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幕间27
今天先到来的是一张图片, 一束玫瑰花,普通的品种,不华丽也不夸张, 就四五朵扎成一小束,摆在一张洒落着阳光的小木桌上。
[我下飞机了]
[我梦见你说你喜欢玫瑰花]
[我可以来见你吗?]
就算这样的消息已经持续了很多天,方思弄仍旧没能习惯, 手抖了一下,差点对着玉求瑕的头像完成“拍一拍”。
自从他连接网络、回归人群之后, 每天都能收到玉求瑕的消息,一时间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十年之前,虽然位置完全颠倒了。
当年自然是他斟字酌句地给玉求瑕发消息, 生怕自己显得烦人、生硬或不够有趣,每得到一条回复都能开心一整天。
不过当时的他与今天的玉求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已经很努力、非常努力地希望自己发送的内容能幽默且充满魅力,但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总是不免显得笨拙、生硬或者太急切。
但现在玉求瑕发来的这些话, 却是这样平常、浪漫、从容不迫, 没有跨过线一步,但潜移默化地将他的防备圈越挤越小, 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咪,虽然只是慢悠悠地徘徊着, 却随时都可以将猎物扑倒,与当年那个狼狈笨拙的自己完全不同。
当然也可能并不是时光与阅历造成的差别,而是人本身,只要玉求瑕想,讨人喜欢和吸引人的注意力完全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戏剧中的男主角, 说出让人心尖发麻的情话就像喝水一样简单自然,叫人怦然心动。
他心中对玉求瑕怨气不小,不是不想硬气起来让玉求瑕也尝一尝他尝过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滋味,可只是看到消息而已,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怨气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地离开,总是狠不下心来讲一句重话。
事实是打心眼里他舍不得,舍不得玉求瑕受委屈,他恨不得将玉求瑕拆吃入腹,却舍不得玉求瑕变得不从容,不高贵,落入凡尘,被臆想中的不确定折磨得惶恐不安。
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
怀着这样别扭的心事,他只能减少回复的频率,玉求瑕也无所谓,把他们的聊天框当成日记本一样,每天跟他分享自己的生活,拍街边的小猫小狗、小花小鸟,拍苏州的亭台楼阁、人间灯火,也发文字,每个标点都像情诗,可细看却都是很平白的内容。
方思弄早就放弃了抵抗,只能放任自流,用更多的工作麻痹自己。
一直以来,他好像就只会这一招。
他又回到了剧组,傅和正没有就他草率地递出辞呈的事苛责他,对他还是如往常一样,这更加剧了他的愧疚。
工作室那边他跟周瑶说现在的工作结束之后打算出去旅行一趟,已经开始进行的工作尽快清完,新工作能转给工作室其他人就转,不行就推掉。
他以前不是没这样的时候,但这次周瑶是心中惴惴,虽然竭力不表现出来还是轻易被他看穿,大概怕他一去不回,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就是这么灵性。
方思弄也没跟她保证自己不会轻生,毕竟“戏剧世界”的威胁还在那里,死亡的阴云还牢牢笼罩着他,姑且先让她这么以为着,打个预防针,万一他哪天真的暴毙了不至于一点准备都没有。
反正在“戏剧世界”结束之前,他打算休息了。
“……方哥。”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含含糊糊,像嘴巴没张开。
方思弄下意识暗灭手机屏幕,蒲天白已经低眉顺眼越过他,坐到斜前方角落的小折叠椅里,现在是午休刚结束的时间,他们下午还有一场戏。
从上个世界出来之后,蒲天白就一直是这样,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接触,见了他却总显得沉默,能躲则躲,但又总在不远的地方徘徊。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蒲天白的想法,却无意去弥合什么,一直以来,他都是不擅长此道的人。他的生命中有很多人来了又走,其中不乏一些是因为误会,但他从来不会去解释或挽回,所有偏执都投射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可哪怕就是对着玉求瑕,分手的那两年他也没去做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真的不擅长这个。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也会是这样,他们会一直沉默着,直到其他人过来开始下午的拍摄,他们会客气地对待彼此,然后在工作结束后招呼也不打地分别。
他按亮手机屏,看了一眼时间,粗略估计下一个人至少要十五分钟才会过来,因为今天他吃完午饭接了个工作电话,之后看时间不够就没有回去午休直接待在片场,而蒲天白也来早了。
这也很好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脸臭,只要来到人群中间整个温度都要低三度,为了尽量不破坏轻松的气氛,他一般都会卡着点到,又在工作结束之后立即离开。
蒲天白大概就是知道这点,才刻意错开时间避开他。
没想到还是这样撞在一起,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方思弄倒是还比较习惯这样的气氛,因为他通常就是这种氛围的制造者,这次他却反常地感受到了一种如鲠在喉。
他装作调试设备,蒲天白则在低头刷手机,几分钟过去,他叹了口气,眼睛还盯着相机道:“蒲天白,我没有怪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感觉空气似乎更紧张了。
接着,他感觉到了蒲天白的视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回视过去,慢慢说:“我认为那个世界的事,不应该用这个世界的准则来衡量,所以我真的没有怪你。”
蒲天白的大眼睛中似有水光:“可是你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吗?”
方思弄没法回答,他不爱说谎,一点芥蒂没有也不可能,所有扎向玉求瑕的刀都是在往他的心尖上扎,可他也是真的能理解蒲天白,为了活命,做出什么都可以理解,总不能指望人家引颈就戮吧?
见他无言,蒲天白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只是以后不会再相信我。”
“不至于,生死之外,我还是信任你的。”方思弄感觉轻松了一点,实话实说,“生死之中,父母兄弟也不可相信。”
蒲天白苦笑了一下:“可你会信玉求瑕。”
方思弄愣住了。
他是相信玉求瑕吗?相信玉求瑕不会害他,还是觉得死在玉求瑕手上也无所谓?
后者是事实,但是前者……似乎也是事实。
他想象不出玉求瑕会害他的画面。
好像他们都笃信自己会比对方先死,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命去换对方的。
……这正常吗?应该也不该以常理论吧。
蒲天白朝房间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感觉你们两个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已经反目成仇,都不会背弃对方,而且随时准备好为对方去死。”
方思弄看他这么沮丧,想劝他说我们这样很不健康并不值得提倡,出口却是:“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像家人一样。”
“我就觉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能让我奋不顾身的人。”蒲天白搓了一把脸,神色很灰暗疲惫,最后又笑了一下,“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很沮丧。”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方思弄感到空气中的紧绷感完全消散了,视线回到相机,身体放松下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好保护自己。”
蒲天白叹息:“人就总在向往与自己不同的一种生活。”
此时方思弄手中一震,收到一条消息。
来自玉求瑕。
[可以么?]
上一条是[我可以来见你么?]
因为他久久没有回答,玉求瑕便又问了一遍。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分钟,手指动了动,敲下几个字母:
[嗯]
五个小时后,下午的拍摄结束,方思弄才发现两小时前玉求瑕发来一条消息,说自己到了。
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就点开了通话界面,看着玉求瑕的名字,指尖颤抖着,最终没有按下去。
这些天他们一直用微信联系,他没有听到过玉求瑕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声音跟玉求瑕说话。
正在他盯着手机发呆的时候,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矮个子的女生,是场务组的人,凑到他旁边小声说:“方老师,玉老师在北门口等您,您要过去吗?”
方思弄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完他才觉得这话不太礼貌,不过小姑娘似乎没有在意,看了一眼时间道:“玉老师说不要打搅您,如果十……不,八分钟之后这边工作还没有结束,我就再跑一趟,他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您。”
方思弄额角一抽,又有些走神。
小姑娘似乎替玉求瑕着急,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问他:“……您要过去吗?”
方思弄回过神来,其实他心里仍有犹豫,却也不好意思叫小姑娘再跑一趟,点点头:“我去。”
虽说有犹豫,但等他真的离开了人群,走到已经黑下来的无人林荫道上时,脚步还是越来越快,直到变成奔跑。
过往的画面在这片刻间飞驰而过,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在黑夜中几乎与十年前在校园操场跑道上的那些重合。
不过,在来到距离北门最后一个拐角时,他猛然停了下来。
狠狠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数次之后,调整好呼吸,还下意识看了一眼表,离小姑娘来找他的时候过去了五分钟,那玉求瑕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三分钟。
时间太短,他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他拐出那个弯,正对着北门,然后就看到站在门边路灯下的玉求瑕。
玉求瑕闲散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抱着一束花,全身都很松弛,但看起来奇异的挺拔。
方思弄保持着一个尽量从容的速度走过去,而玉求瑕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没有走过来跟他会合,只是站在原地等。
灯光是白色的,在行走到一半到时候,方思弄觉得灯下的玉求瑕像一个幻影,随时都要消散掉似的。
他的心紧了一下,还是稳住了步伐和表情,继续走。
在他的感觉中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数十秒,他走到玉求瑕跟前,灯下看美人,玉求瑕的脸还是该死的让人心颤。
他闻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味,玉求瑕擒着一抹笑意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感觉头顶的白色路灯像所有牙医头顶的那盏一样让人紧张,他挨不住了,率先开口:“开车来的?”
“嗯,这里禁停,停在那边的。”玉求瑕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别担心,我在车里还睡了一觉,买通了小姑娘帮我通风报信,才在这里等你。”
如果是热恋的小情侣可能会撒着娇回复“谁担心你”,但方思弄沉默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怎么不进去?”
玉求瑕道:“还没问过你的意思,不合适。”
方思弄觉得心跳又狠狠漏了一拍,稳住表情已经竭尽全力,没法说话。
玉求瑕的手忽然抬起来,看上去是想要摸他的脸,同时问:“片场里热?”
方思弄立马意识到刚刚飞跑过来的事已经败露,下意识后退一步,先于玉求瑕抹掉了额角的汗,嘴硬道:“有一点。”
玉求瑕的手缓缓收回去,方思弄怀疑他收这么慢就是为了叫自己心疼,他轻易成功了,不过见好就收,下一个动作是将另一只手中的花递过来:“昨晚梦到了,你收下。”
是照片里的那束,四五朵扎在一起,已经有点蔫了。
玉求瑕又说:“还没问过你的意思,就没有太招摇。”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到“还没问你意思”,意思很明确,可他就是不问。
方思弄接过花,低头看,然后“嗯”了一声。
之后是很长很长的沉默,方思弄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玉求瑕盯着他,他盯着花。
终于,玉求瑕动了动,空气中的香气似乎也在飘动,说道:“我十点的飞机,马上要走了。”
“哦。”方思弄呆呆应,心想你不是刚回来为什么又要走?问不出口,只道,“去哪里?”
“还是苏州,不过下次就不是了,电影拍完了,之后出差就会是别的事。”
这回方思弄有些吃惊:“已经拍完了?这么快。”一抬头对上了玉求瑕的眼睛。
玉求瑕垂眸看着他,睫毛被照得一片雪白:“已经过去很久了。”
方思弄已经意识到了,这段时间他觉得过得飞快,大概是对时间的感知被“戏剧世界”搅乱了,细想一下,傅导的《半生一幕》也已拍了一大半,即将进入尾声。
他错开视线,又丢出无聊无趣的一个:“嗯。”
玉求瑕还是抬起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肘,凑近他又舒然拉远,在他耳边说:“我走了。”
“好。”
玉求瑕侧过身,下颚到锁骨的弧度在方思弄眼中展露无遗,是一个转身离开的画面,方思弄见过很多遍。
他心脏忽然一阵刺痛,肺腑间升起一股莫大的委屈,不管不顾扑上去,找到了玉求瑕的嘴,狠狠咬上去,把它咬穿,血的味道涌进喉管,同时到来的还有温暖的呼吸,像一场甘霖,滋润了久旱的土地。
玉求瑕没有推开他,而是紧紧掐住了他的腰,几乎把他抱了起来,自己却被撞到路灯上,那个吻还在继续。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到玉求瑕脸上,双手扯着玉求瑕的头发,后来玉求瑕也咬了他。
胸腔再次被重重一捶,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离开了那个路灯的范围,在黑夜中的林荫道上走了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玉求瑕还站在那盏灯下 ,侧面对着他,下颚到锁骨的弧度完美又熟悉,视线紧紧抓着他,肩头发顶似乎落了一层初雪。
他狠狠咬住嘴唇,只能以疼痛回味臆想中没有发生的那个吻。
第142章 幕间28
4月27日, 香港大剧院,电影金像奖颁奖礼当夜。
国内文艺界盛会,一场流动的盛宴。
方思弄是跟着万春华的团队来的, 他们合作的上一部影片《万国朝》在春节档播出,狂揽票房,取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万春华亲自打电话邀请他过来, 他不好不来,而且他现在已经进入了一种把所有进行过的工作都能尽善尽美结束的“准备身后事”的状态, 也没有打算不来。
他跟万春华乘一辆车去会场,车上万春华扭着脖子回头看了他好几次,在大剧院门口堵车的时候没憋住, 叫嚣着要傅和正给说法,看把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红毯是万春华挽着电影女主角进的, 方思弄则跟男主角一起进去,满目的闪光灯已经让他有些不习惯, 好在善解人意的影帝男主角察觉了他的不对, 挺身吸引了绝大部分关注, 方思弄得以退到阴影处,不知不觉开始走神。
后来他被人拉了一把, 茫然回头,有个人指着后面不停在说什么, 但他的大脑一时间竟然处理不过来此人的语言,下意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就跟人群后面的玉求瑕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世界寂寂,只有玉求瑕全身仿佛吸引了所有星光。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耳际的发丝散落, 在眼尾勾勒出一道婉约的拱桥,他笑着,薄唇轻启,让方思弄被强化过的绝佳视力清晰地捕捉到口型:“过、来、吧。”
如同被海妖蛊惑的船员,方思弄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
刚跟他说话的那人有些奇怪地看他,但还是帮他拨开人群,引着他走过去。
他很快来到玉求瑕身边,玉求瑕自然地揽了他一下,侧过头跟他说:“我们在玩游戏,你跟我一组好不好?”
他闻到了玉求瑕身上流动的香气,在这片香气四溢的盛宴之中似乎形成了一片保护罩,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他问道:“在玩什么?”
问出口的同时他已经神识归位,观察到现场的情况:来宾们通过红毯之后就进入了外场,这里是在颁奖礼开场之前供大家社交的场合,氛围比较轻松,各家媒体都在其中乱窜,主办方还准备了抽奖活动。玉求瑕的剧组此时就被一家巨头新媒体包下,正在进行一个小游戏直播,目前是女主角与她的三位男配在中间“玩”,主持人正问道:“喜欢什么动物?”
从女主角到男三号按咖位分别回答:猪、猫、狗、犀牛。
最后一位显然是想另辟蹊径,所有人果然都捕捉到了这个点,开始就“犀牛”展开了讨论。
这时玉求瑕含着笑意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快问快答。”
也许一些人会认为拥有仙女般气质和足够地位的玉求瑕不会参加这些无聊的娱乐活动,但其实不是的,一直以来他对这些活动接受度都不错,有宣传电影的因素,不过方思弄觉得他一开始更大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气家里。
到现在他也对这些环节保持了极大的包容。
场中的主持人又接着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转头看向玉求瑕:“玉老师,轮到您了!”又看了一眼方思弄,“我看到您的搭档也就位了呢!”
“嗯。”玉求瑕自然地揽住方思弄的背将他往前一带,两人便越众而出,接替女主和她的三个美男子来到了中间,两边人交错而过的时候方思弄感觉自己收到了女主角一道揶揄的视线。
女主持笑颜如花,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炉火纯青,充满元气地说道:“玉导、方老师,我们知道二位曾是校友,又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我们来测试一下默契吧?”
“稍等,我们这一轮可以修改一下规则吗?”玉求瑕忽然道,“不是你问我们答,是我们互相提问,超过三秒答不出来算输。”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提出来的要求也不过分,而且推想起来效果显然比那些挠痒痒一般的公式问题好很多,主持人没有任何理由阻拦,立即首肯:“哦哦好的当然没问题。”
方思弄小声问玉求瑕:“要问什么?”
玉求瑕也小声回他:“一些专业知识,看看毕业这么多年,还给学院多少了?”
方思弄的瞳孔缩了一下,道:“你问我吧,我不会问。”
玉求瑕道:“好。”
其实在开始追求玉求瑕、自杀的念头完全隐退之后,他对能在电影学院接受教育的机会,是很珍惜的。毕竟他赤条条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要非常、非常努力,才配得上玉求瑕。
所以他真的很努力。
他用吃饭睡觉追玉求瑕以外的所有时间来学习专业知识,参与各个剧组的拍摄,还参加了一个以“巩固与拓展专业知识”为目的卷王社团,社团每月的最后一次活动就是专业领域的快问快答,所有社员围成一圈,答题得分。
这个社团中的氛围与学院中大部分社团都不同,参与者大多都很内向,身处其中也不怎么需要社交,而回答问题又需要讲话,正好又练了在众人面前说话又不用社交。整个社团氛围对方思弄来说还挺自在,他一直参与到了大四毕业。
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玉求瑕有时候会到教室外面接他,靠在走廊扶手上,正对着教室后门。
这个教室刚好是走廊拐角的一间,拐角处刚好有一片瀑布一般的三角梅,每到春夏之交,玉求瑕站在那里就会像是从那丛花中生出来的一样。
方思弄非常喜欢推门出去、看到玉求瑕的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绚丽的、亮堂堂的。
规则再次修改,但在场的没有人在意这个,现代新媒体行业最重要的就是爆点,谁关心规则。
玉求瑕开始提问:“‘木乃伊情结’提出者?”
这是一个相当基础的问题,可越基础的问题往往越难记忆,方思弄停顿了几秒答道:“巴赞?”
他答对了,玉求瑕继续提问:“‘临川四梦’是指?”
“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
这个问题之后方思弄在玉求瑕唇边发现了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没错,他曾经花很大功夫研究过戏曲,十年过去仍深刻在记忆里。
玉求瑕继续问下去,方思弄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回答也逐渐流畅起来。眼前是一片耀目的灯火,时光似乎在一个个问题中倒退回去,回到了那片开在春夏之交的三角梅下,玉求瑕微笑的、映着春色的瞳孔里。
他们一问一答,越来越快,逐渐的,在场很少有人能跟上他们的节奏,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沉入了独立的二人世界,方思弄感觉早已被抛诸脑后的记忆统统复活了,他逐渐想起,玉求瑕提出的这些问题,似乎都是他当年在社团课上没有答出来的那些。
也就是说,玉求瑕站在教室门口的时间,远比告诉他的要多,而这么多问题玉求瑕都能记得……是因为觉醒了过目不忘的能力吗?
他的灵魂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飘在半空思索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一半全速运转着答题,没留出半分精力去想别的。
所以那个问题到来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回答——
“《春光乍泄》的经典台词?”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回答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对,有点茫然的眼睛逐渐聚焦,再次看到了玉求瑕唇边的笑意,比他近期记忆中的所有都灿烂。
然后玉求瑕说了一个字:“好。”
“嘤——”一旁的女主角发出一声怪叫,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揶揄了。
方思弄整个人都是懵的,盯着玉求瑕看了几秒,转头就走。
得益于他那张棺材脸,不少人都以为他生气了,不敢再起哄,这里也就没有吸引更多视线。
方思弄当然不是生气,他就是很懵,身体像是漂浮着,在这片人来人往中被气流带得东摇西荡,后来是被《万国朝》的编剧老师捡到,带回剧组中间。万春华凑过来跟他说话,他听了一半忘了一半,不过所剩不多的理智打定主意之后要跟着剧组行动。
他迷迷糊糊的,总在走神,被拉去拍了大合照,这时音乐响起,颁奖礼即将开始,可以入场了。
他又晕乎乎跟着剧组去找位置,找到之后万春华给他安排了一个,他坐下之后就没再动,等人都坐好了他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在整个剧组最边缘。
他有点奇怪,因为来的时候万春华还打算跟他一起走红毯,这会儿怎么就把他打发到最外边?是自己惹万老师生气了吗?
他模模糊糊有这些想法,但都被大脑安排在最外层,没太大感受,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而身体里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还蜷缩着、惊惶着、飘荡着。
然后他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脸微微一偏,一个身影已在他另一边落座。
是玉求瑕。
他瞬间心如擂鼓、口干舌燥,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玉求瑕却像是没有发现他一样,侧头面向另一边,在同自己的剧组成员说话。
此时全场灯光熄灭,颁奖典礼要开始了。
黑暗为他提供了庇护,他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
不过绝对的黑暗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之后舞台亮了起来,不是纯然黑暗,他们的位置又很靠前,可以清晰看到同座者的轮廓。
他又紧张起来,强迫自己紧紧盯着舞台,不转动一下视线。
仪式进行到哪里了他完全没注意,满脑子都是玉求瑕刚刚那声“好”。
玉求瑕之前说过几次“还没问过你的意思”,这些天在微信上的互通消息也仿佛回到了当年,但玉求瑕就是一直没有问,他也没法答,于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吊得他心头惴惴。
所以,刚刚那个,算是回答了吗?
只不过不是玉求瑕问的,而是玉求瑕诱导着由他来提问,玉求瑕回答。
那他们算是问答过了吗?
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以后又算什么?
他要问玉求瑕吗?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快要疯了。
正在神经极度紧绷敏感之时,旁边的座位传来一丝衣料摩擦声,随即他确认,是玉求瑕向他靠了过来。
“我这一部拍得很烂。”玉求瑕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你看过没有?”
现在送奖的这部是年前上映的,就是从“弗兰肯斯坦世界”出来,方思弄帮玉求瑕拍过一个下午的那部,其他的部分完全没有参与。
他花了一些时间理解玉求瑕的意思,然后发现颁奖典礼已经来到了非常重磅的环节,即将揭晓的是“最佳导演”的奖项。
四位导演的照片呈现在屏幕中央,玉求瑕与万春华都在其中。
“看过。”他也轻声回答,由于要说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他又靠近了玉求瑕一点,嘴唇似乎已经碰到玉求瑕的耳朵,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强自镇定下来,说道,“是比不上《十八》,但比这里的所有都要好。”
“是你偏心。”
他看不清玉求瑕的脸,却清晰地听见他声音中的笑意,于是轻易想象出了那个笑容。
他低头抠手指,不再开口。
台上的大咖卖完了关子之后,终于宣布了结果:“本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玉求瑕,《太阳沉下》。”
如雷的掌声中,大屏幕切到玉求瑕的现场画面。
“我去了。”玉求瑕并不避讳此刻的万众瞩目,很自然地凑到方思弄耳边道,“你等我。”
等什么?
方思弄不明白。
玉求瑕已经起身,略微整理了一番衣襟,然后昂首阔步走上舞台,接过奖杯,凑近话筒。
他的美貌在聚光灯下纤毫毕现,没有一丝瑕疵,叫人叹为观止。
“看着我。”他的眼神跨过人群,直直落到了观众席的一个地方,目标明确,而不像其他走到过这个位置上来的人那样会扫视全场。
他又说了一遍:“全世界,请看着我。”
这下所有人都不得不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却不再说了,一路走下台阶,又走进观众席,一束追光灯打着他,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方思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穿过重重人海,直到那束光,也打在了自己头上。
玉求瑕逆光的身影如同天使降临,翩然下落,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方思弄感觉到了温暖的唇舌和呼吸,那是一个吻。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吸气声,虽然都比较克制,但因为数量太多,还是造成了接近喧哗的效果。
显然,连这些身经百战的文娱圈顶端的人物都受到了震撼。
如此胆大妄为、惊世骇俗。
毫无疑问,不久之后,这个来自各个角度的镜头中的瞬间,会像病毒一样迅速在全世界的网络上疯传。
这好像应该是个极度疯狂的瞬间,但方思弄只觉得世界万籁俱寂,唯余下灯光、呼吸、心跳,和这个吻。
第143章 幕间29
之后发生了什么, 方思弄完全是混乱的,他只记得自己在跑,一只手被玉求瑕拉着, 跑得又快又久。
他们离开观众席、穿越大门、离开会场,玉求瑕顺手将奖杯放在了最近的一辆豪车车顶,然后拉着他一路狂奔。
香港绚丽的霓虹在他们身遭飞驰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方思弄总感觉自己见过这样的画面, 见过这样飞驰的灯光与车流。
他们似乎跑到了停车场,玉求瑕带着他上了一辆车,是一辆他没见过的保时捷, 发动机轰鸣,像一只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一路咆哮着,像是要开到天上。
方思弄蜷缩在副驾驶上, 浑身发抖, 却在一个离奇的瞬间, 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玉求瑕也跟着笑,轻描淡写地掌控着方向盘, 发动机的轰鸣声嘶力竭,车子快得仿佛一道残影, 将街道上的其他车辆都远远甩在后面。如果让一个普通人来操作,这个时候可能一个非常细微的失误都会造成惨剧,但玉求瑕被“世界”强化过的身体与精神让这一切变得游刃有余。
然而开到山上的时候,这种强化带来的安全感也逐渐消失,因为他们实在太快了,每一次转弯都像是最后一次。
方思弄被摇得东倒西歪, 却还是挣扎着去看被甩在身后的城市:“‘最佳影片’还没颁呢。”
“得不了,除非是你去颁。”玉求瑕道,“给我开开后门。”
方思弄理智上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太阳沉下》在玉求瑕的所有作品中算不上好,只能说水准在线,而且是小成本,“最佳导演”可能是颁给导演的整体掌控力,而“最佳影片”需要考虑的因素更多,多半会是《万国朝》。
但他还是嘟嘟囔囔地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你最好。”
“先不说这个。”玉求瑕笑着,看起来心情很好,抽空瞄了他一眼,提醒他,“安全带。”
“我不。”方思弄干脆地拒绝了他,这是极端少有的,任性地说,“我要跟你一起摔死。”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天空忽然下起大雨,这让整个旅途变得更加危险,不过最终也没有人摔死。
他们来到山顶的酒店,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港岛。因为大雨,这座繁华的大都会显得分外飘摇。
办理入住的过程极其迅速,两个人几乎是跌进了房间,一个扯着另一个,最后是方思弄被抵在门上,玉求瑕将他抱了起来。
他们刚刚把车往门口一丢就下来了,仅仅几秒钟就淋得全身湿透,此刻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一片冰凉,而玉求瑕的手心却滚烫,贴着他的后腰,仿佛要把他灼伤。
但凡是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个人的嘴唇几乎只有一寸之隔,在纠缠着的剧烈的喘息声中,方思弄的喉咙深处忽然发出一声呜咽,然后他用两只手捧住玉求瑕的脸,将它固定在原地,不许再向前。
难得糊涂,再也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刻更适合糊涂,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这样的怀抱,这样的吻,可他终究是,不能糊涂。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泫然欲泣,直接就是哭腔,但还是固执地想要问清楚:“你刚刚……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指的是聚光灯下的那个吻,也是直播镜头中的那个“好”。
玉求瑕眼眸幽深,在昏暗的壁灯照耀下像两个黑洞,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洪流,慢慢开口:“还没问过你的意思就那样做,我不道歉。因为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一滴眼泪忽然从他的左眼溢出,因为仰着头,便顺着他的眼角滑下去,没入发鬓,这让那个黑洞中浮现出了散碎的星河。
方思弄彻底愣住了。
玉求瑕的眼泪并非罕见,但每次都能叫他心神俱震。他不得不怀疑这是玉求瑕控制他的手段,可他没有办法反抗,他爱玉求瑕,被控制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毋宁说,如果能确信玉求瑕是在控制他,反而会让他感觉安全。
可事实证明,玉求瑕对控制他没有兴趣,玉求瑕总说人要自由,我要自由,你也要自由,玉求瑕一生都在追逐这自由。
可他们究竟,自由了吗?
“就算你不同意也没关系,至少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
玉求瑕说道。
“至于你的意思,之后的事,我已经想好——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你同意为止。”
玉求瑕微微后仰,让他的背离开门,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自己身上,他不得不放开玉求瑕的脸转而抱住玉求瑕的脖子,而玉求瑕趁机完成了一个拥抱。
两个人颈脖交缠,看不见彼此的脸,这时候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还带着一丝温热的呼吸:“你会同意的,至少在死亡的那一刻,我们会在一起。”
他感觉耳根一热,玉求瑕用口鼻蹭着那里,不是亲吻,却让他全身的麻了:“小雪,小雪……你的意思很重要,但答案只能有一个。”
下一刻,他像一只猫一样被拎着后颈提起来,再次与玉求瑕四目相对,他在玉求瑕眼中看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火光。玉求瑕死死盯着他,说道:“我会一直等待,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秒。”
他没有说话,他说不出来。
那个对视持续了很久,第一次,玉求瑕先忍不住,歪了歪头,追问道:“你会同意的,对吗?”
方思弄望着他,慢慢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说话。
玉求瑕的眼中又泛起水光,但没流出来,他再次开口,内容笃定,声线颤抖:“你已经同意了。”
这简直荒谬,哪有人刚说了“会等到死亡那一秒”,紧接着就强迫人家答应的啊?
说出去都要让人笑。
“嗯。”然而再一次地,一如既往地,方思弄放弃了顽抗,给出了一直以来的回答,“你想要怎么样,我都会同意。”
他话音一落,那个吻便终于顺理成章地发生。
外面大雨倾盆,也就是说,这一晚,不管他们弄出再大的声音,都不会有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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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影片”的得主果然是《万国朝》,方思弄是在飞机起飞前看到报道的。
不过这条放在往年的重磅消息,今天却只能在第二版才能看到。
重要的位置被什么新闻占据,完全是可想而知的。
昨天玉求瑕在颁奖仪式上的举动果不其然地,爆了。
现在各个时区的人们都开始讨论那两个在颁奖典礼上接吻的男人,他们的生平在网络上迅速变得透明,然后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感慨一句般配,还有人将他们昨天的行径称为“世纪复合”。
不过都无所谓了。
好就好在玉求瑕昨天开车开得够快,没有被什么媒体狗仔能跟上,两位主人公今天换了辆车去机场,到上飞机了都很安生。
方思弄刚在铺天盖地的夸张感慨中找到颁奖仪式的结果,玉求瑕便伸手过来盖住了他的屏幕,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休息一下。”
是需要休息一下,方思弄已经很久没有腰疼了。
头靠着头一路睡回北京,两人直接去了玉家大宅,又没日没夜地搞了两三天,方思弄终于挨不住说了第一声“不”,玉求瑕也终于放过了他,抱着他睡了一个好觉。
这回再醒来,方思弄感觉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他实在是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而被强化过的身体得到这样一个喘息之机,便急速地完成了修复。
醒来没有看到玉求瑕,他先是心中一紧,往起一坐时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便又放松下来。
总不可能是自己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找到一件睡袍,把身上姹紫嫣红的痕迹遮盖起来,走出去。
发现玉求瑕不在他以为的卫生间或者厨房里,他有点奇怪,慌倒是不慌了,反正他现在一身铁证,玉求瑕想赖也赖不掉。
他在一楼二楼走了两遍,都没找到玉求瑕,最后爬上了三楼。
玉家老宅一共三楼,一楼是会客空间,二楼是玉求瑕、玉茵茵的房间以及客房,三楼则是玉家父母的地盘。
方思弄一边往上爬一边觉得不可能,玉求瑕说过自己十岁后再也没有上过三楼,现在应该也不会吧。
没想到玉求瑕真的在三楼。
他坐在三楼的露台的沙发上,背影看起来非常孤寂。
空气在这里仿佛是凝结的,凭空冷了三度,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阴郁的蓝绿色调,至少在方思弄的眼中是这样的。
他站在十米开外望着玉求瑕的背影,不敢打扰。
僵持许久,是玉求瑕率先发现他,回头之后眉宇间有些惆怅,但整个人的表情不像方思弄想象中那样忧愁,嘴角还带着一点笑地问他:“醒了?”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走到他身边。玉求瑕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一只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然后发力一扯,将他扯到自己腿上坐着。
方思弄也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说道:“上次就想问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以前玉求瑕很不爱回家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玉求瑕好像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至少方思弄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住进来了呢?
“在他们死后,我经常回来。”玉求瑕说道,态度很漠然,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而且是很不熟悉的人,“我坐在这里,思考他们坐在这里的时候都会想什么。我试图找出原因,找出他们不爱我的原因。”
方思弄依偎着他,把脸塞进他的脖子里,含糊地问:“找到了吗?”
“没有,一直没有。”
方思弄不想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他每次提到父母都会流露的这种神情,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黎老师……”顿了顿,换了个称呼,“……小姨跟我讲,你妈妈有可能是为了‘世界’在训练你。”
没想到玉求瑕相当平静:“以前我也这么以为。”
“可现在……”玉求瑕的瞳仁在夜色中很深邃,但在白日的天光下却很浅淡,有一种无机质的淡漠,“我怀疑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第144章 幕间30
玉求瑕终于跟他提起了两年前那个混乱的夏天, 也是第一次提到那封信。
那个打破玉求瑕精神中危险的平衡的电话,来自于他写下那封信的半年之前。
“当时我接到我父亲的电话。”玉求瑕保持着一种极端冷模、又带着嘲讽的笑容说道,“他向我忏悔。”
明明笑着, 两眼却空空。
“他在哭。”
玉求瑕望向露台外面,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他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一个沉默的背景,在母亲‘训练’我的时候, 他就在背景里,做着自己的事。偶尔他会看我,目光从母亲身后传来, 森严恐怖,简直是噩梦……但是长大之后, 那种眼神就很少了……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眼睛了。”
玉求瑕慢慢陈述着。
“在电话里他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说不得已, 说‘爸爸爱你’。”玉求瑕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散了, 连嘲讽都没有了, 变得一片冰凉、无动于衷,他平静地陈述道, “我觉得恶心。”
方思弄拉起他一只手,凉得心惊, 就把它捂进怀里。
玉求瑕接着说:“我在少年时期曾非常困惑,也非常想要知道他们不爱我的原因……”
方思弄听得难过,打断道:“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没有爱的能力。”
“我知道这个观点,不过遗憾的是,我确定他们有这种能力。”玉求瑕摇摇头,瞳孔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因为我还有个妹妹。”
“他们爱着我的妹妹,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行为上,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幸福的家庭没有什么不同。”他说着,眼神再次放空,“他们给她过生日、过一切节日,会给她准备惊喜,不要求她的任何成绩,最常跟她说的一句话是‘要开心’,会问她的愿望也会尽力满足,他们像在养育一棵小树一样养育她,希望她远离一切忧愁,茵茵如盖。”
笑容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这显然是一种不正常的情绪表现:“与此同时,他们在用最严苛、最挑剔的目光审视我,在我的身上寻找瑕疵,好像我生来就是一个失败品。”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方思弄抱紧他,忽然想起了黎暖树的信中说到的,黎春泥的目的——培养玉求瑕的仇恨。
这种落差所催生出的妒忌、惶惑和痛苦,会是其中的一环吗?
“在我十三岁那年的五月十五日,平平无奇的日子——真的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平常得我都记不得那天发生过什么跟以往不同事,但就是在那天,我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个冒着红光监视着我的摄像头,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报复他们——一旦发现他们有一点爱我的迹象,我就要死在他们面前。”玉求瑕打了一个寒颤,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方思弄能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里,“这个念头在后来一直支撑着我,让我渡过了很多遇见你之前的痛苦岁月。”
方思弄揪着他衣服的手收紧,他发现了一点逻辑悖论。
玉求瑕仿佛有读心术:“是的,这个决定有一个天大的漏洞——就是如果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爱我,那它将完全不成立。”
他停顿了一会儿,冷静地审视自己:“所以我潜意识里其实认为,他们是爱我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
“接到他的那个电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十三岁五月十五日的那颗子弹射中了眉心。很容易听出来他濒临崩溃,这种崩溃让我兴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方思弄的耳朵贴在他的身体上,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
“我知道,时机到了。”他的声音忽然亢奋起来,心跳也跟着起飞,他说,“我准备了一生的那个时机,已经到来了。”
方思弄心脏一跳。
“可是……可是……”
随即方思弄感觉到后颈与耳垂被反复触摸,是那只已经被他暖热的手。玉求瑕微微垂首,用嘴唇抵住他的额角,发出的声音近似于啜泣:“我舍不得你。”
方思弄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被狠狠捶回两年前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现在算算,就是收到那封信的前半年,的确是从玉求瑕接到父亲的那个电话开始的。
玉求瑕浑身暴涨的死意、家里持续的低气压、一言不合就爆发的情绪……再迟钝也会感觉到这段感情的岌岌可危,但他当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
现在他知道了,玉求瑕那样对他,是因为在心中天人交战——既爱他又恐惧他,既想留下又渴望离开。
硬说起来真有点可笑,可是谁能笑出来?
“我明明为这件事准备了一生,可因为你,那半年时间,好像比这一生都要长。”玉求瑕慢慢说着,冰凉的眼泪顺着他们紧贴的皮肤滑下去,“我曾经答应过你,一旦我决定去死,会提前告诉你。我没有忘记这个承诺。”
“我给你留下了那封信,准备好了一切,回到了老宅。”
“准备去完成这件事。”
方思弄直起身,擦干了他的眼泪,但是下一刻,它们又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玉求瑕不停地流泪,但表情很漠然,像一尊无悲无喜的观音像:“我回到老宅,爬上三楼,走到那里。”他指着刚刚方思弄站着看了他很久的地方,“我确信我在这张沙发上看到了母亲的尸体,她就坐在这里,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着,那是一个绝对不会舒服的角度……我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她的脸在月光下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死了,死于心脏问题……这个画面太鲜活了,我一定亲眼看到过,我就、我就跪在这里,伸手去碰她的眼皮……”
他越说声音越小,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然后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方思弄被他语气中的严寒冻得狠狠瑟缩了一下,慌乱中他下意识看向玉求瑕的眼睛,然后在里面看到了一片雪崩。
“是我母亲的领导打来的,告诉我我母亲因为舞台事故,刚刚在救护车上去世了。”
“那一刻恐怖统御了我,我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刚刚那里,根本没有绕到正面来。”他指着自己现在坐着的位置,“沙发这个位置上根本没有人,只有一部手机,是玉茵茵的,正在通话中……可是她人不见了。”
“直到今天,我也一直在找她。”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方思弄问道:“她在和谁通话?”
闻言玉求瑕愣住了,皱起眉头,方思弄心头涌起一股不祥。
过了至少一分钟,玉求瑕迟疑着开口:“我没注意这件事……”
“什么意思?”
“我的大脑出了一点问题。”玉求瑕看向他,“有些事情我意识不到。”
方思弄仍不明白。
“……我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好像我的大脑直接把这件事忽略了。”玉求瑕说的磕磕绊绊,想尽力描述出那种感觉,“就是这样……我感觉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或者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它好像……不受我的控制。”他又停顿了片刻,斟酌着用词,“它有一些盲区,不让我发现。就好像在你问我之前,我没有去想过玉茵茵的那通电话是打给谁的,我也真的、完全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玉茵茵失踪了,我应该去找警察。这些选项,在我的脑海中……直接不存在。”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在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纹:“我明明盯着那个手机,但我想不起来她在和谁通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我站在那里,心中唯一的念头是回来找你,但在我转身的瞬间,我进入了我的第一个‘戏剧世界’。”
方思弄哽咽了一下:“你也可以来找我。”
玉求瑕摸着他的脸,没有接话,既成事实无须再辩,他继续上一个话题:“从那里出来以后,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完全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感觉,也是我认为自己记忆出了问题的另一个表现,那就是——我感觉他们并没有死,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间歇的颤抖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他的神情也变得明显不正常,陷入了严重的惊恐中。
方思弄不安地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两只手紧绷且痉挛,方思弄凭本能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觉得需要控制住它们。
“心理医生说我这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加一定程度的妄想,可我知道在‘世界’中一切皆有可能,就像我笃定玉茵茵是失踪了,但不是警察可以解决的事一样。我有什么理由笃信这种事呢?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个,我反复推想过很多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的记忆可能被篡改了,或者我的大脑出了问题。”长发凌乱地挡住了玉求瑕的半张脸,却没挡住他脸上的泪痕,这让他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又一触即碎。
他完全没有感情地提了一下嘴角:“每当我想这些事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团破棉絮,我找不到逻辑的支点,有时候我会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方思弄把他的双手抓在一只手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好了好了,先不说了,已经没事了。”
他捂得不紧,玉求瑕的嘴唇在他手心里滑动,含糊地继续道:“这是一句谎话。”
方思弄放开他的嘴,又去擦他的泪,同时答道:“嗯。”
玉求瑕一直看着他。
等他基本把玉求瑕的脸擦干净了,玉求瑕忽然话锋一转:“方思弄……我想吻你。”
“好。”
然后两人开始接吻,吻了很久,他们拥抱、依靠着彼此,呼吸交缠,但几乎不带情/欲,直吻到月亮都睡去。
之后他们额头相抵,喘息和抽噎的声音许久都没有平息。
等它们平息下来,玉求瑕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喟叹。
“完蛋了,我想永远活下去。”
第145章 幕间31
方思弄鼻子一酸。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句废话, 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很有可能只能再活几周或是几个月的时候,十分令人伤感。
这可太遗憾了, 他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一起——虽然也曾经算是因此分离的——玉求瑕挣扎了一生,却在这个时刻想要长久地生活下去,实在是有点荒诞派。
而当下, 吻明明是纯净温和的,却在下一个瞬间, 在两双濒临破碎的眼睛对视时,强烈的冲动升了起来。
两个人跌跌撞撞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跑下楼梯的时候没有开灯, 恍惚中方思弄觉得他们像两只徘徊在这栋老宅的幽灵。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却无法遏制, 之后眼中的一切都变得鬼影幢幢。
他只能更紧地贴近玉求瑕,只有这样才能驱散肺腑间冰冷的恐惧。
不知道玉求瑕是否有与他同样的感受, 他们在床上、浴缸里、地毯上, 在很多地方竭力地贴近彼此, 继续昨天暂歇的活动,好像要把失去的这两年一股脑补回来。
有时候玉求瑕会毫无征兆地哭起来, 这种时候他往往会变得更凶,但方思弄从不出声阻止, 也许是拜过往的经历所赐,方思弄逐渐发现自己似乎对疼痛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何况是玉求瑕带给他的。
他对玉求瑕从来都有一种近乎献祭式的纵容,默许了玉求瑕对自己做任何事。
没有办法,冬夜天亮前的火柴虽然不知何时会燃尽,但温暖就是温暖。
在一息尚存之时, 他们没法不沉沦。
也只有这些沉沦的、迷乱的、拥抱着彼此的时刻,能让他们短暂地逃离“戏剧世界”的死亡阴影。
而在拥抱的间隙里、理智短暂回归的时刻,他们也不避讳谈起与“世界”相关的事,毋宁说,他们现在不得不讨论它,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一种渴望活下去的共识。
话题是从玉茵茵开始的。
方思弄原本还担心会刺激到玉求瑕,只是用一种试探性的口吻问他:“所以玉茵茵失踪的事,我们现在……还是不报警吗?”
玉求瑕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了吧……我觉得不要。”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仍旧笃信自己的直觉:“我感觉……我就要找到她了。”
他们还跟其他人在这个世界联系上了,这是方思弄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他们。
之前玉求瑕没有让方思弄在现实中跟那些人联系,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联系。当时他跟方思弄的关系都还不尴不尬,而且他对整个“世界”就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总感觉自己会在“世界”中遇到父母并死在那里,而这个“世界”依然不会结束……所有人都会因此丧生。
所以他认为,“世界”之外的联系没有什么必要,他了解方思弄,认为越深的联系只会加重方思弄心里的负担。同时他清楚这些人几乎皆非善类,就像上个世界中那样,遇见互相需要争斗的情况,个个都是狠人。
但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消极地等死,而是又燃起了求生的斗志和欲望。为此,他需要更积极地探索、思考、加强联系,跟所有天涯沦落人一起寻找结束“世界”的方法。
在讨论先联系谁的时候他们出现了一点分歧,玉求瑕很自然想到的就是元观君,显然她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
方思弄倒是没有出言反对,但玉求瑕实在太了解方思弄,立刻就发现方思弄的抵触,方思弄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元观君。
方思弄的骨子里有种野兽一般的直觉,他对元观君的那种戒备的原因,玉求瑕能猜到一点。
于是他让方思弄来选他们要联系谁,方思弄经过了短暂的思考后选了姚望。
姚望接通电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似乎并不为这个电话感到惊奇,这其实也是方思弄感到亲近的一点,他能从姚望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却无法摆脱的童年的贫瘠,也是因为小时候遭遇得太多,从表面上来看他们便会显得更处变不惊。
他们询问了上个“世界”的结果,姚望说绝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楚深南死了,跳楼死的,玉求瑕愣了一下,跟于筠的死法一样。
通话还没有结束,短暂的沉默后姚望冷笑了一声说这么久不出现还以为你俩也挂了呢。
方思弄脱口而出一句:“你没看新闻?”
“看了。”姚望很无语,“知道你俩复合了,世纪大新闻,恭喜恭喜。”
方思弄难得地笑了一下,他的朋友不多,但他单方面地认为姚望可以算一个。
虽然在上个世界中姚望是第一个捅了玉求瑕一刀的人,但方思弄也没法讨厌她,并且完全能理解她的行事逻辑。如果要让他在心里给进入“世界”的同伴排名,前三名就会是玉求瑕、蒲天白和姚望。
以上结论均来自于他野兽的直觉。
李灯水也不错,但她太小了,方思弄的“成年人主义”不允许把她也排进来。
之后玉求瑕又联系了其他几个人,方思弄都不怎么开口,只在李灯水接电话的时候说了几句。
三天后方思弄参加了蒲天白的杀青宴,经过为期半年的拍摄,蒲天白在电影《半生一幕》中的所有戏份全都拍摄完成。
方思弄听说这部电影的主要剧情在拍摄过程中有改动,奇怪的是这种改动几乎没有影响到他们摄影组,不过具体的他也没有去问,那是编剧组和剪辑组需要考虑的问题。
当晚傅和正找到他,说他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之前他递辞呈的那段时间傅和正不可能让全剧组的人等他,便紧急任命了另一位摄影组长。
这原本是一个很可能影响他在影视圈前途命运的安排,但傅和正再三强调了,这样做是考虑到他的心理身体健康状况,之前的戏份都很重要,所以没有办法才必须由他来掌镜,现在重点戏份都拍完了,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可以提前让他休息。
当然这也可能是个托辞,不过以傅和正的身份来说完全没必要编这种托辞,而且老师的眼神很真挚,方思弄还是倾向于傅和正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是不是也无所谓了,他不是不关心自己的职业前途,但前提是他还能安安生生活下去。
之后他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清理完了之前积压的所有工作,彻底获得了阶段性的解放。
工作室的人都知道他要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偷偷准备了一个欢送会,周瑶事先不知情,在欢送会上脸都绿了,她心头还是有颇多疑云,觉得这个欢送会兆头不好,方思弄倒是觉得没什么,难得的没像座冰山库库放冷气,用尽量温和的态度接受了所有人的礼物,还在群里发了大红包。
他走的时候周瑶执意要送他,他没有隐瞒,让周瑶直接开到玉宅。
周瑶开车,他坐副驾,号称油盐不进的女强人在车上几番欲言又止。
方思弄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还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姐,放宽心,我保证不寻死。”
“这我当然晓得!你都跟他复合了你还寻哪门子的死?”周瑶嗤笑一声,想要表现出女强人的冷静从容,说到最后还是破了功,把车停到路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转脸揉了一把他的头,凶巴巴地说:“你保证你要回来啊!”
方思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她心脏越悬越高,在她几乎忍不住要移开目光的时候,方思弄终于开口:“嗯,我一定。”
回到玉宅,方思弄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隆起的一团。北京的夏天很热,但玉求瑕把空调打得极低,床上还用着蓬松柔软的驼绒被,像一只蚕宝宝一样躲在被子里。
方思弄这次直接离开了一周多,虽然每天都有电话联系,玉求瑕还是有理由表达不满。
这当然是只有两个人在热恋期的时候才会有的表达,方思弄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走到床边准备看看玉求瑕睡没睡着,结果被一把拽了进去。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两个人在房间里过得天昏地暗,吃饭靠外卖,清理靠保洁,方思弄被弄得颇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到下一个重新找回理智的清晨,他拿起床头的手机,看到了时间:5月16日。
不知道是玉求瑕刻意的还是命运真就如此迂回叵测,他们就这样胡闹着度过了5月15日,那个十七年前玉求瑕下定决心去死的日子。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还在睡着的玉求瑕,只觉心头涌动的暖意比这十年的每一个时刻都只多不少。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点开了手机日历,紧接着,神奇的事情出现了,有一个日期忽然从众多数字钟脱颖而出,跳到了他的面前,而其他数字都像是背景板一样变得模糊。
这是……玉求瑕之前说的,对进入“世界”的日期的感应吗?
“唔。”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玉求瑕却像是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一样醒来,一手把他捞进怀里拍他的背。
他靠在玉求瑕肩膀上问:“你对619这几个数字怎么看?”
玉求瑕睁开迷蒙的双眼,冲他眨了眨,叹了口气,很平静地说:“你感觉到了。”
果真如此。
方思弄确认了,他的确感知到了下一个“世界”开启的日期。
6月19日,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
他又放松下来,抱住玉求瑕的脖子,玉求瑕也侧过身,用两只手揽住他的腰。
拥抱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玉求瑕,我们回家吧。”
这座房子太大了,仍然让他有些惧怕。
玉求瑕答应:“好。”
两个人又接了一个缠绵的吻。
方思弄想着:该来的总是会来,至少这一个月,他们要每天都幸福。
第146章 幕间32
搬回家后两人过了一段时间平静的日子, 几乎不需要磨合期,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几天后,元观君召集了一场集体会议, 在北京艺术区的一间咖啡馆里,据说是元观君自己的产业,来不了的也可以线上参与。
方思弄和玉求瑕到的时候, 元观君在门口接待了他们,把他们带进了里间。
蒲天白跟花田笑已经到了, 蒲天白穿着衬衫牛仔裤,花田笑倒是一身大牌,雪白的面容上挂着一只巨大的墨镜, 两个人坐在一起,蒲天白就跟他包养的小白脸似的。
几个人很正常地打招呼, 好像没有人记得上个世界里以命相搏的惨状。
很快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来了,与方思弄相熟的人中只有李灯水没来, 不过会在线上参会。除此之外还来了三个方思弄只是眼熟的人, 一男两女, 可能是“琵琶记世界”或“时钟世界”进来的,跟他没有什么交集, 元观君倒是联系上了。
所有人到齐后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主要是老手们和那三个人认识一下, 那三个人中的男人叫广波鸿,自己说是开了个演艺公司,但整个人的气质就差在脸上明写“二世祖”,像个低配版楚深南。
两位女士一个叫张秀晶一个叫余娜,前者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退休人士, 目前专注的事业是广场舞;后者则是学前教育专业的大专生。
三个人都是“时钟世界”进来的,也就是说“琵琶记世界”进来的人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了。
然而这场郑重其事的会议在经过了数个小时的讨论之后得出的情报却十分寥寥。
元观君先罗列了一遍到现在他们摸索出来的情报,跟方思弄刚经历了第一个“世界”出来玉求瑕告诉他们的内容差不多,不过她说得要更书面化,加了很多限定词。
方思弄左边是玉求瑕,右边是花田笑,他听得有点走神,一转脸发现花田笑在旁边奋笔疾书。
花田笑带着一个很厚的笔记本,已经用掉了大半,方思弄有点惊讶,因为花田笑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像会用笔记本的人。
这时花田笑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有点尴尬,没话找话:“字写得不错。”
花田笑:“一般般啦。”
这一部分元观君就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讲完,因为中间那三个新人一直提问,在“二级死线”问题上就纠结了很久,元观君倒是很有耐心,能解答的就解答,解答不了的还让大家一起探索,跟艺术学院的大学老师似的。这些问题要是搁玉求瑕这里他只会说: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之后元观君又让大家讲述了自己第一次进入“世界”的经历。
这倒是一个蛮有价值的部分,对找出“世界”的起源问题应该有所帮助。
略过方思弄、玉求瑕、蒲天白和花田笑,其他人的经历是这样的:
元观君、李灯水跟玉求瑕很像,都是在一个比较日常的生活场景中,而且在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忽然进入“世界”的,恰巧三个人的家族里都有人从事跟表演、戏剧或文艺创作之类的职业,而且在这个家族中,死了不止一个人。这一种,元观君归类为“血缘诅咒型”。
姚望则是在跟当时的追求者独处时被卷入的,追求者是什么成分她都没有搞清楚,当时他们还不是特别熟,结果在进去的第一个世界没多久这位可怜的追求者就丧了命,死无对证了属于是。
广波鸿、张秀晶和余娜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广波鸿说自己被卷进去的时候还在理发店洗头,张秀晶说我也是,不过已经开始剪了,后来一对发现两个人真的是在同一家店洗的头,当时店里少说有十几个人,现在两个世界过去把他们卷进来的人多半已经嗝屁,也是没地方说理。
余娜也是同样,在城际顺风车上睡着觉,醒来就被怪物们当猫养了十几天,再在现实世界中醒过来就在医院了,原来她搭乘的那辆顺风车出了事故,全车人都死了,就她一个活了下来。
余春民和井石屏也差不多,都是在一个空间中有多人的情况下进去的,现在已经找不到源头。井石屏还讲述了展成宵的故事,他是被一位病人卷进去的,因为当时那个VIP病房里只有两个人,对方是一位年近七旬德高望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玉求瑕的戏曲启蒙阶段还短暂的教导过他。
元观君把这一类命名为“意外卷入型”。
整个谈话过程像茶话会一样没什么紧迫感,也没什么太有价值的内容,说了一大堆最后得出了一些很浅显的结论—叫命名仪式可能更恰当。
唯一引起方思弄注意的是井石屏所说的。
他说他进去的时候正在印尼“出差”,在场的有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当地人。
显然不只有方思弄一个人意识到了不对,李灯水率先提出一个问题:“所以外国人也是能进来的?”
“应该是这样。”井石屏道,“虽然他们很快就死了。”
姚望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世界’里的文字和语言都是中文?”
“是的。”
蒲天白:“那两个当地人懂中文吗?”
“其中一个是翻译,虽然水平有限吧。”井石屏显然自己也疑惑过这个问题,现在回答起来轻车熟路,“但我当时确实……有点慌了,而且也不太相信是真的,就在聚精会神地找破绽什么的,没怎么注意他们两个。”说到这儿他又跟那几个新人补充说明了一下,“当时还是大家在进入剧情前都会先集合的模式。”然后继续道,“我后来回忆过很多次,没太感觉他们有语言上的障碍……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他们又死太早了。”
李灯水睁大眼睛:“所以这是个世界范围内的灾难吗?”
余春民问:“那我们怎么没有遇到其他外国人?”
没人知道原因。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玉求瑕忽然道,“只有在我们的眼中,它才是中文。”
李灯水立即get:“就像游戏的不同翻译版本一样?”
玉求瑕微微点头:“也许。”
张秀晶听不懂,情绪也有点崩溃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哦!”
“那我来总结一下吧。”
暮色四合时,感觉谈话谈不出什么新内容,元观君便组织道。
“第一,我们不清楚‘世界’开始的时间、原因和目的。目前推测,有两种进入方式,分别是‘血缘诅咒型’和‘意外卷入型’,前者会在家族成员中传承,后者则只在地理位置的意义上生效。”
“第二,我们没法向没有进入过‘世界’的人提起‘世界’。就算是家族成员间也不可以。”
“第三,我们没法主动离开‘世界’。”
“第四,‘世界’中的文字和语言,都是中文。”
她看向其他人:“还有补充吗?”
广波鸿啐了一口,用小声但愤恨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全特么废话。”
方思弄感觉自己似乎有事要说,但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玉求瑕道:“‘世界’的‘阶段’在推进。”
余娜小声问:“什么意思啊?”
玉求瑕:“刚刚说过了,一开始我们是进去之后全员先集合、讲规则的模式,而且我们往往都是旁观者、探索者的角色。但是现在,我们直接就进入剧情了,甚至有人成为了主角。”
方思弄补充道:“还有,在我们刚进入第二种模式的‘琵琶记世界’与‘时钟世界’时,我们的行为其实是自由的,可到了‘哈姆雷特机器’世界,我们的大多数行动都被剧本框定,要度过了某个节点之后我们才能以自己的身份说话、做事,我不知道这个进程是否可逆,或者还会加剧?”
“可这公平吗?”广波鸿一张脸几乎扭曲,是在暴怒,“虽然你们经历了很多世界,但我们还是新人!相当于上来直接就是地狱难度了,凭什么?”
所有人都盯着他,游戏进行到这个阶段,众人已经很少遇到脾气这么暴的人,上一个这样的可能要数吴俊明,而这样的人通常活不了太久。
也不知道元观君看上他什么。
方思弄想,这样说不定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随即他怔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时候被改变的……
“不凭什么。”元观君淡淡扫了广波鸿一眼,竟然直接让他瑟缩了一下。她抚了抚头发,继续道,“也许就凭……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吧?”
“往好处想。”花田笑仿佛没有察觉到不太对劲的情绪风暴,没心没肺地插嘴道,“既然‘阶段’在推进,这也许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确有结束的那一天。”
张秀晶搓了搓脸,又哭诉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哦!”
姚望的声音有些许不耐:“说了这么多,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井石屏笑了一声:“祈祷?”
众人又沉默了。
好像完全没有办法,这场会议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讨论来讨论去,这里还是一群绝望的人。
此时元观君忽然拍了一下手:“大家是不是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众人又都看向她。
她指向窗外:“现在大街上那些人,每个都以为自己会活到七老八十,却根本预料不到什么时候会遭飞来横祸。大病、车祸、甚至地震洪水……前几天不是还有新闻说高速路坍塌了吗?”
广波鸿冷哼一声:“所以?”
“所以我想说的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你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来,但我们知道。”说到这里,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表情放到这个场景中,显得有些吊诡,“我们也许提前知道了我们的死期,所以我想,我们能做的,是更加热爱生活。”
广波鸿:“这不还全是废话?”
他这种类型的人好像总跟元观君不太对付。
几乎是同时,张秀晶却眼眶红红、鼓着巴巴掌道:“说得太好了!”
把广波鸿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
方思弄对此的评价是:“她应该去成立一个教会。”
玉求瑕轻轻笑了一声:“她其实有一个研修班。”
会议结束,众人四散离去。
方思弄和玉求瑕正踩着夕阳的余晖走出艺术区。
道边的白桦树在风中哗哗作响。
他们保持沉默,肩并着肩走过这条林荫道,临近夜晚的艺术区清净无人,然而一走出艺术区的大门,人声车流声和炒菜下锅声立即扑面而来。
一片真实的人间烟火。
方思弄叹了口气道:“……其实她说得也没错。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说的东西总有点抵触。”
“态度问题,或者说是她的家学问题。”玉求瑕道,“总感觉她是在给人洗脑。”
方思弄忽然回忆起刚进入“世界”时元观君对他异常的关注……难怪他从那时候就开始不舒服。
“……所以她今天开会也是为了洗脑?”
玉求瑕耸耸肩,但笑不语。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方思弄的脸颊和耳垂,他手指微凉,让方思弄半身都麻了,但还是下意识蹭了蹭。
“没关系,我们小雪很坚定,不用怕她。”
两人沿着街沿往前走,其实车停在艺术区里,但在来的时候方思弄看到了街边水果店的樱桃新鲜,要去买点。
付钱的时候方思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思考了一下,问玉求瑕:“你换香水了?”
玉求瑕一愣:“没有啊。”
“我总觉得……”方思弄吸了吸鼻子,又来了,那种感觉好像又来了,他忽然又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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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跑得飞快,眨眼就过去了。
虽然觉得元观君洗脑洗得很难受,但他们实际上也的确在做她说的事——好好度过每一天。
6月19日这天方思弄在家里捣鼓了一上午,做了一整个流程的食物,可以从午饭吃到夜宵。
之后两个人就在沙发上看电影,看了一整天。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总是一个靠在另一个的怀里,互相喂食生鱼片、点心和水果、不停地接吻。
在这些时候,一个脑海无数次地出现在方思弄的脑海里:哪怕他不幸在下个“世界”中死去,再出来之后应该还有几秒或几分钟的清醒吧?那他就会死在玉求瑕的吻里,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死法,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昨天他们弄了半晚上,今早他又很早起来做东西吃,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人已经昏昏欲睡。
玉求瑕揽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侧颈和肩膀:“睡一会儿吧?”
他固执地摇头,睡觉的话时间就会瞬间过去了,他宁愿一直这样子数玉求瑕的心跳,也不愿意在一无所知中走入恐怖。
电影的对白已经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里,他趴在玉求瑕的胸膛上,倾听着玉求瑕的心跳和肺部张合的声音。玉求瑕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身遭,像一个壳,温柔地包裹着他。
他恍惚中感觉到有清冽的大风吹在他身上,又高原的烈日照在他身上,他的大脑在沉眠中缓缓转动,然后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玉求瑕也跟着他坐起来:“怎么了?”
他转过头去看电视屏,发现屏幕中是一片大海,男女主人公在沙滩上做最后的告别,海浪绵绵、日光温缓,似乎跟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感受搭不上边。
玉求瑕又问:“到底怎么了?”
他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刚刚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进入“世界”的预兆?可是……现在看来也不太像。
更奇怪的是,之前那种很笃定的进入下一个“世界”的时间感知,现在居然感觉不到了……
他又伏在玉求瑕的胸膛上,两个人一起倒回去,玉求瑕一直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睫毛不停忽闪忽闪的,过了好一会儿,他含糊地说:“……不知道,可能做梦了。”
“梦到了什么?”
“……不知道,我忘了。”
玉求瑕拧起眉头,觉得方思弄不太对劲,有些烦躁地揉了揉方思弄的头发,心想可能是方思弄太紧张了。
然而等时钟走过十二点,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方思弄感觉有人在搬动自己,再次惊醒过来,发现是玉求瑕。
电影已经结束,玉求瑕也已经把投影收了起来,正俯身来抱他。
见他醒了,用手骨轻轻蹭了蹭他的脸,说道:“去睡吧。”
他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腕,睁大眼睛:“怎么回事?不是今天吗?”
玉求瑕道:“我也不知道,但这么熬着也没用,你太累了。”
方思弄愣愣的,任他将自己抱了起来,两人体型差距不大,以前他断然舍不得让玉求瑕这样抱他,可能也抱不太起来,但经过数个“世界”的强化,现在他们两个都能轻易抱起对方。
他伸手环住玉求瑕的脖子,还是难以置信:“那……那下次进去是什么时候?你有感觉吗?”
玉求瑕摇摇头:“没有。”片刻后扑哧一笑,“行了,这么愁苦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想进去呢。”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那会不会……会不会‘世界’已经结束了?”
玉求瑕没有回答,又低头亲了他一口,把他抱回了房间。
刚刚那一瞬间方思弄的眼睛太亮了,玉求瑕不忍心告诉他,这一切还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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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个老手都陆续联系过玉求瑕,所有人都不明白时间推迟的原因。
李灯水也冒出了跟方思弄差不多的想法:“如果全世界都在发生这种事,会不会有另一支小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打败了大boss,结束了这一切?”
玉求瑕没说真话,态度和软地回答她:“有可能。”
方思弄却因此想到了黎暖树。
她在信中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当时他以为她只是去出差之类的,现在他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你有你小姨的消息吗?”他问玉求瑕。
玉求瑕否认了,方思弄便将黎暖树给他写了那封信的事说了,内容没有说太仔细,只说了她要走,现在他怀疑她会不会真去打boss了。
之后两人尝试了用各种方式联系她,都没有成功。
难道她会像玉茵茵一样,就此消失了吗?
两人在要不要报失踪一事上又出现了分歧,玉求瑕认为不要,这不是警察能解决的事。方思弄却觉得玉求瑕可能进入了某种误区,而且报警又没有坏处。
最终玉求瑕妥协了,两人一起去报了失踪。
之后的日子依然照常流逝着,失去任何人这个世界都会照常运转。
再大的恐慌如果迟迟不降临,人也会渐渐麻木。
两个人的工作现在已经全面暂停,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与享受生活。七月初的时候两人规划了一场旅行,去冲绳群岛上晒了一周。
在热辣的晴空下人往往会生出一种大无畏的勇气,总之方思弄的感觉是这样,玉求瑕的恐怕也是。
当他们坐在伞下的沙滩上,为彼此涂抹防晒霜时,玉求瑕忽然有感而发道:“方思弄……你别生气,我就是想说,‘世界’越来越难了……万一、万一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南极吧,我想天天看企鹅。”
方思弄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玉求瑕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没生气吧?”
“没有。”方思弄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确实没有生气,跟几年前不一样,他感觉自己现在能够跟玉求瑕坦然地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确认了对方不会再轻生,会努力地跟他一起活下去。
“谢谢你告诉我。”他的笑容还是略显勉强,“不然按我以前的安排,你肯定不会喜欢。”
“不怪你。”玉求瑕显然心情很好,吧唧一口亲在他还没摸防晒霜的锁骨上,“谁能想到这个?”
方思弄买了一本挂历,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一面墙上,每天都会把今天的天气、感受和一日三餐简要地记上去,然后划掉一格。
他不知道“世界”还会不会降临,想着要是能这样度过每一天,那遗憾也会越来越少吧。
[7月24日,小雨,午餐是青椒炒肉、皮蛋豆腐和莲藕排骨汤……]
油性笔在方格内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
方思弄一边写一边摇晃着手里的拍立得相纸,等待午餐的照片浮现出来。
过了一会,等低头看清照片上的画面,冰冷庞大的恐惧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这时候,玉求瑕刚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立即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严寒,几步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看清了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间空旷灰暗的大教室,灯光惨白,画幅里只有两个人,都目光空洞地望着镜头,是李灯水和花田笑。
是那张,在“琵琶记世界”出现过的、被方思弄以为是误导的照片,回到现实后也完全消失了。
现在,它又回来了。
“玉求瑕,我明白你的感觉了。”方思弄颤抖着说,“我好像……也忘记了一些事情。”
他话音未落,黑暗已然到来。
第147章 十三人01
不出所料, 这个“世界”果然没有集合的步骤。
方思弄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已经在人物里了。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灰暗的木板,平面尽头的屋角有剥落的油漆, 露出里面的空洞,仿佛正有无数真菌在其中生长。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昏暗的光线透过破碎的天窗射进来, 勉强照亮了靠近墙壁的一部分,那里有一只废弃的老旧壁炉, 里面堆满了已经烧成灰烬的木柴和几块未燃尽的木头。壁炉上方的木制架子上摆放着一些相框和蜡烛,其中一张照片的玻璃碎了,露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老旧的吊灯, 灯罩布满尘土和蛛丝。在它之下,方正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旧沙发和角落中一个破旧的摇椅, 明明没有风,摇椅却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动它。
“先生……您拍完了吗?”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在这个阴寒的房间中仿佛有空洞的回声。
方思弄回过神来, 竟然这时候才发现这个房间中还有别人。
是余娜和另一个他没见过的女生,就坐在那个旧沙发上, 奇怪的是他刚刚明明看到了沙发,却竟然没有注意到人。
这个房间给他太大压迫了, 让人遍体生寒。
然后他又发现自己面前还放着一个大家伙。
如果他不是方思弄……不,应该说现在在这里的不是他方思弄的话,很难有人能搞定这个机器。
这是一台古老而复杂的湿版摄影术机箱,它好像直接来自于19世纪。机箱外壳由厚重的胡桃木制成,木质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但也布满了细微的划痕和凹痕, 保护角、铰链和锁扣都是黄铜制的,暗箱在后面。整个机箱由三脚架托起,上面盖着一张深色毯子。
忽然,一行字出现在他眼前,是他已经熟悉了的“发剧本”环节。
[现在,为客人拍下一张照片。]
“稍等,马上就好。”
他又看了那两个女孩一眼,回到。
刚刚说话的是余娜,她双目圆瞪、浑身颤抖,脊背挺得笔直,两只手规规矩矩抓着膝盖,精神看起来很紧绷,但或许是有进入“世界”的经历,离崩溃还有点距离。
而另一位,状况就要更差一些了。
这一位单从外形来看,跟余娜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盘靓条顺,各个五官都有一种精致的“科技感”,大波浪长卷发显然经过精心养护披在肩头,五根手指甲都有半寸长,每根颜色都不大一样。
虽然人长得靓,表情就说不上好了,也许是因为脸上有太多填充物,极端惊恐下,整张脸就显得非常僵硬,下巴仿佛要戳破皮肤冲出来。
她们两人都穿着西方中世纪的长裙,不是宫廷贵女们穿的那种,颜色要黯淡许多,也没有蕾丝花纹,应该就是民间妇女的装束。
“……好。”余娜颤抖着回应道。
方思弄躬身又研究了一下面前的相机,搞明白运作原理和开关位置,就钻到毯子下面,按平时拍摄习惯向二人示意道:“准备,3、2……”
他按下快门,余娜狠狠抖了一下。
同时,另一个女生忽然惨叫着站起来,脸上的假体在她狰狞的表情中仿佛全都移了位。
她尖叫着,双手在眼前狂乱地挥舞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东西啊太荒唐了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拍了!我不拍了啊啊啊啊!”
发完一通疯,她张牙舞爪地冲出了门去。
“我不拍了!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啊啊啊啊——”
她的尖叫声越来越远,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咚咚咚咚的声音,根据这些声音判断,这栋房子不止一层,肯定还有向下的楼梯。
方思弄在原地待了片刻,没有收到新的剧本指示,看了被吓呆在沙发上的余娜一眼,想了想,他转身追了出去。
踏出房间,就是一条完全暗无天日的走廊,走廊两头仿佛都被黑洞吞没,方思弄心中一阵恶寒,冷汗瞬间就打湿了后背。
脚步声越来越远,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次不跟着这个脚步声出去,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选择只在电光石火间,他抬步追了出去。
幸好,走廊里的黑暗并非是真正的黑暗,与每个世界开头的那种黑暗,以及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被那个巨影追上后的那种黑暗完全不同,那才像是真的完全进入了黑洞,绝对的黑,“自我”渺小得像一粒灰尘。
而在这个屋子中,人本身好像就是一个黑洞中心一样,或者说是黑洞中的一个光圈。他能看清自己周身五米内的景致,再外面就是黑了,但随着他的移动,这个光圈也以他为中心移动,他跑到哪里,光圈就照到哪里。
他循着脚步声追去,光圈照出了走廊的木地板、木墙壁和向下的木楼梯,出乎意料的,楼梯很短,只有一个折角就到了头,就是说只下了一层楼。
而楼梯下面正对着就是一扇门,门开着,微微摇晃,应该是刚被那个女生撞开的。
他可以看到门外青白的天光,是个白天,还未入夜。
方思弄冲到门口,迎面就是一阵劲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中带着血的味道。
那女生的惊叫声也戛然而止。
片刻后,风声止息,方思弄的一条腿跨出门槛,就看到屋檐下一片溅射的血迹。
是那女生……被什么东西抓走了吗?
方思弄心中发寒,刚迈出去的脚又默默缩了回来。
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吗?
他望着门外的景致,陷入了沉思。
这栋小屋似乎坐落在山林间,大门正对着是一大片半枯不枯的草地,中间有条几乎被杂草覆盖的土路,缓坡向下,看不到头。再远一些是连片灰绿色的树林,挡住了从这里投向山脚的视线。
整个就是一片大自然,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那究竟是什么带走了那个女生?野兽吗?
他正想得入神,身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先生,我先走了,照片是两天之后洗好吗?”
他被唬了一跳,转过身,看到余娜已经来到了他背后。
余娜脸色惨白,神色慌张,但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很可能是在念剧本。
“是的,你到时候来取就好。”方思弄说道,话锋一转问,“对了,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
“她可能先回去了吧。”余娜的表情简直要绷不住了,眼泪已经挂在眼眶边上,但还是屈起膝盖朝他行了一礼,“那我也先回去了,到时候我会来拿照片的。”
说完她就走出大门,沿着土路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方思弄想到:所以离开这座房子不是死亡条件,那个女生的死亡是另有原因,会不会是因为没有遵守剧本的命令被就地制裁了?
思及此,他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无事发生。
他走到那片血迹旁边,很小心地不碰到,仔细观察。
刚刚他跟那女生也就是前后脚出门,却连事情发生的尾声都没看到,可以想见那掳走女生的东西个头必定不小,但他反复检查了几遍,都没有找到脚印或者动物毛之类的东西,这块地明明是柔软的草地。
不过这里是“戏剧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只能说,掳走人的那东西大概率是个超自然生物。
出来这么久也没事,方思弄决定再走远一些。
他向着正对大门的方向走出十几米,走到土路对面,回头看向小屋的方向。
然后他就被深深震撼了。
小屋从外观上看起来是普通的二层小木屋,平平无奇,把他震撼住的是屋后的森林。
这些树有多高呢?他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没有概念了,可能一百米,可能两百米,可能更高。
小木屋在它们面前就像虫豸一般渺小。
这些树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如同一群古老的巨人般矗立,俯视人间,散发着压抑和森然的气息,每一棵树都似乎在低语。在它们面前,方思弄站在房子里看到的对面的树林都像宝宝一样。
方思弄咽了口唾沫,又朝远方跑出数百米,几乎要跑到草地尽头,再回头看,总算能把树林看清楚一点了。
神奇的是,他发现这些巨树只生长在木屋后面的一块片区里,好像小木屋是一个气球的口子,而整片森林是气球的球身似的。这片树林是整座山上最高的一片,每一棵树都比两侧或对面的森林高出好几倍,却没有一棵离开了那个“气球”的区域。
就好像……就好像……
他的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就好像,是小木屋“喷射”出了这些树木的种子一样。
或者说,假如巨木密林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那小屋就是连接它与现实世界的门扉……这样的感觉。
世界很大,但门扉就那么大。
木屋在这些树木面前如此渺小,却似乎又无比重要,这些树木如同它的守护者,沉默而又威严地伫立在黑暗中,又或是它作为门扉,在守卫这片森林。
它们相互辉映,共同编织出了一幅阴森诡异的画卷,仿佛在守候着某种既定命运的降临。
方思弄摇了摇头,甩出这段过度的脑补,回归原本,想到玉求瑕说过,在“戏剧世界”中,重要的剧情会发生在一个最显眼的、进入这个‘世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重要地点,方思弄想不出还有哪里比这里更显眼。
就是一百公里外的人们,应该都能看到这片树林。
所以不管再害怕,这小木屋,他必须要回去。
第148章 十三人02
方思弄回到小屋。
明明从外观看着是一间只有两层楼的屋子, 可走进来之后,却仿佛走进了一个洞穴深处,依然几乎只有他的周身几米内是亮的。
方思弄沿着墙根走, 很快摸索到了桌椅,然后在上面发现了一盏油灯、几节蜡烛。他把灯点亮,身遭的光线扩大了一些, 他继续探索这个小屋。
其实作为一栋木构建筑来说,这间屋子也不算太小, 从大门进来后是一个小客厅,客厅里有桌椅,客厅左边有横着的三个房间, 右边还有两间房,是厨房和小仓库。
那三个房间门上都上着锁, 锁上多少覆盖着青苔,已经很旧了, 似乎很久都没人动过, 方思弄没有钥匙, 自然也打不开。
他在仓库里找到了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想了想, 扛着出去把门口的血迹处理了——把泥土翘起来将房子上的血迹抹掉,再把周围的土一翻, 确保从表面上来看那里没有发生过什么惨剧。
之后他回到二楼,就在刚踏上二楼楼板的一瞬间,新的“剧本”又出现在他眼前:[去看看小明娜睡得好不好。]
小明娜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整个二楼,因为手中的油灯加持,视野开阔了很多,几乎能将整个二楼走廊看清。他发现在一楼横着的那三间房的位置也有三间房, 而他之前给余娜她们摄影的房间在楼下厨房的位置,这三个房间的另一头。
剧本要求去看“小明娜睡得好不好”,那个摄影间应该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吧?
他于是转向了二楼的那三间房。
距离楼梯最近的第一个房间就没有上锁了,他推开房门,看到里面靠窗处摆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没人,窗户也看不到光,就好像窗户外面是墙一样。
除了床以外,屋子里还有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面放着几张相纸和一些修剪、切割相片的刀,方思弄因此判断这很可能是自己这位摄影师的房间。
他关上房门,走向了第二间房。
门同样没锁,他先推开了一条门缝,朝里看了看,但门缝将大部分的光都挡住了,他看不太清,只依稀觉得里面的床上有一个人。
他壮着胆子把门推开,发现这是一间跟刚刚第一间房陈设差不多的房间,只是床要小一点,床单被套色泽粉嫩,边缘都有蕾丝花边,地上散落着儿童玩具,显然这是一个属于小女孩的房间。
床上有一团隆起,是一个人形,整个人几乎都蒙在被子里。
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方思弄就感觉到一种阴寒颤栗的感觉,他觉得很冷,打了一个寒噤,但同时理智也告诉他:这就是小明娜。
他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探头一看。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看到任何非人生物的准备,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是姚望。
床上睡着的这个,是姚望。
姚望直接饰演的明娜?
确认这一点之后他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小明娜在剧本中处于一个什么立场,但知道这人就是姚望,却让他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姚望把她叫醒,就在手指离她的肩膀几乎只有几厘米的时候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又狠狠抖了一下,停止了动作。
脑袋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他掐住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脑中的刺痛才缓解,然后他猛然想起刚刚的剧本要求:[去看看小明娜睡得好不好。]
可如果他把人叫醒了,似乎小明娜就“睡不好”了……
违背剧本的下场,他刚刚已经见识过了。
咽下一口唾沫,他收回所有动作,缓缓退了出去。
因为恐惧,他的肾上腺素飙升,五感的功能在短时间内成倍数放大,只是一瞬间,他就接收了比普通情况下丰富很多的信息——
床是贴着窗户放的,而窗户被厚重的深红色窗帘盖着,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要不是知道隔壁同样的位置有一扇窗户,他也不会知道那里有窗。床头旁边是梳妆台,上面摆满了梳子、发夹和发绳,还有一面破碎的镜子。梳妆台的对面是一张小方桌,比签、前一个房间的桌子小很多,上面摆着几只略显阴森的洋娃娃,似乎还有几张相纸和小刀。靠门这边是书架和衣柜,衣柜上还有不少涂鸦……
他居然连涂鸦的内容都基本记住了,看来他的记忆力又被强化了不少。
最显眼、最大的一个涂鸦是手拉手的三人组,旁边还挂着一个小一点的、弓腰驼背的老头。三人组很容易看出来是爸爸妈妈和小女孩,理论上来讲明娜应该就是这个小女孩,那自己呢?很有可能是爸爸……不过有上个世界的先例在,他倒也有可能是妈妈……
一家三口加个老头,可能是爷爷,所以是一家四口?
所以这个剧本会是一个……家庭悲剧?
摄影师的另一半呢?
所有思考都在电光石火间进行,几秒后,他退出屋子,轻轻关上门,这才敢呼吸。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他又走向了第三间屋子,却发现这间屋子的门上了锁。
其实进不去也好,刚刚姚望那个房间给他的感觉太不好了,简直像进了个大冰库似的。他又回想起姚望盖的那床小山似的被子,心说她会不会也是因为冷才盖那么多的?
现在,除了那些上了锁的房间以外,这栋房子他已经基本探查完了,基本构造就是这样。然而,就这么些空间却给他一种无处下脚的不安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待在哪儿。
站在走廊上想了想,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摄影间。
他想起余娜说两天后会来拿照片,在这个“世界”里所有跟时间有关的信息都很重要,不能不重视。
如果现在没有事干的话,那他最好先把两天后需要的照片准备好。
摄影间跟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他走过相机,在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发现了另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这道门是他刻意去找的,因为湿版摄影的“显影”步骤必须在暗房中进行,否则光线会毁掉照片。
当然暗房也很可能是那四间被锁住了的房间其中的一间,不过,在探查中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摄影间对应的应该是一楼的厨房所在的位置,然而厨房旁边还有个仓库。他刚刚正是在用步伐丈量摄影间的大小,认为这个摄影间跟厨房是一样大的,所以他推测,按建筑构造来讲,一楼的“仓库”区域对应上来也应该还有一间房才对,这才找到了门。
推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果然是暗房。
不知道暗房中还有没有其他照片,他不敢放太多光进去,从门缝中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门,返回到相机边准备把机器搬进去,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苍老而嘶哑:“饭做好了吗?”
他的心脏猛然一坠,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差点尖叫出来。
但他稳住了,面上一点惊恐都看不出来,板着一张脸抬起头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发现墙角那架躺椅上坐了个人。
躺椅是面对着墙角放的,所以他只能看见那人的一点背影和一只手,从那只手来看这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了,青筋和皱纹像图腾一样包裹着骨骼。
“吱呀、 吱呀”的响声还回荡在空气里,方思弄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随即想起之前拍照片的时候也有这个声音。
当时椅子上有人吗?
他努力回忆着。
他认为没有,可他又想起一开始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沙发上有人。
所以当时那人就在那里了吗?
如果当时他不在,那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椅子为什么要对着墙角,跟面壁思过似的……
“问你呢?”那声音又响了,那人也迟缓地从躺椅上撑起一点身子、回过头来。
那瞬间方思弄又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寒意,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想跑,但浑身都是麻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转过来。
然而,跟他想象中所有惊悚恐怖的画面不同,那人的脸是个正常的老头,甚至还有点和蔼,头上扣着一只很旧的毛呢帽,瞳孔有些泛白,感觉是有白内障。
方思弄回过神来:“我马上去做!”
然后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在下楼的时候,他仍在思索,这老人是一开始就坐在那里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最先跑出去的女生是看到他了,才被吓跑的呢?
就算是个普通老头,坐在阴影下面对着墙角摇摇椅,也确实够吓人的……
这栋房子处处透着诡异,可他没有办法,心里隐隐觉得这里就是解谜的关键,只能硬着头皮走剧情。
他下到一楼,走入厨房,将油灯放在料理台上,开始做饭。
厨房里没有什么反人类的黑暗料理,面包、黄油都是现成的,他还在锅里发现了大麦粥,闻了闻没坏,也一起端出去。
他手里端了太多东西,就没法拿油灯了,好在自身的“光圈”还在,记忆中客厅的桌椅离厨房也不远,他凭着记忆走过去,桌椅很快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一双手就伸过来拿走了一块面包。
他又是被吓得心里一个咯噔。
抬头一看,才发现那老头已经悄无声息地坐在座位上了,明明还有几节蜡烛倒在桌上,也不点灯。
方思弄感觉心脏狂跳,话都说不利索了:“您先吃,我、我去叫明娜来吃饭。”
第149章 十三人03
说完这话, 方思弄逃也似的离开了桌子,先返回厨房拿了灯,又走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刚跟那老头对视的那一眼太恐怖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真要说起来,那老头长得也普通, 眼神也普通,说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吓人的地方, 但那一瞬间方思弄像是被一把冰刀击穿头骨,忍不住要逃离。
可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他又犹豫起来。
直接去叫“小明娜”是不可行的, 但他实在是没胆量独自跟老头同桌吃饭,如果他多耽误一会儿, 那老头有没有一点可能自己吃完自己下桌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光圈”边缘忽然又出现了一只脚。
他心中仍是唬了一跳, 但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没有太受惊吓。
姚望自己下来了。
方思弄被吓得停下了脚步, 姚望却没停,维持着原速走近他, 等她整个人都被“光圈”包裹进来后,方思弄看到了她的脸。
有点不对劲, 但方思弄一时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心脏发沉,大脑有点短路,正在思考要怎么开口时,姚望却先说话了:“太黑了,爸爸,我看不清楚。”
所以他真的是“爸爸”。
听到姚望的声音, 方思弄先松了一口气,然后道:“饭做好了,来吃吧。”
姚望又说:“我看不清楚。”
方思弄把手肘递给她:“那你扶着我吧。”
姚望便走下来扶住了他,那一刻方思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姚望看起来好轻,像一张飘落的纸。
他们两个回到饭桌,老头已经基本要吃完了。
因为有姚望在,方思弄没有那么怕他了,坐下后把大盘子里的面包放进了姚望面前的小盘里,又把粥拖到她面前。
姚望和那个老头则对彼此完全视而不见,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阴冷静谧的空气里只有咀嚼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方思弄也犹豫过是否要吃下面前这些食物,毕竟有“樱桃园世界”中危险的幻境食物在前,让他产生了一丝犹疑。可是转念一想,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物质丰富的世界,放在厨房里的物资很可能是他们唯一的食物来源,他刚刚出去看的时候也没有发现耕地或菜地,最坏的情况是,如果食物吃完了,他需要进入那片巨木林去觅食……
反正想来想去,不吃这些东西他可能到不了结局就会饿死,所以也没有办法。
他埋头吃了起来。
出乎意料,抹了黄油的黑面包很粗糙,味道居然不坏。
“天晚了,不要到林子里去,它要休息了。”很快,老头就吃完了自己的食物,颤巍巍就要下桌,站起身后又想到什么似的,扶着椅背转身,对方思弄道,“如果要去,明早你跟我一起去。”
方思弄巴不得他快走,回了一句“知道了”,注意力早就飘走了。
他回忆着老头说的第一句话。
它?他?她?祂?
ta是谁?是哪个ta?
谁要休息了?怎么个休息法?
老头离开了光圈和油灯的范围,一步一喘地上了楼。
方思弄想着事情又吃了几口,忽然意识到不对。
那老头睡哪儿呢?
楼上就三间房能住人,一间是他的,一间是姚望的,还有一间上着锁,锁很旧,长久没人动过的样子。
总不可能睡摄影间或暗房吧?
或者……难道第一间房是那老头的?
那自己的房间又在哪儿呢?
脑中无比混乱,他把目光投向了姚望。
姚望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对那老头说的话或离开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而此时,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姚望也丝毫没有跟他讨论一下的意思。
他盯着姚望看了几秒,咽下嘴里的东西,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属于剧本的力量在阻止他说话。
大概跟“哈姆雷特机器世界”的前半段一样,他们都还在人物里,没有获得“自由意志”,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他很快解决了自己的那份食物,站起来准备先把自己和老头的碗收了。
结果看向老头那里时,他只觉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他刚刚明明听见了老头吃东西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通病,喝粥的声音还很大,而且桌上有灯,他们能看见彼此,他明明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老头吃完了东西才离开……
可现在,那些食物依然原封不动地留在盘子里。
方思弄头皮发麻,僵立原地。
忽然,姚望的声音响起,把他惊醒,也让他浑身的寒意更加重了几分。
“爸爸,我吃完了。”
他下意识看向她,只见她还乖乖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仰着头地看他。在这个视角下,她的眼睛惊人的大,油灯照亮了里面的血丝。
而她面前的食物,也是原封不动。
方思弄强自镇定,平静地把她的餐具也收起来,端进了厨房。
他把垒起的盘子放在水槽边,盯着最面上剩下的几个面包看了一会儿,忽然撑着水池开始干呕。
什么东西会吃不进去食物?
他脑海中倏然冒出许多摆放在死人排位前的贡品,传说中已逝之人会吸掉食物的精气,而在阳间的人们看来食物是原封未动的。
姚望和老头,他们两个……是人是鬼?
他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恶心的感觉却还萦绕在身体里,他捂住嘴,浑身抖如筛糠。
在他成长的文化中,还有一种人们耳熟能详的说法,就是吃了阴间的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虽然现在说这些迷信的东西有些可笑,但万一呢?这个戏剧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也没人知道,甚至它有可能就是阴间也说不一定……
巨大的恐惧降临到他身上,他开始疯狂地后悔,刚刚就不该吃的,至少这第一顿不吃也不会死,就不该吃的……
恐惧和崩溃占据了他太多精力,以至于直到脚步声都来到身后不到一米处时,他才有所察觉,猛然转身,自然又是吓了一跳。
姚望站在他身后,越过他把手中的油灯放在了水池边上。
“我把灯给您送来。”
方思弄又狠狠吞了两口唾沫,将恶心想吐的感觉强压下去,勉强开口:“谢谢。”
他强撑着维持正常,将那两人剩下的食物倒掉,从水池旁边的水缸中舀水洗碗。
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对姚望说:“还在这儿干什么?玩儿去吧?”
姚望摇摇头,靠在了灶台上:“我陪着您。”
方思弄还想吐,只能强自压抑,心说我不是很想你陪。
陪就陪吧,安安生生的也行。
可不一会儿,姚望可能觉得无聊,居然开始唱歌。
清亮微哑的女声在黑暗的厨房中回荡,歌词方思弄听不懂,越听越瘆得慌。
可他也不敢打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姚望的演唱终于告一段落,转头问他:“这是妈妈以前最喜欢的歌,你还记得吗?”
方思弄汗如雨下,总算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含糊地应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姚望就像一个背后灵一样跟了上来。
方思弄如芒在背,却毫无办法。
走上二楼,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姚望就算真的是鬼,这样跟着他他也没办法,不如利用她一下。
他作势往摄影间走,又转头对姚望说:“明娜,你去我的房间,帮我拿一下刻刀吧?”
姚望没有什么异议,听话地走向了另一边。
方思弄一直看着她,观察她走进了哪间房。
是第一间。
所以那个确实是他的房间。
那么,那个老头又住哪里呢?
带着这个疑惑,他忧心忡忡地走向了摄影间,不管怎样,还是早点把余娜她们的照片洗出来比较好,以免夜长梦多。
在进去之前,他也做好了老头会在里面的准备,结果没有。
这一次他仔细检查了沙发、摇椅和暗房,确定没有老头的踪迹。
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心又悬得更高,毕竟,不确定才是最大的恐怖。
没过太久,姚望拿了他要的东西过来了,他接过来之后说了声谢谢,就让她去休息。
姚望却说道:“爸爸,我要提醒你,明天有两个预定。”
方思弄心念一动:“哪两个?”
“就那个女的,和一对情侣。”
方思弄观察着她的表情,不敢多说:“好的,知道了。”
“那我睡了。”
“晚安。”
“晚安,爸爸,你也早点睡。”
说完,姚望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面对着关闭的房门,方思弄感觉心中一凉,又回头再次确认了沙发跟摇椅上没有人,从摄影机中取出底版,猫着腰钻进了暗房。
虽说因为兴趣和职业的原因他对湿版摄影有所了解,但真正上手操作得少,还要花时间研究一下才能确保把照片洗好,没记错的话定影后还要将湿版自然晾干才行,这样算起来两天时间都比较紧,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在暗房中给湿版显影,之后是定影,好在湿版摄影在拍摄完成后的处理步骤并不太复杂,暗房里的药水也都贴好了标签,预想中的意外没有发生,他顺利地把照片洗出来了。
将显影后的湿板浸入定影剂中,还需要五分钟左右的等待,趁这个时间他开始准备制作底片会用到的道具。湿版摄影就是这样,所有底片都需要摄影师在拍摄前自己制作,明天还有两个预约,而他刚刚没有找到制作好的底板,只能现做。
制作底片的过程就比制作完成后的显影定影要麻烦很多了,他不知不觉就做得有些入神,在涂完火棉胶之后才能松一口气,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他疑心是自己精神太紧绷出现的幻听,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身体驱散刚出现的鸡皮疙瘩,转头去看余娜两人的照片。
定影的时间差不多了,现在需要用大量清水彻底冲洗湿板,去除定影剂残留。
这一步水声很大,他没再听到什么怪声,之后把洗好的湿版拿去架子上晾着。
这时,他发现架子上已经有了几张照片,他抽出最外面的一张,在暗房的灯光条件下只能依稀辨认出来,照片上的人是姚望。
就在这时,他再次听见了脚步声,在自己侧后边,很近很近,不到一米的距离。
第150章 十三人04
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有人。
现在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目光”或“注视”都具有力量, 方思弄对人的目光非常敏感,这一刻,他无比确信, 正有人看着自己。
一种巨大的恐惧统治了他,他感觉心跳很快,冷汗顺着鬓角和腰窝往下流, 嘴里仿佛含了一颗话梅一般疯狂分泌唾液,但他抑制住了身体的颤抖, 紧绷起一身摇摇欲坠的皮肉,装作无事发生。
无师自通的丛林法则告诉他,一定不可以在恐惧面前表现出恐惧, 这样只会落进更深的地狱中去。
他将手中的照片慢慢放回架子,然后猛然转身, 打算直面那东西——
但是没有。
房间里除了他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竟然这时候才注意到, 在这个房间里, 他周围的“光圈”消失了。整个暗房呈一种仿佛凝固的暗红色, 没有被黑暗遮盖的部分,他一眼就能看全整个房间。
而这个能一眼望穿的房间中, 并没有人。
他狠狠打了一个激灵,感觉双肩麻麻的。
许多恐怖片中的场景一窝蜂涌进他的脑子, 这种时候,那个他没看到的东西很有可能正贴在他身后,或者……骑在他脖子上。
他再次猛然回头,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接着他疯了一样反手去抓挠自己的后背,至少摸是没摸出什么异样。
心跳越来越快, 喘息声也越来越响,恐惧的力量将他逐渐吞噬,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摇摇欲坠,快不行了……快不行了……
他健步如飞,跑出了暗房。
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他回到了摄影间。
摄影间里的光线也非常暗了,但比里面好一些,因为之前那扇投下阳光的天窗已经不再散发光芒,天已经黑了。
方思弄撑着膝盖疯狂喘息,眼看着地上多出一滴滴的水渍,是从他头颈处滴下去的汗。
这好像他还是在“世界”中第一次这么害怕,看来是真的想活了。
“吱呀、吱呀——”
忽然,墙角的摇椅又发出声音,方思弄转头一看,发现摇椅上还是空无一人,它是自己在动。
他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然窜起,又跑出了摄影间。
天黑了,房子外面他不敢随便去,而在这房子里面他也想不到一个能让他感觉好一点的地方,似乎只有属于他的那间房间能去,可他心中惴惴,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好去处,但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
回到走廊,“光圈”也再次回来了,光圈之外,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快步朝对面的第一间房走去,身高腿长,几秒钟时间就走到了,而就是在这几秒钟里的一个瞬间,他的余光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画面——一只拎着什么东西的手在黑暗边缘一晃而过,白的地方很白,可又不只是白。
太快了,只是一晃而过的一个瞬间,他没看清楚,但停留在他大脑里的印象……是一只沾满了血的手。
这让他最后几步险些绷不住,心跳和呼吸节奏都崩了盘。
这栋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是说……其他东西?
他再也没有办法遏制身体的颤抖,但心里依然记得恐惧必须直面,如果遇到野兽转身就跑的话只会死得很难看。
尽管怕得想要发疯,他还是强自镇定地回了头。
然而转过身之后,依然是什么也没有。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尽力遏制住声音中的抽泣,沿原路又走回摄影间,因为自己的“光圈”只在周围几米的范围内,刚好是走廊的宽度,而他把油灯落在摄影间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满手是血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了,那ta一定还在走廊的那一头。
他进入这个世界不是来苟命的,是来解谜的,他不能输给恐怖。
他咬紧牙关,全程在用自己的所有理智在与恐惧对抗,黑暗和陌生的林中小屋无限放大了这种恐惧,他感觉“自我”在其中越来越小,力气也一丝一丝地流失。
一步、两步、三步……
他几乎是数着步子往前走,但这条走廊拢共就那么长,他很快就走到了头。
谁也没有遇见。
这一段路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他飞快地冲进摄影间拿起油灯,又快速返回,这一次基本是在奔跑,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跌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腿软得站不住,他靠在门上又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屋里走。
屋子跟他之前见过的一样,只是桌子上的相片移了一下位置,应该是姚望进来帮他拿刀的时候顺手整理的,他把油灯放在床头柜上,直接倒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
被褥似乎有点潮湿,但他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闭上眼睛催逼着自己睡觉。
这里的夜晚太可怕了,只有睡着,睡过去了才会过得快。
但直到油灯自己熄灭了,他也没能睡着。
在惶惑的黑夜中他开始思念玉求瑕,这能稍微抵挡一些让人颤栗的恐惧。
所以……这个世界中的玉求瑕在哪里呢?
他在半梦半醒间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跟玉求瑕谈论到过去,玉求瑕说自己高中的天台可以看到很多星星,而他早就把玉求瑕奉为神明,没救了一样跑到电影学院的天台上去吹风,实际上这个天台根本不是玉求瑕高中的那个。
这些傻事是他在追玉求瑕的时候干的,有很多次他站在那里想的都是如果追不到玉求瑕那就从这里跳下去也很不错。
可在这个梦里的时间段他明明是已经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因为他们上一秒还在一起谈论过去,玉求瑕的眼睛笑得眯起来,眼尾的弧度很温柔。
所以这是梦,在梦里他在得偿所愿之后又走上了天台,然后跳了下去。
剧烈的失重感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猛然惊醒过来。应该说他本来也算不上睡着,只是从半梦半醒中脱离,这个过程很痛苦,在他恢复意识之后他的身体仍像是被鬼压床一般不听使唤。他的意志与不知哪里来的强大疲惫感做着斗争,等待着身体苏醒。
身体没法动,脑子却醒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走廊上有一种声音,而且他已经听见很久了,只是大部分思绪都停在那个半梦之中,没有注意到它。
“咚、咚、咚……”
是脚步声。
有人在走廊里行走。
是谁?
他思考着。
是姚望?还是那个老头?
这脚步声仿佛有催眠作用,他的“苏醒程序”又被压慢下来。他开始无意识地数着那个脚步声,又慢慢回到睡眠里。
1、2、3……
32、33……
87、88、89……
诶?
不对。
他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
好像没声音了。
又走神了……
是从什么时候没声音的?
数到五十多?还是六十多的时候?
……好安静啊。
忽然,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
外面这么安静……那东西是不是进来了?
这念头出现的一瞬间,他的头皮仿佛都要炸开了,他的精神倏然冲开重重阻碍,夺回了□□的控制权,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然后就跟床脚立着的一个人对上了。
屋内太黑,那个人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不动的时候大概还看不大出来,但当他意识到那里确实有个人时,便能辨认出ta的头、手臂、手和手中的东西,似乎是刀和绳子。
从体型来看,那应该是个女人,或者很瘦很瘦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掐住了,呼吸变得异常困难。那股鬼压床一般的力量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他动不了,也叫不出来,只能这么坐着,跟那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事实上,他连那个人是正对着他还是背对着他的,他都不确定……
不过,从他醒过来开始,那人一动也没有动过……
接着,在雷鸣般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了另一种“啪嗒、啪嗒”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因为紧张几乎宕机的脑子才模模糊糊告诉他:像水滴的声音。
可这间屋子里哪里来的水滴声?
是桌上的什么溶液被打翻了吗?
“砰!”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砸门声响起,方思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重重捶了一下,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被吓得直接倒回了床上。
而那个黑影,却仍旧没有动。
“砰!”又是一声。
很快,再是一声。
之后越来越密集,连起来像沉闷的雷。
那黑影终于动了,先是金属和地面的碰撞声,是她扔掉了刀,下一刻她蹲下身,抱住了头,似乎在无声地嘶吼。
这一刻,方思弄无端确定,她确实是个女人。
砸门声还在继续,女人抱着脑袋哭了一会儿,忽然捡回刀,站了起来。
接着,她向着床头走了过来。
方思弄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可他仍旧不能动作也不能说话,这女的要是这时候给他一下,他也只能引颈就戮。
就在女人已经走到他的脸旁边,他几乎绝望时,她忽然一矮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与门外连续不断的砸门声交相辉映,方思弄觉得自己难受得喘不上气,冷汗已经几乎打湿了被窝。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慢慢反应过来:那女人是……钻进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