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不仅各位嫂子、婶子们对卫明诚突然结婚这事议论纷纷, 就?连战士们闲暇之余也津津乐道。
开车来接人的驾驶员李万里,怀着旺盛的好奇心?一早便?等在车站门口。
约莫两个月前,他送卫营长去市区办事, 回来路上碰见文工团同?志田红梅,她当时?扭伤了脚, 正一瘸一拐朝军区走, 他瞧着不落忍, 停车捎带上她回军区,直把人送到医务室门口,田红梅下车时?伤脚落地没站稳,卫营长好心?扶了一把, 被碎嘴长舌的人看见,转天卫营长正和文工团田红梅同?志在搞对象的流言便?传开了。
李万里听人说时?直接懵了,什么搂搂抱抱, 什么心?疼得皱眉, 什么一起去市区逛……他就?觉得荒唐, 偏偏这谣言编得有鼻子有眼, 不少人都?信了,要不是这件事他从头跟到尾, 也差点信了。
田红梅同?志的姑姑也就?是杨建国杨营长的妻子, 大?家一般称呼她田嫂子, 田嫂子信以为?真, 还和其他几?家有意?给卫营长介绍对象的婶子们吵闹起来, 其实卫营长听到流言后?已带他一起找领导讲明了真实情况,当时?领导还玩笑说如果卫营长真瞧上田红梅, 他乐意?做个大?媒,被卫营长立即拒绝了。
就?在不少人私下寻思着卫营长会不会顺水推舟娶了田红梅时?, 领导在会议上严肃批评了这起造谣事件,要求干部们自?查自?省,并?且督促、加强对军属的素质教育。
这样以来,婶子们虽不在明面上跟田嫂子吵嘴,暗地里却少不了奚落嘲笑,田嫂子听到风声后?,又去跟婶子们干了一架,双方到现在还不搭理,见面都?要啐口。
刚好转的风气,一下子又乌烟瘴气起来,说什么的都?有,批评田嫂子、婶子们的,怨怪卫营长的,议论领导不作为?的。
于是,领导强制卫营长休假避风头,苦口婆心?劝他结婚,带个媳妇回来。估计领导也就?随意?一说,对卫营长结婚这事压根没抱希望。
谁又能?想到,卫营长果真领了新媳妇回来。
那田红梅同?志可是文工团一枝花,当时?一辆车回军区时?,人漂亮女同?志主动跟卫营长搭话,卫营长却跟块冰似的,冰凉冷淡,要不是他在一旁打圆场,指不定把人女同?志气哭。
听说,卫营长这结婚报告打得可积极了。
所以,到底是啥样的人竟能?让卫营长甘心?情愿结婚?
他当真好奇得厉害。
就?在李万里想东想西时?,出站口终于出现卫明诚身影,边上那道纤细苗条的人影被他衬得越发袅娜。
李万里眼睛一亮,赶紧笑着迎上去:“卫营长,政委前天就?通知我今天来接你,你休假这一个月,我可时?常听他和其他领导念叨你。这就?是嫂子了吧?你……你好。”
他本想说“你包重不重,我来帮你提”,说着他才发现,所有大?包都?在卫营长那里,女同?志只单肩背了个碎花布包,瞧上去没啥重量,该是装了些要紧的随身物品。如此,他不方便?帮忙,才紧急改了口。
卫明诚简单跟李万里寒暄两句,为?两人介绍:“这是我妻子谢茉。”
说着,他微微低下头,含笑看向谢茉,声音不自?觉软和了两度:“这是咱们军区驾驶员李万里同?志。”
谢茉眉眼弯弯脆声道:“李万里同?志你好,我是谢茉。”
“嫂子别客气,直接喊我小李就?成。”
李万里这才正视谢茉,待看清她五官模样,眼底不由地闪过浓浓的惊艳之色。
不过,他很快便?挪开了眼,心?里却止不住暗想,怪不得卫营长着急结婚,碰上这么个品貌拔群的姑娘,谁不着急娶回家。
车子开动后?,谢茉便?一直兴致盎然地望向车窗外?。
不断后?退的风景中,火车轨道变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细线,很快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田野和横埠其间?的羊肠小道。
火车行进中,谢茉已看了许多农田,入眼全是绿色,生机勃发的模样,让人心?情也随之舒畅。
不必火车平稳,行驶在黄土路上的吉普时?不时?颠簸两下,遇着个大?坑,谢茉身体斜抛,若非卫明诚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她额头铁定得磕上车玻璃,留下红印。
待车子重新平稳,谢茉对卫明诚微微一笑,示意?她没事。
“对不住,对不住,嫂子没事吧?”李万里一边开车一边歉声问。
谢茉摇头说:“没事。”
“没事就好。乡下土路不平整,前些天一场大?雨又轧出几?个新坑,我还没走熟,刚才忘记避开。”李万里解释完,又说,“嫂子不晕车吧?要是晕车我再开慢点。”
谢茉说:“不晕车。”
“前段日子,我去接吴营长妻子,这位顾嫂子晕车得厉害,半路上没忍住下车吐了一回。”
叹完,李万里似想起什么般,说:“顾嫂子是吴营长老家那边给他相看的媳妇,来咱们军区跟吴营长完婚,他们结婚有大?半个月了吧,正巧卫营长你去休假了没赶上婚礼,可热闹了。”
李万里不知是开车无聊,想八卦闲磕牙,还是想跟谢茉这个新嫂子尽快熟悉起来,问谢茉:“嫂子,你和卫营长办过婚礼了吗?要不要在咱们军区办一次?”
谢茉笑道:“我们刚举行了婚礼,回头请你吃喜糖。”
“那我先谢谢嫂子。”李万里笑说。
卫明诚收回注视谢茉的视线,看向前方说:“专心?开车。”
啧啧,咋自?咋这么小气,多说两句话就?不乐意?了。
李万里住声了,他倒不介意?卫明诚的态度,心?里反而因着见到这样一面的卫明诚惊奇不已,偷笑两声便?专注开起车来。
卫明诚非是不喜谢茉和异**谈,而是留意?到谢茉频频蹙眉,似有不适。
他探手握了握谢茉指尖,低声问:“不舒服?”
谢茉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腹部微弱绵长的刺疼,只有大?腿酸麻,她抿了抿唇,不明意?味地瞥了一眼卫明诚,似憋回一丝笑,轻声说:“没什么大?事。”
卫明诚不放心?地关?注了谢茉好一阵儿?,见她的确没大?碍,略微放下心?,却一直圈住她手没放。
李万里不时?从后?视镜偷瞄后?座,将两人互动全部收进眼底,后?牙槽都?酸的不行。
这一趟真没白来,就?是在这辆车里,上一回卫营长对人文工团一枝花爱搭不理,他都?怀疑卫营长天生少了那根怜香惜玉的筋,现在来看,他错了,还错得离谱,卫营长温柔得能?滴水,全军区再找不出比卫营长更体贴仔细的男人了。
卫营长以往之所以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只是因为?没遇到让他上心?那人。
啧啧!
***
军区这边,路口聚集了不少嫂子婶娘,扎堆凑头,叽叽喳喳。
不用说,这些人都?是特地来瞧卫营长新媳妇的。
这路口挨着卫明诚分得的小院,哪怕在小院门口下车,他们也能?瞅清人脸。
“这卫营长是今天下午到吧?”
“我昨天专门逮住驾驶员小李问过的,保管错不了,从火车站到咱们军区两个小时?,开得再慢也就?三?个钟头,要是路上没遇到啥事耽搁了,约莫已经快到了。”
“嘿,那会谣言出来,那田嫂子以为?自?家侄女和卫营长的事准了,嘚瑟的不得了。”
“卫营长实在优秀,谁家得了这样的女婿能?不得意?,也怪道田嫂子嘚瑟。”
“她嘚瑟她自?己的,谁让她犯·贱专门去那几?家跟前阴阳怪气,我都?瞧她那模样,人那几?家可不恨得牙痒痒,不撕她撕谁。人家卫营长也瞧不惯她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直接辟谣了,说不娶,就?问她脸疼不疼,还嘚不嘚瑟,真是活该被人笑话!”
“一直吹嘘她侄女长得多好,我看着也就?那样。”
田嫂子正从家门出来,正听见这句话,当即回嘴:“我家梅梅就?是长得好,比你那长马脸长得好。”
“长得好怎么人卫营长没答应娶。”、“就?她那侄女只比一般人略强点,面皮子白,一白遮百丑罢了。”
诸如此类的嘀咕,田嫂子约莫听了个大?概,但她也懒得搭理。
她梅梅是文工团的台柱子,有名的军中绿花,这些人再是嫉妒,也只能?暗地里酸唧几?句,还“只比一般人略强点”,你看这话说完有人迎合她么。
可“卫营长没答应娶”这句的确扎了田嫂子心?窝,他卫明诚是要长相有长相,要前程有前程,但她家梅梅又差在哪里了?怎么就?不愿意?了?他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不知道这新媳妇长得好不好看。”
“那必是好看的。”
田嫂子这会儿?一肚子气,没好气道:“那得是个天仙。不然卫营长怎么能?看上眼。”
哼,卫明诚连她家梅梅都?瞧不上,那眼可不得高到天上去。
正想着,忽然有人嚷嚷:“来了,来了。”
众人齐齐踮脚,都?想早一点瞅见卫营长娶了个怎么样的媳妇,田嫂子也踮起脚,抻长脖子朝路那头张望。
她倒要看看这“天仙”究竟长什么模样。
车子驶进军区,谢茉借助车窗玻璃反光照了照自?己,幸好头发绑的紧,一路颠簸也没散开,只窜出来一些细小发丝,不凌乱,反而增添了几?分自?然随性。
临下火车前俩小时?,谢茉便?开始搭理自?己,洗脸、漱口、换衣,最主要的是编发。
她把双麻花辫打散,用前世颇流行的鱼骨辫发,从头顶编到发尾,看上去既繁复漂亮,又干净利落。
编好后?她还担心?后?世流行会在当今水土不服,可听见同?车厢女同?胞们不住口的夸赞和请教,再有卫明诚湛然明亮的眼神,谢茉便?清楚了,美好的事物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被人捉住欣赏。
透过车窗,谢茉瞧见人头攒动的路口,不等她问,驾驶座上的李万里已主动解释:“嫂子婶娘们对嫂子十分好奇,知道您和卫营长今天回来,专门等在这里想跟嫂子您打个照面。”
谢茉微挑眉尖,和卫明诚幽深的眼眸对视片刻,莞儿?笑了。
看来卫明诚在军区备受追捧,谢茉倒也不意?外?。
瞧瞧外?头挤挤挨挨的人,这么大?阵仗,幸好她想着第一次亮相,还是以卫明诚妻子的身份,早做了准备,便?且不怯场。
这种感觉和曾经在大?学时?那会儿?,为?了一场重要演讲,精心?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临上场前的心?情是一样的。
跃跃欲试,且自?信非凡。
这一刻,腹部那点不适一扫而空。
谢茉咬了咬唇,又搓了搓脸颊,车子恰好停在了小院门口,笑睨一眼卫明诚,她毫不迟疑地推门下车。
转身,冲人群欠身微笑。
嫂子神娘们齐齐把目光投向盈盈站立在车旁的姑娘,就?见她皮肤比雪白,身条比柳细,夕阳里的人儿?跟会发光似的。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
这姑娘咋长这么好看?!这也太俊了!漂亮跟朵鲜花似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听见参差不齐的抽气声,谢茉笑容愈盛。
田嫂子只觉头晕目眩,周围人窃窃的惊叹声她都?没有听进去,她受到的冲击是她们的数倍。
怎么真有人能?长成天仙模样?
她自?来就?没见过比自?家梅梅更好看的姑娘,可刚才她撞见了,哪怕她是梅梅亲姑姑,也不得不承认,卫明诚新媳妇比梅梅强出一冒头。
田嫂子觉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两斤铁块,又堵又沉。
她脸也是隐隐发疼,先头那些话到最后?都?抽在她自?己脸上了。
然而接下来,卫明诚的举动,更是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进她心?窝。
第042章
落日?熔金, 站在夕色里的姑娘一张莹白的脸颊染上一层浅淡的绯红。
卫明诚从另一边下来,大?步走向谢茉,见?她面色好转, 心中?担忧稍褪,他垂头温声道:“先进去吧, 一路舟车劳顿, 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谢茉敛回视线, 笑道:“行,你去开门。”
卫明诚颔首转身?,开锁推开小院大?门,回头看见?谢茉正从车子上拎下一个行李箱,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谢茉身?前?,探手接过行李箱,柔和道:“箱子沉, 我来就行。你进去找个凳子先坐会。”
“好。”谢茉笑眯眯答应。
两人气氛格外融洽紧密, 一问一答, 虽没?刻意提高音量, 安静注视他们的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禁不?住面面相觑,内心啧啧称奇。
原来待人冷淡疏离的卫营长, 对自己媳妇竟是这样贴心的吗?
转而扫一眼他身?旁, 笑意盈盈的姑娘好看到晃眼, 似乎找到了他态度大?变的理由。
眼见?人推门要进院子, 就有泼辣的嫂子喊:“卫营长, 这是新媳妇吧,干嘛藏得那?样紧, 让咱们再看看呗。”
“就是,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哩, 比那?画上人还好看。”
“今儿碰上,认识认识呗。”
谢茉落落一笑,眼神清亮坦然:“各位嫂子、婶子,这会儿人多,我怕不?能把各位嫂子婶娘一一记牢,等我们收拾完行李、安顿好,一定亲自上门给各位送喜糖,到时咱们再好好认识。再说?,以后大?家都是邻居,是要长长久久相处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嫂子婶娘们,你们说?是不?是?”
脆生生的语调,带着股说?不?出的清朗劲,让人听着很舒坦。
这话?说?得也在情在理,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再蛮缠下去,那?就是她们不?讲理了。
不?少人已暗赞起来,卫营长这媳妇真是找着了,不?仅长相是他们军区头一份,说?话?也特别讨人喜欢。
李万里就搁旁边帮腔:“各位嫂子、婶娘们,卫营长休假一个月回来,这家不?得各处拾到拾到,还有这大?包小包的行李等着拿进去归置。”
说?着,他又朝西指了指,笑道:“眼见?太阳落山了,你们不?回家做饭呐?”
嫂子婶子们反应过来,赶紧朝谢茉摆手:“不?急一时不?急一时,咱们就是瞧见?个漂亮人太稀罕了。”
“大?妹子可?别嫌咱们说?话?直。”
“我就等着吃你们喜糖了。”
也有点着李万里笑骂的:“就你小子猴精,好话?都让你说?了,反倒衬得我们这帮人不?知体恤人。”
“我笨嘴拙舌,还就稀罕小李这样的机灵人。”
“那?你赶紧招小李做女婿,驾驶员……”
说?走就走,一群军属纷纷告辞离开。
其中?就有先前?有意和卫明诚结亲的几家,他们听着卫明诚结婚的消息后就彻底歇了心思,今儿怀着些不?服气来瞧卫明诚到底娶了个啥样人,和自家姑娘相比孰高孰低,待见?到卫明诚媳妇,没?一人再揣比较的心思。
人群陆陆续续散离,只田嫂子一人愣在原地?。
梅梅扭伤脚那?天,一见?着她,便朝她抱怨在车上跟卫明诚主动搭话?却遭他冷脸的事,她听了全程后,心里也搓火,你说?都到医务室门口了,不?说?让你背伤了脚的梅梅,但搭把手总成吧,可?这卫明诚愣是问都没?问一句,掉头就走了。
她那?时还安慰梅梅卫明诚没?开窍,也许是见?到漂亮大?姑娘不?自在,人变木呆了,可?刚才她瞧见?什么,又听见?什么?
撑死十来斤的箱子,卫明诚都舍不?得小媳妇提,还让人干坐下看着。一下车,那?双眼就没?错离小媳妇身?上,既不?板着个冷脸,说?话?也温柔了。
对着她家梅梅就是寒冬腊月,对着小媳妇却是阳春三月。
这差别也太大?了!
田嫂子瞅着并肩进门的俩道身?影,一高一低,格外和谐刺眼,于是她泄愤似的狠狠一跺后脚跟,猛一扭脸,眼不?见?为净。
走开几步的军属们听到动静回头,恰瞧见?田嫂子郁愤的表情。
有实?诚人见?状忍不?住道:“田嫂子,你家梅梅今年二十三了吧?再拖可?不?好找对象了。我认识个小伙子,虽比不?上卫营长,但各方面条件也不?错,要不?要我帮忙牵牵线?”
那和田嫂子有龃龉的几个军属彼此对视一眼,眼底都浮出嘲弄。
“人侄女是枝头上的凤凰,你介绍的人才不?好,人家可?不?会屈尊下嫁。”
“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当心人家以为你没?安好心。”
先头她们之所以和田嫂子闹起来,便是因为田嫂子贴脸朝她们炫耀她家梅梅本事大?,从众人手里把好女婿抢走了,现在逮着机会可不就讥嘲回去么。
说?帮忙介绍对象那人一见田嫂子黑气腾腾的脸,连忙摆手走了。
田嫂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刚顺匀气叫骂,那?几个军属理都不?理,憋着笑离开了。
***
“嘭!”不远处传来大?力摔门声。
谢茉正走到一堆行李前?,站定,朝声响出指了指问:“那?边住了谁家?”
卫明诚不?甚在意道:“杨建国,杨营长家。”
正顿在压水井边洗手的李万里嘴唇动了动,最?终保持沉默。
谢茉没?再深问,蹲身?从行李里取出一包烟和一兜糖递给李万里:“谢谢你今天大?老远跑一趟……”
见?李万里摇手推据,她微笑道:“这不?是谢礼,这是我们婚礼时的喜烟、喜糖,不?能不?收。”
卫明诚也道:“别客气。”
“行,我也沾沾你们二位的喜气。”李万里笑着接过,揣进口袋里,“嫂子以后有事言语一声就行,进城、捎带东西只管找我。”
谢茉笑应了。
把李万里送至院门口,看车影消失在路尽头,谢茉转身?,顺势打量起周遭。
这片属军区家属院,都是平房,带着个小院,连通的路应当专门平整过,虽不?是水泥马路,但辗轧了一层石子,盖住尘土,阴雨天时也不?会坑洼泥泞,不?过若是人不?留心摔地?上,更容易流血伤着。
谢茉跟卫明诚转身?踏回院落。
小院面积不?大?,看上去却不?拥挤,收拾得十分?齐整。
主屋三大?间,东西两侧各修建了一间厢房,谢茉方才粗略打量了两眼,东面厢房充作厨房,西厢房则用作洗浴间,厕所挨着西厢房,在西南角。
站在院门口一眼望过去,门口屋檐下安置了桶状煤炉,煤炉边用石头和木板搭了个两层晾晒平台,上层可?以晾晒鞋袜,下层堆放煤球。
东厢房临窗有一口压水井,能随时用上干净水,谢茉对这点很满意。
她前?世看过一些纪录片,说?这时候不?少人的饮用水还是河水、塘水、江水等,口感差不?说?,水煮不?沸喝了还容易生病。
她走过去双手握紧把手,用力往下一压,清凌凌的水流“哗啦啦”趟到正下方的水盆里,她跟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又使劲压了三四下,胳膊便开始发?酸,她讪讪松手,甩着胳膊囔囔道:“都锻炼一个月了怎还不?见?成效?”
“一个月而已。”卫明诚低笑一声,拉住谢茉胳膊,给她按揉几下,“这井水压强,是要费力些,以后压水就叫我。”
谢茉抽回胳膊,弯腰把水盆内里外沿都洗了一遍,又放回出水口下,抿唇笑对卫明诚说?:“那?我现在就想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去去乏。”
卫明诚低笑应下,单手攥住手柄,双臂肌肉鼓起、落下,几个来回便把水盆注满,而后把水盆端到边上的石台上,朝谢茉一伸手:“要是凉就先等会,我去烧水。”
谢茉探出指尖拭了拭,手指蜷缩一下,笑道:“不?凉。”
卫明诚捞过谢茉的手指捏了捏,说?:“水壶里的只剩小半,还是要去烧水。”
谢茉一想也对,且她还想痛快地?洗个澡,一路风尘扑扑,她感觉自己快被火车上混合难闻的气味腌入味了,幸亏将才那?些嫂子婶娘们没?靠过来。
“多烧点,我要洗澡。”谢茉说?。
稍停顿一瞬,卫明诚颔首应下:“嗯。”
厨房里有个四方灶头,是传统的柴火灶,上头安置一口大?铁锅,灶膛口边上带了个风箱,推拉时可?加大?火力。
卫明诚把刚从井里取的一铁皮桶清水倒进铁锅,盖上锅盖,蹲身?抓了一把小麦秆放进灶膛,划燃一根火柴,送进去引燃小麦秆,等这一把小麦秆彻底燃烧,又把木块垒放进去。
谢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卫明诚一举一动熟稔流畅,颇具韵律美感,且再想想他铁血军人的身?份,莫名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萌。
灶膛里的火势汹汹,卫明诚站起身?,提起铁桶,指了指灶台旁边齐腰高的黑色瓷缸,说?:“我把瓷缸的水蓄满,你要用水可?以来这舀。”
谢茉弯了弯眉眼,跟他迈出厨房,说?:“我去把屋里的桌椅板凳擦擦。”
谢茉走进房子里,布局和年代剧中?差不?多,进去就是堂屋,兼具吃饭、待客等多重功能。
没?着急干活,谢茉打算先将屋子里里外外转一圈。
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宽敞的房间,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空间利用率极低,大?片空白地?方,谢茉脑海中?形成初步改造计划。
书房中?,四格木格子玻璃窗下置放了一张长条书桌,一把四方椅子,靠墙一排简易书架,上面陈列着一排排书籍。
东边卧室家具也不?多,一张旧氏双人木床,上面的铺盖卷起,露出垫在底层的草垫,用小麦秆编织的,很厚实?,躺上去应该不?会硌人。
另一件大?家具便是立式大?衣柜,中?间一面大?镜子,左右各一扇木门,其中?一扇木门空间独立,另一扇连通镜子后的空间,这片空间放取衣物很不?便,需要侧身?探手,但谢茉瞧见?它却倍感亲切,因为奶奶便有这么个大?衣柜,小时候,她经常脱了鞋钻进去帮奶奶找衣服。
现在,这里放着多余被褥。
挨着大?衣柜,还有一个四腿木架托着的大?木箱,谢茉没?去掀开看,想必里面放置了卫明诚冬季衣物,她方才在大?衣柜里只见?到几件夏衣。
大?略浏览一遍新家,谢茉回到堂屋,把棉布丢进方才洗脸的水盆打湿,拧到半干便,将桌椅板凳条几等家具一一擦拭。
刚擦了两把椅子,卫明诚便进屋了,抽走棉布对谢茉道:“你坐下歇歇,或许看看行李该怎么归置。”
谢茉看着弯腰利落擦拭桌子的男人,内心对卫明诚这个男人的满意又添了一层。
承诺终究要靠实?践落实?。
正当谢茉要开口夸卫明诚两句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嘟、嘟、嘟”的敲门声。
谢茉走出去开门,门外站了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瞧见?谢茉,眼珠直了直,心不?在焉地?说?:“嫂子您好,我是田红梅。”
第043章
这两天, 阖军区盛传卫明?诚要带新媳妇一同回来,田红梅自也闻听了风声。
因而?她今天特意?来家属区,不凑巧来晚一步, 她到时卫明?诚夫妻俩已?进家门,连围观群众都散回家了。
田红梅只好转去隔壁, 向姑姑打听一二。
见到姑姑时, 她正?脸色铁青坐在堂屋喝凉水压火气, 听她问起卫明?诚新媳妇长什么模样?,当即“咣”地一声把茶杯砸桌上,翻着白眼没好气说:“美,美得很, 美得跟个天仙似的?,咱们军区再找出第二个。”
她初听还以?为姑姑在说反话,一再确认后, 才知道就是?字面意?思, 卫明?诚爱人长得非常漂亮。
然后, 姑姑忍不住撇嘴说了一遍卫明?诚对小媳妇的?爱护, 最后又满口酸气揣测:“说不定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要不一个人的?脾性?咋能转变那么大呢。”
田红梅倒觉得以?卫明?诚脾气秉性?做不出装相这事, 再说了, 他?装相的?目的?何在?部队升迁靠功绩, 又不看?夫妻关系和睦与否, 只要不闹到大面上, 谁管你们夫妻吵不吵架。
她姑姑嘀嘀咕咕骂了两句,忽又叹口气感慨说:“要知道卫明?诚这么会疼媳妇, 外头传你和他?谈对象那会儿,摁头也得让他?应承娶了你。”
田红梅瘪了瘪嘴反驳:“人卫明?诚不是?对媳妇好, 是?对自己心上那人好。”
这话一说完,额头就被她姑姑狠狠戳了一指头。
田红梅朝后躲了躲,继续说:“再说,强扭的?瓜不甜,以?我人才相貌还怕找不着对象?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再说回头话也没意?思,人卫明?诚都结婚了,甭惦记了。”
田嫂子眉毛倒竖:“我就说说罢了,又没想怎样?,不然我成啥人了。再说,你好生生一黄花大闺女再跟他?扯到一起,可是?你吃亏。”
“哼,他?卫明?诚虽好,但比他?强的?大有人在,你以?后领个更好的?回来,臊死那帮嘴臭眼瞎的?。”
谁实话,田红梅这些年还真没见过综合素质比卫明?诚更好的?男人。
卫明?诚长得体面,人有本事,是?挂在领导嘴边的?好苗子,听说他?积攒的?军功早够换一个团长了,但当时领导们觉得他?年纪太轻,便有意?压了压,年底要提拔一批干部,卫明?诚位列名?单头一个。二十四岁的?团长,着眼全国也少有,太难得了。
她也接触过其他?男同志,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卫明?诚相比,多少逊色些,比方说,军衔高的?,年龄也大,甚至都不是?头婚,去了就要当人后妈;人年轻,家里背景深的?,但长相本事都稀松;本事、长相、前程样?样?不如卫明?诚的?,这样?的?人最多。
可卫明?诚也不是?全无缺陷的?,他?不解风情,像是?块结了霜的?硬木头,对她的?主动示好全然无动于衷。
她对卫明?诚倒没执念,之所以?想看?看?卫明?诚爱人的?模样?,一部分出于不服气,不服气姑姑说卫明?诚媳妇比她好看?;一部分出于好奇,好奇究竟是?谁能改造得了卫明?诚这块木头;更多的?那部分是?怀揣惊疑不忿的?心情,想弄明?白她到底输给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等姑姑蒸好豆角包子,她便硬拿了六个端去隔壁敲门。
门开前,田红梅还暗忖,姑姑说美成天仙,可姑姑以?往还夸过她是?小仙女呢,所以?这天仙应是?能和她打个平手?。
这也够漂亮了,毕竟她可是?一路美到大,容貌上从未被碾压过。
门缓缓从内拉开,看?清门内人五官脸庞,田红梅瞠目结舌,非常惊愕。
她没想到,卫明?诚爱人竟真长得这般好看?。
乌油油的?头发编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洋气麻花辫,皮肤白嫩嫩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眼珠儿深黑灵动,透着剔透鲜活,弯眉一笑,衬得她身后晚霞都没了颜色。
漂亮,且生动。
这就是?卫明?诚爱人?
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在人家面前不值一提。
打破认知地呆愣半晌儿,田红梅凭本能做自我介绍。
田红梅脸上表情微妙,震惊、错愕、挫败、恍惚……颇让人玩味。
谢茉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梢,问田红梅:“田同志你是?住附近的?邻居?”
田红梅勉强回神?,举了举手?里的?盘子说:“隔壁杨营长爱人是?我姑姑,我在咱们军区文工团跳舞,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应该不方便做饭,我姑姑就让我给你们送些吃食,豆角馅的?素包子,别嫌弃。”
不管内里怀了怎样心思,但人家好心送来包子,谢茉赶紧把人让进门,她不了解卫明诚和周围邻居关系如何,于是?边回身关门,边唤了声卫明?诚:“明?诚,隔壁杨营长家送了吃食来。”
卫明?诚在门口出现时,手?里还提了一双女鞋,他?把鞋子摆放到屋檐下的?晾台上后,才踏进院子。
田红梅懵了。
卫明诚手里那双女鞋,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自尊。
回忆起车上那段经历,田红梅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叭叭叭说了一长串,只换回来卫明?诚一个冷淡的?“嗯”,更过分的?是?,卫明?诚扶完差点摔倒她后,转身就甩了甩手?,这得是?多嫌弃啊。
而?现在呢,他?居然面不改色把一双有明显穿着痕迹,鞋帮子都沾了尘土的?女鞋提手?里。
田红梅长得漂亮,从小到大由此得了不少便利,进入文工团成为舞台最中心后,更是?备受追捧,向她示好的干部、战士不计其数,在卫明?诚处吃瘪本就让她积攒了满肚子怨气,好在她理智尚在,会自我疏解,和姑姑聊天时还能冷静回怼,可隔壁院门一开,存着比较估量心思的?她,先是在最自得的容貌上被比成渣,接着便亲见卫明?诚是?如何区别对待小媳妇和曾经的她的?,一个如捧天上云,一个像踩地上泥,犹如横亘了一道天堑。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是?一回事,明?白是?一回事,控制住脾性?又是?另一回事,田红梅心态直接崩了。
这会儿她一门心思要给卫明?诚添堵。
卫明?诚洗了把手?擦干,接过田红梅手?里的?盘子说:“谢了。帮我跟嫂子也说声谢。”
“卫大哥,你太客气了,你跟我还说什么谢。”田红梅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一脸感激,口气熟稔,“我上回脚伤,你伸手?帮了我,我都还没亲口跟你道声谢呢。”
卫明?诚瞥了她一眼,眉目疏离,声音冷淡:“停车捎带你的?是?李驾驶员,你去谢他?吧。”
田红梅面色一凝,又赶忙说:“卫大哥,我说的?是?在医务室门口,我要摔倒,你救了我,不然我肯定伤上加伤,现在还得修养。”
卫明?诚说:“当时,你正?朝我摔。”
说完,转身便去了厨房。
田红梅面色尴尬到扭曲,他?这话啥意?思?是?察觉到什么了吗?摔倒她的?确不是?故意?的?,但身子摇摇晃晃时,她选择倒向卫明?诚所在方向。
这就没法?解释了。
谢茉暗笑。
这话里的?内涵可太丰富了。
不过,不管这位田红梅同志摔向卫明?诚是?有心还是?无意?,卫明?诚都表明?了立场,他?伸手?完全出于保全自身的?目的?,不需要她道谢。
田红梅很快调整好情绪,眼神?一闪,朝谢茉挪了一小步,踌躇片刻,半遮半掩问谢茉:“嫂子,有个事不知道卫大哥有没有跟你说……”
谢茉饶有兴致勾唇,问:“什么事?”
田红梅抿了抿唇,含混道:“因为卫大哥帮了我那一回,就有碎嘴子造谣我和卫大哥谈对象……”
她掀起眼皮,精亮的?眼珠暗窥谢茉神?色。
女人最了解女儿,一见田红梅神?情,谢茉便看?穿了她心思。
因而?,谢茉面上纹丝不动,唇角上弯的?弧度甚至还深了两分。
田红梅看?不透谢茉想法?,只得继续说道:“这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嫂子你可别信,我跟卫大哥清清白白,也就见面说会儿话罢了,真没谈过对象,他?们纯属污蔑。”
见谢茉不动如山,脸上不见丝毫不悦,还一直注视她,田红梅心里的?狐疑越了越深,可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怕以?后有那不安好心的?人说到嫂子你跟前,你没提前了解情况,信了谣言,回家再跟卫大哥生气。”
谢茉眼里笑意?满溢,沾湿眉宇,漫延至喉舌,清笑出声。
田红梅面露不解:“嫂子?”
谢茉说:“放心。我肯定不误会。”
田红梅不信:“哦?”
谢茉笑眯眯道:“明?诚喜欢进退有度,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不是?你这一型的?。”
说罢,她又学着田红梅先前的?模样?,茶气四溢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你不知进退,不讲礼数,没有自知之明?的?意?思。”
谢茉拍着田红梅肩膀,满眼真诚:“你很好,真的?特别好,知道我跟明?诚刚到家,忙着打扫里里外外的?卫生,分拣归置行李,上门来给我们送吃食,本来我们要去吃食堂的?,还特别好心地告诉我这些旧闻,虽然我听着荒谬可笑,但就当干活间隙的?消遣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田红梅却一时想不明?白关壳在哪里。
正?巧卫明?诚从厨房出来,把洗刷干净的?盘子递给田红梅,连带出口赶人:“我们还要忙,就不留你了。”
田红梅脸色阵红阵白。
可实在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田红梅接过盘子,讪讪笑道:“那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卫明?诚却没再瞥一眼田红梅,只对谢茉说:“锅里水快烧开了,壶里的?水凉,你要喝的?话,记得添些热水。”
谢茉微微一笑,甜甜地回应:“嗯嗯。”
卫明?诚看?向谢茉,稍顿了一会儿,不见她动作,眉梢动了动,便又回了厨房。
这一幕看?得田红梅心口噎得慌,连说:“我走了,你们忙。”
谢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确认道:“你是?隔壁杨营长爱人的?侄女,对么?”
田红梅不明?所以?点头。
下一秒,谢茉莞儿一笑:“那你刚才可都喊错了,明?诚跟杨营长是?同级别的?战友,他?也管你姑姑叫嫂子,你怎么能口口声声喊他?卫大哥呢?这不是?差辈分了吗?”
田红梅羞窘得一脸潮红:“我也在咱军区工作,我跟姑姑这边一直是?各论各的?。”
谢茉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问田红梅:“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田红梅回答的?不情不愿。
谢茉似笑非笑说:“明?诚今年也二十三,可他?是?腊月生日,应该比你小吧,按年龄算,你也是?不能叫他?卫大哥的?。”
“以?后可别叫了,若是?让旁人听见可就闹笑话了。”谢茉刻意?放慢语速,着重咬重“笑话”两个字。
田红梅面红耳赤。
她其实清楚自己年纪比卫明?诚稍大些,但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他?们都喜欢当英雄,被崇拜,一声“哥”能让他?们耳根子先软三分。在她心里,“哥”这个字,不关乎年龄,仅仅是?她惯常使用?的?一个称呼。
现在被人当面扒拉开,她只觉得整张面皮火辣辣的?疼。
谢茉瞧够了她狼狈情态,敛眸,一本正?经说:“既然怎么称呼都不得劲,不然就以?‘同志’俩字相称吧,不论职业年龄,大家都是?革命好同志。”
“我叫谢茉,你以?后叫我谢同志就行,我也称呼你作田同志,至于我家明?诚,你称呼卫同志或者卫营长都成,随你选。”
同志可以?是?最亲密厚重的?称呼,也可以?是?最疏离冷淡的?称谓。
什么“卫大哥”长,“卫大哥”短的?,叫那么亲热干嘛,听着就刺耳,她不允许。
首先就要从称呼上划清界限。
谢茉说完,田红梅还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谢茉微微一笑,故意?道:“田同志,我送你到门口。”
一句话点醒了田红梅,她强笑着摆手?道:“嫂……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你忙去吧。”
谢茉还是?把人送至院门口,站在门内笑吟吟告别:“那你慢走,我就不再送了。”
田红梅看?向谢茉,这个一直温言细语的?小媳妇坦然地回视过来,那眼神?似笑非笑,好似看?穿了所有一般。
先动了心眼的?田红梅心中一虚,不由地错开眼。
“嘭!”
院门关上,田红梅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松了松。
走出去两步,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黑色双扇木门,并无甚稀奇之处,田红梅却盯着它发起了呆。
这会儿,田红梅脑海里正?将谢茉先后说过的?来回咀嚼咂摸,再把她自己代入谢茉的?身份立场,须臾恍然大悟,怪到她当时便觉不对劲,那些话细品之下,句句都在骂她。
骂她不知礼数、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下面一段话还点名?了原因,人夫妻俩刚到家,忙得脚不沾地,她就上门找不自在,净说些没谱荒谬的?话,人家可不就把她乐子消遣了。
想清楚各种内情,田红梅面色堪比旁边菜畦里的?茄子,又紫又涨。
同时,她内心也暗自警醒,这卫明?诚爱人浑身软刺,当真不好招惹。
狠狠盯了黑门两眼,田红梅咬咬牙走了。
小院这边,谢茉听着田红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脚步声渐渐失去声息,转身回了院子。
谢茉踱步到厨房门口,抱臂斜倚着门框,看?着站在灶台前的?卫明?诚,手?持一把铝制水瓢,一瓢瓢把铁锅里的?沸水灌入暖水瓶。
谢茉故意?用?甜腻腻的?嗓音,拖长音调朝卫明?诚说:“卫大哥,你辛苦了。”
卫明?诚侧眸看?她一眼,低笑道:“还是?‘我家明?诚’听着更顺耳。”
谢茉哼唧唧。
看?来,刚才她和田红梅的?对话,都被这个男人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卫大哥,你难道不想听人家唤你哥哥吗?”谢茉不放过他?。
卫明?诚停手?反问:“我想听你喊,你愿意?喊吗?”
一双黑眸沉甸甸的?,径直压进谢茉眼窝。
谢茉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稍顿了顿,又倏地转回来,故作睥睨之态,轻哼两声:“美得你!”
卫明?诚敛回眼眸,把暖水瓶木塞塞上,说:“杨营长人不错。我们关系挺好。”
谢茉明?白,卫明?诚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接了田红梅送来的?包子。
“嗯。”谢茉颔首表示理解。
说实在的?,卫明?诚方才的?表现她很满意?。
虽然她以?前没谈过恋爱,但可见过不少,不分关系、不顾身份的?怜香惜玉就是?渣男行径。
有对象了,还跟其他?异性?拉拉扯扯,黏黏糊糊那更是?要打入地狱。
卫明?诚受欢迎显而?易见的?事,可她做不出时刻严防死守的?姿态,那样?会让她变得神?经、敏感、多疑,到最后把自己弄得丑陋不堪,面目可憎。
所以?,她希望卫明?诚自觉。
而?他?刚才疏离冷淡的?态度,干净利索的?表态,都符合她预期。
谢茉拍板定调子:“以?后再碰见诸如田红梅、李红梅、赵红梅等等梅花,你照着刚才行事就成。”
卫明?诚笑应。
忖了忖,他?又说:“那这包子我便不吃了,待会我去食堂打饭。”
自觉得过分了。
谢茉失笑:“吃,干嘛不吃,你看?的?不是?杨营长情面么。”
卫明?诚说:“只吃包子会不会太单调了,我去食堂再打两个菜吧。”
谢茉拒绝:“不用?。”
俩人便在厨房,就着热水用?六个包子草草地对付了一顿。
包子皮薄馅多,挺符合谢茉胃口,但在这个年代却不是?个褒义词,尤其现在是?夏季,正?是?吃豆角的?季节,外皮用?的?面粉比豆角精贵得多,且素馅不顶饱,少活动活动消化完了。
味道也不大好,盐倒是?放足了,可豆角的?青皮气格外重。
谢茉倒不挑食,包子大小跟卫明?诚拳头差不离,她吃了一个半,剩下的?都给了卫明?诚。
吃过饭,两人又热火朝天收拾起房子,暮色时分,终于完工,谢茉搬了把椅子放在小院当中,一屁股瘫坐上去,欣赏落日最后一丝余晖。
卫明?诚端给她一杯温水,问:“现在要去洗澡吗?”
谢茉眼神?一凝,摆手?:“你先去吧,我再歇会。”
卫明?诚拿了换洗衣物进了西厢房,不一会儿便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
谢茉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哼起了歌。
那“哗啦啦”的?声响却不见消减,反似在她脑海留下刻印,徘徊回响,更可恶的?是?它还诱发了种种不可描述的?联想画面……
谢茉干脆搬了椅子进屋,脸颊热气刚褪,罪魁祸首正?携着一身潮气热力逆光踏入屋里。
男人宽肩背挺,高大匀称,一半在浓影里,一半在暖光中。
他?眉目平和,却因额头滑至眉心眼角的?水珠,无端多了几分引人入胜的?性?感。
谢茉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我、我要去洗澡。”
第044章
闻言, 卫明诚喉间溢出一声?极闷的“嗯”。
谢茉目光四下游弋,悄悄落定在他脸上。
头顶昏黄灯光斜斜撒在他脸上,乌沉沉的一双黑眸, 悄无声?息地吞噬殆尽映照而去的光线。
他用微涩的嗓音说:“锅里水烫,我去给你兑好水。”
谢茉心?不在焉地“哦”了声?, 总觉得脑子格外迟钝, 一个“水”字又?勾动脑内回放将才洗澡间的响声?, 哗啦啦的水流声?就像隔着云雾,遥远又?虚浮。
谢茉落荒转入东侧卧室,挑拣出换洗衣物。
抱着衣物跨过?堂屋门槛,谢茉瞧着卫明诚从压水井里取满一铁桶水, 提着走向厨房。
抿一抿唇,谢茉跟了过?去。
谢茉一到门口,就看见卫明诚正拎着铁皮桶, 朝脚边的一个铁皮双耳大盆里倒刚打的井水。
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绿色短袖圆领衫, 胸前、肩膀、后背肌肉把衣服撑得满满当当。
此刻, 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 隐约能看到凸起的脉络,力量感和爆发力扑面?而来。
谢茉问:“怎么不直接在洗澡间兑水?”
澡盆很大, 她估量了一下, 约莫能装两桶半水。
卫明诚刚才把一满桶凉水都倒进水盆, 少说还要往水盆里再?加大半桶热水, 将近两桶水, 用双臂端持的方式,怎地想都没直接拎桶到洗澡间现兑水方便。
卫明诚面?浮出错觉似的一丝尴尬, 声?音却低沉镇定:“这样省了来回。”
说着,他把铁锅里的热水舀进铁桶里, 转而把大半桶热水再?倒进水盆,弯腰抄了一把水,站直身对谢茉说:“试试水温合不合适?”
不知?是头皮里尚未擦干的水迹,还是热水熏蒸出的汗水,有?一颗豆大的水珠从他额角缓缓下滑。
谢茉想移开目光,但视线就跟被?磁铁吸在了那?颗水珠儿上似的,跟着从他清晰明了的下颌线,到凸起的喉结,一路蜿蜒下坠,直至融化在锁骨骨窝。
狭窄闷热的空间,令她思绪漂浮活跃。
谢茉想起醉酒那?晚,想起清晨的吻,响起他搂抱她时坚硬有?力的臂膀……
前世?,她也看过?一些爱情动作片,不过?当时并没啥感觉,此刻,面?对浑身荷尔蒙勃发的卫明诚,那?些画面?竟一下子活色生香了起来。
藏在身后的手指悄悄蜷缩了一下。
半晌儿不见谢茉回应,卫明诚垂眼看去,就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脸颊却异样潮红。
目光凝了凝,他出声?问:“嗯?怎么了?”
谢茉后知?后觉地抬臂,以手扇风:“有?点热。”
不再?给卫明诚说话的机会,谢茉匆匆试好温水,便三两步退出厨房,小跑进院子里吹风降温。
没一会儿,卫明诚端着水盆踏出厨房,大半盆的水加上铁盆自?身重量,他却面?色如常,步履从容,看上去竟是毫不费力。
谢茉暗叹,部?队培养出的人才体格就是好。
待卫明诚从洗澡间出来,谢茉便自?觉地朝里走。
擦身时,两人默契地停下,偏头看着对方。
两个人挨得很近,手臂若即若离,谢茉只要稍一晃动,两个人的皮肤就能贴上了。
呼吸一下子屏住。
“水冷了叫我。”卫明诚说。
“嗯。”谢茉应了一声?,走进洗澡间。
洗澡间面?积不大,但收拾的干净整洁,头顶一盏灯泡散发着昏黄光晕。
水泥地面?做出微微的斜坡,所以并不会积水,只不过?卫明诚刚刚在此洗过?澡,洇湿了地面?。
“哗啦啦!”
这些水渗入地面?前,先冲刷过?卫明诚浓黑的短发、英挺的面?庞、坚硬的肩膀、胸前、腹部?……住脑!
谢茉一张脸红成煮熟的虾子。
封闭的空间,潮湿的空气、滚烫的温度、先头人留下的痕迹……凡此种种都是勾人遐思的蛊惑因素。
谢茉加快动作,没一会儿冲洗完全身,擦干水渍,换上干净衣物,却在手触碰到门把手时蓦地顿住了。
她缓缓收回手,盯着跟金光粼粼的地面?发了会呆,终于紧紧攥了攥拳头,猛一开门,抬步出去。
天空墨蓝,圆圆一轮月亮愀然冒头,周遭光影暗沉,衬得被?暖黄光晕笼罩的堂屋越发显眼。
谢茉进屋,没瞧见卫明诚,左右看看,听见西面?书房有?动静。
过?去一看,卫明诚正站在书桌后,从一侧的抽屉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来。
循着轻浅的脚步声?,卫明诚抬眼望去,正看到身穿白色圆领短袖,和深蓝色短裤的谢茉出现在门口。
着眼细瞧,她衣服被?头发滴下的水洇湿了,肩膀和背部?纤薄线条隐隐绰绰。
卫明诚目光不动声色在她那双露着的,又?白又?直的长腿上流连一圈,再?别开眼时,眼睑下隐有?深色浮动。
谢茉朝里挪了两步,问:“拿了什么?”
卫明诚直接把盒子递给谢茉说:“打开看看。”
谢茉接过?来,木盒黑沉油润,上面雕刻着精致繁复的梅花纹路,但只这木盒的材质和工艺,再?算上年头,也到收藏级别了。
能用这样一只盒子装载的物件该是什么模样。
一瞬间,谢茉所有?心?思都放在手里的物件上。她小心?打开暗扣,掀开木盒,只见莹白的丝绸缎子上静静躺着一只绿色翡翠手镯。
这绿色饱满纯正,均匀透亮,不含任何一丝丝的杂色、偏色,谢茉前世?曾看过?相关科普短视频,从这只镯子的绿色和翠色的饱满度上来看,应是翡翠中的极品,帝王绿。
谢茉愕然瞪圆眼睛,抬头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走到她面?前,探手取出手镯,携起谢茉左手腕,缓缓套上。
灯光下,碧汪汪的手镯似水般流动在她雪白的腕子上。
谢茉呼吸一窒:“这?”
卫明诚垂眸凝视着她,低声?道:“这是我妈留给儿媳妇的。”
谢茉怔住。
好一阵儿,谢茉敛回神,扣住卫明诚手指,一脸郑重向他保证:“我会好好保存的。”
说罢,又?抬起手腕欣赏了一会儿这流光溢彩的手镯,便脱了下来放回木盒。
“先收起来吧。”摊开卫明诚手掌,谢茉把木盒郑重其事放进他掌心?,解释,“一是目前时局不便张扬,二是这太?珍贵了,不管是妈妈的心?意,还是镯子本身价值。”
卫明诚颔首同意:“好。”说着,轻轻地捏了捏谢茉手心?。
提到价值……
是为了转移卫明诚注意力,也是真想了解,谢茉便问卫明诚:“咱们聊聊家里的存款收入吧。”
过?日子离不开钱票,享受生活更离不开钱票。
谢茉说:“只有?了解清楚家里确切的经济情况,才能量入为出,更好地规划生活。”
这个年代许多人为了理想志向,餐风饮露甘之如饴,谢茉相当敬佩,但她自?己做不到,她首先考虑的是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在乎外在物质,在乎钱票。
在孤儿院时,任何东西都靠争靠抢,身形瘦弱的她经常被?排挤在队尾,只能捡剩下的,或破损残缺的。从那?开始,她渐渐明白钱的重要性。
卫明诚提唇,表示赞赏。
他转身,探手从书架顶上取下来一只带锁方木盒子,又?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把小铁锁打开,从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谢茉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厚厚几卷纸钞,她刚要数一数,卫明诚已从旁报出个数字。
谢茉惊讶,这都好小一千了,结合现在的物价,估摸一下购买力……
谢茉瞠目。
她瞪眼的样子煞是可爱,卫明诚低低笑出声?,而后解释:“我吃穿都在部?队,没什么额外开销,只偶尔买一包烟,和战友们下顿馆子。”
谢茉笑眯眯提出表扬。
卫明诚又?给谢茉说起他如今的工资情况:“我一月工资100块,每月津贴不等,各类票也不少……”
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来一只铁盒,打开,里面?放着粮票、布票、肉票、糖票、邮票、工业券……谢茉甚至还从里发现一张自?行车票。
卫明诚把自?行车票抽出来,说:“家里自?行车你骑起来不方便,等休息我们去县城再?买一辆女士自?行车。”
谢茉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说完家庭财政大事,已是晚上八点半。
是上床酝酿睡意的点了……
在火车上摇晃了这么久,谢茉一直没休息好,这会身体已经极其疲惫,但精神却相当亢奋……
待会儿就要和卫明诚躺在同一张床上了吗?悄寂无声?的夜,黑黢黢的小院落,只有?她和卫明诚的家……这和谢家小院那?晚不可同日而语,那?晚她不仅醉了,那?栋房子里还住了她爸妈。
可,现在,只有?他俩。
她心?底莫名发虚。
谢茉偷偷用余光瞥身旁的人。
昏黄的灯光拢着男人深刻面?庞,硬生生在沉肃的表情中涂抹上一丝暧昧。他唇线紧紧绷着,不知?道是酝酿还是克制着什么。
这就要,咳咳……咳,那?什么了吗?
谢茉自?觉隐蔽的目光,其实强烈得难以忽视,卫明诚侧脸低眸望着她,深邃的瞳仁如一潭深泉,漫出幽幽的微光。
好似过?了许久,又?仿佛就在下一秒,他薄唇微启,溢出来的声?音低低哑哑,像手捻细纱发出的声?响:“茉茉……”
“时间不早了,困不困?”
“要不要上床休息?”
四目相对。
他那?双黑黢黢的眼中压着风雨欲来的黑云,一个眨动间,便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茉僵立了好一阵。
霍地,心?跳剧然激烈起来,“噗通、噗通”砸得她心?窝疼,谢茉咽了咽口水,突然特想去厕所……
第045章
这?种心?慌意?乱、迷离恍惚在谢茉果真去了趟厕所后, 便轰然而散了。
谢茉从厕所出来,疾步往屋里走。
卫明诚站在书房门口?,见状, 凝目看着她问:“怎么了?”
谢茉朝卫明诚悻悻一笑,什?么都没说, 抿紧唇, 匆匆钻入卧室。
顿了两秒, 卫明诚抬步跟进卧室,就见谢茉正在翻捡行李箱,还问:“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谢茉几?不可察地僵了僵,起身把卫明诚推出卧室, 轻声软语赶人:“你先出去,不许偷看。”
卫明诚低眼端详,只见她眼神飘忽, 双颊微红, 静默片刻, 到底颔首转身, 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
静坐片会儿,谢茉便从卧室出来, 并不看迎接他投过去的视线, 避开他伸出的长腿, 贴着门框跨出堂屋。
卫明诚起身。
谢茉闻声回头, 神情微妙的尴尬, 咬了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后眸色一定?,说:“我去洗点东西。”
卫明诚脱口?:“我来吧。”
谢茉一狠心?, 扬了扬攥着的拳头,边缘露出一点白色布料,快刀斩乱麻般道:“不用。我自己洗就行,你不大?方便。”
卫明诚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
月亮高挂天?边,清冷的光辉倾洒,将大?地映照得透亮。
水声停歇,谢茉把手里物什?晾在绳上时,藉由月光,卫明诚看清巴掌大?的那块布料是什?么。
瞳仁凝固少?顷,他长长吐出口?气。
卫明诚站起身,迎面撞上进屋的谢茉。两人视线相接,互相凝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去厨房给你冲碗红糖水。”
谢茉一怔,尴尬的红晕由耳尖漫延至耳垂。
卫明诚和她擦肩,侧头口?吻柔和地叮嘱:“你先坐下歇会。”
他深深看她一眼,看不出情绪,这?视线虽轻飘飘,却把她那句到口?的“不用”压了回去。
谢茉乖乖点头:“哦。”
卫明诚径直去了厨房,谢茉端坐在椅子上,垂眼怔怔盯着自己莹润纤长的手指。
她左手攥住右手手指滑动摩挲,又换右手攥住左手手指滑动摩挲。
回来几?轮,抬头朝门外望去,厨房门口?,一道斜长的暗影时隐时现。
尴尬,歉意?。
可也不能否认,她心?底是暗暗舒了口?气的。
她并非厌恶抗拒男女?情事,且因?从未经?历过,也心?存好奇,可要迈过这?道门槛,她心?理准备尚还不足。
可,对于一个谨慎慢热的人来说,太快了。
她很满意?,至少?目前?为止,她很满意?卫明诚,她只是需要一个缓冲期,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按部就班”在她看来是一个美?德词汇,脱轨或加快进程都会令她不安。
若没有姨妈打搅,她自我调节一会儿,一闭眼不去乱想,成既定?事实之?后,便也不必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但总少?了点什?么……
谢茉斟酌用词,是毫无踌躇的心?态,是全心?全意?的投入,是双方旗鼓相当的渴求。
谢茉抿了抿唇,从椅子里站起来,踱步到了书房,走到书架前?,慢慢移动脚步览视着书籍。
从头走到尾,谢茉停驻,随手取出一本书。
谢茉前?世爱买纸质书,她喜欢感受手指和纸张摩擦时的质感,喜欢听书页翻动间的窸窣声响,书本真切压在手心?,也更容易让她获得“在学习”、“在进步”的满足感。
后世生活节奏快,体现在文字上便是常常一句话便成一段,行间距还特宽。
而这?时代出版的文字却大?相径庭,兴许现在人更有耐心?的缘故,一段文字多数得有几?百字,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一个分神便会丢了读到的节点,还得费神一行行的找,这?也是为什?么老一辈的人读书时习惯手指跟着眼睛在文字下划动。
谢茉这?会儿心?浮气躁,读了两句跑了两回神,索性合上书塞回原位置,又蹲下身浏览起最底层的书籍。
这?边书籍相对陈旧,有一些甚至用报纸做了封皮,谢茉随机抽出了一本,翻开读了读。
这?一读便读了进去。
“先把红糖水喝了再看书。”一道醇厚温和的嗓音忽然响在头顶,谢茉手一顿,合上书就要站起来。
可她起猛了,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踉跄,人朝前?栽去。
卫明诚拉住她,乌黑浓密的眉一凝,从她手里抽出书,顺手将之搁在书桌上。
“怎么不坐椅子上看?”
说着,卫明诚把椅子提到谢茉脚边,见人坐下,又把军绿色搪瓷茶杯放置在谢茉眼前?。
谢茉直愣愣瞅着那只指骨分明的手。
卫明诚叮嘱:“微微烫口?,留心?。”
“……哦。”
棕红的糖水在灯光下泛起微小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从最中央向两人方向涤荡。
谢茉用力闭合双眼,接过茶杯浅啜了两口?,这?红糖水入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回味绵长,因?而她便道:“谢谢,很好喝。”
卫明诚说:“家里红糖不多了,不够喝再去买,糖票若是不够用,给我说,我去想办法。”
瞟见谢茉眼神中掠过的疑惑,卫明诚主动解释:“以前?发下的各类票都散给家里人口?多的战友了。”
谢茉笑道:“嗯,挺好的,过期不用也是浪费。”
方才?俩人清点家里钱票时,谢茉便有所猜测,以卫明诚的工资水平大?致可估量出他能拿的各类票有多少?,铁盒子里面那些明显少?了。
谢茉又记起今天?来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孩子,其中两个身上的衣服都小了,甚至裤子膝盖处还有补丁。
这?边住的都是营长、团长,工资和各种票应该和卫明诚差不多,或更多,该是不存在钱不够用的情况,所以,只能是缺票,买不着布。
家里人口?多,各种消耗大?,尤其孩子长得快,调皮的孩子也费衣服,干部们?领票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家里需求增长的速度。
铁盒子里比布票更少?的是工业券,它比糖票、布票更难得,是按照工资配比发放的,生活中方方面面却又离不得工业券,因?为购买锅碗瓢盆、鞋子、雨伞、毛巾、牙膏牙刷……等都需要工业券。
“上个月我不在,票让政委领了,塞给我一张自行车票。”卫明诚说,“正巧咱们?如今用得上。”
谢茉莞儿:“嗯。”
稍停顿一下,他继续说:“下月起,我把票都拿回来,由你处理。”
谢茉大?力点头表示赞同:“好。”
谢茉一口?一口?把甜滋滋的糖水喝完,探手把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茶缸放到书桌上,眼尾余光瞥见旁边的书,一道灵光闪过,谢茉恍然大?悟。
头先那本书她之?所以读不进去,是因?为书里面内容像政治教科书,后面这?本一读便投入进去,是因?为它是一本小说,这?时代即便是小说放在后世也多数被归为严肃文学,其笔力、构思,全不是后世网络小说、甚至纸质出版物可比拟的。
不过……谢茉略一回想内容,嗯,传递出的思想恰是目前?正受大?肆批判的。
怪不得这?书要包书皮,还煞有其事在上面写了个伟光正的书名。
她转手捞过书册,抬眼笑睨着卫明诚,葱白食指点着书皮上的几?个遒劲刚锐大?字:“弄虚作假。”
接着,信手翻了翻书页,抿唇一笑,做出结论:“满书资本主义腐朽思想。”
卫明诚眉眼低垂,注视着谢茉,低笑道:“我很赞同爸的一句话,‘学习前?辈,质疑前?辈,超越前?辈’,放在这?里便是‘了解资本主义、质疑资本主义、超越资本主语’,知己知彼,才?能想出克敌制胜的法子。”
“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这?些书,更能坚定?我们?现今走的道路。”
谢茉起身走到卫明诚眼前?,把书拍到他胸前?,似笑非笑道:“强词多里。”
言罢,她微微扬起脸,两人鼻息相闻,红糖的甜香在两人鼻端缭绕。
“老实交代,还有多少?这?样的书?”笑意?爬上谢茉眼尾,她说,“我要一本一本检查过后,再一齐给你定?罪。”
卫明诚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的笑,他说:“好。悉听尊便。”
谢茉抽回书,转身出了书房,走进卧室。
卧室里的床铺已经?铺好,军绿色的被褥上覆了一层凉席,凉席一角放着折叠整齐的薄毯。
谢茉瞄一眼并排而放的枕头,眉心?应激一跳。
想想她有姨妈护体,又抛开所有不必要地情绪,干脆利落地跨步上床。
这?一回,谢茉却怎么都读不进去。
烦躁地揉了揉脸,一抬头,卫明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察觉到卫明诚眼神投射过来,谢茉心?头莫名一紧,脚指头不由地蜷了蜷,而后故作坦荡地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摊开薄毯盖住肚子,侧身朝里躺下。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然后身旁床铺微陷。
隔着巴掌宽的一段距离,谢茉也能清晰感知到旁边男人身上传来的火力。
“啪嗒。”
屋里陷入黑暗。
安静的令人不由地放轻呼吸。
谢茉屏息。
没两秒,心?头无端生出些微不爽快。
过了短暂的几?个呼吸,谢茉剧然翻身攀附在卫明诚手臂上。
清甜微暖的吐息一口?口?咬上卫明诚脖颈,他呼吸一窒,下一瞬猛然翻身把谢茉压在身下。
滚烫的男性气息浪潮似的卷席而来,淹没了谢茉所有感官。
男人着了火般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后,重重嘬吻两口?,嘶哑声音道:“不是来例假了?”
“来例假你就要躲我吗?”谢茉伸手抱住他宽阔的肩背,顿了顿,她喃喃,“再说,来例假就不能亲热了吗?”
谢茉手下肌肉明显一僵,转瞬,她的双唇便被裹住。
没一会儿,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她上衣下摆摸索,一寸寸往上探……
第046章
昏暗中?, 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彼此急促纠缠。
谢茉紧紧闭上眼,心跳顶到嗓子眼,微微仰起头, 用牙齿轻轻磨了磨他下唇。
身上山一样压着的男人停顿一息后,更猛烈地回攻起来, 追逐她的舌, 噬咬她的唇, 肆意又?温柔。
谢茉几?乎被他夺走所有呼吸。
他的掌心指腹有茧,沙沙的糙,触摸在肌肤上,勾起她潜藏心底最深的颤栗。
谢茉探出的手微颤, 抚触上他结实紧绷的腹肌,流连几?圈,学着他一路摸索上滑, 手心摁揉在他鼓凸的胸肌上, 澎湃强劲的心跳震得她身子微微抖索。
身上的手掌越来越用力, 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倏地, 他抽出探入她衣底的手,一把掐住她纤细腰肢, 将人圈进自己怀里。
起伏的曲线, 跳动的肌肉, 紧紧地相贴, 没?有一丝缝隙。
他将她一整个?笼罩住。
强壮坚硬, 纤娜柔软。
铺天盖地的吞噬感和压迫感袭来,谢茉心头一阵悸动, 她侧头避开持续的唇舌交缠,呢喃呓语:“我?快不能喘息了……”
卫明诚把脸埋在谢茉肩窝里, 深深地、长长地嗅闻了一口,喘息相对平稳后,他又?偏头去啜吻她脸颊、鼻尖、眉心、耳垂……
他低头,滚烫的唇在她脖颈来回擦,继而啄吻,最后轻啃……周遭气息愈来愈热,愈来愈潮湿,终于,谢茉忍不住嘤咛出声。
听见这黏黏腻腻的一声轻吟,谢茉自己倒怔住了。
肩膀蓦然一痛,谢茉回神,卫明诚正在啃咬她肩头,一双手还跃跃欲试上卷她衣摆……
沸腾的脑海仿佛降下一场冰雨。
谢茉理智归位,她咬咬唇按住卫明诚手臂:“不能再继续了……”
话罢,她扭动身体想挣脱,大腿突地擦过?一根火热。
卫明诚霎时僵住,一动不敢动。
谢茉趁机一骨碌翻出他怀抱,贴上墙根,背对着他说:“我?要?睡觉了。”
好一会儿,传来一声粗噶的“嗯”声。
谢茉闭上眼,努力驱逐脑内杂念,强迫自己数星星入睡。
她不记得是怎么入睡的,只记得卫明诚又?靠过?来亲了亲她额头,再之?后,她便沉进更深的黑甜梦乡,全完感知?不到外界事物了。
谢茉睡觉了,可卫明诚却辗转反侧,体内躁动的火力不断翻滚涌动,不见丝毫消减的迹象。
卫明诚不自觉撑起身体,偏头注视着身旁这张安恬的睡颜。
月光静静穿窗斜照入屋内,静静流淌在地,映亮谢茉莹白的脸颊,连她轻颤的眼睫,亦清晰可辨。
蓦地,睡梦中?的谢茉不太安稳起来,眉头微微蹙起,嘴唇轻启,发出很轻很浅很娇气的哼哼声,猫崽撒娇似的。
卫明诚伸出胳膊,动作轻柔地把谢茉搂紧怀里。
触手皮肤微凉滑腻,跟玉似的。
可能感受到他掌心臂弯的火热温度,谢茉扭动几?下,蹭出他怀抱,却把他胳膊牢牢搂在胸前。
绵柔软弹……
卫明诚嗓子一噎,半晌才重重吁出口气。
他别开视线,可谢茉在方才的扭动间把身上的薄毯搓到大腿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
宽松裤带卡住臀胯,露出一指宽的白色内裤,丰腴的臀肉把布料撑出一道饱满的圆弧。
因是侧卧,腰臀腿曲线暴露无遗,蜿蜒起伏,似九曲湾道,引人遐思、入胜。
卫明诚定定凝视了半晌儿。
心头将息未息的焰火复燃,烧得愈发旺盛,向身体各个?地方蔓延,上下攀爬。
他低头看?了看?某处昂扬,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他一向自持定力,擅长自我?调控,但眼下的情?况却让他有些无从着手……有些念头,如脱缰的野马,压根不受他管制。
现在的谢茉与他,就像一杯甘冽的清泉之?于跋涉在沙漠中?的干渴旅徒。
卫明诚抬手捏了捏眉心。
细微的刺痛感让他迷陷的情?绪稍稍抽离。
他一点点把手臂从谢茉怀抱里拔出来,而后轻手轻脚下床,去到书?房揣上烟和火柴,走到院子一角,从烟盒中?夹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烟雾又?徐徐从口鼻冒出,缭绕消散,好似身体里的燥热也随之?减褪些许。
一支烟抽完,又?点燃一支。
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姿态从容不少。
卫明诚静静看着猩红的烟头向上燃烧,过?了一会儿,才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稀薄如纱。
他没?什么烟瘾,只有在心情不好或者应酬的时候会抽烟,应酬时不论,一个?人派遣情?绪时,他通常抽半根就会捻灭烟头,极偶尔地会抽完一根。
抽到第?二根,这还是头一次。
慢腾腾抽完第?二根,卫明诚把烟和火柴放回书?房,然后掉头去对面卧室拿了身干净衣物,取水去了洗澡间,把身上沾染的烟味,淡淡的汗味,和心头最后一丝躁意全部用凉水冲走。
打理好自己回卧室,卫明诚发现谢茉换了个?姿势,她仰面平躺在床上,但薄毯彻底被她压在身下了。
卫明诚的目光被她裸露的肌肤吸引,第?一时间产生的并不是遐思绮念,而是担忧,即便如今已入夏,可夜晚气温不高,毫无遮盖的睡一觉很大可能会着凉,更何况她还例假来了。
他疾步上前,扯过?薄毯把她腰腹一下全盖住。
卫明诚检查一番,翻身上床。
刚要?躺下,就见她双腿蹬踹几?下,两条小腿便露了出来。
卫明诚摇头失笑,又?把薄毯覆上她小腿。
然而,他刚躺下没?一阵儿,正酝酿着睡意,旁边那道纤柔的身体又?挨蹭了过?来,一手霸道地抱住他手臂,一手紧紧勾住他脖颈,比之?上次更加变本加厉。
卫明诚无奈低眼。
她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正挂了抹浅笑。
这便罢了,可她活动间,把本就宽敞的旧衣衣领拉扯得更大,他眼尾余光不经意觑见一点细腻腴白的肉,那是她胸前山峦压着他臂膀上挤出来的一团丰盈。
卫明诚身形一滞,继而叹息。
……看?来今夜是睡不好了。
***
第?二天一大早,强大的生物钟即将唤醒谢茉时,她耳畔隐隐绰绰听人说“时间还早,再睡会”之?类的话,惰性一起,她本能顺从让自己最舒服的选项。
于是,谢茉再次睡了过?去。
这次入睡较浅,脑袋里时不时划过?某个?念头,忽然一个?瞬间,谢茉全然清醒,她要?去换姨妈巾。
等坐起来,谢茉恍然,这个?时代还买不着卫生巾,直到八零年?卫生巾才引入国内市场,还有好些年?呢,谢茉欲哭无泪。
重新换过?掖在月经带中?的纸,谢茉的睡意也全跑了,她洗漱好进屋,后知?后觉发现卫明诚不在。
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卫明诚似乎说过?要?去食堂带饭回来一起吃,谢茉这会完全清醒了,可那就话在她记忆中?似实似虚,像梦一样朦胧。
正在她思索分辨时,卫明诚提着几?个?铝制饭盒进了堂屋。
“咦?你去食堂打饭了?”
卫明诚把饭盒摆在桌子上,说:“嗯,我?带了鲜肉馄饨和油条。”
他把椅子来到桌边,又?说:“食堂饭菜种类还算丰富,回头可以去看?看?,有喜欢的就打一份回来尝尝。”
谢茉应了声在他旁边坐下。
小馄饨皮擀得极薄,跟纸片似的,包裹着半个?手指肚大小的肉团,肉虽不多,但味道确是鲜美,馄饨皮更绝,挂着汤汁,一抿便在舌尖化开。
又?一粒馄饨入口,谢茉不禁享受地微微眯眼。
她用余光往旁边瞥一眼,眼睛微睁说:“你馄饨里有小葱花,我?里面没?有。”
卫明诚“嗯”了一声,咽下口里的食物,很随意自然地说:“你不爱吃葱花,我?便没?让师傅加。”
谢茉举在半空的手忽然顿住,好一会儿,她微微点头:“嗯。”
她还以为隐藏的很好,没?想到却被卫明诚轻易识破了。
谢茉的确不爱吃葱花,从小就是。可孤儿院的经历告诉她,她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尤其是挑食,更不被允许,一个?孤儿挑食只会让人下意识反感,所以,她从来都不说,即便后来她有能力挑拣吃喝了,也从跟人说起过?这些真?实想法,因为没?有必要?,旁人不会在意,甚至还会觉得你矫情?,而在意的人,即便你不说,他也会留意到,并记在心里,就如现在的卫明诚。
心口热气氤氲。
谢茉埋头扒拉了口馄饨,状似无恙地叹道:“这馄饨真?好吃。”
卫明诚侧目,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眸中?略泛起一丝笑:“你喜欢就好。”
顿了顿,他关心问道:“有没?有不舒服?”
“什么不舒服?”谢茉不解反问,直到看?见卫明诚面上闪过?的不自在,她恍然,“还行。就是缺精神。”
还有点缺心眼……她果然是每逢姨妈笨三分。
“那过?会儿消消食,再躺回去睡一觉。”卫明诚说。
“嗯。”谢茉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想去镇上转转,买点糖块,晚上你下班回来,咱们一起去周围送喜糖,给邻居们正式打声招呼。这件事不好拖。”
卫明诚不放心:“你一个?人可以吗?”
谢茉笑吟吟睨他一眼:“怎么不可以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卫明诚吃完早餐,转身去了书?房,不一会儿捏了一张出来,递给谢茉说:“这是去镇上的大致草图路线。”
谢茉惊喜:“谢谢哈,你真?厉害。”
一路从堂屋把卫明诚送到院门口,谢茉面上笑容就没?落下来过?。
卫明诚用网兜拎着饭盒,含笑低声说:“晚上我?带饭回来。”
谢茉瞟一眼他眼睑下的青影,心虚错开眼,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口:“辛苦你了。”
亲完,赶忙把人推出门,紧接着又?是“嘭”地一声,挡住那道从头顶沉沉压来的视线。
低低哑哑的笑声却穿门而过?,咬上她耳朵。
第047章
回笼觉醒来, 日头已上三?竿。
谢茉先跑了一趟厕所,她经期除了身体虚一些,倒不影响正常活动, 她有一个大学?室友,每回经期都疼得在床上打滚, 止疼药都不管用, 第一次见到时, 谢茉颇受震动,也是从那起?,她深切理解了为什么经期还?有个“例假”的别称,对不少数量的女性同胞来说, 经期下?床都困难,更?遑论出门做活工作。
在这个时代,来了月经的女性可以获得三?天的休假, 谢茉深深心疼后世血崩不离工作岗位的自己和其他姐妹们。
重?新洗过脸擦好润肤油, 谢茉回卧室对着大衣柜上的镜子, 扎了个凸显高颅顶的马尾, 外围用一条蓝底碎花手?绢系一个蝴蝶结装饰,效果类似日后流行的大肠发圈。
然后, 她换上白衬衫黑长裤, 照照镜子, 清丽活泼, 亭亭玉立。
谢茉冲镜子里的姑娘弯眼?一笑, 揣上钱包和卫明诚画就的简易路线图,出门在屋檐下?摘下?塑料编织提篮, 便出了门。
一路上遇到人,谢茉扫视观察, 发现在众多?老土布裁剪的衣服堆里,她这一身当真很时髦,特别是她脚上那双白色球鞋。
路上人大多?穿布鞋,且鞋帮上补丁摞补丁。
谢茉甚至还?看到有人穿草编鞋,也有少部分?人穿军绿色胶底、帆布鞋面的解放鞋。
即便二十一世纪,乡村和大城市间?也有着天渊之别,谢茉早有准备,倒不太惊讶,只?暗暗盘算回头要买去解放鞋和布鞋,前者耐穿耐磨,后者舒服透气,都比白球鞋适合当下?环境。
白球鞋在到处土路的乡下?穿不干净,且如今年月特殊,从众才能少惹是非。
谢茉一点点调试自己,适配、融入本?地生活。
谢茉出门除了买糖之外,就是给章明月打电话报平安。
部队内部有电话,但一般不让家属使用,幸而?镇上设了邮电所。
邮电所并不是每个公社乡镇都有,只?有人口密集的大公社、大乡镇,才会配备这样的设置。
邮电所的设立,一是直接承接从省里分?派下?来的邮件,避免绕一回县城,节省邮递员脚力。二是设立了电报机、电话机,方便百姓通信、通话。
谢茉踏进邮电所大门,只?见里面青砖铺地,打扫得清爽干净。
一个身穿墨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头发灰白参半,瞧着年纪不小?了。他见到谢茉抬头,扫了一圈,笑问:“同志,要发报还?打电话。”
谢茉笑道:“打电话。”
老师傅抽出一张纸,推给谢茉:“来,先填表。”
谢茉一怔,这个年代打个电话还?要填表?
接过纸页,谢茉把表格大致浏览一遍,只?见上面要写上自己姓名和接电话人姓名、所在单位等。
念及章明月现在该在单位,谢茉填写了章明月单位信息。
老师傅接过,一打眼?表格脱口一声夸赞:“好字!”
一个乡镇每年的高中毕业生没几个,这几年的毕业生比文盲强不了多?少,多?少人狗爬字还?写不明白,手?里这笔字却颇有章法,已有小?成之象,老师傅自幼酷爱书法见了难免惊喜。
谢茉微笑谦虚几句:“您过誉了,瞧您样子,您才是此中行家。”
老师傅一脸开怀摆手?:“算不上,我年幼时在书香人家做书童,跟着先生练过几年大字罢了。”
他似乎还?想讲古,但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
谢茉了然,这是个见过世面,沁润过书香的老先生,不过她也不去追问,只?含笑说:“那等过年,我一定得跟您求幅对联。”
老师傅朗声一笑,应承道:“行。只?要你能看上眼?。”
老师傅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号,人工转机……由于?线路紧张的缘故,等话筒另一边传来章明月熟悉的声音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谢茉雀跃不已,余光瞥见老师傅背着手?,慢悠悠溜达到了门口。
谢茉会心一笑,是个有分?寸会体谅的高情商老人家。
“茉茉!”章明月语调比平日高了两个度,欣喜之情通过电流淌入谢茉心窝。
谢茉立即回神?:“妈妈,我是茉茉。”
“那边环境怎么样?还?习惯吗?生活有没有哪里不方便?”章明月一叠声问道。
谢茉没有一味报喜不报忧,但总体陈述偏乐观:“还?可以。军属区挨着镇子,这边有农贸市场、供销社,一应生活物品购买都挺方便。就是离县城稍远些,要两个多?小?时车程。”
“院子不大不小?,屋子三?大间?,还?有东西厢房,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取用水十分?方便,水质也好,甘冽清甜,家里有柴火灶、煤球炉……部队每月发放柴碳……各类票券都够用……”
谢茉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章明月听得认真专注,时不时提问两句,听见章明月问周围军属好不好相处,谢茉抿了抿唇,使用了春秋笔法,一些“忧”说出来是为打消章明月忧虑,一些“忧”讲出来便是纯属添堵,再者,田红梅的事本?也没什么大不了。
“昨天到家属区,见到一群热心嫂子婶娘们,邻居还给我们送了吃食。”谢茉笑声明快。
章明月略略放下心:“那便好,远亲不如近邻。”
“嗯。该是不难相处。”谢茉说,“我待会儿挂了电话就去供销社买糖果,明诚下?班后我俩一家家上门送喜糖,跟邻居们打声招呼。”
章明月十分?赞同:“茉茉考虑的周到。”
母女俩就喜糖数量和包装讨论了一番,章明月又跟谢茉简略说了说白国栋等人案子的进展。
接任谢济民的新市长已抵达靖市,办理交接事宜之际,还?在敦促办理白国栋一案,其中赵嫂子已被相关部门带走,谁都不清楚具体去了哪里,反正再见她的机会几乎没了。
袁向红又被陆陆续续举报了几个罪名,省城的袁老爷子曾尝试捞人,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引火上身,最终只?能大义灭亲和袁向红划清界限,至于?袁向红她爸和继母,早就对外放话说就当没生过这女儿。
“她之后又通过公安同志要求见你,都被我挡了回去。”章明月口吻冷淡。
谢茉笑说:“本?就是陌生人,有什么好见的。”
章明月:“如今外头风声鹤唳,好在我跟你爸过两天也要离开。再是如何乌烟瘴气,我们也挨不着了。”
没过两分?钟,章明月便被同事喊走,谢茉抓紧机会给她讲了具体地址,又关怀了她跟谢济民身体几句,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谢茉走到门口,问以手?遮阳的老师:“那边报纸可以随便看吗?”
邮电所靠墙放着报刊架子,行行列列摆满报纸。
老师傅笑道:“看吧,随便看。”
谢茉便走过去粗粗翻了一遍,有国家级的报纸、省报、地区办的报纸,内容都是又红又专,字里行间?充斥着昂扬激情。
这么一对比,家里报纸包裹的几本?书应该立即烧掉,化成锅底灰,不过若是真把那些书烧掉,卫明诚脸色也得变成锅底灰。
还?是得找个更?妥善的地方存放,万一有人来家,兴起?翻书看,不好解释还?是小?事,若被利用或宣扬出去,必定影响俩人前程。
谢茉放下?报纸,跟老师傅道谢告辞。
这一通电话,打了七分?多?钟,花去谢茉十四块钱,虽然心疼不已,但能亲耳听到章明月的声音,亲口给章明月保平安安抚她,谢茉便也觉得值了。
路过农贸市场,谢茉本?想买点菜带回家,但这个年代没冰箱,蔬菜、特别是肉不好久存,如今家家户户只?买当天的菜,最多?过一夜,谢茉忖了忖今明两日的事项规划,便歇了带菜回去的心。
没走一会儿,谢茉便远远瞧见供销社的门市部。
门市部门口挺宽敞,外头面积瞧着不小?,可跟后世的超市还?是没法比较,一眼?望到头。
这年头物资紧张,镇上供销社的货品种类和款式都没法跟县城的百货商店比,更?没法和市里、省里的百货大楼比。
谢茉逛过靖市的百货大楼,眼?前的供销社与?之相比,上品种类实在少得可怜,她还?想买一罐麦乳精,着实异想天开了,这里甚至连奶糖都只?有一种。
谢茉只?能暗叹口气,对售货员说:“称三?斤奶糖、五斤水果糖。”
不是她吝啬不愿多?要贵价的奶糖,那一小?堆奶糖全部称起?来兴许都不够三?斤。
“怎么买这么多?啊。”售货员瞪眼?,瞧谢茉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军属,倒不是担心她付不起?账,“吃不完可要化了啊。”
谢茉笑笑:“不是自己吃,送礼用的。”
她笑容明快,话语柔和,售货员没再说什么,利落给她称好,打包。
谢茉趁机问售货员包装油纸和压在上面的粉色纸去哪里买,售货员直接抽出几张递给她。
谢茉道谢,从未包装的奶糖里抓了一把递给她,笑盈盈道:“谢谢,请你吃我喜糖。”
售货员一怔,笑着接了。
谢茉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往回走,心里感?叹这年头连糖纸都用作思想宣传的工具。
奶糖工厂名是“**食品厂”,硬糖包装纸上印有“老三?篇万岁”、“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字样。
谢茉内心啧啧,念着杏子香糖、苹果香糖、香蕉糖、草莓硬糖的数量,估量怎么拆分?……
“您是卫营长爱人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的女声,谢茉回头,便瞧见一个面容姣好,身姿窈窕的女人,正笑盈盈看向她。
第048章
谢茉疑惑笑问:“你是?”
女人朝谢茉迈步, 笑吟吟自我介绍:“我叫顾青青,吴解放是咱们军区营长?,我是他爱人。”
顾青青?想必便是李驾驶员口中的顾嫂子?吧, 比她跟卫明诚早结婚没几天,也是刚来军区的军属。
谢茉也笑着说:“我叫谢茉。”
说着, 谢茉不?动声色拿眼从头打?量顾青青, 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 杏眼桃腮,皮肤虽不?甚白皙,但红润有光泽,穿着一件红色布拉吉, 整个人瞧着青春明朗。
比昨日见过的大多军属都洋气。
部队提干升级别,是干部们靠着战场搏杀,流血流汗, 保家卫国拼出来的, 但和卫明诚不?一样的是, 军区许多干部都是农村兵, 苦出身,因而妻子?也多是从农村来的, 斜襟大褂、脑后盘髻, 好一些的穿碎花衬衫土灰裤子?, 最明显是面色, 多是土黄干涸。
顾青青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见谢茉视线低垂,便主动解释:“这是我侄女小妞妞, 妞妞叫阿姨。”
小妞妞瘦瘦小小,头发枯黄, 不?过身上衣服干净整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占了半张脸,怯生生躲在顾青青腿后:“……阿姨。”
谢茉弯腰摸了摸小妞妞的脑袋,从提篮里抓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凑到小妞妞嘴边,笑眯眯道?:“小妞妞乖,阿姨请你吃糖。”
小妞妞嘴里一咂摸出甜味,就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张嘴一口把?糖含进去。
如今物?资匮乏,但凡是个吃的,孩子?们都想尝尝,更别提糖这种平日少见的金贵零嘴。
谢茉知道?多数孩子?很少吃到糖,更少见奶糖,所以?把?供销社奶糖包圆了。在她看来,糖块而已算不?上什么。不?过这个年代的人少吃“甜”味,鲜少有人不?爱“甜”,与?和后世那种对甜品最好的评价是“不?太?甜”的状况截然?不?同。
谢茉起身前,又抓了几块奶糖塞进小妞妞的兜兜里。
顾青青轻轻拍了拍小妞妞,说:“快谢谢阿姨。”
顾青青嘴上催促道?谢,但却未把?几块奶糖看在眼里,笑得很客套,很公式化,眼底还暗搓搓闪过一丝优越感。
奶糖算是什么好东西,再过二三十年,哪有人还稀罕这种老式糖块,巧克力、**软糖、跳跳糖、棒棒糖……这些才流行呢。
是的,顾青青从新世纪初重?生而来的。
她之?所以?叫住谢茉,目的并非单纯打?招呼,而是想跟谢茉套近乎。
口里含着奶糖的小妞妞冲谢茉露出个甜丝丝的笑:“谢谢阿姨。”
谢茉又摸了摸她脑袋,便和顾青青一齐朝军属区走。
两人边走边聊,谢茉大致了解了些他们家情况。
吴解放吴营长?自小父母双亡,由相依为命的长?兄抚养长?大,十几岁时兄长?托关系把?他送进兵营,一路血汗淬炼,他在部队提干升级,扎下根,兄长?却在进山时遇上暴雨天,不?慎从高出跌下,头部磕在石头上,当场毙亡,嫂子?扔下三个孩子?,当月便弃家改嫁。
吴营长?回去给兄长?治丧,在村里人牵线搭桥之?下,和顾青青相亲领证,而后将顾青青和三个侄子?侄女带回军区。
谢茉不?知如何评价,只安慰道?:“会越来越好。”
“是。”顾青青一脸自信开朗,“肯定?的。”
如果?吴解放不?能越混越好,那她干嘛要上赶着嫁给他,替人带孩子?。
她爸是村里支书,哥哥在公社上班,姐姐嫁给县城屠宰场主任,自己还捞了个临时工,吃上了商品粮,顾家在他们十里八村都数得着。
因而前世时,二十岁的顾青青一听家里给他相看了一个二十八九岁,还带了三个拖油瓶的二婚男人,当即就不?乐意了,拗不?过家里人去见了一面,也是全程冷着脸。
她本?就觉得当兵的男人粗鲁没文化,更爱跟村里知青聊天,尤其沿海来的那个男知青,能说会道?,高大英俊,没多久他们俩人便搅和在了一起,偷偷尝了禁果?,她珠胎暗结,在村里风言风语下,两人结了婚,也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高考一恢复,丈夫考入大学便再也没回来。
之?后她带着孩子?结婚再离婚,最后去了城里给人当住家保姆,低声下气一辈子?,一手拉拔大的孩子?也不?争气,读书不?成,早早出了校园混社会,染上赌博的毛病,输光她所有积蓄不?说,在她生病住院时没来瞅一眼,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她,不?禁再一次想起她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她妈当时心疼地摸着她粗糙皲裂的双手,叹息道?:“当年你要是听了家里的话,老老实?实?跟吴解放结婚,当上官太?太?,现在哪里还用受这份苦。”
顾青青想了半晌才记起吴解放是谁,至于长?相早就忘了。
“吴解放他侄子?回来给他爸上坟,在酒桌上说起吴解放如今级别,那是他们军区数得着的人物?,说他遇上贵人了,以?后还会往上升,指不?定?再过几年就入中央了。”
顾青青听了五味杂陈,肠胃翻搅得生疼,嘴上死撑着说都是命,却不?敢再想她妈的话。
可此后,她却忍不住打探吴解放的消息,应了她妈妈的话,吴解放果?然?越来越发达。
越了解,顾青青越没法放下。
顾青青无数次从午夜梦回中醒来,后悔当初走错了路,选错了人。渐渐地,这变成了她一块无法对人言说的心病。
伴着病房里浑浊难闻的气味,和隔床不?时发出的痛嚎,顾青青睡着了,一睁眼,重?生到了二十岁这年,家里人正轮番上阵劝说她去和吴解放相亲。
顾青青狂喜,勉强镇定?后,她一口应下。
之?后她和吴解放相亲,郑重?其事告诉他:“我会把?小妞妞兄妹三人视为己出。”
在后面跟三个孩子?相处时,做过保姆的她自是处处仔细妥帖,吴解放果?然?满意她。
吴解放曾结过一次婚,不?过妻子?难产,一尸两命。再一次结婚,他对妻子?最主要要求便是细心会照顾孩子?。
住进军属区,顾青青才真正明白上一世,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在“流血更比流汗重?”的指导思想下,部队待遇比工人待遇更好,她姐夫所在的屠宰场已是难得有油水的单位,也没法和这边比,只说工业券,他姐夫一个月拿不?了两张,可吴解放能领五张回来,这不?,她刚来不?足一月,已替自己从头到脚置办了一身。
重?活一世的她,可不?会再亏待自己。
吴解放人耿直,没花花肠子?,可不?免呆板无趣了些,不?过没关系,这样的男人好哄,而且她嫁给他主要图的是他富贵前程。
而顾青青主动与?谢茉套近乎,原因也在“富贵前程”这四个字上。
回忆她妈对吴解放“贵人”零星描述,顾青青怀疑卫明诚便是那个日后会上央视一套新闻联播的贵人,因为来自京里、年龄还比吴解放小的只有卫明诚。
可让顾青青不?解的是,她明明记得她妈说过这贵人一生未婚,那时她还不?敢相信,那么大的官,居然?从来没结过婚,这事太?稀奇了。
偷瞄一眼谢茉,顾青青暗忖,难道?是她记错了?
然?而,不?论如何,现在跟谢茉套套近乎总没坏处,一步步接触,先获取好感,再建立友谊,获取信任,然?后一点点把?谢茉拢在手心里。
顾青青对此很有信心,她见识过之?后的花花世界,更多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拿捏个小丫头还不?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顾青青有意拉进和谢茉的距离,便说:“我一见着你就觉投缘,咱们撇开男人们别‘嫂子?’、‘弟妹’的称呼了,咱们论咱们的,你以?后叫我青青,我就叫你茉茉,成不?成?”
谢茉虽对她的自来熟略不?适应,但比起“嫂子?”一类标签性的称呼,她的确更喜欢被?称呼名字,于是她便笑道?:“叫谢茉也行。”
顾青青当即笑滋滋叫了声“茉茉”,谢茉朝她笑了笑。
“茉茉。”顾青青凑近谢茉半步,一脸小姐妹分享八卦的模样,“你和卫营长?怎么认识的?”
谢茉没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八卦感情隐私的癖好,唇角笑容落了三分,简短回道?:“相亲。”
做保姆的经?历让顾青青颇会看人脸色,见谢茉冷淡起来,她立刻刹住口,又跟谢茉说起军属区和镇上的情况来,比方说,食堂饭菜如何,哪时哪点去农贸市场能买到新鲜菜肉,供销社星期几会上新货……等等,对初来乍到的谢茉来说,满满干货。
这一通信息分享,倒是把?谢茉心底浮起那丝不?喜冲散了。
走进军属区,一株两个成年人合抱粗的梧桐树荫下,凑堆坐着五六个军属,她们手里都没闲着,择菜的择菜、纳鞋底的纳鞋底。
几人此刻都停了手里伙计,看向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没人发现谢茉三人。
“……那还有假,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卫营长?拿着铝饭盒进的家门,不?是去食堂打?饭,还能去了哪里?”
“小媳妇昨天才来,家里没菜,去食堂打?饭正常,咋滴,来了咱们军区,还不?兴人吃饭啦?”
“可她干嘛让卫营长?打?饭回来,不?能自己去食堂吃?懒婆娘,当自己是娇小姐呢?”
谢茉仔细打?量了两眼说这话的中年妇女,发现她和田红梅有几分相像,顿时了悟,这便是杨营长?的爱人,田嫂子?。
第049章
有个军属面朝谢茉三人, 不经意瞭见被她们嚼在嘴里?的正主?,赶紧使?眼色提醒。
有人提醒,说人闲话磕牙的众人才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谢茉已站到她们身后几步外?。
田嫂子自也瞧着?了谢茉, 可她完全没说人小话被当场抓包的尴尬, 反而在对上谢茉目光时, 翻了一个白眼,待扫见顾青青,眼珠子一转,说得更大声了:“唉, 这是吴营长家的小顾吧,同样的新嫁娘,同样刚来咱军区, 人可不是一般的勤快。”
“买菜、烧饭、带孩子, 样样不落, 都做得有模有样, 旁的不说,你就看小妞妞大军小军兄妹仨, 每天穿得干净齐整, 这不光得上心还得勤拾掇, 小顾啊, 真?是能干得没边儿了, 咱军区年轻媳妇里?头一份。”
“吴营长娶了小顾这样的好媳妇,真?是有福气。”
其他军属面露赞同。
这个时代?普遍对好女人的要求便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 把?男人一家子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女人呐,不管是城里?的, 还是农村的,肚里?装了多少文化,还是得勤快贤惠才行,才能家里?家外?一把?抓,让男人安心在外?头做事。”
田嫂子看着?谢茉,就差把?“说你呢”三个字刻额头上了。
卫明?诚媳妇一瞧就是读过书的文化人,部队里?农民兵多,家属文化水平有限,甚至不识字,田嫂子只识得几个大字,没少被文化人俯视、为?难。
“要是把?那干有文化,不会做活的娶回去,还得伺候这个娇小姐,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旁边军属们面面相觑,她们都来自农村,身上有属于农村的“土腥气”,去县城百货商店逛逛都会被人翻白眼瞧不起,对文化人不免又艳羡又敌视,现下,她们就算清楚田嫂子故意针对谢茉,但对田嫂子的话却再赞成不过。
文化人怎么了,可没她们勤快,干活利索。
在找心理平衡这块,军属们有志一同。
虽不像田嫂子表现得那般明?显,但军属们扫向谢茉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估量、挑拣。
见状,田嫂子愈发得意,伸指朝上指了指枝叶咬合严密的梧桐树,朝谢茉讥讽道?:“咱们军区是好梧桐,可不是谁都能当金凤凰。”
谢茉微一挑眉,神情严肃起来:“刚才远远就瞧见嫂子们说得亲热,我还寻思过来听个热闹,可如?今我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什么娇小姐、什么金凤凰,听嫂子们话里?的意思是都想当这金凤凰呢?”谢茉眉目沉凝,“我知道?嫂子们不爱读报,对中央指导思想了解不深,但咱们是军属,是要给?老百姓做表率的,思想学习必须跟进。”
“和我丈夫一样,各位嫂子的丈夫们都是战场上挨过枪子,面对面和敌人拼过刺刀,侥幸在枪林弹雨里?立功生还,嫂子们该当知道?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流血换来的。”
“不提咱们得丈夫流血拼命,便是为?了推翻压在咱们老百姓身上的那些个‘娇小姐’、‘金凤凰’,只说实际的,各位作为?军属,来咱们军区时间都比我长,应该明?白作为?军人,作为?部队干部,政治思想的重要性。”
“咱们因他们来了军区,事业上他们自去拼搏挣前程,咱们决不能给?拖后腿,各位可都是直系亲属,若是出了问题,可是一定会连累他们的。”
“啥?什么‘娇小姐’、‘金凤凰’的俺可从没说过。”一个军属猛地一拍大腿,急着?撇清,“俺就听了一耳朵,还没听明?白。”
“就是!”
“就是!咱可没插嘴掺和……”
谢茉见众人一听说会连累自家男人,顿时急了,哪还记得掂量谢茉,都忙不迭朝谢茉表清白。
谢茉伸手压了压,笑着?安抚:“我明?白,嫂子们兴许没那意思,但要谨记,祸从口出啊,思想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杨家的最爱嚼舌根,整日?里?挑三拨四。”
“人卫营长爱人头一回来,歇个一天半天的怎么了,咋个让男人打了一回饭就说人懒婆娘呢。”
“是呢,田嫂子怕不是侄女没嫁成卫营长,就逮着?人爱人嘀咕吧。”
“以后田嫂子再说什么,俺可不敢信了。心里?嘴里?都没谱,净会连累人。”
田嫂子见众人把?矛头指向自己,都懵了。
昨日?梅梅被这小媳妇撅回来,她还忖量是梅梅面皮薄,一个小姑娘罢了,能多难对付。
她今儿一大早出门买菜,瞧见隔壁卫明?诚拎铝饭盒去食堂打饭,想想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自家男人,田嫂子一早晨气不顺,做饭时摔铲子砸碗的,差点和杨建国吵吵起来。对着?绕腿要吃的儿子们,她到底没忍住一人拍了一巴掌,小的那个嚎得她耳朵疼。
一整天不顺当。
要是隔壁的小媳妇勤快些,便没有后续一连串麻烦,都怪她。
她咋那好命呢,自己蒙头睡大觉,男人打饭伺候到嘴边。
她顶讨厌这样的懒婆娘,咋和大家不一样呢,哪家女人不是勤劳贤惠,照顾一大家子吃喝穿戴,偏偏她要被男人捧着?、哄着?、供着?,可凸显出她能耐大了。
是以,将才凑堆闲磕牙,忍不住以逼视嫌恶口吻讲了,事实上,颇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但她下意识不愿承认,所以说起来愈发口无遮拦。
不成想,小媳妇叭叭一顿连哄带吓,这些人当场反水,一个个开始声讨起她来。
田嫂子几眼了,重重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气急败坏:“不要胡说八道?,我说的明?明?是你懒,一副千金小姐做派。”
谢茉脸直接冷了:“嫂子,旧时的千金小姐之所以被人诟病,最关键的是她们吃喝花用都是从劳苦大众身上剥削来的,我的吃穿花用都是我父母、我自己、我丈夫一分一分血汗挣来的,我光明?正大。”
说罢,她尖刺一收,憋屈地叹了口气:“我离开父母,辞了工作,愿意跟卫明?诚来咱们军区,是因为?敬佩他投身部队,报效国家,流血流汗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是因为?听说咱们军区军属友善热情,我即便初来乍到,在嫂子们的帮助下也会很快融入这个大家庭,但田嫂子你见我第二天,就硬往我身上安这么大罪名?,我承担不起,咱们去找领导评评理,我得讨个公正的说法。”
谢茉一脸严肃,环视一圈说:“嫂子们,今天这些话你们都听见了,要是回头领导问起来,麻烦你们去给?我做个证。”
哪怕新时代?了,有些人对“官”仍存着?不可磨灭的惧怕,田嫂子便是,一听见领导,她心里?先怂了。
谢茉把?众人都扯了进来,有人田嫂子抱着?类似想法,或怕麻烦、被牵累的,便笑着?打圆场:“哎呦,咱们女人家拌两句嘴的事,说过就忘,没人当真?,就不用惊动领导了吧?”
“是啊,这点事怎地值当惊动领导?”
“领导一个个都忙,忙得都是大事,哪来时间精力给?咱们断官司。”
见谢茉始终冷脸不松口,就有那心眼活泛的,转头劝田嫂子:“你也是有口无心,一时嘴快,才说岔了话,不过说了就是说了,赶紧给?小谢赔个不是,这事也就过去了。”
众人都想尽快甩脱这个麻烦,纷纷劝起田嫂子:“对!本就是你在背后说道?人,道?歉也是应该的。”
“去到领导面前你也不占理,那领导能对你对你男人有好印象?”
“对啊,你男人要是知道?你在外?给?他惹事,还不得跟你干架?”
脑子最快那军属,一招致命:“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是小事。你男人给?领导留下坏印象,那以后……”
田嫂子越听心越虚,尤其想到自己会影响丈夫前途,顿时缩了缩脖子。可她还盘算着?胡搅蛮缠,企图蒙混过去,但眼见谢茉挪步要离开,心头一慌,脱口而出:“小谢,是嫂子说错话了,你别跟嫂子计较。”
说完,田嫂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是向这个跟自己侄女一般大的小年轻低头了!
一时,窘迫羞耻得满脸紫红。
硬生生忍住原地跳脚的冲动。
谢茉微微颔首,旋即压低声音说:“在场的大家伙当然不会外?传嫂子的不当言论,但要是以后你再‘心直口快’,被人抓住不放拿来做杨营长的文章,往他头上扣帽子……”
田嫂子是传统女人,男人大如?天,想象了一下谢茉未尽之言,后背激起一层冷汗。
见田嫂子脸都白了,谢茉用一副诚心规劝的口吻说:“嫂子,你长我良多,该是比我更明?白‘饭可以乱吃,话不能瞎说’的道?理,不懂的、不了解的事,宁可闭嘴。您说,是吧?”
田嫂子胸口大幅度起伏,深吸一口气,挤出个假笑说:“是、是。”
说罢,不等谢茉反应,便拎起小板凳急匆匆走了。
她要憋屈死了。
再不走,她怕再说出什么递把?柄的话。
哼,日?子长着?呢,她就不信抓不住这个懒婆娘的把?柄,走着?瞧!
如?此?想着?,田嫂子离开的步子却是更快了。
几个眨眼的功夫,田嫂子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内,谢茉敛回目光,朝其余人笑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也悠悠回家了。
瞧见谢茉袅袅婷婷的背影越来越远,留在原地的军属们互相递着?眼色,心里?且在嘀咕,小媳妇年纪轻轻,忒地厉害。
十分讶异。
委实是这小媳妇长得漂漂亮亮,见人先笑三分,叫人不自觉想亲近。
瞧着?落落大方?,温和明?朗,板起脸却很唬人,说话一套套的,跟领导平日?讲的那些话大差不差,训话似的,让人心里?发怵。
不论如?何,是个厉害人,往后相处时要多留心了,切不能平白得罪。
怎么说呢,绝大多数人都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的,初初接触的时候,如?果你抹不开面子息事宁人的退让,便会给?人留下好欺负的印象,日?后伸爪子挑衅的会越来越多,若在一开始便让人感?到扎手,再想找茬便会多顾忌几分。
这也是谢茉非要强摁田嫂子低头的原因。
回到家,谢茉取了干净的纸匆忙跑进厕所。
洗干净手,谢茉回到堂屋,把?塑料提篮里?的糖块和包装纸拿出来放在饭桌上,又去行李箱里?翻出自靖市带来的喜糖,花花绿绿的糖果堆满了桌。
中午凑合吃了顿饼干,稍歇了一会儿,便把?糖果分派包裹好,最后包装纸不够用,谢茉只能去书房拿了报纸凑数,幸好充当喜庆元素的红纸没短缺。
卫明?诚带了好几个饭盒回来,一进家门,看见谢茉便问:“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边说,边仔细分辨谢茉脸色。
虽从未和异性谈论过月经的话题,但她和卫明?诚是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稍一思忖,谢茉便把?她月经情况大致叙述了一遍:“来之前的几天脾气可能会暴躁,莫名?情绪低落等。来之后,前几天腰腹大腿会酸麻,旁的倒还好。”
说清楚,一来免去他过度担心,二来为?将来可能受月经影响的情绪化提前预防。
见她面颊红润,卫明?诚“嗯”了一声,放下心来:“你这些天多休息。有活叫我来做就行。”
谢茉甜滋滋地点点头:“嗯。”
卫明?诚低笑两声,这才注意到饭桌上成堆的纸包。
谢茉扬眉:“怎么样,都是我包,一下午的成果,我厉害吧。”
卫明?诚笑:“嗯。”
谢茉眼珠儿一转,说:“那你是不是该好好夸一夸我?”
卫明?诚琢磨一下,须臾垂头,探出一手抚上谢茉的唇角,轻轻摩擦了两下,然后弯下脖颈,印下虔诚的一吻。
“辛苦你了。”他说。
第050章
谢茉有些猝不及防。
她怔忪两秒, 轻吸一口?气,傍晚的风熏染晚霞的柔情,灌入她肺腑, 暖弯了她眉眼唇角。
“你是不是预谋已久?”
谢茉歪头笑睨着?卫明诚,伸出芊芊食指, 不轻不重地, 一点一点地戳在他胸口?。
她的眸色澄澈如潭, 透着?不容闪避的质询,这份质询里又掺杂了几缕生动的狡黠,令人?不忍亦无?心生出反抗或撒谎的念头。
卫明诚静默一瞬,不由?地低笑。
他垂首, 再次轻触了一下谢茉的唇,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嗯。”语调不紧不慢,颇有股引人?入胜的韵味。
两人?鼻尖若即若离, 呼吸可闻, 谢茉禁不住微微上?撩眼皮。
四道?视线纠缠, 谢茉眼瞳已化为两汪波光粼粼的清泉, 流淌着?得逞又满意的笑,像一只?乘胜归来?的猫, 半眯着?眼, 享受臣服者的亲昵讨好?。
卫明诚无?声凝视着?她, 鼻息喷在她脸上?, 潮潮热热的痒。
外头夕色扑进房间?, 弥漫在俩人?周身,无?端端生出几分暧昧和旖旎。
卫明诚眸色愈发深邃, 像望不到边际的漩涡,胸起伏加剧, 似再按耐不住它的鼓噪,他探出一只?手扣住谢茉的后脑,缓缓俯身……
谢茉睫毛一垂,配合地仰着?脸,迎接卫明诚有些轻缓克制,却挑起心尖酥痒的吻。
肢体、肌肤的碰触,尤其这般极致亲密的唇舌缠绵,最能感受彼此情绪、感受,通过这个?温柔的吻,谢茉清晰感知到,卫明诚臌胀漫溢的喜爱、汹涌的克制、难以言喻的珍惜……
谢茉纤长浓密似鸦羽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纤细颈子绷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手指不自觉地揪紧卫明诚衣衫下摆,在温存的动作中逐渐找回自己?的节奏,眼皮微卷,裂出一线细缝,在睫毛和碎发的掩映下,她窥见卫明诚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梁。
湿漉漉,且慢慢滚烫的呼吸让谢茉头脑缺氧似的昏沉。
软糯水润的唇瓣稍稍和卫明诚的错开,谢茉鼻尖擦着?卫明诚下颌,急促喘息。
鬓边发被汗渍洇得半干半湿,脸颊因呼吸不畅,以及情动晕开一圈靡丽的红。
谢茉平缓须臾,眼睫一掀,闯入眼帘的便?是卫明诚那俊挺的鼻梁,以及它投在一侧脸上?山脊般的浅淡影子,突然涌上?一股冲动,踮脚探头,快速咬了一口?卫明诚鼻头,在卫明诚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安全抽身站稳,嘴角严密密地抿着?,只?弧度往上?弯起。
眼中洋溢着?明晃晃的“招惹”。
卫明诚怔了一瞬,眼色越发乌沉,像是缭绕浓雾湿气的山涧密林。
他捏住谢茉精巧的下巴,把她整个?身子箍在怀里。
唇舌抵压下来?,热度惊人?,烫得谢茉打了个?激灵。
“咕噜、咕噜。”
两声肚饿的鸣叫突兀响起,划破愈渐浓稠的气氛。
谢茉怔了好?几秒才醒过神,是她肚子在叫。
卫明诚松开他的唇,虚虚圈着?谢茉,温存地亲了亲她额头,末了挺直肩背,眉心起了一道?浅纹,低声问:“中午吃了什么?”
谢茉嘴唇动了动,飘出两个?字:“饼干。”
卫明诚低垂的目光里立时逸出不赞同。
眉间?浅痕又深了两分。
“镇上?有饭馆,怎么没在那吃?”卫明诚声音乍听平常,细辨之下却含着?不明显的责备。
谢茉盯着?卫明诚目光的压力辩解:“当?时不饿,再说……我真没觉得饿,是肚子自作主张……”
下午沉迷手工,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谢茉着?实感受到了饥饿带来?的轻微绞痛,因而说话底气不足。
之所以没在镇上?多转,是因为她要赶回家换纸,虽然她月经量不多,但她总担心侧漏。
镇上?也有公厕,但卫生条件太差,百米外都能闻见味。谢茉路过时,实在没勇气进去考察,便?屏息小跑过去了。
现在显然不太合适说这话题。
而且,当?下无?论说什么,听上?去都像狡辩。一个?不缺钱票的成年,总有法子填饱自己?肚子。
她是真没在意。
饿一顿而已,不管是小时候在孤儿院抢不过旁人?半夜饿醒,还是上?班后懒得做饭自我安慰全当?减肥,谢茉已经习惯了。
可卫明诚的反应,让她局促心虚,可心间?却堆积起一缕缕暖流。有人?在意你的一饮一食,被人?这般关?怀的滋味,自从奶奶去世,谢茉又一次感受到了。
卫明诚俯身把饭盒盖子一一打开,朝谢茉招呼道?:“过来?坐,别?继续饿着?,饭菜我直接从食堂拎回来的,现在吃正好?。”
语气里多了几丝无?奈,显然卫明诚那她没辙,谢茉已从中听出纵容妥协的意味。
谢茉上齿微微咬了咬下唇。
卫明诚既已给出台阶,谢茉也不拿乔,在卫明诚提过来的小木椅上坐下。
两荤一素,三?大盒米饭,两荤是肉末茄子、豆角炒肉片,一素是丝瓜炒蛋。不仅量大,每道?菜的味道?都很不错,和国?营饭店大师傅的手艺虽有差距,但却差不了多少,且食材品质极佳,便?也不足了。
尤其那道?清淡却不失菜品本味的丝瓜炒蛋最合谢茉胃口?。
闷头吃了半晌儿,辘辘饥肠被抚慰好?,谢茉拿眼尾余光压了一眼旁边的卫明诚,低垂下眼睑,不动声色探出一只?脚,用鞋尖抵上?卫明诚的鞋尖,然后一点点用力,直到卫明诚偏头看来?,谢茉朝他歪斜,软声问:“还计较呢?”
话带着?她温热清甜的气息,贴着?他耳畔吹荡开来?。
她眼中覆着?晏晏浅笑,眼波摇曳,几根发丝挂在她鼻头,不时飘舞摩挲她的脸颊、她的唇、她的眉目。
卫明诚目光幽微了一息,转瞬便?扬了扬眉梢,目光在她眉目如画的面上?流连一圈,低笑道?:“你多吃点,我便?不计较了。”
谢茉笑容愈盛,脚踝一动,蹴了卫明诚鞋子一下,不讲理地娇蛮道?:“气性真大。”
卫明诚哑然失笑,也不去反驳,而是转了个?话题:“我去问了你工作的事?,有几个?岗位可选。”
随即,卫明诚说了教师,还有其他几个?文字性、事?务性的文职,忖了忖,他建议道?:“我认为你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熟悉熟悉这边的生活,按照你喜好?把家里布置布置,待安稳妥当?了再从容去就职。还能趁机深入了解各个?工作具体情况,以便?日后选择。”
谢茉思量少顷便?认同了卫明诚的建议。
算起来?她已经好?多年没给自己?放长假了,大学时,每个?寒暑假她要去勤工俭学,赚取下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工作成为社畜后,更没了自由?,每年的法定节假日本就少得可怜不说,还施行调休制度,出去玩人?山人?海比上?班还累,家里蹲那点假期压根也补不回被糟心工作压榨干的元气。
穿来?后的这一个?月更是变本加厉,不仅要一周六天上?班,还得警惕侵害、设法脱困……
她的确累了,心身俱疲。
一个?有悠闲自在不缺钱票的长假便?是此时最佳抚慰良药。
“那便?效仿你,休息一个?月。”谢茉笑道?。
卫明诚颔首:“这些只?是军区现有的工作岗位,镇上?那边你若有看上?的岗位,也能去争取。”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军区大多数嫂子们都没工作,我提这并非要你效仿她们,全副身心扑在这家上?,而是说,万一这些工作不符合你设想,不要违心将就,先安心呆在家,慢慢再找新岗位就是。我的工资够咱们俩用。”
谢茉心里蓦地柔软。
他懂她,所以不劝她做全职主妇;他在乎她,所以里里外外考量,怕她委屈,怕她逞强,怕她脸皮薄不自在。
谢茉笑意盈盈颔首:“嗯。”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被人?掐住经济命脉,必会十分被动,甚至受人?摆布,对个?人?如此,对国?家亦是如此。
虽然他信任卫明诚的为人?,但人?能自己?赚工资,腰杆子不自主就硬,这是一个?人?的底气,况且离开工作岗位,思维见识也逐步跟不上?时代,与社会脱节。
可卫明诚的心意她实领了。
忽然,谢茉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片递到卫明诚嘴边:“张嘴。”
卫明诚愣了愣,缓了一会儿,还是依言张嘴咬住这块肉。
他慢腾腾咀嚼,咽下。
谢茉见状,又夹起一块全瘦肉挨向卫明诚唇边。
这回没用谢茉言语,卫明诚便?张开了嘴。
岂料,谢茉却缩回了手,一边送进自己?嘴里,一边挑眉觑了卫明诚一眼,微微瘪嘴娇哼:“本来?想再奖喂你几块,可一想到饭前你对我撂下的冷脸,这筷子就自动拐了弯。”
叫她开心了有肉吃,叫她不开心了只?能眼睁睁瞧肉溜走。
哼哼!
她蛮不讲理翻回账了。
卫明诚哭笑不得,瞥见她眼底狡黠灵动的光,他清楚她在跟自己?闹着?顽,可他不能不为自己?辩解,如若不然,总感觉假生气会演变成真别?扭。
“我只?是担心你饥饿伤了脾胃。”卫明诚认真解释,“不是故意摆脸色。”
战场上?,物资紧缺,他体会过挨饿的滋味,肚腹翻搅抽疼,十分难熬,他自然不希望谢茉体味,且饥一顿饱一顿容易引起肠胃不适。
他在担心她的身体,一着?急不免带出两份严肃。
“哦。”谢茉使劲压住几欲叛变的嘴角,说,“可你给我冷脸是事?实。”
卫明诚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想想该怎么做吧。”怕再呆下去露馅,谢茉一说完便?气咻咻离开饭桌,不出所料,她一转身,抿直的唇角霎时崩裂,不由?自主往上?飞翘。
谢茉唇角在面对卫明诚、背对卫明诚之间?绷绷裂裂,终于,在两人?一起出门,去给各位邻居们送喜糖打招呼之际有了突破。
在一个?避人?的大树后,卫明诚轻轻拉住谢茉,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什。
谢茉耷眼定睛一瞧,竟是一块硬糖,还是她最爱的草莓味。
她攒了攒,眼中掠过一丝兴味。
就见,卫明诚竹节似的手指灵巧地将糖纸剥开,捻出粉色糖果抵达谢茉唇边。
谢茉抬眼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微微弓腰,贴近她耳郭,低声道?:“赔罪。”
可能是压低嗓音的缘故,这两个?逸出喉间?时便?带了撩拨的哑意。
谢茉身形凝了凝,瞥一眼卫明诚,片时错开视线,垂下头,低掩睫羽,迟滞一息,唇瓣开合,轻轻将那颗糖抿进嘴里。
带了草莓味的甜香在嘴里化开,谢茉悄无?声息抬眼,却不偏不倚跌入卫明诚那双蓄满笑意的深邃眼眸中。
谢茉心头禁不住一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