那场梦里的玉求瑕,实话说,他现在满脑子都还是那个梦,但被玉求瑕的眼睛这么盯着,他又有点说不出口了。

    那个梦总归都是他的臆想了。

    他话锋一转:“我好像梦见了胡刁……”

    玉求瑕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听他讲。

    他把跟胡刁有关的部分都讲了。

    这是他少有的能从“戏剧世界”一出来,就和玉求瑕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时刻,讲完之后他福至心灵,连带着把在《琵琶记》世界最后看到的“书生”的记忆,以及《弗兰肯斯坦》世界后看到的“老疯子”的记忆都说了。

    最后问:“这是正常的吗?”

    “不。”玉求瑕缓缓摇摇头,他刚在倾听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此刻他皱起了眉头,“据我所知,我们没有人有这种经历,你是唯一一个。”

    “我一开始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方思弄说,他第一次看到“老疯子”的记忆时,以为这就跟游戏通关之后的过场动画一样,所有人都得看。第二次看到“高明”的记忆,他也这么以为,结果出去之后跟蒲天白有次一起吃饭时提了一嘴,发现蒲天白并没有看到,他这才知道,那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过场动画”。

    然后便是这一次。

    胡刁的回忆跟天国与玉求瑕的部分几乎完美地连在一起,他又不禁怀疑起,这些会不会都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自己从事着艺术行业,所以想象力比较丰富,自己的潜意识自己补全了故事?

    可是能够这么精准地补全三次吗?逻辑还都很正确,没有做梦那种天马行空的感觉。

    这次谈话的一开始他本来是情急之下想转移一下话题,现在也忘了初衷了,认真思考起来。

    玉求瑕也想了一会儿,道:“也许这跟你的‘异能’有关。”

    “异能?”

    “能窥伺NPC的记忆之类的……”玉求瑕顿了一下,“需要你自己去发掘。”

    方思弄又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他和玉求瑕之间,只要不涉及那段相爱的过去,还是能正常交流的。

    “桑滁、樊好……”玉求瑕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在《琵琶记》世界中有过一些交集的“同学”,但还算不上熟,“死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没事。”

    方思弄知道这个“其他人”指的是一起通过了更多世界、更熟悉的人,比如井石屏元观君,当然蒲天白花田笑就更不用说了。

    他怕有遗漏,问了个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李灯水呢?”

    “没事,她太小了,还没到参加‘仪式’的时候。”玉求瑕忽然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古典钟,道,“熬太久了,我得下去看看粥。”说完直接站起来就走了。

    转身的时候方思弄注意到他手腕外侧有一处红痕,像是被反复摩擦后的痕迹,那里是自己刚拉他衣袖时不小心碰到的地方。

    随即,他在玉求瑕的背影中察觉到了一丝仓皇。

    吃饭的时候他的手还不太能动,是玉求瑕喂的,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全程都透着些微尴尬。

    等他吃完,玉求瑕也是很快就跑了。

    方思弄精神不济,旋即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一次醒来,就体验到了玉求瑕所说的“身体恢复速度会很恐怖”的意思,他上次醒来的时候还会感到一些濒死的余韵,但这次醒过来之后,他能感觉到身体一直在进行自我修复,每隔一个小时都会舒服很多,到第二天他就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拿回手机后他第一时间联系了蒲天白,拿到了《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剧本,这是胡刁生前发给蒲天白的最后一个版本,不知道从这个版本到她自杀中间是否还有过改动——可惜这个世界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在戏文方面方思弄算不上专业,也能看出来这确实是一个很有灵气的作品,虽然稍显稚嫩,但作者的才华可以说是横溢而出。

    原文中大致有四条线,一条是白方块(原文中用了另一个比较晦涩的名字,其他人物同样,方思弄有一种第一次看“百年孤独”的感觉。这些名字非常难记,所以依然沿用他给巨人们起的外号指代)为主视角的反抗者,因为在“婚礼”上不愿遵守“规矩”杀死自己的猫,最终被判死刑。

    第二条是大山为主视角的执行者,他是系统的拥趸,权利忠实的信徒,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白方块的父亲,最终也担任了白方块的处刑者,他维护了“时钟”的秩序却要亲手处决自己的孩子,最可悲之处在于他身上狂热的信念感,杀死孩子不让他痛苦,他到最后都仍然认为他的孩子背叛了“时钟”,给他丢脸。

    第三条线是以烟灰缸等人为代表的顺从者,也可以说是乌合之众,遵循着“时钟”的规矩生活着,时而会感觉丧气或被束缚,主要的台词是“还忍得下去”与“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是整个世界组成的基石,也是核心冲突的旁观者,毕竟所有的舞台和庆典都需要观众,而自身的命运则随着整个世界的命运随波逐流着。

    第四条线是以金白色巨人为主视角的权力阶级,她是这个世界的公主,整个故事就以“公主的成人礼即将到来”为背景展开。皇宫为她培育了最优级的猫,等待她在成人礼前挑选,完成“杀猫”的仪式。同时,反抗者的处决,以及这个文明第一次域外探索——火箭发射——也在这一时刻举行,整个世界都一起庆祝公主的生日,这个剧本中所有主角的命运,也在这一个时刻交汇。而在一切情绪和戏剧冲突都发展到极值时,却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的基础“红时钟”已经卡在火箭机翼上飞向了遥远的外太空……

    “这是什么?”

    最后一段方思弄看得入神,没有发现玉求瑕已经来到了他的床边,并且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剧本,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剧本,蒲天白刚传给我的。”方思弄瞬间察觉到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玉求瑕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方思弄说,“我直接发你一份。”

    接收成功后,玉求瑕把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句你休息吧,就出去了。

    方思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玉求瑕,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后,方思弄的目光又落回手机,他确信玉求瑕刚刚是看到了什么表情才变了的,他太熟悉玉求瑕了,但这一整页都是烟灰缸在跟另一群乌合之众吹牛打屁,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唯一有信息量的一句是个路人甲说的:国王准备用一发火箭,庆祝公主成年。

    玉求瑕到底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