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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幕间15

    完全苏醒后, 方思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以一种一日千里的速度自我修复着。只过了几天,就可以下地,不到一周, 基本已经恢复到行动自如的程度。

    除了那曾经短暂离开过他的一手一脚有时会在睡梦中出现虚幻的疼痛,他基本已经恢复如初。

    在这期间一直是玉求瑕做饭照顾他,但再没有像他刚醒来时那样趴在他床边睡觉。他住在玉求瑕家里, 每天只有必要的交流,不用多么费力就可以发现, 玉求瑕在躲避他。

    他已经好了,理论上来说随时都可以离开,但玉求瑕没有开这个口, 他也装作自己没有好,还是整日躺在床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 先跟傅和正要了一个月的假,这对傅和正来说有点难办, 可也知道他过年被送进医院抢救的事情, 没法勉强, 他当然对此表示抱歉,并提议傅和正可以再找一个摄制组长, 他这边的情况并不确定,傅和正表示等他到三月, 希望他能够回去继续工作。

    要是在以往,因为自己这样耽误别人的工作,方思弄心里肯定会很过意不去,但现在他却不怎么能感受到这种情绪了,只是整日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的流云,什么也不想。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装很久, 哪怕他甚至都不是特别清楚自己的目的,只是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离开玉求瑕,哪怕每天只能匆匆见上几面,也不想离开。

    他知道玉求瑕也一直待在这栋房子里,并没有去工作,但只是待着,很少来见他。

    然而第二周只过到一半,他就没法再装下去了。

    那是一个深夜,他听见了隔壁响亮的玻璃碎裂声,来自玉求瑕现在住的房间。

    他在黑暗中犹豫了不到三秒,就爬起来跑到隔壁,敲了半天没人应,便直接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闻到血味,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接着他看清了屋内的场景——跟他床头柜上那只台灯同款的琉璃灯罩在墙边碎了一地,这间屋子铺满了地毯,灯罩摔在地上是不会碎的,显然是被直接砸碎在了墙上。

    碎片上有血,屋子里却没人,阳台大敞着,料峭春风吹起推拉门边的窗帘,让整个画面像一个经典的凶案现场。

    方思弄心脏狂跳,一切他完全不可接受的画面一股脑冲进脑海,有他过去经历过的,也有他臆想出来的,世界在他眼中似乎扭曲了,融化成了夏加尔的画作,一切都朝他坍塌而来,要将他挤死在里面。他踩着虚浮的脚步跑到阳台,然后听见自己身体里一声巨大的叹息声。

    “还好,还活着。”他听见那个声音说。

    只见玉求瑕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袍睡衣,没系腰带,前襟整个敞着,里面只穿了内裤,露出一大片苍白的胸腹。人懒散地靠在躺椅里,一只手垂在扶手上,还在往下滴血,另一只手拎着一瓶洋酒,已经喝了一小半。

    听到动静,他侧过头看向方思弄,眼中水光朦胧,侧脸映出屋内微弱的灯光,是满面的泪痕。就这么看了片刻,才说道:“方思弄,你好了啊。”

    方思弄盯着他垂下的那只手:“你在流血。”

    玉求瑕看也没看那只手,还轻轻晃了晃,血珠顿时被甩飞几滴,但主人浑不在意:“别管这个了,你看,今天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方思弄打断他:“不要讲了,你在流血。”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这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方思弄垂头看了他一阵,忍无可忍,弯腰把他的衣襟拉起来合拢,盖住那片赤/裸的胸腹,不得已碰到了皮肤,冻得他指尖一抖,冻得他想哭,他根本就不知道可以拿玉求瑕怎么办。

    他放低了声音:“进去好不好?外面冷。”

    现在才二月,远不到可以说得上温暖的时候。

    玉求瑕掀起薄薄的眼皮,淡淡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道:“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冷?”

    方思弄手一顿,他察觉到了玉求瑕锋利的怒火。

    一时间,他又感到了近来频繁出现的那种沉重的惫懒,他不想离开玉求瑕,又想对玉求瑕的这些情绪置之不理。真要细究,玉求瑕有气,他难道就没有吗?玉求瑕生气了他就得哄,可他生气了又要怎么办?这不公平。

    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转身进屋,绕开那一摊碎玻璃,回到自己房间,找到玉求瑕每天给他用的医疗箱,又回到了玉求瑕那边的阳台,半跪在地上给玉求瑕处理伤口。

    伤口从中指中央拉到掌根,不深,但很长,这种伤普通人肯定要去医院处理,多半要缝针,但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不会去,便也不提了。

    他给伤口止血、消毒、上药、包扎,用了大概十分钟,期间他感觉玉求瑕一直看着自己,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开始给绷带打结的时候,玉求瑕终于开口道:“方思弄,如果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问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方思弄慢条斯理地把结打完,然后缓缓撩起他的袖子,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不是新鲜的这一条,而是在手腕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以前是没有的,他也是这次在“时钟世界”中才发现。

    玉求瑕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你就想问这个?”

    方思弄很轻很轻抚摸过那片伤疤,轻得像一片羽毛:“对。”

    玉求瑕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和你分手吗?”

    方思弄说:“我就想问这个。”

    玉求瑕依然答非所问:“为什么不问了?”

    方思弄缓缓抬头看他,看到了他一双灯一样亮的眼睛,方思弄觉得胸腔处动了动,很疼,然而这种痛觉却也像是跟他隔了一层水面一样,不那么真切,他呢喃一般道:“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了?”玉求瑕立即追问,眼中光芒一动,一时间无数个濒临疯狂的电影人物涌入方思弄的脑海,玉求瑕这一刻像极了他们。

    没有得到回答,玉求瑕又一字一句道:“是因为你在求死?”

    方思弄闭上眼睛,意识到这是一个今晚逃不掉的问题。

    玉求瑕发现了,他当然会发现,他太敏感,也太了解他了。

    他发现他在找死了。

    从《琵琶记》开始,方思弄就在寻找某种有尊严的死法。他依然在努力地找出路、找方法,但在所有危急的时刻,他也是最不管不顾冲上去的,而在许多抉择中,他也选了最简单直接、最决绝疯狂的那一个。

    他不打算自杀,却也没有那么想活下去。

    这是一种大多数人可能永远接触不到,可他已经不太陌生的状态——就像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他用方佩儿的医疗费给自己买了全套摄影设备,没有留下一丝退路。

    其中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当时他想死的话还是需要自杀,而现在,他完全不用,他只需要在“戏剧世界”中更努力、更勇敢地寻找活命的方法,不断以身试险,用命去替其他人找出路,就能很有尊严、很有意义地死掉。

    所以在“琵琶记世界”中他可以一言不发独自去三号楼探查,也敢于亲自去烧林子,在“时钟世界”里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跟巨人搏斗。

    实话讲他自己脑子里没有非常清晰的规划,但玉求瑕这么一说,他反而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他在求死。

    而在这个路途上,他希望将其他人——包括玉求瑕、蒲天白甚至花田笑姚望他们,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仍然希望他们,特别是玉求瑕,能够活下去。

    当一个愿望足够强烈足够纯粹的时候,其他事情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一声脆响,玉求瑕将手中的酒瓶摔碎在地上,反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将他拉近自己,四目相对间,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狂乱迷幻的光影,和沉默的自己。

    “方思弄,你连死都不怕了,却害怕继续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害怕吗?方思弄茫然地想。

    他问过那么多遍,玉求瑕都不愿意回答,而在他终于放弃追问的时候,玉求瑕却不接受了。

    为什么不问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玉求瑕既不要他走,也不许他留,死了总是一了百了吧,玉求瑕又要发疯。

    玉求瑕的眼睛像世上最精美的万花筒,里面博大浩瀚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方思弄看得出神,玉求瑕却又将他拉得更近、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再开口就如同情人低语:“你不想知道了,不在乎了……是,不爱我了么?”

    然而没有一对情人的低语,会这么惨痛,这么绝望。

    答案久候不至,玉求瑕声音陡然提高:“回答我!”

    “我爱你,玉求瑕。可是我很累,也很难过。”方思弄脸被掐得很疼,但他也累得不想动,只悄悄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吐出来,他本来就不会说漂亮话,此时更是编不出来也不想编,就实话实说道,“我会带着对你的爱去死,可是我太累了,别的……不想再问了。”

    “我告诉你吧。”玉求瑕又开始流泪,他脸颊上被刚刚的酒瓶碎片划破了一个小口子,眼泪流到那就变成一条红河,“我告诉你为什么吧。”

    第112章 幕间16

    “你说吧。”方思弄感觉自己也颤抖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了。”玉求瑕说。

    他松开手,方思弄就直接软到地上,而他站起身, 仰头望着天空,抬脚往阳台边缘走去。

    “……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们。”

    地上是一地碎玻璃, 他却浑然不觉,眼看着就要一脚踩上去, 方思弄立刻伸手拉他。

    不料,他竟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似的,一拉就倒了, 跌在方思弄身上,锋利的肩胛骨撞得方思弄胸口生疼。

    他却依然全无所觉似的, 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下,只有那双灯一样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方思弄的脸。方思弄知道他不在正常状态, 可事到如今, 谁又还在正常状态呢?

    方思弄揽住他的腰背, 他就顺势倚靠在方思弄的臂弯里,一只手抓住了方思弄的衣襟, 收紧成拳,手背上绽开莲花纹样的青筋。

    “我从前发过誓——我会复仇。他们让我做的事我偏不做, 他们喜欢的人我偏不爱,如果能找出他们的苦衷,找出哪怕一丁点他们爱我的痕迹,我都会立刻死在他们面前!如果自毁能伤害到他们,我会立即去做——不!应该说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天!他们既然生了我却不爱我,我就必须向他们复仇!”

    这时候, 方思弄终于确认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他的父母家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世间至理。方思弄以前也时常觉得徐慧芳是恨自己的,但这种恨无疑是在爱与愧疚的基础上,从他提议打掉方佩儿的那一刻起,徐慧芳看他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而方佩儿那么生下来、徐慧芳自己的身体垮掉之后,这种目光又变得更为沉重复杂。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徐慧芳,对方佩儿,也不只有爱。

    大抵世间家庭都是如此爱恨交织,可随着年龄增长,很多人会在岁月的冲刷下成为独立的个体,或和解,或隔绝,渐渐在这些关系中找到自己。

    没想到十年隔绝,玉求瑕还如此深陷。

    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方思弄轻轻抚了一把他的手臂,沉闷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吗?没有吧,他们还在这里。”玉求瑕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着自己的脑袋,“在这里。”最后笑了一下,“或者在‘那个世界’里……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

    这种话几乎已经来到了信仰和玄学领域,而最玄的正是他们现在正在这样不可解释的离奇世界中挣扎求生。

    玉求瑕继续道:“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一切……都要为这场复仇绕道!我的生命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武器!我随时都准备把它请上战场!让它在能够造成最大杀伤的时候……砰!爆炸掉——”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让方思弄心惊,在说到“爆炸”时那一刻的亮光,简直已经到了叫人不可逼视的地步,在方思弄心中扎出一道不祥的深渊。然而,下一刻,那一道亮光却迅速陨落,最后化为了一片沉寂。

    “……可是因为你,我不敢死了。”他说。

    方思弄吸了吸鼻子,发现堵住了,这时候才晓得自己在哭,他胡乱抹了抹脸,哽咽道:“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

    在玉求瑕谈论死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试图阻止过、规劝过,只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提前告诉我”。

    因为他看过玉求瑕的电影,触摸过玉求瑕的痛苦,自己也曾经寻求过死亡的拥抱,所以他清楚,如果玉求瑕真的做下那个决定的话,自己是没有资格硬把人留下的。

    他希望玉求瑕活着,跟不许他去死,这是两码事。

    玉求瑕再次亢奋起来,忽然起身,与他面对面跪着,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是的!我知道!你只是会和我一起死!”

    “这会让你愧疚吗?”方思弄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不要愧疚,是我自己愿意的。”

    “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会愧疚?”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半边脸上是被眼泪冲刷出来的血痕,像雪原上流出忘川河。即使如此狼狈,他的笑容依然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让方思弄的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起来。他带着那个锋利、邪恶、艳鬼一般的笑容凑近,眼中再次迸发出瘆人的亮光,“方思弄,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自私?”

    他的手慢慢攀上方思弄的脸,冷得像一条蛇:“我只是……不想死了。”

    “多么可怕啊方思弄!因为你!因为虚无飘渺的……爱情?我动摇了!我之所以成为我的意义!整个被你动摇了!我怎么还敢跟你在一起?”他嘶吼道,声音不大,只是嘶哑,“在爱和我自己中间,我选择我自己。”

    之后,他似乎再次筋疲力尽,往前一倒,倒进方思弄怀里,脸颊贴在爱人的心脏上。

    他用尽了力气,声音虚软地继续:“方思弄,你听好了,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我不怕承认我爱你,但我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和你在一起,哪怕是‘这件事’完全结束,而我们都还幸运地活着的话,我也要远离你,我发誓!我必须离开你,只有离开你我才会是我自己,我的誓愿、我的仇恨、我坚持到今天的一切,才有意义。我不能、我不能、不敢再和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你爱我吗?”方思弄直愣愣地打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爱我……所以要离开我吗?”

    玉求瑕趴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因为爱你,我变得不是我自己。”

    方思弄似懂非懂、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而埋在他怀里的玉求瑕看不到。

    方思弄晕晕乎乎地想了想,没有完全想明白,一个问题又跳到喉咙口,呼之欲出:“你如果爱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但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玉求瑕泫然欲泣,亲口说着“爱对我来说,是痛苦”。

    他又想到了玉求瑕的那些电影,那些在最幽微的部分展现的疼痛,那些被击中的心灵。他从来不愿伤害玉求瑕,因为他知道玉求瑕有多敏感,没有这么敏感的人拍不出这样的电影,而这样敏感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最细微的伤口都能轻易往下溃烂,烂到遍体鳞伤,烂到触及灵魂,玉求瑕用这种疼痛活着、创作着。

    合理。

    旋即,他自我确认道。

    确实是合理的。

    玉求瑕眼中的爱是痛苦,因为玉求瑕爱他,所以也把痛苦带给他……合理,很合理。他好像可以接受了。

    从头说起,玉求瑕从来就是毒药,他也从来都知道,所以今天的所有挣扎折磨,都是他追求来的,是他应得的。

    他决定追逐玉求瑕的那一刻,难道是在追逐幸福吗?追逐一个富有、英俊、温柔体贴的爱人吗?

    当然不是。

    任何一个看到玉求瑕的人都会瞬间意识到,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需要迎接的未来一定与安宁、平和、温情无缘,而是一种遍布荆棘的人生。

    玉求瑕本身就是一株致命的毒荆棘,就像他笔下的人物,颓然绝望,却总有一个时刻会以近亿度的烈度燃烧。

    而自己今天所遭遇的一切,只能说是,求仁得仁。

    他把玉求瑕抱得更紧,偷偷地、悄悄地吻了一下玉求瑕的发顶,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忽然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一种近于死亡的和平与自由。

    这时,他感觉到玉求瑕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胸口,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的热度,然后听到玉求瑕说:“……可是我想你。”

    下一刻,方思弄只听见身体中一声巨响,那种和平与自由只存在了短短几秒就轰然崩塌,巨响之后的是尖啸,那株毒藤在他身体里咆哮,让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从内部四分五裂爆炸开来!

    他扳着玉求瑕的肩膀把他抓离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自己却比对方还要疼,他摇晃着玉求瑕,把玉求瑕推倒撞在躺椅上,欺身压上去,再也遏制不住,凶戾地哭喊道:“想我就和我在一起!”

    玉求瑕置若罔闻,只是静静看着他,方思弄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只炸毛的野兽,他愣住了,然后慢慢冷却。

    等最后一根毛平息下去,玉求瑕说:“我永远想你,所以你不许死。”

    方思弄颓然地跪着,低垂头颅,脊梁弯曲,像一尊死去的石像。

    玉求瑕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答应我,你发誓。”

    方思弄还是没动。

    他早已开始拖延自己的问题,期盼死亡能解决一切,可连这玉求瑕也想要剥夺。

    玉求瑕又等了他一会儿,侧着弯下身,从下面去看他的脸,又说了一遍:“说。”

    “好。”方思弄放弃了一切抵抗,在名为玉求瑕的命运里放任自流,“你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他们静静相对,就这样待了很久。

    “太冷了,玉求瑕。”方思弄说,“我们进去吧。”

    这次玉求瑕没有开口,方思弄当他默许,直接把他抱进了屋子。

    玉求瑕的房间地上都是碎掉的玻璃,他就把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床上。

    玉求瑕冻得像块冰,即使进了有暖气的屋子也迟迟没有暖和起来,方思弄想用被子把他裹起来,可一大半都被他压在身下,方思弄去扯的时候他却不让,反手将方思弄也拖下来,脸正砸在他的胸膛上。

    “我虚有其表,皮囊下面都是腐烂的伤口,我憎恨养育我的人,我害怕我的爱情,我肖想死亡又放不下仇恨,前方是条死路,我看不见日出,我与我应该成为的样子背道而驰。”他抱着方思弄眼睛却不看他,而是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现在,你见到我了,方思弄。”

    第113章 幕间17

    方思弄费了很大劲把玉求瑕安顿好,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打算直接走,就像当年来这里的时候一样,就是步行他也可以离开,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而就在他起身的时候,玉求瑕若有所感,忽然一把揽着他的腰一扯, 让他直接跌进了被子里,他的后背撞进玉求瑕的胸口, 感觉到玉求瑕在狠狠颤抖。

    玉求瑕的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腹,脸埋在他的后颈上,呢喃道:“太冷了, 你不要走。”

    他知道玉求瑕在哭,也无怪玉求瑕之前见到他哭时那么惊讶, 因为在过往的相处中,玉求瑕无疑是更能哭的那个, 他在外面风度翩翩, 在方思弄面前却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 哭笑肆意,写剧本的时候都会流泪, 方思弄应该说是习以为常,却还没能麻木, 玉求瑕每次一哭,他整个人都跟着心焦,虽然不大会表现出来。

    他现在依然拿玉求瑕没有一点办法,他早就把命运交给他了,他没有办法。

    他默默翻了个身,与玉求瑕面对面, 伸出手回抱住哭泣的爱人……爱人?他在心里犹豫了,他们现在还称得上爱人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关系?

    天亮以后,他确认玉求瑕还在熟睡,就悄悄离开了。

    经过昨晚,他终于更理解玉求瑕,可这种理解分毫不能消减他的痛苦,他怨恨命运的残酷——他不舍得怨恨玉求瑕,就只能怨恨命运——叫他们明明相爱却只是拥抱都会剧痛,他昨天晚上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他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逃命似的离开了那栋深深大宅,心中当然也留有一丝疑虑:如果玉求瑕醒来没有见到他会怎么样?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玉求瑕是个成年人似乎不需要他来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会想这些。

    然而这些疑虑最终没能打消他离开的念头,他自身难保,再不离开就要窒息在这里了。

    逃走之后玉求瑕并没有找他,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在家里躲了几天之后,方思弄回到了剧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对于他的回归,最高兴的莫过于蒲天白与傅和正,蒲天白就不说了,傅和正居然也是满面红光,喜色溢于言表,要知道,傅和正虽然是方思弄大学的老师,却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导,表面上再和蔼可亲骨子里都有傲气和规矩,手底下用过无数摄制组长也带过无数学生,方思弄对他来说算不上顶顶特别非要不可,拍摄正进行到重要部分,方思弄这假一请将近一个月,他以为傅和正就算面上不显心里多少会不痛快,结果见面之后傅和正拍拍他的肩膀眼里只有欣慰,说了句:“回来就好。”

    要搁以前,他听到这种话心里肯定会更愧疚,之后也会更加倍地努力来回报老师的看重,但现在,他却有些不在状态。

    与“时钟世界”之前那段每天打了鸡血似的能工作十多个小时的时候不同,现在他经常觉得疲惫,一觉睡过去早上闹钟都叫不醒,好几次是场务过来找他才把他叫起来,他觉得自己每天都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只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已经筋疲力尽,更没空感念老师的欣赏和照顾。

    这种前后状态的对比,他本人的感觉是最鲜明的,终于,在复工的一周后,他再次去找了傅和正,提出了退出拍摄的想法。

    这个想法他之前提过一次,被傅和正按下了,现在再提,很有可能被视为不识抬举,直接断送自己在影视圈的职业生涯,可他现在也考虑不到那里去了,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什么生涯。

    傅和正把他带到了导演休息室里,屏退旁人,摆出了一幅促膝长谈的架势:“原因?”

    方思弄不是能大倒苦水的性格,憋半天只憋出一句:“我最近状态不对,不想耽误整个剧组的工作。”

    傅和正还是笑得很和蔼,很平和地说:“那如果我说,不会耽误呢?”

    方思弄不说话了。

    傅和正又问:“究竟是怕耽误剧组,还是你自己不想拍了?”

    方思弄又沉默了。

    在这场对话开始之前,真要说想不想拍的,他其实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过。最开始拍照片是因为齐叔送了他一只照相机,他拍照片回去给方佩儿看,也许当时齐叔给他一个钵,他就去街上要饭了。

    后来他拍摄,是因为赚到了钱,而他需要钱。进了电影学院后,摄影是他的专业。追到玉求瑕后,摄影对玉求瑕有用。分手后,他还有一个工作室的人要养,现在,他也想在蒲天白这个重要的电影作品中出一份力。

    可一直被这些“不得已”所推动的自己,真的热爱摄影这件事吗?

    要说他特别喜欢摄影吗?他其实没这种感觉,他这一生最鲜明的喜爱,似乎都在遇见玉求瑕的那个瞬间的怦然心动中用尽了。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随时会死的境遇之中,他愈发找不到继续工作的意义。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最后一段时间要如何度过?

    无论怎样想,最完美的情况无非是与爱人厮守,或完成自己热爱的事业吧。

    可细想一下,他最热爱摄影的阶段,正是玉求瑕为自己的那几部最有灵气的电影疯魔的时候,他被玉求瑕的情绪感染,感觉自己镜头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意蕴。

    可他究竟是在完成玉求瑕的理想,还是自己的?

    如果刨除了徐慧芳、方佩儿和玉求瑕,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可究竟什么才是生活?难道只有为自己活的人生,才是人生吗?

    他最近经常陷入这样不着边际的思考中去,每天都很累,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此刻,就坐在傅和正对面,他的思绪也跑出了十万八千里。

    “抱歉,老师。”他猛然回过神,“……我走神了,您说到哪里了?”

    傅和正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还是很平和,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抛开这次的项目不谈,我个人也很想跟你聊一聊,我最想跟你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但你天生该是吃这碗饭的人。”

    方思弄面对这种夸奖向来不会往心里去,低头道:“您高看我了。”

    傅和正继续道:“你知道你其实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的人吗?”

    方思弄顿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比较迟钝的人。”

    “你的镜头会讲故事。”傅和正抬手比划起来,“你很会发掘那种,细微之处……那种矛盾、那种美。”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一种受之有愧的羞赧感浮现出来,推说:“我在玉求瑕身上学到了很多。”

    “不,不……你可能确实在他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我说的这些,是你与生俱来的。你别以为我是在安慰你,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说空话……”面对方思弄的眼神,傅和正轻咳了一声,“好吧,有些时候可能会多夸奖别人一点,但我现在说的这些不是,没有一点夸大的成分!”

    傅和正越说还越激动了,又开始比划:“的确,玉求瑕也很会抓那种幽微的、矛盾的、没有出路的、美而残酷的点,但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电影拍的全是他自己,而你关注的却是他人。”

    “他的处女作你肯定看过吧?很有才,但太个人了,有人说艺术家就是个人的,可我始终认为完全钻进去了也不行,他走得太深了,幸好你出现了,你见到了他没见到的部分,你把他走得太偏的部分圆融了,将他从邪魔外道拉回了人群之中,你的眼睛从最细微处见到了伟大,又从伟大回归平凡,没有你就不会有《十八》。”傅和正一谈起电影、再夸起人来语言就有点过于华丽,确实有夸大之嫌,瞧着却又实在是很真诚,他用这招在圈里笼络过不少人心。随即他看着方思弄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他有一半的成就是你的,你不必再仰望他,你不必仰望任何人。”

    方思弄说不出话。

    傅和正两只肉手一拍:“总而言之,抛开感情不谈哈,你就得吃这碗饭,在这个前提下,你跟着他可以,跟着我也行,跟着万春华那完全是白瞎!”

    玉求瑕和傅和正都是偏重个人表达的导演,擅长从人物出发,万春华则是“排场很大”的导演,最擅描绘大时代。

    万导和傅导是国内齐名的大导,却是两座不同的山头,方思弄因为本科期间的最后一个课题跟的是万春华,毕业后跟万春华也走得近些,万春华的上部片子就是他摄的。

    何为图穷匕见,感情傅和正绕这么大一圈,很有可能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方思弄脑子懵懵的,片刻后又听到傅和正在问他:“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有点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傅和正接着又道:“你现在状态不好没关系,实在不想拍了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把身体养好,以后路还长着。”完了话锋一转,“不要有负担,你知道我的空窗期有多久吗?”

    方思弄意识到自己这时候应该接话:“多久呢?”

    “十三年。”傅和正很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连休带延,毕业的时候都二十七了,之后什么都没有拍出来,真正拍出第一部 电影的时候是四十岁,你现在这种混沌懈怠的感觉,我清楚得很。”

    “不要让自己的天赋埋没,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好。”傅和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强调了一遍,“好得多。”

    “小方,挺起胸膛。”

    离开导演休息室,方思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真的吗?

    他向来不把别人的夸奖当真,但傅和正说得太认真了。

    他仍没有想清楚,但还是被傅和正劝服,决定再拍下去试试看。

    第114章 幕间18

    方思弄发现, 自己不在的时候,蒲天白的戏份都没怎么动,搞得好像是专门把蒲天白的戏份给他留着的一样, 他有点奇怪,更多的还是对耽误了团队正常工作进度的愧疚——跟傅和正谈过之后,这些情绪逐渐复苏了。

    蒲天白倒是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反正以他的咖位,戏份被调来调去的是常事, 他只觉得方思弄回来了他开心不少,没戏的时候就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方思弄屁股后面叭叭叭叭。

    方思弄在上个世界里被关在巨人家中的精神创伤还历历在目,出来后又跟玉求瑕在那宅子里待了那么多天, 接着又回家把自己关了一周多,他现在对活人的存在感提高了好几个level的接受度, 破天荒地没对蒲天白的喋喋不休表现出任何不满。

    如果说他在上个世界中感受最深刻的是孤独、幽闭与尊严扫地,蒲天白最记忆犹新的却完全是另一个点——他的异能, 他用了好几天时间在回忆那种飞奔如风的感觉, 好像自己完全脱离了血肉之躯, 成为了另一种存在。

    中途花田笑来剧组探了一次班。

    以前花田笑完全是吃流量那口饭的,走到哪里都有通稿, 十天要上三次热搜,但不知道是不是接拍了玉求瑕电影的缘故, 现在他的做派要低调不少,这次来探班也是完全的私人行程。要是搁以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毕竟能来傅和正的剧组探班,是个可以吹嘘许久的大热点了。

    当天方思弄很忙,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才收工, 花田笑跟蒲天白玩了一天,居然还没有走,三个人就一起出去吃晚饭。

    方思弄这时候才有功夫问了:“你没去苏州?”

    在这个圈子里混的都是人精,就算稍微笨一点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花田笑立即意识到方思弄想问什么:“春节后玉导没来,苏州那边完全停摆。”

    方思弄心一沉:“他没回去?”

    花田笑点点头:“嗯,不过好像明天回吧?执行导演昨天联系我了,马上开机,我明天飞苏州,所以今天才来探你们的班嘛。”

    方思弄微微松了一口气:“哦这样啊。”

    拍摄场地是在一片上世纪的军区大院,现在他们走到大门处的林荫道上,墙根下忽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蒲天白的好朋友花脸猫。

    “呀!大花脸你来找哥哥啦……”蒲天白立即语调都变了,蹲下身去给花脸猫挠下巴。

    花脸猫一直喵喵叫,围着他蹭了几圈,忽然在他身后脚步一错,走向了花田笑。

    “诶不可以!”蒲天白伸手想抓它,但是猫何其灵活,水流一样从他的抓捕中滑出,然后围着花田笑的袜子蹭了一整圈。

    蒲天白发出一声惨叫:“啊!”

    花田笑捂着嘴笑了半天:“你干什么呀哈哈哈哈哈傻子。”

    蒲天白一把把花田笑拉到身后,然后虎起脸把花脸猫赶走,转头看到花田笑还在笑,气得腮帮子鼓鼓:“靠,我真是好心喂了狗!你不是猫毛过敏?”

    花田笑顿了一下,在非常细微的瞬间,流露出一丝茫然。

    但他很快整理好了表情,说道:“没事,这个距离还好。”

    方思弄明天还有拍摄任务,花田笑也还要赶飞机,就没去太远的地方,三个人就近在出大门不远的一条小街找了一家羊蝎子吃,是矮桌小板凳,标准的路边摊,蒲天白点了一打啤酒,花田笑惊叫着说酒最长胖了我可不喝你点这么多是要死吗,蒲天白说没事老板说了喝不完可以退。

    火打起来,很快,热乎乎的羊蝎子也吃了起来。

    这一片不是什么影视拍摄区,而是傅和正自己物色的场地,所以周围也没什么圈内人,三个人在这家小店的角落吃得很安心。

    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在“戏剧世界”里的经历,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刚结束的这个“时钟世界”,蒲天白又着重回忆了他行走如飞的感觉,中间穿插着以前跟胡刁相处的点滴,花田笑也一直在讲,嘴上说着不喝不喝,结果叫老板拿杯子最积极,中间摔碎一个,还又叫了一遍。

    方思弄现在精神恢复得还不是很完全,一阵恍惚之后忽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门帘外行道树新发的绿芽发了好长一会儿呆,对面两个人自己说得尽兴,也没注意到他。等他再转回脸来一看,那两个人都有点上脸了,花田笑还把一只手放在了蒲天白的膝盖上。

    他们正说到最后一刻在“时钟世界”的城市横截面上走过的巨大的阴影,蒲天白眼神空濛地盯着店中的吊灯,说他回来后去查了,形容那东西看起来像北欧神话中骑着八足天马的众神之王奥丁,那种威压太可怕了,当时他们还有井石屏三个人差点都没能把时钟核心扔下去。

    那时候方思弄手脚刚被扯断整个人都是懵的,可能直接陷入休克了,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那“阴影”。

    他又开始走神了,盯着花田笑放在蒲天白膝盖上的那只手,想到了过往的一些场景,不管是私下还是有其他人在的场合,只要两人并排坐着,玉求瑕经常会在桌子底下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握着轻轻摇晃,后来几乎都成为了一种习惯。

    正这么想着,他就看到花田笑的指骨弯曲起来,微微抓握了两下。蒲天白竟然也没什么反应,还在自顾自干杯。

    他立即移开了视线。

    这种程度的亲密在他看来已经跨越了朋友的界限,不过在这方面他也确实从来都和整个圈子格格不入。

    蒲天白放下杯子,还盯着惨白的吊灯,开口说:“我总觉得茵茵就在我身边。”

    花田笑不胜酒力,忽然往下一倒,趴在蒲天白膝盖上就睡了。

    通知经纪人来把花田笑领走后,方思弄和蒲天白步行回片场,但凡换个稍微有点八卦精神的人这时候都该问蒲天白对花田笑是什么看法了,但方思弄只是点了一支烟,没说话。

    不知道是蒲天白迟钝还是他想多了,或者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真的发生了一点什么,但理智点讲就算那两个人是真的要发展发展也是无可厚非,应该说这也许才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真实情况,玉茵茵已经消失很久了,蒲天白和花田笑又一起进入了“戏剧世界”,不小心死了另一个也能知道是为什么,哪怕不是认真谈,稍微依偎一下也不算什么。

    应该是这样的吧,他这样的才算怪胎。方思弄缓缓吐出一口烟,想到。

    明明生活在一个如此快节奏的时代,可他却把自己搞得完全没有重来的机会一样,应该很讨人嫌吧。

    在进军区大门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花脸猫,那小家伙就蹲在路边的台阶上摇晃尾巴,好像是专门在等他们一样。

    蒲天白立马窜过去跟它玩,还在道歉说刚才不是故意凶你的啊,可是那个哥哥过敏嘛……

    他这么一说,方思弄又想到了刚刚花田笑脸上划过的那一丝茫然,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异样,关于花田笑在“时钟世界”中的事迹他有所耳闻,这时候却忽然想到:“可是对着猫型的涂鸦过敏,真的可能吗?”

    这时手机忽然一响,是重要的邮件提示,他的思绪被打断,点开一看,发现是梅斯菲尔德回复过来的邮件。调香师在邮件中说自己将在下个月抵达中国,到时候期待一叙,还附带了一个地址,就在北京。

    仔细看完了邮件,方思弄又下意识点开手机相册,再次确认,手机里并没有梅斯菲尔德那张照片。

    调香师的那张照片,在“琵琶记世界”中发挥了邪门的作用,而“时钟世界”因为全员裸/体,手机自然也就没能带进去,他暂时还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不过,仅“琵琶记世界”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梅斯菲尔德肯定与整个事件有所关联。

    希望到时候的一些问题能得到解答。

    第二天,方思弄刷到机场路透,知道玉求瑕回了苏州,胸中梗着的那口气便略略泄了一些。意识到两个人已经不在一个城市,他生活得就更平静了。

    接下来的工作非常顺利——或许只是对他一个人顺利,之前编剧组开过好几场大会,黎暖树也是为这个来的,但大改后的新剧本一直没有拿出来,拍摄却依然在继续,别说一些新人,就是方思弄有时候也会觉得茫然,但傅和正这段时间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按你想的来。”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顺风顺水地拍下来了。

    一个月后,到了跟梅斯菲尔德约定好的日子,方思弄提前请了一天假,前往梅斯菲尔德给出的地址。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有些杂乱,呼吸也有些没底,仿佛回到了高考那一天,即将迎接一件足以改变他人生的重大事件。

    第115章 幕间19

    然而事实却叫他大跌眼镜。

    梅斯菲尔德发给他的地址是北京郊区一座古宅, 瞧着很有故都遗韵,现在改成了高端民宿,海棠花开了满园, 是他们这种有些审美有些地位的人爱来的地方。

    方思弄停好车,在小巷里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按了门铃, 梅斯菲尔德通过可视联络让他直接进去,门没关。

    方思弄进去没多远就听见了激情四射的音乐, 转过两个屏风见到了游泳池内人头攒动的场景,他也立即意识到停车场里那一水儿的名车是打哪儿来的。

    显然这栋附庸风雅的古宅里正在举办一场party,这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以他过往与梅斯菲尔德见过的那寥寥两面来看,他没想到梅斯菲尔德是喜欢这些活动的人。

    当然他立即就纠正了自己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活动,最需要牢记的一条真理就是人不可貌相。

    他一眼扫过冒着热气的碧蓝水波、穿着清凉身材姣好的人群, 看到了泳池对面的梅斯菲尔德, 调香师正从沙滩椅上起来, 一路应付过好几个人的撩拨,披着雪白修身的浴袍走到方思弄面前。

    调香师未语先笑, 绿眼睛在满园海棠与碧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率先开口道:“你好, 方先生?”

    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方思弄其实记不太清梅斯菲尔德一般怎么称呼他的,但直觉不是这么生疏……或者奇怪的也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两个人之间的感觉,上一次在景明选的那个酒吧相见,梅斯菲尔德给他的感觉像一个熟稔的老友, 可这次,却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方思弄含糊地应了一声:“您好,梅斯菲尔德先生。”

    “进来说吧。”梅斯菲尔德忽然伸手来揽他的肩膀,方思弄并不确定这种举动在更开放的国家文化中代表着什么,便忍着不适,顺着梅斯菲尔德的力道往屋内走,梅斯菲尔德还在说,“何女士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说得没错,你看起来确实很好。”

    他口中的何女士应该就是刚跟方思弄工作室有过合作的影后何莹,这依然是一句单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可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仍是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理论上来说,他认识梅斯菲尔德是在何莹提到他之前,可梅斯菲尔德现在的意思,好像是通过何莹听说他的一样。

    可这又是一种无法提出来的感觉,毕竟他总不可能揪着别人说:梅斯菲尔德先生,我感觉你对我不如以前亲切了呢。

    当然有的人倒是很适合说这种话,只是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梅斯菲尔德带着他走进室内,那也是一处接待客人的地方,有一方地域风格明显的原木色吧台,在里面活动的却是金发碧眼的调酒师,设备与酒品的摆放也完全是西式的。

    两人在粗糙的大藤椅上坐下,梅斯菲尔德用方思弄听不懂的外语点了酒,调酒师动作利索地忙碌起来。

    方思弄用英语说:“先生,大概三年前,您在西藏送过我一瓶香水,现在想来我依然很感激您。”

    “西藏啊……”梅斯菲尔德的眼睛转了转,表情显得有些轻佻,“我的确去过,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时调酒师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用那种方思弄听不懂的外语嘟囔了一句话。

    梅斯菲尔德便与调酒师调笑了几句,方思弄坐在一边只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梅斯菲尔德终于转向他,“方先生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方思弄赶走心里一切不合时宜的感觉,毕竟他跟梅斯菲尔德也就只有两面之缘,还是别给自己加太多戏才好,直奔主题道:“我想问问您送我的那瓶‘尸体派对’的事。”

    “等等,等等。”梅斯菲尔德又重复了一遍香水的名字,眼睛有些惊讶地睁大,“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方思弄也被他的反应弄得很不自然,点头道:“是的,我当时也感到震惊。”

    梅斯菲尔德还那么看着他,一只手还搭在了他的椅背上:“抱歉,方先生,我想你可能是记错了,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香水,也许是你听错了香水的名字,也许是你记错了送香水的人。”

    “不可能。”方思弄笃定道,“就是在去年的10月4日,你亲手交给我的。”

    “具体是在哪里呢?”

    方思弄报了那个酒吧的名字和地址。

    梅斯菲尔德却道:“那这就很清楚了,我去年十月的时候可不在中国,更不在北京。”

    方思弄说不出话,下意识掐住手心。

    梅斯菲尔德忽然凑近,放在椅背上的手轻飘飘逡巡过他的远端肩头,这是一个半环抱的姿势:“当然你记错了也没所谓,美人有记错很多事的权利……何女士给我看了你的作品,有才华的美人更是让人心生向往……”

    方思弄额角青筋一跳,霍然起身避开他的气息,用尽涵养才忍住了脾气,冷冷道:“抱歉,不过我想我距离你想象中的‘美人’很远。”

    梅斯菲尔德以为是“美人”这个词冒犯了他,举起双手投降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也跟着他站起来,脸上还带着那种甜腻馥郁、花花公子似的笑意,依然觉得自己很浪漫似的道:“抱歉,但我说的‘美’并不仅仅局限在外表,而是有更宽泛的概念,你知道我的职业,应该说这种氛围会更偏向于嗅觉——你身上有一种风暴的味道。”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绿眼睛暧昧地眯起来,“濒临决堤,我很喜欢。”

    方思弄忍无可忍,正要发飙,一个声音忽然从吧台旁边的拐角传来:“梅斯,你在这里。”

    梅斯菲尔德是标准的欧洲型男身材,身高也比方思弄高一些,他站在方思弄旁边,将方思弄和那个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方思弄已经听出了来人是谁,但那人似乎还没认出他。

    闻言,梅斯菲尔德转身朝向那人道:“小甜心,你过来啦?”然后迎上去,顺手就捏了一把那人的腰。

    那人拍了一下他不老实的手,但从肢体动作上来解读,显然不是不开心、不允许的意思,更似调情。

    这一套做完,那人才越过梅斯菲尔德的肩膀朝这位“不速之客”投来一个眼神,然后整个人都愣了,花一样的面容瞬间涌上一层羞赧的潮红,又很快变得苍白。

    “……方思弄?”

    此人正是几个月前信誓旦旦扬言要追求方思弄的景明,而如今这个场景,不管是作为追求者还是昔日室友而言,都有够尴尬的。

    方思弄倒是全然不在意他,只是又看了梅斯菲尔德一眼,维持了基本的体面:“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那栋古宅,聒噪的摇滚乐声便几乎听不见了,不知是什么神奇的隔音设计。

    方思弄一溜烟走出三条巷子,压抑着胸中且惊且怒的思绪,站在路边深呼吸了几口气。

    然后他掏出手机,打开了语音翻译软件,将那个调酒师刚刚跟梅斯菲尔德说的那句他听不懂的话学了一遍——“戏剧世界”强化了他的记忆力,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结果很快出来,是西班牙语:“你到处送别人香水的习惯还没改呢?”

    他将手机揣回兜里,一边走一边思考起来。

    他仔细回忆了今天见到梅斯菲尔德的种种,又回忆之前见到的两面。

    梅斯菲尔德的变化太大了,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是调香师在说谎?

    还是说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跟梅斯菲尔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又或者……

    “方思弄。”

    这时,景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心中划过一丝思绪被打断的恼怒,冷着一张脸回头。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景明的眼神有些飘忽,脸也还有些红,“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最近在跟一个香水品牌合作,他恰好是主理人……”

    方思弄道:“不必。”

    景明要做什么,完全不必跟他解释,他也不关心。

    景明却接着道:“真的……我、我刚说了要追你,就让你看到这种事,很可笑对吧?但我真的想跟你讲清楚,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的,就只是让他揩揩油,很多事情都会轻松很多……我是台前的人,你可以理解的吧?我……”

    方思弄无奈地打断他:“你不用再说,我真的不关心。”

    景明被噎住了,小心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抱歉,方思弄……不过好歹是室友情分一场,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我会尽量不打扰你的。”

    这一回方思弄倒是有些意外了:“黑名单?”

    景明苦笑了一下:“你这都忘记了?那次喝完酒,你就把我拉黑了。”

    他说的“那次喝酒”,指的自然就是10月4日晚上,方思弄遇到梅斯菲尔德,并被玉求瑕送回家、还上了热搜的那一次。

    那天关于景明的部分,方思弄确实觉得尴尬,但他不记得自己有拉黑过景明,也不觉得自己会是在喝断片之后把景明翻出来拉黑的人。

    所以,是玉求瑕给他拉黑的?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竟觉得心脏一跳,胸中涌起一种久违而诡异的甜蜜……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不欲再做纠缠,当着景明的面把黑名单解除,转头离开了。

    景明在后面目送着他的背影,再没敢追。

    走到停车场,还差几步到车边的时候,方思弄准备调试导航,一点亮手机,桌面上仍旧停留着刚刚用过的翻译软件,这个翻译软件就是他之前试图翻译“樱桃园世界”幻境中的那个老喇嘛说的话的那一个,此时他自然而然联想到了那句由布宫高僧解出来的话。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

    烈日在上,足下的是什么?

    北京三月的日光已经足够明媚强烈,他扶着车门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116章 机器01

    现实的日子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了, 在经历过“戏剧世界”中的种种恐怖怪异后,方思弄有时甚至会觉得现实的生活很虚幻。

    特别是在见过梅斯菲尔德之后,这种虚幻感更强烈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但不管是怎样的日子,终究还是那么过去了。

    下一个“戏剧世界”到来的时候,他正在开车。这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 剧组有小年轻整蛊,他也在被整过后得到了整他的那束会变成蛇的道具花, 摆在副驾驶上。因为封闭的车厢内只有他一个人,所以那道帷幕拉开的声音非常清晰。

    他在城市快速通道上靠边停车,打出双闪, 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高架桥下灯火辉煌的城市。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感觉到的并非恐惧, 更多的是振奋。

    他好像已经没法进行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了。

    而且,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玉求瑕了。

    “哗——哗——”

    在那种迷失一切的黑暗中当然也会失去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暗散去, 他听到了一种很壮阔的水声。

    是海吧?他下意识想到。

    视觉慢慢回归到他的身体里,他看到了眼前灰蓝色的大海。

    他低头一扫, 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袍阔袖的黑色衣服站在海边,海浪最近可以打到他脚前一尺处, 铅色的浓云低垂,沉沉压在风雨欲来的海面上,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海总给人动荡的感觉,他刚落地,还没站稳,又一个浪头打来, 他下意识后退躲避,但不知道穿的什么鞋,他很不习惯,没站稳直接向后倒去。

    这时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他,随即他听见了她们的声音:“当心,小姐。”

    他惊魂甫定,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因为衣服太宽大了,他刚刚低头的时候没法看到自己的脚,现在被人架着,才能看到。

    他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蹬着一双恨天高一样的木屐,黑底系带上绣着红枫叶。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上这身繁重的衣服,可能是和服。

    身后的人扶他站稳,他转头去看,那是两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皮肤细腻苍白,很瘦,两双眼睛很相似,都大而无神,盯着人看的时候很瘆人,被两个一起盯着看就是瘆人加倍。

    两个人都穿着色泽很鲜亮的小纹和服,一个是浅蓝底的白色碎花纹,一个是浅粉色的樱花纹样,虽是朝气又少女的颜色和样式,穿在她们身上却跟青春搭不上边,更像是两具行尸走肉挂着花布。

    而且她们刚刚叫自己什么?小姐?

    他又四下张望,确认一遍,是在叫他吗?

    偌大的沙滩只有他们三个人。

    浅蓝色的那个歪了歪头,问他:“小姐,你怎么了?”

    她大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毫无疑问,他的确就是这个“小姐”。

    “没什么。”

    他脑子混乱,又转过身面对着海,同时思考着。

    他直接饰演了一个角色?

    在他进入的第一个世界中,玉求瑕就说过,他们这些从现实被抓过去的人,在这个“戏剧世界”中会被赋予某种‘角色’,可能是主角、配角、路人或衍生出来的,剧作中原本没有出现过的角色。

    在这个条件下,他们需要“遵守世界规则,推动必要情节发展,不要Out Of Character。”

    从他经历过的这些世界来看,在“弗兰肯斯坦”和“樱桃园”世界中,他们分别是“侦探”与“外来人”,应该都属于衍生角色。在“琵琶记”世界中,他们跨越时代,分摊了一部分古代士人的命运,姑且算作一个杂糅的中间态。而在“时钟世界”里,他们饰演了剧作中出现过、但在舞台上大概率不会正面出场的“猫”,勉强能算作配角吧。

    这种饰演的角色的重要程度,会是递进的吗?

    再仔细想想,从“琵琶记世界”开始,他们就没有了一开始将所有“现实人”集合起来讲解规则的环节,是因为……“戏剧世界”进行到一个新阶段了吗?

    而这个世界,看起来也是不会有“所有人先集合再开始”的环节了,他们应该全部分散开,直接进入了剧情……

    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应该就是再遵守规则,并在不Out Of Character的情况下,推动必要情节发展,再找出剧目与主角。

    随着剧情发展,应该也能和其他角色产生交集……

    思及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下心来。

    这个“小姐”,他只能好好演。

    这时,一行字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现在,在风声和海浪声之外,你听见远方传来的声音。]

    他心脏一跳,眨了眨眼,那行字还在,过了一会儿才消散。

    他心跳很快,但没有上次那么失态——在“琵琶记世界”中,他接到徐慧芳电话的时候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按玉求瑕的说法,是他直接被发剧本了。

    他冷静下来,果然听见了风声中夹杂着一阵一阵别的声响,似乎是礼炮,或者鼓声,还有些别的什么,但都被风声扭曲,听起来像是沉闷的哭号。

    他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粉和服回答:“是葬礼声,小姐。”

    蓝和服却道:“麻美你记错了,小姐,是婚礼的声音。”

    粉和服一拍脑门:“对,我记错了。”

    他问:“谁的婚礼?”

    然后他就收到那两人惊愣的眼神,阴惨惨的,好像他问出了多么大逆不道的问题。过了一会儿,蓝和服才微微抖着道:“就是……那两位的婚礼呀。”

    看着她们讳莫如深的表情,方思弄不敢再问,他怕问出不该问的问题,会被算作ooc。

    他不敢随便问问题,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对着海待了一会儿,“剧本”也没有什么动静。

    远处婚礼的声音早已停止,浓云垂得更低,眼看着是要下雨。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就在他正愁着怎么推动剧情时,粉和服走到他身边说,“天晚了,当心遇到甲胄鬼。”

    “走吧。”他从善如流地接道,转身远离海岸线,木屐他穿得不熟练,走得很慢,勉强能维持一个端庄的体态。他一边慢慢走,一边问,“什么是甲胄鬼?”

    蓝和服回答:“是一个传闻啦,说入夏以来,老有一个甲胄鬼在海滩上游荡。”

    粉和服接茬:“应该不只是一个传闻,有很多人都看见了,包括城楼上的卫兵……”

    蓝和服笑她:“哦,你又去见那个谁了呀~”

    粉和服脸颊一红:“……别胡说。”

    通过她们的对话,方思弄知道了粉和服叫麻美,蓝和服叫奈美,麻美安静一些,奈美活泼一些,她们跟“小姐”的关系都不错,什么都敢讲,比起侍女,更像小姐妹。

    看来“小姐”这个角色,是个比较亲和的人。

    在沙滩上走了将近半小时,方思弄遥遥看到了一片城堡,从现在得到的线索来推测,他原本以为他们即将进入的会是一片日式城市,结果不是,而是一座很奇幻的机关城,巨大的机械齿轮在城堡的建筑立面上随处可见,还有一些别的机械装置,建造城堡的主要材料是巨大的红砖,高耸粗壮的烟囱中持续排出白汽,整座城池显得坚固厚重,像一只沉睡的机甲巨人。

    这世界真是自由。

    经过卫兵的通传,正门口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厚重无匹的大门随之敞开,方思弄第一次踏入了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应该接近于很多幻想作品里的蒸汽朋克世界观,方思弄半只脚踩在影视圈里,对这些设定还是很熟悉的,与大多数幻想作品不同的是,这座城市中有很多黑色铁栏杆的元素,给粗犷敦厚的城市氛围平添了几分哥特式的阴森优雅。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奈美和麻美的动向,跟着她们上上下下左拐右拐——不得不说这种外观宏伟的城市还是牺牲了很大的公共交通部分,改为了很不方便的台阶形式,他又穿的恨天高木屐,走得很疲惫。

    终于,他们走上了一条相对平坦的走廊,放眼望去这条位于半空中的走廊很长且没有岔道,他可以安安生生走一段平路了。

    他刚刚已经暗搓搓崴了好几下脚,好在都没崴实,被悄悄救回来了,现在虽是平路,他还是聚精会神地走路,心中对天天踩着恨天高在片场来来回回的女性(和部分男性)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敬畏之心。

    忽然,左边的麻美感慨道:“啊……旸生少主实在美丽。”

    奈美也赞同,略显羞怯地捂嘴:“也许很快我们就可以叫姑爷了呢……”

    方思弄心头一动,莫名就觉得这个“姑爷”跟他这个“小姐”得有点关系。

    果不其然,他抬头一看,就对上了四只揶揄的眼睛。

    那是一种所有人都见过的,揶揄小情侣的眼神。

    “你们在说什……”

    他下意识朝走廊外,她们所指的地方看去,这会儿心里已经理清楚,“姑爷”应该就是封建社会中“小姐”的丈夫的意思。

    这世界给他配了个谁……

    不知怎么的,刚刚浓云密布的天,竟然放晴了。

    这条空中走廊两侧都是用黑色铁栏杆封住的,下方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刚刚走过这么一段路,方思弄已经可以推测出,在这个世界观中,植物是很珍贵的资源,下方这户人家,可以拥有这么一片花园,显然是非富即贵,或者二者皆有。

    然后他就在花丛中的秋千上,看到了玉求瑕。

    这时他的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第117章 机器02

    “不知道少主什么时候会再来找小姐呢。”

    “少主生得如此俊美, 求爱的言语又如此甜蜜,每当他来找小姐的时候,我只是躲在葡萄架后面听, 都会心脏怦怦跳得受不了。”

    “如果他能与小姐结婚,那我们岂不是天天能够见到他?”

    “等这场婚礼结束,也许下一场, 依然是荒城家的……”

    麻美与奈美在后面叽叽喳喳,诉说着玉求瑕饰演的少主多么爱她们的小姐, 两人又是多么登对,婚礼应该在夏日的烟火下举行……

    方思弄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股脑往前走, 他心跳还很快,这对侍女说的话他不放在心上, 但刚刚看到的那个画面仿佛还停留在他眼前,直接在他视网膜上灼烧出了空洞。

    在乍晴的天光下, 玉求瑕身着鲜红的八重樱纹十二单, 那理应是女子的装束, 但穿在玉求瑕身上却会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穿这身衣服,他的五官生得像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 骨子里却有着一种与观音完全背道而驰的特质,而这身红衣强化了这种特质, 让他的美丽锋芒毕露、惊心动魄。

    他甚至还化着妆,白粉敷面、眼尾殷红,樱桃小嘴两侧有对称的两个点,这种艺伎妆在大多数人脸上都是一种对美貌的摧残,可他不一样,他永远不一样, 那些妆容就像白雪上的红梅,因为鲜红,显得雪更加洁白。

    秋千是欧式结合幻想式的,华丽而宽敞,说是秋千,更接近于花篮,可供人躺在里面。玉求瑕就侧躺着,闲闲倚靠着栏杆,十二单宽大繁复的裙摆袖摆簇拥着他,像一片虞美人簇拥着一尊无暇的玉石雕像,整个画面都散发着一种馥郁糜烂的芬芳。

    只一眼,方思弄便觉心如擂鼓,他确信自己对玉求瑕的爱绝不止于玉求瑕的美貌,可说来惭愧,时至今日,他依然会轻易为玉求瑕的美丽神魂颠倒。

    这时,毫无征兆地,玉求瑕忽然睁开了眼睛,没有任何缓冲和寻找的过程,直直望来,刹那间两人便四目相对。

    方思弄只觉心脏撞得自己胸腔发疼。

    他现在所处的这条空中走廊可能相当于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似乎会经过这座城市大多数的重要建筑,此时他站在半空,隔着走廊的黑铁栏杆、玉求瑕家宅的外墙与一棵半遮挡着秋千的大树,与玉求瑕遥遥相对。

    玉求瑕的眼神宛如一把凛冽的花刀,一刀便切开了他的心脏。

    然而只是片刻,玉求瑕便转开了目光,似恍惚似困顿,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玉求瑕闭上眼睛之后,眼神中的那种锋利的东西便消退了,这让他整个人都柔和起来,配合上服饰妆容,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

    方思弄被玉求瑕投来的那一眼震惊得大脑空白、心有余悸,捂着胸口逃也似的走了。算起来他又有两个月没有见到玉求瑕,但这种反应实在是有些丢人,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从剧本的大局上来看,他自己是个男人,饰演了“小姐”,所以穿着裙子,勉强可以理解,毕竟演员反串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玉求瑕在这个世界观中,明明是“少主”,并且可以与“小姐”成婚,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个男人,可打扮成这样,这两个小侍女却没什么反应,还不停夸玉求瑕美丽、英俊。也就是说,一个男人穿女装,在这个世界里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怪事。

    这种错乱的性别观在这个世界中是否有什么隐喻?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个世界只有女装?

    脑子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段长路也显得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方思弄在这栋恢弘的建筑入口旁的石柱上看到了一张铁名牌,上面写着“江里”二字。

    “欢迎小姐回家。”门两边的卫兵如是道。

    方思弄看到卫兵,打消了刚刚念头中“这个世界只有女装”的想法,因为卫兵门都穿着正常的男装,看着像日本昭和时代的卫兵装束。

    从大门进去是正厅,再绕出去是花园,从麻美奈美的言谈举止观察,他的房间在通过花园才能到达的地方。

    他家里的花园也很大,甚至还有一个池塘,各色的睡莲漂浮在水面上,池边还有葱茏的垂柳。

    趁他站在池边看睡莲的时候,麻美问道:“小姐,今天老爷和少爷都不在,您的晚饭要在餐厅用,还是送到您房间里?”

    谁想在餐厅吃啊,这衣服的腰带都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了,方思弄直接道:“房间里吃。”

    然后他们继续走。

    他的房间在花园的另一头,但真到了面前,看在眼里的时候他还是难掩震惊。

    那是一栋单独的塔楼。

    他仰望着高耸的塔尖,迟疑地想着:不会是什么《长发公主》的剧本吧?

    但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他可以选择的,认命地跟着麻美奈美爬上逼仄的石质楼梯,他来到了他位于塔顶的房间。

    房子倒是挺好的,入目便是华丽的地毯上华丽的大床与梳妆台,再外面有宽敞的露台,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花园。

    麻美奈美服侍着他在梳妆台前坐好,他这才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确实穿着一身黑蓝色的和服,大臂处还系着一条黑纱,这在他的文化认知中是守丧的意思。

    所以还是死人了吗?他在为谁守丧?

    刚刚麻美提到过“老爷”和“少爷”,应该是他父亲和兄弟,所以死的有可能是他母亲?

    他正想着,奈美又问他:“您要现在更衣,还是饭后再更?”

    这衣服坐下来之后更勒了,他立即道:“现在。”

    这回答似乎在两个侍女的意料之中,两人迅速行动起来,麻美为他解开了盘起的长发,一大坨拿下去,他才发现大部分是假发,他自己的真发倒也是长的,不过没有那么多,长度也只到背上。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由于五官太立体,皮肤又黑,他觉得跟“美貌”沾不上半点关系,被柔丽的女装一衬,只余怪异。

    麻美梳开了他的头发,奈美也跪在地上为他换了鞋,他当然不习惯这样,但怕会ooc,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之后两个少女合作着帮他脱下厚重的和服,出门在旁边的衣帽间中挂好,这时送饭的仆人也来了,就顺道将他的晚饭带了进来。

    饭是看着就吃不饱的贵族餐,方思弄强迫自己放弃现代人的礼貌,硬着头皮在两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吃完了饭。

    两人收拾完了碗碟,又询问了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就整齐站在门口同他道别。

    “小姐,早些睡吧,明天是少爷出海的日子,您要早起去送行呢。”

    这又是一句有剧情信息的话,方思弄记在心上,然后道:“知道了。”

    他听着那两人的脚步声向下蔓延,越来越轻,直至消失,一直提着的一股气稍微松懈了一点。

    被两个长相瘆人的NPC一直跟着,怎么也会有压力。

    脱下和服后他换上了一条白色的棉质长裙,活动稍微要自由一点,但还是有些束手束脚。他又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看到麻美和奈美从塔楼门口出去了,便开始探索房间。

    要找到一个人物的信息,从她的起居室查起肯定是没错的,毕竟,这是一个被本能和习惯统治的区域,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最放松的地方,在这里,主人会不经意间留下下意识的习惯,或者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从梳妆台开始。

    台面上一览无余,他将目光放在了台面下的三个抽屉上。

    他在里面找到了几本日记本,在首页找到了日记主人的名字“江里末子”——应该就是他现在的名字。

    日记很长,他打算之后再看。

    除了日记之外,还有一些信件,信件已经拆封,显然已经读过,但封面上没有署名信息,不知道是谁寄来的,还是江里末子打算寄出去的。

    同样是因为文字太多的原因,他打算之后跟日记一起阅读,便又原封放了回去。

    除了文字以外,他现在更想找到一点更直观的线索。

    第三个抽屉里是铁丝、橡皮筋、羊角梳等杂物。

    他站起来,离开梳妆台,在屋子里寻找别的线索。

    露台上很敞亮,什么也没有。

    床上也是,理得干净整洁,不过对这种有仆人的家庭来说,这也并不代表女主人本人爱干净。

    床头柜抽屉里也放了一些杂物,还有几本书,应该是睡前读物,没什么特别的。

    到此,这间房子里的信息都告诉他,江里末子应该就是个亲和的、不太愿意循规蹈矩的、普通的大家闺秀。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站起身,准备去看日记和信件。

    不过站起来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打算先去上个厕所。

    他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但觉得肯定有,不然难道小姐每次上厕所都要爬上爬下吗?

    他在卧室里没找到,又走出去,在隔壁发现了衣帽间,那么对门再剩下的这一间可能就是卫生间了。

    他推门而入。

    然后被里面的场面惊得狠狠一抖。

    在这间华丽的卫生间内,他目力所及,全都是血。

    第118章 机器03

    整个卫生间的装修风格是带着蒸汽朋克感的西式装潢, 主要的元素是纹样繁复的金饰与黄铜水管,包裹与装饰着大理石台面、白色浴缸和没有靠背的马桶,巨大的镜面框在洗手台上, 几乎可以映照出整个房间。而此时,目力所及的所有这一切上面,都或多或少喷溅着鲜血, 浴缸的墙壁上方更是用血写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单词“PIG”。

    洗手台上的血多得几乎看不清台面的颜色,甚至还淅淅沥沥地顺着边缘往下滴, 洗手池早就被堵住了,此时也是蓄满了血。

    这个情况的确是太触目惊心,方思弄的脑子宕机了一瞬, 下一刻才被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熏得倒仰,捂着嘴退出去干呕。

    他刚吃了饭, 要吐完全能吐出来,但他紧紧捂着嘴, 强迫自己不吐, 胸腹内翻江倒海, 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看那个出血量,完全可以推测出, 如果是在一个受人类所熟知的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中,则至少有一个大于等于人的生物在那个洗手台上被分尸、而且全身所有血液都用来“涂抹”这间厕所了。

    问题一:这个世界是一个什么剧本?

    就他前几个小时的经历来看, 他原本以为这充其量就是一个豪门恩怨加感情纠葛的剧本,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是了……是魔幻剧?还是侦探剧?

    假设这是一个“非人类所熟知的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即魔幻世界,则这个死去的生物有可能不是人类?或者他(她/它)并没有死亡?还有一种可能,是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死者,所有的血迹都是通过某种类似“巫术”的形式召唤出来的。

    ……难道有可能是宗教剧?

    这是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 这就是一个“受人类所熟知的物理规则统治的世界”,也就是说没有魔幻元素,那么这个血液的提供者,则十有八/九都是人类——虽然墙上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PIG”,但在追求冲突与矛盾的戏剧世界中,一头猪的生命可不够格,除非是荒诞剧或者笑剧,毕竟一个凶手如果杀了一头猪,然后又在墙上写下一个“猪”,看着是有点过于无厘头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逻辑有正反面,有时候正是这种过于直接的线条会将人打蒙。

    总之,排除以上种种特殊情况,讨论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假设这位“死者”确实是人类,那么就会牵涉到一个必然的存在:凶手。

    这就来到了刑侦剧的范畴。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类型的剧本?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观?凶手是会被超自然力量复仇杀死,还是会被法律审判?

    问题二:凶手是谁?

    “小姐”本人就是凶手,还是有其他人在这间屋子杀人?

    如果是前者,则意味着他饰演的这个角色可能不止是一个深闺中的小姐,还是一个隐藏的杀人犯。

    所以他拿的有可能是个反派BOSS剧本?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温和安静的贵族小姐,实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戏剧中这可以说是一款经典的角色设定,而这种人物往往可以潜伏到最后,在揭秘之时给所有人带来一个震撼的反差。

    这样的话,那他作为这个人物,要做的就应该是隐藏自己。

    而如果是后者,情况又会大大不同。

    其他人在这间屋子里杀了人。

    那么“小姐”便是被诬陷的,很可能加入寻找凶手的那一个阵营,等待她的也可能是审判与牢狱之灾。

    当然还有更可怕的一种情况——凶手还在这里,没有走。

    这样的话,他现在很可能处于一种极度危险当中,他所应该做的,是去叫人过来保护自己。

    怎么办?怎么选?

    如果他要去叫人,被凶手发现,提前把他做了呢?

    如果他叫了人过来,结果根本不存在另一个“凶手”,那他岂不是就做了自爆卡车?

    如果他不去叫人,又确实存在另一个“凶手”,在夜深人静时直接把他杀死了呢?

    线索太少了……他究竟应该怎么选?

    他扶着楼梯旁边的窗框,呼吸了几口室外的空气,强行按下了体内的翻江倒海,仍在犹豫。

    问题三:尸体在哪里?

    刚刚那一眼太匆忙,他现在尽力回忆,没有在记忆中找出尸体的痕迹。

    那里面只有血,没有骨头和肉,那么尸体在哪里?

    他现在的记忆力被强化得很恐怖,虽然可能不如玉求瑕对一部大部头书籍或一门新语言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仅仅只是对画面的记忆,他应该不会出错。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确实没有尸体,还能藏尸体的地方,应该只剩下门后,与浴缸旁边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后面——卫生间没有窗户,走廊上的地毯上也没有血迹,他认为尸体如果还在,应该没有离开那个房间。

    现在线索太少了,他必须要再去确认一下,否则根本不知道行动要怎么进行下去。

    可凶手有没有可能还在卫生间里面?

    自己是否就是凶手?

    这件事,是只有自己发现了吗?还有谁知道?可以让谁知道?

    他全无头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回房间,拿上了抽屉里的铁丝和台灯的底座,再次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能藏尸体的地方,理论上也能藏下凶手。

    他尽力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在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快速伸头朝门后面看了一眼。

    没人。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心跳却更快了。

    他看向了那道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

    浴帘上面的花纹是小天使、月亮和槟榔叶,因为浴帘的褶皱,小天使的笑脸都显得十分扭曲。

    他做足了心理建设,甚至已经脑补到了后面挂着一个吊死鬼,伸脚一撩。

    “刷——”

    浴帘划开,尽头的勾锁撞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没有人。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反手将门锁了起来。

    他再次检查了这间密室的各个角落,除了血以外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便开始收拾这一室狼藉。

    现在,他有百分之八十确定,如果真的有一个凶手,那就是他自己。

    血的味道越发浓郁。

    站在洗手池前,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秒,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全身都是一凉,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人下一秒就会做出他没有做的动作、不会做出的表情。

    他只能掩耳盗铃,低头选择不看,然后心一横,将手伸进了一池红水中。

    是什么堵住了水池呢?

    他脑海里最先划过的脑补是手指和碎肉,这时候还是有点痛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然后他摸到了一道冰冷圆滑的边缘,发力一提,将那东西从血水中拽了出来。

    下水道顿时发出一声异响,红水中间出现一道漩涡,争相涌入了下水道口。

    等血流尽,裸露的水池口处露出一把横卡着的细柄刀。

    而方思弄手里的东西,则是一个口径很大的黄金高脚杯。也许说高脚杯也不恰当,只是形状类似,但整体被压扁,而且重量很大,绝不可能是拿来喝酒的,更像影片中罗马时代的圣杯,黄金为主体的杯身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真实价值难以估量,搭眼一看就是能引发各路势力争抢的神器级别。

    这是个什么杯子?用来喝酒太大,用来放水果又太小,而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血池中?刚刚就是它压住了下水口,血水才没办法通过下水道排出。

    怀着这层疑惑,方思弄把“圣杯”放在一边,又拿起了那把细柄刀,这把刀大概三十厘米长,整体纤细,刀锋却厚,比起刀,更像一把锥子,刀柄上是和“圣杯”类似的花纹,以黄金和宝石装点。

    直觉告诉他,这两样东西对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至关重要。

    之后他将这两样东西清洗干净,又竭尽所能地打扫了卫生间中的血迹、清洗干净自己,然后带着那两样东西回到了卧室。

    他环顾了自己结构简单的卧室,最终选择将“圣杯”倒扣在床头柜上冒充床头灯的底座,然后把那把刀放在了枕头底下。

    虽然已经几乎确认了自己就是凶手,但也有很小概率不是,而真正的凶手还在暗处,这把刀放在这里,有什么剧情上的用处不知道,至少关键时候还能拿来自卫。

    做完这一切,床头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二分,距离他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他感到身心俱疲,却又不敢睡,强撑着精神坐到梳妆台前准备看日记和信件,但梳妆台前的镜子却再次给了他一种压迫感,他便拿着日记和信件回到了床上、镜子照不到的地方。

    他先拆了一封信,放在所有信件的最上面,信封也最新。里面只有薄薄一页信纸,是淡粉色的,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还没看字,他就下意识觉得这是一封情书。

    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给我深爱的江里末子:

    相拥时我见到虚无与星辰,太阳底下的是影子和迷宫,出自我口的话语你永远相信,除了其中与爱情有关的部分。

    我亲爱的末子小姐,我最爱的是你。再会!我的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是你的,荒城旸生。]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随即便是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方思弄看到眼前的纸张疯狂震动,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是自己全身颤抖的缘故。信中提到的都是陌生的名字,可字迹毫无疑问属于玉求瑕,而那字字句句,好像也属于玉求瑕。

    他仿佛回到了在噩梦中回顾了千百遍的、在窗台上捡起那封分手信的那个日子,连窗外的雨声都隐隐重合。

    第119章 机器04

    黑暗中, 他感觉自己浑身麻痹,连手指也不能挪动一丝一毫,身体里翻腾着一种灼人的疼痛,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逼近。

    有一个人双腿分立骑在他身上,大腿夹着他的肋骨,尾端蜷曲的长发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但是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听见自己力竭的呼吸,以及一种沉重的脚步声。

    忽然, 他身上那人变换了姿势,高举起双手。正在此时, 一道惨白的光线一闪而过,他看见了玉求瑕的脸、黑蓝交错的和服前襟, 以及高高举起的那片刀光。

    刷——

    他眼看着那把刀倏然而下, 扎进了他的心脏。

    “呼——”

    方思弄一口气吸到胃里, 睁开眼睛。

    窗外的空气是一片卓然跳动的绿色,鸟鸣声阵阵。

    昨夜的大雨似乎承担着某种剧情上的责任, 比如洗去了这栋塔楼里与他两墙之隔的那个房间的罪恶。

    现在雨过天晴,而罪恶还将继续发生。

    他不记得自己昨夜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但梦里的阴霾还笼罩着他。

    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卧室门便被敲了两下,他扬声说了一声“进”,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沙哑。

    来的是奈美和麻美,来服侍他起床。

    麻美拎着一个盒子,里面是早餐:“小姐, 少爷出海的时间很早,您将就吃一点,等会儿我们直接去海边。”

    方思弄没有意见,刚坐在床边,奈美就端着一个精致的盆子走了进来,居然是要在这里让他洗漱,盆里的水自然是在卫生间接的,他一边安静接受服侍,一边观察着奈美的表情,他认为自己昨天是把卫生间打扫干净了,但也怕有什么疏漏。

    好在奈美似乎没有察觉什么异样,表情很正常。

    吃完早饭后,麻美从隔壁抱来了他昨日穿的那身和服,他看到的时候像被烫了一样狠狠抖了一下。

    他想起梦中的玉求瑕,杀他的时候就穿着这身衣服。

    这时他忽然想要知道玉求瑕挥刀那一刻的表情,但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根本就没看清,他想不起来。

    最后他另穿了一身枫叶纹的和服,还带了一顶很重的帽子,走出了塔楼。

    他在麻美奈美的引导下穿过花园、客厅,来到了宅子正门口。

    铁门外的街道上已经停了两辆造型奇特的车,粗壮的排气管里冒着隆隆白烟,应该是蒸汽动力。

    车子周围候了一圈佣人,第一辆车门窗紧闭,瞧着已经坐了人,而他要上的是第二辆车。

    这时他在佣人排头看到了一个人,花田笑。

    花田笑穿着一身管家的衣服,跟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然后瞬间眼神一动,他便清楚,花田笑也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只是现在他们没法开口交谈。

    他上了车,奈美和麻美也跟着他坐上来,一左一右把他夹着,车上还有一个司机。

    这种车跟汽车有一点区别,虽然还是四个轮子,不过前排的司机是坐在正中央的,左右两边都是肉眼可见的机械装置,后排有三个位置,方思弄坐在司机的正后方。

    他微微偏过一点头,看向前方那辆车,发现花田笑在将他送上来之后,自己也上了前方那辆车。

    车停在海边,方思弄看到海上有一只很大的白色帆船。

    他身上的和服太隆重,光是下车就费了一番功夫,他过去的时候另一辆车上的行李都卸下来一大半了。

    江里末子的“父兄”都站在船前指挥,回过头来他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从衣着上来判断,“父亲”是吴俊明,“哥哥”是楚深南。

    这时花田笑走了过来,他刚刚站在离海更近一点的位置,是指挥船夫的主力。

    此时四人对望,显然都认出了彼此,方思弄和花田笑还好,毕竟是影视圈的人,对角色扮演早已见怪不怪,吴俊明和楚深南表情则要大一些,他们肯定也猜测过这个“女儿”与“妹妹”会不会是现实人扮演的,却没想到会是方思弄反串。

    花田笑敛下眉眼,朝吴俊明鞠躬道:“老爷,这边有一点问题……”

    吴俊明又看了方思弄一眼,跟花田笑过去了。

    只剩下方思弄和楚深南面对面站着。

    这时方思弄眼前忽然跳出一行黑字:[请与即将出海的兄长道别。]

    下一刻,“兄长”楚深南尽力收起了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再会了,妹妹,记得给我写信。”

    方思弄道:“好的,一路顺风。”

    楚深南又道:“还有,我希望你记得,荒城旸生说的话,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相信,男、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你别听他说得好听,一个字也别信。”他说得有些磕绊,像一个演员没有记熟台词。

    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着说道:“是吗……”

    “正是如此。”楚深南的瞳孔忽然缩放了一下,仿佛倏然之间有另一种存在占据了他的身体,在代替他说话,“人生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即便,我们假设,他现在说的话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实的,那也只意味着他现在爱你,可这不代表他会永远爱你。他是机器城未来的主人,他并不只属于他自己,他要为他的姓氏与血统负责,我看不到你们的未来有什么出路——也许我们可以把你送到他身边换得一时荣华,这也是很多家族干过或正在干着的勾当,但我们,我与父亲,打心底里不希望你走上这条道路,因为我们爱你,我们江里家已经蒙受了偌大的恩宠,而你,我的妹妹,我只希望你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所以,我的妹妹,你要留心,不要轻信他的甜言蜜语,不要让他轻浮的歌曲轻易诱惑你的芳心,你要随时戒备,我的妹妹,他们这种人说的话,十个字里面有十一个字都是不可信,特别是有关爱情的部分。”

    这段话的文本量绝不是一个楚深南这样的现代花花公子可以说出来,要么是“剧本”给的提示他照念,可看他那个抑扬顿挫表现力惊人的样子,更像是“剧本”直接借他的身体在说话。

    这段文本的既视感也很强,霎时间许多经典剧目出现在方思弄的脑海里,但一时半会他也确定不下来,也不欲与这个便宜兄长纠缠,便道:“知道了,哥哥,你要保重。”

    这时吴俊明扮演的“父亲”走了回来,楚深南向他行礼,方思弄也跟着行了一个。

    吴俊明摆摆手道:“行了,大悟,上船去!风已经灌满了船帆,所有人都在等你!”

    原来江里末子这位兄长的名字叫江里大悟。

    “遵命,父亲!”大悟先生再次鞠躬,转头要往船上走,做父亲的却几步追上去,拉住人家的手,罗里吧嗦又交代起了老生常谈的琐事。

    终于交代完,楚深南登船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

    楚深南站在船头招手,对方思弄说道:“再会,末子,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方思弄扯了扯嘴角,回到:“知道了,哥哥,再见。”

    总算是走了。

    回去的时候,方思弄和吴俊明上了一辆车,花田笑则和麻美奈美去了后面。

    方思弄盯着司机的后脑勺看了几秒,依然是不敢乱说话,在NPC面前ooc,不管这是个看起来多不起眼的NPC,都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你跟你哥哥从小感情就好。”率先说话的是吴俊明,他是在“琵琶记世界”中被卷入的,而在上一个“时钟世界”中并没有出现,方思弄其实以为他已经死了,看来是跟李灯水一样逃过一劫。

    吴俊明接着问他:“你哥哥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话音刚落,方思弄眼前又跳出一行字:[好好与父亲交谈。]

    方思弄犹豫了片刻,没想好怎么说,吴俊明又自顾自道:“是旸生少主的事?”

    方思弄默认。

    “听说他最近经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不拒绝他见面的要求。”吴俊明朝他转过脸来,“你实话告诉我,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方思弄在心里权衡状况,结合所见所闻,以及昨晚看到的情书和日记,谨慎地回答:“……他说他爱我。”

    “爱?哈!骗小孩子的东西,你真信他了?”

    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抿着嘴唇装聋作哑。

    吴俊明语重心长地说:“末子,你要知道,少主——你哥哥仗着跟少主一起长大,对少主的态度很轻慢,我说过你哥哥几次,他不大听,总之,他也好,你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我想你应该清楚,少主是君,我们是臣,君臣有别,我们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可是……”方思弄想起昨天在空中走廊上一晃而过见到的玉求瑕,以及昨夜看完的信件与日记,心中忽然燃起一阵邪火——这两个年轻人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要被这么说?

    他说道:“少主向我求爱是光明正大的,而且他发了很多誓。”

    “男人在追姑娘的时候什么誓都发得出来,这你可得听你爹的……从今天起,你被禁足了,我不允许你跟少主再讲一句话。”吴俊明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结束,“末子,这都是为了你好。”

    方思弄正要开口,眼前又划过剧本的提示:[好好与父亲交谈。]

    他刚看清楚,那行字又变了:[回家后,将与荒城旸生通信的信件都交给父亲。]

    方思弄悚然一惊,低下头道:“知道了,父亲。”

    从古至今,爱情悲剧是戏剧中经久不衰的母题,相爱的两个人被毁灭是核心中的核心,他身在局中,却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无法忍受,那还要怎么找到出去的线索?

    毫无疑问,因为对象是玉求瑕,他太入戏了。

    如果饰演“荒城旸生”这个角色的是别人,他还会这样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必须马上清醒过来。

    第120章 机器05

    从海边回来后, 方思弄就被软禁在了塔楼里。

    他不得不怀疑起这部剧真的就是《长发公主》这个可能性,但遗憾的是对于这个故事他知道的只是公主被囚禁在塔楼中,其他只隐约晓得有个王子和巫婆, 具体的情节与人物关系并不清楚。

    ……不过不管怎么想,公主应该都不是一个杀人犯吧?

    在塔楼里,他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时日, 麻美和奈美几乎整个白日都守着他,晚上则在走廊上搭着的小床上睡觉, 他相当于二十四小时都被看管起来了。

    在她们的监视下,他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为了不ooc, 还摆出了一副爱情受挫郁郁寡欢的姿态,成日躺在床上, 望着露台外的天空发呆。

    也许是上一个世界在他精神上留下的创伤依然存在,时间一长他就有些不知天日, 时常陷入幻觉与恍惚当中。

    清醒的时候他还怀疑过会不会是食物里被下了会使人发疯的毒药, 这在跟权力宫斗沾边的戏剧中是常规操作, 所以他吃得很少,便更没什么力气。

    另外, 他还拖延了“[回家后,将与荒城旸生通信的信件都交给父亲。]”的剧本提示, 而这个世界直到现在也没有为此找他麻烦,不知道是不是他演得尽心尽力的缘故。

    这座城市夜晚多雨,有时候还会打雷,这给他本就浅薄的睡眠雪上加霜,当然也有好的一面——能将他从不可自拔的噩梦中强行拽出来。

    这天便是这样。

    梦里他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春天,在电影学院跟玉求瑕表白的那一天, 玉求瑕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他一转身,一迈步,就踏入了对面那间全部是血的卫生间,他自己的呼吸声震耳欲聋,视线中他的手绷得青筋暴起,一把拉开了纹有小天使、月亮与槟榔叶的浴帘,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正面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PIG”,继而向下,他看到了浴缸中仰面躺着,赤身裸/体、死不瞑目的玉求瑕。

    鲜血从玉求瑕雪白的颈脖、胸口、手腕和脚腕一起流出来,形成网状的花纹,像一朵朵妖娆的红莲。

    他感觉自己在撕心裂肺地嘶吼,然而耳朵却沉沉闷闷被堵住,什么也没有听见。

    “轰隆——”

    他因为这声惊雷醒来,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床前站着的那个人影。同一时刻,他闻见了“圣域”的香味,混杂着海洋、暴雨与死亡的气息。

    在这个世界中,玉求瑕的头发更长了,长至膝弯。方思弄还记得从空中走廊惊鸿一瞥的那一面,玉求瑕那如同伶人的扮相,散开的头发如同一朵花,此时的玉求瑕依然是那样的扮相——一身血红的八重樱十二单,被雨水打湿后显得像一片沼泽般沉重,那头长发也打湿了,沉沉压在上面。

    玉求瑕像一只刚从泥沼中爬出来的水鬼,或者一个从地狱逃出来的罪人,暴雨和闪电在他身后招展,一条水路从露台延伸到床边,是他走过来的痕迹。

    方思弄还因为刚刚的梦急促地喘息着,然而此时心中却划过一丝疑云,他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还是仍在另一个梦中?

    他想去看玉求瑕又怕去看,他想确认玉求瑕还是个活人,又怕凑上去发现他的脖子上有莲花一样的伤口和血迹。

    他刚撑起一点身子动作便凝固了,半躺在床,呆若木鸡。

    而玉求瑕就像一个鬼魂一样,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因为位置关系,玉求瑕逆光,他看不清玉求瑕的面容,但玉求瑕却能看清他的。他想要说话,又在开口的瞬间胆怯,他甚至忽然想起了一些民间说法:新死的鬼魂来见你的时候你不可以出声,否则会吓走他们,而这应该是你们的最后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终于动作,轻飘飘来到他身边,翩然跪坐在地,同时执起了他的一只手。

    玉求瑕的手又湿又冷,仿佛没有一丝活人的体温。

    而在这个距离上,方思弄终于能看清他的脸,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脖子上没有伤口。别的地方有没有就不知道了,毕竟十二单太厚重了。

    时间好像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化成了一片粘稠的沼泽,玉求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他的思绪似乎飘走了一下子,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玉求瑕的脸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他们呼吸交融,这一刻他总算感觉到了一些热度。

    他们的脸几乎贴着,但又还有一线之隔,近得脸上的绒毛似乎都纠缠在一起。他们只有在刚谈恋爱的时候有过这种互动,那是一种游戏,规则是他忍着而玉求瑕在不触碰他身体的情况下勾引他,忍耐失败就会被惩罚。

    他没有一次不被惩罚。

    后来玉求瑕以不想再欺负他为由,取消了这个游戏。

    这次他也下意识想迎合玉求瑕的动作,却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样动弹不得。

    玉求瑕的气息从他的额头、眼窝、脸颊、耳根、嘴唇、颈脖一路向下,神乎其技地保持着一个紧紧相贴又没有一点接触的距离,最后那道气息划过他的胸骨,停留在了左胸上,逡巡良久。

    他整片胸膛都麻了。

    下一刻,不知道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进驻到了身体里——事后回忆起来,他确信这句话并非出自自己的本心,可他就是在那一刻说出来了。

    “你要吃我的心吗?”

    玉求瑕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然后猛一低头,狠狠咬在了他的无名指根上。

    很疼,疼得痛贯天灵,但他没有叫,他的心中很平静。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玉求瑕真的要吃了他。

    这是一件他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但玉求瑕只在咬过之后又亲了亲那里,站起身来,转身往露台走。

    方思弄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塔很高,又下着雨,太危险了。他挣扎着想去追他,让他不要从那里离开,但有种力量依然牢牢控制着他,让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玉求瑕的身影在露台上一晃而过,然后消失了。

    在暴雨肆虐的黑夜中,方思弄没有闭上眼睛,他大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水光,不断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玉求瑕看起来显然很不好,不仅苍白憔悴,而且濒临崩溃,像一只鬼。

    以及,那句话——

    “你要吃我的心吗?”

    这是谁在说话?是谁借着他的身体在说话?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立即想到了枕头下面的那把刀,很突然的,他觉得那是一把专门用来挖心的刀。这个念头出现之后,他的理智才回忆起之前跟万春华合作的那部片子,里面有一个人物,是一位刀匠,为了拍好这个人物,他详细去了解过各种刀具。

    刀的设计一般都是劈砍用,一般来说一把刀握在手里会是刀锋向前或向下,这样一来,如果持刀者想捅一个人的心脏,正常拿刀会是竖切进入,其实有可能被肋骨阻挡。横切是更合适的办法,却又不是人类所习惯的拿刀方式。

    但是,这把刀,刀身纤细,刀柄也是没有明显长宽比的圆柱体,不管哪个方向拿,都能很轻易捅进心脏。

    这当然是一段极不严谨的推理,可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却完全不可收拾。

    他偏过头,看到倒扣在灯罩下面的“圣杯”,心想,它的大小似乎很合适装下一颗心脏。

    ===

    “小姐……”

    “小姐!小姐!”

    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有人在摇晃自己。

    他很烦躁,又没什么力气,想继续睡,但一直有人在摇晃他,让他没法好好睡,只能无奈地清醒起来,睁开眼睛。

    眼前是麻美奈美双胞胎一样有些恐怖的脸,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刚刚怎么叫您都不醒。”

    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雨也停了,他一下子坐起来,下一刻头晕目眩,又重重倒下去。

    “小姐!”

    在侍女们的惊叫声中,他按着剧痛的额角,挣扎着看向床边到露台的地毯,企图寻找出玉求瑕来过的痕迹。

    然而没有。

    所以昨晚……是梦吗?

    他恍恍惚惚被扶起来坐着,脑子一片混乱,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的手,左手无名指根上的咬痕。

    玉求瑕咬得真狠,血珠都凝固在伤口上,像一枚狰狞的婚戒。

    此时,一行黑字出现在他眼前,是“剧本”又发出了新指令。

    [告诉你父亲这件事,并把信件都交给他。]

    该来的躲不过,世界不是放过他,只是还没到清算的时候。

    这是他很不想做的事,他知道在大多数时代女子的爱情与婚姻都由父兄全权掌握,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他只觉得这是一种对爱人的背叛。

    他想像之前一样拖延,但这次却事与愿违了。

    忽然之间,像昨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一样,他被另一种不属于他的意志的存在控制了行为。

    那股力量操纵着他的身体跌跌撞撞爬起来,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一沓信件,然后对两个侍女道:“我要去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