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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机器06

    父亲的命令只是不让他见荒城旸生而已, 并没有强制限制他在家中的自由,提出这个要求后,两个侍女甚至都没说去通传一下, 给他梳妆打扮好直接带着他就走下塔楼、穿过花园,来到了江里大宅的主楼。

    到门口的时候,两人便静立门边, 不再往前了。

    方思弄从花园这一侧的门廊走进客厅,还没走近就听见吴俊明的声音, 是在跟谁交待江里大悟在海外的事情,絮絮叨叨事无巨细,是个显而易见的男宝爸。

    方思弄转过两个弯, 先在一面光滑剔透的装饰墙上看到两个人的影子,是坐着的吴俊明和站着的花田笑, 再转过去,他总算面对面见到了人, 他略一欠身, 不大属于他的意志开口道:“父亲。”

    吴俊明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但还是在跟花田笑说话:“留心观察他的言谈举止,还要叫他用心学习音乐。”

    花田笑:“是, 老爷。”

    吴俊明摆摆手:“行,你去吧。”

    花田笑跟方思弄对视了一眼, 一触即收,转身退下了。

    吴俊明这才转向方思弄:“我叫你花景叔去看望一下你哥哥……对了,你有什么事?”

    方思弄对抗不了那个不属于他的意志,将手里的信件交给了吴俊明,还将昨晚玉求瑕爬上塔楼来见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吴俊明捏着下巴沉吟片刻,表情介于穿帮与不穿帮之间, 实话说,演得不怎么样,有些夸张地睁大眼睛:“也就是说,他因为不能得到你的爱而发疯了吗?”

    方思弄垂下眼,不知道这位“父亲”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吴俊明自己的想法,还是剧中人物的想法,他不清楚。不过就这个问题而言,他自己并不相信:“我不知道,父亲。”

    吴俊明又道:“是这样,正是这样,正是这种恋爱不遂的疯狂,让一个人什么不顾一切的事情都能干出来……你实话告诉我,你最近有没有偷偷见他,并说出一些让他疯狂的话来?”

    方思弄摇头:“我没有,麻美和奈美整天都看着我,您应该很清楚。”

    “昨天晚上的事不是依然发生了?”吴俊明吹了一下虚假的胡子,“哎,这次算是我看走眼了,女儿,我以为他充其量就是玩弄玩弄你,很快新鲜劲就会过去,没想到这竟然会使他沦落至疯狂……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思虑过多……不行,这种事是藏不住的,我必须去觐见主上。”

    这个话题结束后,方思弄感觉身体里那个一直控制着他的力量消失了,他四下张望,发现偌大的客厅里似乎暂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吴俊明算不上一个特别合适的合作者,但好歹是一起从现实世界进来的难兄难弟,互相交换情报总比不交换好,他收敛起了属于“江里末子”的神色,准备回到方思弄的身份里跟吴俊明友好交流,先试探性地问了一个问题:“你见到其他人了吗?”

    他盯着吴俊明的脸,发现……对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又问了一遍,吴俊明终于有些奇怪地抬了抬眉毛:“……你说话了?”

    方思弄:“你听不见吗?”

    吴俊明摇头,这个反应,跟黎暖树那次听到他说“戏剧世界”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的话是被这个世界屏蔽了吗?

    但他刚刚说的这句话明明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人名信息,只是说了“其他人”而已,都被完全屏蔽了?

    这个又是凭什么机制判断的?难道这个世界能完全窥探到他新的“动机”吗?

    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的“思想”,在这个“世界”面前,也是透明的?

    这让他倏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脸色刷的一片苍白,吴俊明却并不关心,更不想跟他在此纠缠,站起来理了理领子就往外面走,同时嘱咐他:“你且好好在家里呆着,不要外出,女孩子家,名誉是最要紧的。”

    说完没有耽搁,就这么走出门去,跟着就进了城主府,晚上回来之后通知方思弄:“我与城主都要确认你是否是旸生少主发疯的原因,所以在三日后的宴会上,我会安排你们二人见面,到时候如果有机会,你也好好劝劝少主。”

    方思弄又在塔楼中被关了三日,期间听麻美奈美聊天,听到了三日后那个宴会举办的原因。

    当然她们也只是闲聊,内容很有限,真实性也未知。

    大致是隔壁宝石国的太子在国内招兵买马想要攻打机器城,而机器城城主给宝石国的老国王派了使团交代这个事情,意思是你要管管你的好太子,现在使团回来了,带来了老国王的回信,表示太子已经知错就改,现在带着那召集起来的人马去打双方共同的敌人冰山城去了。

    战争威胁解除,对机器城来说的确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在第三日午后,方思弄就被抓起来打扮。

    他的角色本来就是女性,这种要进宫的大宴会自然是全副武装。白、青、紫、绿为主色调的衣服一层层往他身上披,假发也是缠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他腰都有点疼。妆更是全妆,白粉一敷他就一点黑都见不着了,伴随着侍女们的惊叹他睁开眼睛,看向镜中的人,美则美矣,他只觉得太不像自己。

    手臂上的黑纱也是不用戴的了,方思弄斟酌片刻,问道:“守丧期已经过了?”

    两个侍女互相看了看,露出一点讳莫如深的表情,由麻美代为小声回答:“当然没有,但老爷入府几回,看到大人们都没有戴了,特意吩咐咱们也不要戴。”

    傍晚时分,江里家的车队离开宅邸,向机器城城主府驶去。

    城主府总体是日式结构,细微处带着机器城的机械、齿轮、蒸汽机和铁栅栏的元素。入口处是一座精美的红色木质门廊,门廊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木雕彩绘,描绘着传统的日本花鸟图。

    过了两道门后就是主庭院,庭院中央是一片静谧的池塘,幽蓝色水面倒映着周围的景物,锦鲤搅动着樱花与红枫的影子。

    湖中有座湖心岛,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宫殿坐落其上,屋顶覆盖着琉璃瓦,飞檐翘角,檐下设三张席位,便是城主家的坐席。

    在这座居于中心的湖心岛周围还有一些零散的、长条形状的岛屿,则是家臣与客人们的席位。

    池塘四周是精心设计的石桥、水榭和回廊,曲折蜿蜒,精心修剪的盆景、郁郁葱葱的竹林,以及传统的石灯笼、枯山水点缀其间。

    江里家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不过因着家主与城主有“用江里末子试探少主”的密谋,一行人只是站在最外圈的回廊中朝湖心岛上的城主夫妇遥遥鞠躬,太远了,方思弄没能看清城主夫妇是谁。

    之后吴俊明屏退下人,带着他在回廊上走了很远,似乎直接绕出了主庭院,来到了后院,然后在一个半中不间的地方停下来,告诉他:“你就在这里等少主吧,记住我说的话。”

    方思弄低眉颔首,吴俊明便同最后留在他们身边、一左一右扶着他的麻美奈美离开了。

    衣服太重,鞋子也不舒服,方思弄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扶住回廊的栏杆休息。

    他看着廊下的水面中的倒影,又开始走神,直到鬓边一痒,似乎有什么人在动他的头发,然后他看到了水中的自己旁边,出现了另一抹红色的身影。

    他转过头,玉求瑕素面朝天的脸孔近在咫尺,他的心脏狠狠一跳。

    玉求瑕一只手卷着他的一缕头发,以一个极端缱绻温柔的动作,将它举到鼻端,轻轻嗅闻。

    方思弄说了一句:“假的。”

    玉求瑕只是淡淡一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水中的倒影:“人世困顿、久困其中。如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1)。真与假,又有什么要紧?及时行乐才是天责。”

    方思弄转头看向他,问:“您一直践行着这条原则吗?”

    玉求瑕回答:“当然。”

    玉求瑕今天依然是一身女装,但没有化妆,与那个晚上惨白如鬼的样子判若两人,精神状况看上去也很正常,至多有些疲惫,方思弄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城主”那么坚定地认为玉求瑕疯了。

    实话说,面对着玉求瑕的他,从来不是冷静的那个,用网络用语来说,应该就是恋爱脑双商齐齐掉线。此刻,他觉得玉求瑕非常正常,而在这个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甚至混淆了戏剧与真实。

    “那我呢?跟我有关的部分呢?”他脱口问道,“您曾经说过您爱我。”这是否也是一场须臾之间的及时行乐?

    玉求瑕的眼神如同一场大雾,沉闷粘稠地压过来,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也无法思考、整个人仿佛顷刻间化为了浑浑噩噩的一团泥土。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求瑕放开那缕被玩弄了许久的头发,又伸手帮他理顺,手背不禁意地碰到了他的脸颊,答非所问:“黑纱已经取下了啊……”

    方思弄咽了一口唾沫:“到今天我还不明白,我在为谁守丧。”

    玉求瑕说:“你就当是为我吧。”

    第122章 机器07

    这种话, 实话说,在“戏剧世界”出现之前,方思弄已经听得够多了。

    他其实从几年前开始, 就在心中排演过许多玉求瑕的葬礼,想象中玉家那对豪门父母应该会要掌控一切,但他知道玉求瑕不会喜欢, 他会带着玉求瑕的骨灰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再跟着去死。他是真的很认真地盘算过。

    所以现在再听到玉求瑕说这种话, 他是平静大于震惊。

    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不是玉求瑕说出来的话,而是荒城旸生说的。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 问:“您近来身体安好么?”

    玉求瑕道:“很好。”

    “那为什么要举行葬礼?”

    “你听说过一种说法吗?就是人活的其实不是一生,而是某几个瞬间。换句话说, 某几个瞬间过去,人就已经死了。”玉求瑕本来盯着水, 现在转脸看着他, 一双眼睛像有魔力, 能轻易将人蛊惑,“一个平庸的运动员在得到冠军的那一刻就死了;一个执拗的老人在完成夙愿的那一刻就死了;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 在度过呼朋唤友、声色犬马的少年时代后,得知一个突破底线、无法原谅的秘密的那一刻, 他就死了。而你,我的圣女,在你出嫁、失去贞洁的那一刻,你也就死了。”

    方思弄很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冒犯:“少主!”

    玉求瑕的眼中渐渐生出一丝不正常的亮光:“一个同时拥有美丽与贞洁的女人就像王冠上的珍珠,谁都想要它的光辉维持得更久,也都想摘下它。在这些人中, 最不想快速蒙尘的应该是珍珠自己,所以必须维持贞洁,可维持太过,美丽又会逝去,而时世已经证实,在这种恐慌的催逼中,女人会糊涂地犯下重罪(1)——末子,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在方思弄身体里愈演愈烈,他同时也发现了玉求瑕精神方面的异常,其实跟吴俊明或楚深南不一样,玉求瑕是有演技的,而且演技很好,这导致他现在根本分不出来这段话是玉求瑕本人说出的,还是被“剧本”操纵着说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意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玉求瑕“哈”的笑了一声:“你当然不该,从一开始就不该,都是谎言——我没有爱过你。”

    方思弄看着他:“我不知道应该信你说的哪一句话。”

    “你还没明白吗?末子,我已经是个死人。”玉求瑕忽然靠近他,凑到他耳边说了这句话,然后倏然拉开距离,双眼中都染上疯狂与仇恨,提高音量道,“进尼姑庵去吧!这世道如此这般,就是因为你生养了一群罪人!一个罪恶的世界自你胯/下诞生,你生他们有什么用呢?像我这样的家伙,骄傲、蛮横、不安分、还有那么多的罪恶!匍匐在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是十足的混蛋,千万不要相信我们……死亡!哈……死亡才是最伟大的母亲,她无所不包、接纳一切……它接纳美丽、接纳丑陋、接纳罪人和圣女,接纳玫瑰、肠道和子宫!接纳罪恶、荣誉、坚贞、勇气与胆怯,接纳所有国王与天才!一个人最大的幸福,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以外,那就是——没有出生!末子,你听见了吗?”

    玉求瑕的确来到了一个太不正常的状态,简单点来说——确实像是疯了。

    方思弄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好几道身影从平静的水面下窜出来,有的人嘴里还叼着竹管,看装束,像是忍者——大概是父亲或者城主派来偷听的吧。

    玉求瑕显出了明显的攻击性,他们便忽然从暗处现身,倏然间就来到了走廊上,将两人隔开,其中两个还上去架住了玉求瑕的两只胳膊。

    但这并没有让玉求瑕收敛,反而因为阻挠,他的气焰更盛,两个人都没有拉住他,后来变成了四个。

    玉求瑕仍是挣扎着,像是完全不顾自己被控制着的手脚,灯一样亮的双眼穿过杂乱的人群死死盯着方思弄,失声吼道:“末子,不要结婚,不要嫁人,不要再生出一个怪物!让世界就此终结吧!进尼姑庵去!”

    此时又有脚步声从方思弄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是吴俊明带着一大队人过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吴俊明已经将他往身后一拉,叮嘱道:“关于少主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对别人讲。回宴会上去,去吧。”

    方思弄被轻轻推了一下,还想问什么,吴俊明已经带人越过了他,朝玉求瑕去了。

    他往那个方向看,还能看到玉求瑕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转身沿着回廊走回了主庭院的宴会。

    按照江里末子的人设来说,她不大可能违抗父亲的话,为了不ooc,他只能这么做。

    回去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玉求瑕刚刚说的话,依然是之前那个问题:玉求瑕演技太好,自身也的确有那么大的文本储备,他没法判断玉求瑕说出的那些话是否是出自本人的意志。

    如果不是,则说明这些话只跟剧情本身有关。

    如果是,那么这些话中,也许还夹带着玉求瑕的提示。

    其实玉求瑕说的话里真的包含了很多内容,太庞杂了,一时半会儿根本理不清楚。

    他没法从头理起,只能按自己的印象深浅来想——

    最先想到的是玉求瑕说的“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玉求瑕还提到了“人只活几个瞬间”,然后说了什么呢?举了例,老人、运动员、圣女……还有,夹杂在中间的“无忧无虑的贵族”。这会是一种提示么?

    玉求瑕还说了什么?

    他仔细回忆着——

    “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在度过呼朋唤友、声色犬马的少年时代后,得知一个突破底线、无法原谅的秘密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玉求瑕是在说自己吗?

    方思弄忽然觉得有了一点眉目。

    他又想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找他的玉求瑕,那一天的玉求瑕没有说一个字,整个人苍白如鬼,只有眼神还有力量。

    玉求瑕为什么会在那一天来找他?而一个字都不说?

    在大雨潦泼的夜晚,爬上那么危险的高塔,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

    这个举动,必然有其剧情上的作用。

    也许……荒城旸生正是在那一天撞破了什么“秘密”,爬上高塔来找江里末子,是为了向自己曾经深爱的少女告别。

    口不能言,因为言不由衷。

    所以从那之后的荒城旸生,就“已经死了”。因而,这个死了的荒城旸生再说的话,就不能再相信——会是这样吗?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但玉求瑕的确反复提到“我是个死人”这件事,应该是个非常明显的暗示了吧……

    又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直觉不能一直在这件事情上纠缠。

    别的呢?他继续想着。

    第二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内容是大篇幅对女性的羞辱,玉求瑕在话语中要求一个女人贞洁又美丽,还夹杂着大量没有逻辑的指责,什么世道的原罪,什么生下一群罪人,什么犯下重罪……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掩饰这个人物疯癫之下掩藏的仇恨。

    他看似是在对江里末子说话,可剧情里江里末子应该并没有生育,甚至应该还是一个处/女。那他所指的这个女性,是另有其人?

    这也是一个只能搁置、亟待解决的问题。接着,他的思绪又跳到了另一句话上:“一个人最大的幸福,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以外,那就是没有出生。”

    原文方思弄记不清了,但知道这是一句在文学史、戏剧史和哲学史上都很经典的话,出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

    这部剧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俄狄浦斯王》的后传,在那个著名的“弑父娶母”的故事结束后,讲述了老迈漂泊的俄狄浦斯出走半生最后重新成为了一个英雄的故事。

    这会是一个提示吗?弑父娶母?恋母情结?重塑荣光?

    这样来讲的话,现在很有必要看看玉求瑕的“父母”是谁,是NPC最好,万一要杀起来不太会有负担……

    边走边想,方思弄慢吞吞回到了宴会场。

    他刚拐过一个弯,就被一群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孩围住了,听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儿话方思弄才确认,这是一群跟江里末子交好的贵女。

    但这种贵族团体内部才是阶级分明的,“友谊”中也或多或少掺着捧高踩低。

    拉住方思弄后,这群人便立即说开了。

    “末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难道同少主吵架了吗?”

    “我们是好朋友,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想问你,旸生少主得了疯病的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说什么呢?可别在我们未来的城主夫人面前信口开河。”

    “毕竟我们这里可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夫人啊……”

    方思弄捕捉到了最后这句话,转头严肃地质问说话那人:“什么意思?”

    那是一位穿着金袍的贵女,单从衣饰上来看家世不俗,人也傲慢,被这么明晃晃盯着看,登时也不服气,阴阳怪气道:“先城主才刚走几月,夫人便欢天喜地改嫁,我要是荒城旸生,保不齐也会被气疯。”

    方思弄感觉脑海中闪过一道明光,忽然想通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在这里嚼舌根了,小姐们,晚宴要开始了,请各自入席吧。”

    第123章 机器08

    方思弄转身, 看到说话那人,那人穿着一身严整的男性官服,却有一张素白无须的脸蛋, 是李灯水。

    小姑娘虽然有超越年龄的沉稳,但到底比不上有城府的成年人,四目相对间, 李灯水眼睛一亮,眼看着是连接下来的台词都忘了, 在角色扮演上也再无演技可言。

    NPC们却只管走剧本,受此阻挠便一哄而散,这么看来, 李灯水这个角色似乎还是个她们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但方思弄和李灯水也没有得到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转脸麻美奈美就一叠声叫着小姐找了过来。

    方思弄跟着麻美奈美走到湖边的栈桥旁, 还登上小舟划行了一段距离,这才到了江里家的坐席, 竟就在离城主家坐席最近的一座湖心岛上, 两岛相聚不过十米, 感觉可以坐在这里直接跟城主家聊天。

    吴俊明已经回来了,正襟危坐在席首, 见到“女儿”过来,只斜斜分来一个眼神, 没有说话。

    方思弄进入席间跪坐好,这时忽然一声萨摩琵琶的不和谐音划破长空,湖心舞台上随即出现数道盛装打扮的人影。

    同时,方思弄下意识转向中央湖心岛,就见一对男女从宫殿中相携走出,入座后男子双臂一张, 仿佛某种信号一般,整个庭院中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毫无疑问,这两人就是城主与城主夫人。

    在这个距离上,方思弄看得很清楚:城主是蒲天白,夫人是元观君。

    这倒真是个诡异的搭配。

    中央湖心岛的正对面是一方浮在水面上的舞台,此时几位舞姬开始翩翩起舞,乐师们也在回廊各处奏出乐曲。

    晚宴开始了。

    就在方思弄刚收回视线、一边观察自己面前陆续送上来的餐食、一边思考那两位熟人能给解谜带来什么便利时,忽然有人在他旁边说:“江里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此时送餐的侍人正在各个小岛中间来来往往,方思弄原以为的送餐侍女,却是城主夫人身边的女官。在吴俊明首肯后,他跟着那个女官又乘了一次船,登上了中央湖心岛。

    坐进了城主夫人,也就是元观君旁边的席间。

    在这方豪华地毯上一共三个主位,城主坐在中间,夫人坐在一边,而另一边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从情理上推测,那应该是少主的位置吧。

    那在这座堪称“家宴”的中央岛上,元观君为什么会把他叫过来?

    是剧情要求,还是对他有什么话说?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两人,然而不管是元观君还是蒲天白,却都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周围光是侍女都围了半圈,他也不敢随便开口,便只能低眉顺眼地待着。

    舞姬们还在卖力地舞蹈着,丝竹声也充斥了整个庭院,蒲天白拎着酒杯隔空与臣下们相互示意,方思弄却感觉身边的元观君非常紧张。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夫人,您还好吗?”

    “嗯?是的,我很好,好姑娘。”元观君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弹动了一下,勉强地朝他拉扯起嘴角,“好好享受宴会吧。”

    “恕我冒昧。”方思弄继续与她搭话,余光中的蒲天白对此没有反应,“您看起来,有点……焦虑。”

    元观君道:“哦?是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有点焦急。”她似乎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看,“毕竟我在等人。”

    方思弄没再接着问你在等谁,这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答案。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从元观君频频看向的方向有一个人影款款而来,是一袭红衣的玉求瑕,整个是方思弄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打扮,繁重的八重樱十二单,完善的妆容,垂下的长发盘绕在红衣上,像一朵盛开的地狱之花。

    李灯水跟在他身后,他们似乎是一起登岛的,玉求瑕走进了坐席,李灯水则停在了外圈,与侍从们跪在一起。

    玉求瑕手持一柄绘扇,盛装的面孔媚态天成,盈盈一笑道:“抱歉,我来晚了,母亲、叔叔……”

    元观君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喝止道:“旸生!”

    玉求瑕从善如流地认错:“抱歉,我说错了——父亲。”

    蒲天白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仔细看的话面色有些阴沉。

    拢共没几个字的对话,方思弄却是听得头大,结合之前在贵女们那里的见闻,总结出一段事实:在先城主,也就是荒城旸生的父亲,去世几个月后,荒城旸生的母亲,也就是元观君饰演的先城主夫人,嫁给了荒城旸生的叔叔——等于是的先城主的兄弟的蒲天白……

    所以先城主夫人成为了现城主夫人,叔叔成为了继父,侄子成为了继子。

    这个人物关系……

    城主夫人见荒城旸生认错及时,也松了一口气,接过话头道:“过来,旸生,坐在我旁边。”

    “不,母亲,这儿有个更迷人的东西呢。”说罢,玉求瑕径直走到方思弄旁边,身子一歪,整个人斜躺在垫子上。

    玉求瑕像一团火焰似的风,动作太快,方思弄心中一惊,还没说话,就感觉耳畔拂过热气,玉求瑕在问他:“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

    他被那股热气搞得气血上涌,浑身发麻,所有思绪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愣愣答道:“嗯。”

    说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妥,虽然他永远会被玉求瑕蛊惑,但在剧情里,江里末子才被荒城旸生狠狠羞辱,这时候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这家伙无礼的要求才对。

    可玉求瑕已经在他膝盖上躺下了。

    继而他又听见一声笑:“抱歉,我说的其实是可以睡在你的膝上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脑海里在流转着什么下流的念头?”

    当然,现在玉求瑕说话的声音很小,应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方思弄摇了摇头,找回角色,也用那个音量的声音回答他:“我没有这么想,少主。”

    玉求瑕又说:“再想一想,如果能在你怀中、或者两腿之死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方思弄真实惊讶,他没从玉求瑕口中听到过这样直白的荤话,玉求瑕从来都是优雅得体的,就是在最想死的时候也只会念诗。

    他脱口叫道:“少主!”

    玉求瑕躺着看他,扇子遮住半张脸,眼睛一眯:“你当我没说。”

    方思弄还是懵懵的,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玉求瑕噗嗤一笑,用扇子轻拍他的脸:“上帝啊,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你为什么不笑笑呢?你看,我的母亲多么爱笑,每天都开开心心,我的父亲不过死了两个钟头。”

    方思弄知道这个“父亲”指的是先城主,而不是蒲天白扮演的这个现城主。从这句话中,他也可以鲜明直白地听出来荒城旸生对母亲改嫁这件事的厌恶,所以之前话语中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失贞”的女人,极有可能指的是这位母亲。

    方思弄想了想,道:“不,已经几个月了,少主。”

    “这么久了吗?”玉求瑕半阖上眼睛,唇边是一个轻佻的笑容,扇子从方思弄的颊边滑到肩头,然后顺着大臂一路滑下来,方思弄却敏感地意识到,那扇子在之前戴黑纱的地方多停顿了一秒。玉求瑕笑道,“那么让魔鬼去穿孝服吧!我要去做新衣了!”

    他话音方落,庭院四方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小声惊呼,方思弄观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湖心舞台上,于是他也看了过去。

    只见舞台上的舞姬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了,现在上面就只剩下一个人,正在跳POPPING。

    真的是POPPING,很标准的现代街舞,舞者像一只坏掉的机器人,在台上扭动,从众人的表情来看,这实在是一个超出了时代审美的舞种,所有人都像是目击了一场凶案般震惊。

    当舞者用“肩撑”表演出了一个脑袋落地的动作,惊呼声顿时爆发了,甚至有人开始跑动,而这时方思弄却听见玉求瑕跟跪在旁边的李灯水说:“这似乎不是我安排的内容?”

    李灯水道:“我去看看,少主。”

    玉求瑕却说:“不用,你找人去看吧,你留在这里。”

    “是,少主。”

    方思弄又转头去看城主与城主夫人,这两人当然是认识现代街舞的,但都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神情,只是自恃身份,勉强压制住了这种恐惧,还在原地正襟危坐。

    这两位的举动感染了其他人,臣下们也纷纷安静下来,并约束好了自家的下人。乱哄哄的宴会逐渐平静下来。

    而那位“掉了脑袋”的舞者又轻松将脑袋推了回去,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放声念台词:“我的思想是我脑中的伤口,我的脑子是一块伤疤,我想成为一架机器,手臂用来抓取,脚用来走路,没有痛苦,不用思考。(1)”

    元观君忽然往蒲天白身边一靠,笑着说道:“主上,难为旸生的一片心意,这是他亲自排的戏,是为我们机器城谱写的赞歌呀。”

    城主温柔扶住夫人的肩膀,冷冷扫来一眼,声音却很温和:“旸生啊,费心了。”

    玉求瑕却没有理他。

    从那个机械舞者开始跳舞的时候起,玉求瑕身上的肌肉就崩了起来,人也撑坐而起,蹙眉望着舞台,似乎陷入了思索。

    第124章 机器09

    在那跳机械舞蹈的演员说完台词后, 舞台上又出现了其他演员,唱腔一亮,是日本能剧。

    剧情慢慢展开:一对男女在林中穿梭, 他们陷入爱河,立下山盟海誓。之后他们发现了一块精密的机器核心,男子搭屋盖房、用锤子不停敲打核心, 女子则掌管了一应内务,辅佐着男子。

    而此时, 一位像海带一样摇摆晃动着的演员渐渐接近了他们……

    在这期间,那位机械舞演员一直在舞台的各个角落盘旋,依然在跳机械舞, 跟整个故事格格不入,像一个完全跳脱在戏剧之外的角色, 一种打破次元壁的感觉,是相当现代的表现方式。放在现代观众的眼里当然见怪不怪, 时下却是十分诡异, 回廊四周时不时还会传来惊呼, 好在演员演技精湛,众人渐渐沉浸到了剧情中, 将跳机械舞的这位忽视了。

    这时,作为城主的蒲天白大笑三声, 转过脸来道:“旸生,听说这部戏是你全权指导的?讲的是我们伟大的城邦开国的故事吗?你有心了。”

    玉求瑕也拉了一下嘴角,道:“您就等着看吧。”

    机器城有人鱼帮助了城邦开国的传说,众人都以为那根“海带”代表的是人鱼,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人们发现那不是人鱼, 而是一条蛇。

    于是故事似乎又回到了盘古开天地的时代,不,是西方的创世纪,那片伊甸园。

    亚当夏娃,与诱惑他们的蛇。

    然而此时,在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上古神话中时,方思弄却几乎确认了剧目,他想跟玉求瑕‘对答案’,又担心说的话被“屏蔽”,想了半天,低头问玉求瑕:“或许……您听闻过最近‘甲胄鬼’的传闻吗?传言它时常在海滩上游荡。”

    玉求瑕说:“我见过它。”

    四目相对,方思弄知道,答案对上了。

    舞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那条蛇如同神话中的那样诱惑了夏娃,之后毒死了亚当,又与独活的夏娃纠缠在了一起……

    “嘭!”

    “哗啦——”

    在故事演到蛇毒死男子之时,城主忽然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小几,美味珍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候在旁边的侍女们呼啦啦一片涌上来收拾一地狼藉,方思弄的位置离城主不远,难免受波及,他被人群挤了好几下,忽然一股力量将他往反方向一推,奇迹般的,他像一条掌握了水流动相的鱼一样轻易退出了人群。

    而玉求瑕还留在里面,甚至顺着人流在往更里面走,对他说:“回家去吧,末子,回家去,离开这座监牢。”

    方思弄下意识就想追过去,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手肘,他回头一看,是李灯水,小姑娘面色沉静,说道:“江里小姐,少主让我将您送回去,您的父亲在等您。”

    她演的谁呢?

    方思弄的脑子自顾自转了起来,很快得出结论,是“霍拉旭”吧——王子身边最信赖的友人,在王子完成复仇之后,负责将整个故事向世界传唱的角色。

    没错,到现在,他已经几乎可以完全确认剧目。即使这部剧完全禁止他们这些卷入者之间互相交流信息,他也认为大多数人都能确认剧目,因为这实在是一部太著名的戏,甚至可以说是最著名的——戏剧史上伟大的《哈姆雷特》。

    这是一部在全世界相关院校必然会反复研读的剧目,在普通人中的普及度也很高,哪怕有人不能完全复述出故事的经过,也会知道哈姆雷特是一个复仇王子。

    当然就方思弄本人而言,对这部剧谈不上如数家珍,至少关键情节都是知晓的。

    故事发生在丹麦,先王的鬼魂告知王子哈姆雷特自己死亡的真相——他的弟弟,也就是哈姆雷特的王叔克劳狄斯卑鄙地毒杀了他,强占了他的王后,坐上了他的王位。

    哈姆雷特一方面感到震惊和痛苦,另一方面也在怀疑这个鬼魂的真实性,怀疑它并非父亲的灵魂而是来诱惑他的魔鬼,在纠结当中他陷入了“痛苦地延宕”,最终决定用一场戏剧来验证鬼魂父亲的话。

    在这“痛苦地延宕”期间,哈姆雷特变得越来越矛盾、焦虑和离经叛道,也有一种说法是他在装疯卖傻,总之,很多人都认为他疯了,现国王克劳狄斯和他的王后母亲都想搞明白致使他疯狂的原因,当然两人出于并不相同的目的。

    而此时,大臣波洛涅斯却报告说王子是因为得不到女儿奥菲利亚的爱情才疯癫的,国王与王后对此都将信将疑,要波洛涅斯证明这件事,波洛涅斯则安排王子与女儿奥菲利亚在宴会上相见。

    这场宴会也正是哈姆雷特准备用戏剧来验证真相的这一场,矛盾冲突都堆叠到了今晚。

    “江里小姐,走吧。”

    方思弄看着李灯水拉着他手肘的手,这是一只年轻细弱的手,如果他真的想挣脱,凭这个小姑娘无论如何是拉不住的,然而,他身体里却似乎存在着另一种力量,控制着他,按剧本原定的步骤走。

    他跟着李灯水登船离开了中心岛,回到了江里家的那座小岛,麻美奈美扶着他下船,吴俊明却蹦到了他过来的船上,要去中心岛上搅屎,百忙之中吩咐他:“女儿,你先回家去,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办。”

    方思弄没什么别的话好说,被下人们卷着又登上了另一艘船,回到了陆地。

    其他参加宴会的家族有的走了有的留着,毕竟城主拍案而起了,中央宫殿那里乱成了一锅粥,很多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头苍蝇一样乱糟糟挤在回廊里。

    方思弄被家丁护着向前走,脑子里还在想剧情。

    在原著中,宴会之后,克劳狄斯彻底暴露,哈姆雷特决心复仇,而克劳狄斯同样知道哈姆雷特知道了真相,也决心将哈姆雷特送到海外杀死。

    奥菲利亚呢?

    方思弄尽力回想着——是的,他饰演的正是哈姆雷特倾慕的奥菲利亚,大臣波洛涅斯之女,雷欧提斯之妹。

    这个时候,奥菲利亚在做什么?

    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方思弄猝然停步,四下顾盼,见其他人都神色如常。

    听错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瞬间否决,因为那道声音实在是太清晰了,就像是在他耳朵边上响起的一样。

    这时,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是一直走在侧前方,要把他护送出去的李灯水,她忽然回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焦急道:“江里小姐,前面就是正门,我就送您到这儿了,我要回去帮玉……”

    说到这里,两人都愣住了。

    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一种力量在“保护”剧情,他们不可以彼此讨论,因为与剧本无关的有信息的话都会被屏蔽,自然,他们也不可能说出其他人在现实中的名字。

    但李灯水脱口而出了一个“玉”,两个人也都同时敏锐地注意到了。

    似乎在那一声“破碎声”后,那种一直控制着他们的力量,消失了。

    “小姐,怎么了?”一旁的奈美问。

    NPC还在旁边虎视眈眈,方思弄也没敢多说,李灯水也看出了他的意思,收敛起表情,还是打算往回走:“江里小姐慢走,我回少主身边了。”

    “等等!”在擦肩而过时,方思弄忽然说,“我要去上厕所。”

    “你们在外面等着。”

    进入厕所,麻美奈美本来也要跟进来,方思弄反手锁上了门。

    没背的马桶上方有一扇窗户,拉着粉色的窗帘,让整个隔间都笼罩在一种迷幻的氛围中。方思弄没有耽搁,从袖中摸出短刀——刚刚跟李灯水擦肩而过时从她腰间顺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繁重的礼服割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相对完整的内衬,脱掉木屐,翻出窗户跑了。

    他想起来了接下来的剧情——

    王后会将哈姆雷特召到寝宫谈话,而奥菲利亚的父亲波洛涅斯作为现国王的心腹,会自己请命躲到王后寝宫的帷幕后偷听母子讲话,却被哈姆雷特发现,直接刺死。

    而波洛涅斯的死,不仅会让奥菲利亚伤心疯癫,还会引发国家的动乱,波洛涅斯的长子,远在海外的雷欧提斯会回到国内起义,直接杀到王宫,最终与哈姆雷特决斗,双双身亡,奥菲利亚也会在决斗之前就在河流中自溺。

    毫无疑问,哈姆雷特是这个剧目的主角,而他的愿望,无非是大仇得报——杀死现任国王。

    至于其他人,王后、波洛涅斯、雷欧提斯与奥菲利亚都不是目标。

    他们的死,是王子复仇路上的牺牲,是悲剧的注脚,是命运之残酷的具象,而引发这场命运雪崩的源头,正是在今晚,哈姆雷特向波洛涅斯刺出的那一剑。

    我必须阻止这个。

    方思弄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果现在所有人都获得了自由意志,那么剧情也不一定要按原著发展,不是吗?只用完成主人公的愿望就好了。

    主人公的愿望只是杀一个人,那其余十个牺牲品的生命就可以救下,至于必死的那一个……

    这位现任国王是蒲天白饰演的这件事怎么处理,他还没有想出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应该说他还没工夫想。

    不管怎样,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第125章 机器10

    根据李灯水的提示, 方思弄很快跑到了城主府后宅区,现在庭院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后宅倒是没什么人。

    摄制组从来都与美术组紧密相连, 对场地的建筑构造,方思弄有很高的敏感度,没费太大力气就绕到了属于城主夫人的院子。

    院子门口守着两个侍卫, 他站在远处拐角观察了片刻,从小路绕到后墙的竹林里, 借着一处枯山水的假山翻了进去。

    暮色沉沉,城主夫人的寝宫却还未点灯,元观君可能还在前面主持局面, 没有回来。

    他继续贴着墙根走,这里有一些植被, 便于他隐藏,他打算仔细观察一下这座院子, 多了解了解地形怎么也不是坏事。

    结果刚转过一个拐角, 面向更大的一片庭院, 他便看到一条惨白的人影立在对角的墙根处,骇得他心跳起飞。

    那是个女人, 背对着他,实在是太纤细、太笔直了, 一袭白衣,漆黑的长发垂着,恰好旁边还有一颗歪脖树,叫她不像是站着,而是吊着的……

    日式庭院、白衣女鬼,一瞬间冰冷的恐惧自五脏六腑生发出来, 沉甸甸坠在胃里。

    方思弄毛骨悚然,强自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再看,确认那“女鬼”的脚还是站在地上的,树枝上也没有垂下来的绳子什么的。

    而且经过仔细观察,方思弄觉得她似乎低着一点头,在往下看——在看什么?

    这时,他耳骨一动,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在身畔响起,心中登时又窜上一股恶寒,在八成鬼片中,这时候都该是一个重要的JUMP SCARE了,他只要一转头,就有极大概率看到那女鬼就站在他身后。

    接着,那道“咔嚓”声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戒备,也就不再隐藏,忽然劈起一道劲风砸向他。

    他立即就地一滚,翻滚间,余光可以看到那个袭击他的影子从另一丛灌木后扑了出来,好在还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在这种情景下,一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可比一个女鬼良善多了,方思弄紧缩的心脏骤然松了一下,翻身而起跟那黑影干了几下。

    “你们在干嘛?”

    没过几秒,这场战斗就被一个女声喝止了。是那个“女鬼”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方思弄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女鬼,就是元观君本人。

    而正揪着自己领子的这一位,也是个熟人,余春民。

    他觉得场面有点滑稽。

    余春民还在说他:“你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干什么?”

    方思弄把余春民的手拂开:“你不是偷偷摸摸?”

    这时元观君已经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方思弄道:“我没想到你会是奥……江里末子。”

    这一个停顿,方思弄便能确认,元观君也知道剧目了。

    他摇摇头:“我也没想到。”

    元观君转脸又问余春民:“你怎么也在这里?”

    “啊?我啊?”余春民挠着头,“我就是刚刚忽然听到一个玻璃打烂声,然后我就能动了,就找过来了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元观君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下:“你啊……”

    这时,方思弄忽然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他现在依然觉得元观君刚刚那个背影很诡异,应该不是单纯看错了。

    元观君的表情变了变,嘴角细微地抽动了两下,却说:“没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反应,方思弄不知道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世界,元观君还保留了什么,他正欲再问,余春民却抢先说:“你咋不点灯呢?我还以为你没回来。”

    元观君:“我也是听到那个破碎声,刚回来,还没来得及。”

    刚回来,灯也来不及点,却站在墙根看什么?

    方思弄转头朝那棵歪脖树下墙根处一看,发现那里有一口井。

    她在看一口井?

    余春民又道:“所以你们都听见那个声音了?那是什么声音?”

    “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剧情转折点。”元观君说,“这个时间点,是‘王子’下定决心复仇的时刻了。”

    《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背后是一条启蒙人物式的发展脉络,一般分为“承受命运打击”、“痛苦地延宕”、“承担使命”三个阶段,而在这场宴会之后,正是哈姆雷特确信了叔父的罪恶,决心复仇,从第二个阶段跨向第三个阶段的转折点。

    当哈姆雷特下定这个决心之时,他们这些外来者似乎在同一时刻取得了自由意志。

    这么多人不再受剧本摆布,接下来的剧情会怎样发展?

    余春民看着两人:“所以你们都知道剧本是什么了?”

    元观君直接说:“是《哈姆雷特》。”

    余春民长长地“哦”了一声:“就是、就是莎士比亚写的那个是不?”

    元观君:“你没看?我不是让你出去之后多看看戏吗?”

    “嗨呀,我脑子笨,看两页就想睡,根本看不进去……”

    那两个人居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了。

    可时间不等人,方思弄不得不打断他们,并跟元观君说了他想要阻止波洛涅斯,也就是吴俊明死亡的剧情。

    在原作中,这场刺杀即将在他们面前这座寝宫中发生。

    元观君听完,噗嗤一笑,眼神却是冷的:“方思弄,我想你弄错了两件事——”

    “第一,你想完成主人公,说白了,就是玉求瑕的愿望让他出去。可你想过没有,这只是你、或者你们两个人的期待,而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让玉求瑕完成愿望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到那时我们都已经死了——包括你。”

    “第二,你真的敢改变关键剧情吗?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这是一个严格按照剧情发展的世界,改变关键剧情的后果你知道吗?”

    方思弄很平静地说:“时间紧迫,我只能尽力回答你的两个问题:首先,‘完成主人公的愿望’这一点,并非是我个人或玉求瑕的期待,而是逃离这个世界的规则,关键剧情迫在眉睫,我们只能现在做出决断,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必须做。至于第二点——如果真的像你说的,剧情如此不可侵犯的话,‘世界’又为什么要给我们自由意志?”他顿了一下,死死盯着元观君的眼睛,“我的想法是,至少先尽可能避免真正的‘人类’相互残杀吧?”

    “说曹操曹操到。”元观君似乎呼出一口气,转而说到,“他来了。”

    余春民还在状况外:“谁?”

    “吴俊明,一个扮演我爸的角色。”方思弄道,“不过他怎么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不应该悄悄躲着吗?”

    “你刚说了自由意志。”元观君清浅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胸口不怎么存在的灰尘,又道,“对直接掀翻剧情这件事,我还是有所顾虑……这样,你们先避一避,我单独去跟他讲。”

    余春民又问:“为啥不一起?”

    其实方思弄也不是特别明白这一点。

    “不要让他觉得我们或许已经结盟,我不太信任他。”元观君皱起眉头,似乎感受了一下才能形容出来,“他……他的眼神很奇怪。”

    元观君往里走,方思弄跟余春民肩并肩蹲在庭院与正厅连接的窗户下面,对听力已被强化的两人来说,能清楚听见屋内对话。

    而这个角刚好在那口井的旁边,方思弄趁机观察了一下那井,很普通的灰石井,没什么特别。

    这时厅中两人已来到了一个适合说话的社交距离,方思弄听见吴俊明说:“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方思弄:?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又发生了什么吗?

    但元观君的回答表明她也在这句话中感到了震惊与冒犯,冷冷问吴俊明是来干嘛的。

    吴俊明慢悠悠地说:“我奉命过来监督你们母子谈话。”

    一下子把话题拐回剧情上,元观君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嘎吱一声,大概是吴俊明走到坐席上坐下了。

    “‘你儿子’还没来,我们聊聊天吧?”下一刻,吴俊明又开口,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油腻,以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角度展开,“我就想知道,你这种女人,一天到晚在跩什么?”

    方思弄感觉旁边的余春民身子一绷,就要往外冲,一把把他拉住了。

    吴俊明还在说:“我好像经常看见你的下颚线和鼻孔,顺带一提,你鼻孔的形状其实挺漂亮的。”

    元观君冷冷的:“等待的时候,也可以不必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能说话了,你不让老子多说两句?”吴俊明啐了一口,“这几天给老子都整神了。”

    接着又开始东拉西扯,说自己给个“男美女”当爹多么搞笑,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台词是多么矫揉造作、狗屁不通……

    这些废话方思弄听到后来完全不想听了,在脑子里盘算起要不要绕出去截玉求瑕算了。

    就在这时,吴俊明峰回路转,又语出惊人,吐出一句难以形容的混账话:“你跟那两个大个子都睡过了吧?多我一个又会怎么样?看什么看啊?我要在这里面把你干死,警察都抓不了我!”

    “操!”元观君还没说话,余春民已经忍无可忍窜了出去,先借着个助跑的惯性压着揍了吴俊明一顿,然后二人扭打在一起。

    方思弄简直都无语了,他虽没像元观君一样对吴俊明有戒备,却早感觉这小伙子成不了大事,年轻、鲁莽、固执、自卑又自负,还没什么文化,集齐了一切容易坏事的特质,但也没想到这家伙脑子这么有泡,到这里面来这样现眼,跟失心疯了一样。

    叹了口气,他正准备出去阻止这场闹剧,却忽然听见元观君发出了一声惨叫:“余春民!回来!”

    这声音太恐惧、太凄厉了,他一瞬间毛骨悚然,直接被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26章 机器11

    那种感觉是瞬间出现的, 又让人说不出是哪个具体的瞬间,好像自来如此。

    风停下了,声音也止息了, 时间也停止了,一种绝对的、轰然的、寂静而庞大的力量从天而降,罩住了这片世间。

    方思弄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不过视线还在转动,像横摇的慢镜头。

    在元观君的那声惊叫过后, 他下意识站起来往大厅里面看,时间就是在这一刻凝固成液体或固体的。

    而与此同时,一种沉闷的轰鸣从星球中心响起, 每个人的脚下似乎都在震动。

    他看到了一片黑影。

    先开头只是屋角出现了一滩黑色,然后迅速扩大, 化为一道有弧度的黑墙,倏然向厅中的三人推进, 那种凛然又死寂的气息, 让任何人都不得不相信, 一旦沾上它,最好的结果是死亡。

    下一刻, 一阵凄厉的耳鸣在方思弄脑海中响起,他如同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头疼欲裂,模模糊糊回想起来,在上一个世界的最后,自己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刚失去手脚的惊诧。

    原来不是吗?是因为这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来了?

    他的大脑挣扎着思考,身体却是在靠本能行动, 他在门框上静立了一刹那,千钧一发之际,他选择了向里跑。

    理智上来讲,向外是逃生,向里必死无疑,可他此时已经无力靠理智权衡,那一刹那的选择已无法解释。

    然而,依然来不及、来不及了——

    黑影已经吞噬了离那片屋角最近的吴俊明,下一个就是与他缠斗在一起的余春民,那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不可能来得及……

    “刷——”

    一道人影忽然从只剩一线的大门闯入,嗖的一下从正被吞噬着的那两人身侧闪过,下一秒,那里便只剩下了一双狰狞无力的,悬停在黑暗中的手,余春民却已不见了。

    刚跑到大厅边缘的方思弄见状,原地转向,拉起了还怔愣着的元观君就往外退,而有如神兵天降一般的蒲天白扛着余春民,三两步就越过了他们。

    几人没了命一样地奔跑着,都不敢回头。

    然而,人力终有不能及处,在那个黑影面前,他们也许更似蚂蚁之于人类,哪怕是觉醒了异能的蒲天白,在“人类”面前也不过是一只更灵活一些的蚂蚁而已。

    方思弄听见了身后高空中的风声,带着有如盘古开天抡斧的威势,劈山裂石而来。

    阴影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或者更大的区域,所有人瞬间全都被吞噬了。

    黑暗降临,方思弄脑海中唯余死亡之感。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绝对的黑暗中依稀仿佛划过两点绿色,在重影中摇晃着。

    方思弄睁开眼——这是一个难说“真实”的行为,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眼”,是否还有“身体”的存在。

    总之,他的意识似乎还存在着,还知道自己是谁,虽然艰难地在黑暗与清明间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彻底“醒”了过来。

    他先“看”到了一盏灯,黄色的,在一片黑暗中摇晃。

    那片黑暗不是静止的,更像是一场黑色的风暴,而那盏灯就凭空挂在半空,在这场风暴中间撑出了一小块生存之地。

    “方思弄。”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然后他才发现那盏灯下还有一个人,而他在迷蒙之中看到的那两点绿色,是那个人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

    那个人笑了一下,眼神很温柔,慢慢地说:“我送过你两瓶香水,借给过你一次真眼,本来不该再出现……但我实在太想看结局了。”

    他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但应该不是用嘴,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但对方还是“听”到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不能理解的存在,但我试图理解你。”那个人的笑容倏然加深,像看到了一件极端有趣的物事,又说道,“方思弄,我等着看你的结局。”

    ===

    方思弄再次醒来。

    这次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盯着沉暗的夜空看了一会儿,坐起来,四下一望,发现元观君、蒲天白和余春民横七竖八地躺在周围,而刚刚那个席卷天地的黑影已然不见踪影。

    ……那究竟是什么?

    他缓慢地思考着。

    还有……

    那个在黑暗中出现的……

    梅斯菲尔德?

    是真实还是梦境?

    如果是梦,他为什么会频频梦见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如果是真的……那“梅斯菲尔德”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他脑子还懵得很,想得也慢,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脚步声,也许是因为之前耳鸣得太大声影响了他的听力,这次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了。

    他缓缓转头,眼前红影一闪,随即他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怀抱。

    玉求瑕紧紧抱着他,身体微微发着抖。

    他由着玉求瑕抱了一会儿,才慢慢找回语言功能,低哑地说:“他们……好像都死了。”

    “没死。”玉求瑕说,“我踹到蒲天白的时候他哼了一下。”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要踹他?”

    “不是故意的,跑过来不小心踢到了。”

    “……哦。”

    又过了一会儿,方思弄问:“你看到那个东西了吗?”

    玉求瑕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看到了。”

    “那是什么?”

    “不知道。”

    “你之前见过吗?”

    玉求瑕顿了一下:“胡刁的世界里见过。再之前,第一次见,是我的第三个世界,当时那个世界的参与者几乎都死了,包括我的老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本来以为那是进入无敌状态的NPC,现在来看……应该是另一种存在。”

    方思弄没有回应,他实在被吓到了,人还恍恍惚惚的。

    玉求瑕再次收紧手臂,胸膛被方思弄的胸膛挤得发疼,被他箍在怀里的方思弄只会更疼,却还是一声不吭。

    方思弄总是这样,对他给予的一切总是照单全收,而且总是用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像一条狗。

    一条毫无心机、毫无城府、全心全意信仰着他的狗。

    他是在非生即死的戏曲世界与严酷的家庭中长大的怪物,他钟情反派,也喜欢圣母,追逐极致,极致的善,极致的恶,讨厌中庸与圆融。而十岁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天性更偏向恶的这一边,他经常会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在叫嚣着毁灭吧毁灭吧。

    就在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忽然窜出了一条狗,用全无杂质的眼睛望着他,长得那么凶,眼神却可怜可爱,巴巴地仰望着他说:天使天使,你好漂亮,我爱你,我永远跟着你。

    他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更是逐渐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愚蠢的人,有这样愚蠢的爱,他贪恋这样的目光,又忍不住要戳破这个伪善的谎言。他既希望这种目光持续得更久,又频频恶劣地考验它。

    所以他忍不住要宠爱方思弄,又忍不住要伤害他,“戏剧世界”的出现将一切矛盾冲突都激化了,他的恶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疯长,这里没有法律,也可以忽视道德。

    终于,遍体鳞伤的小狗的眼中失去了光彩,可即便如此它也只会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匍匐在他的脚下,心灰意冷、全无指望地告诉他:活着的我离不开你,只有死了的我可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小狗啊?

    他要怎么才能不爱他,又要怎么才能不恨他啊——他好恨啊,他走在那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意气风发,却因为这条狗,不得不披上天使的假面,其实天使的皮穿在他身上,每时每刻都有烧灼的剧痛……他要怎么才能不恨他?

    第一次见到那个巨影的时候他失去了他的老师,第二次见面那东西却从白金巨人的手下救下了他,现在是第三次,他已经不如前两次那样恐惧。

    然后他就在仓皇的人群中撞见了方思弄的那两个双胞胎侍女,她们说小姐翻窗跑了,而他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方思弄肯定跑去城主夫人的寝宫了,没什么原因,他就是知道。

    他疯了一样追逐那个巨影,可它太快了,整座城市转眼就被吞噬,他追不上。

    他眼看着城主夫人寝宫所在的街区化为一片寂静的死地,眼前划过方思弄悲伤的眼睛。

    虽然之前逼他发了誓,可他知道,他还是想死的。

    他知道,他的乖小狗骨子里,其实一点也不乖。

    他第一次不确定,不确定小狗会不会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对他阳奉阴违,会不会守那个极不情愿发下的誓言。

    会不会死?

    彻彻底底地丢下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不许他走,也不许他留,可到了真的可能失去他的时刻,却只能化为一个悲情的懦夫。

    他在寝宫门口徘徊了许久,内在的崩溃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也抗拒来揭晓结果。

    多么丑陋的人物啊,是他最不喜欢、最看不起的一种人,拿不起放不下,既不勇敢也不自由,既不坏也不好……这丑陋的东西居然是他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都怪他。

    ——都怪他。那样横冲直撞地进入了他的生命里。

    他终于推开了紧闭的门扉,经过融化成一张纸的吴俊明,穿过厅堂,来到后院,在横七竖八的人体中间看到……

    方思弄懵懂地坐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迷茫地望着他。

    他听到心脏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叹息,他的小狗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仍然遵守了誓言,没有抛弃他。

    他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抱住了自己遗失的一半骨血。

    这时,方思弄在他怀里轻轻挣动了一下。

    他猝然清醒,放松了双臂,两人间严丝合缝的接触立即垮塌,下一刻,方思弄被解放的双手便攀上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两具身体便又贴近了。

    “我好像死过一次了。”方思弄的声音轻若蚊语,迷离又笃定地说,“在死亡里,我没有想到你。”

    他心神俱震,一瞬间感觉身体里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啦啦灌满了冷风。可实际上他只是道貌岸然地提了提嘴角,装出了一副人的样子:“那很好。”

    方思弄的声音带着哭腔,把脸往他的脖子里一埋:“一点也不好。”

    第127章 机器12

    然而, 方思弄却很快被迫知道,他们获得的自由意志……自由的只有“意志”而已。

    哪怕出现了那个根本不应该在剧情中出现的恐怖巨影,剧本的剧情依然按照主线发展着, 参与者们的意志虽然不再受剧本强行控制,“世界”却自有办法。

    两人抱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再说别的, 几乎是一个瞬间,庭院内呼啦啦就涌进来了一大群人, 都是NPC。

    有两个长相身材都很相似的壮汉抓着玉求瑕的肩膀就往上提,嘴里念着“少主少主船已经在等着了来不及了我们要出发了!”

    这两位对应的应该是原作中的“罗森与吉尔”,他们是与哈姆雷特一起长大的友人, 如今却做了国王手下的鹰犬,奉命监视哈姆雷特的一举一动, 后来国王将哈姆雷特发放去英国,也让此二人随行, 并让他们给英王带去一封信, 要英王见到信的时候直接杀死哈姆雷特。好在哈姆雷特在路上就识破了这个诡计, 伪造了另一封信做了替换,内容是让英王见到信的时候便杀死信使——即这两个倒霉鬼。

    原著中哈姆雷特被强行送走的直接导火索就是他杀死波洛涅斯的罪行, 然而,现在的吴俊明死于那个未知的巨影而非玉求瑕之手, “世界”却依旧强行要将他送走——并让NPC来执行这个逻辑已然不通的计划。

    根本不管荒城旸生是否如原著一样成为了杀人凶手,也不管下达命令的城主本人现在还在地上躺尸。

    那两个NPC的力气极大,直接将玉求瑕撕了起来,方思弄下意识想去拉他,结果下一刻自己的两只手腕也被人抓住了,抓住他的手又湿又冷, 像一副手铐。

    是麻美和奈美,她们也找了过来,一左一右控制住了他,面无表情数落他道:“小姐您怎么跑到这里来啦?真是没有礼数呀,走走,我们快点回家啦。”

    两个人长得本来就一模一样,现在还用完全相同的语音语调和气口说话,叫人毛骨悚然。

    方思弄被拉着站起来,还死死盯着玉求瑕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话,可一时间脑子短路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隐隐感觉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玉求瑕说,可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剧情不等人,NPC们也是铁血无情。两人被分别拉走,其他人也差不多,虽然基本都还晕着,总之城主有侍卫扶,夫人有侍女扶,余春民则是被几个士兵抬走的,他的角色应该也是个兵或者军官。

    路过寝宫大门口时,方思弄还看到有人正在打扫吴俊明的遗骸,他好像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拿都拿不起来,只能用扫把扫。

    一场闹剧过后,城主夫人的庭院又回到了平静之中,所有角色也都被强硬地扳回了“正途”。

    ===

    感觉已经独自待了很久了。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先以为他死了,但他很快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天黑了。

    他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

    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了自己消瘦的手、突出的腕骨、繁复的花边衣袖和床单被套上的燕子,他慢慢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摸索着去上厕所。

    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摩擦出轻微的簌簌声,在这种声音里他感觉一种颤栗从脚底慢慢爬上来,一直爬到头皮。

    离床头灯越远,他眼前就越黑,可他没有再去开灯的念头,慢慢往外走。

    他打开房门。

    一阵夜风从楼梯旁边的那扇窗户吹进来,贯穿整个走廊,空气中带着一丝腥甜。

    他感觉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跳却还是陡然起飞。

    那扇窗户投入了一些青蓝色的月光,那是走廊里唯一的光源,他就借着这道光迈动脚步,走到了卫生间面前,空气中的甜味更明显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将门在身后关上,这次戳亮了壁灯,微红的光线在黑暗中亮起。

    这个卫生间的灯光主要由壁灯提供,房间的四角各有一盏,而洗手台镜子前最亮的那盏灯还没开。

    不过只是这样也足够看清,这是一间整洁干净的卫生间,没有他想象中血流遍地的场面。

    这时一片影子在他身上一晃而过。

    他的心中登时蹦出一个极端恐怖的画面,整个人立即汗毛倒竖。

    他屏住呼吸,死死握紧拳头,在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转向了影子投来的方向。

    那是位于浴缸那一角的壁灯投下的阴影,长条形,悬空,被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遮住了,而正是因为这道浴帘,让整个影子显得更怪诞散漫,带着未知的恐怖,在轻微的嘎吱声中一摇一晃。

    浴帘上是小天使、月亮和槟榔叶的花纹,而此时,所有小天使的表情都诡异邪性,仿佛在笑,又似乎在哭。

    他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感到心脏撞击得胸腔疼痛。

    恐惧占据了他现在的所有感受,他听见自己类似于抽泣的喘息声,他怕得想要转身就跑可他的身体却不太受他指挥,他的灵魂在尖啸,而视线中他的手却颤抖着举起来,伸向了那到浴帘。

    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互相抵抗着,他的这只手每一根手指、每一段骨骼好像都忠于不同的主人,导致整只手青筋暴起、怪异扭曲,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以至于长久地停滞不前。但最终,还是有一道指令突破重围占了上风,使它一把拉开了那道纹有小天使、月亮与槟榔叶的浴帘。

    “刷——”

    浴帘划开,尽头的勾锁撞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露出了后面吊死的人影。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穿着他在宴会上割烂的那一身青衣,有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下方的浴缸中,整个人侧背对着他,身后是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PIG”。

    房间里没有风,但那吊死鬼还是自顾自地摇晃着,慢慢转向。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悠悠地、一摇一晃地转了过来。

    然后他看清了那人掩藏在乱发下的脸。

    他发现,吊死的是他自己。

    一口气卡在胸膛里,再也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惊恐地思考着——

    ……那、那现在这个“自己”,又是谁呢?

    他的心脏传来一阵骤缩的剧痛,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睛,尖叫着醒过来。

    晃动的视线中是麻美与奈美两张阴魂不散的脸,她们按着他耸动的肩膀,麻美一只手端着碗,奈美一只手在给他顺心口,他剧烈地喘息着,耳中是尖锐的长鸣。

    她们似乎在说话,他听不见,混乱中他好像在喝一种很苦的东西,等他再回过神,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仰面躺在床上,侧头望着露台外的天空。

    自从宴会之后,他又回到了塔楼之中,那种强烈的死亡的气息还停留在他身体里,让他一连懵了好几天,脑子仿佛坏掉了,所有的思考都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

    而如今,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并没有好转,反而似乎愈演愈烈,他连回忆连续的场景似乎都做不到了,有一种沉浸在醉酒中,连续断片的感受。

    他很缓慢、很艰难地思考着:玉求瑕应该已经去英国了——不对,这个世界没有英国,应该是别的什么地名……离开多少天了?

    宴会之后过了多少天……一、二……不对……他做了几场梦?

    不行……他算不清了……

    “小姐,吃药了。”

    忽然,一个脑袋凑到了他的视线里,是麻美,不,是奈美?他分不清了,因为随后另一个人的脑袋也出现在视线里。

    ——她们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还是他自己没有发觉?他聋了吗?不对他能听到她们说话……

    这些念头瞬间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又迅速空空地流失了。

    那两人一人端着碗,一人扶他半坐起来,配合着给他喂药。

    雪白的碗,漆黑的药。

    ——吃药?为什么又要吃药了?不是刚刚才吃过?

    ——还有,这是治什么的药?

    ——他为什么要吃药?

    在嘴即将碰到药碗时,他忽然开始挣扎,然而那碗药竟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反而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开了嘴。

    那只手又湿又冷,而且力道极大、不可撼动,然后熟练地将那碗药灌进了他的嘴里。

    同时,她们一唱一和地说着:“小姐,虽然老爷的事情我们都很伤心,但您要挺住呀!您这个样子,老爷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少爷在回来的路上了,您要坚持一下啊!”

    “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他的食道被强行打开,一口气就灌下了满满一碗药,这给了他一种窒息的感觉,在一阵颤栗的严寒中,他的头脑却反而清明了片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跟玉求瑕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如果这部剧真的是《哈姆雷特》,如果他真的是奥菲利亚,那奥菲利亚为什么会是一个杀人犯?或者一个巫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个跟残忍黑暗的世界连接着的女人,这是为什么?原作中的奥菲利亚纯洁、善良、美丽,拥有一切向好的品质,理论上应该是一个符号一般完美的女人,而他扮演的这个,为什么会有一间染血的神秘卫生间?为什么在睡梦里充满了血、死亡和吊死的恐怖意象?这到底是他的梦还是奥菲利亚的梦还是江里末子的梦?

    第128章 机器13

    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思弄心里升起一个肯定的念头——也许不是第一次升起,只是之前的他都忘了——这一次,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吃的药,甚至食水,都有让人疯癫的效果。

    在原著中, 奥菲利亚会因为父亲的死发疯,最后自杀而死, 死在哈姆雷特回来的前夜。

    失去了对他本人的控制、无法让他“自动发疯”,世界的补救措施是给他下药……实在是有够质朴。

    而就是如此质朴的伎俩,却让他无法抵抗, NPC在世界中接近无敌,他只能任人摆布。

    在喝下足够多的毒药后, 他的精神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非要类比的话也许是阿尔兹海默晚期, 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恐怖, 完全突破了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上限, 无望中他只能一遍遍翻看江里末子的日记和情书,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存在。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怀春的少女, 爱情炽烈如火,却被家族所阻挠, 十分愁苦。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感觉违和,因为在最深的潜意识里他知道他的痛苦的来源绝不是家庭之类的外部力量,而是爱情本身。这种违和会催生出思考,他从而可以从毒药的侵蚀中夺回一些理智。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些日记和信件上的内容, 忽然变了,每个字都变成黑乎乎的一大团,像献祭的符号,直接用血糊上去似的,不知道是眼睛还是脑子出了问题,他看不太清,也认不出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锚点,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般度日。

    “我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们给我喂了毒药。”

    这次这个念头这次出现的时候,他强行攒出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往外跑,开门的时候门板撞到了走廊里的钢丝床——麻美奈美这些天都守在这里,他也可以以此判断自己是否身在梦中,一般在梦里的时候,她们两个是不睡在这里的,当然很多时候他也记不起来要判断。

    他越过她们,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

    他要让这种清醒的时刻停留得更久一点,这是每个人类的本能。

    ===

    “啊……”

    他先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才感觉到疼。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赤裸的胸膛——棉质睡衣的领口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肤惨白发青。

    纤细的刀锋扎在上面,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涌,是心跳的节奏。

    那只“黄金圣杯”摆在洗手池的中心位置,刚好把血都接了进去。

    他不清楚这是洗冷水脸的那一次,还是另一次,他又“断片”了。

    他记不得前因后果,不过从此情此景来看,他应该是在挖自己的心。

    “你想吃我的心么?”

    他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眼前划过一双映着暴雨雷电的眼睛。

    他想起来,那是玉求瑕的眼睛。

    紧接着他又顺藤摸瓜地想起了自己身在“哈姆雷特世界”之中。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在挖自己的心?

    玉求瑕回来了吗?

    不对。

    他又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在梦里。

    他好像做过很多这样的梦,吊死、跳楼、挖心……

    他随即又想起了那些梦中的场景,关于“挖心”的那些——他就是这样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血会从身上各种伤口中滴下来,流进洗手池里,挖到一半会因为疼痛暂停,然后抬起头,会在镜子里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

    就仿佛有两面镜子相对反射,反射出无限多个镜中世界,而每个镜子中都有一张他麻木而绝望的脸,和插在他的心脏上,随之跳动着的细柄刀。

    是的,这是梦,不然现实中一个人的心脏被扎破,早就死了。

    “砰!砰……砰!”

    他现在的脑子似乎只剩单线程,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忽略其他事,比如一直在砰砰作响的卫生间大门,直到最后一声巨响,门板被踹开,重重砸在墙上,他才如同受惊的野猫一般狠狠抖了一下。

    随即耳边响起恶魔侍女的惊叫:“啊!小姐!”

    两人奔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他,然后嗖的一下将他胸口上的刀抽走,另一个人立即用一块白毛巾堵住了伤口。

    “小姐!小姐!”NPC的声音透着凄厉,甚至带着一丝混响,简直要把他的耳膜叫破,“小姐!这不对!”

    他脑子剧痛,心脏也痛,眼前一黑就往下倒。神奇的是这次竟然没有晕过去,神志在几秒之后就回到了身体里,他正在被那两个人倒着往外拖,这时候他看见了卫生间的全貌:鲜血喷溅在整个卫生间的黄铜水管、大理石台面、浴缸、马桶,墙壁和镜面上,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后露出用血书写在墙面上的歇斯底里的“PIG”的前两个字母。洗手台上的血多得看不清台面的颜色,被堵住的洗手池中也蓄满了血。

    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晚所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不是梦吗?

    所以这些血……包括那天的血,都是他自己的?

    他并不是一个杀人犯……他只是在自残?

    不对、不对……这到底是第二次发生了当时的情景,还是发生了……时间循环?

    如果曾经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身上并没有伤痕?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血?短时间内可以流出两次?

    “小姐*&%%#……少爷&*¥*回来……”

    麻美和奈美似乎一直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听见了,但他理解不了。他被拖回卧室、摆在床上,然后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楚深南。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我认识,虽然一时间想不起来。

    第二个念头是他为什么在这里?

    楚深南颇为杀马特的黄毛在这个世界中被整齐地绑在脑后,露出圆润光洁的额头,这样看起来他其实长得不错,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人,垂眸看了方思弄几秒,他忽然咧嘴一笑道:“方思弄,虽然这么讲很不善良,但我想说——我就总觉得你会有这么一天。”

    “遍体鳞伤、可怜兮兮地躺在这里。”

    在他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方思弄逐渐在记忆中捕捉到了类似的目光,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这个人来,以及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中的角色——江里末子的哥哥,江里大悟。

    对应到原著中,就是奥菲利亚的哥哥雷欧提斯,在父亲死后他会带着起义军回来找国王寻仇,又在弄清楚杀死父亲的罪魁祸首后与国王结盟,最终成为了与哈姆雷特决斗的那个人。

    方思弄挣扎着起来,粗喘着道:“楚、楚深南你听我说……玉求瑕是主角,完成他的愿望我们都可以出去!你们、你们……没有必要相互残杀……只需要、只需要让他复仇成功……所有人,都可以……”

    楚深南冷笑一声,道:“怎么复仇?”

    “杀、杀死国王就可以……”

    “谁是国王?”

    方思弄所有动作停下了,眼睛慢慢睁大。

    楚深南依旧笑着,眼神却无比冷漠:“回答我,谁是国王?”

    方思弄嗫嚅半天,颤抖着吐出那个名字:“……蒲天白。”

    楚深南没再接着说下去,因为方思弄自己已经知道了。

    要让玉求瑕完成“愿望”,蒲天白就一定会死,这是一个他早就知道,并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在精神已经被摧毁的现在,他更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他现在剩下的只有本能,只有偏爱,他是一个自私丑陋的人。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楚深南再次开口:“你听他提起过‘于筠’这个名字么?”

    方思弄想了很久,摇摇头,他确实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楚深南忽然笑起来。

    是那种仿佛听见了绝顶好笑的笑话,却因为笑得太过分,只能发出一阵气音的、嘶哑的笑。

    “方思弄,我不讨厌你,我可怜你。”笑完之后,他捂着肚子道,“你难道以为,自己对玉求瑕来说,会有什么不一样?”

    方思弄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他的逻辑,他又接着道:“不会的,等你死了,你一样不会有姓名,所以你最好努努力,死在他后面——也许不用,只需要我努努力,也许就能帮你。”

    这时方思弄感觉眼皮发沉,他意识到,他又要“断片”了,他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去拉楚深南:“……你要、做什么?”

    “这就不劳你费心,好好休息吧,妹妹。”楚深南站起来,躲开他的手,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那个吊儿郎当的形象,坏笑道,“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为‘父亲’,报仇雪恨的。”

    说完,他转身就出去了。

    方思弄从床上跌下来,压在胸口的毛巾掉到地上,但他来不及顾及,爬起来往外追,结果在门口被麻美奈美一左一右拦住,他叫了几声,楚深南半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小姐,小姐,您不可以见风,回去吧,回去吧……”

    NPC的形象小巧玲珑,落在方思弄眼中却像日记本上的字一样恐怖惊悚,他出不去,胸中的恐惧和绝望却愈演愈烈,他忽然转身暴怒,将房间里的东西统统都砸了。

    麻美奈美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叫小姐小姐,却并没有阻止他,明明她们可以轻易做到,这时候却又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了。

    等他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完后,体力耗尽,一不小心被地毯一绊,重重摔倒在地,麻美奈美又咋咋呼呼跑上来扶他,他一坐起来,就看到被自己的脚踢开的地毯下面,露出了几道漆黑疯狂的笔画。

    他推开了两个侍女,一把掀起地毯。

    然后他看到那些凌乱的笔画组成的文字,正是出现在日记和情书中,他看不清楚的那些,也许是因为变大了,这次他能看清了。

    他稍微退远了一点,捂着自己仍在流血的心口,勉强辨认出了那些狰狞的字迹——

    猪,起义,旋转滑梯

    复活,末日,无底洞

    第129章 机器14

    “小姐, 今天天气很好,您想出去晒晒太阳吗?”

    麻美的脸在视线边缘出现,笑眯眯的。

    他没有回答, 果然,几秒之后,床另一边的奈美又自顾自地一拍手, 欣喜道:“您想呀?太好啦!我们这就为您更衣……”

    近来都是如此。

    发现地毯下面字迹的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又是一个清晨,天光微熹,鸟叫声空空回荡, 被他砸得一塌糊涂的卧室又恢复了整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连那只他用来冒充底座的圣杯都又回到了他的床头柜上,接着他又在枕头下面摸到了冰凉的刀柄。

    这使他不禁又陷入了一重恍惚之中。

    他不得不怀疑, 他挖心的事、见到楚深南的事, 真的发生过吗?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胸膛上的伤口, 只剩一个粉色的疤痕,快要愈合了, 但仍是一切发生过的证据。

    所以不是什么时间循环,他只是愈合速度比较快而已。

    ……是这样么?

    应该是吧。

    那天受的伤和打砸房间耗尽了他的元气, 让他浑浑噩噩又躺了很久,在这期间,他几乎失去了任何控制力,一切都由他的侍女安排。

    她们两个态度良好,表现强硬,经常会你问我答, 但这提问和回答的双方中,并不包含他。

    场景举例:

    麻美(或奈美,他现在已经分不大清,也不大想分清)会先问:“小姐,您饿了么?要不要用午餐了?”

    他一点也不饿,实际上他现在是食欲全无,一想到要吃东西就恶心,说话费事,他只是摇头。

    而此时,奈美(或另一个)便会宛如一个睁眼瞎一般惊喜地回答:“您想吃呀?那太好啦!我马上叫他们送上来!”

    完全是剧情要求,不顾半点他的意愿。

    当然,这个“戏剧世界”,当然会不顾他们的意愿,它连他们的死活都不管。

    几次这样下来,他也懒得再做出什么反应了,就由着她们安排。她们说时间到了,您该去方便一下啦,他就忍着头疼和恶心感去方便。她们说今天太阳好晒太阳去吧,他也没有说不这个选项。

    躺得太久,乍一坐起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是被那两个人架到梳妆台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惨淡如鬼的脸色,思绪飘远,又回到了那个神秘巨影所带来的空空的黑暗中。

    他确信,那是死亡。

    死亡的感觉很孤寂,也很安全,在那片黑暗中,他光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很困难了,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别的……好吧,说白了,就是没有余暇去想到玉求瑕。

    这让他确信了,在死亡面前,人是绝对孤独,也绝对自由的。

    他好像忽然更理解了那个非要跟他分开的玉求瑕,因为他也在怀念那种绝对自由的感觉。

    “花景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卧室门忽然开了,花田笑穿着笔挺的管事服站在那里,奈美惊讶地转头发问,过了好几秒,方思弄才慢吞吞回过神来。

    “少爷从海外为小姐带回了这只发夹。”花田笑擒着一抹无懈可击的元气笑容,在现实世界的娱乐圈这个笑容将不少小姑娘整得五迷三道,现在看起来对这两位小姑娘也同样适用,他走进屋,说道,“听说小姐要起来,我就过来给她戴上。”

    两人看着他手中的发夹,夸张地赞美道:“好漂亮呀!天呐!小姐你看!太漂亮啦!”

    花田笑走近,还是笑:“少爷还带了一些话给小姐,两位可以到门口稍微等待一下吗?”

    “当然可以。”两个人蹦蹦跳跳出去了。

    关门声响起,花田笑的笑容慢慢回落,薄薄的嘴唇最后变为了一条直线,他叫了一声:“方思弄。”

    方思弄静静坐着,表情木讷。

    花田笑走到他身后,真的开始给他梳理头发,一边说:“跟原著剧情一样,两天前楚深南带着叛军杀到了城主府,然后与城主结盟,准备要一起对付玉求瑕了。”

    方思弄又静了一会儿,慢半拍的:“噢……玉求瑕回来了吗?”

    “还没有。”花田笑道,“在原著里还没有到他应该回来的节点。”

    方思弄忽然笑了一下:“这么说……我的死期该到了?”

    在原著中,奥菲利亚会死在哈姆雷特回来之前,哈姆雷特回来的时候正撞上她的葬礼。

    “方思弄!”花田笑一声断喝,“你清醒一点!”

    方思弄从镜子里看他,破罐破摔地说:“我疯了。”

    然而那一瞬间,他却觉得镜子里的花田笑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他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一样,也许是眼神?也许是表情?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花田笑却似乎映证了他的幻想,忽然不说话了,而是也盯着镜子里的他看,看了好半天。

    那眼神让他觉得有点熟悉,又有点恐怖,他麻木的精神逐渐感到颤栗,鸡皮疙瘩从头皮一路往下直到尾椎骨。

    然后花田笑正在给他弄头发的手向前一伸,忽然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抚摸了一下。

    “……你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这句话说得很怪,不像是花田笑能说的、应该说的。方思弄从镜子里紧盯着花田笑的脸,在他眼中看到三分痛苦三分厌恶三分轻蔑……

    这也是个完全不花田笑的表情。

    他忽然狠狠抖了一下,转身抬头:“花田笑……”

    “嗯?”他的动作让花田笑有些疑惑,微微张开了嘴,一双清澈愚蠢的大眼睛懵逼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刚刚……”方思弄又转回去,看向镜子里的人,发现刚刚那个让他感到恐惧的花田笑——或者说花田笑的幻影——消失了,花田笑仍是他认识的那个花田笑。

    见他良久没有说出话来,花田笑一边整理他刚被扯乱的头发,一边接着道:“我跟着楚深南在海外待了这么久,我发现……他应该是跟玉求瑕有私怨……我想如果有机会,他很有可能真的会杀了玉求瑕。”

    方思弄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回答:“嗯他看玉求瑕的眼神一直不太对。”

    花田笑一惊:“你知道?”

    “知道什么?”

    “楚深南很想干掉玉求瑕啊!”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肯定不太喜欢玉求瑕就是了。”

    花田笑震惊脸:“那你这个反应?”

    “我能怎么办?”方思弄无奈道,“我能怎么办?”

    “你怎么这样子呀?”花田笑简直要急哭了,“现在玉求瑕要去干掉蒲天白,蒲天白也要和楚深南结盟干玉求瑕啦!你就这样摆烂?”

    方思弄还是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我也没有办法。”

    “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死彼此吗?”花田笑道,“现在只有你有办法——”

    方思弄打断:“别这么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所以这就是你的办法?”花田笑的声音冷下来,“隔岸观火,等着看他们谁赢?”

    方思弄叹了一口气,他被吵得太阳穴刺痛,撑住桌角问:“那你希望我站在哪一边?”

    花田笑的嘴开合了两下,然后说:“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有事!”

    方思弄掐住太阳穴,又猛吸了几口气,他不确定,感觉自己又要“断片”,艰难地说:“如你所见,我现在自顾不暇,很有可能死前面……我没有办法。”

    花田笑扶住他的肩膀,凑近他道:“别放弃,还没有到绝路,注意……”到这里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停顿,像视频忽然卡住。这个停顿引起了方思弄地注意,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将恶心感压下去,睁眼看向花田笑。

    花田笑脸上留存着一丝苦恼的神色,似乎有口难言,最终只是道:“别放弃思考,会有办法的。”

    他被“禁言”了?方思弄冒出这个念头。

    这时候“世界”依然有禁言的权限吗?

    门口传来敲门声,奈美在问:“花景先生,好了没有?”

    这当然不是什么小姑娘善意的询问,而是NPC的提醒。

    “就好,我马上出来。”花田笑应了一声,将发夹最后一个扣子别好,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方思弄的头疼稍微好了一点,而知道花田笑即将离开这件事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自己摆烂等死就算了,这样被人指着鼻子说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

    他撑起身,在镜子里与花田笑对上目光,他瞬间毛骨悚然,那个幻想中的花田笑又出现了,平静地对他说:“方思弄,你是唯一的破局者,你振作一点。”

    ===

    “啊!快看!一只青蛙!”

    方思弄被一道刺眼的水晃了眼睛,眼前就是一黑,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穿戴好后两个侍女还是将他带到了花园里,今天的阳光确实不错,金黄氤氲,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却太强烈,几乎造成了类似雪盲的效果。

    他躲在湖边的树荫下,坐在石头上靠着树干休息,两个侍女则自顾自在旁边玩。

    花田笑的到来使他被迫从混沌中挣扎出来,他不相信花田笑说的什么“你是唯一的破局者”,但大脑倒也自己运转起来,开始思考破局之法。

    他盯着湖水想,注意力却难以集中,思绪总是想一会儿跑一会儿,而在眼睛被晃了那一下之后,更是完全断了。

    他仍旧盯着水面,企图找回刚才的思路,良久未果,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刚到这个世界第一天穿的那件黑蓝色的和服。

    而在那晚的梦里,玉求瑕正是穿着这身和服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本来再也不打算穿这件衣服了,但最近精神实在太差,刚又被花田笑找上来,使他完全忽略了这件事。

    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姐,时间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整齐站在他身后的麻美奈美,笑容就像用刻度尺量好的一样。

    他刚刚应该是又“断片”了一会儿,根本没注意到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停下了嬉戏,又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那就走吧。”他撑着树干,在两人的搀扶下站起来,心里惦记着回去赶快把这身衣服换了,最好直接烧了。

    “哎呀!”

    天旋地转间,他听到一声惊呼,然后哗啦一下被水包裹。

    他掉进了湖里。

    此时,他忽然想起之前挖心时,冲进来的侍女嘴里说着:“小姐,这不对”的意思,不是“自杀不对”,而是“死法不对”。

    他是奥菲利亚,是投水溺亡的女人。

    第130章 机器15

    “小姐!小姐!呜呜呜小姐!”

    侍女的尖声嚎哭一浪高过一浪, 她们扑倒在湖边,似乎心急如焚。

    方思弄还在往下沉。

    打湿了的和服沉重如同铁衣,他用尽全力地挣扎, 却还是一直在下沉。

    你们倒是抓住我啊……

    他本能地向那两个侍女伸出手,她们却只是跪在湖边哭,哭脸隔着一层水面, 在水波的扭曲下像诡异的笑。

    这时他眼前又划过那道浴帘上的小天使,红色的血雾逐渐占据了视线。

    是血吗?哪里来的血?之前的伤口明明已经好了呀……

    小天使诡异的笑容在他眼前招展, 濒死时,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他面前又闪过镜子、镜子里挖心的人, 和被侍女拖走的场景。

    他忽然意识到——

    似乎……似乎……这些记忆不是一次发生的,而是多次拼合……

    原来他不止一次两次挖过心……

    在他“断片”的时候, 这一切已经不知道发生过了多少遍……

    最近应该又发生了一遍,伤口还没有好, 这时候才会有这么多血, 飘散在水中。

    一口气憋到头, 他死命忍着,因为知道这口气一旦泄了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但他实在是要憋不住了——

    他是会水的,挣扎间又向上窜了一下, 脸似乎冒出了水面,他立即深吸一口气,然而吸进的却是一口水。

    完了。

    完了。

    他要淹死了……

    睡莲巨大的叶面与各色的莲花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湖边垂柳依依,而这一切景致都在躁动的水面上下浮动,方思弄想这应该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了。

    明明没什么好怕的, 这不正是他所求的结局吗?

    他在这个世界中随波逐流、消极抵抗,等待命运剧情的降临。说到底,他抵抗的不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死亡,而是对玉求瑕发的誓。

    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强硬地违背玉求瑕的意愿——如果玉求瑕真的决定去死,他甚至可以为玉求瑕的脖子套上绳子。

    而玉求瑕却可以。

    在他已经完全这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依然要他发誓,要他活下去。

    这不公平。

    自私的东西,总是索取,总是发号施令,而他……也总是听从。

    因为他一直是卑微地乞求爱的那一方,所以他就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对方的要求。

    ——这似乎是一套很合乎逻辑的流程,但在玉求瑕亲口承认了对他的爱以后,他身体里的那株毒藤却以一个恐怖的速度肆无忌惮地疯长。

    ——如果玉求瑕也爱他,那伤害对方的权利,就不止一个人拥有。

    他是一个守诺的人,他发了誓,不过那个誓言的意思在他看来只是不寻死,至于到了不得不死的地步,他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实话说,心底深处,他很想看在他死后,玉求瑕会是什么表情。

    他堕落了、扭曲了、异化了,这是肯定的。他身体里的毒藤已经没有人能阻止,由它催生出的念头更是无人能挡——他要用自己的痛苦来折磨玉求瑕。

    这是多么愚蠢可悲又可笑的念头,可他就是想看。

    而这种折磨的尽头,无非就是,他的死亡。

    然而,真的来到这个时刻,他好像……又是不愿意的。

    他好累,好疼,浑身都疼,手脚包括全身都像是灌了铅,难以挪动分毫。

    可是——可是——

    他连玉求瑕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啊。

    毒藤在他的身体里尖啸,终于在死亡的侵蚀中四处爆开,露出破烂的五脏六腑和真心。

    ——还是想守诺,还是见不得他伤心。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片巨影带来的“死亡”当中他完全没有想到过玉求瑕,可是这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他,一点也不自由?

    我还不能死——

    他费劲力气,再次向上伸手,扯住了一片睡莲的叶子,然而叶子就算浮力颇大,也承受不住他铁桶一般的重量,迅速被撕开,他又紧接着抓住了第二片、第三片。

    静谧池塘上的睡莲丛被他迅速摧毁,他像一只水鬼一般疯狂汲取着生的希望,狼狈不堪,甚至一路远离了湖岸。

    就在睡莲群几乎全部阵亡,他即将再无支点时,一声清晰的“扑通”入水声入耳,一时间他还以为是那两个NPC被他感动了终于要来救他,结果转头一看却见那两个人还好端端趴在岸上哭丧,正在疑惑间,身后一双手托住了他的腋下,将他举出了水面。

    “没关系,不要怕。”他听见了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如同天降神兵,“放轻松,交给我。”

    玉求瑕只有一个人吗?一个人怎么可能拖动他?他的衣服太重了……

    这些念头陆续出现,但不妨碍他对玉求瑕言听计从。他放松身体,仰面躺着,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玉求瑕真的托起了他,用仰泳带着他,顺利靠到了对岸。

    然后就有人七手八脚拉住他,将他拖了上去。

    他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这时玉求瑕也从旁边爬了上来,走到他面前正想说话,他转头趴着湖岸开始呕吐,吐了一肚子的水出来。

    玉求瑕一只手拍他的背,一只手整理他的鬓发,没有说一个字。

    吐完了,他转过头,才看到身后几乎铺满了湖岸的军队,站在首位的是穿着一身将军服的姚望。

    姚望递了一张手帕给他,他愣愣的没接,玉求瑕接过来给他擦脸,这时才低声给他讲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荒城旸生跟着那两位在原著中名为“罗森”与“吉尔”的监视者出发前往海外,在出海的最后一段路上遇见了正兴兵去攻打冰山城的宝石国军队。在原著中双方在这里只是点头之交,之后哈姆雷特仍旧跟着两个监视者出海,在海上才发现了他们的诡计,并调换信件出逃,送两位监视者去见了阎王。

    但在这里,玉求瑕直接与这只军队的统领见了面,当场斩杀了罗森吉尔,直接省略了出海的步骤,就这么杀回了王城。

    这位统领,正是姚望饰演的,宝石国太子煙山悠介,对应的应该是原著中的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

    原著中老哈姆雷特王杀死了挪威王,拿走了挪威的土地,之后的挪威由老挪威王的兄弟继位,而福丁布拉斯仍是王子。在《哈姆雷特》的故事开始不久之前,福丁布拉斯在国内招兵买马想开战夺回父亲的土地,而丹麦国王克劳狄斯提前察觉了这件事,并派使团去找挪威王让他管管福丁布拉斯王子,福丁布拉斯便和他召集起来的人马被发配去攻打两国共同的敌人去了。

    之前那场改变一切的宴会也正是为庆祝这支使团回归而办的。

    这段剧情在这个世界中完全等比例复制发生,只是获得自由意志的姚望选择在那个相遇的平原上听从了玉求瑕的想法,跟着他一起杀来了机器城的王都。

    这是玉求瑕本来就策划好的节奏,毕竟他很清楚原著中奥菲利亚的结局,他必须要尽量缩短回归的时间,赶在奥菲利亚投湖自杀之前回来,他也早就瞄上了这支宝石国的军队。

    很惊险,好在赶上了。

    在他们说话间,江里家的庭院明显嘈杂起来,湖对岸陆陆续续也出现了很多人,全副武装、刀兵锃亮,竟然也是一支军队。

    站在首位的三人,分别是蒲天白、元观君和楚深南。再稍微后面一点,还有井石屏、井石屏和李灯水。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大决战的意味十分浓重。

    蒲天白隔着湖面高声道:“旸生,你进城的动静太大,十里之外我们就听见啦。”

    他叫的是“旸生”,还在戏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没有获得自由意志,二是他不愿意面对现实。

    玉求瑕仍慢条斯理地给方思弄擦着水珠,并没有说话。

    就这样,蒲天白、楚深南和元观君就沿着湖岸向这边靠近过来,军队跟在他们身后缓缓移动。

    在双方的距离差不多有十米时,蒲天白停了下来,他的军队也令行禁止全部立定。

    蒲天白身边的一个NPC弓着背走出来说道:“少主,欢迎您回到机器城来!”

    玉求瑕没有理他。

    NPC自顾自又说道:“长话短说吧,少主,在您不在的时候,主上已经为您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了,事情是这样的——”

    原著中克劳狄斯与雷欧提斯合谋,让后者与哈姆雷特决斗,一场剑术上的较量,赌上荣誉,作为贵族的哈姆雷特必须接受,而他们已经在双方的剑上面做了手脚,给哈姆雷特的是一把烂剑,而雷欧提斯的则是一把见血封喉的毒剑。

    NPC咬文嚼字地介绍着这个赌注,所有人却都几乎知晓了结局。

    哈姆雷特会与雷欧提斯同归于尽;王后则会误喝下国王赐给哈姆雷特的毒酒;哈姆雷特会在死前捡起毒剑杀死国王,留下想要身殉的好友霍拉旭,让他将这段宫闱秘事传唱出去;剿灭敌邦的福丁布拉斯前来复命,接手了这个王室死绝的国家,并为哈姆雷特举行了庄严的葬礼……

    在原著中,迎接所有人的是团灭,而现在——

    方思弄站起来,浸了水的沉重的和服压得他晃了晃,玉求瑕从后面扶了他一下,他无视了NPC还没说完的絮絮叨叨,说道:“等等!等一下!这个决斗不是非要不可!我们可以……”

    这时他跟蒲天白对上了视线,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其他人来说,这场决斗也许不是必要,可对蒲天白和玉求瑕而言,他们是矛盾冲突的双方,他们只能一死一活。

    他要怎么说呢?说蒲天白你牺牲一下,让玉求瑕杀了吧,这样所有人都可以出去了?

    他说不出口。

    “方哥,我不想这样。”这时,蒲天白忽然低声道,眼神沉重又凶狠,仿佛死死咬着后槽牙,“可我也不想死。”

    方思弄狠狠抖了一下,几乎站不住,这时玉求瑕捏了捏他的手,直接越过他,将他挡在身后。

    玉求瑕还笑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闲闲投向了蒲天白身边的楚深南:“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中,如果一定要出现牺牲,也只会出现在这对叔侄之间,现在看来,似乎有人不同意?”

    楚深南不再掩饰眼中的恶意,仇恨两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是的,玉求瑕,这一天我等了很久,我做梦都想亲手杀了你。”

    蒲天白叹了口气,又道:“把戏演完吧,这样不管是什么结果,活下来的人都不要怪罪彼此。”

    NPC:“旸生少主,您接受决斗吗?”

    “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