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机器16
“挑选你们喜欢的刀吧。”蒲天白指向一位捧着一大堆武士刀的侍从, “这些都是我们国内的名刀,我以爱人的名义起誓,它们是完全一样的。”
这似乎是一句逻辑非常不通顺的话, 不同刀匠打造的名刀怎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呢?但在场的人大多都理解了,这个“一样”,指的是——要么一样钝, 要么一样有毒。
方思弄猜是后者。
在玉求瑕往前走的时候,他伸手抓住了玉求瑕的手腕, 玉求瑕回头来看他,他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现在非常混乱,在一切图穷匕见、结局几乎昭然之时, 他心中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倾斜。
他倒不是很担心玉求瑕在决斗中失败,因为在他心里玉求瑕无所不能, 而且理智上来说,玉求瑕也是最先进入“戏剧世界”、得到最多强化的那一个。然而, 他混乱之处在于, 这场决斗关乎的当然不是玉求瑕与楚深南的生死, 而是玉求瑕与蒲天白。
在他心底深处,蒲天白一直是被他们两个白白牵扯进来的, 如果非要选,他会选死的是他们两个。
这是一个两全之策, 是他们两个的解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死法。
可面对着玉求瑕的眼睛,他明白,他自己怎么想的无所谓,但他没有权力替玉求瑕选。
最终他放开了手,一个字都没有说。
玉求瑕则再次转身, 整个人正对着他,然后抬手,用指骨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他刚从水里出来,浑身冰凉,玉求瑕的指骨却热得近乎滚烫。
视线再次交织,两人依然没有说话,但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玉求瑕的意思——玉求瑕知道他所想的一切,但仍选择生存。
玉求瑕还有未报的仇、未了的愿,就像玉求瑕曾经说的,他一定会早死,而现在时机未到。
手指离开,带走热度,也带起风,让那块湿透的皮肤更为寒冷,爬上一阵颤栗。
玉求瑕转过身,走到那个捧刀的侍人面前,随意地选了一把,站到了楚深南对面。
他拔出长刀,刀身寒光熠熠,的确是把好刀。
楚深南也做好了准备,两人举起刀,在人墙围出的空地上对峙。
转了两圈,楚深南先发出第一击。
他显然没有什么刀术造诣,全靠一个气势,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狮子,用全身重量与力气扑上来,挥出一刀重击。
玉求瑕则抽身一退,立起刀面防住了这记没有章法的横切,在两把刀接触的瞬间,楚深南低吼道:“玉求瑕,你还记得于筠吗?”
“记得,我的记性不错。”玉求瑕道,似乎还轻笑了一下,“一个无聊的故事。”
楚深南瞬间暴怒,目眦欲裂:“你说她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不。”两人短暂的交错后分离,玉求瑕甩了甩刀身,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你说什么?!”
玉求瑕依旧气定神闲:“因为你的平庸,使她没有考虑选择你。因为你的怯懦,使她遵从安排认识了我。在一个最无聊、最庸俗的青梅竹马与世家联姻的故事里,你是那个最没用的男主角。”
“你怎么能这么讲她?”楚深南暴怒着挥出第二刀,再次被玉求瑕轻松化解,“她是个人!你讲得像她没有自我意识,都是别人的安排一样!”
“没错,她是个人,她有自我意识。”玉求瑕冷冷道,“所以我或你,都休想对她的命运负责。”
楚深南的眼睛变得赤红,飚出几滴泪来:“可她因为你的拒绝自杀了啊!哪怕是个陌生人为你死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记住她……”
玉求瑕仍旧冷淡:“她不是因为我自杀的,她是被生活打败,而我充其量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
楚深南却处于一个完全听不进人话的状态,自顾自道:“这场决斗在当年就应该进行,迟到这许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方思弄,你听见了吗?”他忽然回过头,因为对峙中的旋转和两次交锋,他跟玉求瑕的位置替换过来,现在是他背对着方思弄,而玉求瑕正对着。他看着方思弄,双目赤红,笑了一下,瞧着很是狰狞,“这就是他的想法——我说过了,他的心是铁石做的,你也不会有姓名——”
“叮!”
刀光在阳光下一闪而逝,玉求瑕倏然化为一阵风,凌空扑下,楚深南举刀招架,一声金属震响,让所有人都是太阳穴一阵刺痛。
楚深南被压得单膝跪地,下一刻,空中那把刀挽出一个刀花,然后倏然没入了骨血淋漓的胸膛。
几秒种后,楚深南才吐出一口血,而玉求瑕已然收刀回撤,没有沾上一滴。
楚深南的身体倒下,尘埃落定,场面一时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原著剧情中可没有这样的时刻,那场冲突会一直持续到剧终,最后所有重要角色会躺一地……然而现在只躺下一个,而玉求瑕平平静静站在两军之间,剧情却不知要如何进行下去。
终于,蒲天白打破了这个局面,他的背微微弓起,像一条认命的败犬一般越众而出,强撑着一张笑脸走到玉求瑕面前,弯腰鞠了一躬,仿佛是要引颈就戮。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刺向了玉求瑕!
玉求瑕的武士刀已经收回鞘中,在这个距离上已然无法出鞘,他便直接横过刀鞘准备挡住这一击,然而手一动,却停在了半空,因为另一道攻击已然杀到,蒲天白这一下他不挡充其量是肠穿肚烂,而后来的这一下他不挡,他的脑袋都会直接飞出去!
“叮——”
清脆的金属碰撞音响起,这当然不是玉求瑕格挡的那一下,因为他是用刀鞘挡的,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是方思弄。
之前明明想过还是自己跟玉求瑕去死好了,但当那把刀真的要刺到玉求瑕的时候,身体却自己动了——方思弄从姚望的刀鞘中抽出长刀,冲上去架住了蒲天白的这一下。
而玉求瑕挡住的,是来自侧上方的,属于井石屏的一击。
看井石屏的站位,扮演的应该是城主的肱骨大将军,可理论上来说,只要主角哈姆雷特完成愿望,大家就都可以出去了,他为什么这时候要来这么一下?方思弄不太明白。
场上局势风云突变。
见蒲天白这个主上动了,机器城的军队立即跟着冲上,而玉求瑕身后的宝石国军队不甘示弱,也在姚望带领下迎了上去,双方顿时展开火拼。
玉求瑕顺势拔刀,与井石屏战成一团,方思弄则被蒲天白抵出了一段距离,还在对峙。
蒲天白觉醒了急速异能,而现在方思弄状态很不好,几乎站着就要晕过去,蒲天白要杀他应该是易如反掌,但蒲天白却只是抵着他,大眼睛泫然欲泣,又暗自发着狠,牙齿间仿佛含着血,一字一顿道:“哥、哥,我还没有找到茵茵……我还不能死!”
“我知道。”方思弄感觉喉咙哽着一大口气,让吞咽都剧痛,“我知道。”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视线居然飘向了玉求瑕那边。
井石屏跟楚深南比起来显然是用刀的好手,跟玉求瑕打了个旗鼓相当,而在一片惊险绝伦的刀光剑影中,一个娇小的人影却忽然冲了进去,像一颗小炮弹,紧紧贴在了井石屏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井石屏大惊:“小妹妹,这个乱可不兴裹啊!”
李灯水死死抱着他,倔强地说:“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山谷菱,是少主最忠实的朋友!”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战斗下去的理由。”方思弄艰难地说,“你有、玉求瑕也有。”
放弃的念头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但他最终没有卸力。
蒲天白叹了口气,道:“哥,我没练习过这方面的技巧,你担待一点。”
下一刻,他出手如电,狠狠砸在方思弄的侧颈靠后一点的位置,方思弄只觉得眼前一黑。等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身后靠着一棵树,而身边仍是战场,时间似乎没有过去太久。
他下意识在人群中去找玉求瑕,就发现玉求瑕还在跟蒲天白,以及被李灯水拖累着的井石屏打,蒲天白有异能,但玉求瑕的刀锋仿佛无处不在,蒲天白竟然没有找到切入的空隙,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
方思弄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未果,浑身都是软的,动了一下又重重跌回去。
他眼前又黑了片刻,再恢复时却见玉求瑕跪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刀,而握着那把刀的人,竟然是姚望。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是木的,已经无法理解现在的场面。
“如果机器城的王室死绝,宝石国的太子也有继承权——是的他们欧洲的王权继承制就是这么混乱——所以,煙山悠介如果想要达成原著结局,即继承丹麦的王位,荒城旸生必须死。这就是她从背后偷袭盟友的原因。”
方思弄侧过头,看到蹲在他身边的花田笑。
他仍是不解:“我不明白……明明只要完成主角的愿望……”在这些人中,他唯一理解的挣扎是蒲天白。
“谁说只有哈姆雷特是主角?”花田笑忽然说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都有自己的愿望。”
“——但你没有。”花田笑转向他,露出了镜中的那个幻觉般的表情,“你的角色是纯洁的圣女符号,是几乎完美的女性,是一个纯白无辜的意象,你是主体所指的对象,你没有私欲、没有野心、没有愿望,却依然时刻遭受着命运的捶打,被安排、被伤害、被毁灭。”
“所有人,都为各自的愿望而战,只有‘你’,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
“所以你是唯一的破局者。”
方思弄脑子嗡嗡:“那你呢?”
“我只是个管家。”花田笑耸耸肩,“我也没什么大志向。”
第132章 机器17
他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的烛火摇摇晃晃,母亲的面庞在火光后温柔迷离,美丽得不可方物, 轻轻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印象,就是说出口的愿望不会灵验,但母亲少有的温情让他失去了所有判断力, 此时的他必然会对她言听计从,如果她叫他打开窗户跳下去, 他也会去,何况只是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听见自己童稚的声音:“我希望每年的生日,都像今天一样。”
下一刻, 空气似乎凝固了,从四面八方倾轧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好黑, 只有蛋糕上的烛光是亮的, 而周围都是无边的黑暗, 母亲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像是悬停在那里, 好像没有与脖颈和身体相连。
他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的注意力被母亲隐藏在黑暗中的身体吸引了一会儿, 他聚精会神想要去看,去看那里是否真的有身体……而当视力失效、这个意愿没能达成,他不得不将目光放回母亲的脸上时,这种恐惧又上了一个台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却依然快要窒息了。
母亲温和的笑容完全消失, 整张脸在顷刻间面无表情,像一尊蜡像,拥有近乎完美逼真的肌理,却没有一丝生气。
下一刻,她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浑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的头又往前伸了一点,露出一截脖子被烛光照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
说过,她说过不止一次,可、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呀,妈妈准备了那么丰盛的晚餐,用那样温和的笑容与语调迎接他,还送了他一只小企鹅公仔……多么温暖、幸福的一天,在这样的一天,也不可以有例外吗?
是因为他的愿望惹妈妈生气了吗?是这个愿望太贪心了吗?可是、可是……这个愿望只是,只是希望每一年的他的生日的这一天,可以像今天一样……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一天……都不可以吗?
“我是不是人?”母亲的脸再次贴近,她的肩膀也被光线照亮——呼,她好像还是个人,因为还有人类的身体,可这身体好大好大,大得像一片乌云,笼罩一切。她的眼睛有那么漂亮的形状,却有那么森寒的色泽,她死死盯着他,不让他有一丝可以逃脱的余地,继续逼问,“那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相信我?”
他嗫嚅着开口:“因、因为……是妈妈啊。”
“啪!”
一个冷风中的耳光,他的脸被抽得偏过去,烛光剧烈摇晃起来,片刻之后熄灭了一大半。
母亲的身影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更加狰狞可怖、鬼影幢幢。
他的脸被捏住,尖锐的指甲刺得他生疼。
“我最后再说一遍,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在任何一个没有意义的日子里软弱!不要让自己显得像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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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求瑕注视着自己吐出去的血,忽然笑了一声。
身体被从身后捅穿的瞬间他又回忆起了一段童年噩梦,他抗拒了一生,很不幸竟然被母亲说中,仍旧死于轻信。
“抱歉,玉求瑕。”
他听到身后来自姚望的声音,然后腹部一空,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可惜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剧本。”
他踉跄了两步,用刀撑住身体,从喉咙深处叹出两口气,摇摇欲坠。
李灯水哭起来,其他人围着他静止了几秒,像是给这段称不上友情的共患难岁月致以最后的哀悼,然后由蒲天白扑上去给出最后一击。
这一切在方思弄眼中都像一场默片,他好像在屏幕外无能为力,心中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然而,就在蒲天白的刀即将落到玉求瑕后颈上时,玉求瑕那把支撑着身体的武士刀却忽然一晃,被他背到肩头,一声刺耳的金属声,他架住了这一击。
接着蒲天白就看到了刀锋后一只斜斜瞥来的眼睛,完美无缺的形状,却透着森然的寒意。
他觉醒了异能,可这一刻,他却根本看不清攻击是怎么到来的,整个人已然倒飞出去,从肩膀到下腹,裂开一道颀长的豁口,鲜血狂飙。
玉求瑕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魔鬼,手起刀落,厮杀如风。
姚望、井石屏很快也被长刀斩落,更别提在他周围打得正欢的士兵NPC。他的红衣似乎掩盖了一切,只留下一串猩红的脚印和拖行的血迹,他还在流血,整个人像一朵血中开的花。
在确认身遭几乎没有人还能站着之后,玉求瑕转着头四下望了望,很快发现了靠在树上的方思弄,然后朝着他走过来。
一边走,一边接着挥刀,所有拦在路上的人都被斩开,飚出的血像电影里泼墨山水的镜头,有种癫狂的美感。
然而,很突兀的一个时刻之后,那株血红的美人花轰然倒塌,再也没有站起来。
像极了一幕反英雄电影的剧终。
方思弄又愣了一会儿,才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然后跌跌撞撞朝那个倒下的身影跑了过去。
跑到近处,却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他慢慢走到玉求瑕上方,看清了对方的脸。
不是他想象中的凄美死亡,玉求瑕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还在喘气。
还活着。
“抱歉,我们可能出不去了。”玉求瑕看到他,眼睛动了动,竟然还轻轻笑了一下,“抱歉。”
方思弄心中五味杂陈,腿一下子软了,扑通跪倒在玉求瑕身边。
玉求瑕腹部的伤口就在他眼前,还在往外流血,血是黑的。他徒劳地伸手捂了一会儿,玉求瑕轻咳了一声道:“没用的,有毒。”
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方思弄心中也清楚,他因为要去挡蒲天白而抽走了姚望的刀,姚望则从蒲天白他们准备的那堆毒刀中又拿了一把。
这是在这个世界观中见血封喉的毒药,药石无医。
他放弃了这个伤口,抻着身子爬过去,撑在玉求瑕上方,四目相对间,他发现有水滴落在玉求瑕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方思弄。”玉求瑕这次没有对他的眼泪表现出大惊小怪,而是直接忽略了它们,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依然在笑,沉而缓地说道,“你将我引向全部的鲜活的奢侈的痛苦,我曾经肖想的死亡……这是其中最好的一种。”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复又睁开,瞳孔边缘却已微微涣散,“谢谢你爱我。”
“不,我恨你。”方思弄说,“玉求瑕,我恨你。”
玉求瑕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血涌了上来。
方思弄打开他的气道并将他的头侧放,让他呕出了那口血、能坚持得更久一点。方思弄的双手颤抖着,语气和表情却都很平静地说:“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天空蓝得近乎永恒,你从图书馆走出来,我在阶梯下面仰望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知道吗?”
他其实并没有奢求玉求瑕的回答,依然自顾自说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恨你。”
玉求瑕缓过一口气,居然轻轻笑出声来,好像一点也不相信他。
方思弄也不在意,继续说:“好在我们马上就要死了,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玉求瑕道:“虽然希望不大,但有没有一点点可能,只有‘我’、没有‘们’?”
方思弄直接忽视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可以作为你的男朋友而死吗?”
玉求瑕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种近似于火焰的光芒,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母亲在烛火后的面孔,胸中涌上一种器质病变般的剧痛,那是一个深埋在他身体里的空洞,代表着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时刻提醒着他:世间一切皆是不可相信。
可这是死亡的前一刻,方思弄说得对,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叹息般地道:“你还在想这件事啊……”
方思弄依然倔强而固执地逼视着他:“可以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嗯。”
空气似乎静止了几秒钟,方思弄歪了歪头,问:“我没有听错?或者没有理解错吗?”
他已然放弃了抵抗,放任自己被那个空洞吞噬,放任自己的身体自顾自地说话:“没有。”
下一刻,方思弄抱住了他。
这让他的伤口被挤压,很疼,但他对疼痛不是很在乎,只是这样就看不到方思弄的脸了,这让他有些不高兴。
“这是我这一生第二幸福的时刻。”方思弄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仅次于二十岁的春天。”
玉求瑕的身体几乎只有语言系统能工作了,大概是回光返照,他不再感觉说话困难,反而一阵轻松:“具体哪一件事?”
“你接受我的求爱……就像现在一样。”方思弄又撑起身子,与他鼻尖抵着鼻尖,四目相对,“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你了。”
他们接了最后一个吻。
在死亡的眈眈目视下,一切爱恨磋磨都被消解了、原谅了,剩下的只有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在摇曳生姿的炮仗花丛中砰砰作响,不再酸楚疲惫,倒退回了八年前的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健康光洁风华正茂,春光在交错的跳动间四处流淌。
第133章 机器18
这是一个暌违已久的吻, 方思弄感觉自己几乎已经等了它半生。
他听见自己胸腔中的隆隆心跳,以及喉咙深处的呜咽,他原本以为他的所有愿望都在这一刻被全部满足, 可实际上不是的,得寸进尺是人类无师自通的天赋,上一刻他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而这一刻,他还想把玉求瑕整个吞下去。
他的膝盖顺着玉求瑕的大腿向上滑, 最终夹住了玉求瑕的肋骨,他把玉求瑕的上半身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他得偿所愿, 不再哭泣。
一吻毕了,他让玉求瑕的脸贴在他的肩头, 而他们两个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似乎从未分离过。
其实在吻到一半时他就以为玉求瑕已经死了——这是在许多经典电影中合乎常理的安排——可现实并非如此, 他仍旧能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和心跳, 虽然身体已经几乎没有温度。
周围的士兵们大部分都倒下了, 但仍有一些还在厮杀,然而他此刻全然不在意, 世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他又回到那种安宁而黑暗的死亡的怀抱, 而这一次,他的怀里还有玉求瑕——他很清楚这一点,于是感觉自己再无遗憾。
这时玉求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弄的?”
他从恍惚的状态中微微抽离出一点,扶住玉求瑕的脑袋,侧头,看向玉求瑕所指的地方, 那是在他锁骨上的一道伤口,应该是近期割的,他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反正很新鲜,在水里还在冒血,现在被泡得发白。
他没有想过在这样最后的时刻中他跟玉求瑕交流的内容会是这个,应该说他确实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死亡——能让他们两个像那些传奇的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一个躺在另一个的怀里,最后静静地说一段话。
死亡,他抗拒将这两个字跟玉求瑕连在一起,他不敢去想玉求瑕会怎么死,也从未肖想过玉求瑕决定去死的时候会带上他,他只会暗自盘算在玉求瑕死后,他自己要怎么处理完剩下的事,然后要怎么死。
玉求瑕已经身中剧毒,在这种情形下要再探究这位“奥菲利亚”身上不合逻辑的伤痕,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而如果玉求瑕死了只剩他一个,他断然也是没有心思继续探索的——所以他认为这话题完全是无关紧要的。
可一件没设想过的事要怎么发生,他并没有概念,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在谈论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中结束呢?
于是他吸了两口气,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将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其实做好了自己讲到一半玉求瑕就撑不住的准备,结果是依然没有。
玉求瑕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那道伤痕。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温柔,至少在方思弄的感受中是如此。
在生命的尽头,玉求瑕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他们静默无言,可以就此走进永恒中去。
他侧着头凝视着玉求瑕的侧脸,过往的光阴倏然而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记忆中都是惨淡的黑白灰,直到遇见玉求瑕的那一天,天空的颜色给世界打上了色彩,好像从那时起,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想得太入神,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玉求瑕在说话。
他集中精神,这才听到:“……我知道了,不是《哈姆雷特》。”
他盯着玉求瑕,有些懵,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玉求瑕为什么要自己念出“哈姆雷特”,这固然是剧本的名称,也同时是男主人公的真名,不是说被道破真名的角色会被下“定身法”吗?
然而玉求瑕的时间却并没有哪怕一秒的暂停,他还在说着话:“不是《哈姆雷特》!”
方思弄问道:“你为什么还可以说话?”
“什么?”
“你被叫破真名,为什么没有停止行动?”
他忽然发现玉求瑕的眼睛很亮,像两盏灯。
“我不是哈姆雷特。”玉求瑕说,语速很快,像在喃喃自语,“……我不是哈姆雷特。我不再扮演任何角色。我的台词不用我再说了。我的思想吸干了形象的血液。我的戏演完了不再演了。(1)”他濒临死亡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抬手攀住方思弄的肩胛骨,将自己吊起,眼中鬼火荧荧,“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机器》!”
方思弄没有明白:“《哈姆雷特机器》?”
“是海纳·米勒的新戏,完全解构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玉求瑕说道,“这部戏沿用了《哈姆雷特》所有情节,但哈姆雷特并不是哈姆雷特,奥菲利亚也并不是奥菲利亚,他们都只是一种象征……”
“象征?”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结局……这部剧的结局……”
玉求瑕身体的力量急速逝去,方思弄慌乱地抱住他脱力的身体,离得很近,听见了自玉求瑕唇齿间泄露出的一部分单词,诸如:呼吸、内脏、血液、伤疤、厄勒克特拉……
玉求瑕似乎在回忆着这部剧的内容,这是一部方思弄并没有听闻过的剧,应该算不上大众,他毫不怀疑玉求瑕可以将真正的《哈姆雷特》倒背如流,但这个《哈姆雷特机器》,他不知道玉求瑕能回忆起多少……
思维给强弩之末的身体造成了更大负担,玉求瑕开始颤抖,四肢也跟着痉挛,忽然自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力竭的喘息声,接着涌上一口血,但因为仰躺着吐不出来,呛得直咳,咳得方思弄一度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但他最终还是缓过来,断断续续地说:“……你才是主角,咳、咳咳咳……”
他死死掐住方思弄的手腕:“你才是……可以、可以终结这个世界的人……”
方思弄托着他的头,茫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双眼半阖,声音虚弱得接近于无,在喘气的间隙问他:“你、你的卧室里……有一把、一把刀吗?”
“有。”
玉求瑕却开始说起别的,意识显得很涣散:“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你明明问过我,要不要、要、要不要……吃你的心……你的‘印记’在你的心上……”
方思弄摇晃了他几下,希望他能清醒一点,追问:“那到底要怎么做啊?”
“去拿那把刀,然后杀……杀了我们。”
“‘我们’?”
“杀掉……所有人……”玉求瑕的眼睛复又睁开,映出他的身影,“死、死在你刀下的人……才可以获得新生。”
方思弄听明白了,却犹豫了。玉求瑕似乎找到了一条出路,虽然听起来方式离奇又怪异,而本人现在却什么也没法说明,没法解释。方思弄不怀疑玉求瑕的解谜能力,既然玉求瑕现在敢说,就一定有把握,可他现在担心的却是,万一在他去拿刀的时候玉求瑕死去了,那怎么办?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心中为两人挖好了坟墓,连坟上应该摆什么花都构想好了,可现在玉求瑕却告诉他还有办法出去,只是玉求瑕可能会先死。
他明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可以跟玉求瑕相拥而死,怎么、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有波折?
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好像傻子都应该知道怎么选,可他却是真的犹豫。
他不怕死,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最后一刻跟玉求瑕在一起……
他在原地怔愣好半天,玉求瑕却没有催促他,只是用迷离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已这样望了他很久,能轻易将他望穿,双手早已脱力落回身侧,只能稍微挪动着蹭了蹭他的膝盖。
玉求瑕张开嘴,又呕了一口血,含着血笑了一下,道:“没关系,你选吧。”
是死还是活?生存,还是毁灭?
“方思弄,我……”说到这里,玉求瑕的嘴唇开合了几下,没能再发出声音。
方思弄已经完全陷入濒临崩溃的混乱,垂眸看着他,只能想到: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等到我回来的样子。
那一刻玉求瑕眼中闪过了一种极端复杂的神情,方思弄意识到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说,凑近去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毒发了……我很疼,你快一点……”
他听清了,可他下意识觉得,这并不是玉求瑕刚刚想说的话。
他没有办法思考,站起来,开始奔跑。
他觉得自己一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还穿着钢铁一样被打湿的和服,但他竭尽了全力。
他穿过横陈的尸山血海,爬上塔楼,冲进卧室,从枕头下面翻出那把刀,慌乱间还割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又一溜烟原路返回,衣服太重,到最后实在跑不动,几乎是爬回了玉求瑕身边。
他走的时候怕玉求瑕被血呛死,将玉求瑕摆放成侧卧的姿势,但现在,玉求瑕又仰面躺着,目视着天空。
他颤抖着爬到玉求瑕身上,看到玉求瑕鼻子和嘴巴周围都是血,像盛开的石蒜花。
仍然还活着。
“玉求瑕,我拿来了。”他让玉求瑕看到那把刀,“你确定吗?”
玉求瑕的眼珠动了动,说不出话。
方思弄感觉他的眼神很温柔。
方思弄爬到他身上,双腿分立,大腿夹着他的肋骨,还没有干的长发湿漉漉地蜷曲着,在视线边缘交缠。
方思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会亲手给予玉求瑕死亡。
时间紧迫,末路穷途,还是一部未知的剧本,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决定做一架听从玉求瑕指挥的机器,虽然玉求瑕现在已经发不出指令,但上一道指令依然生效。
他又问了一遍,玉求瑕还是没法说话,呼吸却陡然变得急促,眼中腾起惊人的亮光,唇边也绽开一个笑容。从方思弄的视角能看到的画面,充满了罂粟花般的美丽与不祥。
时间依旧紧迫。他举起刀,眼前闪过梦中的场景。
那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晚做的梦,梦中玉求瑕骑在他身上刺穿了他的心脏,而现在,他穿着与梦中的玉求瑕同样的衣服,在做一模一样的事。
这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明明一切都已经颠倒了……可又像是一个预言?
为什么?
是时空重叠?平行宇宙?预知梦?还是单纯的梦?
不……如果只是梦的话,怎么可能连衣服都一模一样?这件衣服他明明不愿再穿,到头来却依然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命运强加在他的身上……霎时间,古希腊关于“命运”的诸多戏剧涌入了他的脑子,在这个由伟大的莎士比亚所创造的戏剧世界的蓝本中,他似乎听见了来自三千年前的狂风,在诉说着命运的不可抵抗。
“呼——”
刀扎下去,玉求瑕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笑容却更加灿烂。
那一刻方思弄心中忽然“咯噔”一声,有一瞬间怀疑起玉求瑕有没有可能是在诓他?
可诓他什么呢?诓他杀死他?
在死亡那个狭长而短促的瞬间,玉求瑕忽然又有了一丝力量,忽然握住了他拿刀的手,用被血堵住的喉咙嘶哑地说:“全、杀、光。”
他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最终没有合上,嘴也微微张着,死去了。
方思弄坐在他身上看了一会儿,没有合上他的眼睛,他得让他看着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在一地横陈的身体间寻找,最先找到姚望,她伤势骇人,早已没有意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没管那么多,对着她的心脏又补了一下,之后对蒲天白、井石屏和楚深南做了一样的事。
轮到李灯水,他心里出现了一点障碍,因为李灯水还没有失去意识,还坐在人堆里哭。要这么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结果是李灯水看到他过来,就把鼻子眼泪一抹,往地下一躺道:“我听到了……你准一点。”
方思弄也但愿自己能准一点。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一个人影爬上了塔楼,在露台上开始放声歌唱,是那个在宴会舞台上跳机械舞的人。
方思弄一边杀人他一边唱,仿佛是戏剧的独白或注脚:“我是奥菲利亚,那个河流都不要的女人,在绳索上吊着的女人,割开动脉的女人,服药过量的女人唇边还沾着白粉,一头钻进煤气炉的女人,昨天我停止了自杀。现在我和我的□□、我的屁股、我的子宫在一起,我砸碎束缚我的东西,椅子、桌子、床。我毁坏曾是我的家的战场,我把门撕开让风吹进来让世界尖叫着进来——(2)”
方思弄绕了小半个湖畔,在已经被染红的堤岸找到仍旧站着的元观君,和她身边的余春民。余春民半跪着,拿着武士刀护卫在前,身上全是血窟窿,目光像垂死的野兽。
“玉求瑕说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哈姆雷特机器》。”方思弄对平静地对元观君说,“让我杀死你们,你们就能出去。”
他自以为已经讲清楚,抬脚向前。
“滚犊子!”余春民睁着赤红的眼睛,挥刀威胁,“别过来!滚!”
“春民……”元观君在后面叫着,也有些犹豫。
那一刻方思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刚才杀躺平的李灯水时手都在抖,现在却忽然大踏步上前,在余春民的怒吼声中,用左手桡骨架住了挥来的长刀,然后干净利落地用另一只手中的细刀刺穿了余春民的心脏。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余春民都还愤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他用血流不止的左手将余春民搡开,走到元观君面前。
元观君没有反抗,只垂下头道:“但愿你们是对的。”
“这是厄勒克特拉(3)在说话,在黑暗的中心,头顶毒日的炙烤,向往着世界大都市。”塔楼上的演员一直在唱,“以牺牲者之名,我把体内留存的所有精/液统统射出,我把乳汁变成致命的毒,我收回我生下的这个世界,我扼杀从我两股间生育的世界,我把她藏在阴/部,打倒被奴役的幸福。(4)”
方思弄浑身浴血,行走在人海中,见到有脸熟的,或者不太熟但确定还没死的,也会上去补刀,杀人杀得都麻木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力竭不支,轰然倒地。
可以了吗?还不够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被他杀掉的人可以获得新生,那他呢?
……真的要,“全杀光”?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喂喂喂还有我呢!你先别死啊!”一个黑影在他残存的视线中出现,是花田笑,“喂喂——”
他感觉花田笑在拍他的脸,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直直坠入黑暗。
听觉坚持到了最后,还能听见那个演员的声音:
“憎恨万岁,蔑视万岁,反叛万岁,死亡万岁——(5)”
“当她带着屠刀走进你们的卧室,你们就知道什么是真理了。(6)”
第134章 幕间20
眩晕、想吐, 这是方思弄在找回意识之后的第一感觉。
五感渐渐回归,他发现自己在自己的车里,车停在应急通道上, 左边是如织的车流,右边是远处的城市灯火。
有人在外面敲他的窗子问是否需要帮助,他胡乱摆手, 然后翻出手机,给玉求瑕拨了一个电话, 意料之中没有人接,之后他在网上查了玉家大宅楼盘物业的电话,让人去玉求瑕家里看看。
十分钟后, 他接到了对方的回电,对方说他们发现玉求瑕晕倒在客厅, 现在已经进入房间,并拨打了急救电话, 正在等待救护车。
方思弄表示一切费用他来承担, 请尽快把人送到医院。
一个小时后, 方思弄到达了三院,隔着ICU玻璃看了玉求瑕一眼, 有医生过来给他说明情况,他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听不进去, 最后交了十天的费用,并联系了游嫣。
已经是深夜,现在联系人家女孩子可能不太好,但方思弄感觉自己也不是太好,电话打完转身刚走到拐角就一头栽倒。
急诊室又忙了起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做的是周瑶,方思弄更不好意思, 沙哑道:“学姐,抱歉,大晚上的……”
“已经中午了。”周瑶本来在看手机,见他醒了,站起来把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又坐回去,陪护椅离床头柜有一段距离,这么一来她便碰不到自己的手机,这是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放心,玉求瑕在隔壁,情况还比较稳定。”
方思弄叹了口气:“学姐,我没……”
“过度疲劳引发的休克,你最近干什么去了?”周瑶打断他,“或者说,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
方思弄闭嘴了。
“我记得我跟你讲过,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讲?”周瑶的语气缓和下来,“你现在想要说说吗?”
方思弄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吐出来一句:“抱歉、我……”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周瑶道,“我问你的事情,不是要你给我一个解释,而是作为你的朋友,我很关心你,也很担心你……方思弄,我们算是朋友吧?”
方思弄看着她,眼前划过过去的这许多年,他们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细想一下,他认识她似乎在认识玉求瑕之前,因为新生报到第一天她就是在门口帮大家进行校园指引的学姐。
他们在小组作业中合作,他参与了她当制片人的第一部 戏,后来还一起开了工作室。他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围着玉求瑕转,可他的生命中当然不是只有玉求瑕。
“当然。”
“希望你真的这么想。”她抱着手肘笑了一下,退让道,“行了,你没什么大事,醒了就好,之后自己安排了啊,我就先走了。”
她站起来,探身去拿手机,这时候方思弄说:“我十八岁的时候想过自杀,什么都准备好了。”
她便又坐了回去。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过得不太如意……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周瑶承认:“也算不上是猜到吧,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听到你提过家人,多少也能明白一些。”况且圈子里还有那么多风言风语,说方思弄是个全家死绝的独狼什么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密友,以为她能多了解一点“独狼”的秘密,可实际上他们的交往也止于工作关系,对彼此的私生活都保有适度的距离。
不过方思弄的“独”她是能感受到的,这么多年她也没发现有谁跟方思弄的交情能越过了她去,这就很说明问题,因为他们两人其实也并不那么熟悉。
所以,方思弄除了玉求瑕以外,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吗?
圈子里说他独狼、野狗,也不是全无道理。
对于如此神秘的方思弄,她当然有窥伺欲,但更多的部分,也是出于女性的善良与朋友的关心,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打心眼里不愿他形单影只地走向一个引人唏嘘的结局。
现在,在雪白的病床上,他从濒死的疲倦中醒来,玉求瑕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呼吸,他神色倦怠低迷,坚固的精神防线却因此裂开一个缺口。
她感觉,她即将要靠近他了。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痛苦:“这没什么好说的、也不重要……”
“当然重要。”周瑶道,“一个人的童年、少年、过去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咱们都很清楚。”
“我不想谈论,因为我觉得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关心这些,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方思弄又叹了一口气,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才再次开口,“值得一提的是,我决定自杀的那天刚收到了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周瑶的眼睛微微睁大,又轻轻点头,好像陷入了沉思:“这有一点出人意料。”
方思弄反问她:“为什么?”
周瑶斟酌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个人认为,绝大多数人的思维应该是——如果没考上,我就去死,而不是反过来……不过每个人都不同,就像你说的,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她微微向前倾身,“你说吧,我在听。”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像你说的那样想,这可能也是我没办法很好地融入大家的原因。”方思弄道,“我当时,已经失去了一切,本来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了,这时候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就感觉,这可能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吧,给我一点甜头把我留下来,之后还有更悲惨的事情在等待我。”他轻轻笑了一下,“当然同时还有另一种想法——我惧怕改变,我怕我真的走上这条路变好了,就会遗忘、丢弃、怨恨我曾经的生活,怨恨我的母亲、我的妹妹……说实话,我确实不太喜欢她们,可我也不想把她们抛下。”
周瑶道:“我可以理解一点了。”
“之后我把命运交给了一枚硬币,正面生,反面死。你知道结果了。”
“感谢那枚硬币。”周瑶也笑起来,她知道方思弄需要的不是她的同情,“那现在呢?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感觉我又收到了一封录取通知书。”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有些空茫,“我没跟你提过,其实不久之前我也收到过一封,只是很快我就知道那是假的,现在这个,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希望它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这一次我不会再把命运交给硬币。”他说,“但如果是假的,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承受。”
周瑶微微偏头,有些不解:“可你现在跟当年应该不一样了,我是指那种‘一无所有’的状态。”
方思弄很奇怪地看着她:“有什么不一样?”
周瑶也直接愣住了。
“有什么不一样?”方思弄又问了一遍,却自问自答,“在我看来,并无不同。”
“甚至于更软弱——为了避免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自己现在可以死去,至少……至少它现在在我手上,以真实的名义,我死的时候我是拥有着它的。”
他好像忽然忘了她还在场,慢慢转头望向窗外,喃喃道:“如果我现在死掉,那我最害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至少我不会知道了。”
周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她迟疑了几秒,伸手摸了摸方思弄的发鬓和脸颊。
方思弄神思恍惚,只感觉一只女人温热柔软的手抚过他的面庞,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幻想中母亲的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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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城市另一端人民医院的一间病房内,蒲天白从套间卫生间走出来,脸上还沾着一点水珠,人看起来清新俊逸,仿佛直接就可以去走秀,几乎没有一丝病容,连他的主治医生都不太相信这是一个几天前还在ICU的重症病患。
他现在呆的是医院顶层的单间病房,邻居们非富即贵,仅凭他自己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是很难住到这里的,而给他开房的金主现在正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刷短视频——当然是当红偶像花田笑。
虽然三天前花田笑就遥控在京的工作室为他换了病房,但花田笑本人今天才飞到北京,因为他在苏州也住了几天医院。
两人这才算见上面。
“我们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这个问题从蒲天白清醒开始就在想了,“不是《哈姆雷特》吗?怎么战败了还能出来的?”
“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机器》。”花田笑看他一眼,一边站起身一边戴墨镜,“好了?那走吧。”
“嗯。”蒲天白自然地拎起背包,都是花田笑助力送过来的生活用品,“《哈姆雷特机器》?那个实验戏剧?”
“你看过?”
“没有,听说过,之前在电影学院有个学生社团演了,叫我去我刚好没空。”
花田笑翻了个白眼:“呵,名校生的优越。”
蒲天白无奈地挠头:“讲讲呀,非要我一句一句问嘛?”
“要知道你自己不会去查啊?我也是网上查的啊,知道的也不多。”花田笑没好气,但还是说了,“反正整个剧本算是一个政治剧吧,作者借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在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考察了整个东欧当代历史,改动最大的就是主角哈姆雷特和奥菲利亚——他从根本上颠覆了哈姆雷特的理性主义光辉,将他‘承受打击、痛苦延宕、承担使命’的命运三部曲从中截断,使之长久停留在‘痛苦的延宕’之中,成为一架不会思考、没有痛苦的‘机器’,一个恋母的、窥私欲旺盛、有异装癖的疯子。而奥菲利亚则变成了一个女权主义者,一个从古至今被压迫与侮辱的女性的总和,其中有几种行为暗指特定的对象,比如当时某某军的女头领在投身恐怖活动前曾把自己的家砸烂——具体名字我记不清了,你感兴趣自己去查。还有就是剧本的最后一句话,‘当她拿着屠刀穿行在你们的卧室里,你们会知道真理’也是当时著名的邪教连环杀人案中一名女性杀人者的原话……大概就是这样,别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蒲天白的嘴巴张成一个小“o”:“到底是谁在说你成绩稀烂的?”
“什么?”
“我看网上说你高考不到三百分。”蒲天白啧啧摇头,“实在不像。”
花田笑又是一个白眼,懒得理他,加快脚步。
蒲天白追上去,又说:“我刚刚就想问了,你一直叼根牙签干什么?要不要形象了?”
“我想抽烟。”
“那抽呗。”
“抽烟垮脸。”
“得,毕竟是当红偶像。”蒲天白忽然在挎包里开始翻找,片刻后找到一根棒棒糖,递给花田笑,“喏,吃根棒棒糖?还是你助理买给我的。”
花田笑敬谢不敏:“谢了,我不摄入淀粉和糖分。”
“啧……”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划破医院VIP楼层静谧的空气。
蒲天白听出是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是傅老师。”
他接起电话,对面是傅和正极其严肃的声音:“小蒲,你现在来片场一趟。”
等蒲天白挂断电话,花田笑问:“怎么?”
蒲天白还盯着黑掉的屏幕,面色凝重:“不知道,感觉出事了。”
之后两人以最快速度感到了傅和正的片场,导演室里坐着傅和正、黎暖树和周瑶三个人,白炽灯光下整个屋子烟熏雾绕、愁云惨淡。
蒲天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踪了?”
傅和正眉毛间的褶皱仿佛能夹死蚊子:“他给我发了辞职信,然后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了。”
“我跟他在医院里有过一场谈话。”说这话的是周瑶,“我怀疑他要自杀。”
第135章 幕间21
他坐在顶楼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 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桌上整齐地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已经拆开了一大半, 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 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 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 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 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 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 全球限量一百只, 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没来由的怒火,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掏出手机开始打字,用的居然是短信,这让他自己心里也在诧异,更神奇的是收信人也没有备注,还是一串电话号码。
是一串他非常熟悉的电话号码, 他奇怪地想:怎么了?我们是吵架了把对方的备注都删掉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吵过这么大的架?
他的身体自顾自打字,他看到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冷漠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被强行压下,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在梦中发抖。
紧接着画面跳转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老宅的窗前,外面是茂盛的爬山虎,身后的家具都蒙着白布。
客厅里似乎有人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后来脚步声没了,应该是下班了。
没搬完的东西还留在这里,带着一丝久无人烟的空寂。
他一直看着窗外,没管。
直到眼前被太阳晒出了片片黑斑,恍惚间幻化出一片人群,在涌动的人潮中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隔着重重人海,看向他。
而他似乎站在光下,一个很亮的地方,他的身体里有个很响的声音在呐喊:去找他去找他!可当他走出光源的时候,那道目光却湮没进了人潮中,再无踪迹。
他猛然回神,开始打电话。
那串号码烂熟于心,他一个个数字按下去,手机上却并未出现关联联系人,直到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去,也没有。
——一个并无备注的电话拨打出去,正在连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挂断、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挂断、重拨。
“对不起,您所……”
挂断、重拨、挂断、重拨……
空号、空号、空号。
在冰冷的女性提示音中,他只感觉一种巨大的绝望凌空而下,将所有的温度都攫取了。
他找不到方思弄了。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从昏迷中苏醒,然后猛然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医院。
旁边的游嫣被他吓了一跳,大眼睛睁得更大了:“玉、玉老师,您最近是不是太累……”
玉求瑕转脸就问,表情都有点狰狞了:“方思弄呢?”
游嫣还没反应过来:“啊……”
玉求瑕看着她,几乎失控,手背上的输液管里回了一大截血:“方思弄呢?”
“方老师现在……”游嫣顿了一下,“应该是失踪了。”
“失踪?”玉求瑕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落回去,天知道他刚刚多怕游嫣问出一句“谁?”
但这种轻松没能持续多久,他皱起眉又看向游嫣。
游嫣历来会察言观色,现在也晓得玉求瑕听不得任何拐弯抹角的,便直接道:“周瑶姐让您醒过来第一时间联系她,您要现在联系吗?”
“打电话,立刻打。”玉求瑕一把拔掉输液头,弯腰在床边却没看到鞋,“我鞋呢?”
游嫣一手打电话,一手从门后的行李包里给他拿鞋,拿过去他就弯腰开始穿,穿一半才发现病号服没脱,他又自己去行李包里找衣服,站起来时一阵眩晕,扶住门才站稳。
这时候电话接通,游嫣说了两句,将手机递给他。
“什么叫失踪了?”
周瑶在那头叹气,然后把方思弄向傅和正交了辞呈以及与所有人断联的事说了,最后还提到了那场关于“录取通知书”的谈话,问玉求瑕有没有什么头绪。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考虑报警,不过也要考虑到舆论影响,毕竟他现在还是《半生一幕》剧组的主摄,万一是一场乌龙就不好了。家里、工作室,甚至……抱歉,包括你的几处房产我们也在游嫣的协助下去看过了,都没有找到人……你对他可能去的地方有什么想法吗?”
“他失踪多久了?”
“到今天,整整五天。”
玉求瑕坐到床边,把手里拿的衣服往床上一甩,手肘抵着床头柜撑住额角,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我这边和傅老师的意见已经统一了。”周瑶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下午三点前还没有消息,就只能报警了。”
挂断电话后,玉求瑕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
游嫣原本还在为自己未经许可就向周瑶她们开放了玉求瑕的住所惴惴不安,现在却知道玉求瑕不会因此责怪她,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帮玉求瑕把胡乱甩在床上的衣服拿起来用衣架撑起,还拿了便携熨烫机出来忙活,好方便玉求瑕一会儿穿,揉皱的衣服他是不穿的。
玉求瑕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思弄,方思弄过去的样子、他们在一起的细节、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分手后的交集、“戏剧世界”中的样子……
他沮丧地发现,哪怕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方思弄会去哪里。
在“樱桃园世界”之外,他没有听方思弄提起过家人,甚至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方思弄就像一条在城市中流浪的狗,被他捡回家,已经忘了来处。
甚至也没什么朋友,周瑶、蒲天白,他现在甚至想不起第三个。
无亲朋故旧也无前尘往事,现在走丢了,又要去哪里找?
他能想到的地点竟然都是周瑶他们已经想到过的,无非就是住处、工位,毕竟方思弄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简单直白,去的那些声色场所也都是跟着他去的,而且他也很清楚方思弄并不喜欢。他们以前刚谈恋爱的时候在电影学院里倒是还有几处秘密基地,没想到的是蒲天白竟然已经抢先一步提出了,连他们以前喜欢呆的废弃天台都知道。
这时玉求瑕忽然地想起景明,想起那天酒吧昏暗的灯火,他走出去看到的正好是方思弄趴在桌上的、脊椎弯曲的背影,而景明站在方思弄身边,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方思弄的脸,那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难道……方思弄会在一个……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吗?
两年之前他能够自信十足地否决这种声音,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尖啸,疼得他只能蜷曲下去。
那个声音在尖叫,震得他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那个声音在说:
——我不知道,我离开他太久了……
他们十年前相识、八年前相恋、两年前分手,可他此刻忽然惊觉,在记忆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稍纵即逝,可分开的这两年竟然如此漫长——
不,不。他意识到。
现在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他必须跳出来,跳出来才能找到。
消失整整五天,方思弄必然是有意在躲避他们,站在原地是找不到人的,他能想到的地方方思弄也一定能想到,反而会刻意避开,所以在他熟悉的地方,是一定找不到人的。
虽然周瑶言辞间流露出另一种担忧,但他倒是仍然相信方思弄不会那么做,因为不管他们之间怎样,方思弄总归是个守诺的人。
现在的方思弄肯定是活着的、有选择、有自我意志的,是自己选择的逃离他们。
他必须、必须进入方思弄,进入方思弄的思想和命运,再来思考,方思弄会在哪里——
答案要么在他们相爱前,要么在他们分手后。
忽然,他挺直脊背,拨出一个电话,找的是他工作室法务部门的头头,青年律师是他大伯还在世的时候推荐的,业务能力过硬,也很有背景。
“查,帮我查一下方思弄上大学之前租住的房子。”
“没错,十年前。”
“越快越好。”
第136章 幕间22
“房子确实两年前就在方老师名下了, 之后没有过租赁记录。”
“上任房主想等着房子拆迁,所以最终以一个不算公道的价格成交。”
“嗯,一次付清。”
玉求瑕站在老式居民楼楼道口, 旁边的垃圾站发出隐约的酸臭。
这是一片他在人生中几乎没有踏足过的街区,虽然他知道它们一直在这里,人们在里面过着一种他没有去想象过的生活。
他知道这一段生活在方思弄的人生中很重要, 这从他的镜头就可以看出来,但他们没有谈论过, 方思弄不想谈论。
在这栋灰暗的老楼下仰望了几分钟,玉求瑕钻入楼道,往上爬。
房子在七楼, 顶楼,还有半边是加建, 可以想象出那种冬冷夏热的窘境。
隔着门板,他能听见里面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敲响了门。
但里面的人没有因为这道敲门声有任何反应, 还是那样呼吸着。
他又敲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最终, 他将手放在老旧的铁索上,忽然骨节一白, 发力直接震碎了锁芯,打开了门。
他走了进去。
暮春的夕阳将半个屋子照亮,他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积在里面,电器、锅碗瓢盆、鞋袜衣服、水杯水壶、插头充电线、数量惊人的药品、零食篮、木质旧桌椅、小得过分的旧沙发……林林总总,显出一种井然有序的混乱。
说“井然有序”, 是因为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得很整齐,可这完全掩饰不了这间房子的混乱,因为空间太小,而东西又太多,这样看上去,让人不觉屋主勤劳,反而只能注意到一种扑面而来、无法掩盖、殚精竭虑的生活的窘迫。
不管你再勤劳、再整洁,在这样一间房子里,你也必然过不好。
——就是这样的感觉。
而以玉求瑕的直觉与观察力,他立即就意识到,这是刻意布置的一个场景。
可能是从不经意间扫过的生产日期、服装家具的款式、电器型号或窗帘床单的花色得出的判断,这是一个停留在上个十年的场景,有种刻意维持的时代感。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视线绕过一根怪异的房柱、不堪重负的方桌,落到了房间里的一张大床上。那是一张双人床,对这个房间来说太大了,让一切都拥挤不堪,蓬松花哨的卡通图案棉被在这个天气里显然太厚,但微微隆起,下面似乎躺着一个薄薄一片的人。
玉求瑕心中咯噔一声,他怕那个是方思弄。
等他绕过去,能看全整间床,发现那是一只松软的人形玩偶,扎着两个小辫子,脸上有一些可爱的麻子。
一个橘色的手机支架夹在床栏上,上面夹着一个手机,屏幕正对着那玩偶的脸,正在播放视频,玉求瑕凝神听了几秒,听出放的是《小猪佩奇》。
方思弄呢?
玉求瑕心中奇怪,再向前走了两步,完全绕过了那根突兀的柱子,然后就看到了架在它后面的一张极其低矮狭窄的钢丝床,方思弄就躺在上面,闭着眼睛,仍在睡梦之中。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玉求瑕站在原地垂眸看了他很久,然后拖了一张小凳子坐到床边。
房子实在太小,他这一坐坐在钢丝床和双人床中间,二者间连个过人的空隙都不剩。
他又看了方思弄一会儿,思绪似乎短暂地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等再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轻轻抚弄方思弄的鬓发。
心脏颤了颤,短暂的温暖和恍惚褪去,他发现方思弄的皮肤有些过热了。
这时方思弄醒了过来。
眼睛先是睁开一条缝,黑眼仁在其中占据了绝大部分,眨了眨,慢慢转向他。
他下意识坐直,却忘了把手收回来。
方思弄捉住了他的那只手,让它紧紧贴住自己的脸,眼睛又缓慢地眨了眨,滑下两行眼泪。
那两行泪水如同两把尖刀,捅进了他的心里,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而方思弄的反应比他更大,呼吸陡然粗重、肌肉也紧绷起来,下一刻,他的手被丢开,而方思弄倏然起身,弹射般远离,像一条走在街上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流浪狗,缩进墙角,眼神又凶狠又可怜。
他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少有的愣住了。
对峙了好一会儿,方思弄用嘶哑的嗓子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尝试着找回自己游刃有余的语调,想开一个小玩笑,但并不是太成功:“我走进来的。”
“你没有权利进来。”方思弄说,眼神乱飘,没有一个焦点,显然处于极端的慌乱之中,“你出去。”
他皱起眉,用尽量低缓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发烧,你需要帮助。”
方思弄蜷缩着,手指扣着自己的膝盖:“我不需要,你出去。”
他叹了口气,倾身过去,又想去摸方思弄的额头。
“啪!”
方思弄狠狠把他挥开,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方思弄缩成更小一团,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坐回小凳子上,叹了一口气,说:“方思弄,我已经答应你了。”
“什么?”
“在‘世界’最后,我答应了你。”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羞赧,轻咳了一下,声音都小了一些,“重新做你男朋友。”
方思弄两眼空空地望着他:“……而死吗?”
面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什么?”
“你不要可怜我。”方思弄说道,他的眼睛睁得非常大,整个人都在颤抖,显然进入了一个非常不正常的状态,好像一把空骨在燃烧,还那样看着他,看得他心底拔凉,“我不要你可怜……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以为我们都要死了才会那样说的……我不是在逼你,不用可怜我。”
他张了张嘴,心里却知道此刻语言已然无济于事:“我没有在可怜……”
“做你自己去!”方思弄忽然又往后挣动,床太小,后面又是墙,他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还在往后挤,“你走吧!你走吧!不用可怜我!你出去!”
他的抗拒太强烈了,仿佛有一种气场疯狂肆虐,在这间屋子里刮起一阵狂风。玉求瑕感觉自己被挤得很小很小,很明显,他就是方思弄失控的压力源。
他举起双手,往外退,看方思弄的状态,他还是暂且顺着比较好。
在他即将退出门的时候,方思弄的声音恢复正常的音量,只是还有些哑,说道:“你别担心,下个世界我会去的……你别担心,但别再来找我了。”
他鼻子一酸,退出去,帮方思弄带上了门。
他站在门口,盯着已经破损的门锁看了一会儿,抽出鞋带将门拴上了,转身往楼下走,结果在走到楼道口的时候迎面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周瑶。
这次不是他通知的,他接到消息直接就过来了。现在乍然看到周瑶,心里跟着就腾起一阵火,他抬头看了等在街对面的游嫣一眼,同时注意到蹲在游嫣旁边不敢过来的蒲天白。
周瑶简短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要往里进,他横跨一步拦住她:“现在不要去,他状态不好。”
周瑶被迫停步:“我就看看他。”
玉求瑕还是那句:“现在不要。”
周瑶退出去,抬头向上看,嘴角抽了抽,表情有些紧绷,再看向玉求瑕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敌意,对视几秒,她叹了口气:“抱歉,我可以抽一支烟么?”
玉求瑕:“方便给我一根?”
两人点起烟,站在墙边抽,对面的游嫣躲回了车里,蒲天白也不见了,可能是藏到车子背面。
“抱歉,我知道跟我们相比,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虽然已经是前任……但你最特别,这个我清楚,这些话可能轮不到我来说,只是——”周瑶的声音和手都微微发抖,只有恐惧和愤怒两种可能,此情此景之下大概率是后者,“只是你也要理解我……抱歉,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们曾经相爱,或者说,我知道方思弄有多爱你,可结果是——至少在我看来,他在你这里得到了很多伤害。”她抽得很凶,一根烟转眼就只剩下半截,“请你理解,作为他的朋友,我很难完全相信你。”
“理解。”玉求瑕很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
周瑶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移开视线,然后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不怪方思弄泥足深陷。
过了一会儿,玉求瑕低声道:“我总以为不管我怎么样,他都永远不会离开。”
一根烟抽完,周瑶将烟头在墙上摁灭,又往楼道走:“不行,我就去看他一眼。”
玉求瑕却以一个鬼魅般的速度再次拦在她面前:“抱歉,但你现在真的不能上去……再等等吧,等一等。”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等两个小时吧?他过会儿应该会需要水、食物和退烧药。”
周瑶沉吟了一下,妥协:“行,那我去买。”
玉求瑕再次祭出他那张让人如沐春风的假面:“谢谢,我正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么样,找到人就好办了。”周瑶转身走了几步,回头问,“那你干什么?”
玉求瑕:“我在这儿守着他。”
周瑶又朝上面看了一眼,犹豫道:“要不要叫人来拉个网?不用消防队,我们道具组就有。”
“没关系,我会站在这里。”玉求瑕的烟到现在还没抽完,在苍白的烟气中他的脸如同山雾中的神祇,她听见他说,“他如果真的跳下来,我会接住他。”
第137章 幕间23
“方方, 我进来了哦。”
周瑶解开门锁上的鞋带,走进了屋子,在这之前, 她已经在门口敲了五分钟的门,温声细语地跟里面的人说话,然而全无回应。
她踩着夕阳的残骸走进去, 绕过一根颇为碍事的房柱,在低矮的钢丝床上看到了方思弄, 方思弄缩在墙角,眼神很空。
她心里一惊,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
她慢慢走过去, 坐到床旁边的小凳子上,方思弄对面, 心底登时就是一惊。短短几天时间,方思弄瘦了很多, 而最彻底的改变却是气质, 他眼底青黑, 眼眸赤红,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狼犬——她刚毕业的时候在电视台干过一年, 暗访过一个地下斗狗场,那里的狗就是这样, 因为疼痛无法睡去,又因为恐惧不愿醒来。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讶,因为两年前她也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想了想,调整语调,尽量轻松地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饭也不吃,班也不上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回应。
过了将近半分钟,方思弄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我睡不着,没有办法工作。”
周瑶松了一口气,至少方思弄还能回应她的话,没有完全封闭自己。她开始拾掇自己带来的塑料袋,从里面找出外卖:“那饭总要吃吧?”
方思弄道:“我吃不下。”
周瑶悄悄叹了口气,又拎出另一个袋子:“那吃药吧?你在发烧。”
方思弄仍是摇头。
周瑶沉默了几秒,进退两难。说白了她只是方思弄的朋友,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朋友像爹妈一样管着自己,可方思弄没有爹妈,她不管的话又怎么办?他不吃药、不吃饭,烧死在这里,又有谁关心?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冒出个人影,她无奈地意识到,确实只能是他。
她又看向方思弄,轻轻问道:“方方,你需要我在这里吗?”
方思弄低垂着头:“我想一个人。”
“好。”周瑶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作为朋友她也只能止步于此,“我带了饭、药和水,你一会儿记得吃啊。”
她站起来,这时方思弄道:“谢谢,学姐。”
周瑶心脏一跳,下意识转过脸去,对上方思弄的眼睛,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吞了口唾沫,强自镇定:“这有什么好谢的?几十百把块钱的东西……”
方思弄轻轻笑了一下:“也是。”
周瑶呆呆地看着他,无端觉得他上一刻想说的是:“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真是美剧看多了。
她笑自己想太多,视线却忽然模糊。
她猛然低下头,又去折磨自己带来的塑料袋,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可她没有办法。
今天她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解之辞,诸如“男人算什么啊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咱们有钱有颜只会越过越好干啥想不开”、“工作室的业绩是xxxx明年还将提升x个百分点你这时候倒下实在划不来”、“玉求瑕好像想当你的狗了欸风水轮流转多吊他几天”云云。
可她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忽然间想到,如果方思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会怎么样?
应该会先稳住工作室的事务、帮他张罗葬礼、发讣告、在葬礼上大哭一场,再在未来的几十年怀念这位朋友,在共同的朋友聚会上谈论起他:我们一起度过一段学生时代,又一起打下了一片事业的江山……可这也就是全部了。
就是如此了,哪怕她是他最亲近的密友之一,也只是如此了。
他如果真的要离开,并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就放弃。
而他如果真的离开了,她也不会为他悲痛太深太久。
只是如此了。
她今年三十一岁,有父母,有丈夫,而且正在考虑备孕,她有过光鲜亮丽的前半生,获得过很多爱,有很多朋友,也跟许多人分离过。
分离的大多是朋友,因为一个人很难跟一个陌生人分离。朋友们有过许多精彩耀眼的瞬间,而分别往往来得悄无声息轻描淡写。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它们看得越来越轻,因为她遇到了越来越多的人,不看轻一点她的情感经不起消耗。
方思弄也是朋友们的一员,虽然他们合伙开了工作室,但扪心自问,她心底深处也一直有个单飞的预案,没有预案的人在这个时代生活也太过危险。
可归根溯源,她的这种从容成熟是否也是因为有底气呢?因为不管她在外面遭遇了怎样的挫折,她也可以回家躲进爱人的怀里,哪怕有一天,伤害她的是这个爱人,她也可以回到儿时的家中找到爱她的父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哪怕天崩地裂生死相隔,至少他们的爱也绝不会离她而去。
然而,方思弄没有。
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孑然一身,没有归处。
一个没有归处的人,是否禁得起离别?
他刻意与几乎所有人保持距离,是否也是在惧怕那样的时刻?
她什么都有,又要怎么理解他?规劝他?
能规劝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给予了他最多伤害的人。
她盯着自己因为最近没有打理,而长出了一长截的美甲看,看着它们刺破了塑料袋却没察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道:“方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给你灌鸡汤,有些话说出来挺没劲的……总之,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也说过许多遍:只要你想说,我就愿意听……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方,你能明白吗?”她的眼泪忽然不可控制地掉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袋上,她一直是情感比较丰沛的那类人,一时间过去别过的所有朋友恋人的面孔似乎都集中到了方思弄身上,有些人真的就是在不经意中见一面少一面,她不禁悲从中来,“方方,可能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似乎要失去你了……我有说过吗?我爱你——朋友间的那种爱,我没法腆着脸说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爱,可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告别,当然我又知道我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
方思弄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表情要生动不少了:“……学姐,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我表达不出来。”
周瑶点着头赞同:“语言是这样的东西,该它有用的时候它最没用。”
方思弄动了动,从那个逼仄的角落出来,坐到床边,双手投降:“我吃药,学姐,你别哭了。”
周瑶吸着鼻子,用长指甲艰难地给他抠出药片,又企图在摆满了杂物的桌子上找到烧水壶一类的东西能烧点热水,方思弄却直接拎起塑料袋中一瓶矿泉水:“这个就行。”
等他吃了药,周瑶的情绪也平稳下来,她真打算走了,又叮嘱道:“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趁热把饭吃了,哦还有,这是黎老师托我交给你的信,你有空的时候看一下。”
方思弄一愣:“黎老师?”
“黎暖树。”周瑶用纸巾擦干净脸,从包里掏出小镜子补妆,完了看他一眼,“走了啊。”
方思弄:“学姐,谢谢。”
周瑶脚步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思弄这个“谢谢”听起来就比刚刚好很多。
她心下一叹,又想到刚刚在脑海中划过的、总是在方思弄身边的人影,迟疑片刻,还是道:“这话我其实不想说……因为你变成这样一大半都要赖他,不过,唉,反正——玉求瑕在下面站着。你看着办吧。”她拉上门,声音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传出来,“他说他会接住你。”
房门关上,脚步声远去。
方思弄在逐渐铺开的夜幕中抱住膝盖,很轻很轻地说:“不是的,不赖他。”
“他怎么说?”
周瑶下到楼道口,玉求瑕便迎了上来。
她还是不大想理他:“没说什么。”
这却是在玉求瑕预料之中的事,他又问:“药吃了吗?”
“吃了,但饭还没吃。”周瑶又想叹气,她这几天白头发都愁出几根,反手把门锁上拆下来的鞋带丢给玉求瑕,“别像关犯人一样关着他。”
玉求瑕看着手里的鞋带,挑了挑眉:“这……”
“玉求瑕,我请求你。”周瑶忽然转身,直直盯着他看,“帮我……不,不帮谁……我请求你,留下他。”她还是叹出了那口气,“他值得过更好一点的生活。”
“我知道。”玉求瑕语气冷下来,这几天周瑶帮了许多忙,可他在这一刻感到一阵被冒犯的恼怒,“不用你说。”
等周瑶走了,玉求瑕又爬上七楼,把鞋带拴了回去。他了解方思弄,不是想要关着他,只是知道这样会让他更有安全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周瑶走后,没锁的门便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不规律的响声,让方思弄很烦躁。
但他又不想从床上下去处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后来他听见了玉求瑕的脚步声,他的听力被强化了不少,能轻易分辨出来。他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心也跟着提起来,但玉求瑕并没有进来,只是给他拴了门,又离开了。
方思弄眼睛半睁着,盯着对面大床上的女孩玩偶看了很久。他很累,累得一动不想动,可是睡不着,只能跟着夜色进入一场疲惫的半梦半醒中。
第138章 幕间24
当方思弄从沉重的梦境与幻觉中“醒”过来时, 意识到外面下起了雨。
他斜躺着,能从窗户看到一点外面的天空,被光污染的天幕呈紫红色, 雨滴在远处高楼的灯光周围造出团团光晕。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气, 坐起来,从床尾挪到床头, 直起身子,透过窗户往下看。
他一秒钟不到就在逼仄的小巷对面的路灯下看到了玉求瑕,那人打着一把爱马仕橙的大花伞, 在七楼的视角下只露出膝盖以下的部分,但仅就这一部分也能瞧得出奢华矜贵, 妥帖笔挺的条纹西装裤与手工皮鞋,跟这片街区完全是格格不入。
白色的烟雾从伞面下飘出来, 被路灯点亮, 又被雨水冲散。
有晚归的阿姨阿婆路过这个街角, 都会被这个完全不属于这片街区的年轻人惊开几米,又靠近说两句话, 再离开。她们或是格子纹或是素面或是带着保险或银行logo的伞面如同河流中的树叶,与那朵明艳灼人的大丽花轻轻相交, 又随水流走。
方思弄靠在窗上看了很久,逐渐走神,直到那朵大丽花般的伞面忽然掀起。无视了依然下落的雨水,下面的人仰头望来。
他的心脏猛然一坠,整个人也一下子趴回床上,心跳声经久不息。
过了很久, 他生锈了的脑子才缓缓想到:他屋里没有开灯,玉求瑕从亮处看过来,还隔着雨幕和七楼的距离,必然是看不到他的。
也不一定。
随即他又自己反驳自己。
玉求瑕的视力可是狠狠强化过的。
心跳又快又乱,震得他难受,他捂着心口在床上缓了老半天,爬起来喝了口水,换了个方向远离窗户,又睡了。
这一睡当然睡不着,只是前几天一闭眼就能看到的血和死人中插入了一把大丽花伞,和他臆想中的,从伞下投来的那道目光。
后来雨停了。
他看了眼时间,将近十二点,没忍住,又挪到窗户边往下看,发现玉求瑕还站在那里,伞收了靠在墙根,手里还夹着一根烟。
黄白色的暗淡路灯照在他身上,让整个画面像一帧老港片中的场景。
方思弄只看了一眼,就又钻回被窝。后来,他发现自己双手手心黏糊糊的,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自己掐出来的血。他在黑暗中盯着并看不清楚的手心看了半天,又爬起来往下看,玉求瑕还站在那里。
这个夜晚好像无比漫长。
将近三点的时候,方思弄忍不下去,在黑暗中摸到周瑶走的时候硬给他充上电的手机。他咬着下嘴唇,琢磨了半天,双手颤抖着,就像喝醉了一样总是输不对,最后磕磕绊绊发过去四个字:[少抽点烟]
两分钟后,玉求瑕回复道:[我好累啊,我能不能上来呀?给我张板凳坐坐就行]
方思弄盯着那个沉寂多时的聊天框看了半天,回复:[你回去吧]
几秒后,玉求瑕回:[我不]
[我就要在这儿]
方思弄:[那你找个地方坐]
玉求瑕:[我不要]
[来来往往那么多叔叔阿姨,我不要面子的啊]
方思弄无奈了。在曾经的相处中,他总是顾忌更多的一方,不是对自己,而是对玉求瑕。他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却很在乎玉求瑕的面子,见不得任何人说玉求瑕的不好,总是让玉求瑕以最光鲜亮丽的样子出现在人前。玉求瑕不在乎的身体,也总是他在意,应该说玉求瑕不是不在意,是刻意在毁坏自己,而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一直跟在后面修修补补。
这种经年累月的注视和照顾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事实上,他这一生都如此度过,虽然对象有过几度更迭,他已不知道要怎样走出这种生活的圈。
他在黑暗中几乎要把手指甲啃秃,回复:[那你呆着吧]
玉求瑕:[好]
这下方思弄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把手机往床脚一摔,被子蒙住头,不想管了。
他感觉自己一点也没有睡着,却开始做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跟玉求瑕一起上课、社团活动、食堂打饭、小径漫步、在暴马丁香树下偷偷亲吻。最后的画面来到那个空旷的仓库,他们在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十八》片场胡来,在布景夸张的剧终场景里,他跨坐于玉求瑕身上寻欢作乐,而一个近乎窒息的吻后,他的脸慢慢离开玉求瑕的脸,却赫然发现玉求瑕口鼻处都流着血,像两朵鲜红的石蒜花,眼睛空濛地睁着,已然死去多时。
继而他发现,刀在自己手中,然后他回忆起了它捅进去的触感,心脏在刀尖跳跃,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感。
他盯着玉求瑕失去生命的眼睛,耳边似有回声,又仿佛万籁俱寂,世界一瞬间就过完了永恒。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同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整个屋子都被那个人带着雨水味道的气息充斥。
很奇怪的,他没有对此感到特别意外,只是沙哑地开口:“你又擅自进来了。”
“我怕你烧晕了。”玉求瑕道,“而且外面太冷了。”
方思弄没赶他走,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方思弄没什么力气,浑身酸软,应该确实烧得不轻,而玉求瑕摸他额头的手冰凉,应该也确实是冷到了。两个人落到这个地步简直可怜得可笑,当然也都是自找的。
他晕晕乎乎的,意识时断时续,感觉到玉求瑕在摆弄自己,打开了一盏很暗的小灯,给他量了体温,喂了药和水,未束的长发几次扫过他的脸颊,有些痒。
高烧带走了他的力气,黑暗则给了他掩护,他没有下午见玉求瑕那会儿那么激烈抗拒,气氛要柔和许多。
玉求瑕热了周瑶带过来的粥,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吹凉了喂他,喂了两口他不吃了,玉求瑕居然就自己吃了起来。
这是方思弄没想到的,只能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玉求瑕冷不丁发问:“所以,你怎么想的?”
方思弄恍惚的精神强行一凝:“什么?”
“关于我们复合的事。”
方思弄沉默了很久,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都会死。”
玉求瑕的声音也一下子沉下去:“你不知道?”
“也许应该问你。”方思弄却并无畏惧,平静地看向他,“什么时候打算宣布它无效。”
玉求瑕的表情变了变,在黑暗中并不明显:“我不会这么说。”
方思弄依旧平静:“上次我也相信了你,可你连个理由都不用给。”
玉求瑕伸出手,慢慢靠近他,最后轻轻抚过他的发鬓:“人一生只能说一个谎,不然谎话连篇,没人喜欢。”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方思弄问:“所以你不会再反悔?”
“我不会。”
方思弄:“但我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这次玉求瑕真的吃了一惊,实话讲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方思弄这里得到这样的答案,因为他太了解方思弄,这不可能是什么“欲擒故纵”或“吊他几天施以报复”之类的理由,他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说服方思弄,这个复合的决定决然不是出于“可怜或同情”,然而方思弄现在的态度却让他有些拿捏不定。
他第一次在这段关系中感到失控,不知道话题要怎样继续。
他能感觉到方思弄的某个部分依然对他封闭着,这种失控感让他惶惑,他的头也开始疼起来,越来越疼,疼得他维持不住表情。
他疼得顺势往床上一栽,直接钻到了方思弄旁边,钢丝床太小,承载了两个男人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两个人也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方思弄惊得坐了起来,按住了他摔到胸膛上的手腕,厉声道:“说了我需要考虑!”
然而他还处在高烧中,手没什么力气,声音也是。
玉求瑕吸着冷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头很疼,让我躺一下……”
方思弄立即就没出息地心软了,继而找不到出口的情绪化为了对自己的恼恨,他咬着牙问:“这不会是你假装的吧?”
玉求瑕轻轻笑了一声:“那有用吗?”
方思弄闭嘴了。
玉求瑕也不再说话,侧躺着面对着他。他坐着,后背靠着墙,两条腿蜷曲着,膝盖抵着玉求瑕的胸膛,能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
就这样过了很久。
玉求瑕问:“你在想什么?”
他已经被烧糊涂了,乖乖回答:“想梦,刚刚的梦、最近的梦。”
“什么样的梦?”
“我总梦到血……梦到死亡。”他控制不了自己似的,张嘴就往外秃噜,而且越说越兴奋,“梦到我杀死你的那个瞬间。”
“那个瞬间……”他捻起玉求瑕的一缕头发,深深吸了一口,眼中被黯淡的小灯映出一片惊人的亮光,“——太美好了。”
“我已经在很多地方杀过你了,玉求瑕。”他难以自恃地笑起来,仿佛陷入了莫大的幸福之中,“在学校、在宿舍、在教室、在你的片场、在我的工作室、在家里、在河堤……不过在这里没有过。”
“我怕我分不清梦和现实——真的杀了你。”
他伸手抚摸玉求瑕的脸,是有点下流的那种摸法,在过去十年中都是没有过的。
两个人却都恍然不觉,他继续道:“老实说,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这是现实、你是真的。”
第139章 幕间25
“我是个怪物, 玉求瑕,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样子。”方思弄的音调很平静,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 在黑暗中,这二者的组合越发瘆人,他继续道, “……我是阴沟里的蛆,心里总盘算着丑恶不堪的念头。我以前经常做的一个梦, 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梦见我亲手把方佩儿掐死,有时候还有我妈——是掐死,但梦里的场面骨血淋漓, 她的身体那么小,攥在我手里像一只死掉的兔子, 那么软,肋骨像水晶做的, 内脏早都没有了……在梦里我喘不过气,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就在这里,我就躺在这张床上做梦。”他指着身下的钢丝床, 表情中隐隐透出一丝怀念,但更明显的是疯狂, “有些时候梦会很真实,真的像真的一样,我杀掉她之后一路下楼,在大街上游荡,天下着大雨,把我身上的血都洗掉, 然后我走到跨江大桥上跳下去——”
他重重喘出一口气,望向双人床上那个女孩玩偶:“然后我醒过来,就看到她还躺在那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连自己呼吸都做不到。”
他浑身肌肉紧绷着,盯着那只玩偶像在戒备什么能威胁自己生命的大型动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松懈下来:“……我一直以为,我最终没有那么做,没有成为一个杀人犯,是因为方佩儿在我那么做之前就死了,我没有来得及——”此时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梦呓不需要逻辑,“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死在里面,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见到我这个样子……玉求瑕、玉求瑕……我该怎么办?我爱你……我想要杀掉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让你永远都没办法离开我……玉求瑕,我怎么办?”
“而这件事中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你知道吗?”他空濛的目光忽然直直转到了玉求瑕脸上,直白锋利,充满欲望,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唾手可得,“——在于我真的杀过你。”
“我用刀刺穿你的心脏,看着你的眼睛失去生命……那真的、真的——太美了。”他笑着落下泪来,“玉求瑕,我怕、我怕我忍不住……我是个怪物。”
“有什么不好吗?”玉求瑕忽然抬手捧住了他的脸,一把拉近,两双眼睛近在咫尺,这让他在方思弄的瞳孔中看到了犹如雪崩般的盛大景色,“你还不知道吗?我也是个怪物。”
他吻上方思弄的唇,在现实中这个吻距离上一个已经相隔了两年之久,然而此刻两人都没有余力好好品味它。这个吻几乎不带什么情/欲,只像一个休止符,将方思弄张牙舞爪的情绪打散。
方思弄的精神本来就紧绷到极点,也恍惚到极点,这样一来,他完全懵了,如同一只没电的机器人,停止了一切运转。
玉求瑕两只手还捧着他的脸,嘴唇几乎还贴在一起,声线里全是蛊惑,像那条伊甸园里的蛇:“走吧,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
方思弄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玉求瑕的左手动了动,从方思弄的脸颊向斜上方轻轻抚过他的额发、眉骨与耳垂,最后滑到了他的侧颈上,说道:“不是真的。”
方思弄这次有了一点反应,虽然还是慢半拍:“什么?”
“我不是真的。”在黑暗中,玉求瑕美丽惊人,愈发像那条创世神话中有着艳丽鳞片的罪恶之蛇,蛊惑着着懵懂的世人,“所以你可以对我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方思弄由上而下地凝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睛慢慢睁大。
玉求瑕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两眼如同迷幻的漩涡。
下一刻,方思弄翻身而起,直接跨坐在玉求瑕身上,大腿夹紧他的肋骨,双掌按住他的肩膀。
这个姿势既像是要杀他,又像是要上他。他依旧平静,都做好了准备,微微侧过头,露出修长白皙、纯净无暇的颈脖。
而最终,方思弄只是腰肢一伏,软软趴在他胸口,像一张棉被一样盖在他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后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黑暗中两人呼吸交缠,渐渐趋于一致。
玉求瑕转回脸来,嘴唇就擦到了方思弄的耳朵,低低问道:“就这样?”.
方思弄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玉求瑕发现他睡着了。
天光大亮,方思弄醒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头的窗户洒落进来,照亮了这间逼仄的屋子,夹在双人床栏上的手机发出很轻很轻的对话声,是《小猪佩奇》,电量满格。
他又闭上眼睛,缓慢地呼吸了几次,空气里有一丝草原混合着焚香的气味,是玉求瑕的气味。
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他也知道同一个人的意志力在夜晚和白天有多么大的区别,在夜晚的意乱情迷中说出口的话百分之八十不能当真,现在玉求瑕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就是铁证。
但不管怎样,他总算是睡了补偿性的一觉,身体机能恢复了不少,烧也几乎退了,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大病初愈的轻松感之中。
他感到饥饿,可以说饥肠辘辘,又躺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坐起来准备找手机点外卖,然后他就看到之前堆满杂物的桌上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摆着早餐和一张字条。
一瞬间他又想到了那张笼罩着蓝绿色滤镜的字条,不由自主毛骨悚然。
在原地僵硬了一会儿,他深呼吸几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饥饿早已从紧绷的身体中褪去,他眼中只有那张字条。
他拿起了它,整张纸都在抖动。
是记忆中清俊的字体,却是很平和日常的内容:
[很抱歉我是真的,但我昨晚说的每一个字也是真的。剧组有急事,我回苏州了。
还有,不管你是否想见我,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另外,记得找人把锁修了。]
他盯着这张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里万籁俱寂,很难说清是一种什么感受。
然后他把字条轻轻放在床上,远离可能被油腥污染的位置,默默把玉求瑕买的早饭吃了。
是烧麦和馄饨,有一点凉了,但还是很好吃,好吃得让人有种落泪的冲动。
“玉老师,直接去机场吗?”
游嫣看着坐进车里的玉求瑕,即便是天生丽质,丽人的眼下仍出现了两片青影,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玉求瑕嗯了一声,还反过来问她:“一夜没睡?”
问完却显见得不太在意她的回答,又伸出脑袋去看七楼的窗户了。
“在车上睡了一会儿。”游嫣发动车子,慢慢驶离了这片街区。
玉求瑕终于端端正正坐回位置上,目视前方,又跟她讲:“以后不要在车上睡,不安全,去找酒店,多贵的我都报销。”
“好的!”
游嫣从后视镜中瞄了他半天,被他逮住:“想说什么就说。”
游嫣:“有好消息出现吗?”
“什么好消息?”
“比如您跟方老师复合了之类的?”
“还没有。”玉求瑕转脸看她,“这算是好消息?”
游嫣松了一口气,种种迹象表明了这个话题的安全性,便继续说道:“当然啊,我们所有人都盼着您二位和好呢,这两年大家都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玉求瑕倒是微微有些惊讶:“是吗?”
“是呀!这两年跟着您的哪一个好过过……”
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但话语慢慢在他耳中消音,他撑着下巴看窗外,心脏不太舒服,用另一只手揉了揉。
其实他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游刃有余、云淡风轻,他的心跳一直维持在一种很高的频率,就像当年他偷偷溜出学校,去考电影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一样高,让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吊在半空中,呼吸都堵得慌。
一种持续的不确定、忐忑与期待感笼罩了他。
其实苏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紧事。
昨晚方思弄熟睡之后,他躺在旁边看了方思弄半晚上,到清晨时分,方思弄翻了个身,眼珠在眼皮底下震动,眼看着是要醒,他忽然心慌起来,决定要跑。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明明在这段关系里他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那个以为方思弄即将醒来的刹那间他心虚气短,只想逃离。
他昨晚把自己装成梦中人,其实也的确没有准备好在阳光下跟方思弄相见。
事到如今,自己究竟应该以何面目见他?
那一个瞬间,玉求瑕没有想象出来。
吃完馄饨,方思弄注意到被垒到杂物堆上的白色塑料袋,里面露出了一个信封的边角,他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信封,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源。
可能玉求瑕也是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方思弄慢慢想起来,这是昨天周瑶带过来的,黎暖树的信。
在这个时代,写信似乎是一件怪事,特别是在双方距离其实相距不远的情况下,但这件事发生在黎暖树身上却好像很自然,她身上有那种车马慢慢、娓娓道来的气质。
方思弄本来早已将这封信的事忘到了脑后,就算没忘也不打算看,因为想也知道里面的内容只会关乎玉求瑕。他真的不知道该拿玉求瑕怎么办,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去触碰。
但经历了昨晚,他的想法有了些微改变,虽然并不确切。
他拆开了信封,清俊流丽的字迹展现在眼前。
[思弄,展信佳:
废话我就不说了,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首先我要声明,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只能尽我所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但大部分时间我其实只能关照到我自己。
在这个前提下,我给你写了这封信,请你原谅。
我是玉求瑕的小姨,我看着他长大,我们有情感和家族上的长久渊源,所以请你原谅我,在这里为他说话。
你是他唯一一个介绍给我的对象,当你站到我面前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于他是非常不一样的存在,你现在也知道了,玉家并不如许多人看上去的那样光鲜,实话说,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联结可谓是一场灾难,而就是这样长大的玉求瑕,将你介绍给了我,那一刻我笃信了你的重要性,后来也的确证实了。
在近两年里,我追问过他很多次你们分手的细由,终于有一次他不堪其扰向我吐露:在“爱”与“自我”之间,他选择“自我”。
这似乎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只能望而却步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他类似的宣言,但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得不指出:少听他鬼扯,完全是无稽之谈!
也许这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一件事:在“爱”与“自己”之间,他从来没有选择过“自己”。
他选择的一直是“爱”。]
第140章 幕间26
玉求瑕靠在座椅上, 闭着眼睛,但今天太阳很好,如同金丝一般笼罩世界, 随着车辆的行驶他眼皮上的光芒在晃动中明灭,他在这阵光斑中看到了多年前的幻影。
还是二十岁的那一天,春光占据了记忆里的所有角落, 方思弄在那一天向他表白,而他接受了。
现在回忆起那天的感受是很奇妙的, 好像是站在一个分水岭上。
在那之前是方思弄长达两年的追求,有些举动夸张得让人发笑,简直不像是方思弄能做出来的;有一些又太执拗, 让人觉得过犹不及,难免无趣。而那段路是跟他的前半段人生绑在一起的一条暗道, 方思弄出现在了临近顶峰的这两年,于是漏下一点天光将这里照得能辨认出一些景物, 虽然还是幽暗的冷色调。
而在这天之后, 那个春日的暖光好像就顺着流进了以后的时光, 让一切都逐渐变得毛茸茸、暖烘烘。
可悲的是他却在这中暖融之中感到了一种恐慌,觉得自己像一只泡在温水中的青蛙, 即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实话说现在回忆起来,在那天之前他对方思弄似乎没有过强烈的心动, 更多的只是学长对一个颇有才华的学弟的欣赏。而他那一瞬间的首肯,更像是一种冲动,仿佛冥冥中有另一个灵魂降临在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做出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
也不是说不喜欢方思弄,只是那时候,他谁也不喜欢, 连自己也不喜欢。那时他大三,考上电影学院以示对家族的反叛那劲儿已经过去,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完成人生中最后的那件大事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那么同意了。
他不想让自己说的话像个笑话一样,便打算先跟方思弄处一处,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找个由头分手就完了。
结果没分掉。
跟他在一起之后的方思弄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一点错处找不出来,于是这个“找借口分手”的时间点被他一推再推,后来完全搁置。
当他猛然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陷了进去,成了那只濒死的青蛙,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不能这样。
这大概是他跟青蛙最后的区别,他做了那个决定。
他永远要做自己的主宰,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命运由人掌握。
他必须要离开方思弄,必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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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暖树的信很长,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第一页纸。
而在第二页打头,他就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两个字:
[你曾问过我他是否在儿时遭受过虐待。
我当时没有回答,回去我思考了很久,意识到这是我思想里的一头大象,感谢你指出了它,也让我正视了它。
如果我非得回答不可,那我的答案恐怕是:是的。
虽然这种“虐待”在法律上很难被确证,它并非来自于身体上或任何肉眼可见的部分,而来自于心灵。
他的确从出生开始,就处于一种心灵的被凌虐当中。
我的姐姐,即玉求瑕的母亲曾亲口告诉过我,她必须培养他的仇恨,因为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心灵力量,它让哈姆雷特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子最终手刃了窃国者,也让克莱尔(1)带着十亿元回到了故乡……她认为玉求瑕也必须拥有这样的仇恨,才能在这种仇恨中生出冷静、机敏和绝处逢生的天分。
那是我姐姐的一次酒后失言,我想应是最接近真相的一部分。
虽然这个真相鲜血淋漓、让人匪夷所思,那就是:从他出生起,她就在培养他的仇恨。
然而我必须公允地说:这件事的发生是出于一种情有可原的动机——]
方思弄浑身都在抖,愤怒和痛苦侵蚀了他的神经,他的手抖得拿不住信纸,使最面上的这页颤巍巍飘了下去。
他没有去捡,他现在关心不到旁的,他只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可以在得知这样的真相之后说出“情有可原”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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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在阳光暖烘烘的炙烤中,玉求瑕慢慢地想。
跟方思弄分手了,然后呢?
那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说真的,他都快想不起来了。
对一个导演来说,最难以忘记的,应该是自己的作品吧。这部电影是在哪一年、自己多少岁的时候拍摄的,拍摄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情,从社会时事中得到了什么灵感……应该是一个导演很难忘记的东西。
可他真的想不太起来了。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拍《十八》时,站在场中刚指导完演员、下意识看向主镜头后方思弄的那一刻,那天主场景笼罩在天国般的圣光中,摄影机位处却是暗的。他看过去的时候,方思弄正好也直起身,从相机后面露出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得方思弄的眼睛好亮好亮,像星星一样。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个画面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可对最近的这两年,他的记忆却是很混沌的,大概也跟喝了太多的酒有关系。
在戏剧理论中有一个术语,叫“静态人物”,通常用来描述在剧情发展中没有明显变化或发展的角色。就是说,一个人物在生活中感到绝望,哪怕TA在家里焦虑得走来走去、或是叫出一大群朋友喋喋不休地吐槽、或者每天在不同的场子喝得烂醉,邂逅各式各样的露水情缘,但只要不是由内部下定决心发出改变,TA就依然是一个静态人物。
也许那两年,他就是一个静态人物吧。
他每天游走在不同的人群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常常一觉醒来想不起昨天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是谁,就又要去赴下一场宴,日日如此。唯一能让生活有些不同的可能是他拍的电影,可实际上他并不是特别在乎自己的作品。最开始拍电影也只是为了用这种新兴的艺术形式向陈腐的家族宣战,而进入“戏剧世界”之后,他更不在乎了。
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不然就彻底“静止”了。
他的父母死了,妹妹丢了,跟方思弄也断了联系。那两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洞,在世间游荡。
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不敢死。
他一次次从非人的世界中爬出来,宣称自己的复仇还没有结束,可当方思弄骑在他身上把刀刺进他的心脏时,他终于承认,把自己留在世界上的并不是已死的父母,而是这个人。
不管在怎样的境遇中,他也下意识觉得,这个人还在等他,他不敢死。
可只要是这个人亲手杀的,那他就终于解脱、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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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弄狠狠搓了一把脸,才能继续看接下来的内容。
然而黎暖树的下一句话就把他打懵了:[我想,这个“动机”,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
方思弄觉得匪夷所思。
[我这么写并不是为了卖关子或者故布疑阵,具体情况我是真的不知道。
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件陈年往事,那就是:我其实是黎家的养女,我与我的姐姐黎春泥、及玉求瑕,包括玉黎两个家族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是的,你可能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讲的,是隐藏在这两个家族的血脉中的诅咒,可是很遗憾,我所知的并不多,更多的可能是我这些年个人的推测。
之所以决定告诉你,是因为你之前在我面前被“禁言”(这个词也是我自己乱安的)所以我猜测,你也进入了这个“诅咒”(这个也是我乱安的)之中。
是这样吗?
当然,我知道这个问题也是一个悖论,因为倘若你真的进入了这个“诅咒”,你也会和她们一样被“禁言”。
在我的推测中,这个“诅咒”与血缘有关,我的父亲、姐姐、姐夫乃至玉家全族几乎都因此丧生,具体的我不清楚,我还推测,“诅咒”也许与我们两家从事的行业有关。
放心,我是一个编剧,我有足够的想象力来理解这种事情,希望有一天“诅咒”结束之后,能听到你亲口给我讲述它。
如果不是的话也无所谓了,我写都写了,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情报可以透露。
我只能说,我的姐姐对玉求瑕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这个“诅咒”。
如此一来,另一个推测便出现了:如果伤害他、凌虐他、训练他,是为了拯救他,那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无可奈何的动机呢?]
第三页结束。
方思弄眼皮一跳,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他又把手心的伤口掐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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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弄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玉求瑕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想着。
一开始他觉得方思弄的人物形象其实挺典型的:一款内敛版的于连(2),生于微末、才华横溢,英俊、敏感、沉郁、高自尊,踏入这片最浮华的名利场,很快便会被催生出勃勃野心。
这样的人,没见过大都会的糜烂,便最容易被他的外表蒙骗,不过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因为他们同样也很聪明,会察言观色,也会明哲保身。
但他错了。
方思弄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回头,更别提什么明哲保身。
在上个“世界”中楚深南提到的于筠,他记得,是家族为他安排的联姻对象中的一个,见面的时候女孩子穿着及膝白裙,站在花园里,齐肩发齐刘海一丝不乱,由一只精致的白蕾丝发卡压着,举止优雅礼仪良好,讲话细声细气,阳光的角度仿佛也是设计好的,在她身上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是很多男人梦中情人那类女生。
虽然玉求瑕并不确定她在现实生活中是否如此“表里如一”,或者是专门为这场相亲做出的打扮——他倾向于后者,但是这都无所谓,因为他只是被骗回家吃饭刚好撞上了而已,他不会再见她一面。
教养让他在那顿饭上维持了双方的体面,散场之后于筠联系过他几次,都被他以不伤害彼此脸面的方式回绝了。他绝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家族安排的人,这是一定的。
两个人的交集仅限于此,就这样,一个多月后,他听闻于家的小女儿自杀了,原因不明,反正她昏了头的青梅竹马楚深南楚少爷将这口锅归结到了他的头上。
他的内核异常坚固、逻辑自洽,并不会因此责备自己,包括在上个世界中对楚深南说的每个字,也都是他真心所想。
也许有人应该为于筠的死负责,但绝不可能是他。
当然,不管怎样,那的确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心中也的确留下了一席之地,平常不会想起,但楚深南一提,他便有了颇多感触,却是另一个方向的。
他想到了方思弄。
于筠的人生他并不了解,但既然她最终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生命的脉络自然也能窥得一二,无非是在这个世界中的生活已经丧失了指望,也许遭受了情感上、家庭上、思想上、情绪上的打击,也许她也在那天的花园里被他的皮囊所蛊惑,将最后一点指望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言而总之,在致使她死亡的元凶当中,他充其量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根本算不上。
可方思弄跟于筠完全不一样,他不是被生活打败的,硬要说的话,他只输给了一个人,就是他玉求瑕。
方思弄跟他设想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一样。
他开始以为方思弄是于连,可事实证明完全不是。鲜亮的生活完全没有迷乱方思弄的视线,当财富、地位、自由统统都涌向方思弄的时候,方思弄依然还是像当初那样,满眼都是他,就这么一条道走到了黑。
母亲教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也曾一百次一千次地试探方思弄的真心,却没有一次失望。他曾以为的高自尊,在两人的相处中也完全找不到痕迹,有一段时间他相当恶劣地频频在方思弄面前提到自杀,因为那样他能感受到方思弄的愤怒,方思弄在他面前像一个泥人、一团海绵,对他好得过了头,让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什么杀猪盘,只有在戳痛方思弄的时候他才能触碰到方思弄真实的情绪和痛苦,他残忍至极,乐此不疲。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一次次被伤害,方思弄依然没有离开,也没有停止爱他。
这让他又困惑,又惶恐,又眷恋。
后来被戳着戳着,方思弄竟然也慢慢习惯了,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替他收尸的样子,他知道方思弄心里某个角落有一团暗烧的鬼火,可方思弄就是能隐忍不发,展现给世界的面目总是内敛、沉默,和一种庞大的温柔。
方思弄从没劝过他别去死,只是会身体力行地拉着他去晒太阳、散步、逛超市,潜移默化地改善他的健康……而他真的就越来越不想死了。
再后来,在他眼中的方思弄不再是于连了,方思弄就是方思弄,因为一个未知的原因,也许真就是“一见钟情”这样无聊庸俗的缘由,可以吸纳和包容他的一切,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供他停靠栖息——哪怕他亲手斩断联系,只要他回来,方思弄依然还在原地望着他,爱着他。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混蛋,在绝境之中只会顾及自己的感受,反正在方思弄这里他是绝对的赢家,是永远会在原地等他的退路。
可方思弄竟然也不是这样。
在“戏剧世界”的生死考验中,他终于见到了方思弄的真面目:不是一团无欲无求的海绵,而是一株毒荆棘,会愤怒,会仇恨,会恨到说要吃了他、杀死他……
不温和、不阳光、不健康……却叫他神往。
就是这样才对。
他心中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昨天晚上,方思弄骑在他身上说的每一个字,都给他带来了堪比高/潮的快/感。
果然,只有疯子才会爱上疯子。
这样一来,他就再也不必叩问方思弄的爱了,疯子爱就爱了,不需要逻辑。
——他就是这样慢慢陷下去的,不是没有过反抗,再回头,却找不出任何一个时间节点能安全退出、平稳着陆,好像从他答应方思弄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爱得这样遍体鳞伤。
《加缪手记》中讲:死亡将爱情变成一种命运。
而他们两个的爱情,从始至终好像都一直与死亡紧紧相连,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这种命运了。
他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认命,转头问游嫣:“我要向一个曾经被我狠狠伤害的人道歉,你说我该怎么做?”
游嫣心知肚明,却还要发问:“是什么样的人?领上床的那种吗?”
玉求瑕笑了一声,肯定道:“领上床的那种。”
“那当然阵仗能整多大整多大啊。”游嫣发表自己的观点,“反正我喜欢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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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还剩最后一页,方思弄撑着脑袋缓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读:
[当然,我现在讲这些并非为了我的姐姐与姐夫或任何人开脱,不管再高尚的动机都有可能走向背道而驰的结局,创伤已经铸成,除了玉求瑕,没有人在这件事里无辜,包括我。
我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只大象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不敢正视,所以我也是帮凶之一。
我知道你在他身上受到过很多伤害,这是我无法替他辩解的。可我仍旧认为,更应该感到愧疚并为此负责的是我们这些铸下大错的人。
对不起,思弄。
我代表玉黎两家所有在这件事中大错特错的大人向你道歉,也许轻飘飘一页纸太轻,你也不想接受,但说是要说的。也许我的身份也不够格来说这样的话,但请你理解,我是玉求瑕的长辈中所剩不多的活人了。至于玉求瑕难辞其咎的部分,让他亲口跟你说,毕竟一个人受到过伤害,并不是他伤害别人的理由。
最后,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是这封信中最重要的部分。
在上述这种情形下,我发现了他身上的一种特质——从出生开始,追逐爱就是他的本能。
种种细节我在此便不再列举,我想,你们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应该也不是光凭一个人的坚持就能做到的吧?
所以,你能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吗?
驱动他的从来不是恨,而是爱,他是一个天生对“爱”有着强烈执念的孩子,因为没有得到,才想要把自己毁掉。
在“爱”与“自我”之间,他选择了“自我”吗?
他如果选择了“自我”,那就是选择了“仇恨”的那一边,可他的自毁倾向是来源于这种“恨”吗?不是的,如果你恨一个人,你会想毁灭对方。可你为了乞求一个人的爱而伤害自己,动力的来源又在哪里?
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选择了“自我”,那他最不济应该脱离家族远走高飞,重新去过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终选择了什么,你应该知道了。
所以我说,不要相信他的话,在这二者之间,他最终一定会奔向“爱”的那一边,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这也是我一直确信,他没有被毁灭,也没有被打败的铁证。
写到这里不知道要再写什么好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原谅他,作为他的家人以及一个自私的人,我希望你能。
接下来我会出一趟远门,希望回来的时候能听到一些好消息。
他在找你,你不要怕。]
看完信之后,方思弄发了很久的呆,之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三天,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联系了周瑶。
周瑶的车子快到楼下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站在镜子面前检查了自己的仪容,然后走到了门口。
这三天他全靠冰箱里的存货过活,还没有打开过这扇门,门锁自然也还没有修,维持着玉求瑕离开时的样子。
他对着那根鞋带打出的一堆死结观察了几分钟,没有看出头绪,准备去找剪刀暴力破坏,正要转身的时候随手一扯,居然将那几个看似已经没救的疙瘩轻松扯开了。
玉求瑕刻意将鞋带的一头留在了屋子里面。
没想到这么容易。
他只是轻轻一扯,门就敞开,穿堂风穿过楼栏的缝隙,带来夏日的气息,顶层向下的楼梯畅通无阻。
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