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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十三人25

    问出这个问题后, 方思弄发现玉求瑕眼中闪过了一丝幽暗的东西。

    他感觉那一瞬间玉求瑕的目光很深,很粘稠,让他几乎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立即回忆起了镜中世界的玉家大宅, 三楼露台上那个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玉求瑕,和那个永远是空号的电话,冰冷严寒的氛围瞬间统治了他, 让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看着玉求瑕的眼睛,心中忽然生出胆怯, 想让玉求瑕不要说了——

    但玉求瑕已经开口,说的却是:“我看见了我父母。”

    这倒是方思弄预想中的大不相同,却叫他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 玉求瑕也捧住他的脸,把他拉近, 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样一来,方思弄便看不到他的脸, 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不继续说下去, 方思弄也不打算再问。有些事情似乎已经隐隐透出一些端倪,那是谁也无法轻易接受的恐怖, 不说透,不说清, 好像就还可以做鸵鸟,当它不会发生。

    修整了一会儿,众人继续上路。

    方思弄很害怕又被吸进镜中世界去,便一直跟岩壁保持着距离,玉求瑕显然也是同样的打算,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腕, 让他走在走廊中间的位置。

    玉求瑕依然不怎么说话,主要是花田笑和李灯水在说,他们说跑进森里之后玉求瑕用一片镜子引路,那片镜子只有在面对特定角度的时候才会映照出画面,他们就是这么一路来到遗迹的。

    进入遗迹之后他们面临的也是一条漆黑笔直的走廊,玉求瑕带着他们一路往里走,半道遇上了疯狂捶墙的蒲天白。

    按蒲天白的描述,他们应该是从同一个入口进来的,只是蒲天白在前,他们在后。

    所以他们现在依然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前进。

    继续在漆黑的笔直走廊中行走,先开头以花田笑为主还有人在说话,后来就没有了,就在方思弄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很久的时候,身边忽然发出一声暴喝:“茵茵!”

    下一刻,蒲天白风一般出现在了十几步之外,扒着墙,神色激动地叫道:“我又看到茵茵了!”

    众人靠过去,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方思弄也没有。

    不过这么一来,刚刚那种沉默得诡异的状态被打破了,花田笑忽然如梦初醒般来了一句:“我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蒲天白有些暴躁地说,“找茵茵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我不是说这事不重要!”花田笑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和蒲天白一般见识,转而说道,“我想说的是——剧本!我们好像都忘了剧本这件事!”

    其他人什么感觉不知道,方思弄却是悚然一惊,醍醐灌顶般意识到:对啊,他们所有人都跟中了邪一样,沉浸在了这个世界里,包括他自己,虽然很努力地在寻找这个世界中的线索,但都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一些问题,而完全不是像之前的世界那样,通过这些线索,在拼凑真正的“剧本”。

    毋宁说,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剧本”这件事了!

    一开始还有意识,后来他就逐渐被这个世界“异化”了,没办法处理单线程以外的事情,也好像无法越过眼前的事情去处理更长远、更全局的一些的事情,他的的大脑中好像完全没有了这种概念。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承认自己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一般让人崩溃。

    “玉求瑕……”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方思弄无法控制地颤抖,亟需找到一个支点,他反手握住了玉求瑕的手,觉得脑子吵得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玉求瑕,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玉求瑕侧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

    其他人听见玉求瑕这么说也很失望,毕竟这么多个世界以来,虽然不想承认,但大家对玉求瑕的依赖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现在玉求瑕都对剧本没有任何想法,听来实在是让人泄气。

    但低迷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花田笑向来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李灯水这个小姑娘在“世界”中也是异乎寻常的积极,蒲天白虽然还眼巴巴地盯着墙壁里面,还是分神加入了讨论。

    “应该是一个发生在小镇中的故事吧?”李灯水先提出观点,作为一个高中生,她的素质太好了,好过大多数成年人,积极思考的同时心态也没崩过,“我们很多人都被分散开了,感觉是那种各自收集线索、再汇总的故事。”

    花田笑撩了撩身上的裙子:“中世纪田园风……”

    蒲天白立即提出异议:“不对,‘世界’里的时代背景会重置,记得吗?”

    花田笑却反问道:“那这能够帮我们反向排除中世纪欧风吗?”

    蒲天白没想过这个,犹豫地看向方思弄和玉求瑕:“……大概不行吧?”

    李灯水又道:“重点是小镇与森林……如果时代背景都可以重置的话,我们需要提炼出更本质的信息……”她顿了一下道,“人与环境的矛盾?”

    一直沉默的梁修洁发出微弱的声音:“是像《幽灵公主》那样的吗……”

    方思弄也跟着他们的讨论思考着,一时间完全没有头绪。

    几人的眼风都时不时飘向玉求瑕,但玉求瑕似乎完全没有加入讨论的打算。

    又走了很久——方思弄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久,他的腿脚早就走得麻木了,也几乎失去了时间概念——玉求瑕忽然停下脚步,“嘘”了一声,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直接抬手将蒲天白提在手里的灯掐灭了。

    谈话声骤然消失,死寂的空气弥漫在这条逼仄的走廊中,片刻后,方思弄心脏一跳,他在他们六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之外,听见了别人的。

    是谁?

    ……是人?还是鬼?

    ……是在走廊里,还是……在墙里?

    其他人不知道意没意识到,但都不出声了,无声的对峙在黑暗中持续,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胃部搅成一团。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细弱的抽泣声,是梁修洁,重压之下她扛不住了。

    就在方思弄浑身紧绷,对黑暗中的未知来者严阵以待时,正前方忽然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小玉?是你们吗?”

    重新点亮油灯,灯光亮起,照亮了走到近处的双方的脸。

    对面的是元观君、余春民和姚望,不是什么想象中的恐怖生物。

    双方汇合,各自讲述了遇到蛇怪之后的经历。

    元观君她们也是选择往外跑的一批人,跑出去之后跑散了,她们三个在森林里又遇上,之后误打误撞走到了遗迹里。

    误打误撞?方思弄持怀疑态度。

    他和蒲天白是跟着脚印进来的,玉求瑕他们是跟着镜子进来的,到元观君这里就成误打误撞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元观君一行人跟他们是正面撞上的,据元观君所说,她们进来也一直是向前走的直线,走廊这么窄,双方又不是只有一两个人,不存在在黑暗中擦身而过还没人发现的情况,而且蒲天白手里还一直拿着灯。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来说,这一整条走廊已经被他们一边一半走通了。

    如果他们接着往前走,就会从元观君她们进来的入口出去,反之亦然。

    所以这一整个遗迹就是一条走廊?一条直线?

    对解谜来说这完全算不上好消息,越简洁的形状和符号往往蕴含着越多释意,要解开也是越困难。

    玉求瑕忽然道:“你对着墙壁拍一张照片吧。”

    方思弄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玉求瑕是在和他说话:“现在?”

    玉求瑕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中晦暗不明:“嗯。”

    方思弄没再多问,从被玉求瑕抢救出来的行李中拿出相机架好,对着一片漆黑的墙壁拍了一张照片。

    又花了一点时间将照片洗出来,借着唯一的灯光,所有人都凑过来看照片。

    方思弄一看就愣住了,整个人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无尽的虚幻世界。

    照片中呈现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肉眼可以看到的岩壁,而是一面镜子,又因为两面岩壁是相对的,便呈现出两面镜子互相映照的无限空间。

    方思弄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镜子中无限延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到无数个自己的影像。这些影像一层叠一层,仿佛在无尽的隧道中延伸,随着距离的增加,影像逐渐变小、变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见。每一个影像都是一个未知的出口。

    但再仔细看,越远的影像,就越不像他自己。

    面对这无尽的镜像,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迷失感。他无法分辨真实的自己与镜中的影像,仿佛自己的存在被无限复制,每一个影像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

    忽然手腕一松,他的心漏跳一拍,下意识抬起头,脱离了那张深渊般的照片,就看到玉求瑕站起身走到墙壁面前,确认了几下位置,伸出手摸向墙壁。

    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玉求瑕的手消失在了岩壁中,像是伸入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方思弄再次低头看向照片,发现那张十分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呈现的根本就不是他刚刚看到的无限镜像,只是一面普通的岩壁,在玉求瑕正对着的那个地方,有一个狭窄的黑色长方形,像一道暗门。

    第172章 十三人26

    玉求瑕进入了那道暗门。

    方思弄虽然对镜中世界还心有余悸, 但没有一丝犹豫,前后脚就跟着玉求瑕进去了。

    但这一次,他却并没有进入镜中世界, 而就是像走过了一扇门一样,再睁眼,眼前的景象便发生了变化。

    这边依然是岩壁围成的甬道, 但并不像那边的走廊一般长得没有尽头,而是短短的, 往里走了一截之后方思弄确认,这是一片迷宫。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从那道暗门中走出来了,排成一队跟在后面。

    而没有人穿行的暗门则完全从墙壁上消失了。

    “小玉, 我们现在是在往哪里去?”元观君问道。

    玉求瑕没有回答她。

    氛围很尴尬,但其他人也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了一大段, 到了一个拐角处,元观君又道:“小玉, 我认为应该走这边。”

    而已经走到另一个方向上的玉求瑕这次回答了她:“请便。”

    嘴上这么说着, 但他的脚步一点也没停下, 意思很明显:你要走那边,你就自己去走。

    元观君被噎了一下, 几秒后,继续说道, 一贯柔和友善的语调变得冰冷:“我想知道你选择这个方向的理由,毕竟你的选择不仅仅只关系到你一个人不是么?”

    这依然是一句很有煽动力的话,有时候让人难以分清她是故意的还是自己意识不到的说话方式,但很显然她的算盘落空了,方思弄蒲天白几个就不用说了,玉求瑕就是说天是绿的地是蓝的他们也能无脑相信, 其他可能还比较中立的比如梁修洁姚望之类的现在都有点两眼空空、破罐破摔的意思,眼神飘忽,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这边出现了意见分歧。

    只有余春民忧心忡忡地跟她讲:“你想走那边吗?那我陪你过去。”

    她的眼睛闪了闪,仍旧看着玉求瑕:“我只是想知道你行动的依据。”

    “我说了,请便。”玉求瑕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继续往前走着,“对所有人我都是这句话,我不对任何人负责。”

    神奇的是,说完这句话,众人依然没什么停顿地跟着他往前走,就像小鸭子本能地排成一条队伍,跟着排头的脚后跟走着。

    “行了,你带路吧。”元观君被落在了最后,在原地停了几秒,还是跟了上来,还找补了一句,“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虽然元观君有挑事的嫌疑,但不得不说,她提出的问题都还属于有点建设性,因为这座迷宫确实太复杂了,越往里走,分叉的道路就越多,而且因为四周都是相同的石壁,如果没有一点依据地往里走,结果很可能是越走越乱,连退回原地都不可能了。

    然而玉求瑕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

    方思弄一开始还努力地记忆着路线,后来就乱了,最终也放弃了。

    放弃了对路线的记忆,并不代表放弃了思考,找路这件事他帮不上忙了,就打算从另一个地方下手。

    他放慢脚步,落到后面,跟余春民并排,他还要确认一遍“心魔”的事。

    “余哥,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

    余春民显然没想到他会过来跟自己说话,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你问吧。”

    方思弄直入主题:“你结过婚?”

    余春民的眉头抽搐了两下,还是回答道:“是啊,不然我哪里来的女儿?”

    其实在这个时代不结婚有小孩的事并不罕见,但显然不在余春民的概念里。

    方思弄继续问:“她出轨了?”

    余春民的腮帮子一紧,表情中透出一丝凶戾:“你怎么知道?”

    方思弄可不怕他,平静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多说,总之事关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我希望你如实地告诉我。”

    余春民一双牛眼睛瞪了他一会儿,泄气道:“我们、我们是初中同学。我很……我很爱她,可她……可以说是出轨成性。”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有些动情,身体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黑暗中方思弄也分不出来是悲痛还是愤怒:“最夸张的一次……就在家里,女儿还在隔壁,她……她就……我回家逮个正着,她、她起来还怪我……怪我没有听见女儿在哭吗?”他苦笑一声,“我、我真就有那么窝囊……我当时脑子太乱了,真就听她的去隔壁哄女儿,那男的……那混账还隔了一会儿才走。”

    方思弄平静地问:“后来呢?”

    余春民狠狠抹了一把脸:“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方思弄没有留出一点喘息的余地,继续问:“她要离还是你要离?”

    余春民又看了他一眼,嗫嚅片刻:“她。”

    方思弄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是她出轨、她想离婚?”

    余春民:“她一直想离。”

    “那为什么这次你同意了?”

    余春民额角青筋一跳,眼神变得更为恐怖,好像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

    方思弄却依然很平静地望着他。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一会儿,连走在旁边神游天外的姚望都转头来看了他们好几眼,余春民最终败下阵来,盛怒的眉目变得颓然。

    “因为这次我打了她,我太生气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差点杀了她。”

    方思弄心说这听着还有点道理,既然能成为心魔,并在这个世界中发挥作用,多少还是得沾点血/腥/暴/力吧。

    他回忆着自己之前见到过的那些东西,女人树的来源是李灯水的妈妈、金箔血尸和肥猪怪来源于梁修洁她们三个、出轨的爱人与小女孩来自于余春民、血手女来源于姚望……

    说起来姚望就在旁边,他也正好该问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抗拒。

    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他没有注意到队伍从前方开始发生的骚动。

    “方思弄!”

    等他被玉求瑕的喊声叫回神,才发现昏暗的灯光中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眼神惊惧,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瞬间毛骨悚然,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他转动视线,看到玉求瑕愠怒的脸。

    “你过来!”玉求瑕扯着他,又把他带回了队伍前面,之后就一直没放开他。

    他盯着玉求瑕的耳骨走了很久,玉求瑕还在抖。刚刚所有人都盯着他的那个画面还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再回头看他们一眼,终究是不敢。

    方思弄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玉求瑕在“雾中世界”和“镜中世界”看到的“心魔”并不如他所说是他的父母,而是那个在露台上反复拨打空号的画面。而他之所以要骗自己,跟自己对他同样有所隐瞒是一样的原因,都以为向后拖延,能有转机。

    现在看起来,似乎……可能性不大。

    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中都有“心魔”,可是方思弄没有,他所看到的,都是别人的心魔。

    这是他未对任何人说起的事,哪怕对玉求瑕也没有。

    但玉求瑕显然已经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这么恐惧,也不会说谎骗他。

    玉求瑕大概也发现了,也许他方思弄,才是那个不存在的“第十四人”。

    这样一来,有很多事情就能说通了——暗示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他是“摄影师”,是记录别人故事的摄像头,在所有的影视、戏剧作品中,摄影师都是隐形的,不参与故事,却大多是全知的上帝视角,比绝大多数演员了解更多命运。

    可在故事中,他是虚无的,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是假定的不存在。

    而这个世界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要经过他的摄影机拍摄,才能露出“真相”。

    ——那他到底……存在不存在?

    ——如果所有人的“心魔”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那玉求瑕的呢?

    ——如果那通打不出去的电话是真实的,那电话另一端的人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存在的?是在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出了什么事故了吗?还是……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存在?

    ——所有的记忆和过去,都是这个世界编造的?

    这是一个要如何深想的问题?

    在此之后,他的思绪彻底飘忽了,或者向内陷入了这个漩涡般的谜题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撞在了玉求瑕身上,被那片瘦削的肩膀磕得生疼,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被玉求瑕揽着腰拦住了,越过玉求瑕的肩线往前看,看到前方的拐角处透出一片火光。

    那边有人。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整个队伍安静下来,对面却还没有发现,似乎还在往前走,映在墙上的火光越来越亮。

    蒲天白凑过来小声说:“我去看看?”

    玉求瑕微微颔首,蒲天白已经风一样飘了出去,摸到拐角,看一眼就能回来,他却停在了那里:“是你们?”

    对面的正是走散的其他人,井石屏在最前面,后面一点的是张秀晶。

    两边人会和,张秀晶后面姑娘朝梁修洁哭着跑过来,方思弄听梁修洁提过一嘴,这一个应该叫兰鑫,一开始消失的那个叫江秋丽。

    “小洁!”

    “鑫鑫!”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颇有点姐妹情深的意思。

    李灯水站在离她们不远的位置,表情十分惊恐。

    没管那边,方思弄已经将目光放回了对面的人身上,开始心算人数。

    井石屏、张秀晶、还有刚跑过去的兰鑫,三个人,加上他们这边的人,还有一开始消失的江秋丽、据说被拍死的广波鸿……

    还没算清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叫得人遍体生寒。

    “啊啊啊啊啊————怎么是你?!”

    第173章 十三人27

    所有人都被这声惊叫吸引了目光。

    发出叫声的是兰鑫, 她指着站在旁边的姚望,惊惧地尖叫着,持续了很久。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

    后来是蒲天白、梁修洁把她拖开, 她才终于消停了一点。

    而方思弄注意到,剩下的两个人看着姚望的表情也不怎么好,张秀晶的精神状态也就比兰鑫好点有限, 接着他又发现了井石屏一双眼睛也是死死地盯着姚望,半边肩膀后面全是血。

    等把姚望与他们隔离开, 他们才道出了缘由。

    井石屏:“她杀了余娜。”

    兰鑫拖着梁修洁的手臂,整个人惨白如纸、抖如筛糠:“就在我旁边、忽然……忽然就从这里出来了……”她指着自己侧颈后面,“都是血、全是血……她的脑袋就这么斜着……呕——”

    元观君站出来说话:“是在哪里?”

    张秀晶道:“哪里?就是这里啊!之前就在那边——”

    她絮絮叨叨地讲述了和其他人分开后的经历:她躲在洞穴里面, 腿软得一动不能动,等到能走动了都是很久之后, 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走出洞穴, 外面直接就是这片迷宫。

    余春民听得震惊了:“直接就是迷宫?树林子呢?都没有了?”

    张秀晶:“没有了, 出来就在这儿, 小兰跟我一起的,你问她是不是这样。”

    余春民两手一摊:“那我们还费那么大的事儿才进来!”

    “那你们呢?”元观君问井石屏。

    “我跑了。”井石屏道, “我跑到林子里,应该是迷路了, 后来遇到小余,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进到这片迷宫来了,然后又遇到了张姐她们。就刚刚,不久前,那东西……”他朝人群后面姚望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从墙里出来, 两刀把小余杀了,就又进墙里去了。”

    “应该不是她吧……”余春民抠着脑袋说,“小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啊。”

    接收到那三个人惊惧的眼神,余春民又把他们到目前的经历说了一遍。

    张秀晶还是不大相信:“那……那么那个东西,不是她又是谁?”

    所有人又都回头去看姚望,人群裂开一些缝隙,姚望的身影便没有完全被挡住,兰鑫又发出一声惊叫,拼命往梁修洁后面躲。

    被所有人逼视着,姚望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应该说,她从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就几乎是这种状态,很飘忽,很无所谓。在这种情况下,她又神游了片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平静地道:“是我姐姐。”

    张秀晶嗫嚅着:“姐姐?亲姐姐吗?”

    “亲姐姐,我们是双胞胎。”姚望道,“我们没妈,我爸家暴,后来我姐把他杀了,我跑了,煤气罐子炸了。”

    短短几句话,听得人是心惊胆战。

    所以她的心魔是在寂静房间门外疯狂砸门的父亲,还有满手是血的姐姐。

    又说通了,方思弄想着,而且他忽然又有了一个发现:这个“心魔”如果是死人,那么杀伤力就会更大,比如说女人树和血手女,手上似乎都沾着人命。而余春民和梁修洁的“心魔”却是恐怖有余杀伤力不足,主要是造成精神压力。

    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想法:他们都是凭本事进入“走廊”的,而从井石屏他们的经历来看“迷宫”却是所有人都会被卷入的,所以从逻辑上来说,“走廊”一定有“迷宫”所没有的东西,或者是线索,或者是保护期。现在看来有可能是保护期——在“走廊”里“心魔”没有办法伤害人类,而在“迷宫”里,就不一样了。

    事已至此,元观君拍拍井石屏的肩膀,说道:“不管怎样,大家现在又重聚了,我们来算算伤亡情况,再从长计议吧。”

    张秀晶自告奋勇统计人数,风风火火点了一遍,又掰着手指头数:“还有被拍死的小广、被砍死的小余,加起来一共……十三个人,对了的,跟我们出发时的人数一样。”

    “不对。”蒲天白提出,“没数对,你再数一遍。”

    张秀晶很不服气:“哪里没对?”

    蒲天白强硬道:“你再数一遍吧。”

    “行行行,那你看好了啊。”张秀晶没好气,但还是认认真真又数了一遍,速度还放慢了,数完还是十三个,“这下行了吧?”

    “不对。”蒲天白仍是道,“不对。”

    张秀晶不干了:“到底哪里不对啊?”

    蒲天白惨白着一张脸,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慌乱地看向方思弄,顿了顿,脱口而出:“有个人你两次都没有数!”

    “咋可能?”张秀晶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大家都看着的,我一个一个挨个儿数的!”

    蒲天白走过去,拎起她的一只手指向方思弄:“你从这儿开始数!重新数!”

    场面一片死寂,好像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方思弄再次感觉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他们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有,而从他的视角看出去,每一个人都显得一脸灰败如同蜡像,凑在一起实在是让他有种绝望的联想——一张具象的“尸体派对”图。

    “……你在说什么啊?”张秀晶一双肉嘟嘟的嘴唇激烈地碰撞着,整个人吓得都要撅过去了,看着蒲天白就像看着一只鬼,“这哪里有人啊?”

    蒲天白也被吓得一下子撒了手,又看了方思弄一眼:“……你看不到他吗?”极度恐慌中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回忆起了剧情,“他不是你丈夫吗?你们住一起啊!”

    张秀晶直接跳起来:“我丈夫?我丈夫很多年前就死了!”

    蒲天白冲她摆摆手,想让她冷静下来:“我说的不是你现实中的丈夫……”

    “我当然知道!别把我想得那么笨!”张秀晶说,“我知道你指的是耶尔!我说的也是耶尔!他死了很多年了!”

    “可是……”矛盾太多了,方思弄也忍不住求证,“可是你跟我明明有交流啊!你还给我做了饭……”

    张秀晶立即道:“我是给你做了饭!你吃过吗?”

    “那是因为……”因为他觉得食物有问题,才故意不吃的!可他没有说出来,不只是因为她立即打断了他,还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虽然是他觉得是自己故意不吃的,可这么多天过去,他却并没有感觉到饥饿。

    “天知道为什么死人在那栋屋子里都能复活!眼前还有字让我每天做四份饭!这谁能受得了啊?天天跟鬼一起吃饭谁受得了?老娘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

    那边闹得热火朝天,而在人群最后面,两个女孩蹲坐在地上,小小两团,被笼罩在阴影里,根本难以察觉。

    “你看得到他吗?”姚望问。

    “看得到。”李灯水用一个小石块在地上写写画画,轻声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张阿姨在数人数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她没数到方哥。”

    姚望盯着她颤抖的脊椎看了片刻,又去看她用小石子划下的痕迹,有数字和字符,她看不懂,就问:“你在做什么?”

    “做数学题。”李灯水说,“去年竞赛的最后一道大题,我忽然想到了另一种解法。”

    姚望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感慨道:“你这时候还能做数学题?”

    “数学让我清醒。”李灯水说,“数学是最美丽的存在,公平、优雅、有秩序,不会被其他任何存在影响。”

    她真的很喜欢数学,沉浸进去之后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吵闹、恐惧或者身旁那道有力的目光都不能侵扰。

    张秀晶扯着嗓子哭,方思弄还想多问两句,还没开口就被玉求瑕一把拉走。

    玉求瑕浑身冷气四溢,已经来到了爆炸边缘,丢下一句:“我们单独走。”

    话音未落,事情就发生了。

    不知道是一阵风还是别的什么划过,还亮着的两盏灯同时熄灭,现场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

    紧接着是尖叫,还有刀锋划过空气和血肉的声音。

    人群开始奔逃,方思弄也被玉求瑕扯着跑起来。

    太黑了,理应看不到后面是什么在追,但方思弄被追过,所以知道,就是血手女,果然,来到“迷宫”之后,她从镜中世界降临现实,生杀予夺不过片刻之间。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遭逐渐只剩下另一个人的喘息声,而身后的追击声也消失了。

    方思弄停下脚步,玉求瑕也被他带得停下来,两人相对着喘了一会儿气,方思弄一发力将玉求瑕推到了墙上。

    他问玉求瑕:“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剧本了?”

    玉求瑕没有吭声,他趴在玉求瑕胸膛上,只能听见里面擂鼓般的心跳。

    他又追问道:“是什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感觉玉求瑕低头亲吻了自己的发顶:“方思弄,我会带你出去的。”

    “是什么剧本?”方思弄攥紧他的双臂,精神上的重压几乎将他压垮,“告诉我!”

    玉求瑕平静地说:“你要是出不去,谁也别想出去。”

    “疯子!”方思弄几乎要哭出来,他现在只想弄明白自己是否存在,“疯子!”他又骂了一声,“如果我出不去,你留下来陪我就好了,让其他人出去吧!”

    “我就是疯子,你管我。”玉求瑕低头堵住了他的嘴,这个吻汹涌爆裂,直把他呼吸榨干、四肢发软。

    他的脑子一阵一阵地发飘,恍惚间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哽咽。

    “只有你能管我。你得跟我出去。”

    第174章 十三人28

    方思弄望着玉求瑕的眼睛, 在一片死寂中,砰砰、砰砰,他听见两个人的心跳交缠着。

    他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正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带动了一丝气流,这阵气流带来了一种气味,通过鼻腔传到大脑皮层, 让他浑身战栗。

    尸体派对。

    他又闻到了。

    “小雪……”玉求瑕还在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你要相信我。”

    方思弄脑中却已陷入了一片混乱, 他既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又不能确认玉求瑕的存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片微弱的烛火在狂风中飘摇, 他要被恐惧吞噬了。

    忽然,他耳根一动, 捕捉到一丝破空声,下意识就拖着玉求瑕往旁边一扑, 下一刻, 他们刚刚靠着的那面墙壁就传来一声脆响。

    那声音对普通人来说很陌生, 但做影视后期的人却很容易听出来,因为他们曾绞尽脑汁地在作品中还原这种音效。

    是枪声。

    “快跑!”他拖着玉求瑕跑起来, 枪声却并未止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他还是很震惊, 感觉世界观还没进行到有枪的年代:“怎么会有枪?”

    “是井石屏。”玉求瑕已经想到,“他以前在中东那边做过雇佣兵!”

    是井石屏的心魔!被拿着枪的人追杀!

    这太超标了!人怎么跑得过枪?

    方思弄在心中哀嚎,却没有喊出来,这不是他的性格。

    好在迷宫够复杂,每一条直道也不长,他们跑了很久也没被打中, 可惜也没有甩掉开枪的人。

    “小玉!小方!这边!”

    忽然,在一个岔道很多的拐角,元观君的身影出现在左边尽头,招呼着他们过去。

    那一个瞬间,过不过去另说,虽然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玉求瑕就对元观君表现出了敌意,他很有可能不愿意过去,可冷不丁被叫了一声,是个人都会被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正是这一瞬间的迟疑,让玉求瑕没有避过下一颗子弹的袭击。

    方思弄想也没想,一把将玉求瑕推开,“噗”的一声,听见子弹射入自己身体的声音,过了好几秒之后才感觉到疼。

    玉求瑕转身要来拉他,然而追击者们眨眼便至,它们是一小队人,五六个,浑身包裹在一片混沌的黑雾中,看不清脸,如同一阵暴烈的黑色风暴,倏然席卷至两人中间。

    方思弄被黑色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恍惚中只见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在自己眼前展开。

    等他再有意识,什么枪口、黑影、风暴都消失了,他斜靠在墙上,周围很安静,从后背贯穿到胸口的墙上还在流血。

    清醒了几秒后,他发现自己身处的空间中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还想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那人却已经开口:“醒了?”

    声音很熟悉,是姚望。

    他没法再装,沙哑地叫了一声:“姚望?”

    “你想叫我明娜也行。”

    方思弄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姚望的变化,应该说是变回了本来的她,思维敏捷,嘴上不吃亏,完全不是之前那种飘忽的状态。

    他想了想,估摸着以自己这个出血速度,现在只能是任人宰割,所以想问什么也就问了:“你之前是装的?”

    “不是。”姚望很平静地回答他,“之前我确实是懵的,集中不了注意力的感觉,直到进入这里。”

    “遗迹么?”

    “森林。”

    “噌——噌——”

    姚望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发出一种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想问,一张嘴却感觉胸腹间某一块梗住了,喘不上来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咳出一口血。

    伤口更疼了,他靠着墙也坐不住,往一旁倒去,挣扎着看向姚望,有出气没进气地说:“咳……姚望,虽然你现在可能不大想理我,可我恐怕得说……你有没有可能给我处理一下伤口?我可能要死了……”

    姚望的动作停顿下来,那种声音也停下来。她转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戳了他的伤口一下。

    “啊!”方思弄发出一声惨叫。

    这是一个贯穿伤,子弹从他后背到腰的右侧连接处射入,从胸口正中穿出,再往左一点就是心脏,再往中一点就是脊椎,就这么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没有当场毙命。

    被姚望一戳,他疼得蜷缩起来,血一下子流得更凶。

    “你……”他抽着凉气去看姚望,眼神肯定是说不上友善。

    姚望还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你想象,你没有中弹,没有这个伤口。”

    方思弄又吐出一口血,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有些涣散了:“精神胜利法?”

    “你怎么不说是临终关怀?”姚望动作如常,很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照我说的做。”

    “来,你坐好,你看着你的伤口,看,这么多血。”

    方思弄被她强硬地提起来坐好,疼得浑身都在打颤,但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

    “好,现在开始了——你想象,你想象这些血,慢慢流了回去……还有肌肉、皮肤……它们回到该在的位置,对……回去了。这道枪伤根本不算什么,一颗子弹而已,它伤害不了你……”

    “好了。”

    “好了?”方思弄自己也是懵的,反手去摸胸腹,没有疼痛,也没有伤痕。

    他真就这么好了,靠想象?

    他跳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确认自己满血复活,脑子离开濒死感统治的范围,又活泛起来。

    姚望站在他旁边嗤了一声:“憋这么久可难为你了。”

    方思弄冷着一张脸,还是问出来了:“玉求瑕没事吧?”

    “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没事。”姚望叹了口气,转身去拿放在墙角的东西,方思弄看到白光一闪,发现是把水果刀,她刚刚是在磨刀。

    “方思弄,我们是一边的。”她抬眼看向方思弄,没有口香糖嚼非常不习惯的口腔动了动,“干掉其他人,我们就可以出去。”

    方思弄眼神闪了闪,没接她的话。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反应,她也不多说,转头继续在岩壁上磨刀。

    “干掉其他人,我们就可以出去?”过了一会儿,方思弄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我为什么没有得到类似的信息?”

    姚望不答反问:“你找出剧本了吗?”

    “没有。”方思弄说,想了想,大概是怕她去找玉求瑕的麻烦,就又补了一句,“玉求瑕也没有。”

    “这时候就不必骗我了吧。”她冷笑一声,“我都听到了。”

    “你听到什……”方思弄犹疑地看着她,忽然灵光一现,“你在墙里?”

    姚望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想到自己和玉求瑕说话时,姚望就贴在后面的墙里,那个画面,让方思弄顿时是汗毛倒竖。

    “既然没有剧本。”姚望转而说道,“你凭什么否认我的信息?”

    “我没有否认,我只是说,我没有得到类似的信息,而且没有证据表明,我跟你是所谓‘一边的’。”

    “没有证据?”姚望指着他刚刚还血流不止的胸腹,“这就是证据。”

    方思弄当然也还没有闹明白这回事:“这是什么证据?”

    姚望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她此时的表情鬼气森然:“你不是人,这你总该知道吧?”

    方思弄说不出话,他想否认,但违和之处实在太多,他很难说服自己。

    姚望却以为他还不相信,又补充道:“你自己想一想,在张秀晶出现之前,你每天倒掉的食物的数量是几份?”

    方思弄知道她指的是在小木屋的时候,他从第一天就发现问题了,因为不管是姚望、摇椅老头还是血手女都吃不进去食物,他被吓得也不敢吃了。

    可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件事的第一顿……他吃了吗?

    第一顿吃了什么?

    他努力回忆着……

    ——抹了黄油的黑面包,还有大麦粥。

    他吃了吗?

    ——吃了,他还惊讶过,抹了黄油的黑面包很粗糙,味道却不坏。

    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老头和姚望面前的食物都原封不动,吓坏了,慌慌张张把盘子垒在一起倒掉了。

    ……倒掉了?

    他倒掉了几份?

    他拼了命地回忆。

    但想不起来了。

    “咱们都是鬼,这还不是一边的?”姚望继续说道,“进入森林之后,我们的力量就更强了,我们是靠信念‘活着’的,只要有信念,我们在这里就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方思弄还是没完全相信:“为什么是我们?”

    “这就要看剧本了,很遗憾,我们都不知道剧本。”姚望磨完了刀,有些轻松地吹了吹,“你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不过我一进入遗迹就得到了提示——驱逐所有人类,重回光明之境。”

    “这显然就是我胜利的条件。”

    方思弄想了一会儿道:“可驱逐的意思,也不一定要杀死吧。”

    “但杀死是最快的。”姚望道,“他们进入森林只有三个阶段,沼泽、遗迹和灵地,现在已经到了二阶段后期,我们时间不够了,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方思弄脑子乱得很,他哪知道有什么办法?

    “走吧,我们去找他们吧。”姚望说着说着忽然迈开腿踩进了墙里,回头来朝他笑了一下,“不管是什么结局,总是要再见面的,你说对吧?”

    第175章 十三人29

    方思弄还是跟着姚望走了。

    他当然不赞成姚望这个“杀光其他人”的想法, 所以他得跟着她,及时制止她。

    他跟着姚望进入了镜子,很神奇, 这次就跟进入镜中世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上次进入镜中世界是一片全然的黑暗,全靠“玉茵茵”身上的亮光照明,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幽灵, 穿梭在迷宫的墙壁中,墙外的一切都散发着鬼火般的荧光,又有点像x光片, 虽然看起来不大习惯,但是能看清楚。

    他们似乎走回了之前走过的地方, 或者不是,他不认得路, 但看到了同伴的尸体。

    那个被墙角伸出的枝干吊死的女人好像是梁修洁, 还有被刀砍死的张秀晶。

    方思弄隔着一道对他来说透明的墙看到了中年女人死不瞑目的眼睛, 转头问姚望:“你干的?”

    姚望头也没回:“我姐姐。”

    “可你刀上有血。”

    姚望还在往前走,当没听见。

    又走了一会儿, 方思弄听到说话声,一转头, 隔着好几堵墙看到了墙外的同伴。

    搭眼一看除了死了的人其他的都在这里了,比较显眼的是在旁边溜边坐了一排的三个人,玉求瑕、李灯水和兰鑫。

    玉求瑕抱胸垂眸,一副“什么也不想管”了的样子;兰鑫半边身子都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精神濒临崩溃或者已经崩溃;李灯水则失去了一只手, 用纱布绑着但还在流血。

    其他人则在争论另一件事。

    他们似乎捡到了什么东西,此时正被元观君捏在手里,所有人都围着她。

    方思弄在墙里变换了几个角度去看,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明娜的名字,时间是十七年前。

    他觉得那个小木牌似曾相识,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正是进森林时他们拖着的那些“灵体”手里拿着的那些。

    作用应该相当于牌位。

    而这一张属于明娜的灵牌,毫无疑问意味着,明娜早已是个死人,而且十七年前就死了。

    现在他们争论的点是:既然这张灵牌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人带过来的,姚望是鬼就不必说了,那发现了她的灵牌却不拿出来的人必然是她的同伙,这个人是谁?

    方思弄转头去看姚望。

    “那是我自己捡到的,刚刚在混乱中不小心丢了。”姚望耸耸肩,没有卖关子,“我进入‘迷宫’之后捡到的,也是我捡到之后确认了自己是鬼,你们才能解除禁言。”

    人群中的鬼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瞬间,这个世界的人才获得了自由意志。

    方思弄心底一沉,他有了一种不好的联想。

    “像‘卧底游戏’是不是?”姚望却轻松地开口,“卧底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卧底,游戏继续进行下去。”

    方思弄:“‘卧底’可没有同伴。”

    姚望没有看他,贴着墙望着外面,但还是低声跟他说:“多一个同伴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吧。”

    她似乎是在解释自己拉他入伙的动机,可他仍觉得不太有说服力,以他在这么多个世界中表现出来的恋爱脑程度,强行把他拉到玉求瑕的敌对阵营,想也知道不靠谱吧?姚望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选择上出幺蛾子?

    李灯水猛然回头,看向自己侧后方的墙壁。

    玉求瑕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怎么了?”

    她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但墙壁一切如常,她不想把自己软弱的臆想说出来,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的眼睛和鼻头都还红红的,再坚强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整只手被齐腕砍掉的疼痛还是让她难以承受,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玉求瑕又递给她几片药:“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

    “止疼片。”其实是安慰剂。

    李灯水接过来吃了,玉求瑕却站起来,走到她刚刚看的墙壁面前站着,还用一只手去抚摸墙壁。

    “小玉,怎么了?”人群中的元观君注意到了他,问道,“墙里面有什么吗?”

    “没有。”玉求瑕这么说着,眼睛却还盯着墙壁。

    墙后面的方思弄浑身紧绷,立正站好,他觉得玉求瑕仿佛看得见自己,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玉哥……”看玉求瑕站起来了,蒲天白就凑过来说,“元观君说她有一张地图,让我们分别去这几个地方开启机关。”

    玉求瑕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不去。”

    元观君显然也听见了他说的,直截了当道:“小玉,我希望你不管对我有什么意见,在这个时候,还是将解开谜题的事情放在首位。”

    玉求瑕面无表情,兴致缺缺地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听从一个恶魔的话。”

    元观君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行了吧元老师,不要再在这里装好人啦!”花田笑忽然跳出来说,“你做过的事情我们不讲,不代表没人知道!”

    元观君不甘示弱:“我做什么了?”

    “你非要我讲出来吗?那我可真说了哦!”花田笑精致的面孔此时显得极端刻薄嫌弃,方思弄觉得在演艺方面他似乎一直找错了路子,“广波鸿是新人,感觉不到进入‘世界’的确切时间,又不了解规则,是谁告诉他可以带人进来的?”

    一直在这边神游天外的兰鑫听到了这句话,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就是在说你们的事,可怜的傻姑娘。”花田笑朝她同情地瘪瘪嘴,指着元观君道,“都是这个坏女人教他的,不然他哪晓得拉你们三姐妹进来当垫背!”

    “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其实事情不是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但元观君竟然就直接承认了,她反唇相讥,“脏事是我做的,你们哪个不是受益人?”

    广波鸿带了三个人进来,增加了进入人数,相当于给所有人都拉了垫背,这是不争的事实。

    除了被拉进来的垫背本人,其他人的确都是受益人。

    人群默默,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兰鑫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咆哮着朝元观君扑了上去:“我杀了你!!”

    但她没能碰到元观君,就被元观君身边的余春民一把搡开,狠狠摔在地上。

    “玉哥,你去哪儿?”

    在这些事情发生时,玉求瑕默默转身,就打算自己走了,只有蒲天白发现了他。

    他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说:“既然所有人互不信任,聚在一起也没有意义,都分头行动吧。这片遗迹的提示词是‘找到心’,都去找吧。”

    说完就走了。

    不必说,方思弄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一边跟,他一边盘算着要以一个什么姿势从墙里面出去,要跟玉求瑕解释什么,毕竟他都是鬼了,那么大个伤口凭空好了……可也许也不用解释什么,玉求瑕可能什么都知道。

    这么一犹豫,就耽误了一些时间,然后他就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发现李灯水跟上来了。

    玉求瑕原地站了站,等了她一会儿。

    等人走近了,才发现小姑娘一直在抹眼泪。

    她的手刚被砍的时候都没怎么哭,现在哭成这样,有点不寻常,玉求瑕皱眉问她:“怎么了?”

    李灯水是被吓哭的,抽噎了片刻,才勉强说清楚:“刚刚、刚大家都要分头走了,那个像姚望姐的鬼忽然出现,就从、就从我旁边过去——”她心有余悸地指了指自己左边,看那个意思几乎是贴身过去的,“然后她把兰鑫杀了,又去追元、元阿姨他们去了——”

    玉求瑕没有听完,反手就把手里的行李包往李灯水脚下一放:“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然后又原路跑回去了。

    玉求瑕跑得很快,要不是方思弄在墙里有“透视眼”,抄了点近路,不然真的追不上。

    也幸好他们跑得这么快,不然等跑过去的时候姚望已经被余春民打死了。

    余春民依然是跟元观君走在一起,姚望去杀她的时候,根本就没把这憨厚男人放在心上。

    但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几刀下去,他全部接下了不说,皮都没破。

    这太不寻常了,要知道她成为了鬼之后,力量和速度与人类完全有了天壤之别。

    “你早就觉醒能力了?”这是唯一的解释。

    余春民没有回答,但事实显然就是如此,他觉醒的应该是力量和皮肤硬质化的能力,二话不说反手向她捶过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信念”的加持作用似乎有限。

    几击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想躲回墙里,上半身进去了,却被余春民抓住脚踝拖出来,对着腰就是狠狠一肘!

    这一下砸实了,放现实中人直接就要瘫痪,姚望哼都没哼一声被砸在地上,眼前一黑,下一拳直接就冲着她脸来了。

    没事,我是鬼,我不会死,我是鬼,我不会死……

    她默念着,心里却没什么把握。

    “砰!”骨肉碰撞的声音响起,她却没有感觉到疼,眼睛睁开一条缝,她只看到一双手一闪而过,随即天旋地转,她被那双手拖回了墙里。

    进入墙壁后视线变宽,她才看清是玉求瑕帮她挡住了刚刚那一下。

    元观君在旁边厉声问道:“玉求瑕,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方思弄却扛着她直接跑了,因为他拿不准余春民发起火来把墙壁锤烂他们会怎么样。

    不过他也没跑远,换了个角度眼看着玉求瑕脱身才离开。

    又跑出一段路,他把姚望放下,姚望闷哼一声,开始用“想象”的力量治愈自己。

    看她治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道:“姚望,其实你没有姐姐吧?”他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水果刀,“你刀上的血更多了。当年杀掉你爸的不是你姐,就是你吧?”

    姚望翻他一个白眼,没理他,还念念有词地治疗自己。

    过了一会儿,彻底治好了,她才说:“猜错啦,我当然是有姐姐的,你不是还跟她吃过饭吗?”她指的应该是在小木屋中的血手女,他确实同时和她们两个一起同桌吃过饭。

    沉默片刻,她又幽幽叹道:“不过,那混账确实是我杀的就是了,姐姐她胆子小,连条鱼也不敢杀的。”

    她没忍住,眼角划下一滴泪,被她狠狠抹掉,声音却不易察觉地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哀伤:“我们曾经也蜷缩在一起谈论过未来,可即使在当时谈论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它们是真的。”

    方思弄默了一下,想到如今的姚望似乎已经是一位知名纹身师,便道:“但你现在已经有了。”

    姚望咬牙切齿地点点头,通红的眼中凶光毕现:“是的。我得活着,活着才能有未来。”

    第176章 十三人30

    没有妈, 酒鬼、赌徒爸,两个女孩。

    这样的组合,想也知道是一场灾难。

    姚望记忆里的家就是一片废墟, 充斥着暴力、酒精和浓重得散不开的臭气。

    唯一跟“希望”这个词沾点边的就是姐姐、姐姐养的小花,和姐姐头顶那扇小小的窗。

    那个酒鬼爸不在的时候,是她们少有的能喘息的时候, 她们会一起蜷缩在那扇窗下,谈论梦想、谈论未来。

    梦想这个词还是姐姐教给她的, 姐姐的梦想是开一个小花店。

    但那都是姐姐说的,她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她不是很信, 不过也没有表现出来。

    然而,即使是那样虚幻的、不被相信的时刻也是短暂的, 酒鬼爸在家里的时候多,而且她们还被塞了做不完的活。

    有一次她从外面回到家, 发现姐姐没有穿裤子, 还在哭, 酒鬼爸在沙发上打鼾,那是杀人的想法第一次在她脑中出现的时刻。

    那时候, 她九岁。

    那种想法一旦出现,就再没有消失, 反而如同沸腾的岩浆,越来越暴烈,越来越轰动,硕大无朋、再难扑灭。

    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她忍了六年。

    在十五岁的一个晦暗的午后动了手, 那时候她已经熟悉了锁门换锁再锁门的流程,那天门再次被那个喝得烂醉的男人砸开,他扑到她身上,被踹开之后还笑嘻嘻地说认错了认错了,她一时怒火中烧,反手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捅进了他的脖子。

    一击即中,他死了,就这么容易。

    笼罩了她们十五年的噩梦,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容易。

    那她们这些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天空中划过一道惊雷,掩盖了门口东西落地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对上了姐姐惨白惊恐的脸。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姐姐的手很冷,眼泪也是冷的。她们抱在一起哭,准确的说是姐姐抱着她,她手里还有刀,手上全是血。

    那男人的血都是臭的,带着酒精和腐烂味。

    她记得她的肉/体还是蛮冷静的,告诉姐姐没关系,我会去警察局自首,你不要害怕。

    “不要报警……”姐姐一直在哭,许多决定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在她的脑海中划过,最终,姐姐说,“你还是逃跑吧……”

    姐姐后来还说了很多话,可她都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姐姐很用力地把她往外推,双手冰凉:“你走呀!你走呀!不要再回来了!你不是还要做宇航员吗?”

    宇航员?什么宇航员?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被推出门去。

    哦,可能是小时候胡诌的,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姐姐却记了这么些年。

    她在大雨中游荡。

    可能得感谢这场雨,没人看到她满手是血。

    她的脑子很乱,整个人仿佛是漂浮着的,两方念头在他心中激情交战。

    ——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没必要给那个混账赔命,他不配。

    ——不,我还是去警局吧,去承认自己杀了人,这样姐姐就自由了。

    ——诶?姐姐……对,我要是决定逃跑,也要带上她啊,她连条鱼也不敢杀,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跑?

    ——还是去自首好了……

    最后,那扇小窗中透出来的光线,和臆想中的花香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她决定去自首。

    她来到警察局门口,站在大门外的绿植下做最后的心理建设时,一队警员正冒雨回到警局,与她擦肩而过。

    也许是雨太大了,也许是她太瘦小了,也许是绿植下面的阴影太黑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她听见其中一个警员说:“我师父带我去了现场,啧啧,女儿杀了爸爸,把爸爸的肠子都扯出来了。”

    她的心跳忽然飙升,迈出的脚步顿住了。

    她又等了一天,等到了新闻,确认是姐姐。

    姐姐在送走她之后,又扯出了那酒鬼的肠子,然后点燃了煤气罐。

    现场被发现的时候,姐姐焦黑的尸体手里还攥着一截肠子。

    其他的证据都被大火掩没了,结果自由的不是姐姐,而是她。

    后来她无数次地想过:是什么驱使着姐姐这么做的呢?是对那酒鬼的恨……还是,希望她也能自由呢?

    总之,结局就是,她的确自由了。

    后来她成了小有名气的纹身师,有了一些积蓄,开过一间小花店,可难过的是她手底下什么花也养不活。

    之后她专注在人皮上纹花,纹了上万朵,色彩热烈鲜活,在跳动的血肉上几十年也不会褪色。

    “是的。我得活着,活着才能有未来。”

    她活了下来,但不止是她活了下来,她要连带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必须这样。她必须活下去。

    方思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做评价,话峰一转道:“你为什么要去杀元观君?”

    现在毫无疑问,兰鑫、张秀晶和余娜都是她杀的,她是鬼,她没有心魔,或者说她就是心魔本身。

    方思弄也能理解她从不熟悉的软柿子开始杀的心理活动,可软柿子杀到现在虽然没剩几个,但姚望也不该选元观君吧?元观君看起来很是深藏不露的样子,除了玉求瑕,这堆人里感觉就她难搞。

    “她想要摧毁这里!”姚望却道,“我们必须阻止她!”

    方思弄感觉脑海中一道明光闪过:“她要摧毁这里?”

    “她要去的地方是这座遗迹的承重台,我想不出她还能去干别的。”姚望说,“不能让她这么做。”

    方思弄的瞳孔微微放大:“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剧本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易卜生的《野鸭》。”

    《野鸭》讲述了一出家庭悲剧。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男主人雅尔马是小镇里的摄影师,妻子吉娜帮他打理店铺,她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海特薇格,共同生活着的还有雅尔马的父亲老马。一家四口在小镇上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这种平静被雅尔马的老朋友格雷戈斯的到来打破了。

    故事开始于格雷戈斯的父亲老格为儿子举办的一场接风宴,因为老马误入,宴会人数成为了不详的十三人,这使得主人老格非常不开心,但他的不满没能影响离家多年的儿子的心情。

    格雷戈斯与昔日的朋友雅尔马重逢,非常激动,他异常热情、打蛇随棍上地逐步入侵了雅尔马一家的生活。

    格雷戈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相信揭示真相可以带来解放和幸福。他发现雅尔马的妻子吉娜过去曾是自己的父亲老格的情妇,且雅尔马可能不是海特薇格的亲生父亲。格雷戈斯试图揭开这些秘密,认为这会让雅尔马一家人过上更真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雅尔马的父亲老马原本是位退伍老兵,人生中最骄傲的时刻就是在森林里打到熊。生活落魄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靠给人抄书维生,不过这都是表象。

    雅尔马的小屋中藏着一个秘密。

    在摄影室后面有一个阁楼,老马在里面挖了池塘、种了植物、养了小动物,自制了土枪,经常会在里面打猎玩。

    后来老马还弄了一只受伤的野鸭回来,很漂亮的野鸭,在剧本中代表着梦想和自由。

    那座阁楼是全家人的小秘密,全家人的小天堂,爷爷和爸爸在里面打猎、寻找往日的荣光。妈妈和女儿也会在里面跟小动物互动,海特薇格最喜欢的就是那只野鸭,所有人都在这间阁楼里得到了一点幸福。

    格雷戈斯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他认为雅尔马一家正是在通过一种自我欺骗来应对生活中的困境。雅尔马通过理想化的家庭生活来逃避现实,吉娜引导他相信了这种假象,而海特薇格通过与野鸭的情感联系来找到安慰,老马更是把一间漆黑的阁楼当成大森林……

    他的理想主义不允许自己的朋友就此沉沦,他认为真相可以将朋友引向现实,而宽恕带来崇高。他揭露了吉娜与父亲老格偷过情的事实,而海特薇格眼睛上的遗传病跟老格一模一样。

    但与他想象的不同,真相既没有带来解放也没有带来宽恕,只带来了背叛的痛苦和绝望,雅尔马无法接受自己所珍视的家庭生活竟然建立在谎言之上,他对家人尤其是对海特薇格表现出冷淡和疏远。

    年轻的海特薇格深爱着父亲,并希望能恢复父亲对她的爱。格雷戈斯鼓励她牺牲她最珍爱的东西——那只野鸭——以此来证明她对父亲的爱。海特薇格在格雷戈斯的诱导下,认为通过这样的牺牲可以弥补她父亲的痛苦。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海尔薇格溜进阁楼,试图射杀野鸭,以此作为爱的象征。然而,在混乱和绝望中,她的枪走火了,射中了自己。

    海尔薇格意外死去了,这场死亡并没有带来任何解放或崇高,反而让所有人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是一场彻头彻尾、无法挽回的悲剧。

    森林就是阁楼,方思弄就是雅尔马,姚望就是海特薇格,而元观君,就是格雷戈斯。

    在剧本的最后,格雷戈斯与雅尔马一家的房客凌瑞医生还有一段对话,医生控诉格雷戈斯这种向穷人索要“理想的要求”的行为,而格雷戈斯反驳说,这就是我的命运,倒也很好。

    什么命运呢?

    格雷戈斯亲口总结:做饭桌上的第十三个客人。

    是的,恶魔。

    在玉求瑕用恶魔称呼元观君的时候方思弄就意识到不对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玉求瑕应该都不会用恶魔去称呼一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第177章 十三人31

    姚望听完, 沉吟了很久,道:“那我们现在在什么时候?”

    方思弄:“剧本结束在女儿的葬礼上,而明娜的灵牌写着十七年前, 所以我猜是在剧本发生的十七年后。”

    “如果你是对的。”姚望有所保留地说,“那这里的剧情也发展得太过魔幻了……”

    “我认为是摄影师小屋的阁楼异化为了森林,而那只怪物就是野鸭, 这是合乎逻辑的。”方思弄道,“或者说, 耶尔的小屋整个异化了……怎么讲呢,简单说,成了一个横跨在生死之间的地带, 死人可以在其中生活,活人也可以。离开小屋向外, 是活人生活的领域,而向后进入森林, 则是死亡、幻想和想象力的加剧。”

    姚望也想了一会儿, 问道:“那主角是谁呢?”

    “按照原作来说应该是摄影师与格雷戈斯中的一个, 但剧情发展到现在,我觉得你也有可能是主角, 甚至玉求瑕也有可能是。”

    “玉求瑕?他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是哪个?”

    “……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应该是摄影师家的房客, 一位医生。”方思弄说道,“这个人物在原著里是被称为医生,不过没描写过他救治病人,更多表现为一种心理上的关照。他与格雷戈斯是对立的角色,顺带一提,摄影师与格雷戈斯也是一组对立面, 简单来说是生活的自我欺骗与严酷的理想主义的对立。医生与格雷戈斯的对立则是一种理性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立,医生不相信格雷戈斯所坚持的理想主义能带来解放和幸福,称格雷戈斯是‘四处向穷人寻求‘理想的要求’的病人’,他认为有些谎言和幻觉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四处行医,主要就是在病人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现在他租住在摄影师家里也是这个目的,在摄影师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包括那间阁楼,还鼓励摄影师用闲暇时间搞点‘小发明’。”

    其实方思弄本来对这些人物都没有太多感觉,不过可能因为医生是玉求瑕饰演的,他下意识的就有些爱屋及乌:“医生一直对格雷戈斯与他代表的一点沙子也容不下的理想主义成一个拒斥态度,希望能将摄影师一家从格雷戈斯手下救出来、回归平凡的生活,他称格雷戈斯嘴里的‘理想’是外国名词,用本国的话来说,应该是:谎话。”

    姚望打断他道:“照你这么说……这是一部反对理想的戏剧?”

    方思弄想了一会儿,摇头:“不,易卜生从来不是反理想主义的,他只是描写人类脆弱的悲剧,不切实际的的理想伤害的都是一群还不起帐的穷人。”

    姚望喃喃,没有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穷人就不可以有理想吗?”

    方思弄没有听清:“姚望,你说什么?”

    姚望转脸看向他,那一瞬间眼神锋利如刀。如果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出身富贵的人,玉求瑕那样的人,她应该直接一拳锤到对方脸上去,可对面的是方思弄,是一个和她一样的穷人,她能闻到他们骨子里相同的气息,他们从同样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却不约而同地拥有着一些痴心妄想,也许他们两个身体里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特质,特别狠或者特别坚定什么的……最终还真叫他们做成了。

    如果没有这个天杀的“戏剧世界”,他们应该正过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吧……

    不,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们拥有的并不是“理想”,而是,怎么说的……“生活的幻想”。

    她心底一叹,最终摇摇头道:“没什么。”

    方思弄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来,便继续说道:“戏剧,说白了就是剧作家个人观点的输出,你可以赞同也可以反对……说回这个剧本,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只能靠它出去。”

    姚望点点头:“你说得对。”

    “仔细分析一下,‘阁楼’对这几个人物的意义……对摄影师来说,它是生活中的一种自我欺骗;对女儿来说,是幸福的小天堂;对医生来说,是他治疗病人的一环,在他看来,有些幻想和谎言不仅仅是逃避现实的手段,也是维持心理健康的必要。”他不能说出人物的真名,便统一使用了代号,“这就意味着——”

    姚望道:“我们三个的愿望是一致的,只有元观君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没错,她想要摧毁阁楼,因为在她看来,这栋阁楼——这整片森林,都是软弱的谎言。”

    “这样一来,我们要做的事就很清楚了。”

    两人四目相对。

    “但都是我个人的推测……”方思弄顿了一下,“我们去找玉求瑕吧。”

    姚望睁大眼睛,差点一口凉气吸不上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来不及了,我说过了,元观君想要摧毁这里,我们必须立即阻止她!”

    “好吧……”方思弄知道现在要去找玉求瑕的想法有点巨婴,但他总还是想见玉求瑕一面,这个想法是忽然冒出来的,他心跳得很快,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姚望带路,他们走进了遗迹深处。

    按照姚望的说法,从进入遗迹、捡到自己的灵牌、确认自己是鬼的那个瞬间,一片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这个世界的“地图”就向她开放了。

    他们在墙体中移动,方思弄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那种x光片一样的视觉,视野范围扩大,其他感官也逐渐被解放出来。

    忽然,他停下脚步:“等一下。”

    “干什么?”姚望有些烦躁地回过头来,“我们时间不多。”

    “嘘。”方思弄打断她,又凝神细听,听到一丝哭声。

    他四下一望,隔着重重墙壁,视野还是被阻隔了不少,便绕道过去,发现了哭声的来源。

    他隔了一堵墙离开墙体,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李灯水?”

    哭声戛然而止,李灯水僵硬了一瞬,抬起头来。光线很暗,回到现实中的方思弄没有了在墙里的那种视觉,其实看不清她的脸,不过他现在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个,他问李灯水,“你怎么在这里?玉求瑕呢?”

    李灯水有些哽咽地说:“他去找‘心’了,让我守着这个。”她指着自己身边的包,方思弄一眼就认出来,是摄影机。

    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还少了一只手,根本提都提不动这个摄影机,肯定是玉求瑕提过来放着的,可让她守着?她怎么守?出来点心魔她又不可能跟对方打,包也提不动,她要怎么守?

    换句话说,玉求瑕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只能说明……他去的地方,会更危险。

    那现在怎么办?方思弄正在犹豫,姚望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道:“你跟我们走吧。”显然她是在跟李灯水说话,“你一个人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李灯水明显瑟缩了一下,方思弄感觉她看向自己:“……可是玉哥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方思弄叹了口气,做了决定,毕竟他是亲眼看到兰鑫和张秀晶怎么死的,他实在做不到把李灯水放在这里不管……虽然前路看起来也不太平就是了。

    他提起摄影包,又牵着李灯水站起来:“我们会找到他的。”

    李灯水显然很怕姚望,一直躲在方思弄身边。方思弄猜这是因为她那只手就是姚望砍掉的缘故,如果姚望想杀掉其他人,李灯水显然是一个比较容易的目标,但在即将得手的时候姚望放弃了,也许是良心发现?

    至于高中生知不知道砍自己不是和姚望长得像的血手女而是姚望本人,以及她聪明的脑袋瓜里正在想什么,方思弄现在也无意关照,他只想快点见到玉求瑕。

    结果是女高中生先开口:“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爱哭,我、我一般不哭的。”

    哦,青少年的自尊心作祟。

    “我只是、我只是……伤口太疼了……然后……”她艰难地说,“然后我又想到了我妈……”

    “嗯,我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太难过了,姚望又无动于衷地走在前面,方思弄只能不甚熟练地开口安慰两句,“哭泣没什么丢人的,我也经常哭。”

    连姚望都转回头来看他,眼睛里写着“你在放什么屁”,他无奈地补充道:“真的。”

    跟方思弄想的不同,他们又走了很久,但没遇上什么危险的事。

    只是又捡到个人。

    因为当时方思弄正在走神,是李灯水先发现的:“花田笑?”

    姚望也说出了跟李灯水同路以来的第一句话:“真是他。”

    花田笑躺在角落的墙根下,双目紧闭,没有意识。

    方思弄试了试他的呼吸和脉搏,宣布:“还活着。”

    李灯水松了口气,姚望则直接拎着他的衣襟摇晃起来,幅度很大,摇了七八下就把人摇醒了,直接问道:“什么情况?你怎么在这里?”

    花田笑刚醒过来显然不是很清醒,愣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坐直,张嘴骂道:“我靠!大蠢蛋啊……”

    姚望两只眼睛危险地一眯:“什么?”

    花田笑像在告状:“蒲天白啊!他被那个老妖婆蛊惑了!”

    方思弄倒是能跟上他的脑回路:“被元观君?怎么可能?”

    “谁知道他?”花田笑捂住自己后脖颈,他就是从这里被敲晕的,“嘶——好痛。”

    第178章 十三人32

    “或许是一个三角。”

    方思弄忽然说。

    “理想主义、现实主义与生活的谎言, 三个维度,分别对应格雷戈斯、医生与摄影师。所以元观君必须再蛊惑一个人,凑齐三个, 才能达成她的目的。”

    他们现在正走到了一个三岔口,这个结论的得出显得很应景。

    姚望意识到:“你的意思是,我们从这里开始分头行动?”

    “对。”方思弄把目光转移到另外两人身上去。

    在场的有四个人, 显然他和姚望可以一人走一条路,如果让第三个成年人花田笑走一条, 剩下的李灯水就得选择一个人跟着。

    在这三个大人里看起来最靠谱的显然是方思弄,让李灯水跟着自己方思弄当然没有意见,可他比较担心的是花田笑那条路……花田笑这人本来就不靠谱, 而且他还怀疑花田笑有问题。

    可要是自己看着花田笑,让李灯水一个人走?

    不行不行, 太危险了。他们不是本来就觉得李灯水一个人太危险吗?

    那还是……还是让李灯水跟着自己,花田笑一个人走一路吧。

    这时李灯水说:“不然, 我和花哥一起走吧?”

    花田笑张嘴就吐槽:“花哥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可以么?”李灯水的想法就比较直接了, 她是觉得方思弄最靠谱, 一个人肯定能行。她可没有自己是个未成年帮不上忙的想法,她就想帮上忙, 剩下的两个人中显然花田笑更不靠谱,而且她又有点怕姚望, 所以就选了花田笑。

    花田笑耸耸肩:“无所谓。”

    方思弄仍旧有些犹豫,依然是担心李灯水的安危,他不确定花田笑的立场,不过花田笑刚刚评价蒲天白为“大蠢蛋”,应该是不想让他们真的摧毁遗迹的吧……

    这时姚望催促道:“就这样吧!还在等什么?”

    方思弄叹了口气:“那就出发吧。”

    ===

    格雷戈斯。饭桌上的第十三位客人。恶魔。卫道士。传教者……

    还是个挺适合自己的角色,元观君想到。

    她行走在黑暗而漫长的甬道内, 脚步声空空回荡。

    她出生在一个有信仰的家族,每个人的出生都带着使命,传播主灵的福音。

    家族中有锻炼精神的秘法,信仰越虔诚就能发挥越大的威力,她一直是家族中最优秀的孩子,被寄予厚望。

    她十七岁以前都于家族中修行,在一种精神的富足感中长大,而到了与真正的大千世界接轨时却遇到了问题,那是大学,她走进了“普通人”中间,遭受了第一次精神修行以外的冲击。

    她如此美丽、孤高、出尘,在所有人都刚刚踏入大学校园的年纪,像一只走入鸡群的白鹤一般与众不同,轻易地吸引了别人的目光。

    精神的修行没有让她避免坠入爱河,对方也有矫健的身躯与英俊的面庞、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会与她谈论月亮与诗歌,也会带她去街边的小巷找好吃的。

    在她的信仰里也有着类似“灵魂伴侣”的概念,她一度以为她遇到了。

    一直到了床上。

    在脱衣服的时候她向他提起主灵,她认为身体的结合是圆满而虔诚的事,在做这件事之前对他提起主灵,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时刻。

    未曾想对方露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笑又荒谬的东西。

    她从未受挫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清晰地刺痛了。

    但那个表情只是一闪而逝,对方掩藏得很好,好像从未发生过,继续床上运动前的准备工作。

    她惊疑不定,怀疑自己看错,躺在床上回忆刚刚的那一个瞬间。在家族里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主灵的存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怀疑的眼神,继而她也变得怀疑,怀疑自己看错,怀疑自己理解错,怀疑对方没有听清……

    怎么可能呢?即将与自己水乳/交/融的人,怎么会对主灵怀有如此戏谑的态度……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脑中一片混乱,恍恍惚惚,对方的手从她的大腿滑到了腰上。

    她再一次更清晰、更具体地向他提起主灵,要完全杜绝对方没有听清或者听错的可能性。

    对方对此的反应是:宝贝儿,你扮演修女的样子也很辣。更辣了。

    她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呆若木鸡。

    对方被她的表情逗笑,继续道:别傻了宝贝儿,这都是哪一年了?还传/教呢?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的。咱们来进行一些离天堂更近的活动吧!

    其实她当时完全可以停止的,与一个蔑视自己信仰的人结合的感觉不亚于凌迟。可她当时太年轻了,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爱意在身体中涌动,汹涌爆裂,箭在弦上,盖过了信仰。

    那时候她没有想过停止,也没有想过分开,她还妄想改变他,别人都算了,可他是她爱着的人,她希望他能接收到主灵的福音,与她一起过上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

    从那之后,她不再那么直白强硬地灌输,而是不经意地、自然地与他谈论主灵,希望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而对方大多数时候都会安静聆听,有些对视的瞬间她会感觉两人的灵魂触碰到了彼此。

    后来她慢慢想到:是的,自己在家族中学习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施展出来,对象还是自己的爱人,拯救他,将是自己使命的开始。

    又是一个酣畅淋漓的深夜,云雨稍歇,她仰躺在床,再次跟他提到主灵,当时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咬她的胸口,忽然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问她:你不曾怀疑过这一切吗?一刻都没有吗?

    那一刻她意识到,都是自己的幻想,根本没有灵魂的靠近,他没有一刻相信过主灵的存在。

    他不相信就算了,居然还胆敢反问她,是否怀疑过这一切?

    她是主灵的孩子,行走在人世间,入目尽是混沌未开蒙的凡愚。哪怕她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也始终高高在上,她为什么要怀疑这一切?

    初恋的结局并不美好,说是撕心裂肺也不算夸张,那不仅仅是一段感情的丧失,同时也宣告着她的教化的失败,在这段感情里她体会过被爱情倾覆的信仰,也认识到受到主灵感召的人只是很小一部分的可悲现实,她遭受着爱情、信仰与世界观的多重折磨,被打碎又重塑,怀疑在她的心中升起,她就像是死过了一次。

    在之后的实践中,一个很偶然的时刻,她忽然无师自通了一件事——

    他们不信仰她的主灵,信仰她,那也是一样的。

    这个认识让一切都豁然开朗,她又重新掌握了权力。

    当然,这种支配的权力并非对所有人适用,需要筛选。

    进入“戏剧世界”后,她最开始看上的是玉求瑕,后来是井石屏,还有方思弄,可惜都没有成功。

    她停下脚步,站在了通道的尽头,面对着一个豁然扩大的空间。

    这是一个圆形房间,对面还连着一条通道,整个像是迷宫的道路上忽然膨出的一个空洞,完全不像是一处让整座遗迹的命运都悬于一线的场所。

    房间墙壁上有着凌乱的线条和浮雕,有点像史前的洞穴壁画,又有点像人梦中的涂鸦,这些凌乱的笔画散发着微弱的蓝色荧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她走到墙壁前,伸手沿着线条描绘,到一个特定的位置,机关启动,墙壁上弹出一个小祭坛。

    这就是能摧毁整座遗迹的机关。

    格雷戈斯。

    她想着。

    怎么如此合适。

    她在小木屋见到方思弄之后就基本确定了剧目,现在也想通了人物逻辑,找到了格雷戈斯的愿望。

    但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在这个世界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按下机关之后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成功完成了愿望,但也可能会死。

    如果真的不幸死了,死在格雷戈斯这个角色里,也还算不错吧。

    她一直相信,沦落到这个“戏剧世界”,是主灵对她降下的考验,她会跨越它,成为更完善的自己。

    她按下祭坛上的机关,一阵金属碰撞声响起,祭坛摊开,展现出另一个台面,上面有三个分割明显的按钮,像一朵三叶草,其中的两片塌陷下去,比另一片要低一些。

    她在之前的情节中得到过提示——一张三人协作的图画。

    解读正确,启动这个机关需要三个人。

    看来余春民和蒲天白已经成功了,现在只要她将最后一个按钮按下去——

    她伸出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格雷戈斯。”

    人物被叫破真名,她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降临到她身上,让她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玉求瑕从与她相反方向的另一条通道中走出来,来到她的身后,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然后,她感觉到腹部一痛,整个人被玉求瑕扛起来,远离了祭坛。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玉求瑕的一部分/身体,几乎一半都是血,而且她看到了巨大的伤口,可以确定这些血都是玉求瑕流出来的。

    简直不知道,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还可以站着。

    “元老师。”但玉求瑕的声音听上去还行,疏离矜贵,彬彬有礼,并不十分虚弱,“抱歉。”

    等到了确定血溅不到的位置,玉求瑕将元观君放下。

    如果他没有受伤,能控制住元观君,他会尽力把她带出去,可是现在没办法,他们立场不同,他不知道真名可以禁锢她多长时间,不能冒险。

    她太危险了,只能在这里解决掉她。

    进入“世界”这么久,他的手不是没有沾上过血,但确实没有亲手杀过一起经历了多个世界的同伴。

    可他做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障碍。

    他的五指放在元观君纤细修长的颈脖上,只要一用力,就能瞬间结束她的生命。

    “太遗憾了,你如此美丽,为什么不能接受主灵的感召?”元观君叹了口气,“你应该成为祂最完美的孩子……”

    玉求瑕心脏一沉,脑中忽然传来一阵足以震开天灵盖的剧痛。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了,手颤抖着放开了元观君的脖子,慢慢伸向了自己的——

    同时,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而元观君,已经慢慢站了起来,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团不见天日的阴云。

    显然,她也早已觉醒了能力,并隐瞒了所有人。

    她摇头叹息:“太可惜了。”

    第179章 十三人33

    与李灯水分开后, 姚望又进入了墙体里,在这里面有种敌在明我在暗的感觉,让她多了几分安心。

    在那条三岔路口之后的路没再分叉, 而且她脑海里本来就有“地图”,很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墙壁上有规矩的方格与图腾, 散发着蓝色荧光,蒲天白站在一堵墙前, 已经从呈小块立方体裂开的缝隙中弄出了一个小祭坛。

    他伸出手去。

    姚望从墙壁中现身,在他身后说道:“蒲天白,你在干什么?”

    在来的路上她思考过, 既然余春民都有异能隐瞒着所有人,那元观君也有很大概率也拥有异能, 她的家族有精神锻炼方面的密辛,那她的异能很有可能是这个方向, 心理暗示?精神控制?

    但是出乎意料, 回过头来的蒲天白眼神清明, 她瞬间意识到他是清醒的,且是自愿的。

    她的心脏狠狠抖了一下, 问道:“为什么这么做?元观君跟你说了什么?”

    “我看到茵茵了。”蒲天白很平静地说,一只手抚摸着粗糙的岩壁, “她在里面。”

    “里面的都是幻像。”姚望道,“你被这个骗了?”

    蒲天白低下头,一时间没有开口。

    姚望眯起眼睛,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只是女朋友而已。

    说她冷酷也好,说她薄情也罢, 她不是故意看轻蒲天白跟女朋友的感情……她只是真的不理解。

    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随着时代快速发展了,早已经不是曾经“从一而终”的模式,她也曾经有过许多段感情,也正是其中一个将她卷入了这个“世界”,她恨死那家伙了,可惜那家伙当时就死了,让她无处发泄。

    当然有例外,方思弄和玉求瑕就是,可大多数人真不这样。

    新时代的感情,处得下去就处,处不下去就算,一个人在二十岁出头谈的对象出了意外,一时难过可以理解,为此舍命就感觉有点过了。

    当然不能以玉求瑕和方思弄为参照,他们两个的感情在这个时代远远算不上健康,不过她理解方思弄,她太理解了,玉求瑕对方思弄来说是远远大于了“爱情”的存在,他就是方思弄的希望本身,就像姐姐留给她的生命和梦想一样。

    可蒲天白不同,他似乎生长在一个平凡但圆满的家庭,虽然这种家境要支持他在娱乐圈中风生水起那是梦话,但是说白了,他不会没有退路。他没有那么贫瘠的过去,也就不会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过往的相处中她也没有感觉到蒲天白这个人有多么坚毅深情,表现出来的几乎就是一个有点跳脱又有点脑残的好学生样子,他甚至不怎么提到这位女朋友。

    有一种违和感。

    为什么这一刻,他选择背叛几乎所有人,相信一个劣迹斑斑的元观君,来到这里,就为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朋友?

    “她在里面。”蒲天白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又转脸正视着她,“我要放她出来。”

    姚望不再跟他废话,她欺身而上,狠狠挥出一刀。

    想不通、讲不通,那就没办法,她是真的亲手杀过自己父亲的人,论求生的意志,她不会输给任何人。

    但她这一刀劈空了,蒲天白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在原地一晃,就消失了,下一刻,她感觉后背遭受重击,整个人朝前扑去。还没站稳,肚子又受了一记飞膝,她再次被踹飞,重重砸在后面的墙上。

    “抱歉,姚望。”下一刻,蒲天白出现在她面前,由上而下地俯视她,脸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却有些悲伤,“我要放她出来。”

    他跟姚望算不上熟悉,自然也不可能跟她说起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的确看到了玉茵茵,但跟方思弄消失在墙壁里那次看到的一个白影不同,这次他清晰地看到了玉茵茵的样子。

    死去的玉茵茵。

    她仰躺在女人树一段虬结的枝干上,身体柔若无骨地瘫软着,整个人薄如蝉翼,胸膛的轮廓没有一丝起伏,脖子上有一圈青紫,是被吊死的。

    她穿着一身白裙,身体也几乎有那么白,与黝黑粗粝的树干形成鲜明的对比,手脚耷拉在外,垂坠着。

    无数碎裂的镜片在她身遭闪耀,连成一间没有出口的房间,倒映出她的样子,其中有一面特写出了她的手。

    细瘦、苍白,手臂上的静脉若隐若现,如同一朵妖娆怒放的莲花。

    但它被特写得太清晰了,他想发现或不想发现的细节全都无所遁形——顺着那些静脉往下,就是她的指骨、那样优越完美的形状……再下面,是泛着冷意的指尖。

    他走过去,握住了那只手。

    跟他想象中完全一样的触感,一股冰凉的死意。

    她死了,玉茵茵死了。

    他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被困在了镜子里。”元观君的手在他勉强晃动,“你看到了吗?”

    那是元观君让他看到的画面,是元观君的异能的应用方式的一种,关于记忆的挖掘——当然这是元观君自述的,他可以相信或不相信,从元观君这个人过往的行为来看,他当然不该相信。

    可他没有办法,只能相信,那些画面的确来自于自己都不知道打哪来的回忆,因为那只手,是那样真实具体、让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心脏狂跳,几乎跳出胸膛。

    他清晰地知道,那不可能是元观君为他造出的幻像,他就是知道。

    他一定亲眼看到过那样的画面,一定亲手,捧起过那只手。

    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不再真实,鬼影幢幢。

    也是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执念从他心中拔地而起:他得摧毁那间镜子房间,放玉茵茵自由。

    但论起狠,他跟进入世界并存活到现在的所有人比还是差上好大一截,从一开始就只抱着让姚望无法行动的想法,并没有下死手,大概心里还是有不能打女性的包袱,憋着一口气把姚望打得看上去似乎再起不能,就点到即止,还颇有些绅士风度。

    转身继续去弄祭坛。

    姚望抽着冷气看他的背影,心下一讪,心道看吧,他果然是这样的人,自己并没有看错。

    她朝后一滚,进入了墙中,然后绕到了祭坛所在的那面墙里,就在蒲天白即将按下按键的那一刻,她从正面窜出,当胸刺出一刀!

    刀锋没入肉/体,蒲天白惊叫一声,扭着身子后退。

    他退得够快,没被刺中要害,姚望心啧一声就要追出来,就在这时,祭坛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姚望的脸刚好就在按钮正上方,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她看到三个按钮中的一个按钮忽然自己降了下去,心中下意识就以为是蒲天白按的,抬头对上蒲天白同样惊讶的眼睛才反应过来不是他,可能是另外两个人中的谁按下去了。

    然而比反应时间,她当然比不过蒲天白,只是刹那迟疑,她便失去了机会,被蒲天白反手抽飞。

    ===

    另一条路上。

    李灯水和花田笑一路无话,没遇到什么阻碍,来到了祭坛所在的房间,这个房间是不规则的形状,提前来到这里的是余春民。

    李灯水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是余春民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背影比平日里看起来雄伟很多,像一座山,她犹豫着叫了一声余叔叔。

    余春民的脊背僵了一下,慢慢转回半个身子,看向来人,眼神有些凶恶,但更深处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在涌动,他恶狠狠地问道:“你小姑娘家,怎么在这里?”

    花田笑一把将李灯水拉到身后,叉着腰骂起来:“你凶什么凶?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余春民烦躁地一挥手,好像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十分不耐烦:“你们快滚出去!”

    “出哪里去?”花田笑的气势不落下风,“你知道一旦你按下那个键,这座遗迹就会崩塌,所有人都会死,包括你,你知道吗?”余春民转身的时候露出了半个祭坛,他已经看到了上面的按键。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余春民做出了大多数中年男人都会做出的动作,向在招呼动物一样摆手,“快点走!”

    “元观君怎么跟你说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看着他要按键,花田笑连忙扑上去拉他,李灯水紧随其后,抱住余春民另一只手。

    随即,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刚刚的视觉效果不是错觉,余春民的身体不止看起来像山,触感也像,肌肉如同坚硬的岩石,任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纹丝未动,李灯水甚至是整个人挂到了他的小臂上,可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他的那只手提着李灯水就像挎着一个塑料袋一样,轻轻松松,按下了三个键的其中一个。

    “我靠大叔!别搞啊!”花田笑尖叫道,“你年纪大了家庭不幸活够了,我们还没活够呢!”

    连李灯水这时都觉得这话杀伤力太强,她瞬间就感觉到余春民的手臂更硬了,说花田笑:“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不料余春民一怒之下似乎就怒了一下,保持着一手按键的姿势,用另一只手轻易将两人拂开:“我让你们快点走啊!”

    花田笑还在叫:“你放手!你放手别按了!”

    李灯水却突然说:“你是不是知道会发生什么?”

    余春民年纪不轻,演技却约等于零,李灯水这话一出来,余春民脸色一变,说也不用说,李灯水确实是猜中了。

    李灯水追问道:“你知道自己会死吗?”高中生完全理解不了,“元……元阿姨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吗?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余春民道:“没有,她没有这么说。”

    他话音未落,祭坛忽然传来轻微的一响,“三叶草”中的第二瓣叶片也塌陷下去。

    又有一处机关被启动了!

    如果最后一个机关被启动,那遗迹自毁就要开始了!

    “我靠!”花田笑又吼了一声,再次扑上去拖余春民的手,同时双管齐下,嘲讽技能拉满,企图动摇余春民的道心,“大叔你不是吧?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是恋爱脑呢?那姓元的怎么骗你的?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她男朋友吧?这词儿太好听了,你肯定不是。最多是读作‘情人’,写作‘垫背’,你的上一任我还见过呢,跟你是一个款式的——胸大无脑……你特么快放开啊!”

    他使了太大劲,浑身青筋暴起、汗如雨下,还真将余春民拉开了一点,李灯水在旁边都看呆了。

    同时,她也敏锐地注意到,余春民似乎真的有一些动摇。

    但下一刻,祭坛再次响了一声。

    第三个机关也被启动了!

    与此同时,从地心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整座遗迹地动山摇。

    这阵响动似乎惊醒了余春民,他再次扎稳脚跟,将手从花田笑的禁锢中抽出来,反手用不容置喙但有些温和的力道将两人推开。

    李灯水在混乱中与他四目相对,那是一双中年人的疲惫的眼睛,遍布血丝,也倒映着一丝微光。

    余春民从进入“世界”以来就显得平庸市侩,就是李灯水也不觉得他能活到现在。从刚进来时丑态毕现,到后来经常对她指手画脚——其他人不会理他,他便觉得能跟她这个小姑娘说两句——是个妥妥的爹味大叔,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这么大的建筑群,不可能瞬间就塌掉。”余春民用生活中的经验想当然道,手还按在摧毁遗迹的按键上,话的意思却完全背道而驰,“往外跑吧,跑出去,加油,祝你们好运。”

    花田笑被他推得差点坐个屁股墩儿,好不容易站稳,还想努力一下:“你现在放开手,说不定还有救!”

    余春民没有理。

    在整座遗迹持续的震动中,余春民浑身的肌肉越绷越紧,甚至撑破了衣服,在逆光中,雄壮的身姿模糊了他的年纪,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油腻,甚至有些英勇。

    如果忽略这场坍塌也是他铸就的的话。

    一块巨大的石砖从空中落下,花田笑带着李灯水往后一倒,避开了石砖,也与余春民拉开了一段距离。

    石砖掉下来的位置紧接着洒下了源源不断的碎石和灰尘,李灯水冲余春民喊道:“你快过来吧!你会死的!”

    “你们说小元骗我,我不相信。”余春民还是没有动,侧头用余光看着他们,“但我确实不一定是对的。”

    然而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有一个人愿意骗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然后他声音提起来,几近咆哮:“快跑!跑出去!跑出去!跑快点!”

    天花板上塌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花田笑和李灯水不得不退避出去。

    余春民则感受到了按键再次加大的、向上弹起的力量,这是第二次了。他只能调动起全部异能、用出全部力气,才能够压制住它、与它抗衡。

    作为年纪最相近的男人,井石屏曾经委婉地提醒过他,元观君很危险,最好离远一点,他装作没有听懂。

    其实他怎么会听不懂呢?或者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元观君危险呢?

    她那样美丽、特别,如果不是另有目的,为什么会关注到他呢?他不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看看自己,妻离子散、一事无成,元观君如果不图什么,凭什么看到他?凭什么?

    那么多甜言蜜语,那么多眼波流转,那么多无眠的夜晚,如果不是骗他,还能是什么?

    如果那一切,都是为了今天,那也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罢了。

    他答应了她,一旦按下按钮就一定不会放手,那到他死之前,就不会放手。

    他不是一个很成功的男人,应该说还挺失败的,没有完满的家庭,也没有优秀的事业,更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他坚守的东西也不多,二十岁时牵着尚且年轻的爱人的手时所发的誓算一个——

    他永远不会做先放手的那个人。

    第180章 十三人34

    震动发生的时候, 方思弄还在漆黑的通道里。

    不知道是他走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只觉得他走的这条通道长得没有尽头,正在他疑惑这条通道的机制是否也和刚进遗迹时那条通道一样的时候, 震动就开始了。

    像地震,很强烈的震感,墙皮墙砖一个劲往下掉, 走廊狭窄的两壁在他面前跳跃着,时而靠近时而远离, 好像都要碰上了……

    什么情况?

    机关启动了,还是真的碰上地震了?

    不管怎样,在这种地下遗迹中遇到地震, 除了被活埋还是只能被活埋,危机中他忽然灵机一动, 想起自己现在可能是鬼,一纵身就跳进了墙体里。

    这个点子确实很妙, 一进入墙体他就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 墙体虽然也在动荡摇晃, 但天上没有东西再砸下来,而墙体自身如果倒了也有一定厚度, 他矮身就能钻过去。

    整座遗迹地动山摇,墙体里却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方思弄依然沿着走廊的大方向往前走,在骚动平息之后又走了一段时间,忽然在断壁残垣中看到一片微弱的蓝色荧光。

    他心头一动,移动过去,发现那些蓝光来自于墙体上的划痕,他钻了进去, 发现这几片坍塌的墙体似乎是一个房间,倾塌互相堆积倚靠,在中间拱卫出了一个不算特别狭窄的空间。

    待在墙里看不明白墙上的图案,他从墙中钻出去,眯起眼睛研究墙上的划痕。

    看墙壁的弧度,这应该是个圆形空间……这些划痕,倒是没有什么章法……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方思弄?”

    方思弄悚然一惊,回头一看,没看到什么,正疑心自己幻听,角落里又响起一声咳嗽。

    他循声找去,在一片断墙下发现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再走近一点,才敢认,是元观君。

    她的大半截身子都被压在石块下,还在外面的部分也完全被灰尘覆盖,几乎看不到脸。

    方思弄试着搬了搬压在她身上的石墙,纹丝未动,他又钻进墙体去看她被压住的身体,很遗憾,惨不忍辱,铁定是没救了。他退出来,蹲在旁边观察了她一阵,伸手帮她把脸上大部分的灰都拂开,这样她才能轻松地睁开眼睛,而没有异物落入。

    “你们启动了机关吗?”方思弄一边问她一边观察周围,“那你怎么没出去?”

    过了很久元观君都没有回答,方思弄低头一看,对上她的眼睛,心头就是一凉。

    不知道是精神力异常还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此刻元观君的眼睛非常非常黑,像两个空洞。

    似乎是空的,又似乎深不见底。

    方思弄第一时间想她会不会是死了?可很快又观察到她人中处被冲开的灰尘,确认她还在呼吸。

    她还活着,还看着他。

    那这个眼神就……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她在观察他,在打量他,几秒后,她变得了然,她好像知道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他没法描述和形容,实际上语言在很多方面是局限的,他没法形容这个眼神,就像没法描述最恐怖的噩梦中的恐怖。

    他直觉元观君要说出来了……要说出什么来了,要说出一些恐怖的、绝望的、他不能接受的东西。

    他想打断,想尖叫,想告诉她不要说下去了。可喉咙处仿佛忽然被一块尖锐的石块梗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元观君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你知道我在井里看到了什么吗?”

    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心脏重重一坠,接着一股酥麻感从脚心爬上天灵盖,好像劫后余生,但下一刻,“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的那个画面忽然跃至眼前——清寂的庭院中身穿白色和服的元观君站在一棵歪脖树下,低头盯着一口井。

    她在看什么?

    任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想问这个问题,也都会恐惧得到答案。他当时问了,但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了?

    “……看到展医生了。”元观君接着说道,瞳孔明显在放大,“我看到我把他推下井了。”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出乎方思弄意料的答案,他愣了好几秒,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元观君眼神发直,眼睛还看着方思弄,但方思弄感觉她没有在看自己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在‘樱桃园世界’就已经死了啊。”

    说完这句话,她开始长长地叹息,一口接着一口,好像要把肺里的所有空气都排空。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那一刻,她的眼睛再度亮了一下,又再度聚焦在他身上,有些激动地说道,“也许……我们不止一次经历过这些。”

    下一刻,那抹亮光就迅速地涣散了。

    “方思弄,也许,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元观君曾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以为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和脑海中必定是温暖的白光和前来迎接她的主灵,但真来到此刻,奇怪的是,萦绕在她脑海中更多的是关于自己,关于自己的一生,遇到过的人,无数双眼睛,和一些她从说出口之前就未曾相信过的誓言。

    元观君死了。

    可她最后两句话却像两颗子弹一样射进了方思弄的脑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片混沌中抓住了什么,可他没有力气再张开手看了。

    他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缕幽魂。

    无法再思考了,幽魂没有大脑,幽魂没法思考。

    他浑浑噩噩地飘荡着,漫无目的。

    飘着飘着他发现前面没有完全坍塌的走廊里似乎又躺着一个人,他稍微找回一点理智,跑过去发现是脸朝下趴着的蒲天白。

    蒲天白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看着像刀口,受伤不轻,周围的地上都是血。

    方思弄脑子又空又乱,完全没法思考,只是下意识地从墙里钻出去,伸出手去扶蒲天白,至少先把人翻过来,看看死没死吧。

    结果他没能碰到,手直接从蒲天白身体里穿过去了。

    脑中轰然一响,方思弄完全懵了。

    他把手抽回来,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几分,再次伸手——

    又穿了过去。

    他的手直接没入了蒲天白的身体,就像伸进了水里,不,比水还不如,而是伸进了另一种空气里,完全没有任何阻力。而视觉上,他的手却是直接消失了。

    那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再次在他混沌的精神世界中闪耀,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我是不存在的吗?

    “方思弄?”这时一个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是姚望,“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方思弄看向她,发现她也是一身青紫,浑身上下的狼狈程度跟蒲天白不相伯仲。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弯腰就要去拉蒲天白,同时说道:“你愣在这儿干什么?不如来帮把手。”

    方思弄谨慎地把手收好,避免触碰到他们,转移话题:“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边走边说吧。”姚望似乎并不指望他的帮助,自顾自把蒲天白扛起来,“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开启机关,我和他打了起来,但一不小心还是被他按到开关了,好在我很快就阻止了他……你不知道,他速度太快了,很不好搞。”

    “……很快就阻止了他?”

    “对,但我发现把他赶开后,他按下去的按键也没有复原,然后我就跟他一边打一边往外跑,就跑到这儿了。”姚望说这还把他往上掂了掂,又说,“其实我应该把他丢在那里,反正最后都要杀了他。”

    方思弄未置可否,他感觉她可能不会那样做。

    他们一起走着,方思弄转速缓慢的脑子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走吗?”

    因为背着一个人进不去墙壁,现在他们只能走在墙外面,不过越走方思弄越发现周围的遗迹损毁程度变轻,他们应该已经来到了迷宫的外围。

    “知道,我们在原路返回。”姚望说,“而且我发现,遗迹的毁灭是从中心部分开始的,越往外损毁越少。”

    忽然,方思弄心中窜起一股不祥的感觉,他脚步一顿:“等等。”

    姚望一个急刹,差点没站稳,不小心把蒲天白的头碰到了岩壁上:“怎么了?”

    方思弄说不出缘由来。

    “嘶。”蒲天白却被那一下撞醒了,“我靠,我肚子,要被硌死了……”

    “嘘。”姚望把他往地上一放,“安静!”

    蒲天白踉踉跄跄站稳,方思弄下意识问他:“元观君有没有跟你说过,机关要怎么启动?”

    “嘶……”蒲天白不知道又蹭到身上哪一道伤口,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方思弄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碰不到蒲天白,蒲天白也听不到、看不到他。

    姚望没有注意到这个,还在跟蒲天白说:“喂,你搞什么?方思弄问你话呢。”

    方思弄阻止不及,但姚望后半截话被掩盖在了一声巨吼中。

    方思弄刚刚的感觉应验,那只巨大的怪物出现了,以它的体型,迷宫中根本容不下它,可现在迷宫塌了一大半,它便可以敛起翅膀在塌出的空洞中穿行。

    下一刻,方思弄他们就看到一道人影在前方的岔道口一闪而过,是扛着李灯水的玉求瑕在飞奔。

    那怪物是在追他们!

    这个念头一出现,方思弄的左半边身体忽然汗毛竖立,整个麻了。

    他微侧过头,就对上怪物喷着冷气的鼻孔,那怪物踩在一片废墟上,正将颀长的脖子伸过来,极进距离打量着他。

    旁边蒲天白惊叫一声:“我靠!快跑!”三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从众心理让他们下意识追逐着前方的头狼,也就是玉求瑕。

    于是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开始了。

    迷宫的墙壁塌了个七七八八,再没有什么可以在视线上干扰怪物的障碍物,拼的就是纯速度,蒲天白无疑是最快的,很快就超过了玉求瑕,而玉求瑕因为扛着个人,似乎还有伤,速度不算快,渐渐地快要被方思弄和姚望追上了。

    好在前方不远处就是迷宫的边缘,岩壁耸立,方思弄猜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那道暗门就在上面——他看不见,只能相信玉求瑕带的路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话,那就是个死胡同而已,他们马上就要全军覆没。

    遗憾的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就是那怪物有翅膀。

    整片迷宫的天花板似乎是个碗型的,越接近边缘越高,现在墙体都塌掉了,整个地下洞穴都变得很空旷。

    钻过一根半挂的石柱后,怪物忽然腾空而起,倏然掠过方思弄和姚望头顶,朝玉求瑕凌空扑下!

    “玉求瑕!!”方思弄大喊了一声。

    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玉求瑕就地一滚,避开了怪物的这一扑,原地翻滚几圈,没了动静,李灯水也被甩飞出去。

    怪物在地上一借力,转头又向玉求瑕扑去,玉求瑕身上似乎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

    方思弄绝望地狂奔过去,但他心里知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嗷——”

    结果怪物半道一声痛呼,转头又发出一声怒吼。

    原来是蒲天白去而复返,用一块石砖砸中了怪物的眼睛。

    没想到,怪物跟蒲天白对峙了片刻,只是略微迟疑,再次转向了玉求瑕——

    而这时,方思弄已经跑到了玉求瑕身边,并将人抱了起来,这样他便看到了玉求瑕身上的伤口,心肝脾肺都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狠狠皱缩在一起。

    怪物应该是又被砸了几下,在他身后怒吼,他不敢回头,一个劲儿往前跑。

    忽然,身侧出现一个影子,是姚望,她几乎是贴着他道:“方思弄,我们是一边的……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你也是个随时准备好去死的人,我们赢不了的,我知道的。”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触感。

    她最后说:“你跟玉求瑕……你们两个随便怎么样,让李灯水出去吧,她还那么小,还可以有未来的。”

    方思弄整个反应都慢了大几拍,别提还在剧烈运动、极度紧张中,当他意识到不对再回头的时候,就看到姚望已经跳到了那怪物面前。

    “这里是我的世界,只要我想,我可以做到一切。”

    她默默念着,目视着巨大的怪物,伸展开双臂,大臂和胸膛上姹紫嫣红的花朵纹身忽然在黑暗中发出极其绚烂的华光,继而,直接从她的身体中喷薄而出,是加快了几千倍的生长,像一注鲜活的喷泉,蓬勃地倾注在怪物脸上,迷住了它的眼眶。

    也许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方思弄觉得姚望纤细的背影旁边,似乎又出现了另一道,和她很像很像的人影。

    愣神间,蒲天白背着李灯水从鲜花的海洋中冲了出来,路过他,叫道:“快跑啊!”

    方思弄如梦初醒,咬牙转身跟上。

    跑到墙边,两个醒着的人却都懵圈了,他们找不到暗门!

    暗门……暗门怎么找?进来的时候是靠拍的照片……照片……摄影机……对啊!摄影机呢?

    想到这里,方思弄低头一看,发现摄影机背包居然还挎在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再拍照还来得及吗?

    正在这时,玉求瑕轻咳一声,醒了过来。

    他也可能根本没昏,完全了解目前的状况,伸手朝墙一指:“走这里。”

    方思弄没有犹豫,架起他走了进去,蒲天白也紧随其后。

    过门的时候方思弄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怪物狰狞的巨影,和映亮了整个地下遗迹的鲜花的光芒。

    从暗门出去就又回到了那条漫长的走廊,他们依然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跑,半道上居然还遇到了很早就跑出来的井石屏。进来时方思弄觉得这条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但是这次却很快就跑出去了。离开地底、被阳光照到眼睛的时候方思弄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地心的巨大轰鸣,他脑中划过姚望、元观君还有张秀晶和兰鑫最后的样子,意识到她们可能永远不能再上来、看到这一缕阳光了。

    好的坏的,都永远埋葬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