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骨头·败北

    这个对她来说就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创口贴可能都坚持不到三天,陈念荒偏要独断专行地主动承担责任。

    陪她去校医室处理伤口,清理后包扎好,他还觉得不够,非要让她请假去医院看看。

    他那低沉地嗓音让人觉得安定:“所有的费用一律我来承担。”

    “不止费用,还有时间。”钱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可学习进度落了怎么补?向春生不想丢掉学习。

    “必须去。”陈念荒不由分说地强调,“课翘就翘了,大不了我教你。”

    明明想表现出紧张担心,一开口就变得强势专横。

    如此强硬地语气没有人敢反抗,陈念荒不过是出于愧疚而有些担忧,万一钉子上有铁锈?后果不堪设想,哪怕不是钉子他也不愿冒险,更何况是拿她的人身安全冒险。

    向春生一脸无可奈何,就这么被送进了医院打了破伤风。

    他还是放心不下,寸步不离地站在她的身边。

    向春生挂号付费打针取药的动作非常流畅,就连打针时也不喊疼,淡定的不像是第一次。

    疫苗打在手臂的三角肌上,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打左手。

    撩起校服短袖时,陈念荒立即转身,余光瞥见了细白的手臂,白的刺眼,像是夏日湖面上的粼光,他后颈到耳尖的部分在瞬间爆红。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陌生的像是语文考试写作文时,大脑一片空白只好徒留在方格纸上的一个生僻字,陈念荒未曾有过如此窘迫的情况。

    这手臂细得他能轻松捏住,突出的腕骨好似冰冷轻盈的白瓷,即便微小的触碰都会使其遍布淤青。

    害怕中夹杂的心疼。

    陈念荒背着身,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药单,同时僵硬地站在原地充当吉祥物。

    直到向春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了。”

    “疼不疼?”他回过神来,眉头紧锁,不知为何向春生脸上的一切表情都他被自定归类成强颜欢笑。

    向春生不甚在乎地回答:“还行。”

    她的右手是受伤手,左手打了针需要按住止血,动作都有些捉襟见肘。

    陈念荒半蹲下,抬头看向她,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询问:“可以吗?”

    他可以帮忙按着。

    向春生才意识到:“哦,谢谢。”

    就把右手松开。

    他小心翼翼到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用力就弄疼了她。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静的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他不想把眼睛冒犯地停留在向春生身上,便只好呆滞地盯着她身后的饮水机。

    在模糊的余光中,向春生的侧脸是安静的沉稳的单薄的,只有呼吸声略显局促,好像无论何时她的情绪都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脸上没有明显喜怒哀乐,也没有一丝的怨言。

    目前还没有人能发现她眼镜底,眼尾和卧蚕底下藏着的那两颗小痣,陈念荒的内心闪过一丝窃喜,最起码此时此刻的他占尽优势。

    观察三十分钟就可以走了,他却觉得有些短。

    医院走廊的座位是金属制成,光滑地反射着长条形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消毒水味儿,这也是为什么向春生对那些温暖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迷恋,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她的生理上无法拒绝火焰中的糖化反应,外壳酥脆的苹果派、华夫饼、电影院的爆米花、这些能让人感到暖意的香味,她一直都很喜欢。

    向春生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太冷,像是潮湿地下室腐烂的青苔,而这些味道能让人心情变好。

    没等她坐下,陈念荒就把身上的校服外套给脱去,他就这么随意地把校服扔到她的座位上,让她垫着。

    他的内心其实万分拒绝这样一个无法预测的环境,手上的动作还是诚实地照顾了病号。不过这样一来,这件外套就只剩下去垃圾场的命运。

    “不用了,谢谢。”向春生拒绝了这份体贴入微的好意。

    陈念荒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也没把校服拿走。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此时此刻陈念荒完全把她看成了生鸡蛋和易碎品,需要精细地用泡泡纸完全包裹住。

    “我不会穿了。”他的语气越是装得冷漠就越显生涩。

    但只有这样说她才不会介意。

    向春生最后还是坐下了,她善解人意地不让陈念荒觉得是自己嫌弃他。

    和这人待在一起,真麻烦。

    陈念荒像是完全孤立于所有的环境,他脱掉外套后就只剩下一件短袖,却丝毫没有冷的迹象。

    他的存在让向春生联想到了意式浓缩咖啡,沉底的是大溪地香草,温热中带着苦涩,让人想要靠近时却又被吓退,没有继续探究的欲望。

    她还是不要轻易靠近。

    医生叮嘱她不要碰水,从那之后陈念荒就时刻提醒向春生不要沾水,过分到承担了她的餐食,美名其曰:学校菜不健康影响伤口愈合。

    这人一意孤行地送餐,就这样每天雷打不动一杯桃子酸奶加美味营养便当。

    “Excuse me?”她又不是什么国家珍稀保护动物,有必要这样吗?向春生觉得这人着实有点小题大做、本末倒置。

    要不是这个伤口好得快,她恐怕就要吃腻自己心爱的桃子酸奶了。

    不过右手作为她的惯用手,写字的时候依旧会隐隐作痛。

    但一想到以后自己的手心会留下一道帅气的月牙疤痕,她觉得也没那么疼了。

    向春生受伤后感觉受到的关注也多了起来。

    原先那些排斥她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关心起她,好在向春生比较无所谓,丝毫不考虑这些人背后的目的和动机。

    陈念荒在进入这所学校遇见她之前还不知道,语文也是要记错题,誊抄笔记的,他是在承担了帮向春生补课的责任后才大开了眼界。

    原因就要追溯到第一次月考了,向春生的每一门科目都很平均,除了语文。

    他生平第一次见连语文都能考差的人。

    忍不住问出口:“你还是中国人吗?”

    向春生回答道:“我是病人。”

    只有搬出这个才能治陈念荒那张嘴。

    陈念荒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试卷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理解这位病人,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这字,简直了!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写得太好了吗?”向春生呆呆地抓过试卷问道。

    陈念荒顿时沉默了,随后惨无人道地肯定她:“是的,壮如鸡爪,行如鬼爬。”

    向春生的字是一个既不符合她外貌和人设的特殊存在,丑的出奇,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懂的加密语言,她的语文成绩没准儿就烂在了这个卷面上。

    作为“淡墨若虚杯”全国硬笔书法大赛的三等奖获奖者,陈念荒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字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看着她奇形怪状的握笔姿势,陈念荒已经开始后悔教她了,但在瞥了眼白色的绷带缠紧的手心后,他还是心软地妥协了。

    受伤就是会影响用笔,写得不好很正常,无伤大雅。

    向春生是从上高中开始觉得语文有些吃力的,阅读理解不再像初中那么如鱼得水,她每次都离正确的答案差那么一点,有些时候是完全偏离,与正确答案背道而驰,她就是没办法理解出题人的想法,如此一来造成的困局就是,不需要拉开分数的这门课成了她的弱势。

    在所有人都认为语文不是复习重点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苦苦挣扎。

    向春生非常希望他能不吝赐教:“或许我在学习语言文学方面没什么天赋,每次都找不出问题的落点,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语文靠得不止是基础的积累,它还需要细密的情绪共鸣。

    “天赋算不上什么,可能你在语言上有些迟钝,但你绝对是勤奋的天才。”陈念荒已经习惯性俯视别人,但这不代表他就会鄙视或旁观他人的痛苦。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夸赞一个人。

    实际上陈念荒一直固执地认为她是被人小看的,向春生将要成就的事业远远比想象中的更加伟大。

    一个语文笔记都能做得如此面面俱到的人,这辈子难得一见。

    刺耳的话说多了,说一句夸人的话都会被人怀疑,可他说这句话时直视着向春生的眼睛,真诚且毫无保留,像是要把心脏掏出来敞开给她看那样。

    向春生听到这句话后,先是一愣,随后坦然地说道:“嗯,我知道。”

    她接受,并且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完全配得上这样的赞美。不是高傲自大,也非没有自知之明,而是她完全基于自己的判断,向春生认可并且欣然接受。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满意的弧度,颇有看头,陈念荒此刻愈发坚信,他没有看走眼。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向春生被允许不用参加大课间活动,陈念荒则是直接翘了。

    向春生对他翘课这件事还是有点担心,毕竟因为先前那件事班主任对他已经颇有微词,反观陈念荒,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的坐在位置上,完全没有违反常规后老实做人的自觉,简直嚣张到了极点。

    可仔细一想,他们好像也不是上学没戴红领巾就会害怕的年龄段了,离经叛道一些又何妨。

    是陈念荒点醒了她:按照俗语,识时务为俊杰顺势而为,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有着命运般的对立关系,即便不能成为石头也不妨碍那些人成为巩固阶级,某种强权的附庸。而他却可以为了自由,承习古希腊悲剧性的叙述,成为圣地亚哥口中的“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的先行者。

    向春生不想为这种行为润色什么,但着实羡慕,这种能不顾一切指按照自己心意做事的自由,以及有人兜底的安全感,都是她不曾有的。

    他那双透亮的眼睛中有向春生的倒影,好像在说:请无坚不摧地背负满身枷锁学习吧,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陈念荒帮助她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在这片海域的鲨鱼嗅到了血腥气,他觉得眼下的这件事比任何事都有趣,拥有最高优先级。

    难度也不言而喻,可那又如何?

    野狗不就偏爱硬骨头?

    又是一个周六下午。

    “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去外面吃吗?”宋写宁拍拍林致优的肩膀问道,今时不同往日,原先周六晚上她们喜欢出去吃饭,现在多了一个向春生。

    林致优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回答:“都可以,我先去问问她。”

    “小春,你晚饭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吃吗?”

    “好呀。”

    向春生停下了手中的笔,没有半分犹豫,她现在也成了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的那个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很开心。

    换做是以前的她,任何人只要是影响了计划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如今的她,学会了变通,虽然这样的变化仅仅是专属于她们两个人,面对其他人的邀约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拒绝。

    临走前还在本子上划上一笔,那是推迟计划的标志。

    而被推迟的计划就是练字,写陈念荒给她准备的临帖。

    向春生问道:“我们去吃什么?”

    林致优回她:“吃砂锅怎么样?”

    这家的海鲜砂锅不是店面,而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摊,就藏在学校与居民楼相间的小巷子里,真就顺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

    如此偏远的地方也能被身为她们找到,向春生着实佩服。

    “每次操场沙坑那边都有一股香味,路过的时候馋死我了,最后真给我找到了,就是这个小摊子。”宋写宁向她们阐述自己奇妙的寻香之旅。

    掌握了这个秘密她不舍得昭告天下,林致优是她第一个带到这儿来的人。

    等他们三个人走到,小摊子的折叠方桌边,红色塑料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摊子周围也人满为患。

    林致优感叹道:“这么多人,还都是一中的学生。”这些人都穿着校服。

    原先还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暗自庆幸的人,独自黯然神伤,宋写宁是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有这么灵的鼻子。

    “还吃吗?”向春生感觉会排很久的队伍。

    “当然吃啊?”林致优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之前吃过一次,一直馋这口砂锅面,“老板三碗,在这儿吃。”

    “好的,稍等一下,现在没空位。”声音听起来很稚嫩。

    等他起身,三个人才发觉这老板居然是个小孩,穿着枣红色的短袖,身上系着比人宽大数倍的围裙,他刚刚应该是蹲在车下面找食材,所以才被没发现。

    他站在凳子上面,十分老练地捡菜放入砂锅,就连用量都把控地十分精准。

    “怎么是个小孩?”

    “我也不知道。”

    她们三个人转过身,小声地嘀咕着,脸上惧是震惊。

    宋写宁还是没忍住问出口:“原先这里的奶奶呢?”

    那小孩如实回答:“奶奶回家里取东西了。”

    “所以这里,只有你吗?”向春生继续问。

    “是的,我也会做砂锅。”小孩好像是看出了她们的顾虑,便急忙保证,“味道不会差的。”

    那个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向春生自认为自理能力已经够好了,但她还是不能保证做菜色香味俱全,顶多是煮熟能吃。面前的这个小孩比她们小这么多,也不怕火,做起砂锅来像是做了十年的熟练工。

    他的脸上没有小孩子该有的笑容,做得一切都很干净卫生,眼神却流露出属于成年人的疲惫。

    等桌子空出来,他还要拿起抹布过来收拾。

    向春生她们看不下去,就顺手帮忙收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而。”

    “你几岁啦?”

    “十二。”

    “你家人呢?”

    ……

    这不是童工吗?虽然愤怒但也无可奈何,她们没有理由插手,她们只不过是来这儿消费的,管不了那么多。

    红蓝相间的尼龙膜布盖在生锈的钢铁架子上被木板压着,一个头顶能避雨的移动小摊就这么成了,大风刮过时,膜布还颇有节奏地击打着架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掀开整个顶。

    灶头烧得很旺,九个同时运转,火牙冲天,烟熏得那块挡风板上生了黑黢黢的碳。

    他才十二,看着甚至还不到十二,就要熟练地运用这些计算时间并且克服生物本能不惧怕火焰。

    向春生很难想象他付出了什么。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又是什么剥夺了他本该拥有的童年?向春生万般无奈地共情了。

    可那又能怎样,以她现在的能力没办法做出任何改变。

    砂锅很好吃,她们在同一个时刻停筷,三个人对视了。

    向春生看懂了她们的眼神,仿佛在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需要做点什么不是吗?最起码做些能做的。

    林致优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大钞,她没有用手机扫码,而是直接给那个小孩:“下次还来。”

    周而原以为这张五十付的是三个人的饭钱,就欣然接下,殊不知是一人一张。

    宋写宁笑着递给他:“下次来我想喝雪碧。”小摊只提供了一元一瓶的免费饮料,配料表一整个糖浆开大会。

    “不用不用,这些早就够三个人的了。”周而连连摆手,在中国是没有什么小费文化的,况且他也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大面额的小费。

    “上面是奥特曼吗?”向春生的酒窝带着点意味不明,“奖励你眼光好。”

    她把钱递给他,还特意用手指了指贴在电瓶车头的奥特曼贴纸。

    周而满脸懵逼,他还是第一次因为喜欢奥特曼被奖励,不明所以:“为啥?”

    “因为你相信光。”

    她的这套说辞并非是自己喜欢奥特曼,而是为了守护小男孩那可怜巴巴的童心。中二病作祟,让她说出如此正义感爆棚正能量满满的话,即便如此向春生真心希望,这个小男孩还是那个会因为奥特曼打赢怪兽维护世界和平而感到开心的小孩。

    说完后三个人笑着扬长而去。

    钱很俗,但是却又实实在在地被所有人需要着,这件事不做可能没什么,做完了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做完了这件事三个人将会收获幸福满足的一天,

    宋写宁在回学校的路上,陷入深思,开口问道:“你说这个小孩是自愿的吗?”

    林致优摇摇头,她无法仅靠眼前的景象就做出判断:“不清楚,原先这里的老板不是他奶奶吗?”

    她先前已经陷入过以偏概全的困境了,当时对向春生的袖手旁观已经让她后悔不已,所以林致优不会再光凭表面上的现象就做出评判。

    林致优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向春生,与她对视的那一刻还是短暂地厌弃先前了先前那个懦弱的自己。

    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从来都不介意这些,世界之于她就像是花园,她是随风飞舞的蝴蝶,孤独亦或是热闹都是平等的选择。

    “可他还这么小,看上去好可怜。”宋写宁总是能体会到一种情绪背后主人的心绪,她是一个敏感的拥有强大共情能力的女孩,同时也很善良。

    向春生的话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让人瞬间保持冷静:“我们只不过是消费者,无法插手别人的家事。”

    回答官方的像一个冰冷的机器,没有感情不带温度。

    她不知道宋写宁此刻需要的是情绪上的认同,而不是理性分析。

    宋写宁只是回头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就跑远了。

    五点钟的夕阳像是葡萄浆汁挂在云上,像是鸡尾酒杯底冰块发出耀眼的光,缤纷地让人感到眩晕。

    冰块冻成原地,僵硬地站着,她一个人影子被拉的好长。

    向春生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跑走了,林致优也追了过去,临走前还扔下一句:“我先去看看她。”

    “哦。”

    “你跑那么快干嘛?”

    林致优气喘吁吁地追上她。

    宋写宁脸上还带着怨气:“我真的没办法相信向春生居然这么冷血。”

    “她不是冷血,她只是没你那么热血。”林致优安抚她的同时也保持冷静,不偏向任何人。

    林致优的语调很平和,也很温柔:“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在同一个世界,但我们每个人的世界却又如此不同。我们所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并非真相。”

    听到她的这些话,宋写宁也慢慢冷静下来,她刚刚太过冲动。不知为何看见那个小男孩就想到了他一个人蜷缩在硬床上,挤在脏乱不堪的环境里,他还很小应该和同龄人一起玩,而不是长袖善舞地在此处讨好客人。

    共情能力太强其实并不算一件好事,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人的苦痛,并且忍不住去联想。

    林致优看她冷静下来,开始慢慢解释:“向春生的角度和你的不一样,所以产生分歧也没什么,下次不要一言不发就跑走咯,毕竟她还是你同桌呢。”

    宋写宁知道自己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了,林致优总能敏锐地选择恰当的措辞,从不用提高音量来引人注目,她会尽可能地避免措辞中的傲慢和偏见无端误伤到他人。

    哪怕是拿了全年级第一她也是平和地接受,隐藏自己的光芒,没有无知的傲气、廉价的感动,就连炫耀的成分里都参杂着温柔,她有着旁观者的谦逊与宽容。

    宋写宁看着她的眼睛,明亮的没有一丝杂色。

    两个人在看见向春生走进教室的那个瞬间,会心一笑。

    “谁叫你跑这么慢。”宋写宁一脸嫌弃地说道,语气娇嗔。

    向春生观察她一系列地表情变化后立马回答:“对不起大小姐,让您久等啦。”

    谄媚地向她“进贡”自己去便利店买的棒棒糖,宋写宁内心暗爽,表面不显,在接过后也只是轻微地点了点自己高傲的头颅。

    林致优则深藏功与名,在角落处注视这两人。

    她没有被忘记,向春生也送了她一个。

    向春生这个人一向喜欢事后复盘,所以她在宋写宁情绪变好时,开始询问她生气的缘由。

    “还能有什么。”宋写宁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猜到的,“谁叫你说话语气这么重!”

    “啊?”

    她的大脑死机了。

    运行了十几年的大脑,对于解逻辑题游刃有余的大脑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宕机。

    向春生都开始自我怀疑了,她平时都不太注重自己说话的语气,没有那么毕恭毕敬也不会过分冷淡,最起码还是挺“平易近人”的吧。

    她自认为还挺亲和的,如果说语气过分强硬,态度冷淡,行为恶劣,这样的人有且只有那么一个。

    “好、的、我下次、注意。”向春生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完整的句子被她念得磕磕绊绊。

    两个人都默契地把目光投向了同一个地方。

    宋写宁和向春生小声地讨论着,生怕被陈念荒听见。

    陈念荒丝毫没被影响,自从那天知道并且否认了那份感情后,他就有刻意地避开某人。

    短时间内他不会允许自己直接被感性掌控。

    更何况喜欢这件事,不验证一番就显得空泛、虚无缥缈。

    “啊!国庆这么多作业!”

    自从假期一天天临近,同学们的心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即使试卷的数量已经超过之前一周作业的总和,他们依旧兴奋不已。

    连着放五天假期很爽,一回来上课就都老实了。

    因为这五天假期结束后就是望不到尽头地调休。

    不过周柏羽一向心态良好:“我们这次去哪儿玩?巴厘岛还是马来?”他满脸期待地看向陈念荒。

    以往只要是不长的假期,陈念荒一家都会出国,时间短一点就在亚太地区,长一点就去其他洲,总之不会就这么耗在家里,他干妈宋观霜女士是绝对呆不住的。

    周柏羽每次被他爸扔下,都是跟在陈念荒后头。

    他虽然不会做什么旅行计划,给干妈拎包倒是绰绰有余。

    这一家人除了陈念荒父亲没人会做攻略,即便是做了攻略也不完全按照计划上的行事。

    宋观霜女士想一出是一处,陈念荒则是异常挑剔,如果不符合他的标准,再怎么央求他也不会去。

    每次旅行到最后都剩下他和陈念荒两个人,被扔在机场。

    彼时的周柏羽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把戏,尽可能让没有家人陪伴的他能少一点拘束。

    “不去。”陈念荒依旧是惜字如金,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像是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自从那天之后,他好像陷入了同麦田怪圈之中。

    无可否认,将喜欢的错觉与期待这种微妙的暴力混为一谈是件极其荒谬的事。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陈念荒对向春生的感情只是期待,就是希望她学习上能有所提高,并不是所谓的喜欢。

    周柏羽问他:“啊?那你这五天要干嘛?”

    “还要跟你汇报?”

    陈念荒一贯都是这么恶劣,笑起来时透着残忍的无辜。

    这混蛋又开始阴晴不定了,周柏羽最近被他都折磨瘦了,说话阴阳怪气也就算了,每次还说一半留一半,硬要人去猜他剩下的心思。

    周柏羽转身就走了,扔下一句:“你告诉我我还不听呢?”

    不伺候了还不行,大少爷。

    陈念荒不想把他去看牙这件事告诉任何除向春生以外的人。

    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都要“杀人灭口”。

    他们放学回家,迎来了算不得漫长的十一假期。

    十月份的苏合,室内和室外已经没有空调冷气的落差了,向春生不必担心每次从空调房走出来时,眼镜片上起大雾的短暂致盲,她也不用被戏称为“雨刮器”的校服袖子擦干净。

    室内外是同一大气压下的连通器,他们不用再承受伏旱下的干燥郁闷,以及入梅时的阴雨绵绵。

    向春生唯一不喜欢的就是蒋月华会趁此时机,将夏天的衣服床单被套都浆洗一遍,如此,她能肆无忌惮的进出自己的房间。

    这是她回家后就看到的场面。

    木板门完全敞开着,阳光在空间中的水滴里不断折射又反射,一个个微小的棱镜上挂着彩虹。

    空气中的水汽和紫色薰衣草分子都变得具体可见。

    而她那老化生锈的抽屉就这么张开嘴,露出带着黄渍仅剩下的两粒牙,那是锁头和锁闩,余下只有肉粉牙膛。穿堂风过时,除了飘逸的白色窗帘,还剩下桌面上的纸页在翻飞。

    她当初把日记本锁紧这个抽屉的时候,就预想到了这个下场。

    无奈地闭了闭眼,她已经发不出脾气了:“妈,你干嘛动我东西。”

    蒋月华听到声音后就从洗衣房过来:“啊?我没动你东西,就是整理了一下。”

    向春生对她的眼神里只剩下失望,没有一点想要争辩的意思。

    抽屉都从书桌上分离了,她居然还说没动过,哪怕是真的放在那儿没看,向春生也不相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学会了演戏,可谁都没有欺骗谁。

    或许是在她收集了很久的石头被全部扔掉那一刻,向春生不在为自己秘密被发现这件事而感到心虚,她反倒觉得庆幸。

    因为人类就是这种,哪怕是在写给自己的日记上面也会撒谎的存在。

    就这么当着蒋月华的面,从橱柜上取下了满是灰锈迹斑斑的曲奇饼干盒,把日记本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纸条、石头都扔了进去。

    合上盖子后,在蒋月华震惊眼神中,嚣张地晃了晃。

    她从来没想有想过,女儿会用如此温和的手法回击了,自从开始全职当家庭主妇后,她的生活就只围绕着一个向春生。说实话,蒋月华才更像那个想要获得更多关注的小孩,她期待能在女儿日记中找到抒发情绪的文字,哪怕是对学校、对同学、或者对自己。

    蒋月华苦于寻找与女儿沟通的出口。

    “我去小夏家住几天。”向春生没有给她机会。

    向夏锦家,也就是她曾经住了十四年的地方,才是真正熟悉的,家?

    阁楼窗外的电线杆,围栏上摆满了她从不同田间草地捡到的珍稀石头,如今都还完完整整地在那儿保持平衡。

    蒋月华的眉毛一横,她早就准备好了一桌的菜,辛辛苦苦把房子打扫干净,结果换来的就是这句话:“不行,吃完饭再走。”

    蒋月华继续补充道:“我给你换了一个课外补习班国庆结束后开始,葛老师是人家桓海书院的老师,你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请到的,要四百五一节,我给你报了一对二,上心点,期末好好考,一定要进实验班……”

    向春生没说话,她妥协了。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有那样才会有商量的余地,不过大人们都草率地把这些都归类为懂事。

    吃完了饭,向春生回到房间开始收拾东西,蒋月华处理的这些都重新按照她自己规划好的位置一一摆放,收拾完房间里的东西后,她把书包里的试卷给拿了出来。

    那些需要很多参考书的文科作业,她在学校都做得差不多了,这样书包里不用放太多书。

    试卷被她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其中一本本子上面带着浓浓的檀香,那是陈念荒给她的字帖,自从手受伤后,他就开始对向春生的字负责,送完这本字帖后,两个人倒是不怎么说话了。

    难不成青春期的男生做出的行为都是这么令人费解?

    好在向春生的手好得很快,两个人之后也就没什么瓜葛了。

    向春生这人也不是从头到尾书不离手的类型,该休息时她绝不含糊。

    她打算假期的前几天先把作业写了,然后再去向夏锦家,因为两个人一起效率总是会大打折扣。

    刚写完数学作业,手机就不停地震动。

    在家里手机她只敢开静音。

    因为早在没考好的那天,向春生的所有娱乐性质的活动都被取消,包括她唯一的爱好,电影。

    手机电脑被锁紧保险柜里,如今这个手机还是老的不能再老的蒋月华曾经用过的,16个G就只够下载一个聊天软件,就连拍照都够呛。好在手机更新换代的速度过快,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这块被随手扔在角落废铁,还能被她捡起来,擦擦灰,继续用。

    至于其他的问题,她一般是趁晚上的时间把充电宝充满,然后带进学校。

    这个时候,一中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他们默认考上重点高中的好学生都有着优秀的自制力,所以不太查手机。

    向春生觉得手机上的娱乐对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唯一重要的是自尊。

    她无法接受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嘲笑,或许蒋月华永远不会懂坐公交时视线无处安放的窘迫,听到“纸币找不开”这句话时的尴尬。

    藏手机,是她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不过向春生从不畏惧被发现。

    最坏的结局无非是鱼死网破。

    手机不停地震动,那是林致优和宋写宁发来的消息。

    【宋写宁:国庆假期有安排了吗?】

    【林致优:前几天我可能要补课,后面几天有空。】

    向春生的生活也被补课压占着。

    【向春生:我也是,最后两天有空。】

    【宋写宁:行吧,我们约四号,去海洋馆怎么样?】

    【林致优:行。】

    【向春生:嗯。】

    向春生没告诉她们海洋馆自己早就去过了,还是被作为升学奖励时去的,但她不想扫兴。

    吃完晚饭后,蒋月华女士最终还是同意了,向春生一个人走在去往叔叔家口腔医院的路上。

    大显示器,安全环境,那个能够明目张胆,专心致志看电影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一想到这里就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唇角微微上扬好看的弧度。

    散步,吹风,看日落,在路边等待一份爆米花时同老板闲聊,这些在此之前,都只能被称作走路、刮风、天要黑了和无关紧要的寒暄。

    把腿蜷在懒人椅上,毫无防备地品尝冰爽的气泡水,这是独属于向春生的浪漫。

    可却无情地被一个人打破了。

    已经干涸的易拉罐被捏扁随手扔进垃圾桶,他的口腔里还残留着碳酸发腻的甜,牙根都有些发涩。

    “骗子。”

    第22章 牙套·获胜

    向春生喜欢侯麦的电影,一位擅长把印象派的色彩带入电影画面的哲学诗人。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真诚而自由的,混乱、纠缠都可爱、情有可原,他们只与哲学碎碎念,爱于他们而言就是是情绪的调料,园子里的苹果树与微风一样,暧昧不明。

    她今天穿的这件深绿色的柔软针织,正是在拙劣效仿着电影中的法国女人。藏在衣柜里的薰衣草香片的味道,舒适明快地缠绕着她。

    向春生衣柜里除了黑白灰,或许只剩下绿色,她喜欢各种各样不同层次的绿,不管是绿格玻璃窗台前快要枯死的仙人球,还是中古市场淘来的落灰绿墨镜。

    杏色的亚麻长裙把她蜷缩的小腿完全包裹住,隐约能看到膝盖骨的存在,黑色长发松散地铺在肩膀上,远远看去像一颗柔软的茧。吃薯片或者爆米花之类的零食,她都不是用手直接拿,而是用一双筷子优雅地一颗颗夹。

    陈念荒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么一个毫无防备的极度松懈的向春生。

    他的唇角不自然的上扬,弧度变化可以说微乎其微,转瞬即逝。

    片刻失神。

    他对万事万物都不甚在意的冷酷,被眼前的这抹深绿截停,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不是说不会来吗?”

    逼问成了有效控制他自己的手段。

    陈念荒对说话不算数的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向春生慢慢抬头,扶了扶眼镜,微微蹙眉,脸上写满了“别来烦我”这四个字,她这个人最讨厌看电影的时候被别人打扰,尤其是电影配乐进入高潮,正在兴头。

    不过她看见来人时还是被吓了一大跳,高大的身影,直接将她头顶的白炽灯挡去了一半。

    向春生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坐姿非常不文雅,还恰巧穿了两只不同的袜子,一只条纹,一只波点,正赤裸裸地踩在黑色的懒人椅上,她惊慌失措地把脚缩进宽松的裙子里。

    生怕漏出来死死压着,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翻找文件,顺手拿过杯子灌了好几口气泡水。

    看向陈念荒时毫不掩饰内心的烦躁。

    人在脆弱的时候说出的话往往不会经过深思熟虑。

    “我没空理你,好吗?”丝毫没有与他继续交流的想法,“向医生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

    目光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伸出一只左手象征性摆了摆。

    陈念荒:“?”

    他愣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向春生一直都这么强势,那还能被欺负得这么惨,还是说只对他这么凶?

    “行,行。”

    给他气笑了。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他的行动上倒像是被施了魔咒,居然对向春生言听计从。

    他之所以来这个医院,是因为这里鲜为人知,来得人不多,自己需要矫正的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

    陈念荒的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过分畸形需要矫正,他天生就是鲨鱼牙,比虎牙多出两颗尖刺,而这两颗尖牙则长得不太理想。

    以至于他不怎么爱笑。

    在正常的社交距离内其实看不大出,反倒为他本就惨绝人寰的帅脸增添了几分特色。

    向成渝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说道:“又没好好戴牙套,是不是还喝碳酸饮料?”

    陈念荒脸上虽说没有骄傲但却一点也不惭愧,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带着不舒服。”

    不遵医嘱,嚣张至极。

    向成渝满脸无奈:“这个牙套是隐形的,你晚上睡觉前带上,不会不舒服的。”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面前的这个男生比其他低龄的小朋友还要难搞,要求还多。

    既不能影响日常交流,不能明显被看到,又不想被约束。

    “你这样不戴是没用的,白浪费那么多钱。”向成渝原本想用金钱给他点压力。

    看到他脚下穿的鞋子和手上戴的表后就放弃了,这小子压根儿不差钱。

    脚上穿得是Trainer,身上穿得也是一整套的灰卫衣短裤,没什么logo,但看上去就觉得质感不一般。也许光他这个人站在那儿就显得贵气,哪怕披上麻袋也一样。

    陈念荒抬了抬眼皮,问道:“医生,有没有那种不用摘取牙套的方案。”

    向成渝回答:“如果隐适美坚持不了的话,那你就只能用传统的金属托槽了”

    “或者还可以做舌侧矫正,这个矫治器是放在舌侧,所以完全隐形不影响牙齿外观。”向成渝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半晌补充道,“不过这个异物感比较强,你应该没女朋友吧。”

    陈念荒听到这个问题后轻微地皱眉,他很讨厌别人探听隐私,直截了当地回:“没有。”

    “那就没关系了,带着种钢牙就不太好接吻了。”向成渝想就想逗逗这个装酷的小男生,“价格也贵很多。”

    向成渝透过眼镜片,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睛下面一圈非同寻常的红晕,这块老辣的姜默不作声全看在眼里。

    他不再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台面上的器具,平衡被打破了。

    陈念荒在那个瞬间脑海里居然闪过了那一抹绿色的身影,潜意识勾连起了她。

    他郁闷地把卫衣帽给戴上,宽松帽子下的巨大阴影轻而易举地遮盖眉眼,以及那无法外泄的气焰,只留下了颇为杂乱的黑发,正在恼羞成怒。

    “就这个。”

    陈念荒对价格没有半分考量,可能都比不上他脚下踩的这双鞋。

    被这破烂玩意儿禁锢,已经是他所做出的最大让步。

    如果不是宋观霜女士的立体环绕式念叨,陈念荒根本就不会管,虎牙不太齐对他这张脸,难道会有半分的影响?客观上不可能。

    宋女士对他外貌的上心程度不亚于任何娱乐造星公司,几乎是从幼儿园开始她就立志于将陈念荒培养成自己男神布劳迪那种忧郁绅士,结果一个走歪就成了谢尔比。

    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不只看上去,他一开口就能知道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如今宋女士也找不到什么矫正的办法,也不掬着,就任由他肆意生长。

    向春生把目光重新聚焦到了自己的袜子上,她有点难以理解自己方才作出那样冒失愚蠢的举动。

    穿错袜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这原本就是她的风格——别人认为很逊的事,向春生觉得很酷。

    耳机里突然响起了弹壳落地的枪声。

    平缓的风声中增加了紧张的敏感,纪录片式的镜头温润又震撼。

    《在西伯利亚的森林中》躺在一片寿命长达两千五百万年的液体化石上呼吸,每一片肺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寒冷。

    她观电影,等同于观世界,观宇宙。

    闭上眼睛就能沉入冬季,慢慢沉入冰雪的坑洞,碎冰碰撞地球颤抖的脉管。

    澎湃而克制,简单又奇特,离开那束紧脖子的衬衫领,主角特迪不再觉得窒息,他感受到了寒冷、寂寥、广阔、孤独,换句话肉体凡胎只是束缚他自由灵魂的一具罢了。

    向春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着,她多想抛下一切,坐上一架摇摇欲坠的飞机随意选择冲动地自由落体。

    可现实并不允许。

    往常她看电影,第一遍是粗略地过剧情,第二遍是品味每一帧的画面,第三遍就是将哲理、感受复写在脑海中,她想这部电影自己应该会看上第四遍……

    “下周过来做。”向成渝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这次可没办法重启了。

    他走到前台,弯下腰好整以暇地平视向春生,卫衣帽绳顺着重力从肩膀滑落,尾端垂着的黑色金属制品摇铃般,应声作响。

    电影黑屏,滚动着片尾。

    向春生摘掉头戴式耳机,摸着心脏感受胸腔的起伏。

    陈念荒身处的高度对人已经造成不了压迫,可她还是有点心慌,想要装作看不见蒙混过关。

    结果被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别装了,电影都结束了。”

    指节轻叩桌板,这是他一贯地招人方式。

    有点蛮不讲理。

    还有点浑不吝:“前台小姐,麻烦您登记一下。”

    向春生无可奈何:“登记什么?”

    “十三号,晚上六点,挂号。”陈念荒特意强调时间。

    向春生按动圆珠笔正想表格上登记,关键时刻圆珠笔没墨了,又在笔筒里面换了一支,面前的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向春生颇为头疼地在他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写对了大少爷的名字,结果那人来了一句。

    “丑死了。”

    气得她直接把黑笔摔了,等自己慢慢吞吞捡完笔后,又不信邪缓和地问了一句:“真的很丑吗?”

    “你还想自取其辱多少遍?对,不堪入目。”陈念荒从宋女士那儿训练的求生欲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整本字帖练完后给我检查。”

    他用得是“检查”,还不是“过目”,向春生都觉得已经是放她一马,可想而知任务没完成的后果,她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陈念荒双手抱胸,冲她一抬下颌,好在名字写对了,他还算是有些欣慰。

    向春生忐忑不安地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又出现了一件让他感到神奇的事,明明刚进来的时候向春生还没什么好脸色,一搬出字帖就跟老鼠看见猫似的,这人还真挺别致。

    没错,他找到了,她的弱点。

    走出门的那一个瞬间,陈念荒忽然感觉自己那隐形牙套还是能多戴几年的。

    因为这样每周都有借口来这儿“看表演”。

    那个微挑的漂亮嘴角,似乎透露着他不曾被人窥见的危险,慢慢撕裂表象,内里的罪恶分子也在不断酝酿,露出半缕属于陈念荒的肆意。

    第23章 芦荟·获胜

    棉花糖吃吗?“宋写宁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儿,自助棉花糖机。

    林致优不解地问道:“这里原来放的不是自助盲盒机吗?”

    她总算是知道三个人效率低下的原因了,明明是要去海洋馆,结果选在这种综合体大商场集合,还没逛完呢人家海洋馆就要关门了,向春生原本是那种晚一分钟就会难受的类型,在她们两个人的影响下,开始习惯这种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

    宋写宁兴奋地看着机器做完了一个,转头问她:“小春你要吗?”

    她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三人三色,坐在海洋馆供人休息的长椅上,互相品尝对方的口味。

    向春生不敢想象,两个月前,同样的椅子上还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挖着酸奶。两种状态其实她都喜欢,一个是坦然自在地观察着自然万物,一个能随心所欲地与身边人同频共振。

    只不过眼下的她笑眼明媚。

    “所幸这个海洋馆已经关门了,走,带你们去另外一个。”林致优拉起两个人的手往公交车上跑。

    向春生眉峰微挑,她好像知道这个目的地。

    153路公交车的其中一个站点,浦云街道,新百联农贸市场,花鸟鱼虫摊。

    鱼缸里五彩斑斓的游鱼,像是漂流记中光怪陆离的幻象,与海洋馆截然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巨大而厚实的屏障,只有露天的草木芬芳。肥大的蔓绿绒叶相互遮掩交叠,小摊主布置的错综复杂的路线,仿佛置身于热带雨林之中,四周笼罩着清晰的水滴声。

    向春生极为不负责任地买了一盆芦荟,就连仙人掌都伺候不好的她又把希望寄托在了这盆小芦荟身上。

    林致优好奇问道:“怎么想到要买芦荟?”

    “这芦荟哪儿没有,我外婆家多的是。”宋写宁不能理解。

    向春生淡然地笑了笑:“高升发财?”

    这回答属实有点另辟蹊径,令人意想不到。

    既不是为了它的药用价值,也不是单纯赏心悦目。

    林致优和宋写宁都有些忍俊不禁,看着自己眼中不堪大用只为美观的小金鱼,满意地点点头。

    老板一向对招财进宝之类的话题格外敏感:“芦荟好得很,我跟你说一定要放在屋子朝南阳台,有空还得吹吹灰,灵的不得了。”

    向春生仔细听认真记,确定这次应该能留下全尸。

    精心挑选的黑陶罐被摆在窗台边上,这株芦荟也算有了归宿。

    「芦荟的茎叶中,潜藏着一小片海,割断、痊愈、割断。」

    “困死了,不行,我要昏过去了。”宋写宁从来没见过向春生这种周一上课

    第1节课后还能屹立不倒的人。

    她完全坚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面乌压压的一大片,教室出奇地安静,就睡得更安定了。

    大家都像是被施了什么沉睡魔咒,齐刷刷地趴下。

    向春生的作息一直很规律,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每天保持雷打不动六个小时睡眠时间。她从来不会在下课的十分钟内小憩,那样会影响下一节课的效率。

    还是保持她的节奏,写作业练字。

    国庆才放五天,怎么可能就把一本这么厚的字帖写完,她又不是什么人体打印机?

    陈念荒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别人的后果。

    向春生握笔又用力了几分,看着他的背影多了一丝愤怒。

    只能说练字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进步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见的,反正眼下是收效甚微。

    下节是班主任的英语课,原本就不长的十分钟课间又被人为缩短。

    卢瑞音从上次月考之后就没在给过他们好脸色看,全班同学在这段时间内也安分了不少,包括陈念荒。

    其实她的初心一直都是好的,就是太过在意分数和排名,哪怕用得方式不柔和,哪怕被全班同学讨厌在背后取外号,她也依旧坚持,一丝不苟。每天都要听写单词,包括语法,知识点,二十个错四个就算不及格。

    不及格就得重听,每个知识点抄十遍。

    她还是习惯用最刻板的方式管理着学生,墨守成规地像是门板上的旧雕刻,带着摇摇欲坠的威胁感。

    向春生的英语一直都不用太过操心。

    只不过曾萧就不一样了,他是生理性地害怕英语听写,明明记忆的时候很顺,一到听写就大脑一片空白,手也开始生锈不听大脑指挥。以至于这才开始没多久他就成了英语老师办公室的常客。

    这次同样,不合格。

    “原以为你们两个做我后面多少能耳濡目染,英语总该好一点吧,怎么还是这样。”一个男孩因为一次英语听写,眼中失去高光。

    向春生看着满脸惆怅的他,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别伤心嘛,我是从幼儿园开始接触英语的,小学一年级就有英语课,比你们多接触了三年。”宋写宁没直接说明,学习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她的语言天赋其实不是特别好的,好的另有其人,不然怎么会没被选上演讲比赛。

    宋写宁小学是在外国语学校,所以从小开始就有外语授课,可不知道是从什么开始,她变得着重强调语法准确、用词严谨,失去了学语言的灵性,口语也逐渐偏向中式英语的风格。

    而向春生有一口极为流利的伦敦音,配上磁性优雅的嗓音,活脱脱就是19世纪混迹于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

    听说她是三年级才上英语课后,宋写宁就更加羡慕甚至有一丝嫉妒。

    这种情绪的根源,或者说导火索来自外界,一直以来宋写宁都是英语成绩都是班级第一,别人有什么不会的问题都会率先想到她,直到向春生的出现。

    曾萧看向正在写作业的向春生,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点安慰。

    向春生茫然地看着这两个人,据实说明:“我的英语口语都是看电影学得。”

    她就这么简单地带过,丝毫没把盲听训练,不看字幕只看视频这些枯燥无味的事情当做借口。

    “其实有些时候做题不需要刻意地背单词,说这些可能有些大逆不道。”向春生眨了眨眼,“我在阅读时习惯先关注动词,根据动词判断句式结构,抓主干,其次再去关注有关立场、褒贬、喜恶之类的形容词,语言不通考察的不会是你对生词的理解而是整篇文章的逻辑。”

    这样的学习方法可以说是宋写宁前所未闻的,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是通读一遍,然后找到生词磕磕巴巴地理解。所以记忆单词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那本牛津字典也被她翻得破烂不堪。

    “我懂了,是不是就算有不懂的生词也没关系,跳过自己熟悉的名词,习惯性看动词。”宋写宁恍然大悟,眼中满是感激。

    原先那狭隘的可悲的嫉妒完全被满心满眼的崇拜所代替。

    宋写宁很鄙夷半分钟前的自己,那狭小的心,居然把想要暗地把她关进去。

    曾萧看着如此情投意合的两人,埋怨道:“你们两个在对什么暗号,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她们才反应过来,大眼瞪小眼看向曾萧,异口同声地说道:“你还是老老实实背单词吧。”

    在他这个程度,可能连什么是动词都分不清。

    “清汤大老爷!谁来救救孩子啊!”

    ……

    整整一天,陈念荒都没来找过自己。

    向春生的心虚也逐渐被遗忘,一直到放学。

    她同往常一样,最后一个关灯回家,今天宋写宁没来晚自习,林致优学生会恰好有事,所以只剩她一个。

    而他也走在最后,就这么一直盯着向春生,盯得她发毛。

    关灯后,那双眼睛就更加吓人。

    向春生自顾自往前走,略微收紧了双肩包背带,此刻,头顶传来他淡淡的一声冷笑。

    楼梯间的声控灯也巧妙地亮了,周身都充满了微妙气息。

    她尴尬地回头:“怎么了?”

    他漫不经心地一瞥,欠揍地回了一句:“你挡到我了。”

    向春生往台阶边上靠近瓷砖的那一面侧过身,她对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格不置可否,有点过于幼稚。

    不过她还是撇撇嘴,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心情复杂时,走路都不看,就这么直接撞在那人宽阔的背脊上,硬生生地。

    满鼻子都充斥着一股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甩干水分的淡淡皂味,像是被掀翻的海浪与丝柏混合的脆爽空气,有一点挥之不去。

    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属于少年身上富有生机力量感的毫无杂质的气息。

    陈念荒这人就是故意的。

    他明明想要快点走,还特意在前一个台阶停下,就等她撞上来。

    她第一次脑子转得这么快,脸上的愠色难忍:“陈念荒!”

    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种语气念出他的名字,怪可爱的。

    “嗯。”

    冷淡中透露出一丝温柔

    他转身,站在比向春生矮一级的台阶上,很讽刺还是比她高。

    向春生被他这么盯着,原本的气焰也就消了。

    “心虚什么。”陈念荒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伸手,意图很明显,就是要那本字帖。

    向春生万分不情愿地从书包里拿出来给他。

    第二天她收到了满满数页的批红,好的字都被圆圈圈出来了,丑的全部需要重写。

    末页,只留下一个红色暗印。

    还不如盖朵小红花,盖个“荒”字算什么?

    第24章 太阳·获胜

    他以为自己是乾隆皇帝吗?这么喜欢盖章!

    向春生用力地翻过那一页眼不见心不烦,不知道这些无端的占有欲从何而起,总之就是不爽,她把字帖收起来后,就不打算听陈念荒的话,继续重写。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字帖是孤本,并且仅此一本。

    “优优,小春,你们快过来看啊。”

    夜自修前的那段时间,除了广播站会放歌,身处四楼的她们还有另一道风景。

    宋写宁简直像是发现新大陆般,站在窗台前招呼着她们。

    向春生放下手中的笔和脑海里的思绪,往她那边走去,林致优也被连哄带骗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属于男性,血气方刚,赤裸的上半身。

    晚自修前的这段休息时间,正好是体育生的训练时间,恰好是夕阳。

    苏合一中的操场好死不死偏偏修在教学楼的后背,四楼刚好能俯瞰整个操场,红色塑胶跑道的风光一览无余。

    包括正在训练,由于太热不拘小节脱掉上衣的“体育生们”。

    玫瑰色阳光下的线条,如此苍穹有力,逆着风冲向终点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热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会多过肌肉酸痛带来的痛苦。

    窗台上围着的女生很多,她们都把目光聚焦到身材高挑的男生身上。

    金色流泻的光也正巧流转到她们微红发烫的脸上,怎么不算美好?

    向春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内心毫无波澜,唯一能让她嘴角有所牵动的应该是那个排在第二梯队身穿黑色运动背心的女生。跑姿很好看,目视着前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锻炼地恰到好处,周生的空气都迅速流动,无人能挡。

    她很厉害,紧紧咬在男生身后,最后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

    但是在一个全是男生的队伍中还是排在了倒数第三位,男女生理上的差异,她没办法取得第一。

    但足以吸引向春生的全部目光。

    向春生从小到大都很羡慕这种运动天赋好的人,跑步时承受肌肉酸痛高负荷的痛苦后再去追逐风,就相信“一切都困不住你”。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向春生主动开口。

    宋写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后回答道:“你说她啊,是六班的项东安。”

    这种风云人物她早在军训的时候就认识了,不过不熟只是知道名字,六班的项东安是他们这一届最高的女孩子有一米八,就算在男生堆里也能鹤立鸡群。

    她的身影从此之后会一直留存在向春生的脑海里。

    林致优一直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三好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最后演变成班长带头女生看“裸男”。

    “哎,你们看那是什么?”

    “啊?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

    原先的“垂涎美色”,变成了如今地看热闹。

    向春生觉得自己该换眼镜了,她看不清打架人的脸。

    “是周柏羽!”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向春生下意识看向陈念荒的那个位置,没人。

    “有没有陈念荒?”就有人开始担心,学霸男神会不会也参与其中。

    “没看见。”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除了周柏羽训练的时候,眼下也不知道陈念荒去哪儿了。

    这群人在终点线起了摩擦,气血方刚成了实证,他的嘴角有明显的殷红,挨上了一拳。

    两方人马扭打在了一起,窗台上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能通过动作判断,周柏羽寡不敌众,像一只控制不住猩红了眼的牛犊。

    他们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班长,怎么办?要不要下去帮忙?”

    在打架斗殴,同班同学被外班同学欺负时,班级集体荣誉感油然而生。

    林致优眉头紧锁,冷静地拒绝了这个请求:“快上课了。”

    操场上的这次大战,持续不到三分钟,体育老师就出来把两队人马给分开,他们也就不用担心了。

    周柏羽把头翘得老高,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自觉。

    “是他先动手的。”队里的另外一个男生怒气冲冲地指着他。

    体育老师的表情严肃,不怒自威:“你往那儿指呢?别给我搁这儿撒泼,好好说话。”

    此时此刻的周柏羽已经平复下来了,胸口起伏喘着粗气,棱角都透着对结果不甚在意的冷酷。

    “你来说。”体育老师指向他,示意周柏羽解释。

    周柏羽淡然地开口:“他,说我残疾,这辈子跑不进十一秒。”

    语气甚至还有点委屈。

    “然后你就打他了?”

    “没有。”

    体育老师都觉得无语:“我问你动机是什么?”他没想到两个大男人居然这么幼稚。

    “他还说,我那朋友太狂了要整死他,然后我就打他了。”

    “怎么还能扯到你朋友?”体育老师气到高血压,“你们这儿一堆人,还拉偏架,都给我去操场跑十圈,是平时训练量太轻松了吗?”

    “你们两个十公里跑不完别回家!”

    ……

    其实事情的起因也是如此离谱。

    周柏羽的百米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最好的一次能达到一级的水平,所以他特招进来的排名就比较靠前,此后这样的成绩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初出茅庐的野狼总会被群里的头狼盯上。

    同队的另外一个男生,他已经是高三,马上就要参加体育统考,百米成绩平平,如今就连学业也耽搁了,还被新来的高一甩在身后,对周柏羽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在跑道上,耳边只有风和脚步声,追逐别人尾气,只能看到对方冲线,谁都不好受,尤其是对于想要靠体育单招考上重点大学的这些人。

    竞技体育就是这么残酷,能赢得掌声和鲜花的只有第一个冲过红线的人。

    最初的摩擦也只不过是嫌他的钉鞋太吵。

    “什么一级证,我看是残疾证才对。”

    他们最开始攻击周柏羽时,只是针对他的伤病和成绩,看他一笑而过后,才开始攀扯其他的东西。他们知道这个高一学弟有个名头响当当的兄弟,在开学典礼上惊艳四座,此后高三的学姐都想加上他的联系方式,但都被无情拒绝了,属于他们的“魅力”不复存在,变得尤为可笑。

    嫉妒心萌生出了对素未谋面之人的恶意。

    那人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货色,真当他是大明星啊,周柏羽你倒好了跟在他后面当狗。”

    一唱一和:“真羡慕你啊,还有人喂。”

    周柏羽听到这话后,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笑嘻嘻一脸无所谓地隐忍了。

    一拳直击中门。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

    如果有人问他后不后悔?

    他只会懊恼:打轻了,应该再来上一脚。

    骂他可以,骂陈念荒不行。

    那时候还小,周柏羽有个特别酷的舅舅,每次摩托引擎声响他就知道,那个纹身染发扎脏辫的朋克舅舅回家啦。

    而这个舅舅最喜欢的好像不是他,是公园里的另外一个小孩。

    那个小孩看上去白白嫩嫩的,和自己的煤炭舅舅完全搭不上边,唯一有点类似的就是那股子特立独行的酷劲儿。

    他有一点吃醋,这明明是他的亲舅舅,那个亲手接住襁褓中小周柏羽的亲舅舅,结果这样独一份儿的宠爱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给抢了,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他和陈念荒最开始打了一架,最后以双方均脸上挂彩而告终。

    后来才知道舅舅一直在教这个小豆丁弹电吉他。

    他们两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从那之后,陈念荒对他才稍微熟悉点,最起码多了很多表情,包括但不限于嫌弃、膈应、不爽、不耐烦……

    从幼儿园到初中两个人都在一个班,周柏羽就是贱的慌一直对他不离不弃,那种确然不群的人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可太阳的光辉总会让周围的狭小尘埃失去颜色。

    别人问题他这么死乞白赖地追随陈念荒干嘛?

    他只是默不作声笑了笑。

    中考那年,父母离异,左腿前交叉韧带断裂,精神几度崩溃,自暴自弃,他原以为父母的离开不过是短暂的,清醒时才发现,房子里空荡荡的,跗骨之疽,最是难消。

    就算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眼泪也会不断没入耳际。

    “啪——”

    陈念荒气急败坏地把灯打开。

    很难想象曾经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那个笑起来像大金毛,浑身上下散发阳光味道的人,居然只剩下破碎,眼睛里是黑雾般难以弥散的悲痛。

    “你要死在床上吗?”

    陈念荒从来不会好言相劝,他只会恶语相向。

    “滚回去上课。”

    “自己没手?”

    “爱吃不吃。”

    ……

    他的就连安慰都的安慰得别出心裁。

    陈念荒从来不会同情别人,于他而言怜悯本身就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

    他说得那句话,周柏羽至今印象深刻:“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痛苦无法被衡量,更不值得被称颂,所以我无法具体你的感受,但可以试着理解你的处境,烦请你不要得寸进尺的认定,我会一直偏袒你。”

    “任由你,自生自灭?”

    理智冷静到无情,但这也的的确确给当时颓废迷茫的周柏羽,沉重又深刻的一击。

    他身上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和稳重。

    在之后的日子里,只有陈念荒和舅舅陪他康复,帮他补课,参加体育特招,最后考上了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重点高中。

    救人于水火的情谊,可比什么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来得还要珍贵。

    陈念荒的那颗真心远比太阳还要炽热。

    第25章 野球·获胜

    十公里咬咬牙就跑完了。

    他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整张脸都被热气笼罩着,被卷起地校服裤脚有些狼狈不堪,一只高一只低,像是瘸了腿。

    晚上的操场很空,夜风一吹,早被汗浸湿的衣服鼓起又倒下,汗水蒸发的速率过快,导致他身上的热量也源源不断地流失,一个只会嫌天气热的人,感受到了夜晚的寒冷。

    回到教室,人基本上都走光了。

    只剩下那个从来不会在学校多待一秒的陈念荒。

    陈念荒眉峰轻挑,扔了一件外套给他:“那几个人叫什么?”

    周柏羽受宠若惊地单手接过外套,错愕地看向他,内心疑惑:他怎么不问为什么自己先动手?他可不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这是要帮自己报仇?

    陈念荒是从同学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时的他刚从办公室出来,数学老师找他商讨完竞赛相关的事,就被告知周柏羽被人打了,罚跑了十公里,原因还和自己有关。

    事件其他的一些细枝末节,他没有过多思考就足以掌握,因为他对周柏羽足够信任,也充分了解人性。

    “你不问别的?”周柏羽试探性地说道,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种无条件被信任的感觉,或许比刚刚揍人的那一拳,更加舒爽。

    “麻烦。”陈念荒拎起包就往门外走去,他还是这么不习惯矫情,“走,刚刚没过瘾。”

    还打算再揍他们一顿。

    那是他第一次回头看向周柏羽,笑了:“他们说你是我小弟?”

    “真没用,这都被欺负到大哥头上了。”下一句又是直戳心窝的话。

    周柏羽的笑僵在脸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激动还是该难过,一面因好兄弟为自己两肋插刀而感动;另一面有些懊恼,因为自己陈念荒倾向于用理性解决问题的惯性思维被颠覆了,他变得冲动。

    “算了,事情都已经解决了,我这不没事吗。”周柏羽有点害怕,他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举动。

    “哦。”

    毫无波澜,毫无情绪可言。

    陈念荒也只是想试探,试探周柏羽对这群人还有没有恨,哪怕是最低浓度的,眼下就放心了。

    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无限拉长,亦步亦趋,默契地将话题转移到了不久之后的期中考上。

    不过账还是要算的。

    陈念荒这里可没有兄弟被人欺负了不加倍奉还的道理。

    不过一切得在期中考试尘埃落定,盖棺定论后。

    整个年级都被笼罩在紧张的氛围当中,原因是,这次期中考试的分数会通过加权,计算进高一的分班当中。关乎到他们是否能进符合自己选课的重点班。

    期中考的规模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场考试,提前清空布置考场,监考老师必要进行的搜身检查……

    向春生把自己要用的书全部都按照顺序归纳好。

    只要按照她预期的计划来,应该可以。

    “数学的填空题最后一道如果解不出来就不要浪费太多的时间,小科尽量先做选择题,不然等到最后做脑子都昏了,检查出现模棱两可的答案也不要轻易改!英语读后续写给我联系上下文,语法填空错三个以上,你们是知道后果的……”班主任总是在考试前一再强调这些问题。

    “哦——”全班人的回答都显得心不在焉有气无力。

    离开考还剩半小时,他们都想着抓紧时间能多记一点是一点。

    这次向春生和宋写宁在一个考场,并且都在四楼。

    期中考的紧张感不言而喻,就连平时话唠的宋写宁都蹲在一旁,专注地记着好词好句。

    铃声响了……

    教室空前安静,试卷从前往后传,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小心和期待。

    向春生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不过不似从前那样惨白,多了一丝红润。

    语文的作文依旧是亘古不变的议论文。

    如果先前的字是春蚓秋蛇,那她的进步简直就是奔逸绝尘,卷面出落得标致干净,尚可入目。

    在交卷前,她欣赏了一番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答题卡,唇边的酒窝微现,笑意晏晏:练字还算是有点用,这次他应该没理由骂我。

    连考三天,最后一门化学考完大家都已经麻木了。

    学校门口的这条步行街比平时多出来一倍的人,大部分都是学生,期中考是接在漫长的调休连上半个多月课后的,这根紧绷的弦总算能松一松了。

    “啪啪、啪啪———”

    球在手心和水泥地间跳动,节奏缓慢。

    这是学校边上的一个野球场,地面坑坑洼洼,散发着放线菌的味道,没有平整的塑胶算不上打球的好去处,确切地说只有操场满人了才会选择这儿。

    而现在掌握这个半场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群对周柏羽颇为“关照”的体育生学长。

    他们并非抢不到场地,而是自以为这地没人就属于他们。

    篮球与地面的碰撞声,愈演愈烈。

    “哎!我去,这儿都没进!”他把自己的失误归咎为运气、手感以及地面不平。

    “咻——”

    球擦框而入,一个非常漂亮的空心球。

    这球的起始点甚至不是从三分线,而是球场外。

    学长好奇地抬头看,想知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巧,这人就是陈念荒。

    那个主席台上嚣张至极的中考状元,那个轻世傲物拒绝学姐示好的高一学弟,那个篮球场上目中无人的23号前锋。

    学长不禁皱了皱眉:“继续。”

    他带着球连过三人,最后在篮板下欧洲步上篮,球进了。

    在进球的下一秒,还是刚刚那个距离,陈念荒又不紧不慢地跟着投进一个超远三分。

    众人的目光又都转移到了那个人身上,他懒洋洋地抬眼,只是一瞥,对这些人的态度就像是手中丢出的球,那样随意。

    不止这样一个来回,他重复了这个动作五六遍,每一个球都不出所料地进了。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是故意找茬儿。

    高三的哪能就这么被高一学弟欺负到头上,他们气势汹汹地走向前:“你想干嘛?”

    他就这么一个人站在那儿,一步都不带动的。

    光这么站着气场就压倒了对面的三个人,那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游离在球场之外的危险,令人生畏。

    “小学弟别太嚣张,你确定一个人能对付的了……要不要回家找爸爸帮忙?”三人成虎,他们格外自信,丝毫没有把孤身一人的陈念荒放在眼里。

    “哎,算了,叫我声爷爷放你走了。”

    “滚啊……你还长辈分了。”

    两人勾着肩,戏谑声此起彼伏。

    反观陈念荒,表情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眉毛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鱼上钩了。

    目前发生的完全和他预想的一样,陈念荒显然不想无缘无故地暴戾,他想要师出有名,所以最好是先激怒对方。

    陈念荒这个人最懂得怎么操纵人心。

    继续如法炮制刚刚的步骤。

    他们这几个人,见他一言不发,愈发不耐烦,上半身都隐隐待发,有准备挥拳的趋势。

    这里场地空旷,但陆陆续续围了不少的人,显然不适合干架。

    “找死是不是?”为首的那个拳挥住去一半。

    就被陈念荒扼住手腕,颇为嫌弃地丢到一边,他冷冷地扔下这几个字。

    “闭嘴,换个地。”

    意思表达的很明显,就是要打架他奉陪,只不过这个场地不适合,球场边上的转角弄堂就是卖砂锅面的摊子,陈念荒不想要因此影响到老板的生意。

    “怎么样,单挑三局定胜。”为首的那个人率先冷静下来,没有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他既然敢一个人单枪匹马,自然是有点身手的。

    另外两个人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陈念荒点点头

    那人加码:“输了的绕场三圈。”

    他补充:“四肢着地。”

    另一只手开始运球。

    球权在对方手里。

    对面的人脚步复杂多变:“小屁孩能防得住我,回家找妈妈去吧。”

    结果三步还没结束就陈念荒结结实实地盖了,而他不过就是原地起跳轻松抢到了篮板。

    球权在他手上,不过陈念荒的嘴怎么会轻松饶过他呢?

    “脑子和肠子是连一起了吗?”

    “跟别人说话前能不能先把脑浆摇匀?”

    话音刚落,球就擦网而入。

    那人气急反笑。

    “怎么?给你骂爽了?”

    他原封不动站在那人面前,两只手交叠放松,手关节吱嘎作响。

    陈念荒知道,这个三分球,进不了,三局全胜。

    没办法,他最擅长的就是激怒人了,更何况单打独斗,他一向胜券在握。

    几个人见打赌输了,一旁还有许多人围观,更加怒火中烧,都想直接不由分说地把陈念荒打一顿。这下可好,赔了面子更输了人品,收获两个乌青眼圈,还是左右对称。

    ……

    陈念荒嫌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崭新得宝手帕纸,拆开,慢条斯理地擦拭碰到“脏东西”的每一个角落。

    随手把剩下半包丢给他们。

    “擦擦,脏。”

    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他们把血迹擦干净。

    语气里隐约带着几分认真,但或许仅有那么一瞬间,徒留一地嘲讽。

    此后,整个林杏楼的人都在传,野球场决斗的事迹,传到后面变得神乎其神。

    什么野球场千人大战,以一敌多,一拳干穿钢架,地上全是血迹……离谱到DC漫威都应该给他开个独立英雄电影。

    此后,陈念荒的风评又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原来班上的那些刺头开始敬畏他,大部分女生明面上也对他不再抱有什么额外的幻想。

    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所谓,体育课照常点卯。

    就是站在他身后,篮球场地再也不用和别人抢了。

    其实不然,他们并不知道,未来的某天下午,陈念荒路过球场时,看见那群人的球被卡在篮筐上,他还是会停下脚步,出手帮忙的。

    暗巷墙根斑驳,上面贴着各色各样的租房广告,但这些被红色油漆涂鸦搅碎分割,张狂地占领了颓墙的一切。

    他平静地离去,路灯下拖长的影子,隐没在市井中,脚下的黑暗,如此微不足道。

    第26章 鼻子·败北

    “完蛋了,我这次真的小命不保。”曾萧看着自己的英语试卷一阵胆寒。

    他的语法填空错了五个,完形填空错了一大片。

    考试的答题卡都是机改,其他科目的老师都让同学们自行对答案,就只有卢瑞音会把语法填空和完型批改了发回来,因为她要秋后算账。

    真是同组不同命啊,他哀怨地回头看着身后的这对英语大神,心里埋怨:怎么着也得分他一个大佬吧。

    “怎么就一点儿光环都没沾上呢?”

    “这不关我们俩儿的事。”

    宋写宁摊手,表示概不负责。

    向春生看着自己毫无错漏的英语试卷撇了撇嘴,她没有被老师罚抄的经验,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

    期中考排名公示出来了。

    这次的排名不仅是同学,老师都万分期待。

    甚至有人还发起了类似总统竞选的活动,打赌第一的宝座究竟花落谁家?是一向以稳健踏实著称的林致优呢?还是声名远扬一朝失利的陈念荒呢?亦或者是哪一匹不知姓名的黑马?

    总之竞争格外激烈。

    放榜后,告示栏围满了人。

    “我的天!怎么这么烂!”

    “还好还好!”

    每次放榜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而他们也最先关注自己的成绩,其后才是瞻仰排名靠前的大神。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为他开辟出一条通道。

    “陈念荒又是第一。”

    “害,人家和第二名差了整整三十多分呢。”高一考试有十一门,所以前后分差极大。

    他来这里为的不是看自己的排名,更不是为了享受周围人崇拜的目光,只是为了找向春生的名字。

    作为她的“练字指导”,暂且自称为老师,陈念荒比任何人都关注她的成绩。

    年级正数第七十三位,班排第十。

    匆匆看到后就走了,陈念荒难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这种满足感甚至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他获得的年级第一,心脏角落像是玻璃杯壁上浮动的苏打水气泡,一点点烧到中心。

    在无人发现的地方,他红了耳际。

    向春生和宋写宁她们特意错峰去看成绩单,去的时候那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小春,你这次进步很大哎,直接进年级前百了!”林致优是从头往下看的,在年级第十六的位置看到自己后就继续找她们的名字。

    林致优抿了抿唇,她在这三个人当中的成绩一直都排在前面,从来不会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想法,也不会因此轻看任何一个人。

    她将圆钝深陷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嵌进掌心,隐秘地牵动起内心深处的情绪。

    她仔细观察着两个人表情的变化,向春生除了瞳孔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很浅,宋写宁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考差了。

    万变不离其宗,宋写宁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内心无比脆弱,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小春你这次可得请客啊!”

    “呜呜呜,我不能和你继续坐同桌。”宋写宁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其实也没有多差,或许是向春生这只乌龟进步太快,而宋写宁那只反应慢半拍的兔子。

    向春生点了点头:“嗯,想吃什么都行。”

    静如止水,她说话甚至都没有上扬的语调,淡淡的不带任何炫耀的意味,和平时打赌输后的兑现承诺一样,稀松平常。

    宋写宁揽过两个人的肩膀正打算回教室。

    林致优呆愣在原地,哽咽地说了一句:“你们先走吧,我去趟办公室。”

    去得自然不是班主任的办公室,而是他妈妈的办公室。

    两个人都担忧地看向她,深知那必定是场恶战。

    林致优妈妈,也就是现高三的语文老师,对她的要求严苛到每天洗脸刷牙都得计时,吃早饭的同时记英语单词。

    林母端坐在那儿,怨气冲天训道:“你对这次成绩满意嘛?”

    林致优点点头又摇摇头,脆弱柔软的像一株浮萍。

    “看看你退步了多少!”林母用食指一下下戳她的前额。

    仿佛在提醒她的胃酸,此刻应该翻涌羞愧、耻辱、屈从。

    林致优一下下扣着手,她一紧张就习惯性扣手指甲,以至于甲床弯曲坑坑洼洼长不出好看的形状。

    “以后外出活动取消。”林母一次性就否定了她先前全部的努力,甚至剥夺了她外出的机会,就连唯一一次和她们去海洋馆,也被打上了不务正业的烙印。

    就在她硬生生把林致优胶在一起的两只手拆开时。

    她爆发了。

    “你只知道成绩,排名,比!比!比!”林致优一直盯着地面,不敢看她妈妈由于亢奋突出的眼球,因为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噩梦。“年级一千多人,这个成绩难道很差吗?”

    林致优从头到尾像是被格式化过,她从来没有用这种音量讲过话,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夹杂着恐惧和委屈。

    颤抖着说出:“你以为我稀罕老师女儿这个标签吗?你以为我想吗?这只会让他们所有人都拿放大镜看我!我不想成为你炫耀的谈资也不想成为标榜抬高别人的工具!”

    说完就夺门而出。

    一直以来她都想壮烈地说出这些话,这些原本给她多个胆子都不敢说的话。

    今天却能痛痛快快地全部扔出来,没有什么其他原因,仅仅是因为她无意间瞥见了自己残次的内里。她发现自己居然对向春生的后来者居上生出了一丝嫉妒、半分忐忑。

    这些原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情绪居然幸存了,嫉妒这东西很可怕,一旦被它掌控就会把自己丢失得彻底。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源于母亲一如既往的打压式教育,那些无形中助长的竞争意识,哪怕别人的一点点优势都被她视作威胁。

    林致优清醒理智地扭转了这一精神胜利法,她不会再继续助纣为虐。

    走出来就看到,两个蜡烛就这么插在门框左右,是向春生和宋写宁,两个人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心疼。

    “你们都听到了?”

    “没有,我聋了。”

    宋写宁脑瓜子转的快,

    另一边的向春生慢吞吞地眨眨眼,摇摇头,保持着两只手塞住耳朵抱头的姿势,很是呆萌。

    林致优“噗嗤——”一笑。

    这一笑不要紧,要紧的是她鼻涕流出来了。

    两个人连忙地上早就准备好的纸巾。

    她们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站着,林致优觉得自己无坚不摧。

    那些阴暗处的狭小情绪都一扫而光,那些不可名状的嫉妒也统统烟消云散。

    她佯装生气的样子:“你们还打算待在这儿继续看我笑话?”

    宋写宁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刻拉着两个人往前走,又去那家砂锅店:“快走,这次向春生请客。”

    主打一个恩格尔系数拉满。

    向春生愣是没反应过来,她问了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后来听到都忍俊不禁的问题:“如果耳朵可以用聋了,眼睛可以用瞎了,嘴巴可以说哑了,那鼻子呢。”

    “鼻子用什么?”

    林致优好声好气地回她:“塞了?”

    “可是鼻塞,不是暂时性的伤害吗?并不永久。”向春生还回答地满脸认真。

    另外两个人一边憋笑一边思考。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用一个字形容鼻子闻不到的词哎。

    宋写宁脸憋得通红,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小春你真厉害,发现了世界的一个漏洞,可以拿去申请专利了。”

    林致优也完全从刚才的大战中抽离出来,笑得合不拢嘴:“古有仓颉造字,今有小春造词。”

    “鼻子聋了?鼻子瘸了……”傻孩子还在那儿想着呢。

    总的来说,向春生每次大脑宕机,天然呆的时机都有些恰到好处。

    “小春,我们可能要和他们拼桌。”宋写宁有些难堪地环顾四周。

    这里只剩下两个空位。

    向春生往那个方向看去,木方桌上坐着两个熟人,他们似乎是闹了什么矛盾,中间挤挤能再塞进一个人,总之氛围不似从前。

    “你们坐呗,班长,都一个班的。”周柏羽解围,她们也就不用犹豫。

    另一边的陈念荒没搭话,主动把凳子往周柏羽的方向挪了一下,算是同意了。

    她们两个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人家,于是把向春生当作天然的隔断。

    四方的木桌上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布局,女生三人靠得很紧,林致优挨着周柏羽,向春生挨着陈念荒。

    在砂锅还没上桌前,陈念荒把自己桌子上的剩渣擦干净,不动声色地清理着向春生的那个角落。

    其余的人都把目光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生怕不小心就对视了。

    木桌上点缀着黑色烙痕,那是经年累月残余下的,擦不掉。

    陈念荒把纸巾卷起,搁在一边。

    全程,周柏羽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向春生居然能看出这两个人间的暗流涌动,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直到砂锅面上桌。

    这次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并非那个名叫周而的小孩。

    “唉?怎么不是那个小屁孩?”宋写宁原本还想再塞点小费,“不继续压榨了?”

    在座的都能听出她的义愤填膺。

    周柏羽皱了一下眉头:“你说小周而,他其实是周奶奶领养的小孩,一直都是他主动要帮忙的。”

    他是这家摊子的常客,早就知道这家人的事,自然而然就开口替他们解释。

    宋写宁只觉得脸热,先前先入为主地认为老板为了节约成本压缩劳动力而雇佣童工,殊不知这一切都源于她自作多情的误解。

    这边在反思道歉,另一边则暗戳戳较劲。

    “这次满意了?进步之星。”陈念荒说话语气平淡。

    可向春生却觉得他在调侃,便呛他:“你也可以,故意考差再考好。”

    第27章 道歉·败北

    “进步之星”是苏合一中为了鼓励学生设置的一个奖项,除了一张轻飘飘的奖状之外,还有打进校园卡的一笔奖金。

    除了年级前十每个班都有一名同学,可以拿到这笔奖学金。

    陈念荒是不是“进步之星”无所谓,反正他横竖都有奖学金。

    这次的奖学金毋庸置疑应该给向春生。

    他先是愣了一下,手指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桌,像在胸有成竹地划出一个陷阱,静待羔羊落入。

    陈念荒的声线不算磁沉但清润爽朗:“下次试试。”

    笑得邪门。

    她把玩笑话当真了,向春生对他这种懒散的态度很是反感。

    这种情绪应该不是突如其来的,或许在第一次月考他故意考差时,就初露端倪。向春生开始是觉得舒畅爽快,毕竟他是第一个敢公开和班主任叫板的人。

    现在想来这人对待考试散漫的态度,她很不喜欢。

    普通人不知道辛苦付出了多少汗水,战战兢兢打开试卷后收获却寥寥无几,而在陈念荒这儿却如此唾手可得,甚至有些廉价。

    他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分数控制位次,控制一个对别人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向春生一想到这儿就笑不出来,把筷子插进吸汤饱胀后的面坨里,扭头对那两个人说:“我吃饱了。”

    陈念荒一下子有点懵,开个玩笑的功夫怎么就把人惹生气了,他不过是想逗逗小企鹅,结果她面都没吃完扭头就走?

    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林致优举手说了一句:“等等,我还没吃完。”以往她都是把汤喝得不剩。

    邻桌的一个男人好死不死,悠悠地来上一句:“女孩子吃这么多干嘛?”

    还没等她们拍案而起。

    陈念荒率先反诘:“不吃留着给你当贡品?”

    一句话怼得那人哑口无言。

    他本身就气不顺,偏偏有不长眼地往枪口送。

    她们三个加上一个周柏羽,结了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桌残羹冷炙。

    向春生从来没有如此意气用事过,她这次不仅没搭理,还撇下了美味可口的砂锅面。

    周柏羽第一个心生怨怼,原本两个人就因为陈念荒单打独斗这件事闹了矛盾,现在还把他刚抱上的大腿给惹毛了,陈念荒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也跟着这三人走了,独留陈念荒一个人坐在那儿。

    陈念荒:我招谁惹谁了又?

    橙红的天空慢慢消退,黑夜像是一个巨大的霉斑,正在发酵发苦。

    教室里却格外火热,那是因为期中考试之后就是他们高中生涯的第一次校运会。

    女生们都有些抗拒运动项目,但也半推半就地填了不少,喧闹中牵引出丝丝缕缕的期待;男生们无非通过激烈的打赌式报名,没一会儿就填得差不多了。

    而这些都与向春生无关。

    这位跳脱的体育委员简直就是峨眉山的猴子,周柏羽一个人就报了三项,分别是一百米八百米和四乘一百米接力,如果不是一个人限报三项,他可能会把这些包揽。

    他看着手上的表格,各个项目都陆续有人报名,除了3000米。

    一圈转下来无一人答应,长距离跑就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不仅考验肌肉耐酸能力更考验个人的意志力,没有人会主动愿意当着个傻子。

    “哪位大爷自愿报名,我真的给跪了。”周柏羽求爷爷告奶奶,把报名表填满是班主任交给他的任务。

    鸦雀无声中出现了一道清晰无比的声线:“你说的。”

    陈念荒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摇晃着笔盖,另一手高高地举起。

    周柏羽不管膝盖有多疼,毅然决然地把他的名字给填了上去,上半身靠着桌角,低头填写,自己那点脸面那点小情绪算得了什么东西,这可是生死之交,他就差两行热泪了:“你不亏是为我两肋插刀的兄弟!”

    陈念荒低低地笑了一下,肩膀都在轻微抖动,就坐在原位,训狗式地摸了摸周柏羽的头。

    哄一个周柏羽没有丝毫难度,棘手的是她。

    就算他在气人赛道上多么一骑绝尘也不愿看见现在这个场面,每每两人眼神相触,她都以最快的速度毫不留情地移开,带着情绪化的反感。

    那道眼神无疑是淡漠的,像是冷兵器泛着锐利的银光,深深地扎进他的眼膜。

    陈念荒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被她讨厌。

    他感受到了心脏正在痉挛。

    报名参加三千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向春生是他们班的志愿者,不管怎么那瓶水总会有几率由她送到自己手上,陈念荒没别的想法,就赌这十分之一。

    夜晚总是黑洞洞的,在学校门口早早就停满了来接走读生家长的车,人群熙攘汽车灯光交错丛生,夜间昆虫发出古怪的声响。

    他独坐在房间里。

    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始终静不下心来。

    硬笔字一个比一个难看,用力挤压钢笔头断裂的瞬间,墨汁溅在他清白的脸上。

    陈念荒一脚划开电竞椅,弹射站起身,嘴里咒骂了一句,把这些一股脑儿扔进了垃圾桶,眼不见为净地迈步走进浴室。

    电脑屏幕还没熄灭,上面的id软件还一闪一闪的,方格纸和硬笔书法黑白分明。

    浴室里的湿度很大,他仰头看灯时空气中的小水珠清晰可见,就跟那个人一样雾了又晴,百思不得其解。

    水珠从肩胛骨滑入分明的肌理,陈念荒身材有明显的训练痕迹,这也是他为什么能毫无压力地报名参加三千米的原因。肩膀是宽挺的,水流滑入腰际是紧劲收窄的,凸起的经络隐隐滚动着勃勃生机与力量。

    从浴室出来后,陈念荒不紧不慢地往头上搭了块毛巾,随意擦干发梢的水后,又坐回了那个位置,开始提笔:对不起,虽然不知道哪里惹到你了……

    陈念荒从坐在那儿一直到头发都干了,还没写完。

    毕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封,不知缘由的道歉信,还是给女生的,陈念荒感觉自己浑身都有些发烫。

    咚——咚——

    迟缓而有力,他的心跳在无声的夜晚中,被放大了很多倍。

    “换座位啦~~”林致优现在只需要敲锣打鼓一阵,大家就都开始行动了,因为已经习惯成自然。

    向春生这次成了曾萧的同桌,和林致优离得很近。

    自从那次陈念荒顶撞班主任之后,就失去了选座位的特权,他坐在第一名的位置上,背影都有些哀怨。

    “总算是给我盼来了,英语之神。”曾萧是张开双臂,大声疾呼。

    向春生被他浮夸的气质给吓到了,煞有介事地把放书的塑料盒搬到了两个人的中间,隔开了好大的距离,曾萧的过度热情让她有些头疼。

    曾萧:“向春生,以后我有不会的就问你啦。”

    向春生点点头,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虑了,总感觉曾萧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但他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甚至就连夜自修找向春生问问题时,也只是是拿笔杆后面轻轻点她的桌面,生怕不小心碰到她。

    而这一切举动同样会进入陈念荒的视线范围,他原本是想找机会解释清楚,把道歉信给送出去,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结果一回头就看到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那张道歉信最终还是进了垃圾桶。

    陈念荒的骨节捏得吱嘎作响,心情不知怎么就是很烦躁,头顶一直笼罩着一片乌云。

    在向春生察觉到他视线的那一刻,抬头看时,他却心虚地瞬间转头。

    其实秒钟仅仅闪动微毫,可能连0.01秒都不到,可是心跳却像被电流通过,在颤抖的一瞬清零。

    陈念荒长舒一口气,差点对视上的那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反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脑子里莫名其妙又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词——心悸。

    向春生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这么匆匆掠过了,涣散的眼神聚焦到了字帖上,上次陈念荒给她的还没练完,这次期中考试语文成绩的提高有百分之八十靠的是这本字帖。

    想到这里向春生又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考试完也没来得及和他说声谢谢。但是一码归一码,陈念荒这人的学习态度有问题,仗着自己天赋高基础好,考个试跟玩似得。

    她很不认同陈念荒这种不把考试放在眼里的态度,这无疑是藐视了别人的努力。

    向春生合上字帖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高高竖起的马尾如同柳树的枝条极有韧性地下垂着。

    又是大课间跑操,这短短的两个月内,向春生的排名一次次刷新,位次不断向前,自此,再也没有人质疑她的任何特殊行动。

    想来奇怪,那些曾经叫嚣的人尤如今都偃旗息鼓。

    那些落井下石也好,锦上添花也罢,早就在向春生主动划开界限之时土崩瓦解。

    走廊空无一人,树影之间跃动的鸟叫声就愈发清晰。

    向春生放下作业去了厕所,以往这个时候女厕所基本上不会有人,所以就没有排长队的困扰。苏合一中的卫生间都比二中要干净许多,只不过隔间的板材都是那种纸一样的复合板,没什么隔音效果。

    她轻悄悄地走进一个隔间,却听见了其他隔间的声音。

    这个点大家不应该都去跑步了?

    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其中夹杂了几声咳嗽,这个人哭了,哭得很委屈,这是向春生从仅存的碎片化信息中分析出来的。

    木板门被关上发出吱嘎——的声响,她又听见了一组极为熟悉的强装镇定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向春生赶忙从隔间出来,捕捉到那人白色的背影。

    所以这个在卫生间哭的女人,竟然是他们班班主任,卢瑞音。

    她没有细究,只是同往常那般回到了座位上。

    ……

    运动会如期在那个晴朗的周四早晨顺利举行。

    第28章 后背·败北

    枪响之后,没有没有赢家。

    是在这颗星球上,千百年来,还报更迭生命迹象的嶙峋一角。

    “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湖南第一师范就读时便提出的主张。肩负时代重任的同学们,需以强健的体魄,筑建……

    凯歌而行,不以山海为远;乘势而上,不以日月为限。

    届时,花环满地,礼花飞扬,奋发的少年们会在金秋华耀之下创新辉煌。

    而我想说,发令枪响,无论胜负,皆是赢家。

    苏合一中第八十九届运动会正式开始——

    校长在一段激昂的慷慨陈词结束后走下了台,预示着运动员进行曲会在接下来的两天,循环往复地播放。

    虽然高中的运动会不似以前,只有短短的两天,但是同学们都格外激动。

    卢瑞音也罕见地没给他们布置类似观后感的愚蠢作业。

    入场仪式最令人感到惊喜的就是数十米高的彩色礼花,那是苏合一中为他们准备的一场盛大且浪漫的白日焰火。

    人群四散,攒动着,在天光之下,一起见证个足矣刻进往后半生记忆的日子。

    秋天的天总是很蓝,体感温润舒爽,秋天的阳光也总是醇厚,在建筑物顶端笼罩着一层金灰,晃了眼。

    向春生抬头看天,烟花余烬,美得人发昏。

    “一中这点钱全花到刀背上去了。”

    “伙食要能再好点就行了。”

    ……

    他们虽说嘴上是这么调侃,但身心依旧被这种仪式的气氛所感染。

    一班被分到了靠近主席台位置,那个位置视野不佳,观看比赛会被挡得严严实实。

    林致优和宋写宁被忽悠着报了铅球和跳远,她们就是冲个人头,基本上是一轮游,没什么得奖的希望。

    宋写宁毫无斗志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林致优倒是还好,进了决赛拿了个小组第六。

    第一天比的是田赛,以及一些径赛项目的预赛。

    运动会的这两天,学校为了保证同学的到场率,禁止学生无故回寝室,所以看台上坐满了观众。

    彩色的应援啦啦棒,小黑板,矿泉水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班主任卢瑞音第一次放弃了她那晚年不变的高跟鞋,穿了粉色的运动服。

    虽说有些违和,但总算是有了未满三十岁的实感,让人眼前一亮。

    她的腰间别了一个小蜜蜂,左手打着一把太阳伞,正在看接下来需要检录的项目。

    向春生由于没有项目自然而然成了志愿者中的一员,她的工作就是写加油词,照顾运动员参加检录,以及送水。

    空闲时间就是看看书,聊聊天。

    三个人坐在一起,外加一个曾萧,她们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第一局石头剪刀布宋写宁输了,她选了大冒险。

    曾萧:“你从这里走下去,先是面无表情地走到班主任面前站着,然后再走回来。”

    宋写宁:“曾萧,想要我命就直说。”

    她嘴上这么说,最后还是翻了个白眼照做了,真心话大冒险当然是得玩得起才好玩。宋写宁不出意外,在快要转身的瞬间和班主任对视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她面如死灰装作无事发生,实际上早就汗流浃背了。

    不过卢瑞音没发觉什么把头转了回去。

    等宋写宁回来时咬牙切齿,势必下次要为难死他。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诸多遗憾。

    这不,第二局输的还是她。

    宋写宁:“不是,我什么破手气啊!气死我了!就不能让让我吗?选真心话!”

    向春生也不为难她,问了个简单的问题:“发生过最尴尬的事是什么?”

    宋写宁:“就在刚刚结束。”她最尴尬的事。

    众人看她那哀怨的表情都没忍住笑了。

    下一个幸运儿轮到曾萧,他选了大冒险,毕竟是这里唯一一个男孩子,总得玩点大的。

    宋写宁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说道:“你去拍拍前面人的肩膀,对他的耳边说一句‘兄弟你好香~’”

    她光是说出口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前面坐着的正是尊大神,陈念荒。

    他拧着眉摇摇头,示意她换个人,宋写宁处于人道主义考量,就同意把人换成周柏羽了。

    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如果说一个是90公斤级,那另一个就是幼儿园拳击赛,孰轻孰重一眼明辨。

    曾萧硬着头皮迎难而上,靠近周柏羽的侧脸,说了半句。

    “别搞,别搞。”

    周柏羽几乎是整个人弹了起来,满脸错愕。

    曾萧解释道:“大冒险,大冒险。”他脸上写满了被逼无奈这四个字。

    周柏羽看了已经笑得不成人形的两个人立马懂了,脸上的表情从警惕防备换成了吊儿郎当地笑:“不儿,敢情这不是你的大冒险,是我的吧。”

    如果把大冒险换成脚趾的服从性测试,那这个大冒险玩的应该是周柏羽。

    他笑得开朗:“真心话大冒险,人少玩没意思,加我一个。”

    周柏羽就这么顺利了加入了她们。

    宋写宁:“那个陈念荒玩不玩?”

    正坐着闭目养神的陈念荒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了,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后面的动静,只不过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帅得安稳,长得带劲。

    周柏羽:“哦,他玩不起。”

    听到这话之后他们都有些遗憾,原本还想探听学神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只有陈念荒,内心咒骂了一句:靠北,没说不玩,怎么就玩不起了,但都已经被周柏羽这傻逼擅自作主拒绝了,他再加入,面子上过不去。

    他又不是拉得下脸主动加入这种无聊游戏的人,权当锻炼听力了。

    周柏羽输了,他选择真心话。

    林致优:“在场的人中,选一个你觉得性格和第一次见面反差最大的。”

    周柏羽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指了指向春生,但在场的人没有很惊讶,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他们都好奇满脸八卦地看向他。

    宋写宁:“具体说说哪里反差大了?”

    周柏羽挑了挑眉,信心十足地说道:“还用我解释吗?你们看她还在状况外呢?”

    众人皆笑,向春生才反应过来他们笑得是自己。

    “她这个人看上去高冷,实际上超级呆,超级可爱。”宋写宁一把抱紧向春生,她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喜爱。

    总算轮到向春生了,她选择大冒险。

    曾萧偷偷瞄了她几眼,没敢直视她,犹豫了好久才开口:“嗯能不能把发圈拆下来?”

    在场的人都有些蒙,但都没往深处想。

    唯一一个不在场却一直在认真思考——陈念荒,原本松散搭在膝盖上的手,如今把裤腿都抓皱了,额角被太阳晒到的地方不自觉地在抽痛。

    他骤然睁眼,站起身走远,他早就见过她长发的模样。

    没什么稀奇的。

    向春生好像一直都是以高马尾的形象示人,他们学校规定女孩子的头发要打理干净,男孩子的头发不能长过鬓角,为了方便她没留刘海。就在这运动会的几天,学校并没有强制性大家都穿校服,所以披发卷发各种时髦的发型也屡见不鲜。

    她听到这个大冒险后,没太多反应,就只是照做。

    向春生的头发很健康很光滑没有一丝毛躁,像是用墨水洗过的绸缎。

    宋写宁忍不住上手抚摸,林致优则在另一侧玩起了头发。

    向春生的侧脸恬静,很淡定,很淡然,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他。

    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就是这一股淡淡的傲气,不会对无聊的人侧目,不会为无趣的事停留,眸子浅淡,透过人群和她对视时,灵魂皆被洞穿。

    陈念荒的心脏中央,原本咬合紧密的轮轴错乱了,利齿开始撕裂彼此,韧带彻底断裂,心弦崩断。

    他从那处逃离,跑了很远,靠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墙上,才开始粗粗地喘气,心脏连带着脊背都在震颤,原来落荒而逃如此可笑。

    陈念荒嘴角噙着苦笑,双手无奈垂下,没有力气。

    他侧仰着抬头看,云很淡,但只存在于树枝空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林间跳跃,花枝乱颤,和飞远的肥雀一样,无忧无虑。

    陈念荒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

    曾萧开口问她:“你的理想型是怎么样的?”

    这次向春生输了,她选了真心话,曾萧好像这几次都有些有点针对她。

    向春生微微蹙眉,她好像没怎么思考过这个问题,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自己“偶像”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偶像是什么,她没有选择跟风去追随他们选择一个不会出错被所有人喜欢的明星,因为她压根儿不感兴趣。

    或许这算得上是迟钝吧,她因此也吃了不少苦头,被归为原始的落后异类的苦头。

    可她却并不想让渡自己内心的话语权,向春生就是不喜欢追求别人,随波逐流,她唯一并且一直爱的,只会是她自己。

    “我的理想型应该是自己。”她的回答掷地有声。

    完完全全只有她,并非她的性转,是她存在这个宇宙以及之于本性的全部投影。

    林致优原本还想帮她解围听完后,心满意足地笑了。

    宋写宁连忙打起了原场:“你问她理想型是谁根本没用,还不如问她世界末日会和谁一起?”

    因为理想型对她来说过于抽象虚无缥缈,还是这种生死存亡的状态比较适合她去选择。

    向春生还真就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如果说世界末日那肯定要选择一个比较有生存能力的,身强体壮的,并且会把手中仅剩的口粮分给她的人,下意识的脑海里确实会存在那么一个人。

    不过再仔细想想她觉得自己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真到了末日她大概率会变成第一个丧尸。

    向春生懒洋洋地举手回答道:“我能第一个死了去当丧尸嘛?”

    两个人都没绷住,笑得直不起腰,对嘛,向春生这种“活着还好死了也行”的人生态度,又怎会活到灾难片的最后一集?

    曾萧看向她的眼神尴尬又别扭,所以他们就换了个游戏,换成了折手指,简而言之就是“我有你没有”。

    她们三个女生抱团,说了许多类似指甲油,长发,这种特别优势,针对另外两个男生。

    目前场上,周柏羽只剩下一根手指,曾萧还有两个。

    周柏羽也是背水一战,不顾兄弟性命了,直接放大招:“我有病,你们有吗?”

    宋写宁:“没有,没有。”

    林致优:“怕了,怕了。”

    她们两个都没曾萧霍得出去,毕竟她们“命”多,默默折下去一个手指。

    曾萧:“我也有病啊?我脑子有病。”

    周柏羽翻了个白眼,较上真了:“不儿,这是真病,没开玩笑,我的膝盖动过手术,左腿前十字韧带断裂。”

    这话一说出口,曾萧立刻哑巴了,他没有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作为运动员,腿的好坏决定着他们的职业生涯,没有人会拿这个开玩笑。

    她们看向周柏羽的眼中都多了几分心疼,怪不得在篮球场上他不会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因为越是拔尖就越容易受针对。他热爱这个运动但却不得不为了保全自己而放弃MVP。

    而之前陈念荒的那些嚣张的行为,如今也有了解释。

    周柏羽笑着看向她们:“别啊,人都好了,你们看零件全着呢,害,没办法天才就连上帝都会嫉妒。”语气轻松得过分,像是一句能轻描淡写带过的玩笑话。

    他摊摊手,用力地拍拍大腿,站起身说道:“走啦,去看比赛了。”

    广播里三千米决赛开始检录。

    向春生的那根手指还俨然没动,被宋写宁看到了,开着玩笑顺带提了一嘴:“小春你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疾病吗?”

    “没有不可告人。”

    向春生没否认。

    操场跑道边的志愿者已经蓄势待发拉起一条警戒线了,宋写宁拉着她去找终点线靠前的位置,没有听清她的说的话。

    比赛一时间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人头攒动,没有一丝空隙。

    向春生这只手被人牵着,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这是临走前拿上的。

    给运动员送水,应该能体现一点集体荣誉感吧。

    “190355,顾长靳——”

    “190242……”

    “191”

    “190133,陈念荒同学——”

    一念到这个名字全场都有些沸腾,就连老师都格外偏爱。

    陈念荒站在跑道弧线形的中心,所有的视线也都顺应弧线聚焦到他身上。

    他穿得很单薄,白色的运动背心加短袖,宽大的黑色裤腿下,就是一截细长的跟腱,为之侧目的有岂止是在场的人,远云都为他停留,帅得没边。

    风吹鼓起凌乱的头发,绝非为了遮挡视线,或许也想欣赏他的脸。

    周围的人惊呼,声音嘈杂基本上在讨论这个嚣张到跋扈的少年。

    陈念荒隔着人群,与她对视了一眼,笑了。

    向春生这是第一次清晰看到那个本就满是光环的他,她没有率先转移视线,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争夺某种存在的主导权。

    她用口型做出了加油的动作。

    他居然骚包地眨了一下左眼,黑睫像一尾振翅蝶,唇下的小痣也被牵动上扬。

    “嘣—————”

    发令枪响,起跑白线被甩开数米,落在身后。

    所有人手中的应援棒都不再是摆设,加油喝彩声响彻云霄。

    陈念荒一步顶他们两三步,稳稳地跑在了第一个梯队。

    因为三千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所以林致优趁着每一圈陈念荒在另外一边跑道的时机和她讲话。

    “你生什么病啦?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向春生还以为她们没听见,所有视线都被赛场上的人吸引,她们居然如此关心自己,便如实相告。

    向春生的语气稀松平常地平铺直叙:“哦,没什么就是运动型哮喘,不太能动。”

    没有任何准备。

    “啊?!”

    “什么——”

    “向春生,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一直瞒着我们?!”

    “小春,你就这么一直憋着?”

    向春生看她们如此震惊,其实她自己也没想到,毕竟哮喘除了不及时治疗会有危险之外,算不上什么大事。

    宋写宁和林致优看她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心疼愧疚,包含了一部分的恨,恨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们,恨自己甚至还误解过她。

    向春生极为平静地解释道:“哮喘病人其实和普通人一样的,我不想被放进真空玻璃罩里被特殊保护,所以没告诉你们,对不起。”

    “你先别说话。”宋写宁说着就要抽自己,被向春生制止了。

    “你不用对不起,该道歉的另有其人。”林致优眼眶微红,眼中泛泪看着她,“所以你就只差了体育分,才没能进这个学校。”

    像她这种特殊情况,在体育中考的四十分里只能拿到各个科目的及格分,所以总分一下子就和人拉开了十几分的差距,如果中考不算体育分,光凭文化课向春生绝对能稳上一中,原本因为借读身份所受到的排挤,完全是个谬误!!

    她们捶胸顿足,替向春生打抱不平。

    “嗯嗯。”向春点点头,其实她中考还是没发挥出自己原有的水平,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意外。

    这两个人的目光还是呆滞的,就连加油也有些敷衍。

    向春生为了缓解目前这种奇怪的状态,便开口大喊起来:“一班,加油!陈念荒,加油!”

    这句加油在排山倒海的“陈念荒,加油!”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因为这次可能是暗中窥视中唯一一次可以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得那么大声,没有人会深究那句话背后的深意。她们只用加油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给风。

    迎面而来的风,撩起他的发丝,四周的空气在激烈的对撞中有了形状,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宽松的衣服随着手臂的大幅摆动前后摇晃,带着凉意却又万分热血,甚至会觉得衣服也是对他的桎梏,操场上的颗粒扬起又落下。

    他脖子上挂着由黑编绳坠起的汉白玉印,平常几乎没有人见过,只因这领口太大,跑步时一下一下砸红锁骨。

    赛程过半,陈念荒的脸上还是没有露出明显的疲倦,依旧轻松自如,似乎是注意到这个碍眼的坠子,他漫不经心地往后颈甩。

    跑在他后面的有两个人,一个体育生一个不要命。

    他惜命,没那么傻。

    陈念荒对是不是冠军这件事不甚在意,他纯粹是为了听那句加油和喝到那瓶水,还有就是狡猾地想让她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再多一点。

    所以他每跑一圈都要去找观众席上的向春生。

    她看不到就没意思。

    好在向春生这家伙还算称职,每一圈都在加油。

    最后一圈的发令枪响了,所有人都一拥而上,志愿者只能尽可能用力地绷紧绳子,以防大家太过着急被挤到跑道边上,影响成绩。

    向春生原本的那个位置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她和宋写宁她们也被人群冲散了。

    原本宽阔的操场空间居然让人觉得窒息。

    “啪——”

    毫无预兆的,她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你们别挤她!”宋写宁极力地推开人群。

    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像是密集地蚂蚁围着这糖块,黑压压的一片,中间有一块凹陷。

    “快散开,快点散开,让空气流通。”林致优保持冷静疏导人群,“先送她去医院。”

    这群人围成一圈,面面相觑,他们似乎都被这个场面吓到了。

    宋写宁急得团团转,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但她依旧保持理智;“找个人背她。”

    林致优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她毅然决然把向春生放在自己的肩上,毫不犹豫地扛起她。

    三个人咬牙坚持到了校医室。

    向春生也在颠簸中有一点回过神来。

    “你的药呢?”宋写宁的眼角还挂着泪,“就是哮喘需要用的吸入式药剂。”

    她微微低下头,柔弱的脊背弯了下去,声音只剩下气音:“在口袋里,别担心只是低血糖。”

    林致优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力气可以大到这个程度,就在瞬间爆发,哪怕她从来都没有锻炼过。

    或许是向春生实在太轻了,没有什么分量。

    向春生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如此在乎自己。

    校医老师检查后询问了既往病史,给她喂了点葡萄糖测了血压。

    向春生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两个人,久违地毫无保留地笑着。

    “你可别再这样吓人了。”宋写宁擦掉眼泪气鼓鼓地说道。

    林致优摸摸她的头说道:“我们对你和之前不会有任何区别,所以你更得好好照顾自己。”她的意思是不会因为向春生得了哮喘就特殊照看她。

    向春生点点头,她以前会害怕破窗效应,害怕毫无保留地把后背给别人看,因为那无疑是把软肋双手奉上。

    但她现在才知道,只有紧贴着后背,才会有强劲的心跳声,透过棉絮一层层传递过来。

    第29章 绿色·获胜

    4.Nov无云

    「或许浪漫主义不只是风花雪月,那是人类激情的迸发,大地都会留下亮烈的履痕」

    陈念荒就在最后一圈,放慢了脚步,他没有在观众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跟在他身后的顾长靳加快脚步,拼了命地往前冲。

    就在终点的前几米不到,他彻彻底底超越了陈念荒。

    陈念荒就是因为这几步的犹豫没拿到金牌,不过依旧进了前三,一块分量不重的铜牌。

    周柏羽早就在终点线前做好准备,水、毛巾一应俱全,一只手扶住了他,陈念荒刚跑完脚步虚浮,汗滴顺着下颚线往下淌。

    “她人呢?”

    周柏羽把水递给他:“你说谁?”

    “我问向春生她人呢?”他喘着粗气,胸前的一串白色的英文随着他急促愠怒的呼吸上下起伏。

    周柏羽皱着眉头说道:“她在校医室,刚刚这里差点发生踩踏事故真是的看个比赛这么疯狂……哎你……”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陈念荒就只剩下一个背影,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

    他这个人难道是铁打的吗?跑了三千米都没休息一下就这么跑了?水都没喝一口。

    周柏羽刚想拿着衣服跟上去就被班主任叫住:“陈念荒他人呢?等下还要颁奖。”

    “老师,他去卫生间了。”就这么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

    冷风划过耳畔,他那被汗浸湿的背部,干了,蒸发时带走了身上的热量。

    身体早已不停地警告他,给他腿上铸了铅,让肌肉无限紧绷撕扯,可大脑却告诉他,一定要亲眼见到向春生。

    等陈念荒跑进校医室,看到全须全尾的那个人时,他的理智才慢慢回升一点。

    消毒水的味道很重,白纱窗透过的光很干净。

    她正要去柜子上放体温计。

    就在她的额头快要碰到柜门角时,陈念荒没有过多思考快步上前,用手掌握住了那个冰冷的尖角,解决了那个看上去会让人头破血流的危险。

    青色的脉管里,注满了阳光———在那只紧劲强硬的手臂上,突兀地出现在向春生的视线当中。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能听见心跳声。

    她的手拳紧握住木桌,浮出的静脉,在一下下痉挛。

    太近了。

    这是向春生第一次被男性的气息所包围。

    特殊的汹涌的存在感极强地一丝一缕缠绕她,原本放空地大脑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青涩又鲜活的气味冲击了。

    那是与十几年来所接触过的味道截然不同的存在,他好特别。

    她扑倒在一片长满春草的荒原,无边无言的腥绿翻涌向她。

    就是她错愕停顿住的半晌,陈念荒才注意到两个人的距离过分近了。

    可他却贪恋地缓慢放下手臂,后退半步,双眼却无法从那乌黑的发顶移开。

    “请190133,一班的陈念荒同学,赶快到主席台领奖……请190133陈念荒同学赶快到主席台领奖……请190133陈念荒同学赶快到请190133陈念荒同学……请190……”

    广播里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名字,到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空隙……

    而这个始作俑者,这个广播中的主人公,没有任何反应,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身后。

    向春生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他。

    高高束起的马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陈念荒脸上被发丝划过的地方,酥酥麻麻,他只是轻笑了一声。

    向春生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受伤了?”陈念荒用手捂住脸,紧张地询问,“你还好吗?”

    向春生以为是他受伤了,事实这不过是他为了掩饰心虚地一个借口,而陈念荒全程问得都是她。

    “没事,就是有点低血糖。”向春生刚刚测完体温,没什么大碍。

    校医老师被临时叫走,三千米赛场有人吐了,另外两人去便利店给她买吃得去了,所以校医室只剩她一个。

    听到这句话后,陈念荒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浑身卸力坐在病床上。

    “陈念荒你不去领奖吗?广播在找你。”向春生微微蹙眉,牵动眼角的小痣上扬。

    陈念荒又恢复了以往的语气,满不在乎地回:“一块奖牌罢了,懒得去。”

    奖牌对他来说或许不值一提,那什么对他来说才值得呢?是什么可以让他放弃鲜花掌声,义无反顾地在三千米刚结束后就立马跑到这儿来呢?

    广播停止了大海捞针式地寻人,停止了这种徒劳。

    “呐——”

    一瓶已经捏皱的矿泉水瓶,一瓶在人群的挤压中也没有弄丢的矿泉水瓶,就这么脆生生地递给他。

    向春生看着他点点头,似乎在说“这是你应得的”。

    陈念荒接过了这瓶水,拧开瓶盖,一饮而尽,他实在是太渴了。

    后知后觉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很沙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领,在狂奔的过程中歪出一大片锁骨,链子正狼狈地坠在后面。

    陈念荒悔不当初,他应该整理一下仪表再进来的,如今只能不动声色地把玉坠往前放。

    “你……之前为什么突然生气?”他忐忑地问出口。

    向春生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他。

    根本无法抵抗,哪怕此刻往他的心脏中央插入一把匕首,他都感觉不到疼。

    “嗯,我觉得你对待考试的态度不够认真。”向春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他愣住了,过了很长的一秒,低头笑了。

    怎么都不会想到是这个答案。

    她究竟是哪种类型的可爱人类啊?

    陈念荒痴笑着回答:“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手里不断摩挲着胸前的白玉印。

    蓝色绸带坠着的银牌挂在胸前,他却执拗地望向一旁的空位,那个原本属于陈念荒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他也失去兴致。

    ……

    落日余晖在操场上冷却成型,远处汽车鸣笛依稀可辨。

    向春生在他走了很久之后还有些怔愣,半晌说不出话。

    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是个夏日未雨的入伏天,外婆家的凉席会在脸上留下红印子,藏着蝉鸣和草药味,她没有下过地,但是香味似乎能勾动血脉里的记忆,她能清楚的分辨稻谷就是那个气味。

    诡异的是,陈念荒身上的味道她无法找到具体已知的气味去形容,但却能勾动某种奇怪的情绪。

    她用清水用力的洗脸,拍拍脸颊,妄图把这些连同记忆一起清零。

    不过没那么容易。

    他狡黠地露出了尖牙。

    笑得真诚,笑得不知疲倦。

    陈念荒的脚步都变得轻快,眼尾和眉梢都是上扬的,丝毫没有跑完三千米该有的样子,修长的食指慢慢地抚摸上鼻骨,那块被发丝划过的地方。

    这应该是洗发香波残留的淡淡清香,雨后的清茶,吸饱雨水,那个少年连枝带叶扯下一簇,衔在唇间。

    “你死哪去了?”

    最终还是周柏羽残酷无情地戳破了这层幻想,他就差没跟这个傻笑的人大动干戈。

    比起全校闻名、拒领奖牌、一意孤行的陈念荒,他才更尴尬好嘛?

    “知不知道我有多尴尬,班主任找不到你人来问我,广播里不知道喊你名字喊了多少遍,就差全世界通报了,最后还是我这个保姆上台帮你代领!”他越说越激动,最后把那块奖牌用力地往他身上扔,活脱脱一个受气包。

    周柏羽夹在两个人之间,一面要受班主任的气,一面又要给他打掩护,简直是两头受气。

    陈念荒轻笑了一声,道了声谢。

    保姆,真是难为他了。

    “你应该知道领奖台上还有谁。”他的画风突变,眼眸微沉。

    “嗯。”

    他冷冷的划上一个休止符,两个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周柏羽看他刚才那傻笑的样子,忍不住吐槽:“不是大哥你表现的能再明显一点吗?”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对向春生的在意已经不仅仅在普通同学的范畴了,周柏羽自从认识他以来,就没见他如此大惊失色过。不过现在他不急着调侃,这人打死都不承认。多说他两句等下还要急眼,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陈念荒疑惑地看向他:“嗯?”

    “走,你拿了铜牌不得好好庆祝一下。”周柏羽打着哈哈就糊弄过去了

    陈念荒就这么被拉着走了,丝毫没看到就站在不远处的顾长靳。

    他的眼中是如此生动,盛放着万道霞光。

    ……

    向春生还没走多远就被她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她们说是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实际比对待濒危动物还要严重,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向春生。

    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你没事吗?需不需要喝水?”宋写宁担心地不行,“吃点面包对付一下。”

    她转念一想:“算了要不还是吃饭团吧,还是热的。”

    林致优则是默不作声帮她拧好瓶盖。

    “你们不用这么紧张,真的没什么,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向春生笑着接过水,她不把这件事说出口的原因就是不想像个玻璃娃娃,只能被泡沫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

    “小时候发作的比较频繁,现在好了很多,除了一些剧烈运动不能做。”

    “反正你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

    “嗯嗯,一定的,药一直都带在身上。”

    向春生拍了拍口袋,还一脸骄傲地抬头。

    可是她们两个却怎么笑不出来,勉强挤出来两个苦涩的笑脸。

    原来她之前走楼梯慢慢吞吞,经常掉队了也不慌不忙,动不动就要去卫生间,不参加大课间的跑操,看体育生们训练时眼中溢出的羡慕,这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不是不想放声大笑,不是不想跟上他们的脚步,只是不能。

    运动于她而言是一道加速呼吸道肌肉收缩的催命符。

    而他们真该死。

    第一天的运动会进行到了尾声,操场上最后一个项目是老师的趣味运动会。

    有两人三足,运球接力和拔河比赛。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老师们严肃外表之下的样子。

    熟悉的班主任居然卸下包袱,笑得开怀,不过那争强好胜处处要争第一的性格是怎么也不会改的。顾弋乾倒是没那么热衷,双手抱胸在一旁静静看着。

    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那位中年大肚腩和地中海双满贯拥有者,中年男老师典范,他们的政治老师居然会打篮球,打得还不赖。

    在那个胯下运篮顺利地拿球投进篮筐之后,果不其然扶了扶眼镜。

    众人都被这滑稽却又不失风度的一球给逗笑,眼镜片反着白光,违和却又格外合适地,记录着他们这些普通却又非同寻常的日子。

    或许下午五点半的夕阳余晖冷却的还有红色操场上的笑声。

    第30章 底片·获胜

    运动员进行曲都像是刻进了脑子,挥之不去,就连睡前的白噪音也是这个。

    向春生百无聊赖地坐在看台上写卷子,对她来说这也算放松。

    旁边的另外两个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看比赛聊八卦嗑瓜子,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样绝对不是为了博眼球或者换取老师的青睐,向春生完完全全就是为了消遣,这个人无聊时就只会写卷子。

    宋写宁拍拍她的胳膊:“小春,别写了,我们去看比赛。”

    向春生立马停笔:“去看什么比赛?”

    林致优:“女子组跳高比赛。”

    跳高场地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这么包着,一如既往地火热。

    “那个最高的就是项东安了。”

    “这还比什么, 第一都已经在她手里了。”

    ……

    围坐在她们前面的人小声讨论着。

    她们口中的项东安,就是向春生那天一眼便看到的女孩,她穿着贴身的运动裤和背心,露出的皮肤是金灿灿的小麦色,小腿上的肌肉线条雕刻得非常流畅优美,每一个细胞都舒张着太阳的味道。

    她们看向她的眼神绝非冒犯地打量,而是衷心的欣赏。

    项东安的头发剃得很短,似有风刮过。

    她的存在会让在场的全部男性都感到压力,不管是身高也好,还是长相也罢。

    跳高不像别的项目,动作做到位就行,它需要运动员克服心理障碍,掌握恰当的节奏,最后纵身一跃,每一个环节都丝丝紧扣,任何一个步骤出差错都会导致红色杆子倒下。

    所以全场都屏息凝神。

    她每一次地起跑前都会做一个手势,竖两根手指放在下颌处,微微抿唇,心念合一。

    可是总有几个不长眼的男生发出奇怪的嘘声。

    这种情况还不是一次两次。

    “吁———”

    又是一次毫无素质地喝倒彩。

    项东安淡淡地睨了一眼,随后一个优雅利落的背越式,顺利过了那条一米七八的线,稳稳地落在海绵垫子上,动作之帅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她像是一只高傲轻盈的白鹭,轻轻掠过水面,凶狠地用利爪衔出一条游鱼。

    向春生她们毫不吝啬地奋力鼓掌,掌声把男生那些低俗的语言通通盖过。

    她用实力堵住了这些人的嘴。

    跳到最后,全场就只剩下一个人,项东安的每一跳不再是为了奖牌,而是为了刷新校记录。

    人群都走光了,就只剩下了一些和向春生她们一起应援的女孩。

    项东安注意到她们了,不过也就淡淡一笑,比对别人柔和了一点。

    “她是在对我笑吗?”宋写宁有些兴奋,向春生看着她笑了。

    “她笑什么?”

    陈念荒的视力一向很好,他坐在看台上就能看清跳高场地的近况。

    “啊?”周柏羽正在放松小腿肌肉,还是有时间敷衍他,“你说谁?”

    “哦没什么,你继续。”

    陈念荒顿了顿,没接话茬。

    只当他自言自语。

    今天周柏羽的任务比较重下午有八百米决赛和四乘一百接力。

    风水轮流转,这次是陈念荒照顾他。

    他不完全出于自愿,而是对周柏羽代领奖牌出糗的“奖励”。

    他四周存在着无形地屏障,没人敢靠近,就这么泰然自若地站在操场一角,胳膊上松垮地搭着周柏羽的衣服,身体微微后仰颇为嫌弃地离那衣服一丈远,让大少爷纡尊降贵当衣架委实有些憋屈。

    八百米跑完,他累得满头大汗,陈念荒顺势拧开瓶盖递上一瓶水。

    周柏羽原先练得是短跑,他的爆发力和天赋大概是同期的学生里最好的,后来因为伤病,有了掣肘。

    他还是不负众望拿到了银牌。

    终点线上除了一班的同学外,还站着卢瑞音。

    他们拥围而站的样子就像是在迎接一位英雄。

    她欣慰地看向这群孩子,当他们不再为没拿到金牌而难过,那才算真正的胜利,卢瑞音的眼睛里闪着微芒,低头笑了。

    卢瑞音除了在学习方面的事上不懂变通斤斤计较,余下的部分其实还是有点质朴笨拙的。

    运动会的最后一项,就是万众期待的四乘一百接力跑。

    团队合作的项目,外加上接力棒这种不确定因素,给比赛增加了可看性,操场变得异常热闹。

    志愿者提前清场,把每个赛道都空出来。

    陈念荒和周柏羽作为参赛者,早早地在一旁就位等待,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认真。

    这关乎到班级荣誉,关乎一个才成立不到短短三个月的班级所需要的凝聚力。

    在所有事件发生节点的最初,就应该是这样,荣辱与共,风雨同舟。

    他们把目光都聚焦到赛道的这些人身上,把那些难过的不堪的细节都抛诸脑后,全神贯注地为着同一个目标加油。陈念荒开始认真起来,他摒弃了原先对待团体项目的偏见,毫无保留地讲解接力时的要点和细节,争取不在这个环节出现错漏。

    “记住,这十五米的距离……”

    裁判员强调完规则之后,准备开始。

    “预备”

    “砰———”

    法令枪响,起跑线上的人像是离弦箭般一齐窜出,划出一道道锐利的锋线。

    一班运气不太好,抽到了死亡外道第七道。

    第一棒,由于起跑线的不同,还处于领先地位。

    “一班加油,一班加油”

    赛场上争分夺秒,看台上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也在明争暗斗。

    卢瑞音那尖利的嗓音成了一班最大的优势,他们班的气势盖过了在场的其他班。

    可惜第一棒只跑出了微弱的优势,第二棒时其他班的体育生们奋起直追,在弯道被超越了。

    好在交接棒时没有出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第三棒,也就是陈念荒的身上,祈求他能力挽狂澜。

    陈念荒心无杂念,只待铁棒落入手心的那一刻。

    他稳稳接过,迈开大步,脚下泵出一股一股力量,跑道上狂奔的衣角上下掀动,惊起满地尘埃。

    此刻,不是他在追风,而是风跟随他。

    一米一米地缩短距离,最终把那一棒递到周柏羽的手上。

    最后一棒,是最精彩的一棒,是决定胜负的一棒。

    陈念荒追平了第二名,现在,他只需要带着全班人的希望和信念,毫无顾虑地冲线。

    周柏羽只觉脚下生风,他的内心没有任何对于髌骨的担忧,那些伤病那道疤不再成为他的牵绊。

    他闭上眼冲过那道红线。

    “赢了!”

    “我们是小组第一!”

    “一班,获胜了!”

    ……

    他睁开眼睛,如梦初醒般,身上挂着鲜亮的红色,以属于胜利者地姿态被众人环绕着。

    身后地陈念荒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但那个笑完全发自肺腑。

    周柏羽战胜了自己,他的身心无比畅快,甚至有些飘飘然,这种感觉很复杂,不单单是胜利地喜悦,还有被人毫无保留信任的满足感。

    冠军是属于他们的!

    广播总算换下它那一成不变的运动员进行曲,换成了《This is me》

    闭幕式在日影斜沉的黄昏时分举行,远山像是余烬不灭高高擎起的火炬,徐徐燃烧着最后的浪漫。

    他们虽然没有拿到团体第一,但足够尽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橙红色的笑。

    向春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她好像彻底地进入了这个群落。

    只要她尖叫过,呐喊过。

    这种由内至外的认同感不是任何人给予她的,而是她自己寻来的。

    众人欢呼雀跃,唯有一道目光不曾改变。

    穿越人头攒动,重重叠叠的人影,寻到她。

    陈念荒凛然的眼神与身边人的放浪形骸截然不同,散发着属于同类的气息。

    在这长久的对视中,她寸步不让,无可逾越。

    是他率先心虚移开,极力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低声轻道:欢迎,小企鹅,接下来是属于你的时刻。

    闭幕式的烟花结束后,他们还需要留下来打扫卫生。

    陈念荒手上拿着一个拍立得。

    负责拍照的人不是他,这是一天前,在看见他们的笑容后作出的冲动决定。

    那样的笑容美好到,即便是身为旁观者的他也想要记录下来。

    向春生站在主席台的脚下,那块被夕阳切割出矩形阴影的地方,她站在那里把垃圾袋撑开,呆呆地充当一个站桩垃圾桶。

    剩下的人则是嬉皮笑脸地捡着垃圾。

    陈念荒大步走过去,单手拿过那堆垃圾:“班主任说一会儿拍照。”

    以老师之名传达他的意思。

    “啊?”宋写宁听到了这个消息特别激动,“好啊好啊。”

    “用什么拍?这个嘛?”她用手指着陈念荒手中的拍立得。

    陈念荒:“嗯。”

    他把相机递给她们,只顾着手上的垃圾袋。

    宋写宁战战兢兢地接过相机后,开始组织他们拍照。

    她没用过这个型号的相机,所以不太熟练,等陈念荒扔完垃圾回来后又把相机还给他。

    宋写宁:“陈念荒,这个不大会用。”

    陈念荒低头瞥了一眼,回她:“我来拍。”

    剩下的人被赶到了一堆,宋写宁牵着林致优,一旁还有三个不停打闹惹人烦的男生,分别是周柏羽,曾萧和郑承禹。

    向春生一个人站在那个角落若有所思。

    陈念荒径直走过去,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示意她站在人群中。

    等众人摆好姿势。

    “咔嚓——”

    光圈对准她后,按下快门。

    照片很快就出来了,但是迟迟没有显色。

    陈念荒私自把相片塞进口袋,向他们解释道:“相纸坏了,我们再照一张。”

    这次他把相机固定在那个位置,设置定时,随后飞快的冲到这群人中间。

    拍下了最后也是最成功的一张。

    他或许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十五张底片。

    相纸没坏,清清楚楚地记录了十六七岁的他们,即便刚清理完垃圾灰头土脸,那张照片里的这些人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心跳,永远青春年少。