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十三人35
“玉哥……你真的没事吗?”
蒲天白担忧地看着靠在一截树桩上的玉求瑕。
离开地底遗迹后, 外面的整片森林仿佛焕然一新,之前笼罩的阴霾和恐怖一扫而空,明亮的阳光透过巨木, 斑驳地洒落在草地和灌木上,像是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瓣。在这种氛围中,巨木们也不再显得森严恐怖, 而是枝繁叶茂,仔细一看, 草地上和灌木中间覆盖着柔软的苔藓和绚烂的野花,整座森林仿佛都在呼吸,生机勃勃, 就像宫崎骏的《龙猫》中的画面一样。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劫后余生。
但玉求瑕的状况并不好, 蒲天白还觉得他有点奇怪。
他的半边身体都是血,那边的肩膀还耷拉着, 可能是锁骨断了, 腰腹处露出一片巨大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像咬伤或者抓伤,应该是那个怪物干的, 到现在还在流血,看起来血都快流干了, 致使他的脸色那样惨白,像一张一触即碎的纸。他靠在那里,说要休息一下,蒲天白真怕他休息着休息着就死了。
但让蒲天白觉得奇怪的还是另一点:他似乎精神状态也出现了一点问题,一直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幻影对话……也可能叫做“自言自语”。
忽然,蒲天白感觉后脑勺被轻敲了一下, 走到他旁边的井石屏无语道:“你看他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蒲天白挠挠头:“那怎么办?”
井石屏开始撕自己衣服:“至少先包起来,止血。过来搭把手啊。”
好在这个世界的衣服是中世纪款式,布料够多,两个人合力把玉求瑕腰间的伤口捆了起来,幸好有井石屏在,蒲天白觉得自己都不怎么敢看伤口,好像连内脏都露出来了。
玉求瑕全程没什么反应,好像没有痛觉一样,只在最后井石屏打结的时候抽了两口凉气,睫毛忽闪着,呢喃了一句:“我感觉那个地方……我去过。”
蒲天白正在后面扶着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所以离他很近,但这句话太含糊了,蒲天白没有听清,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玉求瑕也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又艰难地抽了一口气,低声道:“他在问我……问我,怎么在迷宫里找到、找到路的……”
他?谁?谁在问?
蒲天白正欲发问,井石屏忽然开口说了句“诶,你醒啦”把他打断了,他就没问出来,转头去看趴在旁边草地上的李灯水,她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苏醒后第一时间坐了起来。
她惊恐地四下看了看,看到蒲天白,脸上露出一点警觉,又看到玉求瑕,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开口问道:“花哥呢?”
花哥?花田笑?
是啊,花田笑呢?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但蒲天白心中却冒出一股违和感,脱口而出道:“你最想问的是这个?”
李灯水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迷茫,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犹豫仅持续了几秒,她便收拾好了表情:“不然呢?问你为什么要帮元观君启动机关?”
蒲天白还没有说话,井石屏便道:“机关启动了?”
李灯水转向他:“对了,井叔叔,你的异能是不是跟机械有关,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机关?”
“嗯。”井石屏说道,“在迷宫里跟你们分散开之后,我应该是接近了核心区域。我的异能的其中一种运用方式就是通过接触了解机械的运行模式,到达核心区之后,我通过对墙壁的接触了解到,整个地下遗迹埋藏着一个机关,这个机关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自毁。”说到这儿,井石屏随在地上捡了三个石块,各自分开一段距离摆成一个三角形,说,“那是一个三联机关,简单来说就是在三个不同位置同时激活触发才能启动的机关。奇怪的是,它同时还有一个持续触发机制,也就是需要持续按住按钮才能让机关保持运行,一旦按钮被松开或状态改变,机关就会立即停止运行,放在这,就是自毁进程会自动中断。”
蒲天白却觉得不大对劲:“持续触发吗?可是我只是按了一下就被打断了,并没有持续触发啊。”
井石屏解释道:“那也许最开始的三点激活是解锁机关,之后只要这三点中的任何一点有持续触发的条件,进程也能继续。”
李灯水道:“余叔叔就按了很久……后来我们被天花板上塌下来的石块赶走,他还在按。”
“虽然我很不理解,这个机关设计得有种脱了裤子放屁的感觉——如果这是一种危险性很大的机关——当然它确实是,毕竟是自毁用途嘛——设计联动机关可以理解,在三点触发后需要三点保持触发也可以理解,都是为了保证这个机关不易启动,在整个进程中只要有一个点停止,整个进程就会停止,这个逻辑是顺的。”井石屏看向蒲天白,“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解锁机关需要三点联动,维持它却只需要一个点存在,这样的设计理念则是完全冲突的。”
“我猜,这可能跟剧本的隐喻有关吧。”李灯水说道,接着把《野鸭》的剧情梗概简单讲述了一遍。井石屏是了解过《野鸭》这个剧本的,在被卷入“戏剧世界”之后他也广泛阅读过各个国家的本子,像这种名篇他是看过的,只是外国人名太长,他有点记不清,但听到后面就都能对上,蒲天白更不用说,他本科时的小组作业还排练过《野鸭》的片段,所以他们理解起来都很快。
“……元观君饰演的角色是格雷戈斯,剧中极端理想主义的代表,他在乡间四处‘传教’,宣扬他的‘崇高的、有意义的生活’,可用这种‘理想的标准’要求芸芸众生是不现实的,因为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着阴暗面。而这座森林则是剧中养着野鸭的阁楼,也代表着‘生活的幻想’,元观君和她代表的极端理想主义想要摧毁这里。”李灯水指向井石屏摆在地上的石头,一个一个指过去,“要毁灭这里,她需要三个方面的代表——她自己,理想主义的代表。余叔叔,生活的谎言的代表。还有……你。”她看向蒲天白,表情算不上友善,“你是‘现实主义’的代表吗?”
蒲天白被未成年直白的眼神盯得一脑门冷汗:“……这个我不清楚。”
李灯水继续分析:“需要三个方面的代表确认启动它,但只要有一个人坚持到最后……只要坚持的信念都强大,都能摧毁这个‘幻境’。”
“原来是这样。”井石屏嘴唇动了动,还是问出口,“谁告诉你这些的?”
他知道李灯水学习好,这个年代的小孩又早熟,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看过剧本并揣摩出来的,所以他问这个问题比较犹豫。他心头萦绕着一股怪异的感觉,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前当雇佣兵的时候这种直觉曾多次救过他的命。
“谁告诉我的?”李灯水眼睛睁大,好像自己也有些惊讶,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是脊背一凉,宁静温馨的森林氛围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为了不让恐怖的氛围继续蔓延,井石屏从另一个方向下手,他转向蒲天白:“你刚刚说你刚启动机关就‘被打断了’,被谁打断了?”
蒲天白也僵住了,一滴汗水慢慢沿着他的太阳穴滑落。他答不上来。
井石屏提示他:“你身上有刀伤,怎么造成的?”
“是……”蒲天白脑子一团乱,混乱中他想到玉茵茵、女人树、镜子、手……刀、刀……刀子……水果刀……拿着那把刀的手……往上、往上……花朵纹身……他精神一振,仿佛拨云见日:“是姚望!是她阻止了我!”
李灯水也醍醐灌顶一般:“姚望姐!”
蒲天白感慨:“真是出鬼了!怎么把她忘了啊!”
井石屏心中的那种直觉却没有得到解决,他仍旧有些不安,问李灯水:“所以,剧本的事,是她告诉你的?”
李灯水又有点愣,她只能确定自己原本是不知道《野鸭》这个剧本的,一定有人告诉过她,可她现在想不起来了。但问她是不是姚望,她不确定,只是记忆中……在这片遗迹里,姚望好像没有怎么跟她说话,应该不是她……过了半天迟疑道:“我不记得了。”
井石屏又道:“那么,姚望人呢?”
蒲天白想起姚望这个人后,又想起了她的结局,有些沉重地说:“她帮我们拦住那个怪物了,可能……”他没有说下去。
“花、花哥呢?”李灯水又问,“我不是刚刚就问了吗?他人呢?”
蒲天白和井石屏对视一眼,井石屏说:“我们没有见到他。”
蒲天白追问李灯水:“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什么?”
李灯水回忆着:“当时就是……我们想要阻止余叔叔,但他力气太大了,我们做不到……后来就开始地震,天花板掉下来,我们往外跑……地一直在摇,天上也一直在往下掉东西,我、我好像是被砸到了……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那个怪物的吼叫……然后,然后我刚刚睁眼,就在这里了。”
蒲天白转头去看玉求瑕,他记得他最近看到的就是玉求瑕扛着李灯水在跑,那在场的人里有可能见到过花田笑的就只有玉求瑕:“玉哥,你遇到花田笑了吗?”
玉求瑕刚刚一直没有开口,低垂着眼睛,瞧着是几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但蒲天白一问,他还是轻轻摇头回应道:“没有,我只捡到李灯水。”
“那花田笑可能还在里面。”蒲天白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往遗迹口过去,“我得去找他。”
井石屏一把拉住他:“你疯啦?下面都塌了!”
蒲天白:“没塌完,而且我跑得快。”
“不用去。”玉求瑕轻咳了一声,道,“只要结束这个世界,他就算还在下面,只要、只要一息尚存……就能、活着出去。”
井石屏敏感地意识到:“结束这个世界?你有想法了?”
玉求瑕又喘了一会儿,攒了一点力气,能不那么断断续续地说:“刚刚李灯水也说了,那只怪物极有可能就是‘野鸭’,它在这片‘幻境’里是这个形象,我现在的想法是——让它以它本来面目获得自由,就是这个世界的解法。”
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他:“要怎么做?”
“用相机拍下它,然后带回耶尔的小屋冲洗。种种迹象表明,耶尔小屋的那间暗房,是真实与虚幻的交叉点。”
李灯水却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慌乱地看自己周围:“相机!相机呢?”她记得玉求瑕将相机包交给她了。
“别担心。”玉求瑕拍了拍身边的行李包,“在这里。”
李灯水松了一口气,井石屏缓解气氛道:“还得是你,里面那么惊险你都记得带着这个包。”
玉求瑕道:“方思弄带出来的。”
“方思弄?谁?”
玉求瑕豁然抬头看向他。
井石屏被他盯得发毛,下意识转头看另外两人,发现他们脸上也是一种茫然的神情,奇怪地看着玉求瑕。
第182章 十三人36
“所以究竟应该怎么做?”
沉默持续的时间太久, 虽然现在不知道是哪边出了问题,但他们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蒲天白出声打破了沉寂。
玉求瑕在众目睽睽下恢复表情,若无其事地转头朝身边的一团空气说了句“没关系”,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还在跳动的心脏展示给众人。
心脏大概有三个成年人的拳头合起来那么大,形状偏长,通体荧蓝, 散发着微光。
这颗心脏似乎有某种魔力,三个人都看得有点呆:“这是……”
玉求瑕又转头朝着那个根本没人的方向说:“对, 下去就是为了拿这个。”
他的表情太平静,太认真了,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 蒲天白没忍住,还是问出口:“玉哥……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玉求瑕理所当然地说:“方思弄啊。”
所以说这个方思弄到底是谁啊?!
刚刚井石屏已经问过一遍, 玉求瑕并没有正面回答,而且表情显得很震惊, 蒲天白都以为他们会默契地绕开这个话题, 可只是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玉求瑕竟然再次若无其事地提起来,弄得蒲天白都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的那段记忆。
他狠狠抖了一下, 正欲再问,井石屏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肘, 示意他别说了,转而问道:“这心脏有什么用?”
“记得我之前拿到的三条线索吗?”只要不提及那个“方思弄”,玉求瑕整个人就还很正常,条理分明地解释道:“藤蔓、镜子和羽毛,它们每一个对应着一句箴言——走下去、找到心、归去吧。之前我们进入的藤蔓森林对应的就是‘藤蔓’和‘走下去’,而地下遗迹对应的是‘镜子’和‘找到心’, 剩下还有一个地点,应该对应的就是‘羽毛’和‘归去吧’。所以,掌握地图的先生,我们的终点在哪里?”
井石屏道:“根据我得到的线索,应该是‘灵地’。”
玉求瑕又说:“那就出发吧。”
“等等等等……”蒲天白双眼困惑地乱转,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里,“‘镜子’?地下遗迹的提示是‘镜子’?为什么是镜子?下面哪有镜子啊?”说完这句话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玉求瑕道:“整座地宫就是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蒲天白喃喃道:“所以我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只是我自己惧怕的一个场景?”
“没错。”
“那……”蒲天白又想到了玉茵茵死去的那个画面,张嘴想问,却不知道问什么。
井石屏打断道:“这些出去以后咱们再分析吧,现在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之前运进来的‘灵体’还重要吗?我猜它们还留在那个树洞附近。”
李灯水却道:“我听、我听张阿姨说,她不是躲在树洞里很久嘛,看到那怪物在吃那个……”
她说的张阿姨是张秀晶,因为不敢跑在树洞里躲了很久,确实可能看到那个画面。
可如果通关需要“灵体”,现在“灵体”被吃了,那怎么办?他们出不去了?
“我倾向于不需要。”玉求瑕说,“应该说,要从这个世界出去,应该不止有一个方法。”
“怎么说?”
“我们现在知道这个世界是《野鸭》剧本,主线是摄影师一家,但剧本中其实提到过,格雷戈斯在周围很大的范围内散播他的‘理想主义’,摄影师一家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只是众多受害者中的一个。而现在我们所在的时间点已经离剧本完结的时刻有十七年之久,在这十七年里,格雷戈斯依然在进行活动,摄影师一家就更泯然众人了——换句话说,所有被祸害的家庭也许都有一个离开的方法,或者至少有离开的线索。应该不至于说,只有我这里有一条离开的线索,如果我在公布线索之前就死掉了,所有人都出不去。”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
玉求瑕举起手里的心脏:“我认为这颗心脏与‘灵体’的效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吸引那怪物过来……”
蒲天白惊呼:“那怪物还会过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他话音刚落,一声沉闷的吼叫就从不远处的地下遗迹中传出来。
“当然会来,不然我们怎么拿到它的照片?”玉求瑕道,“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灵地’吧。”
“那就这样决定了。”井石屏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遗迹入口,带路道,“走这边。”
玉求瑕这个状态肯定是走不了路了,由蒲天白背着走。
蒲天白觉醒了异能,负担一个人的体重轻轻松松,可他走得是胆战心惊。
因为玉求瑕贴着他,离他非常近,却还在自言自语。玉求瑕要真是精神出了问题自言自语就算了,怕就怕他真在和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说话,这样的话,不是说明那东西也就在自己周围,很有可能是身后吗?
真是想想就透心凉。
而且他忽然想起来,刚刚从遗迹中跑出来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和井石屏一起抬着李灯水的,那玉求瑕呢?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这样的伤,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呢?
他想要回想起玉求瑕跑出来的场景,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不要理他们。”玉求瑕又在说了,语调跟自言自语真有点区别,更像是在和真人对话,“你要相信我。”
蒲天白只觉得脊背发凉,硬着头皮往前走。
===
方思弄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看不到自己。
不应该说不知道,只能说不确定,因为他已经有所猜测。
他也许,真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证据有很多,比如其他人在木屋、在藤蔓林或在遗迹的镜子中,看见的、听见的、化为实体的恐惧也好,幻想也罢,都来自于他们真实的人生经历。
可是他,没有看到跟自己的人生有关的内容。
他只能看到别人的。
他也看到了玉求瑕的恐惧,玉求瑕说自己最大的恐惧跟父母有关,他觉得他说谎了,因为他明明看到了,那个电话永远无法接通,自己并不存在的世界。
这一切都暗示着他,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也许他就是在这个世界的“幻境”中出生的,多出来的那第十四个人。
幻境伪造了他的记忆,他的经历,他的感情。他本身和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虚无。
就像《野鸭》中的阁楼一样,老马在那里幻想昔日的森林,幻想自己在其中驰骋、猎熊的英姿,可那其实是一间暗无天日、永远无法公之于众的、五步就走到头的小隔间。
也许他就是玉求瑕的“小阁楼”,是玉求瑕在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想像出来的“生活的幻觉”。
一个执着地、毫无保留地、不求回报地爱着玉求瑕的幻影,会在生活上照顾他、在情感上包容他、在精神上支撑起他一次又一次的崩溃、在欲求上几乎完全满足他的趣味,并随时准备好了为之去死的,完美的爱人形象。
是啊,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爱吗?
讲出来可笑,方思弄自己都不相信。
离开遗迹后,所有人都清醒了,因为代表着幻想的核心的遗迹毁灭了,所有人都走出了幻境。他们看不到他也忘记他的存在了,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幻觉的一部分。
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就像这个世界为自己编造的名字一样,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消散,就像春天来了,雪会融化。
只有玉求瑕还能看到他、听到他,执着地相信着他的存在。
他没有把自己想的这些全部告诉玉求瑕,但在交谈中难免露出一些端倪,他不排斥跟玉求瑕对话,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对话,他也许是不存在的,可现在在他心头涌动的情感却是存在的。太吊诡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主体,却会因为爱而心痛。
到此时他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将玉求瑕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那他也会永远存在,这份爱也会永远存在。
===
“到了。”
前方的井石屏停住脚步。
方思弄一直跟在蒲天白旁边跟玉求瑕说话,没注意到这一路有什么艰险,感觉一晃神就到了。
他顺着看向前方,发现井石屏站着的一米前有一个两米左右的小断崖,森林也在这里止步,断崖下面是一个平坦的坑洞。
坑洞中的气氛与森林中十分不同,阳光依旧洒在地面上,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凉意,仿佛时间在那里凝固了。
一块块墓碑伫立其间,几乎每一座墓碑前都生长着一株苍白的野花,轻轻摇晃。
无须解释,这里就是“灵地”。
几人找了一处平缓一点的坡下到坑里,方思弄感觉周围陡然一静,风声变缓,鸟鸣止息,就像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包围着这里一样。
“你去哪里?”
玉求瑕在身后叫他,但他没听,有一种感觉吸引着他,促使着他往一个地方去。
好在那个地方离他们下来的地方不远,玉求瑕叫了他几声,见他停下,就没有更激动。
他看到了那一排三个墓碑,上面三个名字并做一排:明娜、马修、耶尔。
时间分别是十七年前、十五年前和十四年前。
原来这一家祖孙三个人,早就死去了。
但他同时也发现,所有墓碑顶上都有一个凹槽,里面插着“灵牌”,马修和耶尔的凹槽里也有,但是明娜的没有。这跟姚望在遗迹里捡到明娜的“灵牌”一事也对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明娜的墓前,没有一朵那种白花。
第183章 十三人37
玉求瑕一连喊了好几声“你去哪里”, 其他三人一番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玉求瑕的身心显然都几近崩溃, 这样的他,还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带领他们离开这里吗?
李灯水显然是对玉求瑕最深信不疑的, 她微微抬头问:“玉哥,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玉求瑕的目光还落在墓地中的某处, 张嘴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
她话音刚落,一声震彻天地的咆哮响起,整片森林似乎都在震荡。
很显然, 这是那只怪物的吼声。
“等它。”玉求瑕说道,“放我下来。”
蒲天白不明就里, 还是听话地蹲下/身将玉求瑕放在地上,李灯水连忙从后面撑住他。玉求瑕从怀里摸出那颗心脏, 交给蒲天白。
蒲天白懵懵地接过来, 脑袋上亮起一个问号:“给我做什……”
“跑。”玉求瑕朝着墓地中样一指, “跑起来,跑到足够远的地方, 至少要超过中心那座塔,这样才能保证有足够的画幅将它完整地拍下来。”
墓地最中央有一座细细的塔碑, 被玉求瑕选做了参照物。
蒲天白狠狠一抖,明白了什么但不确定:“……它?”
“跑过那座塔之后可以把心脏丢下,之后随便你怎么样,活着就行。”玉求瑕不再多说,直接道:“跑!”
这一声仿佛发令抢的信号,蒲天白无暇他顾, 一瞬间电射而出,这一刻,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快的跨栏运动员,风一样地冲向了墓地的中心的塔碑。
下一瞬,森林发出一阵濒临崩溃的簌簌声,强大的风压凌空而下,背生六翼的蛇怪从林中飞出,朝着蒲天白猛冲过去!
“啊!”李灯水下意识尖叫,声音被强风吹散,在大风中她身形被压低,几乎睁不开眼睛,用喊的问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玉求瑕指挥道:“把包打开,架好相机。”
闻言,旁边的井石屏一把拎过包,将里面的照相机拿出来,动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分析机器的结构。
玉求瑕轻轻一笑:“怎么,你玩过那么多枪,连个相机都搞不定?”
“少废话。”井石屏开始操作,动作干净利落,几秒钟时间就把拼装复杂的三脚架装好了,他将架子放稳,又将照相机扛上去,对上位置,轻轻一转,“咔嗒”一声,组装完毕。
他有些得意地看向玉求瑕:“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现在已经从一个混蛋,变成一个有点趣的混蛋了。”
玉求瑕正在指使李灯水给相机搭上遮光布,随口扯道:“哦,真的吗?”
井石屏又说:“出去之后送你一双鞋。”
“那就多谢了。”
这时李灯水搭好了布:“好了。”
玉求瑕用一只手撑着地艰难地挪动过去,作为一个导演,掌镜许多年,这张至关重要的照片自然由他来拍。
他凑近取景框,将镜头对准怪物。可惜距离还不够远,那怪物太大了,现在还照不全。
忽然塔余光中一抹黑影一闪而过,是方思弄回来了,走到他身边,弯腰挨着他。
他想起以前的工作画面,自己的许多部电影,方思弄都是这样挨着他的,镜头的对面是另一个世界,而他们属于彼此。
他居然轻轻笑了,对方思弄说:“你来?”
方思弄摇摇头,井石屏却在旁边狐疑道:“姓玉的,你真的清醒吗?”
“应该。”玉求瑕又看了方思弄一眼,心想这个人只有我能看到,心情居然又好了一点。方思弄无奈地提醒他:“快到了,你集中一下注意力。”
“好。”玉求瑕语气很轻快地回答他。
玉求瑕再次凑近取景框,从里面看到紧张刺激的黑白场景。蒲天白跑得很快,但再快也是在水平面上的奔跑,那怪物却在天上,两次扑空后那怪物似乎找到了蒲天白躲闪的规律,第三次再扑的时候蒲天白未能完全躲开,似乎是被它的翅膀擦到了。
这样快的速度,被擦到一点也是要命的,蒲天白整个人失去平衡,被甩飞出去,狠狠砸在一块墓碑上面,那怪物灵动如蛇,自然紧随其后,千钧一发之际,蒲天白恶向胆边生,憋到最后一刻才用力将心脏掷出,怪物的蛇头离他不到一米,半秒钟不到就可以把他的头咬下来。
而正是这么近的距离,保证了那颗心脏擦着怪物的脸飞了出去,影子倒映在怪物巨大的竖瞳中,狠狠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它下意识回头去叼心脏,可没想到心脏离脸太近,它一回头,直接用脸将心脏抽飞出去,呈一道抛物线越过中央塔碑,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它一振翅,转头追了上去,蒲天白对它完全没有了吸引力,被丢在原处。
“拍到了。”玉求瑕肯定道,然后直接双手发力将相机的暗箱拆了下来,“我们走吧。”
“你干什么?”井石屏震惊地看着明显坏掉的相机,被搞得云里雾里,“走哪儿去?”
“回摄影师的小屋。”玉求瑕道,“别看了,底片要在暗室中才能见光,只能这样。”
井石屏脸色凝重:“你手也太快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张照片没照好,想再照一张都不可能啊!”
“不会有机会再照一张的。”玉求瑕蹙起眉头,“快走!”
李灯水问:“那蒲哥怎么办?”
“只能自求多福了。”玉求瑕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捡到心脏的怪物,停在原地,似乎在吃,继而转脸对着空气说,“他会没事的。”
回去的路上就是井石屏背的玉求瑕,李灯水抱着玉求瑕拆下来的暗箱跑在旁边。
他们都用了最快的速度奔跑,生怕那怪物会追上来,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越早找到出去的办法,其他还活着的人生还的可能也就越大。
但对方思弄来说就太快了,几乎是瞬间就过完了,这意味着近在咫尺的分别。
玉求瑕在半途中失去了意识,井石屏停下来两次检查他是否还活着,回到耶尔的小屋后第一时间就在玄关处给他做了一次心脏按压急救,方思弄觉得不太行,因为一按他伤口中的血就涌了出来。
可惜方思弄现在无形无声,在路上他尝试过触碰玉求瑕,没有成功,他感觉到自己在消散,现在已经无法影响到活人的世界了。
然而没想到,他刚一迈进门槛就听到了李灯水冰冷的声音:“你是谁?”
小姑娘是故作镇静,其实尾音都在抖。
所以姚望说的没错,这座小屋果然有魔力,鬼魂在这里都可以显形。
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刻越过李灯水去阻止井石屏:“你这样不行,他在流血。”
井石屏也是那句话:“你是谁?”
方思弄不想与他们争论,但将心比心他也不敢让一个来历不明的鬼魂接触自己的伙伴,便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里是摄影师耶尔的小屋,我就是耶尔。”
井石屏和李灯水对视一眼,这一眼又沉重又迟疑。
“想不明白的,你们脑子里的逻辑链已经断了。”方思弄叹了口气,跪在玉求瑕身边,这次没有被阻拦,他弯腰含住玉求瑕的嘴吹了几口气进去,明明只是想做人工呼吸,可唇齿相触的时候他却流下泪来,落在玉求瑕脸上。
他不想离开,可他不得不离开,他确认了玉求瑕的生命体征并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便直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擦掉了玉求瑕脸上的泪水,又留恋地摩挲片刻,站起来,尽量平静地对李灯水说:“相片给我吧。”
李灯水下意识将怀里的暗箱抱得更紧了一些,井石屏也一下子拦到她身前,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方思弄无所谓地一耸肩:“洗出来啊,你们会洗吗?”
井石屏迟疑了几秒:“我和你一起去。”
“可以。”方思弄索性照片也不拿,就让他跟着自己,“那上来吧。”
转身的时候他又看了玉求瑕一眼,这一眼深深长长,如同风雪中的一场大雾,想要永远停驻,却不得不被吹散。
井石屏跟着他上了楼,李灯水则留在下面照顾玉求瑕。进入二楼摄影间,方思弄往墙角的摇椅上一看,不出意外,摇椅老头出现了,把井石屏吓得喷出一口脏话。方思弄没管,带着他走进暗房,当着他的面把底片取出来,尽量让他看清自己两手的动作,一系列操作后,底片泡进定影液里,他让井石屏自己守着,转身出了暗房。
他不是不想再去看玉求瑕一眼,可他不敢,刚才已经告别完了,他怕再看一眼自己会改变主意。
他走出来,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想趁着自己还有意识,弄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离开摄影间,沿着二楼走廊走过楼梯,到了第二个房间,明娜的房间。
门没有锁,他推门而入,走到床前。
床上有一个人形,盖在被子里,露出茂密柔顺的头发,跟姚望的很像。
可姚望已经跟着他们进入了森林,这个又是谁?
他站在那儿吸了几口气,忽然把被子掀开了。
然后他看到了下面的尸体,干尸,边缘都有些脆化。
果然,十七年前的明娜根本没有入土为安,不仅灵牌没有卡进凹槽,连肉身都被强硬地留在了这里。
所以她的灵魂没法离去,还一直留在这间屋子里、屋子后面的阁楼里。可是耶尔呢?耶尔应该正常下葬了,为什么还能存在?
他思索了一会儿,得出自己的结论:在这个世界里,“想象”拥有力量,甚至可以具像化,就像他一想象摇椅老头,摇椅老头就会出现一样,在这间屋子里,有人想象耶尔,耶尔也会出现。
是谁在想他呢?
也许就是明娜吧,她活着的时候深爱着的父亲,在她死后又把她的尸体扣留下来的父亲……
所以耶尔是依靠着明娜的想象存在的,饰演明娜的姚望消失之后,他也开始消失了。
应该就是这样吧。
回到暗房,井石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弹射起来,显然他刚又被这座屋子里的“客人”们惊吓过了。方思弄还是没管他,走过去查看底片的定影效果,按照玉求瑕的理论,成片之后世界就结束了。
底片没有问题,他伸手摸到它的边缘,只要一掀——
“砰!”
暗室的大门忽然被狠狠撞开,玉求瑕跌进来,李灯水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
“方思弄!”玉求瑕摔在地上,身高腿长,这间屋子又不大,这一摔便离方思弄很近,他一把抓住了方思弄的手腕,一双眼睛亮如鬼火,问道,“你在干什么?”
方思弄强自镇定:“洗照片啊。”
玉求瑕低头去看定影液中的相片:“真的吗?”
方思弄叹一口气,半跪在地,将他的身体抱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真的。”
“你们出去一下。”玉求瑕对井石屏和李灯水说,井石屏明显不赞同,玉求瑕直接堵回去,“拜托。”
两个人颇为犹豫地出去了,关门时井石屏还是说道:“玉求瑕,真假的界限在这里就是生死的界限,我希望你还是清醒的。”
玉求瑕额角青筋一跳,耐心耗尽:“出去!”
门关上,暗室重归黑暗寂静。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开口:“玉求瑕,你是想我洗出来,还是不想?”
玉求瑕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清晰可感,两只手都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全看你的意思。”
“我不想洗,我想让你永远留在这里。”方思弄喉咙哽咽剧痛,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但我答应了姚望,至少要把李灯水送出去。”
玉求瑕冷冷反问:“只是这样?”
“当然不止。”方思弄现在是百分百坦诚,“还因为——我爱你啊。”
在将玉求瑕永远留在这里的念头出现的下一刻,方思弄便悲哀地发现,这完全是一个悖论:玉求瑕要是离开这个世界,他就会消失,连带着这份爱也会消失,他想要留下这份爱,就得留下玉求瑕。可是这份爱现在既定存在,而爱着玉求瑕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忍心把玉求瑕留在这个世界?
挣扎非常短暂,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玉求瑕送出去。
“玉求瑕,虽然我是假的,但是我想……”他没忍住,眼泪再次落下来,好在暗室黑暗,玉求瑕不一定会发现,“爱是真的。”
然而他失算了,下一刻,他的眼泪淹没在了一个凶狠的吻中。
“果然,你就是最好的。”一吻毕,玉求瑕的指腹摩擦着他的眼尾,双眼在暗室中仍有亮光,“方思弄,你存在。你要信我。”
方思弄感觉一只手被玉求瑕攥着,放入定影液中,两个人一人抓起了照片的一角,这时玉求瑕再次吻了他。
玉求瑕的嘴贴在他的嘴上,声音稍显含糊,但他听清了:“你不要怕,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保证。”
下一刻,照片被从定影液中掀起,在接触到空气的一霎那,一阵炽烈的白光在黑暗中爆炸,一只野鸭的虚影从玻璃照片中挣脱出来,穿过天花板飞向了高空。
整个世界化为纯白。
第184章 幕间33
回到现实, 方思弄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肩膀上的疼痛。
视觉也在同一时间恢复,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清晰, 是一本浅绿色背景的挂历,一整页的格子里都满满当当写着字,有的还图文并茂地画着简笔画或贴着拍立得照片, 最后的一格写着「7月24日,小雨, 午餐是青椒炒肉、皮蛋豆腐和莲藕排骨汤」。
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回过神来抬头去看,然后被那人抱了个满怀, 长发上的香气包裹着他,他知道这是玉求瑕。
玉求瑕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 一只手抱着他的后背,很用力, 抱得很紧, 紧得那两只手的肌肉都在颤抖, 紧得他很疼。
可这种疼痛让他觉得安全,他回抱上去, 两只手收到玉求瑕凸起的肩胛骨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有东西。
一只手里是油性笔, 一只手里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啪嗒”一声,油性笔掉在地上。
他两只手捧起照片,看到里面的景象——实木桌上一盘青椒炒肉、一盘皮蛋豆腐和一碗莲藕排骨汤、两碗米饭,是今天中午的午餐。
然而他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丝冷意,进入“世界”前的记忆复苏,他想起当时看到的照片明明不是这样。
“小雪。”这是肩膀上传来一声哽咽, 玉求瑕亲吻着他的耳垂和侧颈,呢喃般地反复叫他,“小雪,小雪。”
他被亲得浑身发痒发热,又舍不得放开,刚想言语上制止,玉求瑕的身子却陡然一沉,差点把他拖倒。
玉求瑕晕厥在他怀里。
之后就是叫救护车、送医院,一派兵荒马乱。玉求瑕的状况很不好,方思弄脑子乱乱的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内脏在出血,还上了手术台,之后又送进了ICU,不过方思弄知道他会好的。
守在ICU门口的时候方思弄接到蒲天白的电话,对方说自己和花田笑都没事。花田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思弄的眼睛眨了眨,意识到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但他现在心力交瘁,没多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之后他又用玉求瑕的手机接到了李灯水和井石屏的电话,李灯水报了平安,并表示自己想来找他们,方思弄强撑着精神说要给她订票,她说自己已经订了。
井石屏那边确认了他们这里的情况后又联系了其他人,最后再来跟他讲:“元观君、姚望和余春民都没能出来,肉身在现实中也相继出了意外去世。广波鸿、兰鑫、梁修洁和江秋丽他们的新闻我也找到了,在出租屋煤气中毒。余娜和张秀晶的我还在筛,不过应该都不会出什么意外……”最后是一口悠长的叹息,“这次竟然一个新人都没能活下来。”
这次何止是一个新人都没活下来的问题,是差一点就全军覆没的问题。不过这话方思弄没说。
在ICU外面等着的时候他又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野鸭世界”的脉络。
他尽量抽离出来,让自己站到上帝视角去观看,然后发现从头至尾那个世界都在“暗示”他,自身存在的虚无。唯一可以证明他存在的部分除了记忆以外就只有从窗户的小孔看出去的方佩儿和徐惠芳,可实际上她们也可以属于他的虚假记忆的一环。
所以,在那里,他所能依赖的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就只有记忆,而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是对玉求瑕的爱。
它是一根救命稻草。
在所有人都忘记他、否定他的存在时,只有玉求瑕还记得他,这种爱自然而然会变得更为鲜明浓烈,最后演变为一种无法放手的执念。
——他要紧紧抓住这份爱,所以他不能放玉求瑕离开。
最终的逻辑来到了这里,几乎已经与《野鸭》本身的剧情没了关系,这是他已经可以确认的一种趋向——到后来每个人都更像自己而非角色。
“戏剧世界”在发展,这是毫无疑问的。
剧情在变复杂,危险程度在变高,但更恐怖的是他发现,他们好像在“融入”那个“世界”。
他们的经历、情感和意志,都已经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现在想想,他进入的第一个“弗兰肯斯坦世界”,所有人都是“侦探”,地位约等于“游客”,几乎完全不介入剧情,只是旁观者和探索者。可到了“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他们已经开始真情实感地争斗。更别提这次的“野鸭世界”,所有人亲身经历的恐惧具像化,被自己的心魔困住……
接下来呢?
接下来会怎么样?
就像这次,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来自于剧情了,而来自于他们自己。
来自于元观君的蛊惑怂恿、姚望的杀戮、还有……他自私的爱。
是这样吧?如果他爱得再自私一点,决意将玉求瑕永远留下,如果他最后一念之差将照片毁掉,他们应该就真的一个人也出不来了。
如此回忆起来,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世界,是在考验他。
具体在考验他什么,他说不出来,但这种感觉异军突起,淹没了一切。
可“世界”出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想要达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梅斯菲尔德,那家伙又究竟是谁?
他曾经在森严的死亡中拯救过他,也明确说过“想要看他的结局”……看结局?究竟要看什么结局?
是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这种类似“考验”的暗示,还是其实所有人都有?
他是特别的吗?为什么?
三天后玉求瑕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家属可以陪护,方思弄这三天几乎没怎么睡,到现在仍是睡不着,又在玉求瑕床边静坐了大半天。
到这天傍晚的时候,玉求瑕睁开了眼睛。
窗外彤云密布,医院顶层VIP病房的采光很好,夕阳给玉求瑕的脸孔镀上一层暖色,看起来就像是从睡眠中醒来一样。
方思弄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凑上去问:“你感觉怎么样?”
玉求瑕还没说话,他就吧喝水的吸管递到玉求瑕嘴边,玉求瑕看了他一眼,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把水放下,又开始说:“你想吃东西吗?我给你准备了海鲜粥,还在保温盒里,或者我再拿去热一下……”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睡觉,眼睛太久没闭合,此刻他的眼睛显得尤其的大,其中闪烁着不太正常的光亮,作势就要站起来去热粥,玉求瑕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定在原地,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方思弄的身形顿了一下,有些颓然地坐回陪护椅里,眉目低垂,眼睛却还那样大睁着。
玉求瑕说要看他真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看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外面进来一个小护士给玉求瑕换吊瓶,换完后玉求瑕叫住了她:“请问有纸笔吗?我需要一些东西,想请你们刘院帮忙准备一下。”
玉求瑕显然是这所医院的常客,与刘院有些交情,小护士不敢怠慢奉上纸笔,玉求瑕刷刷写完就让她出去了。
方思弄精神紧绷了近百个小时,此时表现出来的就是极端的迟钝,全程没有什么反应。
等小护士出去一会儿了,他才如同梦呓一般说道:“姚望、元观君和余春民都死了,其他新人也都死了。”
玉求瑕拉住他一只手,想坐起来抱他,但没有成功,只能无奈地说:“过来。”
方思弄却没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方思弄的长相本就偏冷,这样盯着一个人就显得有几分恐怖:“……其实你也不确定吧?”
玉求瑕皱眉:“什么?”
“其实你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存在,对吧?”
玉求瑕张了张嘴,声音却低了几分:“当然不——”
“你根本看不到脚印,对不对?”方思弄一直在发问,却好像不在乎回答,自己已然得出结论,“你那个时候就发现了。”
他曾在刚进入巨木森林、第一次看到那串诡异的荧光脚印时问过玉求瑕是否能看到,玉求瑕当时的回答是“是”,可之后再遇到,玉求瑕显然看不到,当时是骗他的。
玉求瑕当时就发现了他的不同,甚至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信念”或“想象”在那个世界的力量,为了不让他自己怀疑自己的存在而产生动摇,就假装自己看到了。
玉求瑕在维持谎言,害怕揭穿可能的幻象。
说明他不自信。
说真的,方思弄现在依然感觉飘浮,他感觉不到真实感,甚至怀疑自己还处在另一重梦境里。
“我看到了你的恐惧。”他继续问,又像是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玉求瑕额角青筋一跳:“你看到了什么?我母亲……”
“你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你不必再骗我。”方思弄打断他,“那是你灵魂上的伤口,是真实存在的过去,是一个我不存在的世界……你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玉求瑕按住额角,过了一会儿,脸色很阴沉地说:“事到如今,我只能猜测那是针对你的一个设计。”
方思弄根本不信,情绪愈发激动:“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什么也不是、一点也不特殊,既没有传统也没有血缘,‘世界’为什么要针对我?”
玉求瑕头疼欲裂,双手狠狠掐着太阳穴,死死压着唇齿间溢出的痛呼:“我们都出来了,这些并不重要!”
方思弄依旧在问:“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玉求瑕道:“没有,没有了。”
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又进来了一个男医生,但谈话进行到此时,方思弄完全没注意到,还直勾勾盯着玉求瑕,张嘴又要说什么,玉求瑕忽然暴起,捉住了他的两只手,刚进来的那个男医生也倏然靠近,往他脖根处扎了一针。
很快,方思弄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仍是傍晚,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夕阳的色温跟失去意识之前不太相同,应该是云层厚度的原因,时间至少过去了一天。
“醒了?”
旁边传来玉求瑕的声音,他侧头一看,玉求瑕正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穿着常服,用小刀削苹果。
“你睡了两天,现在舒服点了吗?”
两天了?
方思弄盯着天花板上的夕阳,略有些迟钝地想着。
片刻后,他的视线又落回玉求瑕身上:“你已经好了?”
“差不多了,没好全,可以回去慢慢养。”玉求瑕将削成一整条的苹果皮扔进垃圾桶,手腕一压削下一块果肉递到方思弄嘴边,方思弄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张嘴吃了。
玉求瑕自己也低头咬了一口,然后又削了一块喂方思弄,最后一个苹果一人吃了一半,玉求瑕又去洗手间洗了手和刀,坐回陪护椅,看着方思弄:“现在清醒了?有什么想说的?”
“你不可以一有分歧就把我麻翻。”方思弄有些气闷地说,其实他确实生气,现在也气,理论上应该一睁开眼就跟玉求瑕严正声明以后不可以这样,结果还没张嘴就被喂了半个苹果,现在再发火就有点接不上,但还是倔强地又强调了一遍,“你不可以。”
“我没有。”玉求瑕无辜地举起双手投降,辩白道,“我给护士递小纸条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歧。”完了又伸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方思弄之前因为害怕睡着之后就会从梦里醒来,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一直撑着不敢睡,缺觉也给濒临崩溃的精神造成了更大的负担,但现在他一觉睡了两天,醒来发现世界没有什么改变,大脑又因为充足的睡眠得到了休息,自然将他走入死胡同的思维又拽回来了一点。
他翻身坐起来:“我想去洗把脸。”
玉求瑕起身去门后面拿挂在那里的衣服给他:“行,你要进去顺便把衣服换了吗?等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方思弄接过来,沉默着钻进了卫生间。
他用冷水洗了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换了衣服出去了。
一打开门,玉求瑕就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很自然地伸手给他理了理衣领,然后垂下眸子,慢慢地说:“我仔细想了你之前跟我说的事,关于那个脚印,我确实是没看到,也的确说谎了,还有在幻境里看到的内容,我也有所隐瞒,抱歉,原因我可以解释——我确实发现了‘想象’在这个世界中特殊的力量,而且我发现,在剧情设定中,姚望那个角色就很有可能是你这个角色‘想象’出来的,你记得我以前跟你提到的那个民俗故事吗?鬼魂在意识到自己是鬼的那一刻,才消散了。说的也是‘信念’的力量,我也怀疑这种‘发现’会削弱你们,当时我们还在禁言状态,我没法对你全盘托出,就选择性地说了谎,我道歉,我错了,你不要和我计较。”
玉求瑕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摩擦他的手骨,轻而热:“至于后来其他人都忘记你、看不见你了,我还叫你相信我,是因为我相信我的‘信念’的力量,你、你和姚望,作为……鬼,在那里依附于别人的信念存在,所以我相信,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会存在,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样的解释,你可以接受吗?”
玉求瑕这样说话,方思弄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其实冷静下来一想,玉求瑕的视角其实很有限,并不像他一样能看到所有人的心魔,所以也并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也许只以为是“世界”为了动摇心智所编造出来的幻觉呢。
“至于你问我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你,我想了两天,真的没想出来。”玉求瑕观察着方思弄的表情,这次方思弄的崩溃确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方思弄必然还遭遇了一些,没有对他讲出来的事情。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方思弄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梅斯菲尔德……你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吗?”
玉求瑕皱眉看着他:“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梅斯菲尔德,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玉求瑕表情凝重,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奈道:“方思弄,我听不见。”
方思弄的眼睛微微睁大,玉求瑕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听不见”与音量和吐词都没有关系,是真的听不见。
又来了,他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此时也忧心忡忡,方思弄究竟遭遇了什么……需要被禁言的事呢?
他叹了一口气:“没关系,也不是非要说……”
“我害怕、我害怕……”方思弄却忽然开口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看见了什么庞然巨物,“——害怕走向一个比死亡还可怕的结局。”
这话像一句恐怖的箴言,因为自相矛盾,所以显得神秘莫测,又好像真的会灵验。
死亡是一切的结局,还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呢?
玉求瑕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前似乎飘过一些画面,但都是一闪而逝,抓不到任何行迹。
他掩饰得很好,展现出的依旧是一种从容不迫,安抚地揽过方思弄的肩膀,郑重地说:“不会的。”顿了一下,他去找方思弄的眼睛,问道,“你会抛弃我吗?”
方思弄立即摇头:“当然不会。”
“我也不会。”他看着方思弄的眼睛,“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结局是不可以接受的,你说呢?”
方思弄咬了咬嘴唇:“……嗯。”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听起来像是护士在拦人,依稀可以听见“大爷”、“这里不行”之类的字眼,方思弄下意识以为遇上了医闹,刚一转头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休闲裤、银白鬓发微微散乱的干瘦老头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三个护士,都有些狼狈地想拉他,但都没拉住,其中一个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大爷应该是走错了耳朵又不好,我们……”
玉求瑕示意她们没事,走近了一点问道:“大爷,您找谁?”
那大爷却眼睛一亮,以一个十分诡异的步伐绕开了他,向着方思弄走去:“啊,是你。”
玉求瑕心头剧震,转身还要拉他,居然又被避开了!
一转眼那大爷已经走到方思弄面前,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小伙子,你印堂发黑,是……”
方思弄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他盯着那大爷青光眼白内障齐聚的眼睛,一瞬间毛骨悚然。
大爷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电影的慢镜头,声音也慢,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已死之人啊。”
方思弄下意识的:“什么?”
老头却像听不见他说话一样,自顾自嘟囔起来:“那个臭小子,怎会将定魂符留在你这个已死之人身上?”
第185章 幕间34
天空被乌云层层覆盖, 黑暗的云团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到地面。地面被雨水冲刷成了大片的银色镜面,倒映出机场庞大威严的透明建筑和灯光的模糊光影。雨点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外墙和金属行架,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雨水如同泄洪般从天而降,密集的雨柱笼罩了整个机场,形成一片水幕。远处的飞机轮廓被雨帘模糊, 几乎无法分辨,只有机翼上的信号灯在雨雾中忽明忽暗。
方思弄的车就停在这道雨幕边上, 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因为雨太大没法开窗, 而不开窗就抽烟的话车里不一会儿就会变成烟熏雾绕的二手烟地狱,他不喜欢这样, 更要为祖国的花朵着想。
他有些担忧地望着停机坪的方向,很担心在这样的天气里飞机能不能平安着陆。可雨太大了, 他也看不见什么, 雨刷拼命工作, 但依然无法完全扫清视线。每次雨刷滑过,车窗外的世界仿佛在不停地变换形状, 变得更加模糊和不可捉摸。
终于,一个略显伶仃的身影夹在焦急匆忙的人群中走出来, 得益于被大大强化的视力,方思弄在候机大厅的出口处看到了她的身影。李灯水显然也看到了他,毫不犹豫跨入了雨中,撑起一把几乎被雨水压垮的黑色雨伞,衣衫被打湿,急匆匆地朝他的车走来。
方思弄迅速解开安全带, 推开车门,一股冷风伴随着雨水涌入车内。他大步冲进雨中,拉开车后门,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领和脸庞。他接过女孩的行李,将她护送到车里。雨伞完全无法抵挡如此猛烈的雨势,两人都已经湿透。
“好大的雨。”
方思弄回到驾驶位,关上车门,听到李灯水的感慨。
“确实,已经下了四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方思弄回道,又递给她一包纸巾,“过来这么急做什么?你就站在门口等,我掉头过去就行。”
“那边不是不能停车么?”
“几分钟不会管的。”
方思弄自己也擦了擦,又戳开车子的热风对着李灯水。SUV厚实的车身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车内骤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递给李灯水一个红包:“灯水,恭喜你。”
李灯水正在绑安全带,直接僵在半道上,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干什么?”
方思弄显然也不大习惯做这事儿:“不是考上大学了?收着,我和你玉哥一起给的。”
李灯水把安全带都放回去了,连连摆手:“不不,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方思弄直截了当把红包往她膝盖上一放:“拿着,我们钱多得用不完。”
李灯水:“……”
为了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方思弄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驶离机场,在大雨中驶上主干道。
李灯水这次来北京,除了为“戏剧世界”而来,也是为了大学生活做准备,从“野鸭世界”出来后她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成绩太好了,“戏剧世界”都没怎么影响到她高考,分数离她们的省状元只差三分。
方思弄直接把她拉到了晚餐的地方,花田笑订的,北京首屈一指的涮羊肉馆,秘密包间。他们是最后到的,因为李灯水的航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那个红包太尴尬了,李灯水和方思弄之后几乎一路无话,她跟在方思弄后头下车、上楼,结果一进包间就被好几个红包怼在脸上。
花田笑是完全享受聚光灯的,要他低调行事根本就不可能,准备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红包,已经为在李灯水推门进来时用什么姿势发红包设计了数种场景。井石屏本来是想偷偷给的,结果看不惯花田笑这样子也挤到旁边争着发,蒲天白纯是为了凑热闹。
李灯水被堵在门口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说不收不收,可这些人里又有哪一个她能推辞。花田笑的表演型人格深入骨髓,仿佛随时都有个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摄影机在对着他拍一样,一整套老油条似的送礼方式哪是李灯水能招架得住的?井石屏倒是更为简单粗暴的风格,直接把红包往李灯水胳膊肘里一夹:“行了,收着,你也算是我们大家的闺女。”
花田笑立马反唇相讥:“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你问过人家想要你这个爹不?”
一个还坐在座位上的老头见此情形,问旁边的玉求瑕:“这是咋的?咋的啦?”
“小姑娘考上清华了,我们跟着沾点喜气。”要说玉求瑕是大导演呢,实在太会说话。
老头子双目圆瞪:“清华?那个清华啊?”
玉求瑕斜睨着他,轻描淡写:“那不然还有哪个清华?”
“哎哟我的天不得了!清华啊?这不得祖坟冒青烟?”老头子猛然跳起来,动作极其夸张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也凑到发红包的队伍里,“不行这喜气我也得沾沾!小姑娘你别看这就是个葫芦啊……这是个品相完美的葫芦!你看这个龙须……”
李灯水被他骇得往后一退,撞在方思弄身上,求救似的看着他:“这个是……”
方思弄一言难尽地看着老头,解释道:“他是桑滁的师父,刚找到我们的。姓方,方青冥。”
这么一闹,李灯水通红着脸把大家的红包都收了,井石屏看她实在窘迫,大手一挥招呼着:“先吃饭吧,无论如何,先吃饭再说。”
众人落座,稀稀拉拉的坐不满这张圆桌。
桌子中央,热气腾腾的铜锅中冒着白烟,锅底红白相间的汤料在沸腾,汤面的辣椒和花椒随着翻滚的汤汁不断上下翻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肥瘦相间的羊肉卷、手切羊肉片、羊羔肉、Q弹的羊肉丸子、晶莹如玉的羊尾油、玫瑰花一样的肥羊花团锦簇地围绕着锅子摆放着,众人开始动筷,有井石屏卖力地招呼着,花田笑跟他接茬拌嘴,氛围看似热闹温馨,可没过多久,可能还不到十分钟,便有些冷却下来,稍显沉默。
又过了片刻,井石屏忽然叹出一口长气,道:“我现在才晓得,元观君平日的工作,实在是不好做。”
花田笑倒是没明白,很天然地问:“什么?”
“组织啊、招待啊、找话题啊、赔笑脸啊。”井石屏无奈地摇摇头,“难做。”
方思弄道:“生死攸关,确实难以轻松说笑。”
“是啊,难得我们灯水这么争气,考了个清华呢。”井石屏给自己烫了一筷子羊尾油,倒也不去看李灯水,就自己闷头嘟囔,“要是别人哪家的丫头考上清华,那升学宴是要敲锣打鼓,让十里八乡都晓得的。”
“我也不是别人哪家的丫头。”李灯水说,“现在这样,也不错。”
一时间没人说话,说什么呢?这顿饭本来是专门为李灯水准备的,接风宴加升学宴,但这一桌人,跟她可以说是非亲非故,还各个倒霉,看到彼此只会想到不幸。要说点这时候该说的话题吧,一般是什么“上大学要好好学习好好体验”、“抓紧时间谈个恋爱”或者年长者回味一下“我上大学那会儿怎样怎样”……可这些话题,现在适合说么?
“戏剧世界”的死亡阴影还如同乌云罩顶,所有对未来的展望都显得无力而不合时宜,说得好听叫一纸空谈,不好听就是立flag。
井石屏一讪,恢复他一贯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耸耸肩道:“其实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不多,今天坐在这里,更多的是迫不得已。”
方大爷的耳朵这时候忽然好使了,一拍桌子道:“有缘千里一线牵!”
花田笑又翻着白眼说井石屏:“你放弃得也太快了!”
沉默的氛围再次降临。
“那既然这样。”在一群沉默的大人中间,李灯水忽然发言,“对上个世界我有一些想法,不然我们来讨论一下?”说到这里她有些迟疑地看向方青冥,来之前她没想到这顿饭会临时加入外人,又想关于“世界”的话题无法与外人谈起。
“没关系。”玉求瑕道,“跟‘世界’有关的内容他听不见,而且他的耳朵本来就不好。”
方大爷是桌上唯一吃得开心的人,还专吃辣锅,嘴被辣得通红,一个劲儿说着好吃好吃。
李灯水于是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复盘起来:“我重新梳理了一遍剧情,结合我跟余姐姐、兰姐姐、元阿姨、张阿姨谈话得到的线索,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巨木镇’的村民一生必须进入森林一次,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方哥作为‘山上的摄影师’在镇子里享有盛名,因为他可以拍出人的‘真相’,这个‘真相’联系到在森林中出现的‘心魔’,也就是说,有越灰暗过去的人进入森林越危险,每年决定进入森林的人可以选择先去拍照,看看自己的‘真相’,给自己一点心理准备,当然也可以不去,这是很多人选择去找方哥拍照的原因……”
她做了很多准备,想得也比较深入,但方思弄盯着锅子居然走了神。
饭后众人分别,李灯水跟着方思弄他们回家,同行的还有方青冥。这个事情也算是说来话长,方青冥是桑滁的师父,有点道行,在桑滁意外身故后就算出事有蹊跷,跟着桑滁最后下在方思弄身上的“定魂符”找了过来,让他费解的是桑滁从来没有来过北京,又怎么能亲手给方思弄下一个必须贴身下的符咒呢?
找到方思弄之后他追问桑滁的死因,麻烦的是“世界”的事情对无关人员会被“和谐”,方思弄就算有心想说也无济于事。这老头耳朵不好,还有点疯疯癫癫的,问不出结果就赖着不走了,最后是玉求瑕联系到道教协会查到了老头的门派,又联系到门派里的弟子,对方说师叔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马上派人来接他,麻烦好心人多照顾他两天。
结果这一照顾就是一星期,门派那边的人还没到。
也是为了照顾这老头,两个人只能带着他搬回玉家老宅,现在李灯水来了也正好可以住在这边,玉求瑕让李灯水开学之前都住在这里,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是以现在是四个人一起回家。
大雨还没有停,回去是玉求瑕开车,方思弄副驾,李灯水和方青冥坐后座。车子开了十分钟左右,方青冥开始打呼噜,李灯水忽然又开口说道:“‘遗迹’里的岩壁,是不是也像耶尔的照相机一样,可以照出人的‘真相’呢?”
她刚刚在饭桌上已经把“野鸭世界”细细盘了一遍,还跟众人有讨论,虽然正确与否也没人能评判……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再说?
方思弄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转过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李灯水看着他道:“我这次过来,就是很想跟你们说这件事……我想了很多次,我不确定……”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刚刚说过,最后在遗迹里,我跟花田笑一起拉余叔叔的那一段,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
“我当时就是这样拉,正面朝着花田笑,再后面是岩壁。”她摆出了一个侧身的姿势,用下巴示意位置,“然后我好像看到……看到岩壁里,花田笑的影子……是余叔、是余春民。”
“不、不……那都不是影子,更像是、更像是镜子里的倒影。”她的嘴唇有些发抖,“我当时,我当时看见的的岩壁上,就不是花田笑在拉余春民,而是……余春民在拉余春民。”
第186章 幕间35
花田笑的不对劲原本就由来已久,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几人回到玉家大宅,方青冥就回房睡了。玉求瑕带着李灯水在这栋房子里简单转了一圈,告诉了她餐厅和音像间之类的功能性房间的位置, 没上三楼,之后把她带去给她准备的房间,安抚了几句, 让她也好好休息,最后回到了他和方思弄的主卧。
房间没人, 玉求瑕的心漏跳里一拍,在彻底慌起来之前他发现了坐在露台沙发上的方思弄。方思弄没有注意到他进来,而是看着外面的大雨, 在出神。
玉求瑕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没打扰他, 跟他一起看雨。
是方思弄先开口:“你说……花田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求瑕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身子一歪, 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
方思弄下意识用下巴蹭了蹭玉求瑕的发顶, 又说:“我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事……”
“不过……”玉求瑕顿了一会儿,显得非常迟疑, 但还是说出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直觉……他和玉茵茵, 有点关系。”
方思弄只觉得脑子里明光一现,五颜六色地爆炸开来,在这场爆炸中有两条颜色鲜亮的线搭在了一起,他忽然直起身子问道:“玉茵茵的房间,你没动过吧?”
“玉茵茵的房间?”玉求瑕一愣,然后摇摇头, “没有,锁起来了。”
方思弄直接站起来拉他:“带我去看。”
“她上大学之后基本就搬出去了,后来还去了日本,几乎不回来,你要看什么?”
找钥匙花了一段时间,玉求瑕虽然不解,还是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玉茵茵的房间门口。
方思弄先没明说:“你打开吧,我有事情要确认一下。”
玉求瑕从一大把黄铜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锁。
房门敞开,似乎有一股陈旧的风扑面而来,方思弄一瞬间觉得心脏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了他,他好像忽然回到了遗迹下的那片黑暗中,他在那片黑暗中也来过这里,玉茵茵在他的前方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一身白裙,散发着微光。
他跟着她在这幢古宅中奔跑,后来她不见了,而他摸黑往前走,就来到了她的房间门口。
在那幻境里的门上没有锁,一推就开。
在那片幻境中,他好像真的推开了。
看到了房间内的陈设,淡亚麻色带印花的墙纸、木质地板上铺着淡紫色地毯,靠门内侧是一张有四根立柱的东南亚风格的大床,靠露台的外侧则是学习区域,书桌靠窗而立,连着巨大的书柜,白色纱帘无风自动……
随着那扇门缓缓打开,那时的画面,和现在的画面,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玉求瑕发现了他的异样,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方思弄略一定神,开口:“我来过这里……我在‘野鸭世界’的镜子遗迹里来过这里。”
玉求瑕显然有些惊讶,在他看来方思弄和玉茵茵几乎没有交集,每个人的幻境中出现的应该都是对自身来说很重要的场景,方思弄的幻境里为什么会出现玉茵茵?
愣神间,方思弄已经打开灯,走向了玉茵茵的书桌。
书桌和书柜连在一起,桌角堆放着两叠书,桌子正中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仿佛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方思弄云里雾里如在梦中行走,目标明确地打开了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面是玉茵茵高中时的资料,没有全部留下来,只留下了高考前最后一轮复习的精华,有笔记本也有打印纸,上面花花绿绿的一片,全是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出的重点,周围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做着批注,是那种一看就非常认真的学生的笔记。
玉求瑕凑过来,观察着他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道:“你记得我们在‘琵琶记世界’中,每个人的课桌里都是自己高中时所用的书本这件事吗?”
“记得。”
“当时花田笑曾说过……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是,他书桌里的书也是他高中用的,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各种记号……你有印象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思弄继续说,“可后来,在元观君安排在艺术区那次集合讨论那次,花田笑坐在我的旁边,当时他也带了一个笔记本,我看到过几眼,上面只有黑色字迹,没有其他的颜色。”
玉求瑕眉头蹙起:“你是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习惯肯定会有所变化,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注意巧合。”方思弄又去拨弄玉茵茵留在桌面上的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几乎只有黑笔的墨迹,偶尔会有红色或蓝色的批注,但并不多,这说明,哪怕是玉茵茵自己,也已经改变了自己高中时的笔记习惯。
可方思弄仍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现在脑子里有这样一种情况存在:在‘世界’中,某些时候,花田笑就是玉茵茵。”
玉求瑕捂着嘴沉思,没有说话。
“玉茵茵可以在‘镜子’中为我引路,我们假设她也拥有了某种异能,这种异能与‘镜子’有关。而花田笑,说句不好听的,在进入‘世界’之前,他作为一个‘偶像’,完全没有演技可言,可在‘世界’里,他却几度展现出了惊人的演技……”
玉求瑕接道:“你想说他这种演技也和异能有关?”
“是和‘镜子’有关。”方思弄道,“你想想李灯水说的,花田笑的影子在遗迹的镜子里变成了余春民 ……我们假设他确实有异能,这个异能有着类似于‘镜像’或‘复制’的能力……玉茵茵的异能也与镜子有关,也许因为这两种异能的相似性,他们两个人在‘世界’中产生了什么联系。”
玉求瑕想了想:“有这种可能,我一直怀疑玉茵茵比我先进入‘世界’。”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那种“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消失,让他感觉轻松不少,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下来:“总之,这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性。”
玉求瑕却还顺着在思考:“玉茵茵有可能被困在了镜子里,在之前的世界……”
“往好处想,我们至少还没有得到她的死讯。”方思弄反手握住了玉求瑕的手,“也许她还活着……不。”他又觉得一个死人很难为他引路,便道,“我想她大概率活着。”
恐惧来源于未知,当事情有了一定眉目之后,恐惧也消退了不少。
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夜已深了,玉求瑕的目光在玉茵茵的书桌书柜上逡巡一圈,揽过方思弄的肩膀道:“回去吧,睡了。”
“嗯。”
两人将房间里的东西还原、关了灯、出去锁了门,这时方思弄耳骨一动,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玉求瑕也几乎同时有了同样的动作。
“敲门声?”
外面大雨滂沱,已经快十二点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敲门?
玉求瑕:“我去开。”
方思弄当然不同意:“一起。”
于是两个人一起走下楼。一楼客厅大而空旷,敲门声还在继续,方思弄浑身汗毛倒竖,十分不安。
来到大门口了,玉求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可视门铃面板上看监控,但来人笼罩在宽大的黑色雨衣里,看不清脸。
方思弄见状扬声问:“谁?”
片刻后,门外传来了一声略显沙哑的女声:“是我。”
声音不大,瞬间被大雨淹没,但玉求瑕一下子拉开了门:“小姨?”
来人黑色的雨衣全部湿透,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整张脸,闻言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十分明艳的容颜,然而却面色惨白、神色凄惶,贴在颊边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正是黎暖树。
方思弄也很自然地喊她:“小姨,怎么了?”
两人一起把她往里面扶:“先进来再说吧。”
黎暖树任由玉求瑕给她脱下雨衣,整个人神游天外,像游魂一样往前飘,一路飘到客厅沙发前才停下,将怀里的一个塑封纸袋放在茶几上。
刚刚为她脱雨衣时玉求瑕和方思弄就注意到了这包东西,玉求瑕问:“小姨,这是什么?”
黎暖树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浑身抖了一下,双眼聚焦,稍微正常了一点:“我回了老家祖宅,找到了一些东西。”
玉求瑕向方思弄解释道:“我外祖父的老家在浙江台州。”外祖父,那就是黎家的长辈。
说完他转向黎暖树,“所以,你找到了什么?”
“你们看吧。”黎暖树抱住自己的双臂,好像很冷,“我看不了。”
看不了是什么意思?
带着这个疑问,方思弄用刀片划开塑封里面的牛皮纸,发现里面都是纸质资料,有散着的纸张,也有成册的书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浅绿色封皮的书,从纸质、装订方式和破损程度来看,应该是古本,封面上书三个大字——
“录鬼簿?”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带着一种深切的颤栗。
第187章 幕间36
方青冥颤巍巍从二楼走下来, 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那本书。
他那双青光眼加白内障眼睛睁的大大的,有一种空洞的瘆人感,好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巫灵在说话:“你们……你们是……录鬼簿的传人?”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 玉求瑕很镇定地说:“不是,我今天是第一次见。”
方思弄却问:“什么是录鬼簿?”
方青冥却不再理他,慢吞吞走到茶几边上, 俯视着“录鬼簿”,似乎想伸手摸, 又不敢。
倒是黎暖树开口道:“按照网络上收集的资料看,《录鬼簿》是中国古代一本记录金元杂剧作家和戏曲作品的重要文献,大概成书于至顺元年, 作者是钟嗣成。钟嗣成在元代末期编写了这本书,记录了杂剧、散曲艺人八十余人, 包括生平简录、作品和自己的评述。书名中的“鬼”字并非指鬼神,名为鬼, 实为曲家。”
在黎暖树说的时候, 方思弄已经掏出手机飞速搜索出了相关内容, 并立即注意到了《录鬼簿》这一书名的由来,是作者钟嗣成在“录鬼簿序”中提出的:“人之生斯世也, 但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 酒罂饭囊,或醉或梦,块然泥土者,则其人与已死之鬼何异?”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沉重的悲伤,好像隔着几百年触碰到了那个自嘲着自称为鬼的曲家的灵魂。
这世上只有中二病会觉得当鬼很帅,如果有的选, 谁愿意做鬼呢?
真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他既不是导演也不是编剧,哪怕同病相怜,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他更有立场。
“元代。”他轻声道,“……所以这些事情……元代就开始了吗?”
“远远不止!”方青冥的耳朵这会儿又忽然好使了,对话题可谓是无缝衔接,“还要更早!更早!”
黎暖树仿佛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个人似的,打量着他,又看向玉求瑕:“这位……”
玉求瑕介绍道:“方青冥,青城山的道长,暂住在这里,很快会有人来接他。”
黎暖树略一点头,不做深究,转而问方青冥:“方道长,关于这本书,您知道什么?”
方青冥嘴唇发着抖,吐字却非常清晰:“录鬼簿现世,就是有大灾变……”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正好划过一道惊雷,撕裂长空,将老道士本就瘦似骷髅的脸孔映得惨白如鬼,随即是沉闷巨大的雷声。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场景震住了。
“每个行当都有秘传,曲家、道家、佛家、茶行、商行……种种行当在世间活动,都是起起伏伏,有兴盛时,也有落寞时。”方青冥道,“《录鬼簿》就是你们曲家宗则……不,不是你们说的元代那个,它早就有了,以前也许不叫这个名字,但宗则是一直在的,从这个行当出现开始就在的。”
方思弄去看玉求瑕,都算圈内人,史论都学过:“戏曲最早出现是在什么时候?宋?不,唐……唐传奇。”
“恐怕更早。”黎暖树却道,“也许比你现在想象中的所有时间都早——在文字出现以前,表演艺术就已经存在了,它借着祭祀和宗教的名义统御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原始部落,比‘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或‘威伦道夫的维纳斯’更为古老。”
方思弄和玉求瑕再次对视,因为有“禁言”效果存在,他们的一些对话不会被另两人听见,只供他们私密交流。
方思弄提出猜测:“根据他们说的这些内容来看,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我们遭遇的这个‘戏剧世界’,与远古的祭祀……直白一点,与超自然的‘神灵’的力量有关?”
玉求瑕还凝眉思考着:“来得有点太突然了。”
方思弄也这么觉得:“确实。”
而另一边,方青冥居然毫无阻碍地与黎暖树搭上话了,他问:“录鬼簿传到你们,是第几代?”
黎暖树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答道:“第四十六代。”
玉求瑕打断道:“小姨,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录鬼簿。”
“我也是小时候听过。”黎暖树并不意外,很平静地叙述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语焉不详,只是记忆里有这么一段,父亲在和别人说话,提到‘我们第四十四代’,就当他是第四十四代吧。你母亲是第四十五代,你就是第四十六代。”
冷静如玉求瑕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传人……算什么传人?
“等等、等等。”他说道,“假设我家真的在传承这个《录鬼簿》,只是假设,你所说的第四十五代传人,是我的母亲,对吧?那为什么是她不是你?”
黎暖树似乎有些无奈:“小玉,我是黎家的养女,我没有黎家的血统。”
玉求瑕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消化了半晌后,他又找回自己的节奏:“好吧,那就当是这样……那我这一代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玉茵茵才是那个传人。”
“不。”黎暖树直直看着他,很肯定地说,“是你。”
玉求瑕的情绪有些不稳了,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什么?”
黎暖树的嘴角也抖了几下,那是一个濒临哭泣的表情,但忍住了:“因为她告诉过我……就是你。”
玉求瑕不信:“不是有‘禁言’吗?她怎么说的?”
“我当时确实没有听懂,但我现在懂了。”黎暖树捂住了脸,“当时她喝醉了,她说……她说她要培养你的仇恨,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她没告诉我是什么机会,但现在我知道了,她也许说了,是我听不见。”
黎春泥一直是玉求瑕的逆鳞,只要一提起就会让他失常。他垂着头站了一会儿,整个人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粗重,方思弄担心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黎暖树则忽然抓住了他的另一只,声音提起来道:“小玉!我知道你痛苦!你没法原谅!我也不是要让你原谅!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将她的脸也映得一片惨白,方思弄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疯狂的光芒,这道光似曾相识,他自己也经常在镜子里看见。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她,把玉求瑕往身后拉,可黎暖树攥得太紧了,他居然一下子没拉动。
他张口喊到:“小姨……”
但他没有成功,黎暖树的声音很高,一瞬间就盖过了他:“可是小玉,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苦!你知道茵茵……茵茵也跟我讲过很多次,讲说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总对你寄予厚望,明明、明明她也已经那么努力了,父母为什么总让她‘开心就好’?她痛恨他们重男轻女,明明她不比你差,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对你有要求!她竭尽全力地将每一件事做到最好,可父母并不为此高兴,她为此痛苦了很久很久……这样的事……你不知道吧?”
玉求瑕的身体晃了晃,退后了两步,神色空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思弄抱住他,感觉到他剧烈得不正常的颤抖,再次想要打断黎暖树的话,她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情报的交换而是情绪的宣泄,他不想让玉求瑕再遭受这个,他早就受够了。
“小姨!小姨你冷静一点!”
可他两只手都抱着玉求瑕,没法再在行动上阻断黎暖树。
“在这件事里没有人获得了幸福,小玉……没有一个人获得了幸福……你明白吗?”黎暖树那双亮如灯火的眼睛仍是死死攥着玉求瑕,情绪彻底崩溃,泪崩如暴雨倾泻,几乎是失声喊道,“你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要恨你妈妈……小玉……不要恨你妈妈……”
又来了,这种死无对证的感觉,一时半会还是说不清楚。
方思弄捂住玉求瑕的耳朵,虽然知道不可能完全捂住,把人带到另一头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抱住他的头,仍是捂着耳朵,亲吻他的发顶,并贴着他的耳朵道:“玉求瑕,没关系,别怕,我在这里,没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方思弄感觉到玉求瑕抬起手来抱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黎暖树在那一头自顾自地哭,哭了很久,终于逐渐偃旗息鼓。
“是古本……就是古本呐!”正在这时,处在情绪爆发中心却一直没开腔的老道士忽然跳起来,疯疯癫癫原地转圈,“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刚刚这边闹成这样子,他的耳朵又忽然关闭了,一个人跪在茶几面前观察那本《录鬼簿》,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衣角垫着,翻开了这本书。
然后又疯一个。
方思弄心想这也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时机,便话锋一转顺势问他:“方道长,你刚刚说的……‘大灾变’是什么?”
方青冥脚步停下,两只枯瘦的手臂抬高,像一只想要将自己的体型撑大来恐吓敌人的可怜的动物:“大灾变……就是大灾难啊!”
完全是一句废话。
老头还在念着:“天灾、兵祸、瘟疫……席卷一切的灾难……”
“恐怕不是无稽之谈。”黎暖树用了大半包纸,已经基本调整好情绪,声音虽然还有些哽咽,但已基本恢复素日的平静,条理分明地说,“在世界所有文明体的历史中,都曾有过能直接影响整个文明的‘黑暗时代’。”
“最著名的应该是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与‘黑死病’紧紧相连。但其实所有的文明都有,比如古印度‘哈巴拉文明’与‘吠陀时代’中间的一千年,比如‘古代爱琴文明’与‘希腊文明’中间交接的四百年,比如玛雅文明的消亡……这些‘黑暗时代’都是让人费解的,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文字消失、城市消失、生产力倒退、原本辉煌活跃的文明丧失活力……因为是突然断档的,这些文明进入‘黑暗时代’的原因,至今学界也无有定论。”黎暖树还在永纸擦脸,但说出的话却能直接上台教书,“不管怎么想都很离奇吧,一个文明忽然断档,原本有的文字忽然弃之不用……就拿‘荷马时代’来说,在它之前的‘迈锡尼文明’早已有成熟的巨石建筑、中央集权制度,完善的文字、神话体系和艺术了,而在它之后的‘希腊文明’更是整个西方文明的高峰,可它在中间,就那么突兀地断裂了,王权消亡、城市衰落,人们已不知文字为何物……唯一留下来的记载只有《荷马史诗》……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被她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方思弄硬着头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戏剧世界’造成的?”
“戏剧世界”在黎暖树耳朵里肯定被消音了,她不知道能听成什么,但有些时候,没有信息也是一种信息。她眼神一动,露出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方思弄捏了捏玉求瑕的后颈,低头问他:“你觉得呢?”
玉求瑕道:“有点扯。”
第188章 幕间37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方老头还在客厅乱转。
方思弄被他晃得眼晕, 走过去扶住他一条胳膊:“方道长,天不早了,上去睡吧,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是今天。”
“是这个理,小伙子颇有慧根啊!”方青冥斜着眼睛瞅他一眼,又摇头叹气, “可惜,可惜……”
就这么摇着头上楼去了。
他没有说完的话, 方思弄立即就意识到是什么,指的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指着自己说的“已死之人”,当时所有人都当这老糊涂犯了病, 显然老头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可惜”。
方思弄就是跟玉求瑕都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它太像一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煞有介事地讨论似乎太可笑, 可一种绵密的沉重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像一层笼罩在身遭的浓雾, 无伤大雅,却湿冷阴翳。
毕竟, 在方思弄第一次进入“戏剧世界”时,玉求瑕就说过:在戏剧世界, 很少出现真正的疯子,他们要么是“主角”,要么是“先知”。
就是普通人都会相信一些未卜先知,何况这还是个真的会卜卦的老道士。
方青冥上去后客厅就只剩下三个人,方思弄看向黎暖树,只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手脚都放得很规矩,又穿的黑色,显得整个人小小一团,除了鼻尖和眼尾还有一点红以外,看不出一点刚崩溃过的迹象。
当方思弄以为今晚就要这么结束时,玉求瑕忽然开口:“不过小姨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就是谈话还会继续下去的意思。
玉求瑕不确定有多少部分会被“禁言”,所以采取了尽量少的特定词,但方思弄怀疑过许多次,那种“禁言”的力量“屏蔽”的并非是某个特定的词语,而是一种“意图”。
当一个人“意图”要谈起“戏剧世界”时,在这种“意图”控制下的所有语言都会被屏蔽。
“语言。”玉求瑕说道,然后站起去拉方思弄,方思弄刚刚为了去扶方青冥而离开了他,他就又把方思弄牵回来坐在了自己身边,然后才继续说道:“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在‘戏剧世界’中,不管什么时代背景下,所有语言文字都是中文,李灯水还提到过,会不会是‘游戏的不同翻译版本’一样,只有在中文使用者眼中,它呈现中文,而在其他语言体系人眼中,是另一种?当时我就有过疑问,比如说,倘若一个人在复杂的文化背景下长大,极端情况,父母双方使用不同的语言,假设两种或以上的语言是他/她的母语,那‘世界’会怎么判定?”
方思弄想了想:“确实,不像真正的游戏那样,可以让玩家自己选择语言。”
“但如果按照小姨的说法,这一点就能够说通了。”玉求瑕道,“过去的那些‘黑暗时代’,的确是以文明体为单位蔓延的,语言和文字是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它们一定代表着什么。”
方思弄却提出:“你这是预设之后的推论,我可以举出反例,在‘樱桃园世界’中,那个谜底为luna的谜题,是英文。”
玉求瑕顿了一下,点头:“你说得对。”
他抬起眼,去看黎暖树:“小姨,你听到多少?”
“很少。”黎暖树道,“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但大脑解析不了语义,就像……不规则的电流。你们在讨论语言吗?”
“语言和文明。”玉求瑕说,“我们在思考刚刚你说的。”
方思弄盯着那本《录鬼簿》:“所以小姨这次回去,就是为了找这本书?为什么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
“不是老宅,是祖宅。”黎暖树摇摇头道,“不在市里,在雁荡山深处,没有信号。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找这本书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本书,我只是……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她抬起眼看了方思弄一眼,方思弄猜她说的“这些事”里包括了给他写那封信时的精神震荡,她接着道,“我有一天就忽然做了梦,梦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太小,视线很低矮,妈都还在……我好像想起了在那栋宅子里生活过的日子,那里好像有一间很暗的书房,有很多很多书,有一扇小窗户可以看到树枝和鸟的影子……梦里父亲的背影很清晰,他好像一直在叹气。”
她口中的父亲就是玉求瑕的外祖父,京剧“黎派”创始人黎勾元(1)。
“……我不确定……醒来之后,我就在想,一切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是不是这个家族的诅咒,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还是说……那是父亲得知那个诅咒的时刻?”黎暖树道,“我决定回去找答案,我认为找到了那个书房就可以得到答案……我雇了一个当地人,进入雁荡山深处找,我童年的记忆太淡薄了……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
玉求瑕不赞同地皱起眉:“太危险了。”
“跟你们遭遇的相比,不算什么。”黎暖树无所谓地摆摆手,鼻子皱缩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姐姐跟我讲过,她小时候家里被抄过几次,而这栋祖宅,应该就是因为在深山里没被发现,得以保存下来。看到它的瞬间我确认了我的记忆,是真实的,我也如愿找到了那间书房……其实书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多,梦里那个书架好高啊,就像顶到了天上……其实它没有那么高,大概两人高吧……我就带回了这些。”
“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可也不少吧。”玉求瑕敏锐的目光看向她,“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些?”
“因为这些都是我看不了的。”
方思弄问道:“看不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禁言’一样,这些字在我眼中都是无意义的墨迹。”黎暖树看向桌上那一堆书和纸,形容道,“一团一团一团,像火在纸上烧出的黑洞。”
现在所有人都盯着那堆东西,方思弄跟玉求瑕对视一眼,扯过两张卫生纸垫着,将《录鬼簿》拿了过来。
翻开第一页,斑驳浑浊的黄纸暴露在天光下,竖排版,偶有晕染的端正楷体墨字落于其上,因为是繁体字,方思弄读起来有些不习惯:“贤愚……寿、夭,死生祸福之理,故兼乎气数而言……(2)”
古文他是真的搞不定,求助地看向玉求瑕,玉求瑕小时候受过传统的戏曲教育,底子还在,接过书,将序言扫了一遍,翻译道:“这是在说:贤或愚、长寿或短命,生死祸福的道理,固然是与命数连在一起说的,圣贤们却也没有不议论的。”
“大概阴阳的交替出现,就是人鬼生死的变化。”
“人如果知道了生死之道,顺应它的规律,又怎会陷入危墙之下、或镣铐加身的困境呢?”
“等等。”方思弄打断他,“这会不会就是在说‘戏剧世界’?阴阳交替、生死之间——”
玉求瑕未置可否,接着把整个序言翻译完了,大意是作者写这本书的目的,他将包括自己在内的曲家称为鬼,已死之鬼和未死之鬼,记录下他们的生平作品,即使会得罪孔圣门下,也“且谈蛤蜊,别与知味者道。”
黎暖树忽然出声:“这就是元代钟嗣成所著的《录鬼簿》序的原文。”
玉求瑕有些惊讶:“你能听见?”可她如果看都看不见,又为什么能听见呢?
“嗯。”黎暖树接着简短地解释道,“古代的戏子都是下九流,曲家也都是被科举淘汰的失败者,地位一直不高,不止我们这样,全世界曾经都有这样的趋向,很长一段时间,欧洲的剧作家不被允许葬入坟墓,只能曝尸荒野。”
方思弄道:“接着看呢。”
玉求瑕翻开下一页,瞬间两个人都微微一僵。
黎暖树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然后就看到玉求瑕抬起头来,嘴唇翕动,似乎在给她念,但她只听到了那种诡异的电流声。
她摇摇头:“听不见了。”
玉求瑕和方思弄对视一眼,又问她:“你记得《录鬼簿》原文开头吗?”
黎暖树道:“这个我一时说不出来,只记得钟嗣成将关汉卿列于首位……”她看不见封面上《录鬼簿》三个字,也就没有提前研究过,只是有读过的印象,不可能像玉求瑕一样过目不忘。
方思弄掏出手机:“我查一下……”
“不用查也知道。”玉求瑕说,“这肯定不是原文。”
黎暖树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玉求瑕想了想怎么说,这次她能听见了,“这上面出现的名字,有很明显的史前痕迹,没有姓氏,更没有字号,还有很多我们现在认为寓意不好,不会出现在人名中的字。”
“我查到了。”方思弄举起手机,上面是清代抄本的图片,字迹较为清晰:
仍是竖排版:
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
董解元火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别诸首
太保刘公秉忠 商政叔学士
杜善夫散人……(3)
写在首位的是董解元,其他的也皆是有名有姓,随手可查,跟他们在这本《录鬼簿》上所看到的人名大相径庭。
“跟我想的一样。”玉求瑕道,“钟嗣成记述的都是他的近代,也就是元代的‘鬼’,至多往前数两个朝代,怎么可能记到商汤以前?”
他把书翻回封面,目光闪烁,下了结论:“这确实不是钟嗣成写的那本《录鬼簿》。”
天色已晚,黎暖树身上还被打湿不少,方思弄怕她生病,提议说今天先休息,这些资料几天也不可能看完,还需要从长计议。
黎暖树确实脸色不好,精神也绷到极限,就同意了,玉求瑕送她上楼去客房,方思弄留下来收拾茶几上的资料。
来到二楼走廊上,玉求瑕问黎暖树:“小姨,那你呢?”
黎暖树没明白:“什么?”
“你既然看不了那些文字,那让你伤心的,是什么?”
她刚进门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很不像样,一定不只是遇到了这些事。
黎暖树直勾勾看着他的脸,在走廊略显昏暗的灯光下眼神闪烁,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其他什么人,最后却只是动动唇道:“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只是故地重游,我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我想起你妈妈……”
她垂下头去,玉求瑕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并在里面发现了两根银丝。
“小玉,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原谅你妈妈。”她仍没有抬头看他,很轻、很慢地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你妈妈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第189章 幕间38
方思弄回到房间的时候玉求瑕已经坐在床上了, 低着头在想什么事情,方思弄不知道他跟黎暖树说了什么,但察觉到了他兴致不高, 当然事到如今没有谁的兴致会高,便自己爬上床躺好,盯着玉求瑕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小声劝玉求瑕睡了。
玉求瑕没有反对,翻身钻进被窝抱住他的腰, 把脸塞进他的侧颈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这么睡了。
但早上方思弄醒来的时候,立即就意识到被窝的另一半已经空了, 他猛然弹射起来,余光瞥见有一个头顶在露台的沙发后面晃动, 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了一点。
他跳下床走到露台上,看到玉求瑕面对着沙发坐在地毯上, 《录鬼簿》、其他资料和笔记本电脑摊开在沙发上, 玉求瑕嘴里叼着一支笔, 膝盖上放着一个本子,发顶被揉得有些凌乱, 显然思考得并不顺利。
玉求瑕也注意到了他,把笔吐到本子上, 就朝他伸出一只手:“起来了?”
方思弄握住他的手,然后被他狠狠一拉,直接栽到他腿上,顺势卸了力,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一只手给他理头发, 问道:“你没睡?”
玉求瑕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脖子:“睡了一会儿醒了。”
方思弄被弄得痒,直起身子拉开一点距离,转头看着沙发上的东西,问:“发现什么了?”
“还是在看它。”玉求瑕指的是最面上的那本《录鬼簿》,说着把书拿过来递给他,“你翻翻。”
方思弄知道玉求瑕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叫他翻,他沉下心来,翻开书。
他做了好几种想象,比如今天翻开的这本书跟昨天他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但这种想象并没有发生,翻开书页,上面写着的还是昨天看过的内容。
序言过后,是一个个竖向排版的人名,两人为一排:
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
鸟 旦
死 首
青 马
……
他连着翻了许多页,没有发现什么端倪,转头去看玉求瑕,玉求瑕说道:“你拿到一本很想搞明白的书,会怎么翻?按你想的做。”
这是什么意思?
拿到一本很想搞明白的书……
方思弄想了片刻,开始用大拇指刮过书页,纸张快速在他视线中划过,他可以模糊看到书页上的字,他发现,一个字的名字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篇幅,后来慢慢出现了两个字、三个字甚至四个字的名字。
这本书不厚,他很快就翻完了,他很想去看最后一页,就像曾经买书之前会翻到最后一页去看结局一样。
可当他翻开最后一页,却发现这是一张白纸。
也许是一张封底。他这样想着,又往前翻,仍然是白纸。
他就这样连着往前翻了十几页,都是白纸,这时他已觉得有些不对了,因为刚刚正着浏览过来的时候他明明看到每一页都有字,而且越临近最后剩下的纸页越少,相应的翻动的速度还会减慢,也许会有一两页漏看的白纸,但绝不可能有十几页这么多。
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像之前那样,反着将书从后往前划了一遍,发现全是白纸。
带着震惊,他又从头往后翻,这次字又出现了。他重复了两遍,确认到:“这书没办法从后往前翻?”
“果然是这样。”玉求瑕叹息道,“我更倾向于,它没办法跳页阅读,只能从前往后,按着顺序看下去。”
方思弄睁大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以说这本书完全超越了人类对物理规则的理解。
他又尝试从中间随便翻一页,仍是白纸。
他转过头,与玉求瑕在晨曦中颜色清浅的眸子对上:“也就是说,我们没法先看结局。”
“是的。”玉求瑕将笔记本电脑拖过来,让他看清楚上面的页面,“我将它每一页的内容扫描进电脑,做了一晚上,扫描了236页,你可以在电脑上查询它的内容。”
方思弄滑动鼠标滑轮,发现电脑上的资料倒是可以随意浏览,想跳到哪里跳到哪里。
他问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问的时候他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并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名字。
“远远不是。”这时玉求瑕说,“应该在书的一半吧。”
方思弄下意识把书举到脸前,丈量着它的厚度:“这书能有200页?”
它看起来甚至不到一百页。
“而且……你注意到这个名字了吗?”他话锋一转,指着屏幕上的“钟嗣成”问道。这位应该就是元代那本《录鬼簿》的作者的名字,“他将自己也写入《录鬼簿》了吗? ”
“据我所知,没有。”
“可这上面有他。”
“昨天我们已经论证过了,这不是他写的那本。”
方思弄再次滑动滚轮,文档飞速轮转,白底黑字,如同一篇记录死难者的冗长碑文。
“它的书页就像一个无限空间。”玉求瑕说道,“上面记录着一些人名,并且之后还会继续记录,永远也写不完。”
方思弄的喉结滚动了几次:“我有一个想法……”
玉求瑕从后面抱着他,收紧了手臂,低声道:“我大概也有同样的。”
“这上面的人……都是进入过‘戏剧世界’的人。”方思弄的声音有些颤抖,“也就是说……它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了。”
两天后,青城山那边派来接方青冥的人终于到了。
老头被过来的年轻人扶着下楼,方思弄和玉求瑕在后面送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思弄觉得自从那晚见过《录鬼簿》之后方青冥好像忽然老了很多,背影干瘪佝偻,瘦削伶仃,小小一团。
之前他们跟老头说过联系了人来接他,老头就差在地上撒泼打滚说自己在搞明白桑滁暴毙的真相前是不会离开的,并且这么久以来一有空就缠着他们两个问东问西,可那一晚之后,他忽然沉默了,现在走得也很平静,弄得方思弄还有点不习惯。
就在方青冥即将跨出大门、方思弄以为他们会就此别过时,老道士忽然侧过头说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小友,你走得太远啦。所以才会不得安宁。”
现在是个青天白日,室外的光线很强,老头站在逆光中,凌乱的白发和白色衬衣都被光线侵蚀,让他看起来像一具直立的骸骨,奇异的挺拔。
方思弄知道他是在与自己说话,心脏一沉,脑中似乎猛然划过一声悠长的钟鸣,另一双苍老的眼睛浮现,伴随着来自高原的大风和烈日,干裂的嘴唇翕动,整个世界却寂静无声。
方青冥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不过你们曲家,自来也便是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正对着方思弄和玉求瑕,双手交叠,俯首长揖。佝偻的脊梁似乎忽然捋直了,整个身体折成一个直角,方思弄只能看到他银发稀疏的头皮。
旁边来接他的两个年轻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作揖。
一时间三个道士竟是向他们行了一个大礼。
方思弄有心想阻止,浑身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这些天他们也有反过来问过方青冥《录鬼簿》的事情,毕竟他看到了黎暖树并看不见的书封,但老头却像他们之前被禁言时一样缄默,也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
现在向他们行这样的大礼,又是为什么?
那种僵硬得不能动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方青冥一行人离开,高原的烈日仿佛还在炙烤着他,他似乎被门外的阳光晃了眼睛,下意识低下头,又转过身,看到自己身后长长的影子。
黎暖树倒是在玉宅住了下来,加上李灯水,四个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会一起研究黎暖树带来的这些资料,发现除了那本书外,其他资料大多都是黎勾元的手稿,记录了数部戏剧的详细分析,粗略统计,包括了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阿里斯托芬的《鸟》、热内的《阳台》、孔尚任的《桃花扇》和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玉求瑕猜测这些很有可能是黎勾元遇到的“世界”,很遗憾他没有走到最后,而且很有可能将这个诅咒传给了他的女儿,又传给了外孙。
方思弄却提出疑问:“可是你父亲这边,玉家这一脉,不也是……受到这个诅咒了吗?”
总不至于是黎春泥通过“位置传播”将玉求瑕的父亲玉建修拖进了戏剧世界,玉建修又把爷爷和大伯都拖进去了吧……
玉求瑕的思绪却转得更快,直接问黎暖树:“小姨,于家呢?当初家里想让我去联姻的于家,他们怎么样了?”
黎暖树看不到资料上的内容,只能从旁协助,被玉求瑕问道之后立即去查了,半天之后带回消息说于家全族都在近年死于非命了。
“这么说‘曲家’本来就非一家一姓……”黎暖树明白过来,“这些家族是想在本就受到诅咒的血脉间联姻,尽量减少诅咒波及的范围吗?”
她一边说,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在场的每个人。
李灯水木这一张脸说我妈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我也没有外公外婆,我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黎暖树的目光落到方思弄身上,心中惴惴,因为她已经明白过来,方思弄本来是局外人,是被玉求瑕波及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在中间劝和不劝分,高道德感带来的羞赧瞬间席卷了她,而她同时也意识到,既然她都明白了,方思弄肯定也明白了,生死当前,方思弄真的不会怪玉求瑕吗?
她默默坐到沙发上,视线降低,然后就看到餐桌下玉求瑕放在方思弄膝盖上的手,方思弄晃了几下膝盖没把它晃掉,后来就把自己的手伸下去,和那只手十指相扣。
黎暖树摇摇头,摆脱脑中不合时宜的羞恼,继续说道:“所以在世界上有很多被诅咒的血脉,到某个时间点就会被卷进诅咒里,而这个诅咒在没被卷进去的家族成员面前是被禁言的,也就是说在真的进入这个诅咒之前,血脉的拥有者也一点不知情。”
李灯水忽然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生下孩子?只要没有后代,诅咒也不会延续不是吗?”
“不。”玉求瑕道,“我认为,现在你能想到的方法,比如说绝后,曾经一定有人也想到过,但事实上,这个诅咒也许已经流传了几千年。几千年是什么概念?大多数文明都消亡了。我更倾向于,这个‘诅咒’是恒定存在的,假设它一开始在某几支纯净的直系血脉中传递,直系血脉耗尽了就传到旁系,但在这个死亡率下,再大的家族也很快就会湮灭,而它不止局限于血脉,还能吸纳无关人员,所以它能够一直在我们这个文明中流传。”
“那这不就说明……”李灯水嘴角紧紧绷着,“我们必死无疑,根本没有结束的一天,至少不会在我们的寿命里结束?”
“不一定。”方思弄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眼镜,是今早玉求瑕心血来潮给他戴上的,意外的合适,将他长相中冷峻锋利的部分中和了许多,显出一分柔和斯文。《录鬼簿》在他面前摊着,他这几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将上面的名字一页一页扫描进电脑。
他不太熟练地推了推眼镜,指出:“太久远的年代看不出来,不过随着年代的靠近,能查到的资料也逐渐变多,比如‘钟嗣成’就在这个名单上,与他相邻的名字也有几个能查到的,都是与他同时代的人,而他是这一批人的倒数第三个。在他们之后的下一位,名叫‘卓荣轩’,他有一个堂兄是景泰五年的进士,而在他之后有将近两百人,都是景泰、天顺和成华年间人,与‘钟嗣成’所在的元末相差将近一百年,而与下一批万历年间人,又隔了大概一百年。”
李灯水道:“你的意思是,‘戏剧世界’是间歇出现的,中间会有一百年左右的间隔?”
“是这个意思,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间隔时间都差不多是一百年,但‘世界’存在的时间,却不尽相同。”玉求瑕接过话头,他负责分析方思弄扫描进电脑的人名,此时他看着笔记本上的标注道,“例如说,钟嗣成这一批人,一共七十一位——中间有六个人没有查到,姑且归在这一批里——从我能查到的第一位死亡,到最后一位死亡,中间相隔二十年,我猜测,这一个‘周期’的‘戏剧世界’,便是在这二十年内发生的。而下一批,卓荣轩这一批人,却贯穿三朝,从景泰到成化年间将近四十年。”
“目前我查到最短的时间是七年,在唐朝贞观年间,但也不确定,因为唐朝的资料留存不多,有很多名字我查不到,所以不一定准确,就暂且排除。”玉求瑕抬起头道,“基于此种情况,我有一个猜测,那就是——‘戏剧世界’虽然不会完全结束,在每一个周期中却是可以破解的,一旦被解,它就会暂停一百年,才再次出现。在一个时代进入‘世界’的人中有强者,它就会快速结束,如果没有,它会吞噬更多人,直至结束。”
李灯水眼睛发直,喃喃道:“如果破解不了……”
“没有这种可能,它会一直传递,直到被破解的一天?”
“还有一种可能。”方思弄却出声打断,他忽然想到方青冥稀疏的头皮,悄悄抖了一下,“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一批人全部死亡,‘世界’没有被破解,文明迎来‘大灾变’。”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气氛太沉重,方思弄自己打破它:“当然只是猜测……清朝我已经翻完了,应该快了,我们先把这本书里的所有信息整理完,再来寻找规律吧。”
说是这么说,但清代以后的人名虽然没有变多,然而进入近代后,可以查阅的资料就多起来了,方思弄还去帮玉求瑕查了一会儿资料。
他没说出口,其实他的心脏正在砰砰直跳,那些名字越临近现在,他越慌,总害怕看到什么难以接受的内容。
但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两个小时后,他看到了第一个熟悉的人名:黎勾元。
之后还有玉将行、玉建安、玉建修、黎春泥……
当然不止这些名字,但他的眼睛率先注意到了它们。
“怎么了?”
玉求瑕注意到他的僵硬,微微倾身过来,看到了这两页,不过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太大波动,甚至还指着最末尾的一个“董彬郁”说,“这是我很敬重的一位叔叔,小时候经常来我家,我其实怀疑过他跟我妈有一腿。”
方思弄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而是玉求瑕问他:“扫描了吗?”
“还没有。”方思弄答道,飞快地扫描了这一页,传进电脑,然后往下翻,李灯水却恰好瞟到他的电脑屏幕,惊呼道:“我妈妈!”
方思弄这才注意到,这些人名里还有一个“李故云”。
方思弄不擅长安慰别人,也不忍心看李灯水的表情,下意识低头,去看新翻开的这一页。
打头的几乎全是他认识的名字:
郭子瑜 秦菲
林哲 卢盛
赵利民 劳帅
江可 朱怡
丁听蓉 展成宵
罗师师 ……
之后熟悉的名字就少了,应该是“琵琶记世界”和“时钟世界”死去的人,这两个世界是从“集合模式”到“角色模式”的转折点,很多被卷进去的人面都没见上就死了。
粗略一数这两个世界拢共死了三四十个之多,桑滁、樊好的名字都在里面。
又往后翻了两页,整本书已经翻到倒数第二页,最后剩了半页空白,看来这本书的内容到头了。
下一刻,方思弄感到膝盖一痛,是玉求瑕放在上面的手,狠狠攥了他的骨头一下。
眼睛似乎比脑子转得更快,方思弄一心想找玉求瑕忽然紧张的原因,一路看下来,看到了“玉茵茵”。
这意味着……玉茵茵确实已经死了吗?
在他犹疑时,凑在旁边的李灯水却已经看完了,说道:“方哥,你翻下下一页呢?”
方思弄指着还剩下的半页空白:“这页还没用完,下一页应该没有了。”
李灯水:“可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啊……”
“没有才对啊,这上面多半是死者的名字。”方思弄一边说,视线一边落到了最后几个名字,动作一顿。
李灯水尾音在抖:“可是为什么会有你的啊?”
在这一页的最后几个名字,分别是:姚望、井石屏、蒲天白、方思弄。
方思弄悄悄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这一页扫描好,又翻到下一页,确认了是一片空白。这本书的所有内容,就截止到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又迅速检查了几遍最后两页,确认里面没有玉求瑕的名字。
也没有李灯水和花田笑。
这是某种暗示吗?
花田笑、李灯水和玉求瑕,会成为最后活下来的人?
这一刹那,他想到了那张在空旷教室里的照片。
第190章 幕间39
《录鬼簿》把众人搞得心神不宁, 但实际上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方思弄通知了井石屏和蒲天白查到的东西,对花田笑仍有戒心, 就没说。一天后井石屏搬到了玉宅,蒲天白因为还有工作,隔了大概一周搬过来, 他好像还经常和花田笑联系,在方思弄的提醒下, 只跟花田笑说他们在这里抱团取暖,没提资料的事情。
花田笑还是大红人,行程很紧, 期间来过玉宅几次,都以为是单纯的聚会, 吃过饭就走了。
其他人在接下来的日子把《录鬼簿》和黎勾元手稿里的内容深入研究下去,找到了更多佐证, 但基本没有超出那一晚的推论范畴。
玉求瑕在名单中发现了自己儿时学习戏曲的恩师, 是董家的老太爷, 他们查到他最后去世的医院正是展成宵供职的那一家,猜测展成宵也许就是被这一位卷进去的。
他们仔细核对了跟他们有关的这一批人的死亡顺序, 至少截至目前,他们发现书上记录的人名顺序跟他们所目睹的人员死亡顺序出奇一致, 唯二的不同是展成宵和玉茵茵。在他们的记忆中展成宵死于“樱桃园世界”,直接在回忆幻境中变成了怪物,可在《录鬼簿》里他的名字却在吴俊明之前,也就是“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之中。
这不禁勾起了方思弄跟元观君最后那段对话的记忆,元观君的异能本来就有一部分预知能力,她在“哈姆雷特世界”的井中看到了自己将展成宵推下去的画面, 可实际上展成宵在那个时候早就死了……现在再看,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拥有的并不是“预知”能力,而是“回溯”、或者能窥伺到“平行世界”的能力呢?
无独有偶,玉茵茵这个变量也能对这种想法做出一条支撑,在在场所有人接触到的“戏剧世界”事件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没有和他们一起参与任何一个“世界”,却在“野鸭世界”的镜子里出现了。而且她也不只是出现在了方思弄眼中,还出现在了蒲天白眼中。
这两个例外,到底是与他们的记忆“不相符”,还是与这个现实“不相符”?
到底是他们的记忆集体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bug?
方思弄把跟元观君最后那场谈话说了出来,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众人就此展开了头脑风暴,在网络上进行了很多跟“轮回”、“平行世界”有关的搜索,查出的内容十条有八条都跟“转生人”或“漫威宇宙”有关……没什么价值。
目前他们暂时罗列出如下几种猜测:
第一,与平行世界有关,所有与现实世界不符合的画面都是平行世界投射的虚影,当然前提是平行世界真的存在。
第二,与时间回溯有关,他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曾经都经历过一遍,而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时间回溯,经历重启,而记忆的影像还有残留。
第三,世界bug,他们所在的世界并非他们理解的世界,而更类似于高维生物的一场游戏,在被不停读档,而他们都是觉醒了自我意识的npc……
每种似乎都能找出一些依据,每种都让人细思极恐,每种都无法证实。
而方思弄在一个不可名状的瞬间,心中出现了一种很多条支线都在慢慢收拢的感觉,似乎……似乎……临近结局了。
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是……已经注定的结局吗?
他看向电脑屏幕上苍白的文档页面,那面长长的电子碑文最后的一串名字,四肢百骸都是严寒。
黎暖树看不到这些文字内容,也听不到和“世界”有关的谈话,除了帮他们去查他们需要她查的资料外,又去拜访了很多业内的老人,试图旁敲侧击出一些信息,但这些人跟她本人的感受是差不多的,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片不可名状的乌云笼罩在家族周围,但都是不可言说。
在不需要她查找什么的时候,她会让阿姨离开亲自下厨,玉黎两家从来不缺佣人,所以就连玉求瑕也不知道黎暖树会做饭,可以把这么多人喂饱,而且这么好吃。
记忆中的小姨永远是美丽轻盈的,像一阵风,所有人都喜欢她,在他荆棘丛生的童年里像一束光一样。小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小姨的到来,只有她来的时候母亲会笑,会收起在他面前冷酷如鬼的面目,将这栋房子伪装成一个家的样子。
小姨没有结婚,没有小孩,一直是潇洒自如的一个人,她的生活在玉求瑕的眼中可以说是有些神秘的,所以第一次吃到她做的饭玉求瑕也是非常惊讶。这种惊讶表现得很明显,黎暖树一眼看穿,噗嗤一笑说那你以为我平时吃什么活下来的?我一个人住,总不可能再请个阿姨吧。
家里人一多起来,声音啊、活动啊也就多起来,灯光亮起的范围也大起来。黎暖树做了饭,其他人就会自觉地去端,来来往往的。有一次方思弄刚用隔热垫垫着摆好砂锅,一回头就看到玉求瑕站在客厅通往餐厅的交界处发呆,眼睛看着饭桌正上方的水晶吊灯,看起来莫名的有点呆萌。
他少见地起了一点玩心,走过去伸手在玉求瑕眼前挥了挥,待玉求瑕转而看向他时笑问道:“怎么了?在发什么呆?”
玉求瑕笑了一下,低下头,像不好意思似的,还是靠近他低声说:“灯好亮,感觉……像家一样。像过年一样。”
方思弄心中一紧,瞬间意识到,由他们两个组成的家虽然很好,但不是绝对完满的,玉求瑕的一部分还被困在在这栋宅子生活的童年里。他也转头看向餐桌,以及再远一些的开放式厨房,黎暖树还背对着他们在锅里搅和着什么,李灯水站在她旁边垫着脚看,蒲天白在开烤箱,井石屏则是一双手神乎其技地端着六碗饭出来,摆在桌上后还瞪了他们一下:“怎么?干吃饭不干活啊?”
方思弄眨了眨眼。
灯光太亮了,他眼睛有点花,看着这一切就像幻影一样。
又过了几天,也正是在这样的饭桌上——顺带一提,花田笑也在——李灯水吃着吃着忽然一顿,然后按亮手机看了看。
她的动作不大,但很突兀,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头,问道:“你们对‘9月17日’这个日期有什么想法吗?”
玉求瑕和井石屏对视一眼,方思弄叹气:“你也感觉到了?应该就是下一个世界来临的日期。”
这天是8月18日,也就是说到下一个世界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上一个‘野鸭世界’是7月24日,两个世界相隔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黎暖树没听见这一段对话,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
“我记得你下个月有一个签售会,是哪一天?”玉求瑕问她。
“9月15日。”
“两天后,我们有事。”
黎暖树的目光闪了闪,显然已经明白过来。
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李灯水,这个刚成年的姑娘,刚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姑娘,她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又要进入那个九死一生的世界。
李灯水在确认了日期之后倒是很快恢复过来,还端起饭刨了两口,发现大家都在看她,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轻轻将碗放回桌上,平静道:“挺好的,至少军训已经结束了。”
蒲天白哀嚎:“对大学生活最后的记忆是军训吗?也太惨了。”
旁边的花田笑反手就抽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吧。”
玉求瑕忽然道:“那明天我们去环球影城吧。”他看了看李灯水,又看了看方思弄,“大家都累了。”
花田笑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都在这里躺尸吗?有什么累的?”
井石屏把话题扯开:“我们还想问你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那么拼命做什么?”他自己也许没注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录鬼簿》上之后,他讲话就有点百无禁忌,毕竟最不好的征兆已经出现,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万一死了呢?”
花田笑倒是不知道《录鬼簿》的事,身上那股从始至终的理直气壮的劲儿还在,反问道:“万一没死呢?”
他掰开指头数,其实也不知道在数什么:“都说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不抓住命里的机遇,可能一辈子都没戏唱。我这儿刚拍了玉导的电影,不铆足劲儿抓住机会,说不定就此完蛋了呢!万一没死,那我肠子不得悔青啊?”
“去吧。”这时方思弄说,看向李灯水,“去环球影城玩玩吧,灯水还没去过吧?”
李灯水没有拒绝:“好,那去吧。”
就这么决定了。
“我就不去了。”花田笑遗憾地说,“明天还有工作。”
当晚花田笑走了之后,方思弄忽然想起来问了玉求瑕一个问题:“花田笑这次拍你的电影,跟‘世界’里一样吗?我说他的演技。”
玉求瑕思考了一下:“比他之前展现出来的好很多,但跟‘世界’里肯定不一样。”
花田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跟玉茵茵究竟有没有关系?方思弄还是放心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