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十三人05
方思弄几乎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他的床是贴窗放的, 这扇窗也很奇怪,没有用遮光帘或者麻布什么的遮着,却几乎没有让一丝光线透进来, 好像窗户外面直接就是一堵墙一样。
不过,在这扇窗户下面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的方思弄还是有了新的发现。
这扇窗户不是完全封闭,在它的底端有几个小孔, 很小的孔,跟圆珠笔戳出来的洞差不多大, 它们与外界是连通的,在黑夜中完全隐去了形貌,但随着天色亮起, 它们的颜色渐渐提起来,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孔。
方思弄就是这么知道的天亮了。
走廊里的砸门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有点麻木了,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消停, 而那个钻进他床底下的女人从钻下去之后就再无动静, 更没有出来过。
他仰躺在床上, 中间出现了几次背痛的幻觉,以为是那女人的刀穿透床板刺进了他的后背, 不过很快事实证明的确都是他的幻觉。
大概是精神太紧绷了,他曾在“时钟世界”失去的肢体开始真实地发痛, 整个后半夜都在折磨他。这种痛苦多半是与黑夜一同来临的,在天亮之后便随着黑暗一同销声匿迹了。
在确认到天亮之后,他又屏息凝神听了半天,没在床底下听见任何活物的动静,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因为有“弗兰肯斯坦世界”的先例,他完全没有推开窗户的打算, 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他凑近窗户上那些小孔中看起来最大的一个,想要看看能不能观察到外面。
理论上来说,这个方向的话,看到的应该是外面那片巨木森林吧。
他把眼睛贴上去,能看到对面的画面,片刻之后,他全身都麻了。
对面哪里是什么森林,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穿着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观背景的深蓝色T恤,背心上印着一个可笑的黄色笑脸,像是某高校的文化衫,可她的背影又绝不是一个少女,辛劳和风霜镌刻在她嶙峋的脊骨上,让任何一个看到这个背影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年纪不轻、并完全不被生活善待的女人。
方思弄倒不是“任何一个人”中的一个,他与她有更深的联系,他知道那件衣服是她在美术学院门口的垃圾堆里捡的,捡了好几件轮着穿。有几件的笑脸嘴上还被溅上了些洗不干净的颜料,让那些笑脸看起来像是在哭。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嘴里哼着歌。她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但被她的身体遮挡了一大部分。
她左边的手肘挂着一撮枯黄的头发,右边的咯吱窝下则垂下一双烂泥似的细瘦双腿。
她摇晃着,唱着歌。
是徐慧芳和方佩儿。
方思弄只觉得锋利的冰山在自己的身体里爆炸了,这一幕比他昨晚遇到的所有场景都更可怕。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出现已经死去的徐慧芳和方佩儿?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了床,惊慌失措中他本就炸麻了的头皮又炸了一下,意识到这样一搞他很有可能直接和床底下那个女人面对面——
理智尖叫着让他不要看不要看,但身体有自己的想法。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钻进了床底下……
——没人。
床底下没人,那个女人凭空消失了。
他已经很难说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门外去。
出去之前他的目光扫过桌子,没有发现什么被打翻的溶液,地上也没有什么水渍,昨天的水滴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离开房间后,走廊还是那么黑,白天的光线没有透进来,方思弄心念一动,觉得这个房子就像照相机的暗箱一样。
他从二楼下去,打开了屋子大门,看到外面的草地和树林,天光青白,确实是一个早晨。
这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爸爸,我给你留了早餐,在厨房里。”
方思弄回头,发现姚望坐在餐桌上,正定定看着他。
他心里有点瘆,但面对着姚望总比面对着其他的东西要好一些,他问道:“你昨天晚上有起夜吗?”
姚望摇摇头:“没有。”
他又问:“那你昨天晚上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姚望依然给出否定的回答:“没有,我睡得很好。”
方思弄又移开目光,将餐桌的每个座位都扫视了一圈。他已经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他的注意力变得很奇怪,就是……很集中又很难集中的感觉。
一个正常人在成年后,他(/她)的五感基本是可以多线处理信息的,只有在很聚精会神的时候才会完全忽略周遭的环境。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种能力,现在被这栋房子抑制了这种能力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适应,就像丢掉了一半灵魂一样。
他的注意力好像只能放在一个地方了,比如他现在看着姚望,知道她坐在餐桌椅子上,可只要他没有有意识地去看,哪怕就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他可能也不会发现。
例如昨天他刚在这个世界“苏醒”时,沉浸在对环境的思索中,就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哪怕他早已看到了沙发。
现在,他仔细确认了整张餐桌,以及目力所及的整个一楼,都没有看到别人,便问姚望:“那个……那个大爷吃过了吗?”
奇怪,那老头昨天不是还说,要进林子的话和他一起吗?这是自己先进去了?
姚望挑起眉:“什么大爷?”
“就昨天那个……”他震惊地看着她,微微张开嘴,随即想到昨晚吃饭的场景,姚望跟那老头完全没有交流,所以……有一种可能是……她并不是不想跟那老头有交流,她是压根不知道那老头的存在?
方思弄心中升起来一股寒意,咽了口唾沫,仔细观察着姚望的表情,问她:“我们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你指谁?”姚望不解地歪了歪头,然而那一瞬间她的眼神让方思弄心脏一跳,“这个家里只有你和我啊,爸爸。”
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寒意更大了,转头进了厨房。
他刚在灶台上找到姚望给他留下的早饭,姚望就跟了进来。
他如临大敌地转身,姚望却只是来提醒他一句:“爸爸,不要忘记下午的预定。”
方思弄仍旧全身戒备:“我知道了。”
姚望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早餐是面包配青鱼拌生菜,比昨天的晚饭还要好一些,不过方思弄完全没有胃口,也不敢吃,偷偷倒掉了。
之后他爬上二楼,在楼梯上仍是觉得暗,又回到房间取走油灯,想去厨房添油时发现油灯的油还剩了至少一半,意识到昨天晚上就不是把油燃尽才熄灭的。
那它是怎样熄灭的呢?
他直接去了摄影间。
姚望强调了几次“预定”,可以想见,他必须提前把底片准备好。
昨天在暗房的经历他完全不想回想,可以的话他希望再也不要回去,然而理智却告诉他,未知的恐怖比起更具体的规则,还是后者更恐怖一些。
规则要求他给人拍照他却没有底片,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后果。
他没有办法,深吸几口气,进入了暗房。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缘故,这次在暗房中他没有遇到什么幺蛾子,直到下午需要的底片都准备完毕了,都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
时间还早,客人也没有来,他想了想,决定趁着白天多收集点线索,就将整个晾相片的架子都搬了出去。
因为那扇天窗,摄影间里又亮了起来,他坐到沙发上,将架子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始看照片。
湿版摄影是直接在玻璃底片上成像的技术,每张玻璃照片都只有一张,不可复制。而底片本身是反色的,需要垫在黑色的背景上才能看清。
他拿起第一张照片,是余娜和那个消失的女生的双人照,他把照片放在腿间的黑布上,看清画面,手抖了一下。
这张照片显然离“美丽”有些距离。
画面中的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这张沙发上,余娜还好一点,就是表情比较阴郁,没什么生机。另一位,那就完全不像个人了,浑身的皮肤都烂完了,像被火烧过,但一头锦缎般的长发还在,溃烂的皮肤上贴着大大小小的金箔。
昨天看它还完全不是这样。
他心里有些打鼓,把照片放回去,拿起第二张。
第二张是姚望的照片,昨天在暗房里看不清楚,今天垫着黑布再看,他第一眼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姚望以一个端庄的坐姿坐着,看着镜头,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但再一看,就会发现,在她身后,有一个淡淡的白影。
他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相机曝光问题产生的重影?
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姚望的照片有问题,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他用衣袖擦了擦玻璃,举起来吹了吹,又擦了一下,没擦掉,那白影还在。
而且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白影是站着的,根本不可能是坐着的姚望的重影。
方思弄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去,又拿起第三张。
这张照片上的,是那个老头。
“吱呀、吱呀、吱呀——”
方思弄头皮一麻,转动脖子看向角落里的躺椅,就和那老头扭转了将近120度的正脸对上了。
第152章 十三人06
照片上的老人有着跟摇椅老头同样的一张脸, 皱纹遍布,好像年龄也没有什么差别。
有区别的是穿着,照片里的这个穿着一身军装, 款式古老却非常整洁,徽章和肩章很繁复,应该是一名高级军官, 不过具体的职阶方思弄辨认不出来。
照片中老军人的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僵硬冰冷, 人站得也很直,像一尊石雕。不过这诡异的站姿远远及不上他那双眼睛带给人的恐怖,在这张黑白照片中, 那双眼睛显得异常突出,与方思弄看到的充满白翳、平和漠然的眼睛不同, 照片里的这双眼睛含着强大的意念,像刀剑般坚定又富于攻击性,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观赏者都会觉得这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像猎人盯准了猎物。
老人身后的背景模糊不清,浓雾深重, 雾气中隐约显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有东西在其中徘徊。
除开这些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发现的诡异, 更吸引方思弄注意力的却是照片中的光线处理,这就到了一定的专业领域——老人身上的打光是完全混乱的,肩章和胸口的徽章受光,手臂与脸、腰部却是背光,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如果这是一幅画, 还能说作者是在用光线刻意强调什么,但在摄影上,这是摄影师极其不专业的表现。
这张照片比上一张姚望的照片让他研究了更久的时间,直到他注意到房间里那不同寻常的声响:
“吱呀、吱呀——”
他霍然抬头看向墙角,就与照片上的这张老脸面对了面。
刹那间,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巨大的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而身体里属于丛林法则的那部分还在支撑着他,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没有落荒而逃。
他与那老头对视,老头的眼睛也不再是照片里的那双了,过了一刻,他用几乎完全没有情绪的声音发问:“你到底是……”
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如同一把锤子敲击在太阳穴上,直接将房间里的严寒都敲碎了,方思弄一个激灵,掐住太阳穴,几秒后睁眼,摇椅上的老头已经不见踪迹,而摇椅还在自顾自地摇晃着。
方思弄意识到,是客人来了,他不敢耽搁,将照片插回架子,迅速送回暗房,刚出来,整理好衣襟,摄影间的门就被敲了两下,不等他回答,直接被推开了。
“爸爸,客人到了。”
是姚望带着今天的第一波客人上来了。
方思弄抬头一看,客人竟然是蒲天白和花田笑。
那两人看到他,也是眼睛一亮。
“坐在这里吧。”姚望把他俩引到沙发上去坐,“有什么要求你们就提,我先出去了。”
说完真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三个人,但三个人好像都被剧本压制着,眼神闪了半天,却都没有说出脱离人物的话来。
花田笑和蒲天白肩并肩坐在沙发上,都穿着西方中世纪平民的服饰,不过花田笑穿的是一身女装。
花田笑挽着蒲天白的胳膊,又靠近了一点,冲方思弄笑道:“先生,我们要结婚了,想好好拍一张照片。”
看来花田笑在这里面饰演的是个女人。
方思弄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到了相机旁边,湿版摄影需要几分钟的曝光时间,方思弄向两人说明了注意事项,就开始了拍摄。
在等待相机曝光的时候那两人需要坐住不动,不过可以说话,于是方思弄也抽了一根小凳子坐在照相机旁边跟他们聊天。
因为剧本限制,他们通过聊天能交换的信息很少,方思弄了解到这座山下有城镇,蒲天白和花田笑就住在镇子上,而他也隐晦地谈论起姚望,表示他的这个女儿“有点问题”。
几分钟很快过去,几人也透露不出更有价值的线索了,就约定好取片日期,两位客人自行离开。
不过,这次约定的取片日期是一天后,就是明天,而余娜她们约定的取片日也是明天。
方思弄意识到,明天有可能是个重要的日子。
因为今天还有一个预定,他不知道客人具体什么时间来,这会儿也不敢先行洗照片,万一洗到一半被打断就不好了。
于是他把相机里的底板换上新的,刚拍好的这个就先存放在暗房里,等待新的客人。
在小板凳上坐了一会儿,他感觉时间不能这么浪费,转念想到还没看完的照片,就把小板凳搬到了暗房门口。因为知道暗房里没有不能见光的照片,他将门打开一半,架子拖到门口,这样看照片,哪怕是客人来了,他也能立马把照片放回去、关上房门。
在余娜两人、姚望和老头的照片之外,架子上还有四张照片,他打算先浏览一遍,不要看那么细。
但因为湿版摄影的特质,不垫上暗色底就看不清,所以他也只能囫囵看个大概。
这么打定主意,就看得很快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把剩下的所有照片都拎起来看过一遍,辨认出上面的人依次是:张秀晶、余春民、玉求瑕,和一张看不清楚的。
看到玉求瑕的时候他心脏一跳,一股心慌的感觉漫了上来。
也许正是因为太心焦的缘故,最后一张照片他看得太匆忙,看不清就算了,很快又把它放回去,拿起了拍下玉求瑕的那一张。
把照片拿进手里,他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开始看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摇椅,确定上面没人。
他把黑布铺在自己大腿上,再将玉求瑕的照片放上去,有了黑底后的照片顿时清晰起来。
看清之后,方思弄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照片中的玉求瑕,只有脸庞还一如既往美丽无双,可他的身体,却成了一个空空的骨架,长发缠绕在上面,除此之外里面空无一物。
但他仍旧对着镜头微笑,好像对此完全没有察觉。
这时方思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猛然回头,什么也没有。
楼下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方思弄强压着狂乱的心跳,将照片放回架子,关上暗房的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站起来,迎接新的客人。
这次来的是元观君,她倒是穿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整体是黑色的。
见到方思弄之后,她很熟稔一般先给了他一个拥抱道:“我的耶尔,好久不见,看到你这么精神,真是太好啦!”
方思弄不习惯与人接触,感觉不适,这时他眼前忽然出现一行字:[你认识德莱塞·亚特伍德,但你不太想与他谈论起过去。]
而下一刻,元观君又接着说道:“耶尔,你的父亲,马修先生还好吗?”
“还好。”方思弄也是刚知道自己名叫“耶尔”,更不知道马修是谁,心念一动,想起那个老头,他会是元观君说的“父亲”吗?
方思弄不动声色地敷衍了一句,又把元观君推开,问道:“你今天想拍一张什么样的照片?”
“太好了,太好了,希望你们能永远这样下去。”元观君笑得相当真诚友善,“哦,照片。对,我是来拍照片的……其实不是,我主要是来看你的!”
方思弄感到一种从肺腑中涌上来的烦躁:“那你到底要不要拍?”
“要,要,我当然要拍。”元观君碰了碰他的肩膀,自顾自走到沙发上去坐好,完了还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不然你和我一起拍吧?”
“我?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拍?”方思弄心中的疑窦更甚,而且本能地不想被拍,“你为什么来拍照片?”
“拍照片有什么为什么?无非就是想要记录一些时光、相遇或离别,我们久别重逢,不应当纪念一下吗?”
方思弄还是不想拍,一边调试相机一边道:“这张照片是我给你拍的,以后你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起我,合照便不必了。”
元观君也不强求:“好吧。”
开始拍摄后依旧有个等待的过程,元观君坐在那儿嘴却没闲着,一直试图跟他说话,说的也净是些过去的事情,比如明娜的眼睛还好吗?老爷子还爱去林子里打猎吗?
方思弄都不怎么搭话。
几分钟倏然而过,照片也拍完了,元观君站起来跟他告别:“我先走了,到时候我会来取照片的。”
“到时候?”
元观君确认道:“明天,我明天会来。”
果然是明天。
方思弄勉强笑了一下:“好的。”
元观君冲他摆摆手:“再会,耶尔。”
“再会。”
元观君离开后,方思弄今天就没有其他预约,不过明天有多人取照片的事迫在眉睫,他又回到了暗房中,开始洗今天的照片。
将湿板浸入定影剂中后,他获得了一段时间的空闲,便决定继续把照片看完。
其实在看过玉求瑕的那张照片后,他心里是很恐惧的,可同时他也清楚,哪怕只是为了玉求瑕,他也要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多看照片,找出照片中的共同点,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端着架子回到光线明亮的摄影间,再次确认了沙发和摇椅上都没有人,才开始继续看照片。
不过,剩下的照片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怖元素了,张秀晶和余春民的照片都挺正常,比较接近余娜的照片,整个人的身体和五官都没有什么形变,只是情绪极端一点,余春民显得很颓废,张秀晶倒是还蛮开心。
至于最后那张照片,方思弄怀疑是拍的时候出了状况没拍好,黑乎乎的一团,可能是没对好焦,或者模特在乱动,或者镜头被污染。
到这会儿,定影时间也差不多了,方思弄返回暗房,将今天的照片捞出来。
蒲天白和花田笑的那张是先放下去的,自然也是先捞起来的,然而都不用垫底细看,刚一捞起来方思弄就感觉白毛汗爬满了全身。
明明是两个人的照片,但画面里有一半都是空白的。
照片里没有花田笑。
第153章 十三人07
一时间, 许多过往的画面一股脑涌入方思弄的脑海,花田笑的脱线、演技、淀粉肠、猫毛过敏、还有那张空空荡荡的教室,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 只有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
一件事情可能是巧合,两件事情也可能是,但如此多的端倪积聚在一起, 还有可能只是疑心生暗鬼吗?
方思弄抖了抖肩膀,想要甩掉后背上毛骨悚然的感觉, 效果不佳,他把这张照片在晾晒架上放好,又拿起元观君那一张。
看清照片的那一刻, 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寒意更甚。
完全糊了, 黑乎乎的一团,只能隐约想象出一个人形。
当然有可能是机器的问题, 现实中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 但依然是那句话, 巧合太多就不再能称之为巧合。
——这张照片,他之前见过一模一样的。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拍好的、放在晾晒架上的那堆照片的最后一张上面。
是机器两次出了问题?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
但方思弄更相信另一种可能——不是机器的问题, 而是被拍摄者的问题。
也许是元观君和之前那个被拍摄者一样,在这台相机中呈现的形象都是一团黑雾, 她们本身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两团黑雾,都是元观君一个人。
她对他饰演的摄影师“耶尔”也的确表现出了久别重逢的熟稔,之前“耶尔”也曾经给她拍过照片,这说得通。
那么她到底是有什么问题,才会在照片中以这样的形态呈现呢?
当然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拍出来奇怪的人, 只是比较触目惊心一点。
而这些照片中的其他人的变化,又是什么逻辑?
自然晾干后的湿板还需要进行一些处理,对图像进行必要的修复和增强,最后刷上一层保护漆然后装框。方思弄整个下午都在干这件事,同时在思考照片的问题。
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晚饭时间。
因为对光线的需要,下午的工作方思弄都在摄影间中进行,他不是不怕轮椅老头,可他更怕窗户孔洞中的徐慧芳和方佩儿,所以比起自己的房间,他还是选择了这里。
在他将最后一个金属扣扣好、完成所有工作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饭做好了么?”
“马上。”他下意识回答道,却在下一秒毛骨悚然……他好像没有听见开门声啊?
他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摄影间的大门,猜想是不是姚望在门外说的这句话,他精神不集中听岔了,以为是在房间里。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大跨步走出大门,想象着能在走廊里看到姚望的背影,毕竟以声音、距离和行动为相互影响的变量分析,姚望刚刚站在门口说话,而他立即追出去,不管她是想要下楼还是回房间,都应该那还能看到背影。
而很难说是出乎意外还是意料之中,走廊上也空无一人。
恰好一阵穿堂风吹过,吹得人透心凉。
方思弄强自镇定,下楼做饭。
他还是做了三份。
把饭在桌上摆好,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楼去叫姚望,就听见了脚步声,很快,姚望出现在了油灯的“光圈”里面,踩着饭点在饭桌上坐好了,直接开吃。
方思弄也坐下来,稍微等了一会儿,发现那老头没有出现的迹象,又开始犹豫要不要去摄影间叫他,毕竟昨天也算是他叫下来的。
而就是在这一晃神的功夫,视线边缘忽然出现了一点白色,他被晃了一下,转脸望去,就见属于老头的那份食物上面出现了一双手,白而纤细,指缝间全是血。
这时他听见了水滴声。
他意识到,这是昨晚在他的房间里出现的那个女人。
桌面上,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把沾满了血的水果刀,右边放着一条绳子……
再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一条绳子?
是一条肠子!
那种水声,是肠子上的血往下滴的声音。
刹那间方思弄只觉得浑身都麻了,喉咙里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巨物,让他的吞咽和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被一种极其巨大的恐惧牢牢锁住了,浑身动弹不得,低垂的视线只到那双手的手肘为止,再也不能往上移动一丝一毫。
他全程没敢看她的脸。
晚饭结束,最先吃完的就是那位满手是血的女士,之后是姚望,吃完后她们都陆续上楼了,三个人几乎完全没有交谈,只有姚望放下筷子准备上楼的时候说了一句:“爸爸,明天上午还有一个预定,别忘记了。”
等她们都离席几分钟后,方思弄才勉强从酷寒的恐惧中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把三人的盘子归拢,带回厨房洗。
果然跟昨天一样,姚望和那女人的食物完全没有动过,但他在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那女人的手,明明看她把西蓝花切开吃掉了,可现在西蓝花还好好躺在盘子里,别说没被吃,连一丝刀痕都没有。
这栋房子太可怕了,方思弄没有一刻不想逃离它,可第一天那老头明确说过,“天黑了不要出去”,他不敢挑战规则,只能硬着头皮回房间。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冷,恐惧会让人觉得冷,他猜是这样。
特别是,在他知道,近在咫尺的那些窗户上的孔洞中就有他难以面对的徐慧芳和方佩儿的身影时。
他没办法就那么静坐着或睡着,就爬起来重新检查这个房间,他想到了那几间上了锁的房间,要是能找到钥匙就好了。
但翻遍了这个屋子,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离他能睡着的时间还很远,他想了想,决定继续收集线索,毕竟要切实地逃离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还是尽快破解这个世界为好。
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摄影间和暗房里,对这两个房间已经做过比较详细的探索,从逻辑上看他应该更努力地解开那几间锁着的屋子的秘密,然而现在没有钥匙。除此之外,就只剩下……
“明娜”的房间。
现在他找不到钥匙,还能去的,也许就只有那里了。
甚至,钥匙也有可能在那里。
打定主意,他便下楼回到厨房,切了一个看起来就没什么味道的小香瓜,放好叉子,端着盘子来到“明娜”的房间门口,敲响了门,说道:“明娜,吃一点水果吧。”
屋内没有回应。
他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的“剧本”也没有发出警示,他又敲了一遍,里面依然没有回应,便壮着胆子将门把往下轻轻一压。
没有锁,门被推开了一道小缝,里面是一片漆黑。
他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明娜,我进来了?”
屋内依然没有回应,他又等了片刻,抬步走了进去。
他其实做好了会看到各种奇诡画面的准备,毕竟昨天的老头和今天的血手女吃过晚饭都上了楼,但都没有在这层楼再出现……
他们如果是实体,就必然要有一个栖身之所,要么就在锁着的那个房间里,要么就在“明娜”的房间里——当然摇椅老头在摇椅上出现的几次似乎已经证实他们可能并不是一种实体的存在,并不需要一张真实的床榻来睡眠,可既然摇椅老头有“摇椅”这么个固定刷新点,那血手女呢?
但是出乎意料的,在油灯的光芒覆盖整个房间后,他可以看到,这个房间里似乎没出过什么幺蛾子,跟他第一天见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姚望抱膝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等方思弄走到离她不过五步远时她才缓缓转过头来,开口道:“……爸爸?”
语气十分不确定。
这给了方思弄一种感觉,好像她刚刚不是故意不应门,而是真的没听见。
……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如果她在想事情,就注意不到敲门声?
方思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慢慢走到床边,拖了张椅子坐下,将瓜盘递出去:“明娜,吃一点水果吧。”
姚望接受了,就像所有普通的女儿从父亲手里接过晚间水果一样,自然地吃了起来。
方思弄趁这个时间用视线快速检索她的房间,凭他现在的视力和记忆力,几乎真的可以像扫描机一样在脑海中复刻一个房间,唯一的问题是他在这个世界中脑子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注意到应该注意的问题。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就注意到了一个绝对、绝对不正常的东西。
“姚、咳咳、明……明娜……”他感觉冰冷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喉咙声道,让他连说话都不太会了,“你、你的镜子里……”
姚望疑惑地问:“怎么了?”
——有个人。
方思弄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有个倒着的人!
梳妆台在床头旁边,镜子的下半截全碎了,一个倒着的人映在里面,双手纤长洁白,手腕以下全是血,然而胸腹以上都被碎裂的痕迹掩藏了。
姚望扭过身子,撑着床边看向镜子,片刻后问:“到底有什么?爸爸?”
方思弄已是冷汗如注,他霍然仰起头,正看到天花板上多出了几个暗色的点,而后面是一串滴落的线条。
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那是“水滴”。
是那个倒着的人手中的肠子,滴落的血水。
而最后那几滴,刚好停留在他的正上方。
他忽然不敢说破,只能僵硬地问:“你看不到吗?”
姚望摇摇头:“太黑了,我看不到。”
方思弄张开嘴,正准备说点什么,忽然,他手中的油灯熄灭了。
第154章 十三人08
方思弄头皮一炸, 后勃颈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水滴落的触感。他再也无法忍受,蹦起来就往门口冲,此时他的精神已经几乎崩溃, “丛林法则”也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逃出去。
然而,等他跑到门口, 却发现木门已经紧闭,无法打开。
明明只是一扇薄薄的木门, 放现实里他一脚就能踹破,可这时却像一张坚不可摧的铁板,叫他心中直接生出了绝望之感。
他捶了几下门, 纹丝不动,从喉咙深处溢出两声惊惧的呜咽, 只能转过身,用后背抵着门板, 面对着可能已经到来的鬼魂。
油灯熄灭, 屋内几乎没有一丝光亮, 他冷汗直流,望着眼前的黑暗, 心中被恐惧和凶戾充斥。
大不了拼了。
这个念头升了起来,可转瞬又被一片春天山脊般的曼妙曲线覆盖, 玉求瑕的胸膛和腰腹的皮肤像冰玉一般洁白无瑕,过去的十年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在很多个炎热或寒冷的夜晚相拥,从他仰望的视角看到过许多次这样的画面,他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分享。
仿佛有巨锤在心脏上猛敲,他身体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尖叫: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死了就没有玉求瑕了。
他听见了脚步声, 离自己越来越近,来自正面。
他尽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即将袭来的鬼魂在哪里,眼睛也真的逐渐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了一个越来越近的轮廓。
单薄、纤细,是个女人,是昨晚见过的那个,不过不是从天花板上倒着过来的,而是正着。
单从体型来看不是他的一合之将,但想也知道即将到来的不可能是肉身互殴,慌乱中他手指死死抓着门把手,暗自发力,希望能掰下一块铁锁来防身,虽然武器对于鬼怪的震慑力可能约等于无……
终于,到了。
那黑影站在了他的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却让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然后她开口了:“没事的,爸爸,我送你回去。”
他的脑子嗡了一声,随即到来的是心脏狠狠下落的强烈失重感。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意识到刚刚这一段,他好像是完全败给了自己的想像……
随即,他眨了眨眼,将面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这哪里是那个倒挂的女鬼,分明就是姚望。
姚望说完,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将他稍稍带离房门,又用另一手去拉门锁。
刚刚在方思弄手中不可撼动的门锁,在她手里却仿若无物,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下一刻,她将油灯交还到了他手上,把他轻轻推出门到了走廊,语气平静地说道:“爸爸,晚安。”
在离开那个房间的一瞬间,油灯自己重新亮起。
方思弄借着光看向姚望,在一道深渊般漆黑的门缝中少女的面容素白无瑕,除了黑眼圈稍重,没有别的异常。
在之前的世界她神奇地总是画着很哥特的浓妆,到这个世界她似乎画不了了,方思弄算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颜。
而她身后的房间,他一点也看不清了。
下一刻,门关上了。
方思弄感到背上一寒,似乎随着一阵穿堂风过,有一道无形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他抖了一下,快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他松了一口气,腿软得要站不住,踉跄着走到桌边,将油灯放在桌上。
他盯着油灯出了一会儿神,在某一个偶然的瞬间,忽然想到:姚望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开门,那是用哪一只手拿的油灯呢?
他还算坚强的神经已经被这个世界惊吓得有点麻了,带着一点破罐破摔,爬上了床。
今晚睡是肯定睡不着了,他闭上眼睛,思考着。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中,似乎有“鬼魂”的存在,或者说是类似的概念。
摇椅老头和血手女,应该都是“鬼”,而姚望也吃不进去食物,从这一点来看,她甚至也有可能是“鬼”。
但姚望又有一间房间,另外两个鬼却是没有的。
也不知道今天那个血手女在姚望那边出现之后,还会不会到这边来,她是依次出现在各个房里还是每个房间都会存在呢?
有没有可能,她昨天出现在这间屋子,今天跑到姚望的屋子,明天就会去第三间上了锁的屋子?
再算上楼下的三间,这栋房子里一共有六间可以住人的房间,这会是一个倒计时的信号吗?这个世界的最终期限是六天?
这样看来……似乎找到钥匙,打开那几间上了锁的房间,是解谜的关键?
又或者说,她是随机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像摇椅老头的摇椅一样,有一个刷新点?
比如姚望房间那面镜子,会是刷新点吗?
不过昨天出现在这里的她没有伤害他,是为什么?
是她本来与摄影师耶尔就不是敌对的立场,还是只是一个巧合,或者昨天他做了什么可以避免伤害的事情?那他今天做了吗?血手女要是又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依然不会伤害他吗?
说起来,刚刚在姚望的房间,血手女似乎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那在她手中他是安全的吗?
还有,照不出形貌的元观君又是怎么回事?
花田笑为什么会在照片中消失?
浑身没有血肉的玉求瑕呢?
……玉求瑕在这个世界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们什么时候会相遇?
方思弄的脑子转得飞快,在这个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受了惊吓又疲惫不堪的情况下,很快就耗尽了精力,然而他依旧尽全力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油灯什么时候熄灭了。
他是被腰上一阵酥麻的感觉惊回神的。
他感觉有人在摸他。
然而,他身上似乎又出现了昨晚那种鬼压床症状,他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
身上的手越来越放肆,开始是腰,已经够放肆了,后来就到了胸、锁骨和脖子,作为成年人,方思弄很清楚,照这个节奏下去跟着就应该是下三路了。
他的心中腾起一阵怒火,那股凶戾的狠劲也骤然压过了恐惧,这道心火的力量远远大于惧怕,他骤然冲破了一道封锁,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摸他的那个东西,似人非人,似猪非猪,在黑暗中像一尊肉山,看不清楚具体的形容,便更叫人幻视起现实生活中七七八八的脑满肠肥的猥琐男人。
方思弄顿时一阵恶心,偏头想吐,这样心火一散,便再次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攀到了那肥猪的脖子上!
一时间,他连手底下的触感都没工夫感知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手臂,表面布满了裂痕和溃烂的伤口,还有破裂的水泡、粘稠的痂和渗出的□□,整个都是烂的,像被火烧过,扭曲恶心的缝隙间还粘黏着大大小小的金箔。
“啊!”他一声大叫,与一道响亮的砸门声重合在一起。
“咚!”
昨天晚上的敲门声又出现了。
肥猪本来低下头似乎要来啃他,他已经可以闻见对方口鼻中散发出来的臭气,但被这道敲门声打断了。
肥猪发出一声不满的吭哧,放下方思弄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方思弄心中却登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意识到那肥猪是要去开门了,可他直觉那道门不能开……不能开,如果打开了,会进来很恐怖、很恐怖的东西……
“啪嗒。”
锁芯轻响,门还是开了。
巨大的惊恐让方思弄直接将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他不知道进来的会是什么,但直觉是个比那肥猪还要恐怖一万倍的东西。
而这时,他忽然感觉一阵寒意从左边袭来,那是很清晰可感的一团冷气,虽然让整个房间温度也跟着骤降,却能很明显地找到源头的那种感觉。
他僵硬地转过头,就看到一道漆黑纤细的影子从他左边的床底下钻了出来。
门口的肥猪发出一声惨叫,尖利得仿佛直接能将天花板掀飞,但很快停止了。
方思弄没等到什么,可他就是无端有种感觉:那东西进来了。
他浑身如坠冰窟,心如擂鼓、如鲠在喉,那东西连那肥猪都能轻易收拾,现在怎么办?
刚刚冲破鬼压床的心气仿佛又被冰封了,每一道求生的思绪都撞上了铜墙铁壁。
忽然,左侧黑影一闪。
“血手女”冲了上去!
进来的那东西的存在感太强烈,方思弄差点把从床底下钻出来的她忘了!
那东西没有形貌似的,或者就是还站在门口的小玄关处没进来,总之方思弄看不见它,极端的紧张中他的脑子却飞速运转起来,想到:昨天这东西也在砸门,血手女被吓得躲到了床底下,看来那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来找她的,现在她直接冲上去……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如果她败了,那自己要怎么办?
要怎么战胜那东西?不,要怎么从那东西手底下活下来?
肯定不会是靠武力,靠智力、靠逻辑、靠剧情才有希望。
……剧情剧情,这个世界的重点剧情是什么?
他开始疯狂回忆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点点滴滴。
摄影?黑暗的小屋?巨木森林……
太散乱、太破碎了,他抓不到任何脉络……
“啊——”
血手女潜伏到墙边,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
她冲向了那个东西!
方思弄霍然转头,看向了窗户。
他今天早上透过它上面的孔洞看到了徐慧芳和方佩儿的世界,那可以算是他的噩梦,但从物理规则来讲,这扇窗户外面的……应该是那片巨木森林。
会是这样吗?
打开窗户跳下去,进入巨木森林,会是逃命的办法吗?
打开窗户……外面会是巨木森林吗?
“轰!”
巨大的倒地声响起。
方思弄悚然回头,就看到血手女蹲在地上,从虚空中不断抽出一根细长的东西。
他想了一下,头皮一麻,忽然意识到,她在抽肠子。
在抽那东西的肠子。
……她打赢了?
方思弄脑子混乱,呆呆地望着她的动作。
她就这样抽了很久很久,那根肠子仿佛永远抽不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忽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
黑暗中方思弄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像一弯新月,放在人脸上,嘴角至少咧到了太阳穴。
第155章 十三人09
方思弄眼前一黑, 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又感觉有人在摸他,依然是很下流的那种摸法, 但他的脑子完全是懵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可他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他又花了很久时间, 才在沉重无比的身体里找到一点稀薄的控制权,感官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摸到身下一些纸一样的东西,耳朵里听到一些摩擦声,应该是自己的手在身下的纸上摩擦出的动静, 但别的呢?
虽然脑子是昏的,但他潜意识里依稀觉得摸他的应该是个庞然大物, 不可能一点声音没有。
他又凝神去听,但还是没有听见别的动静。
渐渐的, 那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越来越大, 是他的身体在剧烈抖动挣扎。
终于, 他冲破了那种鬼压床的窒息感,睁开眼睛, 先四下一望,发现屋子里没有别人, 然后他抬起手一看,看到手里抓着一把钱,手臂上还沾着一些。
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又自己亮了起来,借着这微弱的红光,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朽烂的血肉,几乎已经没有皮, 泛着血红的油光,还有顺着往下流的脓水。
这双手都这样了,他根本不敢想自己的身体、脸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巨大的惊惧让他发出一声惨叫,他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下意识往后缩,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满床的人民币被激得在空中飞舞,然后缓缓落回去。
一时间,在这个空间中,他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深吸了几口气,又低头查看自己的手和身体,在想像中,他应该已经是一具惊悚的血尸了,奇异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痛感。
可低头一看,他却发现自己裸露的手臂和脚踝的皮肤都完好无损,刚刚的恐怖景象仿佛都是幻觉。
他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膛,一骨碌爬起来,转着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真的没什么变化后大松了一口气,毕竟谁也难以轻易接受自己变成一个浑身无皮的溃烂血尸。
他一边检查身体一边摸自己的脸,触感正常,皮肤完好,应该也没事。
这间屋子的床有点高,刚刚他坐在地上看不见,这会儿站起来了才发现,床上的钱也都消失了。
床铺还比较平整,只有他睡过的地方有一些褶皱,那些铺满了床面的纸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不得不困惑。
昨晚的遭遇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变成了一具血尸,有个猪头一样的怪物在摸他,但被一直敲门的什么东西打断,猪头被那东西收拾掉,那东西又被从床底下钻出来的血手女干掉……然后他被吓晕过去了?再醒过来自己还是血尸,躺在一堆钱上,但一离开床就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是……床有问题吗?
思及此,他鼓起勇气,将手放到了床上,没有起什么变化,他又想了想,坐到了床沿。
依然没有起什么变化。
那就不是床的问题。
他四下看了看,看到窗户上的小孔中透出来的一点青白光线,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因为是晚上吗?
在晚上那些鬼怪才会出来,天亮了,就消失了。
有点道理,昨天那血手女钻到床底下不就没出来吗?
或者说,还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世界的晚上才是连在一起的?对鬼怪们来说,白天对它们是不存在的,就像血手女待在床底下到了白天,他在床底下就看不到她了,但对她来说这个白天只是一瞬间,她并没有消失,到了晚上,她仍然在床底下。
……也不对,她不是一直在床底下,至少她还去隔壁姚望的房间转了一圈。
另外,再冷静下来想想,他那一身溃烂、血肉上还有金箔的样子,不正是跟第一天与余娜一起拍照的那个女生在照片中呈现出来的样子一样吗?
晚上发生的事情与他拍下的照片有关联,这是可以肯定的一件事。
如果一身溃烂的血尸与那个消失的女生有关,那血手女呢?跟谁有关?
方思弄一边思考着,一边收拾整齐下楼。
在楼梯上他跟姚望擦肩而过,姚望说给他留了饭,并提醒他不要忘记上午的预约。
他走到餐厅,发现桌上只有一人份的早餐,是给他一个人留的,这下他也没法判断摇椅老头或者血手女有没有来吃早饭了。
他坐在桌子前,看着盘子里的早饭,食欲全无,最后还是倒掉了。
刚从厨房出来,他就听见大门有响动,以为是客人,走过去才发现是门锁在响。
有人在外面开锁。
他的心中登时涌上一股恶寒。
是谁在开他家的门?
他倏然又想起姚望房间里的涂鸦,柜子上的一家四口。爷爷多半是鬼了,他和姚望作为父女也还在这间房子里,一家四口有三个都在这栋房子里面,那是谁在外面开门?会是明娜的妈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思绪是最快的,他想了一大通现实中才过去了几秒,他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门已经开了。
等适应了外面的天光,他在逆光中看到一张说不上太熟悉的脸。
张秀晶?是叫这个名字吗?
她在这个世界里扮演什么角色?
顾客?不对,她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那她……有可能是明娜的妈?
“啊,耶尔,我回来了。”张秀晶见到他顿了一下,肥硕的脸颊肉抖了抖,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随即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拎东西,方思弄看到有面包和土豆,好像都是些食材。
中年女人动作麻利,嘴却似乎没有那么麻利地说:“这、这次我采购了不少东西,够吃一阵子的了。”
方思弄也只能含糊着答道:“是。”
他看着张秀晶弯腰去搬东西,便打算帮忙:“是要搬去厨房吗?”
谁知张秀晶啪的一下拍开他的手,片刻后自己却像是被吓了一跳,道:“没事,不用,你忙你的。”
方思弄张开嘴,正要说话,门外又出现两个人,男人的声音响起:“您好,先生,我们是来拍照片的。”
方思弄看向他们,认出男人是余春民,在他旁边是个颇为年轻的靓女,身材极好,脸上有些整容痕迹,跟第一天那个消失的女生很像,不是长相,更是气质上。
不过,此时,那张一看就花了大价钱调整的美颜却十分憔悴,眼泡发肿,眼中布满血丝,主人像是哭了很久。
此时,她只是瑟缩着站在余春民旁边,没有开口。
方思弄跟余春民对视了一眼,但无法说出别的什么内容,只能道:“好的,进来吧。”
这一会儿的功夫,张秀晶已经带着她的大包小包进了厨房,没再跟方思弄说话。
余春民这两人在这个世界观中的设定大概与这位摄影师没什么交集,就是普通顾客,全程跟他没什么交流。
拍照片的时候那美女又掉了几滴眼泪,但没人有空关心。
等把这两位送走,方思弄心中惴惴,跟着下楼,在楼下找了一圈却都没找到张秀晶。
他心跳突突的,想了想,回到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张秀晶真的在这个房间里,坐在床边,正在织毛衣。
所以她真的是摄影师耶尔的老婆?
方思弄还在想着,张秀晶却转脸问他:“怎么了?”
方思弄还在想“一家四口”的事,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摇椅老头就不说了,他总觉得姚望也已经不是人了,现在来看,至少张秀晶还有点人气,如果她扮演的真的是明娜的母亲,那他也有必要从她口中问出她对明娜的看法。
他斟酌了几秒,说道:“明娜总是在房间里不出来。”
张秀晶头也没抬,盯着自己的毛衣:“小姑娘嘛,这个年纪,谁也管不了。”
这句话看似信息量不多,但至少揭示了两件事。
第一,几乎可以确定张秀晶就是明娜的妈。
第二,她知道明娜的存在,那么明娜大概率就不是鬼。
可这怎么解释明娜吃不进去东西?
正在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方思弄看了张秀晶一眼,见她依然没有抬头,看起来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便转身去楼下开门了。
门外的是余娜,见到方思弄后她先打了招呼,然后提到取照片的事。
方思弄请她进门,她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拒绝了,说就在门口等。
方思弄没有办法,便上楼给她取照片,拿到照片后下楼,一路上不免又多看了那照片几眼。
照片上的余娜看着比较正常,旁边那位浑身无皮的血尸女士就不是那么适宜观瞻了,同时他也再次确认,他昨晚和今早的皮肤状态,与这位照片上的女士是一样的。
怀着一丝忐忑,他把照片给了余娜,在现实里,把好好一个姑娘拍成这样肯定不能善了,不知道在这里面会怎么样。
结果余娜接过照片,神色无异,还说了句:“拍得真好。”然后将照片放进了提来的篮子里,用上面的布盖好了。
鞠了一躬,她向方思弄道别:“多谢,先生,明天也要麻烦你了。”
方思弄一愣:怎么还有明天?
第156章 十三人10
余娜走后, 其他来拍过照片的人陆陆续续都来拿了洗好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提到了“明天”。
看来跟方思弄想的不一样,之前被很多人提到的“今天”并不是“世界”结束的日子, 只是一个转折。
在蒲天白和花田笑取照片的时候方思弄很仔细地观察了他们的表情,因为照片上没有花田笑。
方思弄其实做好了他们会像余娜一样满意离开的准备,但跟蒲天白对上视线的时候, 他瞬间就从那双大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惊疑,明白蒲天白也发现照片的问题。
倒是花田笑很淡定, 神态自若地跟蒲天白打趣:“你看,把你拍得真好。”
蒲天白又瞄了方思弄一眼,问花田笑, 声音有点虚:“你呢?”
花田笑满意地举起照片,好像照片上的那片空白真的有个人似的:“我就还好吧。”
方思弄心中登时升起一股恶寒, 过往的一些画面骤然涌入脑海。
花田笑有问题,当然是的, 他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但之前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打断他的思绪, 甚至在“世界”中还有不可抗的力量在阻挠他。
比如上个世界,世界规则直接作用在他的精神上, 让他反复想起反复遗忘,而离开世界后他精神状况不佳是一回事, 完全忘记了跟花田笑有关的任何疑点就是另一回事……
又比如现在。
他想起了种种疑点,但他无法跟蒲天白、跟任何人吐露,因为花田笑就站在他面前。
这种力量……是巧合吗?
“明天就拜托您了哦,耶尔先生。”
花田笑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清澈健气的笑容,看起来没有一丝阴霾。
方思弄却觉得脊背冰凉。
这两人走后没多久, 元观君又来了,也是来拿照片的,不过她比其他人透露出更多一点信息,走的时候说了句:“明天进林子,耶尔你注意防寒保暖哦。”
进林子?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从坡下看到的巨木森林的恢弘画面,也是下意识就觉得,元观君说的“林子”,一定指的就是这一片。
也是,这片林子看着就是有故事的,的确不应该作为背景板结束使命。
所以“小屋副本”快结束了,马上要进入“森林副本”了?
但他在“小屋副本”还没有发现什么关键性线索啊……
这时他转念一想:除了他和姚望一直待在这栋小屋里,其他人却没有,这么看来,也许小屋也不是“两个重要副本”的其中之一,而是“真正的大副本”之下的“小副本”,所有人进入这个世界之后都会进入自己的“小副本”,再在明天,所有人汇聚到一起,一起进入林子——“真正的大副本”中。
会是如此吗?
也就是说,“小屋副本”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它给出的线索都比较细枝末节,得等所有人在“小副本”中发现的线索汇聚到一起,才能组成真正有价值的内容?
说得通。
思及此,方思弄稍稍松了口气,又思索了一番,越发觉得这个思路对,那自己精神上的负担就要小一些了。
他回到二楼房间,想要找张秀晶说话,至少知道她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两天都去哪儿了吧?说不定能得到其他“小副本”的线索。而且现在基本确定她是明娜的妈,耶尔的妻子,那她在这个小副本中的地位还是比较重要的吧。
但等他进房间之后,却发现张秀晶没有打毛线了,而是在被子里蒙头大睡。
张秀晶不想跟他交流的意思很明显,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最后还是放弃了。
第一天剧本曾给过一个“看明娜睡得好不好”的任务,当时他就有种莫名的感觉是不能把她叫醒,也许这是跟整个世界有关的一个提示:不要把人从睡梦中叫醒。
他转身离去,进了摄影间,他还要抓紧时间把今天余春民拍的照片洗出来。
在等照片定影的时候,他从暗房里出来,坐到相机旁边的凳子上,他深吸了几口气,在脑中回忆摇椅老头出现时的画面。
片刻后,“吱呀、吱呀——”的声音出现在这个空间里。
他睁眼看向摇椅,看到了上面坐着的老头。
他更证实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这摇椅老头是依附于他的思想出现的。
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老头第一次出现,之后再出现,无不是自己想到了他的时候。
而那第一次的出现,也不能排除是摄影师耶尔的原身想到了他。
这是方思弄经过了这两天的惊吓得出的一个想法:在这间房子里的“鬼魂”也许并非鬼魂,而是某种思维的衍生物,需要特定的时间、地点、物品等条件,由人的思维唤起。
比如这个摇椅老头,出现的条件可能就是这间摄影间、摇椅和摄影师耶尔的想法。
而那个血手女,方思弄觉得应该跟姚望有关。
至于为什么昨天晚饭时他想到了老头,出现的却是血手女,他认为这又可能涉及到“思想发出者”的优先级问题。
假如说摇椅老头存在的“思想发出者”是摄影师耶尔,而血手女存在的“思想发出者”是明娜,那血手女的优先级高于摇椅老头,可能就意味着明娜高于耶尔,她在距离世界中心更近的位置。
当然这都是他现在的推测,因为线索太零碎,大部分都是靠脑补补齐的,没有什么根据。
不过,至少现在算是一个小证明:他在这间房间再次想起摇椅老头,老头真的就出现了。
在老头出现的瞬间,房间内的温度凭空骤降好几度,方思弄抖了抖,驱散骤然降临的恶寒,对那个摇椅老头说话。
“父亲,明天我就要进林子了,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摇椅渐渐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止。
老头慢慢转过脸,正对着方思弄,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睛平静淡漠,却把方思弄盯得越来越毛骨悚然。
“森林养育了我们。森林中有一切。”终于,在方思弄几乎要绷不住的时候,老头开口道,“我们从它之中诞生,也要回归它之中去。”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赌对了,这老头真的是耶尔的父亲。
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忽然笑了一下,满脸褶子在那一瞬间皱缩又舒展,像一片异样的图腾:“感谢森林,我当兵的时候,还在里面打到过熊。”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摇椅老头存在的时间不长,也没再透露出什么关键信息。
余春民跟那个女孩的照片洗出来了,这女孩不仅长得跟第一天消失的那个女孩很像,连照片的效果都大差不差,血尸上贴着金箔。相比起来,余春民就显得正常很多,虽然表情看起来很颓败灰暗,至少还有个人样。
临近晚饭的时候余春民还来了一趟,取走了照片。
把余春民送走后方思弄顺势就留在了一楼,张秀晶已经起来了,正在做饭。
方思弄走到厨房门口问她:“你这次去了几天?”
张秀晶原地跳了一下,仿佛是被吓到了,然后转头看到他,又很快转回去说:“三天。”
方思弄想到蒲天白和花田笑提到的镇子,又试探道:“镇子上吗?”
“对啊。”张秀晶嘟嘟囔囔,“土豆和小麦很便宜,我买得多,走得慢一些。”
方思弄话锋一转:“你记得那几间房间的钥匙在哪儿吗?我找不到了。”
张秀晶猛然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大:“你要钥匙?”
方思弄硬着头皮道:“对。”
“你找它们做什么?”
抗拒很鲜明,但也能推测出张秀晶知道钥匙在哪里。就在方思弄以为张秀晶不可能把钥匙轻易给他的时候,她却自顾自又说道:“那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去给你拿。”
这倒是出乎了方思弄的预料:“好的。”
晚餐就快做好了,方思弄没再上楼,直接坐在餐桌上等,盯着仿佛沉浸在深渊之中的空位,他有意想到摇椅老头和血手女,但他们都没有出现。
很快,张秀晶将晚饭端上来了,一共三份。
此时方思弄自然想到要不要去叫姚望,结果一转头发现姚望已经出现在了她惯常坐的位置上。
而张秀晶坐在了第三份饭面前。
这顿饭吃得很安生,没有第四个人出现。
饭后姚望飘飘忽忽上楼了,方思弄帮着张秀晶一起收碗,发现张秀晶的食物是全部吃掉了的,姚望的还是没有动。
在收拾过程中他看了张秀晶好几眼,张秀晶都当没看见,等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她拍拍屁股准备上楼,方思弄终于开口叫住她:“诶,不是说饭后给我拿钥匙?”
张秀晶一拍脑袋:“哎哟你瞧我这脑子,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儿……”她装得一点也不像,能叫人轻易看出不情愿,也许本来就是故意的,要是在现实中稍微识相点的人都该说算了算了,但这里不是现实,方思弄仍旧固执地看着她。
张秀晶嘟囔着从楼梯上下来,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以为事情还会有什么转机:“……哎呀我说你现在找那玩意儿干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起。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顿生一股不详之感。
文艺作品中总是会有这样的桥段:主人公在解谜的关键节点被不可抗力打断,错过了千钧一发的机会,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心跳陡然起飞,心想自己绝不要做死在真理门前的那一个,如果可以,他就应该押着张秀晶先把钥匙拿出来了再说,可一个短暂的迟疑张秀晶已经一溜烟窜到门前,握住了门把手。
还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他:“谁啊?你的客户吗?”
他下意识回答:“不是,今天没有预约了。”
下一刻,门开了。
夕阳的余晖洒落进房间,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逆光中,声音轻快地说:“哦呀惠勒女士,好久不见!”
张秀晶惊喜地与他完成了一个拥抱:“哦!文森!好久不见!”
“耶尔,最近好?”
下一秒,那人从张秀晶的肩膀上抬起头,向方思弄投来一个眼神。
方思弄觉得心脏狠狠一跳,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很好。”他答道。
关键时刻登场的不只有厄运,还可能是救兵。
好了,玉求瑕来了,总会有办法的。
第157章 十三人11
“文森, 你从哪里来?吃饭了吗?”
张秀晶对玉求瑕的态度很是热切,方思弄能察觉到,与对自己完全不同。
他不认为在这个性命攸关的世界中, 张秀晶这位年过五旬饱经世事的女人会被一个男人的皮囊迷惑,只能姑且认为在张秀晶的剧本中有提示,他比玉求瑕对她来说更危险。
可在设定中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一个妻子在什么情况下会认为一个外面的男人比自己丈夫更值得相信?
可能有婚姻问题,沟通矛盾?家暴?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是偷情?
“我吃过了, 惠勒女士,不用麻烦。”玉求瑕笑容温柔,将饱经世事的退休阿姨唬得一愣, 连接下来的台词都忘了。
在张秀晶愣神间,方思弄又不确定了, 轻咳一声,叫道:“惠勒。”这还是刚通过玉求瑕才得知的名字, “钥匙。”
“哦对, 钥匙。”张秀晶回过神来一拍脑门,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态度比刚刚积极很多,并不再抗拒拿钥匙, 很麻溜地走到门边,贴墙数了三块木地板, 然后把木板揭起,伸手进去抠了半天,抠出一串钥匙。
她甚至有些雀跃地跟玉求瑕说:“耶尔刚找我要钥匙,你正好就来了,怎么样?还是住以前那个房间吗?”
玉求瑕还是那么谦逊地笑着:“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张秀晶眼里仿佛完全没有方思弄,自顾自越过他, 就走向了一楼那三间锁住的房间,在钥匙里选了选,挑出一把打开中间那个房间,同时还在跟玉求瑕说话,“不过太久没有人住,一会儿我给你打扫一下。”
“不用,女士,我自己来吧。”玉求瑕道,“忽然造访,已是冒昧,怎么可以再劳动您为我打扫?”
张秀晶低下头,脸在夕阳中有点红了。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无奈地想到,得,这样散发魅力,实在是有点影响他对剧情的判断。
玉求瑕察觉了他的目光,下一秒便与他对视,笑意爬上瞳孔,在夕阳中叫人不可直视。
方思弄心跳漏掉一拍。
随后认命地想道,好吧,是个人都得玩完。
片刻间玉求瑕已经把张秀晶哄好,让她去休息或者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方思弄接道:“别担心,我会帮文森收拾的。”
张秀晶看向他,眼神瞬间变了,恐惧中又带着一丝轻蔑,像完全不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但她很快又转向玉求瑕,露出一个笑脸:“好的好的,那我先上去了,文森,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玉求瑕答应道:“好的,女士。”
张秀晶转身上楼,下一刻却被方思弄叫住,向她一摊手:“惠勒,钥匙给我。”
张秀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求瑕,犹豫地把一整串钥匙都交给了他,然后往上走,中途还回了两次头。
等她离开,一楼只剩下方思弄和玉求瑕两个人。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在这个氛围中,方思弄感觉这两天受到的惊吓在肺腑间流转,最后转化为了一股委屈,他想不管不顾地从玉求瑕那里得到安慰,但又怕会ooc,不敢。
下一刻,玉求瑕朝他展开双臂,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耶尔!这么久没见,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
浑身都被玉求瑕的气息和热度包裹,方思弄眼眶骤然湿了,他偷偷在玉求瑕肩膀上揩了揩,维持着语调道:“我很激动。”
然后他感觉耳垂一热,玉求瑕吻了一下那里。
拥抱很快结束,就像一个寻常的问候,然后玉求瑕拉了拉他的手腕:“来吧,耶尔,来帮我收拾收拾房间吧,今天在这里借宿一宿,明天就要进林子啦。”
方思弄便跟着他走进张秀晶刚打开的那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大小和楼上的房间是一样的,有一扇理论上正对着巨木森林的窗户,窗户下是床,还有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因为放的东西少,比楼上的房间显得要宽敞许多。
说打扫也不是胡说,两人从厨房那边的水缸取水,真的开始打扫这间屋子,毕竟玉求瑕是真的要在这里睡一晚。
打扫的时候,方思弄试图与他交换情报:“那个,我的女儿明娜,是姚望饰演的。”
“嗯?”玉求瑕抬眼看他,微微摇了摇头,“明娜怎么了?”
方思弄已看明白他的意思:果不其然,在这个“世界”中,他们依然被剧本禁言了,禁止谈论剧本之外的内容,玉求瑕听不到跟“姚望”相关的内容。
“明娜……”方思弄又思考了一下,怎样才能透露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忽然他想到了一点,“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了。”
这是元观君饰演的那位德莱塞先生来拍照时提到过的内容,他虽然现在没发现这个信息的用处,但万一对玉求瑕有帮助呢?
“可怜的小明娜。”玉求瑕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等把床上的灰擦完,方思弄准备转头去擦桌子的时候,玉求瑕阻止了他:“明天就走了,擦擦床就行,不用再麻烦。”
方思弄顺势问道:“明天究竟……”他不敢问太细,怕ooc。
玉求瑕透露出很多信息:“听说今年的林神祭应该有十三人参加,灵体五具,算是比较大的阵仗了。”
林神祭?灵体?
方思弄在脑海中猜测这些词语的意思。
玉求瑕继续道:“我行医游历了那么多地方,只有你们这儿的神祇是真的让我惊叹的。对了,我带了一辆小车来,明天可以帮你拉相机。”
方思弄一愣:“我要带相机?”
玉求瑕若无其事道:“你是一个摄影师,当然要带相机。”
方思弄忽然明白过来今天来拿照片的人为什么都对他说了“明天拜托”了。
因为他是活动的“随队摄影师”?
把床单被套铺好,玉求瑕就表示可以了,将就着这么睡一晚就行,方思弄则提出:“既然拿出了钥匙,我想顺便检查一下其他房间的情况,你跟我一起吗?”
玉求瑕立即答应:“当然,乐意之至。”
出了玉求瑕的房间,方思弄用钥匙打开了左右两间房,发现里面也是普通的客房,布置跟玉求瑕那间几乎一样。
玉求瑕跟在他旁边,很怀念似的说道:“以前罗恩先生住这间,听说他后来去北方了。”
方思弄指着另一间问:“这里呢?”
玉求瑕的表情变了变,倏然有些冷意,但还是声音温和地说:“德莱塞住这里,我们没一起住多久,倒是没有他的消息,他现在在哪里?”
德莱塞?不是元观君饰演的那个角色吗?照相机拍出来一片黑雾的那个。方思弄一直觉得这个人有问题,原来他以前是这里的租客。
“他回来了。”
玉求瑕眼中冷意更甚,但没多说什么:“这样啊。”
检查完这三间房,可以说方思弄想象中的线索是一点没有,方思弄又想到:“楼上有一间我也想看看,你要不要……”
他不知道拉着客人陪着检查房间算不算ooc,但经历了昨晚在姚望房间里的事,他实在是有点害怕,要是有玉求瑕,就不会那么怕了。
玉求瑕道:“一起。”
方思弄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一起来到二楼,往尽头那间上了锁的房间走,路过第二间时,玉求瑕的脚步顿了顿。
方思弄介绍道:“这是明娜的房间。”
继续往前走,两人来到第三间房门口,方思弄吸了一口气,用钥匙开锁,可这道锁生锈太严重,一下子居然没弄开,还是玉求瑕过来打开的。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整体感觉跟楼下的客房不大一样。
方思弄端着油灯进去,看清楚了整个房间。
依然是一床一桌一柜,不过与楼下不同的是这里不像下面那么“干净”,很多个人物品都还留在这件房间里,给人一种还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感觉。
但是遍布的灰尘又表明,这种感觉恐怕不是真实的。
方思弄几乎瞬间就确定这是摇椅老头的房间,因为除去一些老男人的个人用品外,墙上还挂满了猎枪和皮毛,柜子里还整整齐齐摆放着军人的勋章,好几样都在老头的照片中出现过。
这时,方思弄感觉胳膊一热,是玉求瑕揽了揽他,并说道:“马修叔叔走了多少年了?有十五年了吧?”
方思弄哪里知道?但立即明白玉求瑕是在给他提供信息,只含糊应道:“嗯。”
摇椅老头果然是已死之人。
在这个房间中待了半个小时多,方思弄仔细检查了每一样物品,没有遇到什么恐怖事件,最后将所有东西放回原位,两人退了出去。
回到楼梯口,方思弄要去摄影间:“我要去准备一些明天用的底片。”
“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玉求瑕这次没说要跟他一起,“明天见。”
“那明天见。”
跟玉求瑕分别后,方思弄进入摄影间,开始制作底片。
可能是因为知道玉求瑕在这栋房子里给了他勇气,又或者已经有些麻木,他在暗房里面似乎再次遭遇了血手女或者别的什么,不过这次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继续在做自己的事。
那东西也没有伤害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自己离开了。
做完底片后他回到房间,张秀晶坐在床里面打毛线,还没睡。
他斟酌了一下,道:“这么久不见文森,他还是没怎么变。”
“当然,文森医生可是个大好人。”张秀晶抬眼看他,双眼大如铜铃,有点瘆人,接着说道,“在你被那个天杀的德莱塞迷了心窍的时候,只有文森坚持帮助你。”
这下方思弄又迷糊了。
德莱塞?
德莱塞不是个男的吗?怎么让耶尔“迷了心窍”?
所以这才是家庭矛盾的真相?耶尔是个跟房客偷情的同性恋?
所以惠勒对他的敌意……难道是“同妻”之恨?
第158章 十三人12
因为剧情设定的原因, 两夫妻大概必须得一起睡,所以方思弄今晚只能跟张秀晶睡一张床。
这不可以说不尴尬,两个人都不大情愿, 但也没有办法。
方思弄僵硬地躺着,而张秀晶则全程背对着他,他盯着天花板盯了半天, 也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张秀晶。
在半梦半醒间方思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两人真就像现实中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一般,因为生活得太久又太庸常, 对对方的称呼就只剩下个“你”,连名字都忘了。
很神奇的,这一晚他很快就入睡了。
等他再有意识, 他发现自己站在走廊里,自己的房间门口, 手臂抬着,正在砸门。
他的脑子一团浆糊,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三个灵魂问题直击大脑, 而他砸门的手却没有停下来。
他的身体好像不由他控制。
他能感觉到自己肺腑间翻滚着一片怒火, 几乎要一路把天灵盖都烧开。他的大脑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身体好像很清楚这个, 很清楚一门之隔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他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是两个完全不相交的部分,他只属于灵魂,懵懂地落入了这个不受控的身体里。
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情绪,但完全不明白身体在做什么,不过身体自己倒是很清楚,目标明确, 坚决执行。
“砰!砰!砰!咔——”
巨大的砸门声让他自己耳膜生疼,最终,薄薄的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吼,被砸穿了。
他把手从那个破掉的洞伸进门里,从里面打开锁,然后推门而入。
屋内是一片旖旎。
有两个人在床上纠缠,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能看见上面那个人浑身的肌肤如同白瓷,突出的颈椎和肩胛骨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心跳陡然起飞,灵魂和身体似乎忽然找到了一些联系,他感觉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剧痛,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而双腿仿佛被灌了水泥,有千钧之重,叫他难以再向前挪动分毫。
紧接着,他在盛怒与痛苦之中忽又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让这阵盛怒都变得空洞无聊,没着没落,痛苦却更痛了。
但最终,他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发出了诘问,虽然声音小又虚弱、色厉内荏:“……玉求瑕……他是谁?”
床上的耸动戛然而止,画面静止了几分钟,玉求瑕坐起来,回头来看他,披在背上的被子掉下来一大半,拢在腰际。
回头看他的玉求瑕像一只烈火烹油的艳鬼,嘴角挂着一丝被咬破的殷红,这个在昏红烛火中的画面宛如一场大火,将他的视网膜都烧焦了。
他目眦欲裂,尝试着去看被玉求瑕压在身下那人的脸,但被玉求瑕的身体和被子挡住了,看不见,也半分想象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玉求瑕的脸,企图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到什么情绪,他也说不清楚,暴怒、痛苦和胆怯还在身体里缠绕、叫嚣,将一切都轰炸得一片狼藉。
终于,玉求瑕的表情动了,有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耐烦,甚至还轻轻“啧”了一声。
方思弄脑子嗡嗡的,那一个刹那间他设想了无数种玉求瑕的回答,其中的一大半他都能接受,他甚至都想到,只要玉求瑕能保证让那个人离开,并且以后不再见面,他都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然而玉求瑕给出了一个超出所有设想的回答,他淡淡看着他,冷冷道:“小宝在哭,你没有听到吗?”
随即他真的听见了一阵来自隔壁的哭声。
他好像忽然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灵魂与身体分离的状态,脑子里还恍恍惚惚地在想“小宝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身体却已经跌跌撞撞转身出门,去了隔壁。
他打开隔壁的门,走进去,屋内的所有家具都是儿童尺寸的,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哇哇大哭。
他走过去,嘴里发出自己完全没有听过的哄小孩的声音。
小女孩转过脸来看到他,抽噎了两下,忽然笑了起来,并朝他张开手臂要抱抱。
“爸爸——”
他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砰!砰!砰!”
巨大而让人烦躁的声音不断传来,从刚刚就开始了,只是他太恍惚,也没工夫细想为什么他刚从一个房间来到走廊,又进入另一个房间,明明将走廊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别人在,可砸门声却一直持续着。
直到这一刻,小女孩诡异的笑容让他一个激灵,他忽然注意到了那阵砸门声的存在。
而注意到了之后,意识专注地跟着这道砸门声走,小女孩的笑容便渐渐退远了。
“噗叽、噗叽、噗叽……”
等他追随着砸门声离开小女孩的房间,猛然从床上坐起的时候,砸门声已经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他视线一转,果然看到血手女蹲在玄关那儿抽肠子。
今晚在暗房做底片时他已经尝试着无视这些鬼影,效果显著,他现在没那么害怕,反而转脸去看身侧。
只有张秀晶,没有玉求瑕和那个看不见脸的人,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刚刚是梦。
“……你怎么不睡?”
他问张秀晶,女人抱着膝盖缩在墙角,一双圆眼睛惊恐地大睁着。
他想张秀晶应该是被砸门声和血手女吓到了,也确实很难不被吓到,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他准备安慰她两句:“你别怕,虽然看着恐怖,但它们应该不会伤害我们……”
张秀晶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是平移那种,很不自然,反问:“你怎么醒了?”
被这一问方思弄又落入刚刚那个梦境的结尾,小女孩的笑容上。
他咽了口唾沫,心慌气短的感觉仍然留存,心说虽然跟这个阿姨不熟,但好歹是个活人,下意识吐露道:“我梦到个小女孩在朝我笑……有点恐怖……”
说到这里他又不想说了,也是刚醒过来又被吓懵了,才没忍住吐苦水,其实他跟张秀晶确实不熟。
“没什么,再睡一……”
他的手指动了动,触感有异,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身子底下已经再次铺满了纸币,心头顿生一种不详之感。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可他没法回头,全身上下被定住了似的,脖子也僵硬得像石头。
他看向张秀晶,忽然顿住,浑身上下都麻了。
张秀晶一张平易朴实的脸孔上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所有的弧度似乎都是梦中那个小女孩的完美复刻,但一个出现在孩子脸上的笑容出现在一个中年妇女脸上,冲击力直接上升了数个level。
她保持着那个笑容,慢慢问道:“怎么笑的?是这样吗?”
方思弄觉得心脏一痛,喘不上气来。
与此同时,一双肥腻的大手从后面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方思弄,醒醒,醒醒。”
他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
“方思弄,醒醒。”
“嘶——”
意识回归,他吸进一口气,猛然坐起来,差点跟玉求瑕脸撞脸。
“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不怕,没事了。”
玉求瑕在摸他的脸,手指微凉,却让他感到舒缓和安全。他又喘了一会儿气,渐渐完全清醒过来。
他的余光扫到窗户上的白孔孔,知道天亮了,又着重注意了一下手下的触感,是床褥不是纸币。他不放心,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没有烧焦溃烂,还是个人样。
呼,果然天亮了,夜里那些东西都消失了。
他刚放下一点心,倏然又转过头去看张秀晶昨晚睡的地方,没人。
玉求瑕道:“惠勒女士已经下去准备要带进林子的东西了,我看时间差不多,就来叫你起床。”
“哦,哦。”方思弄反应还是有些慢,懵懵地回答道。
玉求瑕蹙眉看着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思弄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两下,目光投到玉求瑕脸上,几秒后,昨夜梦中那个让他肝胆俱裂的场景又跳到眼前,虽然理智上知道是梦,可画面实在是太有冲击力,现在看到玉求瑕,他不免就想到那个画面中,玉求瑕艳鬼一般的面目身段,和烛光中唇角的一抹殷红。
那是一个他被切实背叛了的画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刚跟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其实真的深想过类似的场面,因为他实在是没有能永远做玉求瑕的唯一的信心。而在决定要当玉求瑕的家人之后,这些想法也时不时会冒出来,但那会儿他只会自顾自地决定:如果有一天他和玉求瑕分开了,嗯,这里指的是不当情侣了,他依然要当他的家人,那时候,他也势必也要接受玉求瑕新的爱人。
想象中他觉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
现在看来,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他和玉求瑕之间,除了爱人和陌生人,好像没有别的可能。
他伸手搂住玉求瑕的脖子,转脸在玉求瑕的衣领里深吸了一口,像吸了一口猫薄荷,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强清醒几分,回归正常。
玉求瑕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抚了抚他的后脑,轻声道:“清醒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第159章 十三人13
大概因为小屋就在森林入口处的缘故, 参加“林神祭”的人都到了这里集合。
等方思弄他们吃完饭后,人已经基本到齐了。
这些人几乎都是方思弄见过的熟面孔,应该说所有他在世界里认识的活人都在这儿了。除了一起经历了数个世界的老手以外, 再加上张秀晶、余娜和广波鸿,以及另外两个陌生女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两个女生中的一个方思弄见过一面, 是跟余春民一起来拍照片的那一个。
这女孩长得跟第一天消失的那个女孩差不多,照片效果也差不多, 而方思弄没见过的那个,跟她们长得也差不多——身材姣好,面容靓丽而充满科技感, 身高体重感觉也大差不差。
方思弄大胆推测,这姑娘照出来可能也会跟那两位差不多, 都是血尸加金箔。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晚上遭遇的“自己变血尸”、“满床是钱”应该都是她们影响的, 换句话说, 是因为他给她们拍了照片, 才会遇到那些东西。
那其他东西呢?血手女、砸门声和肥猪男是不是也是这样?也是他拍过的人留下的影响,那会是谁?
而她们三个为什么会这么相像?因为都是这个世界的NPC吗?如果真是如此, 那管理这世界NPC的东西审美还挺前卫。
NPC肯定和世界的谜题有关,在照片里她们的形象都是血尸加金箔, 又暗示着什么线索?
一边思考着这些,方思弄一边跟着队伍走入了巨木森林。
森林的入口是一条由巨大藤蔓编织的通道,有点像宫崎骏的《龙猫》中的那一条,不过远没有那么明媚,一股奇异的冷气弥散在这里,而且越往里走越冷, 方思弄听到了别人牙齿发颤的声音。
等穿过这条通道,他们就进入了森林,从里面看,那些树木更巨大了,每一棵都像一位擎天巨人,遮天蔽日,阳光难以透过茂密的树冠,整个森林显得异常昏暗。那种寒意更甚,让人感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有的人开始在行李里翻找,之后数盏油灯亮了起来。
这十几人每个都背着沉甸甸的大包,有的还拉着车,方思弄猜上面放的是“灵体”,因为形状很引人遐想,车也刚好五辆。
玉求瑕拖着的小车是第六量,比那些车要小很多,他自己加耶尔一家三口的行李都放在上面,还有耶尔的相机。
方思弄也从里面找出了一盏油灯点上,提着。
这时有人轻轻说了一声,好像是花田笑:“好冷啊。”
随即是蒲天白:“叫你多穿一点。”
方思弄忽然意识到,这是进入森林之后,第一次有人说话。
而有人说过话之后,所有人仿佛如梦初醒,整个队伍的气氛要放松一些,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又走了片刻,前方渐渐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落下来,方思弄他们小屋四人走在队尾,那道小身影逐渐来到他们身边,是李灯水。
“文森医生,我按照你说的,各种药粉都带了一些。”李灯水说,“带了不少。”
“好,做得好。”玉求瑕转头跟方思弄介绍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她叫安琪,是草药铺家的丫头。这位是耶尔,他是一位摄影师,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父亲去年参加‘林神祭’前也找耶尔先生拍过照。”
方思弄想了想道:“那你怎么不来拍?”
“我妈妈说我会没事的,用不着拍照片。”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方思弄眼睛一眯,还是想问清楚:“你爸爸……”
李灯水肯定道:“他没有从去年的‘林神祭’回来。”
她当然不可能对这个世界发给她的虚空父亲有什么感情,说这些都只是在传递信息。
这段对话说明,“林神祭”果然是有很大危险的,那些到他照相馆来拍照的人,可能是些不确定自己能否回去的人,所以提前拍照留个纪念。
这时玉求瑕道:“你妈妈说得没错。”
他在对李灯水说,她会没事的。
“嗯。”李灯水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有点想我妈妈了。”
过了一会儿,李灯水又问道:“文森医生,你说……为什么会有‘林神祭’呢?”
“我们生于森林,也要归于森林。”玉求瑕还没开口,走在前面一个、拉着车的余春民就道,他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他偏头示意了一下自己拖着的车,这车的轮子是特质的,很适合在丛林中行进,车板上躺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像个人。
“这是去年镇上过世的人,我们要把他们带去灵地。我们林地之民都要去林神赐福的灵地埋葬。”
从在“世界”中相遇以来,余春民对李灯水总有种超乎寻常的耐心,说话也总是黏糊糊的,像在哄小孩,李灯水从一开始的抗拒不解到现在几乎已经有点习惯。
李灯水是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可能不会多想,但在一个成年人眼里,余春民这些行为就不太合适,有点恋/童嫌疑。
方思弄一直都比较关注这一点,只是这么多个世界过去,余春民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他自然也不能做出什么反应。
但这时方思弄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昨晚梦中的小女孩。
之前他确实也给余春民拍了照片,那小女孩可能会和余春民有关吗?
不对……小女孩应该是梦吧?
……也不对,如果是梦的话,张秀晶又怎么会在他“梦醒”后,做出和小女孩一模一样的表情呢?
……可是、可是……如果小女孩不是梦的话,那在遇见小女孩之前……玉求瑕和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在床上的那一幕……也就不是梦了?
他有些不明白了。
昨晚的经历太复杂,今天一早也是兵荒马乱地就出发了,他没来得及深想这件事,而且他现在脑子还出了一点问题,只能单线程地思考。
那如果……如果那个真的不是梦……确实,再想一想,暗房的架子上本来就有一张玉求瑕的照片,他出现在晚上也并不奇怪。
……那玉求瑕到底是在和谁……?
会是认识自己之前的对象吗?可玉求瑕从来没有提到过……说起来,楚深南之前提到的于筠也没听他提起过。
所以,那个看不清脸的人真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来自玉求瑕过去的心魔?
“怎么了?”玉求瑕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没反应,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怎么这样看着我?”
方思弄自己把自己想难过了,虽说玉求瑕在遇到他之前还遇到过别的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但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他的心就难受得皱缩起来。
不是要胡思乱想,跟玉求瑕重归于好后他们约定过,以后一直要坦诚相待,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讲。
他有心想问,但在世界的禁言条件下也做不到,只能黯然地摇摇头:“没什么。”
玉求瑕微微蹙起眉头:“有事要跟我讲啊。”
另一边好为人师的不只有中年男人余春民,中年妇女张秀晶也加入了进来,跟李灯水说:“安葬灵体是一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接受林神的检阅,我们林地之民一生必然要进入巨木森林一次,林神的慧眼会照彻每一个人的心灵,只有好人善人才能离开森林,继续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她中气十足,一点没有在演的感觉,大概非常确信自己是个好人。
“这些妈妈都跟我讲过,我只是不明白。”李灯水反问,“那不进来会怎么样?”
余春民道:“就会被林神驱逐,死后也不能埋葬进灵地。”
李灯水不解:“那又怎么样?死都死了。”
余春民脸一板:“小姑娘家家,说什么死不死的。”
再前面的花田笑冷笑一声:“大哥,爹味收一收,太重了。”
余春民一嗤,颇为不满:“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是不得了,说都不兴说一句的,说了就是爹味重。爹味怎么了?是不好的词语吗?没有爹能有你们吗?”
“行了行了,跑题了跑题了。”再前面一个的蒲天白提起一点声音打圆场,“我说各位都省点力气吧,口水说干了一会儿不好找水。”
感情所有人都在听他们说话。
几人确实都听进去了,闷头走路,不再言语。
一行人就这么在林子里走了大半天,鞋子被潮湿的泥浆和杂草糊满,各自带的水也差不多喝完了。
终于,在焦虑几乎要笼罩整支队伍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条小溪,溪边还有一块较为平整的平地,上面铺满了枯叶。
走在队头的元观君道:“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在空地上卸下身上的行李,找出水袋去打水,元观君又提醒道:“最好还是烧开了再喝。”
井石屏倒是没有废话,已经默不作声地架好一口锅,蹲下身子点火。
方思弄他们走在最后,行李也理所当然卸在人群最外围。张秀晶拿着几只水囊去打水,玉求瑕跟着去帮忙,姚望跟方思弄一同留下来守着行李。
姚望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这会儿停下来也只是蹲在行李旁边发呆,方思弄偷偷观察她她也没有发现,眼神发直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神游。
其实这么多人在这儿,行李不太需要守,他主要是看着姚望。
姚望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希望不要是关键性的问题酿成大祸。
方思弄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路上他和玉求瑕换着拉车,玉求瑕那辆车虽然小,但装了四个人的行李,还有全套摄影器材,不算轻,这会儿方思弄也有些累了。
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神思刚放空一下,突然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耳语声,仿佛无数人在他的耳边轻声诉说着什么。他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任何在说话的人,他一瞬间毛骨悚然,头皮都麻了。
然后他感觉被人拍了一下。
他差点叫出声来,几秒前他才看过自己身后,根本没人,那现在是谁在拍他?
一时间他又想起一些民俗说法,是每个人的肩膀上有两盏灯,被鬼拍了肩膀千万不能回头,不然就会把灯吹灭。
不过这种惊惧纠结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因为下一刻那人就说话了:“哥。”
是蒲天白。
哦,原来是蒲天白,怪不得这么快。
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生气,神色不善地转身面对着蒲天白,却看到蒲天白惨白着一张脸,神色非常慌张。
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怎么了?”
蒲天白的眼睛飘忽地往一边瞄,是大部队所在的方向,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哥,出发的时候我们有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十三个啊,怎么了?”方思弄下意识就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别盯着看,别回头。”蒲天白立马阻止了他,然后又吞了一口唾沫,“你等会儿慢慢看,不要有太大反应……”
看什么?方思弄很疑惑,下一刻就听见蒲天白道:“……现在好像有十四个人。”
第160章 十三人14
十四人?
多了一个?
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 蒲天白说过这话以后就走开了,让方思弄自己注意一下。
方思弄冷静了一下,在石头上调整好坐姿, 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所有人,数了两三遍,发现真的有十四个人。
多了一个。
多了谁?
他感觉一阵酥麻的感觉从脊椎慢慢爬上来, 直至头皮,跟那种骤然出现的惊吓场面不同, 这种悖论式的恐怖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寒而栗。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压下脑海中所有烦躁的念头, 复又睁眼,看向了人群最集中的地方。
现在众人在溪边基本都已取水完毕, 井石屏的那口大锅也架好升起火了,众人便在那里排队等烧开的水。
方思弄又细细地看过了每一个人。
——玉求瑕、蒲天白、元观君、花田笑、井石屏、李灯水、余春民、张秀晶、广波鸿、余娜、再加上他自己和姚望, 还有那两个陌生一点的女孩……
怎么数都是十四个啊。
如果一定要出问题……是那两个女孩吗?
她们长得那么像, 难道一直是一个人?
……可只有一个人的话, 他的脑海里会冒出“像”这个概念吗?
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缠绕,像躁点组成的黑蛇, 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看不出来是谁?
——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忽然,他脑中划过一丝长音, 刚刚听过的那种耳语再次击中了他,让他感觉整片森林变得鬼影幢幢、天旋地转。
现在也没工夫考虑“肩膀上到底有没有灯”了,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就见一道人影飞速略过灌木,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惊呼道:“有人!”
其他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统统看向他。
他指着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指尖在视线下缘颤抖:“有其他人在!我刚刚看到了!”
“这里不止有我们!”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闪烁惊恐。
过了好一会儿,余春民干笑道:“……也许是野兽呢?”
然而方思弄很确定,他是摄影师,对形体的认知比常人深刻得多:“不,是人。”
广波鸿有些暴躁地接茬:“就算是人也没什么吧?这么大片森林,还不让别人进来了?”
他这话倒也没错,放在现实中当然是如此,可在这个世界观中,这片森林如此神圣,进入森林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除了他们以外真的还有别人进来吗?
元观君察觉到了队伍氛围的低迷,在这种环境下是非常危险的事,她立即招呼道:“收拾收拾,我们继续走吧。”
“啊还要走啊,好累啊……”那两个几乎像双胞胎一样的女孩中的一个小声抱怨道,但因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她的声音就显得很突兀。很多人看向她,她有些尴尬,下意识就看向了广波鸿,妩媚的双眼水光潋滟,瞧着很是楚楚可怜。
方思弄勉强辨认出她就是那天跟着余春民来找他拍照片的那一位,可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看向的不是进入这个世界大部分时间都跟她待在一起的老手余春民,而是同为新人的广波鸿,这几乎只有一个解释——她与广波鸿在“世界”之外认识。
很有可能,她就是被广波鸿卷进来的。
这段推理在方思弄脑海中顺理成章地完成,之后他很容易意识到,如果这段推理成立,那就意味着这几个女生并不是npc,而是被带进来的人类……可她们拍出来的照片为何会那么相像?都是沾着金箔的血尸?
从另一个方面想,如此相像的三个人是怎么一起被卷进来的呢?
方思弄看向广波鸿,他记得这个男人介绍过自己开了个演艺公司,这么看来这几位女士身上确有与之相符的气质,所以她们是一起被卷进来的,而六神无主地进来之后,心中的主心骨便是老板广波鸿。
这说得通。
而随之一个邪恶的念头却从他心底生出来:她们很可能是在同一个空间里被广波鸿卷进来的——同一个化妆间或办公室,广波鸿不要太轻易就可以把她们聚集在一起——所以她们一起被卷进来这件事……会是巧合吗?
抑或是广波鸿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拉她们垫背。
这时方思弄忽然又想起他、蒲天白和花田笑第一次被玉求瑕卷入“弗兰肯斯坦世界”时,接收到的卢盛的嫌恶的眼神。
所以当时,卢盛是不是也以为他们是玉求瑕拉进来当垫背的?
而当时的其他人是什么反应?
这么看来……卢盛似乎是这些人中最有正义感的一个?
也是死得最早的。
“你跟我说我有什么办法?”刚被方思弄恶意揣测过的广波鸿烦躁地盯着喊累的女生,用手不停搓着自己的鼻子,像烟瘾犯了的样子,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走不了就死这儿!”
那女生眼眶一下子红了,委委屈屈地闭嘴了。
这对久经沙场的老手们连场闹剧都算不上,井石屏快速地组织着大家把刚烧开的水灌进囊袋,收拾规整就继续上路。
玉求瑕回到方思弄身边,把水囊放在他们的小车上,接过车把,几乎没正眼瞧方思弄一眼就已经发现他的不对劲,贴近他小声问道:“怎么了?”
方思弄瞥了一眼正在去拉姚望的张秀晶,评估了一下距离,便凑到玉求瑕耳边用极小的声音将“多了一个人”的事情说了。
玉求瑕听了他的话,用若无其事的目光扫过众人,思索片刻后对他道:“到下一个休息点,给大家拍一张照片吧。”
这是个好办法,摄影师耶尔的相机在这个世界里显然有非同寻常的魔力,就是不知道拍完之后会发生什么。
之后的一段路,方思弄宛如一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浑身紧绷、心跳加速,他的眼睛仿佛直接长在了身后,也时常环顾四周,提防着那个“人”出现,对他们不利。同时观察着其他人,试图从他们中间找到那个混进来的“多的那一个”。
不过一直没有事情发生。
这片森林里似乎连风都没有,只有凝固一般的雾气,在这种环境中长距离地行走,很快就会丢失时间感。
不知道多久之后,方思弄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与腐烂植物的混合味。他感到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身上汗毛倒竖,五感也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陡然放大,他听见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森林中无数人在低声细语的感觉也再次出现。
雾更浓了,比他们刚刚休息烧水那里浓了很多很多,但因为不是突然一下子浓起来的,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而方思弄现在注意到了,雾已经浓到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他心中“咯噔”一声,转脸去找玉求瑕,一回头却没有看到人,只有雾。
他的心脏狂跳,在体内响如擂鼓。
强自镇定下来,他先想会不会是雾太浓了把后面的人遮住了,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他又往回走了几步,还是没有找到人。
可他一路走来一直很机警,明明一直有听到玉求瑕拖的小车滚轮压在落叶上的声音,四下张望的时候也一直有看到走在自己斜后方的玉求瑕。
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他用右手掐住左手手肘,压下身体的颤抖,又转身向前跑。
也许是雾太浓,他跟后面的队伍错开了,他需要保证自己不掉队。
可刚刚他已经原地待了几分钟,现在前方的队伍也已经没有了踪迹。
他越来越恐慌,脚步也越来越快,后来几乎就是在跑。理智告诉他越是这样的情况越应该冷静,可理智是一回事,恐惧是一回事,他逐渐被后者控制,好在他终于追上了队伍。
他在前方的白雾中看到了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他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一边走过去,一边辨认她的身份。从身高体型上来看,肯定是一位女士,瘦瘦小小的,不是姚望就是李灯水,多半是姚望,因为李灯水应该还要再瘦一些。
越走越近,在一个说话可以不用费力的距离,方思弄张开嘴,正准备开口,那人在他的视线中忽然放大!
两人间的距离不到十米,那人撒腿狂奔,眨眼便至,在动荡的浓雾中,方思弄看到了姚望的脸,随即是一片雪亮的白光。
她手里有刀!
电光石火间,野兽般的本能在他身体里苏醒,他侧身一避,让开了那当头一刀!
视线边缘掠过一抹红色,他退开之后才意识到那是她手上的血。
她根本不是姚望,而是血手女!
可她为什么会长着姚望的脸?!
无暇思考太多,方思弄转身奔逃,血手女又追着他砍了一会儿,最后刀嵌进了一棵树上,他趁机将她甩开,狂奔了很久,却完全迷失方向。
他撑着膝盖猛喘了一会儿,稍好一点后在浓雾中四顾,心中涌起深切的寒意与绝望。
刚刚雾里还有树的存在,可现在只有雾了。
这场雾会散吗?
他是应该继续前进,还是原地等待?
是会离终点更近,还是离死亡更近?
等心跳终于不跳得胸腔难受,他站直身子,尽全力观察周围各个方向。
白雾笼罩了一切,在流动的雾气中,他眨着酸涩的眼睛反复观察,终于在一个方向发现了一个不同于白雾的实体,还是一个人型。
虽然刚遭遇了血手女,可在一片惨白中那就像大海中的锚点,他不得不抓住,慢慢走了过去。不过有刚刚的经历,这次他决定要看清楚了再行动。
不过这次不一样,等走了一会儿他就发现,那并不是个人,因为太高了。
那是一棵树,像一个人一样的树。
树干修长,从地面向上逐渐变细,仿佛是女性纤细的腰肢,再往上的分叉处却有两个光滑的树瘤,是乳/房。整棵树形状婀娜曼妙,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
它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节疤,像是人脸,站在树下,那张“脸”上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宛如活物。
就在方思弄感觉自己与它“对视”了的那一刻,他猛然一个激灵,心想:我刚刚不是还站在远处吗?现在怎么已经走到树下了?
下一刻,他脚底一空,整个人猛然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